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見了大太太,難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卻是麵色自若,非但沒有露出異狀,還格外親切地問七娘子,“臘月裏要給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給她在祠堂裏添一尊牌位的,不過,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裏是沒有多少人知道的,你這個做女兒的,可曉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來才不過一個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眾人臉上都帶了驚容。
七娘子也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麽會這樣輕易就接受了給九姨娘抬房的事?
這所謂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獨子的功勞,為九姨娘請封九品誥命,追贈一個誥命夫人的頭銜。
從此以後,楊家大房的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時,就要額外祭拜二娘,日後大老爺、大太太過身後,也要在合葬穴邊上留一個□,給九姨娘棲身。
也正是因為抬房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後頭,藏了這樣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輕易應下大老爺的要求。
不要說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說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會輕易鬆口的吧。
怎麽昨天還氣得東摔西打的,今早就換出了另一張臉?
“怎麽這麽突然就……”五娘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詢問了起來。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對我們楊家畢竟是有功的。”她笑著看了看九哥,“封個二房,將來我們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貴了。生母、養母都是正經的太太……”
這話,隻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隻好輕描淡寫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幾月幾日,卻也不曉得了。”
一邊說,一邊就給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來雙眼閃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這對雙生姐弟當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卻唯獨就是他們不好表現得太高興。
“噢,”五娘子倒沒有露出什麽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頭微微一笑。“那開春豈不是要派人到族裏,再寫一寫族譜?”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時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從我們家的冊子裏挪出去。”
雖說大太太看著沒有什麽不妥,但話裏那股若有若無的恨意,卻是怎麽都掩飾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針對二房,還是針對九姨娘,又或者,是針對大老爺,針對九姨娘的這對雙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心裏不由就有些煩悶起來。
身後哀榮,到底有沒有那麽重要?
為什麽大老爺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舉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許家、秦家這些親戚後,還要不依不饒地逼著大太太給九姨娘抬誥命?
她有點看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說起分家,就連五娘子也不好接話了。
九哥更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大太太就望著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內的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眾人都有些走神。
幾個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飾的羨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這份上,雖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雙兒女,都被寫進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舉成了二房太太——一個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隻有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滿腹的心事。
雖說早絕了被抬舉成二房的心思,但這並不意味著楊家有第二個太太出現的時候,四姨娘能無動於衷。
該不該向老爺撒撒嬌,求個體麵,讓他捎帶著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將來女兒出嫁的時候,麵子上也好看些……
才這樣想著,她就察覺到了兩道清冷的視線。
四姨娘一個機靈,立刻清醒了過來。
七娘子正衝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機靈,又哪裏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順眼地開了口。
這時候,也就隻有自己適合出麵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畢竟幾個兒女都小,不好過多地議論抬房、分家的事,也沒有多少事兒可以請教大太太。
唯獨自己這裏,是隨時都可以拿出無數的由頭請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讓她沒空鑽牛角尖。
“前幾日張家來人說,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臉的謹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妝都還沒開始準備……”
大太太一下就回過神來。
有些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正想著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養在偏房,她的嫁妝,大太太的確是要和四姨娘商量著辦的。
幾個女兒就勢起身告辭。
連姨娘們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帶進了西次間。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裏第一個出門子的。”大太太開門見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減一等吧,公中出四萬兩銀子,也夠得上一份豐厚的嫁妝了。再多,張家的大少奶奶臉上也就太過不去了。”
張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攏共隻有幾千兩銀子。
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還以為大太太隻會出兩萬兩銀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錢貼給三娘子的,一來一去,至少有五萬兩銀子的陪嫁……李家的幾個庶女,嫁妝全折了現銀,統共也不過是七八千兩。
不想大太太在銀錢上著實大方,居然一次就許了四萬兩銀子的花銷。
見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賢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馬屁。“奴婢代三娘子謝過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來。
終於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與怨憤。
“不賢惠……又能怎麽樣?”
四姨娘就嚇了一跳。
自打自己過門,就沒有和大太太這樣說過話。
兩個人見了麵,從來都隻是笑裏藏刀,針鋒相對……
大太太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了軟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兒子,就是這樣悲涼……”大太太死死地盯著手裏的賬本。“將來連這個家都是九哥的,抬舉個姨娘,又算什麽?別說是抬舉成二房,就是抬舉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還能說個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尷尬起來。“您也別想太多了,九哥將來就算繼承家業,還不是要順著您?”
一時倒有些心酸起來。
大太太再怎麽消沉,也是嫡母。
將來隻要九哥不想背個不孝的名頭,肯定是要好好奉養大太太,為她養老的。
畢竟說起來,大太太從小把他養育長大,又把他寫到了自己名下,對他是仁至義盡。
自己呢?
兩個女兒一出嫁,就是潑出去的水。
年紀漸長,失寵是眼見的事。
難道也要學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齋念佛,戰戰兢兢,見了誰都是一臉的笑?
還不是要討好七娘子,討好九哥,以便將來能在他們手底下討到不錯的生活……
也難怪大太太要點頭了。
自從大太太把九哥寫進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這內院,就已經是雙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連說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誥命上讓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間種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一時間,看著四姨娘都少了幾分憎惡。
“說到底,是我們楊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幾分真誠,“將來三娘子到了張家,別的不說,一定要先生幾個兒子,說話做事,才有底氣。”
想到二娘子,又傷心起來。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兒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個大胖小子,卻沒有站住,才過滿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隻好打疊精神安慰大太太,“您這是感傷了,我看著九哥很好,是個貼心的孩子!”
兩個人正在說話,就聽得外頭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未幾,立冬就掀簾子進了西次間。
“二老爺到了!”她低聲回報。“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爺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來。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換了一個眼色。
沒想到二老爺楊海西回來得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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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已經進了臘月,但衙門裏不封印,大老爺也沒法空閑下來。
一年到頭,衙門裏的僚屬也忙得夠嗆,也要送上年禮,送幾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過年。
今兒個大老爺就是為了張羅這事,早上連內院都沒進,就去了總督衙門。
二老爺一進府門,就到外偏院小書房門外跪了下來。
“什麽?”大太太難免有三分吃驚,“就跪了下來?”
王媽媽也不免有些欽服。
二老爺不愧是大老爺的親生弟弟。
“是。”她輕聲細語,“聽說今早才到蘇州的,連衣服都沒有換,家門都沒有進就過來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馬鞍上磨壞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煩躁,“這……沒被人看著吧?”
堂堂一個翰林老爺,這麽大冷的天跪在院子裏,連衣服都沒有換,一身的狼狽。
著實是有些驚世駭俗了。
萬一被來訪的客人看著了,回去一傳,又不知道要傳出什麽花樣來。
王媽媽搖了搖頭,“張總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閑雜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猶豫,“不過……張總管請了幾次,二老爺都不肯起來,說是就要在這跪著等老爺回來。”
大太太不禁無語了。
“也該派人去和老爺說一聲。”她也亂了方寸。
雖說兩夫妻也推演過二老爺的反應,卻沒想到,小叔會單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連閃。
驀地就起身告退,“太太這裏忙,奴婢就不添亂了……”
“嗯,你回去歇著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開春了再來說嫁妝的事,也不遲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緩緩踱進了百芳園。
遠遠的,還能聽到小香雪那頭銀鈴一樣的笑聲。
六娘子又在蕩秋千了……五娘子和七娘子,隻怕也在她身邊吧。
她就直接進了七裏香。
“姨娘!”三娘子一見她進屋,就丟下了手邊的書卷。“太太怎麽說?”
一臉待嫁女兒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著這張喜氣的圓臉,心底驀地一片寧洽。
當時決定和七娘子聯手,真的沒有走錯。
“太太給了你四萬兩銀子做陪嫁!”
三娘子捂住嘴,半日才尖叫起來,“四萬兩!四萬兩!”
“死丫頭!”四姨娘倒嚇了一跳,“小點聲!你是怕別人不知道?”
三娘子頓時就低了聲,卻仍是遮不住的喜慶,“四萬兩!”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沒想到太太這樣的大方……不過,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來,尤其是你未來的那個大嫂……”
又細細地囑咐了三娘子許多話。
三娘子卻又哪裏聽得進去?滿心裏都是那四萬兩的陪嫁,笑意都快從天靈蓋上冒出來了。
對四姨娘的叮囑就有些不耐煩,“是是是,知道啦,一定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開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為妹妹說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於拖成個老大難了。
四姨娘透過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廂,再環顧了熱熱鬧鬧的東廂,就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姨娘能為你打算的,也隻有這些了……”她語帶感傷,“到了娘家,你的體麵就得你自己來掙!”
三娘子早已扳著手指盤算了起來,一臉的似聽非聽。
四姨娘就搖著頭出了七裏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幾步。
“大雪。”叫住了迎麵而來的大丫環。“五娘子、七娘子在你們小香雪麽?”
大雪就站住腳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兒身子不大舒服,就沒有過來。”
是不舒服,還是有話要囑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腳思忖了起來。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聰明,就算現在再去討好她,怕也是不頂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報消息,上趕著討好?
更何況,恐怕這送信的活兒,也早都有人搶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錯。
七娘子的確就身在東偏院裏。
“我也不管你想什麽。”她又不厭其煩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膩在娘身邊,把從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說給娘聽……”
九哥也是一臉的不耐煩。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難得進東偏院來,說的又是這麽掃興的事!”
七娘子板起臉。
“從小到大,對你盡心盡力,為了怕你繼承家業不夠名正言順,私底下花了兩萬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卻因為生母要被抬房,歡欣鼓舞,忘了孝順養母。這話傳出去,多不好聽?”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濃意洽,從沒有什麽齟齬,這時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難免有些心涼。
更何況這兩母子之間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糾纏……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不會孝順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煩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雞腸,隻念生恩,不念養恩似的!——總之,這事你就別管啦!”
又來了。
七娘子不禁扶額。
九哥什麽都好,就是過於聰明。
有時,就難免有些剛愎自用。
100 巨星
大老爺向晚時分才回的楊府。
直進了正院探望大太太,就便見一見來請安的兒女。
順勢就在正院吃了晚飯。
似乎一點都沒有去外院見二老爺的心思。
大太太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大老爺,“就打算讓二弟在外頭跪著?”
大老爺卻是神色自若,“你當蘇州是西北?就這個天氣,跪一跪,也要不了他的命。”
大老爺難得在正院用飯,幾個孩子也都沒有各自回屋,而是在父母下手侍奉。
九哥不由得就看了看五娘子。
大老爺雖然很少有怒形於色的時候,但收拾起人來,手段比大太太卻是隻多不少。
七娘子也是暗暗心驚。
大小也是個翰林了……大老爺就這樣把二老爺晾著,就好像晾一個做錯事的下人一樣。
大太太張了張口,又合攏了嘴。
“老爺今晚打算在哪兒安歇?”就問大老爺。
大老爺已經有很多年沒在正院安歇了。
按著以往的例子,多半是要到外偏院去休息的。
現在二老爺又在外偏院跪著……
“就在溪客坊對付一晚上吧!”大老爺氣定神閑。
想來,也要和四姨娘商量一下三娘子的嫁妝。
大太太倒沒有露出妒意,吃過飯,親自起身把大老爺送到了門外,才回頭留了七娘子說話。
“沒想到你爹這一次這麽心狠!”
倒像是把九姨娘抬房的事,拋到了腦袋後頭。
七娘子當然樂得不提這掃興的事。
“恐怕……父親也是對二叔有些失望吧。”她含蓄地說。
眉眼間卻不由得帶上了少許憂色。
本來還以為大房和二房是分家定了,畢竟大太太寫出的那一封封信,都是七娘子執筆。
可是看大老爺對二老爺的態度,又覺得不像……
一個人隻有在對另一個人還抱有期望的時候,才會為他動感情。
大老爺把二老爺晾得越久,就證明他心底對二老爺的感情越深。
該不會是痛罵二老爺一頓,就這樣算了吧?
大太太想的卻是另一回事。
“你說,要不要吩咐張總管關照一下你二叔?”她半帶了猶豫。
七娘子就不禁瞪大了雙眼。
大太太就有些失措地為自己找借口,“畢竟是這麽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這水米不進,跪到第二天早上,萬一跪出個好歹來,也不好交代。”
話裏到底是帶了一點點關心。
七娘子就忽然明白了過來:二老爺幾乎是大老爺和大太太一手帶大的……
情分,到底與尋常人家不同。
“父親讓二叔跪著,多半也有出出氣的意思。”她就垂下眼,細聲細氣地道,“如果我們暗地裏吩咐張總管送食送水,父親知道了,沒準還更生氣,反而想出更多的辦法折騰二叔……”
大太太果然就有些猶豫。
思來想去,還是長歎了一聲。
“算了,他們兄弟倆的事,我還是別摻和了!”
七娘子鬆了一口氣。
大太太就算對二老爺還有一點親情,心底卻還是很清楚,大房和二房走到這一步,已經是不再有感情可言了。
隻不過,雖然明白,雖然嘴硬,但很顯然,心底還是很放不下二老爺。
畢竟是從小帶到大的,這幾年來,二老爺又遠在京城,惡人都是二太太在當。
雖說麵上沒有表露出來,卻還是拉著七娘子,東拉西扯,不肯放七娘子回去休息。
一看就知道心裏有事。
七娘子卻也心中有鬼。
就怕自己略微露出一點不對,回頭大太太就往九姨娘身上想,覺得自己和她終究是不親的。
也不敢露出不耐,和大太太說了二娘子在孫家的事,又說初娘子在李家的事。
大姑爺自從上次落第,就一直在京城讀書,預備明年的春闈。
二姑爺和二娘子一心侍奉病入膏肓的老侯爺,每日裏早起晚睡,極是辛苦,不過,老侯爺對二娘子這個媳婦,還是相當滿意的。
京城那頭傳來消息,達家三小姐得了重病,雖說未婚夫就是名醫權仲白,隻可惜小神醫人在邊境為守軍效力,一時也回不了京城,也不知道達家三小姐能不能緩得過來,另尋到名醫診治。
李家十一郎的母舅歐陽大人得了提拔,現在也是四品大員,成了太子府的少詹事……十一郎的身份,自然是水漲船高,聽說歐陽大人有意把自己的女兒說給十一郎,來個親上加親……
親戚故舊家中的瑣事,那真是說也說不完。
七娘子耐著性子陪大太太說了大半夜的話,大太太又打發人出去問張總管:二老爺還跪在外偏院裏?
張總管很快就回報進來:的確還直挺挺地跪在小書房門前。
七娘子不禁暗歎:二老爺這一跪,就直接把大太太的心給跪軟了。
雖然還是沒見到這個二叔,但七娘子已有感覺,這位久居京城的二老爺,絕不是簡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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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在屋裏歇息。
“倒是沒有和你一床休息過。”
七娘子自然不會拒絕這個難得的殊榮。
說起來,大太太也真是提得起放得下。
自從把七娘子寫到了自己名下,就漸漸地把七娘子當作了真正的自己人。
兩個人梳洗過,又換了中衣,就頭並頭在床上歇了下來,立冬在屋角的美人榻上安歇,屋內火龍燒得暖,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便。
大太太輾轉反側,半晌才安頓下來。
七娘子更是有擇席的毛病,大太太還要翻來覆去的,老半天都沒能培養起一絲睡意。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望著床頂隱約可見的葡萄紋,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就算把九姨娘抬房,楊家和封家之間,也終究不算是真正的親戚。
二房太太,不過是個高貴些的妾罷了。
封錦就算從前再知恩圖報,如今身份大變,也未必還能堅持當年的初心了。
再說,當年封家落魄的時候,封太太也不是沒有來打過秋風。
兩家的關係就很難拿捏,輕了不好,重了更不好。
大太太又是這樣一個不饒人的性子……
越想越是憂心忡忡。
大太太也歎了一口氣。
“你二叔自小就不是個省事的性子。”她就慢悠悠地開了口。“我過門的時候,他才八歲……一出生就沒了爹娘,全靠你父親一個人拉扯著長大。哪裏是個大家少爺,分明是個活猴!”
提到往事,她的聲音裏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下河抓魚,上樹掏鳥窩,那是精熟的,一進書房,就和個傻子似的,隻差沒有流口水……你父親恨得打斷了幾根竹竿。後來考了進士,我們進了京,才慢慢地好了起來。”
血肉至親,又哪裏是說斷就斷的。
大太太的聲音漸漸地輕了下去,帶上了睡意。
“回首前塵,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像是做夢,一轉眼就是二十多年,自從十六歲嫁到楊家,什麽事都像是在夢裏……”
七娘子鼻尖不由一酸。
“人生一場大夢,世事幾度秋涼。”她輕聲吟誦,“睡吧,娘,時辰不早啦。”
大太太果然就漸漸起了鼾聲。
七娘子卻是一夜都沒有成眠,到了快天亮的時候,才勉強打了個盹。
睜眼時卻已經陽光滿枕,屋內靜悄悄的,大太太不知何處去。
七娘子嚇得一下就翻身坐了起來。
“沒有誤了請安吧?”她喃喃自問。
幾聲細碎的腳步,卻是白露掀了簾子進來。“七娘子醒了?”
“什麽時辰了。”七娘子忙問。
“辰時二刻了!”白露笑盈盈地服侍七娘子起身穿衣,“太太說您一晚上恐怕都沒有睡好,吩咐奴婢別叫醒您,睡到什麽時候就算什麽時候。……眼下老爺、太太都在外院和二老爺說話,連九哥並幾個姑娘都在,咱們也快些洗漱了過去吧。”
七娘子就很不好意思,“晚了拜見二叔,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露頓了頓,才笑道,“卻不是去與二老爺廝見的……老爺開了念先祠……”
七娘子頓時一個機靈。
一下就加快了動作。
“你很應該叫醒我呀!”又有些著急地埋怨白露。“這種情況,我怎麽好不在……”
“奴婢也沒有想到。”白露也露出了些許慚愧,“早上各房過來請安的時候,老爺還是好好的……”
七娘子也顧不上吃早飯,快手快腳地梳洗過了,披上緙絲蓮荷銀線鶴氅,就扶著白露急匆匆地出了堂屋。右拐進夾道,進了念先祠。
念先祠前果然熱鬧非凡。
在山塘書院讀書的幾個堂哥為首,小輩兒女男昭女穆,分列階下,都是一臉的肅穆。
大老爺、大太太卻是並肩在念先祠前落座,都是一臉的森然,身後祠堂門大敞,隱約還能看見條案上的牌位。
七娘子就擺手讓白露先行離去,自己屏息靜氣,繞過了跪在當地的二老爺與二太太,行走到了女兒隊中,站到了六娘子身邊。
幾個女兒都垂首盯著腳尖,也沒有誰對七娘子的到來表示詫異。
就連大老爺、大太太都視若無睹。
一時卻也沒有人說話。
場麵就陷入了詭異的靜謐中。
七娘子不禁偷眼打量起了二老爺。
或許是因為馬不停蹄趕回蘇州救火,甫一抵步又跪了一夜的關係,二老爺看來十分的憔悴。
一臉胡渣亂糟糟的,發髻也帶了散亂,額前就掉下了少許碎發,越發顯得眼下的青黑大得駭人。
但越是這樣,越發顯得他的五官深邃。
都說大老爺是個風流名士,白麵書生,這樣看來,卻是二老爺占了年少的便宜,要比大老爺風流得多,就算是這樣憔悴落魄的時刻,眼底似乎都帶了微微的笑意。
二太太卻是顯著地瘦了下去,焦黃著一張臉,穿了最樸素的藍綢襖子,跪在二老爺身邊,倒像是鄉下來的浣衣婆子。
七娘子不過是撈了一眼,也就又收回眼神,盯住了腳尖。
對麵的四個兄弟卻是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她。
眼神中的意味,卻各有不同。
敏哥不過看了一眼,就扭過頭漠然地望著眼前的青石板地麵。
達哥和弘哥卻隱隱帶了一絲恨意。
九哥眼底卻是一片純粹的關懷……
大老爺輕輕咳嗽了一聲。
眾人就好似觸了電,一個個挺直了脊背,眼觀鼻、鼻觀心。
“二弟平時多數在京城居住。”大老爺的語調反而很和緩,“蘇州的府邸裏,就隻有二嬸一個人裏外支應,婦道人家,遇到什麽事,多有不便出麵的地方。包括和我這個大伯,也要謹守男女大防,不好當麵鑼對麵鼓地說話。”
“也所以,前兒個通光大師來訪的時候,雖說我們楊家的臉麵,都被落光了。但二弟不在家,我也不好欺負你們二房孤兒寡母。”大老爺的語氣倒漸漸森冷了下來,“當時應付走了通光大師,這件事,我也就沒有追究。”
“今兒在祖宗麵前,又有二房的當家人在,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大老爺就看了看大太太,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張總管,你來問吧。”
張總管就垂手應是,站到了大老爺身邊。
這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慈眉善目,一張白麵上隻有微微的胡須,看著,倒是十分的喜慶。
語調也是不疾不徐。
“請問二太太,您在上個月去過慧慶寺禮佛,有是沒有?”
“……有。”二太太的回應低得幾乎隻可以耳聞。
“在慧慶寺,您寫了一張欠條並按了手印,有是沒有?”
“有。”
張總管微微一笑,又道,“這手印上寫了您欠慧慶寺兩萬兩銀子,有是沒有?”
“……有。”二太太的頭就越來越低。
二老爺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您真欠慧慶寺兩萬兩銀子?”
“並不是。”
大老爺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倒是都有幾分訝異。
沒想到二太太承認得這樣爽利。
“這張欠條又是為何而寫?”張總管卻是不動聲色,步步緊逼。
二太太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我鬼迷心竅,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能奉養小鬼,魘鎮厭勝……”她認得坦然。
大太太就有些坐不住了,張開口,就要厲聲嗬斥二太太。“何止是這一年……”
大老爺卻盯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立刻又閉上了嘴。
三個堂少爺都麵沉似水。
“回稟老爺。”張總管就雙膝著地,回報大老爺,“二太太對此事供認不諱。”
“嗯。”大老爺擺了擺手,“起來回話吧。——依族規,這該怎麽處置?”
“小的已遍查祖訓,並未明文記載。”張總管回答得很穩。
大老爺就慢慢地點了點頭,望向了階下的二老爺。
“二弟,你看,這事該怎麽辦呢……”
就把皮球丟給了二老爺。
眾人就不由得都看向了二老爺。
二老爺垂下雙眼,深吸了幾口氣,便顫巍巍地起了身。
一轉身,就又狠又快地賞了二太太兩個巴掌。
“這JIAN人隻仗著我遠在京城,沒有善盡管教之職,便興風作浪,挑撥離間,讓我們兩房之間走到了這樣尷尬的境地,就算族規沒有明文記載,我楊海西都不會讓她留在我們二房裏敗壞門風!請大哥隨意處置,小弟是決不會有二話的!”
二老爺麵目猙獰,就喘起了粗氣。
就算是二太太都有些猝不及防,捂著臉愣愣地看著二老爺,一時,卻是僵在了那裏。
二老爺是一進蘇州,就來了總督府。
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送給二太太。
也就是說,今日的所作所為,全是二老爺自己的主意,都沒有先給二太太打一聲招呼……
七娘子瞥了幾個堂兄一眼,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這個二老爺,真不愧是大老爺的親生弟弟。
101 番外
一莫欺少年窮.元德二十三年
“海東啊。”
老者環顧著整潔的三進瓦房,又微微咳嗽了起來。
“族裏這次行事雖然是過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
他又磕了磕油光錚亮的旱煙筒,晃了晃手裏的火撚子,取了煙絲塞進煙筒,火撚子一按,急吸了兩口氣,這才愜意地噴出了幾口煙。“雖說這都是早*****了,但族裏口舌多、是非也多,你一個庶子,就算守著千頃良田又如何能打理得來?若是把老八房的那群人給逼急了,到省城告你一狀,我們寶雞楊家的臉,可就丟光嘍。”
老八房現放著姻親在西安做總兵,真到西安去打起官司來,小四房又能落著什麽好?
楊大郎垂下雙眸,半晌又抬起時,眸中已是一片澄澈。
“三堂叔,我還是那句老話,族裏的難處,我小四房如何不能體諒——三年以來,已是讓出了大半田土,不是給族裏做了族田,就是分賣給沒有田土的族人……隻是這三百畝水田,您們做長上的還要剝取,那就實在是逼人太甚了。是要逼得我到西北總督衙門府前擊鼓鳴冤不成?族裏的行事,恐怕有些過了吧。”
三堂叔頓時眸子一縮。
就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旱煙。
半晌,才吧嗒著煙嘴歎氣,“唉,老八房也的確是貪婪了些,你們兄弟倆也不容易,這些年的嚼穀全靠了這三百畝上等良田……他們的胃口,也實在是太大了。”
楊大郎頓時鬆了一口氣。
還好,三堂叔總算沒有昏聵得不可救藥。
老八房圖謀的這三百畝水田,這幾年來的出產就占了小四房一年收入的一多半,若是一下就少了這一大筆收入,恐怕不出幾年,小四房連中等人家都算不上,要淪落到下等人家了。
雖說家裏也不是沒有浮財,但自己年幼,弟弟更是不知世事……這三百畝水田不爭一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四房家底還厚,恐怕又要不安生了。
“三堂叔能體諒我們小四房的難處,實在是一派父母仁心……”他作出一張感激不盡的臉,又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這幾年來,要不是您老人家照拂,我們的這一點點僅有的家產,恐怕都要……將來海東若有做那人上人的一天,必定不會忘記三堂叔的大恩!”
三堂叔也不禁歎了一口氣長氣。
“家家一本難念的經,你就吃虧在是個庶子……”他多少有了幾分推心置腹的樣子,“你也知道,西北一帶,最重出身。偏偏你和弟弟都是庶子,在族裏的腰板就怎麽也硬不起來,若是你有了嫡子的名分,那些個下作無賴,也不至於鬧騰得這樣厲害。唉,也是族長無能,管束不了子弟!我們這些耆老就算有火也發不出!更不好越過族長管教那些不孝子弟……”
族長是老九房出身,和老八房沾親帶故,又怎麽會為了小四房說話。
楊大郎略微低眸,又看了看窗邊多寶閣上的田黃石飛馬踏燕座尊。
上回過來三堂叔這裏,還沒見著這擺件。
現在田黃石走俏,這一尊擺件,三五百兩銀子是跑不掉的……
三堂叔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老三房那樣豐厚的家業,被他們連吃帶喝,沒幾年就露出了頹勢。這擺件,斷斷不是他們孝敬來的。
聽說最近老八房開始做玉石生意……
他又抬起眼,一臉的誠懇,“老八房的那幾個叔叔是什麽德性,三堂叔自然隻有比海東更清楚的份。”
聽父親提起過,老三房當年也沒有少和老八房打官司……
三堂叔麵上果然就掠過了一絲不自然。
“那是,那是。”他遮掩著又狠狠吸了一口旱煙。
屋內就滿是火辣辣的嗆人煙味。
不過,三堂叔到底也沒有許諾為小四房出頭,要回那三百畝良田。
楊大郎也不訝異。
又陪著三堂叔感慨了一通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才起身告辭。
三堂叔倒親自起身把他送到簷下,又握著楊大郎的手諄諄叮囑,“還是要讀書!”
“你十三歲考上秀才,就已經讓八房大吃一驚,今年秋闈,若是能考上舉人,這三百畝水田,就算沒有人為你出頭說話,恐怕也自然而然就回了你們小四房名下……還是要讀書!”
楊大郎就笑著謝過三堂叔的勉勵,“是,三堂叔的教誨,小侄記下了!”
又行禮請三堂叔進屋:“您別送了,我自個回去,自個回去。”
三堂叔就在簷下立定,看著楊大郎轉身出屋。
在西北灼熱的陽光下,那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袍越發有些寒酸,但袍下的人卻是極精神的,就算在這樣的窘境裏,楊大郎的脊背依然是直的。
三堂叔忽然就覺得眼睛發花。
揉了揉淌出的眼膠,轉身進了瓦屋。
瓦屋內雖清涼,但卻也稍嫌陰冷了些。
他就自言自語地念叨起來。
“欺老不欺少,不欺少年窮……”
又搖了搖頭,徑自失笑。
“舉人?舉人,又哪裏是那麽好考的……”
#
楊大郎出了老三房的院子,熟門熟路拐過了幾條陌巷,又從田埂上抄了小道。
就進了小四房的大院子。
這院子當時興建的時候,就在楊家村外圍,有什麽匪患總是首當其衝,居住在裏頭的幾戶人家也都沒有善終。
後來小四房在楊家村內側的屋子被族裏收回,索性就搬到了這間大屋安生,多年來倒也打理得有模有樣,有了居家的意思。
幾個下人正在當院裏一邊揮扇子打蚊子一邊抽旱煙,見楊大郎回來,忙都起身圍了上來,殷殷切切地望著他。
楊大郎就苦笑著搖了搖頭,“八房這次學乖了,事先在三房那裏打點過了,恐怕這一次,三堂叔也不會出頭……”
眾人頓時就垮了一張臉。
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仆婦又問,“大爺,您看看五房的十三嬸……”
楊大郎麵色微沉。
“十三嬸畢竟是女流之輩,這種事求到她老人家頭上,她也為難。”
他搖了搖頭,又咬了咬牙。“且看看再說吧。”
幾個下人對視了一眼,都覺心酸。
小四房就剩了大爺二爺兩個妾生子,族裏一手遮天,差一點把小四房算作了絕嗣支,這麽多年來,官司扯來扯去,家產是越扯越薄……
八房又仗著這幾年得意,手是越升越長,竟大有把小四房趕盡殺絕的意思。
偏偏小四房當年勢大的時候,在族裏也不是沒有冤家……
這三百畝良田要是被八房拿走,眼見著一年的進項就少了一半。
恐怕連下人的月錢,都未必能發得出了。
就有人轉著眼珠子,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唯獨那中年仆婦卻是把井裏湃著的西瓜汲了一個上來,切了一碟子給楊大郎送進了東廂房。
家裏人口少,正房就長年累月地空著,兩兄弟索性就睡在東廂房南北兩炕頭上,冬天也能省些煤炭。
西北的夏天曬得厲害,東廂房雖然通風,但到底比不上小三房的屋牆厚,暑氣隔著屋子鋪天蓋地地擠過來,楊大郎索性就打了一盆水,把腳泡了進去。
雙手捂住臉,撐在桌上,也不曉得心中在犯什麽愁。。
“少爺,吃幾片瓜。”那仆婦把碟子送到了桌邊。
又寬慰楊大郎,“您也別太心煩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至不濟,太爺太夫人也不是沒有留銀子……咱們給三房送點好處,想必也就出麵了……”
“不行!”楊大郎一下就拿開手直起了身子,“姆姆,我說了多少次了,這筆錢現在不能動!”
養娘驚得一跳,“少爺……”
楊大郎看了看養娘,又苦笑起來。
“家裏沒個能支撐門戶的大人,多少錢都留不住。”他低低地道,“十三嬸當年多麽剛強?還不是把家業一點點地送了人,才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一點基業,要不是六哥有本事,考了進士來家,又給她請了貞節牌坊……唉,這都是別人家的事了,總之,這筆錢要是露了白,八房隻會逼得更凶!你就是在夢裏,都不要把這錢的事說出去!”
養娘嚇得連聲答應,“我曉得,我曉得。”
過了半日,又發愁,“可連三房都不肯出頭,這三百畝田土,難道還真讓八房吞走?”
楊大郎就沉思起來。
一邊慢慢地咬了一口沁涼的西瓜。
甘甜的汁水讓他精神一振。
也就想起來問,“二弟人呢?”
隻看養娘臉上的表情就曉得答案,他擺了擺手苦笑,“別提他了,一提我就心煩。”
養娘也就跟著苦笑起來。
二少爺楊海西自小就是個頑皮的性子,又是遺腹子,當時大少爺自己都是個不解世事的孩子,二少爺自小就沒有人管教,養就了一副人憎狗嫌的脾氣。
眼下自然是又不知遊蕩到哪裏去惹禍了。
“這三百畝田土……”
楊大郎就字斟句酌地沉吟起來,“恐怕還真的隻是看這一科的成敗了。當時父親和總督府裏的幾個師爺都是交好的,若是能考上舉人,登門時人家也能高看一眼。”
養娘囁嚅,“既是世交,想必現在上門也是……”
楊大郎看了養娘一眼,搖頭歎息起來。
到底是婦道人家。
世人誰不是生就了一副勢利眼?你一個小小的秀才上門,當年的那一點點交情未必頂用,將來若真考上舉人,反而也不好意思再去攀交情,可不是白瞎了這樣好的人脈?
雖說也沒準那幾個師爺裏有些厚道的,願意看在父親的麵子上拉扯自己。
但這樣的風險,自己又如何冒得起?
他就疲憊地抹了一把臉。
“馬上就是秋闈了。”索性抬出秋闈來敷衍養娘。“我想還是別被八房的事亂了陣腳,我們自己先一心讀書要緊!”
養娘頓時被唬住,“是是,少爺你用功,你用功,我出去了。”
就輕輕地帶上了東廂房的門。
卻掩不住屋外刺耳的蟬鳴。
還有下人們來回走動說笑的聲音。
楊大郎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拿過一本時卷翻看了起來。
一邊看一邊發虛:自己被俗務耽擱了太久,這半年來竟是每天到睡前才能在弟弟的鼾聲裏摸一摸書本。
這些個聖人之言落在眼裏,竟是有了幾分生疏。
忽然間,他有點不大確定,自己這一科到底能不能中舉。
但不中舉怎麽辦?
這一個家裏裏外外千瘡百孔,什麽事都等著他來撐。
不中舉,又該怎麽在族裏的重重排擠下殺出一條血路?
他閉了閉眼,把心中雜念一掃而空。
就睜開眼逐字逐句地讀起了時卷。
102祭祀
大老爺也驚訝地撩了撩眼皮。
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三個侄少爺都抬起眼,達哥、弘哥就要說話,敏哥卻是先瞪了兩個弟弟一眼。
自己卻也是滿臉的欲言又止。
二老爺這是把二太太的生死交到大房手上了。
做了這麽不名譽的事,擺在二太太前頭的就隻有兩條路了。
要麽,就是一死,要麽,就是被休棄。
二太太當時尋死覓活,多半也就是不甘心:與其也是個死字,倒不如死得讓所有人都不開心。
隻是到底惦記著三個兒子,七娘子才一傳話過去,就想通了,不吵不鬧地到了今日。
想必心裏也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卻沒想到二老爺做得比二太太還絕。
這一巴掌打下來,不是休妻,勝似休妻了。
就算大房寬厚,把這件事就這樣算了。二太太的臉麵都丟到了這個程度,她還有什麽資格繼續在楊家生活下去?
七娘子就動了動腳,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涼氣。
她本來還以為,二老爺看在三個兒子的麵上,怎麽都會護住二太太的性命……
至於之後是發配回西北老家居住,還是帶到京城,都是難說的事。
不過,有三個兒子在,二太太隻要能保住性命,日後也終於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眼下看來,二老爺竟是一點都不顧惜三個兒子的臉麵……
真不愧是大老爺的弟弟!這一股狠勁,那是一脈相承。
一時間,院子裏就又安靜了下來。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又看了看九哥,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
“老爺,”她低聲敦促大老爺,“就依您的意思吧!”
這一句話,就讓大老爺也下定了決心。
“好。”他緩緩地開了口,“既然二弟把願意讓我這個大哥再為你做一回主……那大哥也就不客氣了。”
他閉上眼,也不看地下盡顯萎頓的二太太,聲調又輕又緩。
“此事雖然聳動,但畢竟不犯七出,二嬸嫁進門的時候,我們家又還算是貧賤之家,這先貧賤後富貴者不去,休棄,是有些過了。”
“不過,巫蠱之事,一向是有幹天和,二嬸既然一時糊塗,鬼迷心竅地犯下了這樣的錯,還是應該修身養性,以後,就不要過多地出來走動了。”
二房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隻是限製外出,還好。
如果大老爺做主,讓二老爺休棄二太太,二老爺也是不會有二話的。
但如此一來,楊、王二家的臉麵,勢必蕩然無存。
幾個堂少爺也就沒有在二房立足的資本了。
“接下來的事,就是你們二房自己的家事了,我雖說是做哥哥的,但你也這麽大了,自己房裏的事,還是自己處置吧。”大老爺微微一笑。
話風卻又是一轉。
“說起來,我們楊家祖籍西北,你現在又在京城,蘇州又不是祖籍,又不是常住的地兒,把家業安置在這裏,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夫妻長期分隔兩地,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這個做大哥的就做主了,年後,把這裏的府邸賣了,餘下的銀子,在京城買一處寬敞些的宅邸,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若是一時短了銀兩,做哥哥的也能幫補幾兩銀子。雖說我們兩家在多年前就已經分產,但畢竟割不斷的是血緣,錢財這樣的身外之物,我們大房一向是不在乎的。”
諷刺就深藏在了這淡淡的語氣中。
卻又有誰聽不出來?
敏哥深深地垂下了頭,臉上一片火燒的紅。
就連二老爺都說不出話來。
大老爺的處理,看似寬厚,其實卻是從根子上斬斷了大房和二房之間的聯係。
本來,分產不分家,兩家還是和一家一樣走動來往。
但是大老爺現在是拒絕再讓二房與大房比鄰而居,要把二房打發到京城去了。
長期分隔兩地,就算是一家人,也要變成兩家人了。
“幾個侄子呢,既然在山塘書院裏讀起了書,也就不要輕易荒廢了學業。”大老爺還是不緊不慢,“雖然兩房分家,但斬不斷的是親戚嘛,就讓幾個侄子在我們大房住上幾年,待到考取了功名,再上京和你父子團聚吧。”
二太太渾身一震。
就抬起頭來死死地盯住了大老爺。
大老爺麵帶笑意,語調還是那樣的從容,“自然,若是二弟有別的打算,那我也不會相強,總歸都是為了孩子們好……我們家隻有一個九哥,將來在很多地方,都需要幾個堂兄多多幫襯。孩子們年紀還小,常在一塊也彼此熟稔一些……這就看二弟自己了。”
二老爺卻是絲毫猶豫沒有,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大哥願意提拔侄子,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他憔悴的臉上現出了貨真價實的喜悅,“過完這個年,還要靠大哥的關係在京中置辦家產……弟弟真是粉身碎骨也難報大哥大嫂的養育之恩!”
大老爺和大太太麵上都是一寬。
二老爺的確知情識趣。
大房提出的這幾個條件,都是他們夫妻仔細斟酌過的。
留下這幾個侄子在山塘書院讀書,也不能說沒有人質的意思。
二老爺如果不肯答應,兩房自此就是分道揚鑣。
大房在京中少了一個自己人,有多少不便且先不說,二房卻是從此就少了保護傘。
也難得二老爺看得這樣清楚,眼睛都不眨,就全盤接受了大房的條件。
大老爺就示意張總管上前,又親手上前攙扶起了二老爺。
“既然兩家要進京,也該把神位請到京城去,為老太爺、太夫人早晚上香。”
就與二老爺並肩進了祠堂。
請神位是大事,即使隻是將早預備下的神位交給二老爺,大老爺、二老爺也要跪拜行禮。
祠堂深處就響起了二老爺斷斷續續的哭聲。
二太太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頭。
七娘子抬起頭,就與九哥對上了眼。
兩姐弟交換了一個眼色,都從胸口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這個家,終於是徹底分了開來。
#
自從出了祠堂,二老爺的淚水就沒有斷過。
大老爺索性就安頓他在外偏院洗漱了,換過了衣服,兩家人又進了內院說話。
二太太是沒臉見人,早被送回了翰林府裏。
二老爺也把幾個侄少爺打發回家,侍奉母親。
就隻有大老爺、大太太並二老爺三個當家人在東次間圍坐。
大老爺就給大太太使眼色,“這些年,二弟的田土和我們是放在一塊收租,你也應該把賬本拿來給二弟看看。”
從前分產不分家,很多事都是兩房合作,怎麽方便怎麽來。
二太太不善理財,家裏沒有男丁,也不方便理財,二老爺就做主請哥哥嫂嫂幫忙看顧江南的一點產業。
提到這事,二老爺的淚水就又下來了。
一邊嗚咽,一邊自責,“是我沒有用,不能管束好妻子,叫哥嫂涼了心!”
大太太到底是女流之輩,見了二老爺這個樣子,也不禁有幾分心軟。
麵上就露出了悲愴。
“哪家沒有這樣的事。”她安慰二老爺,“你們自己也有不菲的家事,過幾年就越來越好了!”
二老爺越發傷感,嗚嗚咽咽地,竟跪到了地上,又要磕頭,“是弟弟對不起哥嫂,沒能孝敬哥嫂,弟弟沒有用,弟弟沒有用!”
又斷斷續續地哭訴起了當年在西北的生活,“自從大嫂過門,對我就像是對自己的孩子……從來吃的用的,都是先盡著弟弟,弟弟心裏清楚,都清楚。”
“想要出人頭地,奉養哥嫂,不想這把年紀了,還是這樣不肖,要哥嫂再回頭來看顧我……”
字字句句,都說進了大太太的心坎裏。
大太太也不禁潸然淚下。
“你自己以後要好好過日子。”叮囑二老爺,“再不要出這樣的事了……”
二老爺膝行了幾步,就一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趴在大太太膝頭痛哭起來。
“弟弟對不起嫂子,對不起哥哥!”
大太太就和他一道,抱頭痛哭。
大老爺側頭看著這一幕動人的天倫圖,唇邊卻慢慢泛起了一絲欣慰的笑。
看來,二老爺也很怕大房一家就此和二房生分。
內宅的事,是內宅的事,朝堂的事,是朝堂的事。
分家分產,也不代表在仕途上,兩家就要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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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爺這一哭,倒的確是有效用的。
自從當時在念先祠前,兩家徹底分家,大太太就整日裏帶著幾個媽媽,忙著把二房多年來和大房的賬目往來交割清楚,有些在大房名下代管的田土,也要清算出來,把帳還給二房。
雖說二太太羞於見人,但這到底關係到二房未來的生計。
還是忍著恥辱,進了大房的門,跟著大太太撥打算盤,收清了自家的賬目。
就是因為二老爺的這一哭,大太太就沒有再在賬本上做什麽手腳,對二太太的指點也還算盡心。
當家主母,要在背後扯後腿敲悶棍,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不說別的,隻要在重新丈量兩家田地的時候做點手腳——現擺著是地頭蛇哥哥,又占了理,二房就要吃一個啞巴虧。
不過,到底大太太在銀錢上從來是不小氣的,也看不上這樣下作的手段。二房不但是把自己的產業完完整整地盤點了出來,甚至還占了些小小的便宜。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二十九。
雖然已經分了家,但到底二老爺臘月裏才進了翰林府,家裏又出了這麽多的變故,哪有心思料理年事。
又要顧忌外人的眼光……大老爺主動開口,兩房早就說定了一起過年。
二十九一大早,二老爺夫婦就帶了三個兒子,進了百芳園。
兒女們也都打扮得隆重,在堂屋候著二叔二嬸。
臘月二十九的祭祖之禮,是斷斷不能廢的。
大老爺親自捧香,敏哥捧酒,大太太二太太擺貢菜,女兒們親自擰了暖熱的手巾擦洗神位,再行祭拜。
忙忙活活到了中午,才回了堂屋,開出兩桌酒席來。
大冷的天,念先祠裏又沒有火龍,眾人都凍得唇青臉白,大太太就張羅著,叮嚀幾個侄子,“都喝一口熱酒驅寒,免得這個節骨眼上害了風寒,可是受罪。”
自從兩家在祠堂門口把二太太奉養小鬼的事撕擄清楚,又交割了財產,彼此見麵,反倒都是若無其事。
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麽不愉快一樣。
大太太對三個侄子的關心,也還是那麽誠摯。
幾個孩子就忙倒過熱酒,一人飲了一杯。
唯獨七娘子與九哥都是滴酒不沾。
敏哥是大哥,一手執壺親自給弟妹們斟酒,到了七娘子和九哥跟前,見兩個弟妹不約而同地搖頭婉拒,不免有幾分訝異。
側頭一想,卻也就明白了過來。
他的眼神就微微地黯淡了下去,隻是衝七娘子並九哥點了點頭,也沒有多勸。
自從二太太事發後,敏哥這孩子就越發的沉鬱了。
好像一夕間就長成了大人。
七娘子與九哥若無其事,吃過了飯,各自回了偏院休息。
到了黃昏時分,才各自帶了丫鬟,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大太太正和大老爺對坐著吃茶,見了一雙兒女並肩進屋,一時間,都有目眩神迷之感。
九哥與七娘子過年就是十一歲了。
雖說長得相似,卻也有了顯著的區別。
九哥很“活”,瓜子臉上的一雙大眼,永遠波光粼粼,似喜非喜、似怒非怒,叫人捉摸不定。
抿起的雙唇,卻又帶了一股說不出的倔強。
就好像一頭還沒有成年的小豹子,雖然力量還不足夠,但遇事也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
七娘子就很靜。
剪水雙瞳波瀾不興,舉手投足都是慢悠悠的,卻自帶了靈醒的味道。
這一雙兒女聯袂而至,又都穿了灑銀滿繡的鶴氅。
就是金童玉女,都沒有這般醒目。
大老爺就心滿意足地長歎了一聲。
“孩子漸漸地都大啦。”和大太太感慨。
大太太卻是滿心的酸楚。
“孩子都大了。”她低聲應和著丈夫。
兩夫婦就又帶著七娘子並九哥,進了先賢祠。
以大老爺眼下的聲名地位,為獨子的生母討一個九品誥命,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畢竟,這也是大老爺的家事,抬舉一個二房太太,還不至於有人會不識趣地告到禦史台去。
不過,為了抬舉二房的事特意開個家祠,就有些過於隆重了。
索性提前到臘月裏,乘二十九祭祖的時候,稟告祖宗,把九姨娘的神位抬舉到小條案上,也就算是告訴過祖宗了。
姨娘畢竟是上不得台盤的東西,進門是在黃昏,抬舉她也要在黃昏。更不值得為此邀請親戚朋友觀禮,也就是主人主母並生身子女參與罷了。
大太太既然答應了抬舉九姨娘,也就沒有在這些事上作梗。
幾個人在念先祠前立定,大老爺大太太略微鞠躬為禮,九哥與七娘子卻是結結實實地二跪六叩。
才由九哥親手請了九姨娘的神位,擺放到了屋子西側下手的小條案上。
畢竟是偏房,就算有了上條案的殊榮,都隻能另辟小桌擺放。
擺放好後,大老爺與大太太便先行離去,九哥與七娘子還要打掃屋宇,再次祭祀九姨娘。
兩個孩子一個捏了掃帚打掃地上的浮塵,一個擰了手巾,擦拭著九姨娘的神位。
楊門封氏四個簡簡單單的黑字油光鋥亮,其實根本沒有多少擦拭的必要。
七娘子卻擦拭得很認真。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在在重現眼前。
“寄人籬下,隻有忍……”她的苦澀。
“想不到嫁到了楊家,還要憑著這手繡藝養活我和囡囡。”她的自嘲。
“要聽話……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軟的。”她的盤算。
“正是你出頭的好機會!”她的籌劃。
就算現在被寫進了大太太名下,她心底卻一直很清楚,她真正的母親是誰。
擦拭過了神位,她又和九哥一道給九姨娘行禮。
二房太太,不過是二跪六叩就全了禮。
但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結結實實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全禮。
屋外已是晚霞滿天,藏青色的天空裏,血色肆意塗抹。
不知哪裏來的寒鴉,落到了念先祠外的鬆樹上。
103團年
二十九祭祖,三十就是團年。
有了二老爺和三個堂哥,這個年就過得分外熱鬧。
古代的人家,日子興旺不興旺,就看守歲的人數。
楊家已經過了好幾個冷冷清清的年,屋裏屋外,統共就是大老爺和九哥兩個男丁。
就算女兒再多,也都不覺得熱鬧。
今年就不一樣了。
二老爺帶著幾個子侄,裏裏外外地貼揮春、放鞭炮。
又率眾去廚房偷了炸物,什麽炸丸子、炸小魚兒……
惹得大太太笑罵:“自個兒當家做主了,還是當年長不大的樣子。”
幾個女兒家也被帶動得高興起來,以五娘子為首,往下的幾個小姑娘都拿著棉布做的小老虎彼此嬉戲,還有各種各樣的玩物,羊骨頭做的骨拐、沙包、雙陸……
平時,這些大家女兒要行動貞靜,就算是五娘子這樣的性子,也隻敢打一打雙陸。
這種蹦蹦跳跳的玩意兒,也隻有過年的幾天,能拿出來玩耍一番。
幾個小姑娘都玩得滿頭是汗。
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娘子、四娘子就要文雅多了。
三娘子並四娘子一撥,同大太太、二太太抹骨牌,後來兩個長輩打得興起,索性給了幾個姨娘臉麵,大家就坐下來湊了四個人的方陣,讓三娘子和四娘子到一邊去抹骨牌。
大老爺反倒空閑下來,就讓浣紗塢的三姐妹給他捶背捏腳,在裏間閉目養神。
大太太就得空叮囑幾個小輩,“進出的時候,動作輕一些。你們父親一整年勞頓,也就是這幾天能歇一歇。”
“是。”幾個小娘子響亮的回答,反而驚擾了裏間的大老爺,讓他微微的鼾聲,為之一頓。
大太太不由好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大老爺卻也沒有生氣,反而叫了三娘子進去,和她說起了閑話。
屋內屋外,和樂融融。
到了晚上,就在西次間、西稍間開了宴席,眾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就各自分了幾撥,或是搓麻將,或是擲骰子,都拿金瓜子做賭注,也不計輸贏,就圖個喜慶熱鬧。
七娘子也混在姐妹堆裏,和幾個姐妹丟骰子搶紅,早早地把一把金瓜子都輸了出去,倒是五娘子的手氣好,麵前的金瓜子足足有一小堆。
六娘子也輸得快,眼前漸漸地就沒有了籌碼,就拉了拉七娘子,兩個人同時出手,快若閃電,就把五娘子麵前的金瓜子搶了一把回來。
三娘子倒被逗得大笑,就連四娘子都露出了笑意。達哥、弘哥更是早笑得捶胸頓足,五娘子氣得直擰六娘子腰側,“吐出來吐出來,看我不撕爛了你的嘴!”
從今到古,跨越百年,什麽都變了,這份年味卻是不會變的。
到了快交子時的時候,全家人又團座著包餃子、元宵。
楊家是西北人在江南做官,北方人交子時要吃餃子,南方人卻要吃元宵。楊家索性各包一份,都吃幾個,也算是入鄉隨俗,又不忘本。
二老爺就輕聲細語地教弘哥。
“拿虎口來擠一擠上頭,再用力一捏,雙手一個使勁。”
一邊說,一邊就包出一個俏模俏樣的小餃子來。
“試試?”
弘哥到底是男孩子,心粗,笨手笨腳的,倒是捏破了現擀出來的餃子皮。
就連六娘子,平時穿針引線,最巧的一雙手,都包不出一個好餃子。
倒是大老爺、大太太同二老爺,都是一捏就出一個,最標準的元寶樣式。
二老爺看著丫鬟們把孩子們包出來那歪七扭八的餃子端走,倒是有感而發。
“從前家裏哪裏有這樣靡費,雖說也不至於短少錢財,卻也是斷斷不敢浪費了物力……還記得大嫂過門第一年,包出來的餃子一下水就散,後來竟成了一鍋糊湯,大哥還不是硬著頭皮,點了香醋全喝下肚子裏?大年初一的,進了茅房就不肯出來……”
眾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連手裏的餃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蝦皮餡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著二老爺的眼神就溫存了起來,“才進門的時候,二叔連個大字都不識,成天和族裏那一等下三濫的無賴子弟廝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開著,露個油光黑亮的肚子!”
幾個兒女看著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爺,又笑得不會動了。
大老爺也難得地有了回憶往事的興致。
“那時候哪裏能想得到會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們憶苦思甜。“統共家裏也就是十幾頃地的家當,收成還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長家去打官司,索要當年族裏貪墨進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計,又要讀書……那時候你們二叔不過是個娃娃,鄉試前我還要張羅著賣穀子,和佃戶打擂台。進了考場暈暈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紙上,當時心裏就是一寒:汙了卷子,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幾個兒女們就都聽起了興致。
他們自出生起,就是錦衣玉食,又哪裏想得到楊家還有這樣落魄的過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爺麵上,也漸漸放出了隱隱的光輝。“針砭時弊、嬉笑怒罵……沒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師的胃口,雖然汙了卷子,但卻硬是提拔我考上舉人。還引薦我到你們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舉,除了八股之外,還考詩詞歌賦。
這一關考的不但是才情,還有舉子的人脈。當時秦帝師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大老爺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說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們外祖父當時還是少壯,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爺就笑著看向了大太太,“叫進來問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燭說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陝西會館說親,說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麽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還提它做什麽?”
大老爺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還沒有夫家,問我有沒有定親。我才幾歲,你們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時疫雙雙去世,哪裏有人上門說親?自然是尚未婚配。一來二去,托座師做了大媒,就把你們的母親抬進家門……一轉眼,二十多年了!”
雖說大老爺輕描淡寫,但他以一個黃口小兒的身份打點家業發奮讀書,才止二十歲就以文采打動座師,破格入選,又慎重推薦到秦帝師門下。當時那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少年風采,也是可以想見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個儀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時的風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眾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懷想當年她加入楊家時,見到夫婿年少風流,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大太太有了幾分不好意思,“老爺也是莽撞了,當著孩子們的麵……”就遮掩著招呼,“這些餃子足夠吃了,還是包些元宵。”
眾人就都撣掉護膝上的麵粉,換了擀好的元宵皮來,往裏頭填豬油芝麻餡。
元宵包好,餃子也上桌了。
卻是個大皮薄,一看就曉得不是孩子們的手筆。
五娘子倒有幾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著吩咐立冬,“那就把他們包的餃子也過了水,看看我們小五能吃幾個。”
不消說,這些餃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餡,一團麵疙瘩吃在口裏,又哪有曹嫂子包出來的餃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兩個,就偷偷摸摸地去夾好餃子,叫九哥看見了,又是一場嬉笑。
熱熱鬧鬧的,就過了子時。
眾人連忙起身放鞭炮,又換新衣,以敏哥為首,子女們逐一向長輩請安,也得了紅賞封兒的壓歲錢。就連屋裏屋外當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並都有賞錢。
還要接神踩祟、飲屠蘇酒、掛桃符、迎灶神、財神、福祿壽三星……
直喧鬧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來吃隔年的煮凍餃子。
楊家在蘇州沒有什麽本族的親戚,兩個出嫁的女兒,也都遠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沒有人上門拜年,隻有各式各樣的團年箋,收了一大疊。
“張家、李家、王家……又一個王家……”五娘子翻看了幾眼,也就沒了興致。
自從大老爺得封左柱國,這樣的明信片,逢年過節都要收好幾摞。
到了大年初三,就熱鬧起來了。
大年初一,按例是族裏的親眷互相拜年,大年初二,是姑奶奶回娘家拜年。
大年初三,就是同僚故舊、親朋好友上門的日子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自然就是頭一份兒。
一大早就拉了李太太並大郎、三郎、十二郎三個嫡子,上門給大老爺拜年。
“楊太太四季如意,一順百順!”
男人們自然在外院,李太太就直進內院給大太太拜年。
大太太滿麵堆笑,起身和李太太對行鞠躬禮。
“新年康健,一順百順!”
兒女們自然也都排著隊向李太太恭賀新春。
李太太和顏悅色,一邊說吉祥話兒,一邊親手發壓歲錢。
見到六娘子、七娘子,更是好像見了活寶貝,愛不釋手,誇了這個,又誇那個。
“六娘子今年也十二歲了吧?”就問大太太。
“是,有小姑娘的樣子了!”
大太太也以欣賞的目光望向六娘子。
正月著紅,六娘子就穿了大紅灑金蝴蝶的短襖,配上淺紅銀線百花八幅湘裙,頭發梳了兩條大辮子垂在腦後,雖然還是孩子的裝束,但也有了少女的嬌羞。
她的眉眼很像七姨娘,風流明豔,杏眼裏似乎總帶了笑。
行動又有大老爺的典雅。
就連見慣場麵的李太太都忍不住有一絲驚豔。
“真是個瓷娃娃!”就笑著對大太太誇獎。
六娘子卻還是滿麵天真,也不曉得害羞。
“謝過世伯母誇獎。”她笑盈盈地領了壓歲錢,就又去和五娘子咬耳朵。
五娘子卻真是出落成少女了。
雖說有六娘子珠玉在前,顯不出五娘子的豔麗,但行動之間那股頤指氣使的貴氣,卻是怎麽都掩飾不掉的。
雖說眉眼不若六娘子精致,但也有北地女兒的爽朗大氣。
李太太卻沒有誇獎五娘子。
而是拉著七娘子的手,看了又看。
“雖然形容尚小,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
大太太倒有幾分好笑。
敷衍了李太太幾句,才各自分賓主坐下茶敘。
李太太卻也隻是稍坐了坐就起身告辭,“家裏還有來拜年的客人,少不得我要居中策應。”
一般說來,官場拜年,很少全家出動,都是男眷拜年,女眷在家待客。
以李家的身份地位,全江南也就隻有楊家值得讓夫妻兩人雙雙出動來拜年了。
現在意思到了,李太太自然也要回去接待上門來拜年的客人。
大太太心領神會,又笑著寒暄了幾句,就放李太太離去。
倒是李大人和大老爺、二老爺說得投機,過了一盞茶功夫,才打發幾個兒子進來給大太太拜年。
這都是駕輕就熟,做慣了的事,大太太身邊架了紗屏,女兒們通通進了屏風後。
正月裏,男眷時常出入內院行禮,進出鄰室回避,未免做作,就在屏風後暫避也可。
這也都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矩。
大郎、三郎領著小弟弟十二郎,進來給大太太規規矩矩地磕頭行禮。
雖說李家和楊家來往頻密,但這兩個兄長,倒是七娘子未曾見過的。
也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麵目方正,和十二郎這個弟弟,倒有七八分的相似。
見過了大太太,就起身束手而立,眼神規規矩矩地盯著麵前的金磚地,總不曾亂看。
大太太就很滿意:不愧是李家的子弟。
“大郎、三郎今年都是剛娶親吧?”就笑著和幾個子侄拉起了家常。
還沒有說幾句話,諸總兵太太也到了。
諸太太也是連著夫婿一起來的。
大太太難免有些訝異:兩家雖然也有來往,但逢年過節,一向是隻有諸總兵單人上門問好的。
李家的幾個子侄就順勢給諸太太見禮。
都是江南的名門大戶,彼此之間自然不會沒有來往。
大太太正要請李家的兒郎回避,讓自己家的女兒拜見長輩,大老爺又派了張總管親自過來傳話。
“解元封公子上門給老爺拜年,老爺說,大家親戚,從前一直疏於來往,今年倒要讓封公子進來給太太請安。”
解元封公子。
這五個字一出,屋內的氣氛就一下活泛了起來。
諸太太麵有訝色,顯然是第一次聽說封家和楊家之間的親戚關係。
李家的大郎、三郎也交換了幾個眼色。
七娘子卻覺得四麵八方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自己身上。
就算還有不知道封、楊二家關係的人,在九姨娘被抬房後,又聽到了大家親戚四個字,也都會明白過來吧。
六娘子雙目炯炯,眼裏寫滿了好奇。
三娘子、四娘子卻是羨慕有之,妒忌有之。
八娘子懵懵懂懂的,隻是跟著姐姐們看著七娘子,也不曉得緣由。
隻有五娘子,美眸裏已是縈繞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思緒,似嗔似喜、若盼若顧……隻看了七娘子一眼,就伸長了脖子,看向了堂屋門口。
大太太頓了頓,才慢慢地笑道,“好,那還不快請進來?”
104 豔驚
梁媽媽就帶了幾個丫鬟,跟在張總管身後出了屋子。
楊家的客人,曆來是前呼後擁,不會少人隨從服侍的。
大太太又笑著讓李家的大郎、三郎坐。
“什麽時候也帶著少奶奶到我們家來做客。”和大郎、三郎客氣。
兩個青年再三遜謝,才在大太太、諸太太下首落座。
就有兩個小丫鬟高高地打起了門簾。
梁媽媽前導,“當心門檻。”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後,封錦就跨過黑漆門檻,略微低首,進了堂屋。
“見過世伯母。”
他垂首直趨大太太跟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二跪六叩的大禮。
這是在麵見親戚的時候,才要行的禮數。
像大郎、三郎,見過幾個長輩,就都隻是一跪三叩。
大太太就端端正正地受了封錦的全禮。
隻盯著封錦的後腦勺看。
“快起來吧。”
雖然語氣淡淡的,但還不算失了禮數。
封錦就慢慢起身,抬起了頭。
自從進了屋子,他就一直低垂著臉。
此時抬頭,方才讓屋內人看清了他的容貌。
屏風後頓時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就算是以大太太的見多識廣,一時間,竟也說不出話來。
封錦就衝著大太太微微一笑,又垂下頭,盯住了眼前的金磚地。
大太太這才發覺手中的半盞茶,不知不覺間竟歪倒了,已是滴滴答答,流了一裙的茶漬。
一下就鬧了個大紅臉。
“失禮失禮。”她忙起身自嘲,“乍見絕色,倒是我露了村相。”
又向諸太太道歉,“在諸太太跟前出醜了。”
諸太太卻還直勾勾地盯著封錦。
聽了大太太話裏稱呼到了自己,才一個機靈,回過神來。
“哪裏的話,哪裏的話。”
一邊和大太太客氣,一邊還忍不住,直盯著封錦,上上下下的打量。
眼中全是讚歎。
大太太就在梁媽媽、王媽媽的服侍下,進了內室換裙子。
滿屋子的眼睛刺溜一下,全都聚集到了封錦身上。
就好像繡花針遇到吸鐵石,妙齡的少女,遇到了最俊俏的郎君,又怎能不一再張看。
封錦也的確是經得起看的。
雖然他規規矩矩地垂首靜立,並不曾四處張望。
但少年人身上的風流,是會自己說話的。
沉默與靦腆,也掩不去那玉一樣皎潔的光彩。
就連見多識廣的七娘子,都有被震懾住的感覺。
自從穿越以來,她也見過些出色的少年。
但論到容貌,是沒有一個人能趕得上封錦的。
當年初見,畢竟形容尚小,就已經足夠驚豔。如今正是少年中舉,春風得意的時候,他身上那股皎然的氣息,就再也沒法掩飾了。
這少年就像是一樣極精美的瓷器,美中帶了纖脆,好像隻要一個碰觸,都能讓這極為純粹、極為明亮的美碎成一地。
五娘子更是已看不到別人了。
就連大太太歸座的時候,臉上都帶了幾分柔和。
誰說長得好沒有作用?
像封錦這樣好看的少年,是走到哪裏,都硬要比別人多占幾分便宜的。
“坐,坐。”大太太笑著讓封錦。
封錦就低眉順眼地在大郎、三郎下首落座。
卻依然是雙目深垂,一語不發。
屋內的氣氛倒是有了幾分尷尬。
李大郎就輕輕咳嗽了一聲,有幾分好奇地問封錦,“倒是不知道封公子與楊世伯也是親戚。”
都是新科舉人,封錦又是案首,幾個人肯定不會沒有來往。
楊家和李家走得又近。
李大郎現在才知道封錦和楊家的親戚關係,好奇一問,也不能說是逾越。
李三郎麵上卻露出了一絲尷尬。
七娘子心底也是暗叫不好。
大太太果然就有了一絲不悅。
九姨娘就好像大太太心底的一塊疤,麵上雖然好了,底下卻還在流血,戳一戳就痛徹心扉。
封錦臉上更是飛起了兩朵紅霞。
“家中過世的大姑,是楊世伯的二房太太。”
聽得出,他力持鎮定。
但話中的屈辱,卻是藏都藏不住。
屋內的氣氛就尷尬了下來。
大太太的眉頭已是不知不覺就擰緊了。
就是因為大太太自己不喜歡九姨娘,才更反感封錦的態度。
以楊家的身份,不要說封錦不過一個解元,就是今科狀元,能和楊家拉上關係,都要歡天喜地。
一個小小的解元,從前年年上門打秋風的,如今有了一點成就,倒要擺出這副樣子,好像和楊家扯上關係,還是委屈了他似的。
“就是你善久世弟的生母!”她笑著向大郎解釋。
封錦就更坐立不安了。
連李大郎都曉得了尷尬,唯唯應聲,就不再答話。
雖說這是楊家的內事,但是兩家交情這麽好,李大郎又怎麽不知道九姨娘在楊家地位卑微?
說起楊家的姨娘,不是四姨娘,就是七姨娘,或者是如今的三姐妹。從來沒有人說起九姨娘。
大太太又露出了一點懷念,“從前逢年過節的時候,封公子也上門走動的,這幾年潛心讀書,倒是少登門了!”
封錦不禁勃然變色,玉一樣的肌膚,湧上了一陣潮紅。
他的美麗與矜持,就好像一個最精致的瓷器,隨著場麵的失衡,已是碎了一地。
七娘子就閉上眼,不忍看下去。
在心底埋怨起了大老爺。
明知大太太是這樣的性子,又明知封錦已經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就不應該打發封錦進來請安。
這兩個人見了麵,哪裏還會有好?
在大太太,這是姨娘的親戚,歸根到底,總是帶了一分的氣弱。
說一說多年前的往事,也是在敲打封錦:不要以為中了解元,就有資格和楊家平起平坐。
妾的親戚,始終都隻是妾的親戚。二房太太的名頭……也隻能唬住樂意被騙的人罷了。
可在封錦……
封錦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的少年解元,又怎麽沒有一點意氣?
楊家對封錦又從來沒有嗬護備至過,雖然七娘子知道得並不詳盡,但隻看封太太帶著封錦上門打秋風的那一次遭遇,就能明白,楊家在封錦心底的形象並不陽光。
雖然他接受了大老爺的提拔,但並不意味著會就此對楊家感恩戴德。
和九姨娘之間的親戚關係,如今也成了封錦身上的汙點。
解元的長輩居然是個妾……
這事要是傳揚出去,背地裏,肯定是少不了恥笑的。
這一刻的尷尬,早在大太太和封錦見麵時就已注定。
就連封錦的美貌,都沒有辦法挽回。
諸太太看了看一臉呆笑的大太太,又看了看抿唇不語,怒容滿麵的封解元,眼珠一轉,就笑著起身告辭,“出來也有半日了,家裏還有客人……”
大太太忙和李大郎、李三郎並封錦一道,起身送諸太太外出。
才走到門口,又迎麵撞見了張太太。
眾人連忙就彼此見禮。
哪怕諸太太,對張太太都多了三分客氣。
從前,這樣的武將內眷,是不會買張家的帳的。
大家隻好又分別按賓主坐下。
三娘子羞紅了臉出來給張太太請安。
親事已定,餘下的幾個女兒可以在屏風後回避,三娘子是一定要出來給未來的婆婆見禮的。
張太太就笑著握住三娘子的手,和她說了幾句話。
臉上寫的全是滿意。
大太太看在眼裏,也很得意。
雖說不喜三娘子,但畢竟是楊家的女兒,能得到婆婆的喜歡,楊家臉上自然也有麵子。
三娘子就又向諸太太請了安,便飛也似地回避進了屏風後頭。
張太太和大太太說了幾句閑話,就笑著問封錦,“你預備什麽時候上京去?我們家的二郎倒是可以和你同路的,也有個照應!”
封錦就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師母的話,二師兄和我也說過這事,不過,家裏春耕需要人手,徒兒恐怕要慢些上路了。”
張太太嗐了一聲,不以為然,“先生家現放著十多個管家,就幫你照管著又怕什麽了,會試是大事,還是得用心預備,回頭我要說你先生的,這麽大的事,也不多囑咐你幾句!”
看得出來,張太太和封錦相當的熟稔,而且,她也很喜歡這個所謂的徒兒。
大太太眼仁一縮。
“倒是不知道……”她緩緩地道,語調裏帶了遲疑,“封公子和張先生……”
張太太也有幾分訝異,“原來楊太太不知道,封錦在我們家那口子膝下讀書,也有幾年了。”
看著封錦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疼愛,“這孩子一向有分有寸,知書達禮,連我都疼,我們家的那口子,更是目為衣缽傳人。倒要比對二郎的期許更高些!”
大太太頓了頓,才緩緩地道,“噢!原來如此!”
張太太還要再說話,屋外卻又來了丫鬟回報,“張老爺請太太動身,說是還要去李家、王家拜年。”
就忙起身向大太太告辭,“實在是今日有好些人家要走動。”
諸太太也就跟著張太太一道出去。
幾個人站在門口,封錦也就上來告辭。“小侄也該告退了。”
大太太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出封錦哪裏討人喜歡。
雖說進退得宜,但寡言少語,臉繃得緊緊的,就算有十分美色,都要削弱到三分了。
她就笑,“好,好,以後常常上門來走動,你是有出息的,當年和母親一起,逢年過節上門的時候,就看出你是個好的,如今果然進益了,又拜在名師膝下,以後前途,不可限量呢。”
這句話一出,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
五娘子輕輕地抽了一口氣,攥住了七娘子的手。
指甲已是深陷進了七娘子掌心。
屋內就好像屋外一樣陰冷,就連暖融融的金磚地,都失去了幾分溫度。
張太太和諸太太對視一眼,都有了幾分尷尬。
封錦凝眸不語。
眼中卻已染上了熊熊怒火。
那雙如星辰般明亮的雙眼,燙得已經可以灼人。
七娘子無聲地長歎了起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太太也著實是太過分了。
“世伯母過獎了。”封錦已是望著地麵,平靜地謝過了大太太的‘誇獎’,“小侄一向記得世伯母的深恩,不是世伯母屢次接濟,恐怕我封錦已是凍餓而死,不是世伯將我引薦到先生門下,就算僥幸苟活,都不見得有讀書上進的機會。”
眾人又都鬆了一口氣。
封錦看來是不打算和長輩起齟齬了。
就連大太太都麵色稍緩。
其實有時候,人爭的就是這麽一口氣。大太太又怎麽是在和封錦生氣?
“說起來,世伯母家中經營的纖秀坊,近年來倒是越發紅火了,也算是世伯母一向積德行善的報應。”封錦卻又是話鋒一轉,“當年大姑進纖秀坊做活的時候,家傳的凸繡法,還隻是家傳,如今,已經是纖秀坊的招牌了吧?”
大太太頓時麵色大變。
張太太和諸太太也都說不出話來。
五娘子都快把七娘子的手掌攥碎了。
幾個女兒,也都是神色凝重。
七娘子更是恨不得奔出來捂住封錦的嘴巴。
九姨娘當年以凸繡法成名,號稱是江南第一繡娘,後來進了楊家做姨娘,如今這凸繡法,倒是成了纖秀坊的招牌。
封錦這話,太誅心了。
隱隱就是在指責大太太逼良為妾謀奪絕技,為一己私欲逼破封家一門。
世家大族行事,都是有規有矩,大太太這樣做,貪婪狠毒,又哪裏是大家主母的風範?
最傷人的往往就是實話。
大太太氣得顏色都變了,老半天才擠了一句,“這就是你解元封公子的家教?”
不論如何,封錦頂撞長輩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封錦反倒收斂了怒氣,微微一笑。
眾人頓時又為他的美色所迷。
“小侄今日的確是失禮忘形,怎麽竟說了心底的話出來,倒叫世伯母見笑了。”他居然還真的有一點不好意思。“此番回家,必定麵壁數日,以茲反省……還請世伯母不要和小侄計較!”
封錦越是彬彬有禮,大太太反而就越生氣。
就好像兩個人吵架,一個人占盡上風的時候,當然可以風度翩翩。而此時此刻,處於下風的那位看著對方,心情自然也不會太好。
“好、好,好!”她勉強擠了幾個笑,“你自己知道錯就好!”
卻是李大郎又出言緩頰,也向大太太告辭,“出來一陣子了!也該回去幫家裏忙活忙活。”
諸太太和張太太都回過神來,紛紛打岔,總算是把場麵糊弄了下去。
封錦也就一邊和李大郎、李三郎說笑,一邊出了內院。
十七歲的少年郎,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杆新生的青竹,雖還帶了脆意,但竹絲已然堅韌。
大太太目送著他的背影,心頭就好像淤住了一樣,喉頭上上下下,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是犯起了哮喘。
105 芳心
當晚大太太和大老爺就鬧了別扭。
大老爺氣得直接住進浣紗塢裏,直到上元節才出來和二老爺、二太太一道看燈。兩夫妻當門對麵地坐著,卻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氣氛就難免有些尷尬。
九哥並七娘子雖然得寵,但在這事上卻是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五娘子更是一提起這件事就傷心得很,大眼睛好像清水裏養的雨花石,隨時隨地都帶了一股潤澤。
好在還有個三娘子,一臉的喜氣盈盈,奉承了大太太,又和大老爺說悄悄話,場麵才勉強能維持著熱鬧。
四姨娘也是眉眼盈盈,細心周到地侍候著大太太,從前這些活都是被七娘子一手包辦,她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七娘子心底又何嚐不懂她們母女的盤算:三娘子眼見得就要開始置辦嫁妝了……這當口,當然是能賣上一次好,就賣上一次好。
大太太卻也難得地接納了四姨娘的殷勤,並不曾在明裏暗裏,給四姨娘沒趣。
七娘子看在眼裏,倒是有幾分納罕。
但也不曾多在意。
說到底,大太太既然把她和九哥寫進了自己名下,很多事就和以往不一樣了。
要是換在以前,大老爺又怎麽會把封錦打發進來給大太太請安,恐怕還是會忌諱著被大太太知道他在私底下提拔封家人吧。
眾人各有心思,燈節就過得有點沒滋沒味。
就連一向最沒有心事的六娘子,看到這樣的場麵,都有些沒趣,隻是晃著手裏的金魚燈和七娘子說悄悄話。
“一年要比一年更冷清!”六娘子似乎也頗有些感慨,“等二叔一家上了京,家裏又少幾個人,今年三姐又要出嫁……”
張家前幾天派媒人過門提親,三娘子的婚事,也就這麽定了下來。一應婚期也說好了,就在今年夏天。
二老爺和二太太算是客居蘇州,一應親戚朋友,不過是看在大老爺的麵子上與他們應酬,官位又不高,還是京官位份,正月裏要比大房清閑得多。
兩夫妻就忙著清點賬目,把照料不到的田土變賣了換作現銀,各做安排,還有些上好的田地,照舊是鄭重托付給大房照料,每年由二房派人回蘇州與大房結算。
二太太臉上已是一點異色都沒有了,和二老爺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大老爺夫妻下首,不時和二老爺低聲商議著什麽。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中倒是對二太太又提高了幾分評價。
這種人,你給點陽光她就能燦爛,生命力堪比狗尾巴草,臉皮又厚,心計又深……
要不是命不好撞到自己手上,恐怕早就被她得手了吧。
本來以為她勢必要就此消沉,就算能保住一條命,也要被打回西北老家閉門軟禁……
如今看來,大房這邊徹底安穩下來後,二房卻恐怕要起風波了。
二太太前些年一心一意地在大房身上下功夫,難免就疏忽了自己的後院。
也的確是拿得起放得下,自從在過繼之事上絕望,就果斷轉了目標,開始拉攏二老爺的感情。
她是有汙點的正妻,生育了二房僅有的三個嫡子,香姨娘卻是得寵多年的貴妾,把持京城宅院多年。
二房從此,要多事了。
聚八仙裏的宴席沒到三更就散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並肩把二老爺夫婦送出了園子,轉回頭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話,大老爺就徑自進了浣紗塢。
其餘兒女們,也就各自散去。
大太太站在當地叮囑了五娘子幾句,叫她小心腳下,又立在當地看五娘子拐上了長廊,才放下心來,回身帶了七娘子並九哥,回了正院。
一路上,都是一臉的陰晴不定。
九哥和七娘子也都不敢開口。
氣氛就顯得很怪異。
幾個丫鬟、婆子,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大太太進了正院,大太太才回過神來。
“好生歇著吧!”她笑著安頓這一雙兒女,“九哥明日要早起的,回屋就別再鬧騰了,早些安歇,免得在張先生跟前失了禮。”
九哥從明日開始,就要到張先生膝下讀書了。
九哥就笑著應了下來,又扳了大太太的脖子,和她頭碰頭地說了幾句悄悄話。
說得大太太滿臉都是笑意,“好,好,隻要你安心讀書,娘什麽都依你。”
這才進了東偏院。
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兒子,這份貼心,是七娘子怎麽都比不上的。
七娘子就隻是穩穩重重地請大太太,“也好生歇息,年節裏應酬多,累得很,娘千萬別短了覺。”
大太太就也笑了笑,摸了摸七娘子的腦門。
“好,好,快睡吧。”
就站在原地,目送著七娘子小小的身影進了夾道,才長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就上前小心翼翼地請大太太,“外頭冷得很,太太還是先進屋再說。”
大太太緩緩地閉上眼,又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嗯。”再睜開眼時,已是回複了平時的雍容。“是該進屋了。”
第二日起,對大老爺也有了笑臉。
和封錦之間的那點齟齬,倒也就再沒人提起了。
不過,也是因為封錦很快就打點行裝,上京趕考去了。
到底還是托周叔向七娘子傳了話。
“說是那天出言魯莽,可能給七娘子、九哥帶來麻煩,請不要見怪。”立夏就仔仔細細地複述著封錦的話,“多年來七娘子的幫助,一直銘記在心,和楊太太之間的恩怨,又是另一回事……將來有機會,是一定會報答七娘子的。”
“還說,封太太並封姑娘兩人在家,封公子放心不下,眼下是打算變賣了家產,合家上京。”
七娘子的心情就很複雜。
上一輩的恩恩怨怨,不影響到下一輩是不可能的。
對七娘子來說,大老爺、大太太有再多的不是,都是她的生父、嫡母。
聽封錦的意思,將來如若他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話,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是不打算放過大太太的了。
但七娘子和九哥又都是正院的兒女,大太太對七娘子雖稱不上好,卻也給了她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隻好安慰自己:就算封錦天縱奇才,又有大運,十幾年內,要威脅到楊家的地位,也難比登天。
這話,恐怕也終究隻是說說而已。等到他見識到了官場的險惡與黑暗,說不準還要回頭來攀附楊家,向大太太賠罪……
到底還是從私房錢裏出了二百兩的銀票,囑咐立夏袖出去,讓周叔暗暗送到封家。
封錦雖然有了解元的功名,但畢竟還不是官身。
這年代不比現代,家裏沒個頂事的男人,女眷到哪裏都要被人壓上一頭。古代山高水遠,有什麽事發生,等封錦回鄉,黃花菜都涼了。
本來還可以托付張家照看,但封錦這一遭算是和楊家翻了臉,張家又要和楊家結親……
少年人的傲氣,恐怕未必會接受張家的好意。
連楊家這樣的大靠山都被封錦自家給疏遠了,張家的師徒之誼,他也未必看在眼裏,畢竟張家和楊家有了親戚關係,這親戚,有時候總要比師徒更親密些。
再說,封錦這一科也未必能夠中進士,萬一未中,還要在國子監就學三年。
想把封太太和封姑娘帶上京,也是不放心母女二人在家,受街坊欺淩。
搬家在現代都是傷筋動骨的事,何況古代?
封家雖然已經薄有家產,但肯定也用得上這二百兩銀子。
周叔卻很為難,托立夏傳了話進來,說封錦執意不收。
七娘子沒有辦法,周叔也有自己的差事,不可能日日為她跑封家,勸封錦收錢。
隻好又袖了銀票,進了東偏院。
她一個姑娘家,能耐再大,也隻能在內院使。
到了外頭,就是兩眼一抓瞎。
九哥就不一樣了。
別的不說,兩個心腹小廝,也還是有的。
偏巧五娘子也在,還在院子外頭,就瞧見了穀雨。
“是,聽說進了二月就要動身了,是合家北上,因此打算寫一隻船過去。”
七娘子才走到門外,就聽著了九哥的這句話。
哪裏還不知道五娘子的來意。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加重腳步,笑著進了裏屋。
九哥才從張家讀書回來,一臉的倦怠,打著嗬欠站在屏風後頭換衣服,一邊還和五娘子說話。
“七姐。”見到七娘子,他連忙招呼。
“你怎麽也來了。”五娘子卻有些吃驚。
七娘子倒也沒打算瞞著五娘子。
五娘子對封錦的心意,雖然從不曾明言,但一時昭然若揭。
看出這點的,恐怕也不止自己一個人。
“到底是生母的親戚……”她就掏出了那張精巧花哨的銀票,“這是宜春票號的二百兩足銀票……”
宜春票號身後有好幾家門閥大族的身影,隱隱然就有權家、達家,這些年來做得很大,漸漸地已大有第一票號的架勢。
五娘子見了七娘子的大方,眼神倒是一黯。
咬了咬唇,又輕輕一跺腳。
也從懷裏掏了一張銀票出來。
“也是宜春票號,五百兩,算是我送封公子的程儀了!”
把紙張往桌上一拍,起身就走。
七娘子和九哥不由麵麵相覷。
七娘子隻匆匆和九哥交代了一句,“你要留神,封公子脾氣很傲,倒未必願意收……”
就起身追了出去。
“五姐,五姐。”
五娘子帶著穀雨,走得又急又快。
好像和七娘子置氣似的,分明聽著了七娘子的聲音,卻不肯停步。
七娘子緊趕慢趕,才在浣紗塢前追上了五娘子。
“五姐!”她難得地動了幾分情緒。
五娘子隻好站住腳,瞥了七娘子一眼,又扭過頭去。
“做什麽?”
話裏的防備,濃得都要凝成一道牆了。
像五娘子這樣的千金小姐,對年輕男子有旖思,是一件很不應該的事。
七娘子就咬了咬唇。
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就這樣好奇五娘子的心事。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總覺得這樣的生活沒有一點活氣。
和身邊的幾個人,就算再親密,也像是隔了一層薄紗,心事永遠難以說穿,隻能各自揣測。
唯有五娘子,雖然任性,雖然倔強,但卻也從來都不屑於矯飾。
或者因為如此,她對五娘子就不期然多了幾分關心。
這樣的心事,除了自己之外,五娘子又能向誰傾訴呢?
不過,自己終究是莽撞了些。
七娘子自然知道,自己是可以理解小女兒家傾慕的心思的。
但五娘子卻未必知道。
很多事盡管大家心知肚明,卻未必要說穿。否則將來對景反而成了話柄,那就弄巧成拙了。
她隻好輕聲開解五娘子,“謝過五姐的好心腸……知道九姨娘的娘家落魄,好心接濟!五姐對我和九哥的關照,真是無微不至。”
一下就給五娘子的行為貼了一層金。
五娘子咬住唇,看了看七娘子,又輕輕地哼了聲。
“都是正院的人。”卻也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這個台階,“娘呢,是小氣了點,從前二姐在家,有二姐關照你們,如今二姐出嫁了,我也自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一臉的義正詞嚴。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個會心的笑,“是,還要依仗五姐多照顧了。”
就在浣紗塢前和五娘子分了手,目送著她嫋嫋娜娜地進了月來館。
五娘子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再過兩年,也很可以說親了。
也不曉得有沒有這個緣分,真的能嫁到封家……
七娘子長出一口氣,也轉身回了正院。
從門第、出身、家產各方麵來說,五娘子的這一段旖思,恐怕也真的就僅止於旖思了。
不曉得當年那一麵,封錦究竟做了什麽,叫五娘子竟是一見鍾情,輾轉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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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二月,封錦果然變賣了家中田土,又把銀兩換作了宜春票號的銀票,拖家帶口與張二少爺同路,上京趕考去了。
二老爺也終於把家當整頓清楚,不願帶上路的笨重物事,有的在蘇州發賣,有的就直接送給大房。
倒是府邸一時間也找不到人願意入手。
畢竟隔鄰就是江南總督的住處,一般二般的人家,還沒有這個底氣,敢和江南總督做鄰居。
大老爺索性就和大太太商議了,以高出市價兩成的價錢把翰林府也買了下來,打算把小花園好好收拾收拾,兩牆之間開個夾道,讓姨娘們就住到別府去,把百芳園留給女兒們與九哥居住。
九哥進了十一歲,也已經不方便住在東偏院了,今年內是肯定要搬到及第居裏的。
姨娘們再居住在百芳園內,就有些不便了。
二老爺和二太太自然願意,二老爺又親自進了內院和大太太商議,想要借秦家的幫助,在京城好好地置辦一處宅邸,安下家來。
購置房屋,是安身立命的大事,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沒有怠慢,大太太親自找了泛黃的京城堪輿圖出來,和二老爺研究在哪一處置產最好。
六娘子就很好奇,“若是看好了哪一處,那坊市裏又偏偏沒有房屋出售,可怎麽辦呢?”
大太太和二老爺就都笑了,五娘子教導六娘子,“在京城,隻要有錢,哪有買不到的東西?”
六娘子眨巴著雙眼,“五姐也不過去過一次京城,就這麽清楚了?”
幾個孩子就鬥起嘴來。
二老爺不失時機地邀請大太太,“孩子們大了,也該上京走動走動,見見世麵。大嫂什麽時候帶著幾個孩子上京探親?”
大太太也有了幾分思鄉之情,“又有五六年沒有回娘家了!也不曉得二娘子在定國侯府過得到底怎麽樣。”
就議論起了京城的親戚朋友來。
許家自然是忙忙亂亂的,北邊的戰事雖然已經近了尾聲,但平國公還離不得邊疆,幾個兒子的婚嫁,都要許夫人操心。
秦家的幾個舅舅也都有操心的事兒,連年來婚喪嫁娶,都是扯不清的應酬。
正在說得熱鬧,張總管忽然疾步進了內堂。
向大太太打了個千兒,連聲好都顧不得問,就請二老爺,“老爺請二老爺進外書房說話。”
語氣中的急迫,是瞞不了人的。
大太太和二老爺都一下坐直了身子。
幾個玩笑著的女兒們,也都靜了下來。
“出什麽事了?”大太太眉頭微皺。
張總管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很少這麽著急上火。
“回太太的話,是京裏來的消息,皇上忽發疾病無法視事。”張總管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讓眾人的神色都為之一變。“小神醫權仲白被十二道金牌急召回京,不過……”
106 流水
大老爺和大太太之間也就都沒有再提封家的事。
比起朝堂上的風雲詭譎,一個小小的解元,還不至於長久地掛在兩夫婦心頭。
總不能為了這點不快和離吧?
當晚就坐下來商議今後的對策。
大老爺很後悔,“怎麽偏偏就是二弟不在京城的時候出了這個事!”
大老爺、二老爺之間當然有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傳遞途徑。
親弟弟在京城,總是要比別家親戚更上心,消息傳遞得也就更快。
比不得如今,皇上發病已有七八天,消息才傳到了蘇州。
二老爺也就拋下了二太太並一應細軟,第二天就快馬回京,銷假返工。
又請大房看顧二太太,把她連同這幾大車的金銀財寶送回西北老家。
大老爺順便也就安排了幾個老成的管事一道上路,帶話給牛總管,讓他在族長身邊做些功夫,給二房登出一冊,並將當年族裏借口吞沒的族田、房屋,都劃撥給二老爺一份。
大老爺年前剛升了左柱國,由他出麵,當然比二老爺自己的家人出麵更穩妥些。
進了三月,二太太也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別了蘇州的親朋,帶著一車的錢出關往西北去了。
敏哥、達哥、弘哥隻是回來送母親上路,在大房歇了一晚,就又都回山塘書院去了。
據說讀書十分刻苦,竟有頭懸梁錐刺股的意思。
大老爺倒很欣慰。
“雖說二嬸實在是不懂事,但若是能把幾個侄子成就出來,倒也是好的。”就和大太太議論。
世家大族,最怕的就是紈絝子弟。
三個侄少爺懂得把羞恥轉化為動力,不論如何,將來也不至於長成紈絝,帶累了兩房的名聲。
大太太卻是愁眉不展。
平國公還在西北打仗,邊境戰事未平,朝中卻出了這麽大的事,皇上重病不起,以至於要把在前線效力的權仲白急調回京……
權仲白身在西北,就算一路快馬回去,都要七八天才能進京,有這麽大的功夫,小病甚至於都已經斷根了。
可見這一回,皇上的確是得了棘手的重病,朝中太醫都沒有辦法包治包好,這才想到了權仲白。
又或者是皇上已經不放心太醫了……
若是一病不起,天下,恐怕是真的要亂了。
進了四月,消息越發怕人了。
權仲白的未婚妻達家三小姐,年前一場肺病輾轉綿延,到今年病勢越發沉重。
本來還打算乘著未婚夫回京的機會,讓權仲白來開個方子,針灸熏灼,減一減病勢。
不想權仲白卻是前腳才進京城,後腳就被宮中人接了進去,再也不放出宮來。
達家人固然是憂心忡忡,但卻沒有多少人在意達家三小姐的生死。
倒是這件事後頭的意思,叫朝中無數的官僚都是食不安枕。
皇上的病情,難道已經緊急到了這個程度?
說起來,朝中也有兩個多月沒有朝會了。
三月不朝,那是天下大亂時才有的荒唐事兒!
就在這時候,秦帝師終於出手了。
他老人家以帝師之尊上書,督請內閣三相以前朝舊事為例,由太子出麵監國。
太子既然是太子,當然有很多皇子們比不了的特權。
前朝的永樂大帝就是位好動的偉人,成年累月,不是巡狩就是出遊。
隻要他不在位,京中就是太子監國,這是明擺著的舊例。
如今內閣有三位閣相理事,說起來,太子不過是個人肉印章,管的就是往奏折上蓋章的活兒。但沒有這個人肉印章,卻有好多事就沒法順順當當的辦下來。
比如說,調糧的令旨要是再不頒布下來,邊關就又要缺糧了。
說不定就會給北戎喘息之機。
老人家這封奏章,還真被送進了乾清宮裏。
皇上雖然多年來一直在太子和皇長子之間舉棋不定,但到了這個時候,倒還靈醒得很,沒有多久,就傳了口諭:龍體欠安,由太子監國,又急招閩越王入京,負責乾清宮防務。
消息傳到蘇州時,雖然已經不再新鮮**,但與聞者莫不感到深深寒意。
天家就是天家,父子相疑,居然至此。
閩越王的封地畢竟是在福建,雖說常年居住在杭州,但他一向知趣,觸手倒是很少伸出杭州城。
這一次奉詔入京,他和身邊十幾個衛士的飲食起居,就要官府出力了。
也都是由大老爺親自打理,沿路都打了招呼,備了最快的馬,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到達京城。
大老爺送走閩越王,眉間就有了愁緒。
“隻看皇上能不能順利挺過這一關了!”私底下和大太太商議,“還是給四娘子說一門親事吧!”
大太太一驚,“到這個地步了?”
四娘子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也到了說親的年紀,經不起太長久的耽擱。
萬一皇上就此去世,一來,一年的國喪是不能說親的,二來,繼任者不論是誰,都肯定要在江南總督這麽好的位置上安頓自己的人手。
楊家的地位,一下就有些岌岌可危起來。
若是出事,也難保可以全須全尾的退下來……
到時候兵荒馬亂的,很容易就把四娘子耽擱成老姑娘。
大太太一想到要終年對著四娘子那張陰沉沉的臉,倒也緊迫起來。
就匆匆忙忙地給初娘子寫了信。
沒有多久,初娘子就回了信,為四娘子在餘杭鎮物色了一戶殷實的人家。
家中雖然沒有官職,但是和餘杭知縣卻是親戚,在餘杭也是根深葉茂,算是當地的望族。
四娘子盡管臉上留了些微微的疤痕,但古家人究竟不是名門大戶,竟也不在乎這些。
隻是托了人上門相看了一眼,就歡天喜地地上門來定了親,好像動作慢一點,這美夢就會醒來一樣。
大老爺大太太兩夫婦都定了心意,四姨娘再怎麽鬧也鬧不起來。
更何況這門親事雖然低了些,但古家的那位是獨生子,將來萬貫家私,都是他一人繼承,生得也是儀表堂堂……四姨娘雖然有些不足,但也不得不承認,四娘子能得這樣的歸宿,已是福分。
兩姐妹的親事雖然都是波折重重,但出嫁倒是前後腳。八月裏張家二少爺從京城回來,迎娶了三娘子,九月裏餘杭古家也歡天喜地地上門迎走了四娘子。
楊家一下就冷清了下來。
大太太忙忙亂亂了小半年,給三娘子、四娘子各預備了四五萬兩銀子的陪嫁,雖有四姨娘幫忙,卻也是累得喘不上氣。
也顧不得去擔心朝中的事了。
兩個女兒出嫁後,她得了空閑,在床上狠狠躺了幾日,才恢複了元氣。
就叫了幾個小的來閑話,連六娘子都有份。
女兒多的人家就是這樣。
從前女兒們在家的時候,唧唧呱呱,好像養了無數的麻雀,整日裏不是看這個不順眼,就是看那個刺目。
待到上頭的四個女兒都出嫁了,家裏隻有三個女兒並一個兒子的時候,就又覺得冷清起來。
五娘子也十三歲了,很快就要說親,還有六娘子、七娘子……
到最後,家裏隻會剩下九哥。
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就是一派的溫存柔軟。
連對六娘子都多了幾分順眼。
說了幾句家常瑣事,就問九哥,“東西可都整頓出來了?”
翰林府的小花園已經收拾好了。
大姨娘、五姨娘並七姨娘都已經先搬進了小花園。
還有幾個平日裏有些臉麵的通房……都住了過去。
隻有浣紗塢的三姐妹,因為大老爺發話,有了特權,可以不必進翰林府居住。
四姨娘在四娘子出嫁第二日,就痛快地收拾好行裝,也進了翰林府。
聽說已是開始吃齋念佛,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
倒是退得幹淨利落。
大太太也早沒心腸折騰這個宿敵,不但痛痛快快地為四姨娘安排了一處寬敞的院子,有時候還催著大老爺和她說說話,顯示自己的賢惠。
七娘子很佩服四姨娘: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功成身退,沒有一絲留戀。
百芳園就冷清了下來。
正好張羅著讓七娘子和九哥進園子居住。
七姨娘進了翰林府,六娘子就占了小香雪,倒是不願意搬到別的地方。
“隻是牽掛小香雪的秋千。”五娘子不免嘲笑六娘子。
六娘子扮了個鬼臉,一臉的嬌癡,“五姐又何嚐沒有蕩過它?”
七娘子就接口搶白五娘子,“五姐就是這樣,蕩起秋千來不說你貪玩,一下秋千,就開始數落我們六姐年紀多大,還愛蕩秋千了。”
五娘子氣得直叫七娘子,“黃先生留你堂呢,去朱贏台繡花吧,正經別在這添亂。”
眾人倒都笑起來。
九哥才回大太太,“東西是都收拾好了,不過……及第居有上下兩層呢,娘,您看……”
就露出了饞涎欲滴的樣子。
大太太好笑,“好,好,明兒就讓藥媽媽帶你去小庫房,看中什麽,你盡管挑,好不好?”
九哥這才心滿意足,隻是嘿嘿地笑。
大太太又問七娘子,“玉雨軒雖小,但怎麽也都比西偏院大了,短了什麽陳設,你就隻管找藥媽媽。”
百芳園內雖然空出了不少館閣,但七娘子卻都沒有看中,反倒是看中了月來館對過的玉雨軒,喜歡它靠著園子一角,平時少有人經過,比較靜謐。
七娘子就笑,“好,我哪裏會和娘客氣。”
又說了幾句家常,大老爺也進來探大太太。
“父親。”幾個兒女都起身行禮。
大老爺擺了擺手,“都坐吧。”
四個孩子這才慢慢地歸座。
大老爺這半年來也滄桑了不少,鬢邊多了不少白發。
問過大太太安好,也就在大太太身邊靠著床柱子坐了,和兒女們閑話。
有大老爺在,話題繞來繞去,最後總是要著落在朝事上的。
這半年來,皇上病勢有所好轉,朝野上下也都漸漸安心。
平國公在北疆又打了幾場勝仗,竟是大有開疆辟土,把北戎遠遠地趕進西域的勢頭。
上個月,太子又加封皇長子為魯王,在山東臨潼為皇長子規劃了王府。
“造得也快。”大老爺麵有譏誚,“現在就催著魯王前去就藩了……”
大秦的藩王是沒有兵權的,一應供應製度,和前朝無異,到了臨潼,皇長子名義上就不能再參與朝政了。
皇長子又怎麽會甘心就範?
朝中的爭鬥,已是日趨緊張,大有圖窮匕見的意思。
“就看皇上什麽時候能痊愈吧!”大太太一臉的憂心忡忡。
隻要皇上沒有斷氣,楊家就能穩坐釣魚台,若是皇上斷了氣,這滔天的富貴,就難免保不住了。
大老爺神色凝重。
“皇上這次的病,來勢洶洶,有幾次都差點撒手。”他低聲透露了宮中秘辛。
幾個孩子臉色不由大變。
大太太卻沒有露出驚容,顯然早已知道。
“要不是小神醫會同歐陽家的幾個弟子晝夜施針,恐怕皇上是熬不過這一關的了。”大老爺又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不過,據說就算能夠康複,日後的精神頭也不會太好,朝事終於是要交到兒子們手上的……”
管理一個國家,千頭萬緒,有無數的事,皇上精神不濟,理所當然,就要把繼承人調教出來,開始考慮身後事了。
雖說多年來,皇上一向自恃年富力強,對兩個兒子多有限製。但如今天年不永,到底要讓誰來繼承這麽大的家業,他老人家心裏,想必也要開始斟酌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臉的懵懂。
九哥與大太太卻是都犯了沉吟。
七娘子卻是半懂半不懂,隱約也能捕捉到大老爺話裏的一點意思。
大老爺是何等人物?
眼光一掃,眾人的反應,已是全落進眼中。
九哥年紀小小,對朝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還是讓他欣慰的。
至於五娘子和六娘子的迷糊,也不在話下。
畢竟年紀還小,一向又是溫室裏的小姐,不懂,是情理之中。將來出嫁後,自己要支撐家庭,慢慢的,終究也會懂的。
倒是七娘子……
大老爺心中一動,就細細地打量起七娘子來。
七娘子咬著下唇,眸中思緒無限,好似有些穎悟,但又沒有全明白過來。
封姨娘自己處處都是平常,倒是所出的這一對雙生姐弟,真是鍾靈毓秀……
大老爺不禁感慨。
九哥也就罷了,七娘子若是男兒身,自己也就能放心閉眼了。
他不動聲色,提點兩個女兒。“這世上有誰是口渴起來才挖井的?未雨綢繆,我們楊家,也到了站隊的時候。”
等到分出勝負再來站隊,倒不如不站。
朝事就是這樣,大老爺和大太太所能做到的,也無非就是作出在當時的情況下最好的選擇。現在表態雖然已經嫌晚,但畢竟還要比清高到底強得多了。
大太太悚然動容,卻沒有過多的驚訝。
“都下去吧!”就端正了神色吩咐幾個兒女們。
“九哥留下。”大老爺又叫住了九哥。
雖然年紀還小,但關乎楊家未來走向的大事,是該讓兒子也來旁聽了。
幾個小娘子就魚貫退出了東稍間。
臉上都帶了濃重的心事。
朝局晦暗不明,楊家作出的每一個選擇,和她們都是息息相關。
五娘子勉強振奮精神,招呼六娘子、七娘子,“去小庫房給七妹選幾件擺設吧?”
看了看六娘子,又笑,“還有六妹,七姨娘去小香雪,肯定也帶了些東西走的,給你多選幾件玩物!誰叫你這麽好玩!”
六娘子也就笑了開來,把方才的事拋到了腦後。
“真討厭!”埋怨五娘子,“五姐隻會砢磣我!”
七娘子甩了甩頭,把心事放到了一邊。
六娘子一向乖巧聽話,五娘子要越俎代庖為她在小庫房選幾件擺設,大太太多半也不會說什麽。
“走走。”她笑著和五娘子一起,死活把六娘子拉出了堂屋,“要我說,你索性住到朱贏台,我們三姐妹靠在一個角落裏,也熱鬧得多……”
大事,自有大人操心,小女兒家要顧慮的,也無非就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日子就像水一樣流了過去。
卷三:蔥榮滿目,微雨濕流光
107 初成
昭明二十三年,朝廷裏接連出了好幾件喜事。
皇上自從昭明二十一年的那一場大病後,這兩年來總是時好時不好,大有病勢延綿的意思,不過,今年春季,平國公終於大勝北戎,將北戎驅趕到了昆侖山以西,將大秦的疆域一下又擴出了一塊。
一時之間,大秦竟大有中興之勢。
這樣開疆辟土的好事,自然讓皇上精神大振,捷報送到的那一日不但多喝了幾鍾酒,更是親自進了太廟,向列祖列宗稟報這個大好消息。
自從北戎冒起,一百多年逐分逐寸地侵襲下來,西北的一大片土地,事實上早已不屬於大秦,如今西域再度回到大秦治下,僅僅是這份功績,就使得皇上在身後可以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到了六月,好消息更是一個接著一個:太子妃孫氏傳出了有喜的消息。
昭明二十二年末才入的門,不到半年,太子妃就有了喜訊……
皇家子孫昌盛,皇上自然隻有高興的份。
又有魯王妃也在七月生育了皇長子的第二個嫡子……
喜事是一樁接著一樁,讓大秦的天空,都多了幾絲晴意。
進了七月,小神醫權仲白又自西域歸來。
朝廷才收服西域,他就帶了藥農,跟著邊兵一道進了昆侖山、天山一帶,走了一年多的路,為的卻是替皇上尋藥。
古代交通運輸不便,上好的藥材,真是價比千金。
尤其是昆侖山一帶的冬蟲夏草,天山一帶的貝母,都是多年來中原絕跡的好藥材。——北戎治下都是牧民,不會放牧的藥農對他們而言,不過累贅,沒有人采藥,就算皇家本事再大,又能到哪裏尋覓藥材?
總算平定邊疆,但布政使還有無數的事要做……
分定界碑、勘測地圖、牧民遷徙、邊軍駐紮。
每一樣都比給皇上找藥來得更緊迫,沒有這些前置工作,也沒辦法給皇上找藥,補給怎麽辦?運送怎麽辦?
小神醫屢次催問,底下人都有自己的回話。
索性就帶了幾個藥農、一並幾個武藝高強的貼身護衛,直進了昆侖山。
大半年後,還真淘換到了上好的冬蟲夏草、貝母、天山雪蓮……
這些比金銀珠寶都要值錢的藥材到手,小神醫不再難為無米之炊,幾帖藥一吃,再加上他的獨門針灸秘術,皇上進了九月,就覺得身上大好,行動間,又有了龍虎之姿。
不免龍顏大悅、顧盼自豪,雖沒有免了今年的賦稅,但也是大赦天下,又加開了恩科。
朝廷太平,皇上龍體大安,最高興的莫過於百官了。當下也是連聲的歌功頌德,搜索祥瑞,把大秦昭明年間,誇成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世。
蘇州城自然也不例外,江蘇布政使李文清這個月就跑了好幾次總督府,和大老爺商議起了江蘇省要送的祥瑞。
大老爺轉頭就跟大太太抱怨,“祥瑞、祥瑞,也隻有難得才叫祥瑞。現在是越發的失心瘋了,什麽白鹿也算是祥瑞,白獅也算是祥瑞,老樹發芽也是祥瑞……”
大太太隻好笑,“也都是一陣一陣的,入鄉隨俗,李大人不送,人家當他不合群,私底下也不好做人。”
大老爺就發愁,“你要這樣說,我們自然也是要送的,倉促間,要到哪裏找祥瑞去?”
回頭到底還是派了師爺四處搜尋,訪了幾條白鯉魚送上京城,充作祥瑞。
倒也得了彩頭,皇上一高興,給大老爺揮毫寫了“中流砥柱”的匾額,賞到了總督府裏,一時間,江南的百官,又是好一陣豔羨。
大老爺卻有些誠惶誠恐起來。
“皇上已是有多年未曾賞給臣下匾額了,”心事重重地和大太太商議,“這幾年來,也無非賞了閩越王、權家並許家……”
閩越王於昭明二十一年宿衛乾清宮,忠心耿耿、寸步不離,皇上漸漸痊愈,可以視事後,才返回杭州,沒多久皇上就在杭州賞了他一個大園子,又頒賜“一代賢王”匾額。
平國公父子開疆辟土立下汗馬功勞,平國公世子許鳳佳以稚齡運籌帷幄,萬軍中取了北戎可汗的透露,得的也不過是正四品的親軍指揮副使一職,並一塊“將門虎子”匾額,其餘的,也就隻是分內的封賞。
小神醫權仲白為了給皇上尋訪好藥,出生入死直入昆侖,除卻財帛,也不過是得了從三品的資治少尹這個散勳,連職官都沒有授。外加一塊“父母仁心”匾額。
楊家呢?
這幾年來,大老爺雖然兢兢業業,但要和以上這幾個人家相比,功績卻一點都不醒目。
就連這祥瑞,也隻是隨手找了幾條稀罕難得的白鯉魚,讓師爺寫了青辭送上去,就算是交差了。
皇上卻獨獨就又賜給了他“中流砥柱”匾額。
“真是聖心難測……”大老爺和大太太感慨,“這賞,都賞得人背心冒冷汗。”
這幾年來,楊家大房雖然還看不出什麽,二老爺卻漸漸和平國公一家走得近了起來。
太子選妃,選的又是定國侯孫家的女兒。
二娘子可是孫家的嫡長媳,將來這爵位,肯定是要落到小侯爺頭上的。
太子的養母是許家人、正妃是孫家人、老師是秦家人……
楊家就算一句話都不說,無形間,也自然有大半邊站到了太子這一側。
可皇上大安以後,卻又頻頻抬舉達家、抬舉皇長子……
恐怕這一副中流砥柱的匾額,就是對大老爺無言的警告。
兩夫妻得了這樣的殊榮,卻都沒有一絲喜悅。
心底就犯起了淡淡的寒意。
“許家今年以來,又舊事重提,想要和我們家結親……”大太太就歎息著提起了五娘子的親事。“說起來,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五歲,是說親的年紀了,鳳佳那孩子,又是個少年將軍——”
提到許鳳佳,大老爺眉宇間就染上了淡淡的陰霾。
“當年看他,就有些跋扈的意思。”他的語調淡淡的,“如今少年成名,恐怕更是驕橫忘我……小五又是這麽個性子,得此貴婿,未必是福。”
浣紗塢前的那件事,雖然另有隱情,但許鳳佳一個輕浮擅動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他出身本來就高,才十幾歲,就又立了軍功得封正四品的高官,還是國公府的世子。
這樣的少年郎,恐怕是一身的傲骨,誰都入不了他的眼吧?
五娘子的性子又不柔和……
萬一夫妻不諧,楊家、許家見麵尷尬不說,五娘子的一輩子也就毀了。
大太太也覺得有理。
不過,丈母娘看女婿,總是能看出好來的。
“驕橫跋扈?驕橫跋扈,未必能立下他那樣的軍功,就算曾有些紈絝的意思,姐夫帶到邊關磨練了這三四年下來,恐怕也就好了。”不免為許鳳佳稍微辯白了幾句,“再說,婆婆是親姨,這婆媳之間就不容易起齟齬……”
說來說去,還是覺得許家門第又高,許鳳佳又年少有為,許夫人又是五娘子的親姨,這門親事,已算良配。
“桂家這幾年來,和我們也走得近。”大老爺卻是從朝局著眼,“皇上才送過這樣的匾額,就貿貿然與許家結親,倒未必是件好事,少說,也得吃上幾棍子敲打。”
像楊家這樣的重臣,皇上當然不會因為一點小小的不如意就輕易撤換,不過暗地裏婉轉警告,就已經夠難受的了。
“倒是桂家呢,一向是不朋不黨,專心鎮守邊關……次子含春這一次也立了些功勞。”
大老爺就把主意打到了桂家身上。
大太太很不快,“桂家當時來相看的時候,多少是看中了小七,你這很有幾分亂點鴛鴦譜的意思。”
兩夫妻又說了幾句,大太太到底拗不過大老爺,隻得應了回頭給許夫人寫信,把五娘子的婚事再拖一拖。
就到了女兒們下學的時點。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歡聲笑語,已是透過玻璃窗,傳進了東次間。
大太太和大老爺也就收住了話頭,起身進了堂屋,一左一右上首端坐,受了三個女兒的禮。
大老爺公務繁忙,又是小半個月不進內院,乍然見了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不由感慨,“隻是半個月沒見,六娘子又漂亮了幾分。”
眾人就都看著六娘子笑。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四歲了。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正是才發身長大的年紀,昔年的孩童態,漸漸被少女的青澀婉約取代。
六娘子的豔色,也就絲絲縷縷地盡數展開。
楊家幾個女兒裏,要數六娘子長得最出色。
就連五娘子的嬌豔明朗、七娘子的沉靜秀麗,都比不上她,又有七姨娘的婉約,舉手投足間,又有大老爺的風流典雅。
就連大太太都不止一次感慨,“這樣的容色,也不知將來是哪個兒郎有福。”
此時臉上稍微一露羞澀,更是千嬌百媚,直如異花初胎、千樹堆雪。
偏偏又那樣天真,說話做事的時候,那一股嬌憨動人的姿態,更多了幾分可愛。
“父親隻會笑話人呢!”六娘子就被眾人看得不好意思,藏到了五娘子身後。
眾人就又發一笑。
“女兒們現在發身長大,太太不要小氣,也常常叫纖秀坊來家給她們裁些新衣。”大老爺就來了興致,隨意交代大太太,“我們楊家也就這幾個女兒,不要虧待了她們。”
這三個女兒倒有兩個是正院的嫡女,還有一個,也是大太太素來喜愛的庶女。
大太太又怎麽不肯。
就笑,“老爺這樣說,倒是顯得我日常苛刻,不肯給她們做新衣了。”
幾個人都笑,“娘若是苛刻,天下就沒有不苛刻的主母了。”
大太太在錢財上也的確大方。
自從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幾個姨娘搬到了小花園,二太太回了西北老家,這兩年來,楊家內部就再沒有出過什麽幺蛾子。
兄弟姐妹彼此和睦,大太太麵上又做得公充,就連大老爺,得了閑也都愛往正院跑,叫了兒女繞膝圍坐,享一享天倫之樂。
卻是一掃幾年前的烏煙瘴氣,把日子過得越來越清明,越來越舒坦。
連帶了大太太的身子骨,也一日好似一日,許久都沒有犯過哮喘。
大家請過安,就又都進了東次間,大老爺和大太太在榻上歪著,五娘子、六娘子輪流說笑話逗樂,大老爺又叫七娘子背幾首詩來聽。
天倫之樂,不言而喻。
到了向晚時分,伴著轔轔車聲,九哥就進了正院。
“爹、娘!”
九哥今年也十三歲了。
身量就較之七娘子抽高了好些,飯量更是大得像無底洞,連說話的聲音都嘶啞了起來。
有個少年的樣子了。
大老爺看著兒子一臉的寧洽莊重,心下就止不住的喜歡。
卻故意板起臉,“你的那篇時文,張先生怎麽說?”
今年春天,九哥也考了秀才的名分,他自從開蒙,就屢受名師教誨,平時相與的無不是飽學之士,一個秀才功名,自然是手到擒來。
十三歲的小秀才,卻也是可以誇耀一番的了,當年大老爺中秀才時,亦不過十三歲。
卻偏偏越是出息,大老爺就越怕他驕傲輕狂,對了九哥,總沒有好臉色,就是雞蛋裏都要挑出骨頭來。
九哥新寫的時文,大老爺公務就算再繁忙,也是篇篇都看,看了還要挑出毛病,讓九哥改了再給張先生挑一遍。一篇時文就要這樣輪流改上三四次,才能令他滿意。
幾個姐妹也都慣見大老爺訓子,就彼此使眼色,又對九哥做鬼臉,笑他的這篇文改了三次,大老爺看著像是還不滿意。
九哥卻是一臉的莊重。
“關隴有信到,張先生的父親去世,先生很傷心,正預備舉家奔喪,就沒有給我們上課。”
全家人都吃了一驚。
張先生老家在關隴一帶,他多年來孤身在外遊學,在江南紮根,也不過是近十多年的事。
如今遇到父喪,舉家奔喪,也是理所應當。
“那三娘子豈不是也要跟著動身?”大老爺不禁叮問了一句。
九哥就點了點頭,“聽先生的意思,已是送信往江西命三姐夫丁憂,直接和三姐從江西回老家守製讀書。”
張家二少爺很爭氣,昭明十一年就考上了進士,眼下在江西做了官。三娘子自然是隨到了任上。
“江南這麽大的家業,也就丟在這不理了?”大太太關心的卻是別的事兒。“他們張家的田土可也不少啊。”
像這樣在外安家立戶的人家,遇有喪事,往往不是舉家奔喪。
張先生如果隻是帶著大兒子回家奔喪,吩咐家人在江南閉門守孝,也還算合乎情理。畢竟張家的家業也不能算小。
這一門都撤回老家去守製讀書,就讓人有點回不過味來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對視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古怪。
“唯亭這是……”大老爺若有所思。
七娘子欲言又止,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老爺就問七娘子,“怎麽,你想到什麽了?”
和兩三年前相比,他對七娘子說話的態度,已隨意多了。
“女兒是想,”七娘子就猶豫著開了口,“張先生雖然沒有出仕,幾個兄弟,卻都或多或少和官道有所牽連。他們人在京城左近,或許,也是收到了什麽風聲……”
這句話,就道破了大老爺的猜疑。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泛起了沉思之色。
108殷勤
到底是親戚家的事,大老爺和大太太也隻能猜測,到底是怎麽回事,卻不好問出口。
到了晚上,又趕著派人送了喪儀過去,全了親家的禮。
張家連聲道謝,又托管家傳話,說是要合家奔喪,在本家守孝三年,江南的產業,就由管家照料,到時候有什麽為難的事兒,勢必是要請親家多多看顧。
大老爺現管著江南,放著張家是姻親,張家又怎麽會在江南遇到多少難事。
也不過是白囑托一句罷了。
大老爺就莊重應了下來。
又問張先生打算何時上路,親自把張家一行人送到了十裏亭方才回轉。
果然進了十月,皇上又提拔了魯王,許他回京治病,又叫魯王把嫡長子帶進京中,讓皇上享一享天倫之樂。
老爺子身子骨一康健,想的就不是調教繼承人,而是要均衡一下局勢了……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覺不齒。
皇上就是這一點多疑的毛病,無論如何都改不掉。
許家的回信也隨之到了。
卻是沒有說起親事,隻說起了商隊的事。
曆來的盛世,都是有開疆辟土,有萬國來朝。
皇上是再沒想到有生之年能開拓西域,高興之餘,卻也醞釀了兩三年,預備再開遠洋航路,下一次西洋,再現前朝永樂年間萬國來朝的盛況。
萬國來朝,增添的是皇上的功績。
但這遠洋商隊裏埋藏的,卻是驚天的利潤了。
大秦上一次成規模地官方遠航,已經是百年前的事。
就是百年前的那一次遠航,帶回來的就有稀罕的寶石、難得的西洋美人兒……
念在平國公父子的功績,皇上前些日子已是露出讓許家訓練水師的意思,將來出航時,就由這一支水師保駕護航。
這是有意往平國公府裏送銀子呢。
雖然到時候出航的時候,掌事的按例肯定是內侍,不會有勳貴的份,但許家又得寵,又沾了差事的邊,私底下打點兩三艘大船,附官船南下,水師一路打點照應,是免不了的。
南洋海上並不太平,海盜橫行,曆來商船出海,多的是船翻人亡,血本無歸。也因此,高門大戶很少涉足海上生意。
但這一次有水師附航,又會特別照應,就大大地降低了風險。
平國公府就是來問一問楊家,有沒有意思入一份股的。
大老爺就袖了信來找大太太商議。
倒也沒有特意回避兒女們。
管家,講求的就是言傳身教。
對著潑天的富貴相邀,該怎麽衡量得失,如何分析裏頭的涵義,都是當家的主母、主人,應該學的功課。
兒女們年紀也都大了,也該開始學習世情這一門最簡單,也最深奧的課程。
“海商這種事,本來就是把全副身家攥在手裏走路。海航風險大,船翻人亡,很可能血本無歸。”大老爺就徐徐地向大太太分析這一單生意的風險,“海商就是這樣,賭性大,能平安回來,少說也是一本十利,有時候百利、千利乃至萬利,都不是沒有可能。”
大太太聽得也很專心。
朝廷多年沒有船隊下南洋,不論是大太太還是大老爺,都沒有做過海上生意。
“本錢又大……別看許家最近才打了大勝仗,撈了不少油水,卻未必敢獨立吃下這一張單子。畢竟世家大族,什麽時候求的都是一個穩字,他們預備和我們秦家、孫家各占二成五的股,到時候流水、給夥計分紅除外,純利多取一分。”
渠道畢竟是許家提供的,隻多取一分的利,不算苛刻。
幾家人都是血親、姻親,關係親密,也都是太子身邊的近人,這一單生意,耗時必定也很久。
就又把幾家人密密地捆綁在了一起。
大太太就低頭盤算起來。
半晌才問,“一股是多少銀子?”
大老爺神色不變,“二十萬兩。”
大太太還沒怎麽樣,幾個兒女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雖然當時民間海運逐漸興旺,白銀漸漸地賤了下來,但二十萬兩,依然是一般百姓不敢企及的數字。
許家一規劃就是兩股半,那就是五十萬兩的支出……
大太太卻還是麵不改色。
可見楊家的家底多厚了!
七娘子心中也不禁讚歎楊家的富有。
也難怪二太太是拚了命的想把幾個堂哥往大房塞。
兩房分產早,大老爺那時候還不是江南總督,分給二房的家事,肯定是沒有這麽豐厚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是拚了命的互相使眼色,看著九哥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當時天下的權貴雖多,像楊家這樣且貴且富的,卻沒有多少。
幾個女兒的陪嫁,卻又都有限,將來這敵國的財富,還不是都要留到九哥手上?
九哥倒依舊是淡淡的,好像這天大的富貴,也動不了他的心。
大老爺看在眼裏,倒是欣慰起來:大戶人家,取的就是子侄們的這份穩重。
大太太沉吟盤算了許久,才喃喃問大老爺,“這一單生意,幾年能結算?”
大老爺就笑,“少說也要三年,多則五年,都是說不清的事。”
大太太就又沉思起來。
大老爺趁機考九哥,“你看這單生意,做得做不得?”
九哥沉思了片刻,有幾分不好意思,“縱使家財萬貫,睡不過三尺,食不過二兩。世家大族,以安分守己為要,咱們家人口又少,兒子倒覺得,家業再大,守不住,也是枉然……”
大老爺和大太太的眼睛都是一亮。
就連七娘子都對九哥刮目相看。
五娘子、六娘子更是麵露訝然。
大老爺就難得地暢笑起來,拍著桌子稱讚大太太,“秀菲啊,你倒是把九哥教養得好!”
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九哥這才微微一笑,還略帶了些羞澀。
襯著昏暗的燭火,越發顯得他麵若冠玉、目似晨星……
不知不覺間,九哥也已經長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乘著大老爺高興,嬌憨地問大老爺,“爹,咱們雖不參大船隊的股份,可能不能也隨手買一艘小船,置辦些玩物兒過去,是賺是賠都不要緊,圖個開心就是了。”
大老爺不免發笑,“買船做生意,這裏麵是多少事,就因為你女兒家的幾句話,全家上下就要跑斷腿?”
就連大太太都被七娘子逗樂了,“我們家小七倒是難得犯傻。”
眾人就都笑,“是,我們家小七真難得犯傻 。”
七娘子紅了臉,不依地跺了跺腳,一扭身,“不過想攢幾個私房錢……”
大太太就慈愛地把七娘子攬到懷裏,“缺錢使了,就和娘說一聲,娘自然給你送來的。”
轉頭就吩咐立冬,“回頭給——”掃了六娘子一眼,“三個姑娘送點錢去!我們楊家的女兒,手裏短了錢使怎麽行。”
大老爺看著這母女和樂的景象,眼底一片溫存。
就笑著問六娘子,“手裏的錢還夠使吧?”
大太太不由就又掃了六娘子一眼。
六娘子忙笑,“夠,我又沒有什麽花錢的地兒,錢匣子滿得都快合不上了,還惦記著和大雪商量,到寒山寺上香的時候,布施一些積積德!”
大老爺滿意地點點頭,又訓誡兒女們,“這錢財來得快,去得也易,唯有樂善好施、積德積福的人家,才能長久興旺,宅心仁厚四個字,是一定要掛在心頭,時時刻刻都不能忘的。今日我們楊家若仗勢欺人,明日失勢,身邊不知會有多少雙踩我們的腳……都知道了?”
幾個兒女就又起身受教。
吃過晚飯,兒女們各自回房,大太太當著大老爺的麵把對牌遞給梁媽媽,讓她去小庫房找藥媽媽領錢。
“也不要多給了,一個人送上五十兩,明日再叫纖秀坊、寶慶銀的人上門,給她們做顏色衣裳、打些時新的首飾。”
也就是說,這五十兩隻是給女兒們得閑零花,買自個兒中意的胭脂水粉用。
以蘇州的物價,五十兩銀子夠尋常人家寬寬裕裕地過上一年,拿來買水粉,也不知幾世才能買完。
大老爺笑話大太太,“對女兒們倒是越來越大方。”
大太太從前教女甚嚴,雖然手上大方,但也難得叫纖秀坊上門裁衣。
倒是這幾年,手裏越發撒漫,三不五時就叫寶慶銀的師父打首飾、纖秀坊的繡娘裁衣裳……又是修小花園,又是講究日常的吃穿用度……
大太太也歎息,“年輕的時候還好,現在老了老了,看著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心裏真是不想委屈了她們,花一樣的年紀,沒的還要為了一點衣服首飾花心機。”
就說起了李家的事。
“上回去李太太家,十三娘打扮得玉娃娃一樣,幾個庶女身上卻還是那幾件顏色衣裳,回頭小七告訴我,才曉得去年都穿過了,今年改一改大,再穿。”大太太嘖嘖連聲,“李家也做了這麽多年的江蘇布政使,你看李太太對幾個庶女還這麽苛刻。我看著都覺得不忍心。”
人就是這樣,一安穩下來,就容易老,一老,就容易心軟。
大太太也是漸漸地露了老態,快五十歲的人了,鬢邊也多了幾絲白發。
就要比以前慈祥得多。
大老爺看著大太太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兒子多,也有兒子多的不好,李家雖然連年也有些進項,但擋不住兒子都到了娶親的年紀。李太太也難。”
大太太有些酸味,“隻生一個,也沒有什麽不好,這家財就是再多,十幾個兒子一分,也就不顯眼了。”
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大老爺倒是心中一動。
“這許家的事。”他和大太太商議,“人家盛意拳拳,我們也不好貿然回絕,我看,股,還是要摻一份的。”
如若不然,才把兩家結親的動議往後推,又回絕了許家的好心,許家難免會犯嘀咕。
九哥畢竟小了,沒有看到這一層。
大太太也點頭,“不過兩成五的股份,我們吃下來也吃力了些……”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道,“文清和我們來往也有多年了,人品如何,我們也看得清楚。你不是和我說過,李太太想把小七說給十一郎,後來小七被寫進你名下,又換了小六?”
大太太神色一動。
“不是說,十一郎在京城說了一門好親……”她難免有些躊躇。
大老爺歎了一口氣,“說是說定了,可惜,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場時疫,也去了。”
昭明二十一年,京城有一場小小的時疫,說來也巧,好幾個富貴人家的小姐,都在這一場時疫中去世,有好事者就編纂了“女兒疫”的名頭,廣為散播。
“也是那一場時疫?”大太太很吃驚,“這麽說,倒是和達家三小姐一年去世的。”
對這個達家三小姐,大太太始終是念念不忘。
大老爺好笑,“什麽達家三小姐,權二奶奶才是。”
又感慨,“說來也是,世事弄人幾個字,真是再對也不過。權公子醫術通神,連皇上當時,據說隻有一口氣就要去了的,都能妙手回春,令聖上痊愈如常。哪裏想得到自己的未婚妻卻是耽誤了病情,再也救不回來了……”
權仲白因在軍中效力,耽誤了達家三小姐的肺炎,致使三小姐纏綿成疾有了病根,後來在昭明二十一年又染了時疫,病情越重,當時權仲白人也就在京城,可惜卻是關在乾清宮中,兩耳不聞宮外事,一心侍候皇上的病情。
後來皇上痊愈,這才匆匆忙忙為達家三小姐扶脈,三小姐卻已是積重難返,單憑藥石之力已無法回春,又是未嫁的女眷,不好行針灸之術,無奈之下,兩家匆匆成親,卻是神醫手段再高也無力回天,成親僅三日,三小姐就香消玉殞。
這一段故事被好事者編成了鼓詞傳唱天下,楊家人也都是知道的。楊家雖然和權家走得不近,但大太太卻還是很欣賞權仲白的人品,聞言也歎息了一番,才沉吟,“說起來,孩子們都還小的時候,也是見過麵的,小七還和我提過,說是十一郎對六娘子很有幾分另眼相看……”
“這樣的生意,不是自家親戚,總不好貿然拉人入股,不然兩頭都不放心。”大老爺就沉吟著指點大太太,“你明日對李太太露一露口風,若是十一郎還沒有看中別的人家,我們就應了這門親事。十一郎這孩子穩重上進,配小六,足夠了。”
大太太想了一回,才應下來,卻又麵露難色。
“當時推托的時候,說的是要等姐姐們都說了親,才輪得到小六……”
眼下就放著個五娘子,都十五歲了,還沒有定親。
大太太這是在婉轉地催問五娘子的親事。
大老爺倒也沒有瞞著大太太的意思,“五娘子的親事也快了,三姐信上還說,皇上有意走通航路後年年來往貿易,鳳佳這孩子會隨內侍南下練兵,估計就是要把太湖的水兵廠重建起來,已備逐年補充兵源練兵之用。說起來,他要在蘇杭一帶盤桓上大半年呢。”
這才委婉地推托了結親的意思,就把許鳳佳打發到了蘇杭一帶來,顯然許夫人是看透了楊家的顧慮:擔心許鳳佳性子不夠沉穩,不是佳婿。
這一次,平國公世子與其說是來練兵,倒不如說是來讓大老爺大太太相女婿的。
大太太就怔住了。
半晌,才神色恍惚地喃喃,“三姐她,就這麽想和我們家結這門親……就這麽喜歡小五?”
大老爺看了看大太太,似笑非笑,半天都沒有說話。
109春意
第二天早起請過安,大太太就把七娘子留下來陪她說話。
七娘子善解人意,說話又婉轉動聽,這幾年來有什麽事情,大太太自覺不自覺,總是想找七娘子嘮嘮嗑,倒一倒心底的話。
“你父親倒是動了想拉攏李家的心思。”她一長一短地把事情告訴了七娘子。“想著借我們和李家的親事,也把李家拉攏到這門生意裏……倒是真想提拔李文清的意思。”
七娘子當然懂得大太太的話。
區區一個布政使,要和秦家、許家這樣的人家攀關係,並非易事。
大老爺這是存了提拔李大人的心思。
話說回來,俗話說的好,“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大老爺的全套儀仗都在蘇州,這麽多年來,李文清與其說是江蘇布政使,倒不如說是總督小老婆。
也難為他兢兢業業,把這個小老婆做得有滋有味,無時無刻不站在大老爺身後,做他最忠心的下屬。
大老爺想要提拔這樣的能吏,這樣的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這和李家結親,當然就是在楊家現有的三個女兒中選了。
五娘子出身尊貴,要配,也隻能配李家的承嗣子大郎。這顯然是不可能了,大郎的孩子今年都會說話了。
也就是六娘子和自己了。
七娘子不期然就想到了多年前在小香雪,幾個姐妹之間的議論。
她一下就有些著慌起來。
自己今年也十三歲了,在大秦,十三歲的女兒家,就有人上門說親了。
隻是現放著五娘子都及笄了還沒有說定人家,七娘子總覺得親事離自己還有一段距離。
卻不想今日大太太的一句話,自己的親事,好像就要定下來了一樣……
她就忍不住脫口而出,“可,可女兒不想……”
大太太倒是吃了一驚。
看七娘子滿臉暈紅,吃吃艾艾的樣子,一下還沒有明白過來。
“不想什麽?”
七娘子就吞吞吐吐,“李家家境複雜,庶母多、兄弟多……”
情不自禁,是一臉的不情願。
腦海中就不禁惦記起了桂含春。
雖然對這個少年,七娘子並不怎麽熟悉。
西北更是她永生永世也不想再回去的傷心地……
但真要在李十一郎和桂二郎之間選,她自然是更傾向於桂二郎。
大太太這才明白過來。
不由縱聲大笑。
“倒是忘了告訴你!”
這才原原本本地把李太太換了提親對象的事,告訴給七娘子。
七娘子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不免又不齒李太太的勢利眼。“李太太這個人,真沒意思。”
大太太倒覺得找到了知己,拍了拍大腿,“可不是?行事是一點大家大族的氣象都沒有。”
大戶人家,私底下鬥得再熱鬧,對外這一諾千金的麵子,也要維護好。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是再不能出爾反爾的。
和七娘子說話就是這樣好,每句話,都好像說到了大太太的心坎裏。
大太太也就越來越樂意和七娘子說話。
“我想著。”和七娘子商議起來,倒要比和大老爺商議時話更多。“你六姐是姨娘所出,這七姨娘呢,出身又低賤。”
七姨娘是舞姬出身,仔細說起來,是要比良家妾的出身更低一等。
“能得李十一郎為婿,不能說是委屈了她。正經江蘇布政使的嫡子,舅舅歐陽郎中這幾年又漸漸地起來了,有仕途興旺的意思,自己也爭氣,小小年紀就考上了舉人,將來母族帶挈一把,倒是比大郎、三郎更有出息,也未可知。”
大太太這話倒也在理。
七娘子想到六娘子議論十一郎的那些話,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大太太就高興起來。
“按理說,都是偏房庶女,我不能偏心,不過小六從小就乖巧聽話,從來沒有給我惹過麻煩,連你三姐、四姐,都有五萬兩銀子的嫁妝——還是嫁到那樣的人家。我想著,到時候就多給小六三萬兩銀子的嫁妝,八萬兩銀子的妝奩——李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嫁妝加起來,都沒有那麽多!她到李家,也受不了多少氣。沒幾年李十一郎考上進士,外放做官了,家裏的那筆爛帳,又和他們小夫妻有什麽關係?”
大太太描繪的這幅藍圖,的確很吸引人。
七娘子也覺得,這麽一說,李十一郎倒是個不可多得的佳婿了。
“隻是,大姐出嫁的時候……”她輕聲提醒大太太。
沁涼的聲線,就好像石上清泉。
九月裏未褪的燥熱,在這樣的聲音下,都減了三分。
“你大姐出嫁的時候,我倒是想多給來著。”大太太歎了口氣,“夫家就是那點家當,再多給,倒不像話了……他們現在經營生發得也好,你大姐的性子我們都知道,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初娘子的確是沒對三娘子、四娘子的嫁妝說上一句話。
說起來,昭明二十一年那場科舉,雖然沒有封錦的名字,但大姑爺倒是順利中了進士,雖在三甲,但運動了一番,又有大老爺的麵子照拂,最終就由秦家出麵,為他運作了莆田縣丞。
恐怕這個官位,就要比初娘子該多得的那分嫁妝更值錢了。
對李家來說,錢可以賺,但官位,卻是沒地兒買的。
七娘子也就是提一句初娘子,叫大太太別忘了這個已出嫁的女兒。
見大太太說得在理,也就不再堅持。
“母親思慮得到底是比小七周詳。”還笑著奉承了大太太幾句。
大太太也笑,“這海商的事,不急於一時,我想著,你許家表哥橫豎今年是要在蘇州過年的,到時候把你五姐的親事一定,就和李家透出結親的意思,到了明年這個時候訂了親,也入了股……事兒辦得妥妥的,就可以說你的親事了!”
七娘子心髒都要為之一頓。
許鳳佳要來蘇州?
來做什麽!
大太太卻沒有在意她的驚容。
本來,像七娘子這樣的小女兒家,說到親事,哪一個不是又驚又喜又羞。
她就自顧自地絮絮叨叨,“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人家上門提親,除了桂家,還有好幾戶親朋好友都看著你是個好的。你放心,到時候娘一定為你說一門上好的親事……”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
按照大秦的規矩,她不得不起身作勢回避,“娘打趣小七,小七不說了!”
大太太就拊掌大笑,看七娘子回身逃出了東稍間。
就和立冬感慨,“任她再大人樣,說到這親事,還是和尋常小女兒一般!”
立冬就笑著應和了大太太幾句。
臉上卻分明也透露出了心事。
大太太看了,越發好笑:今年臘月,按例是要放一批丫頭出去配人了。
“分明是秋天,怎麽覺得家裏倒有一股春意襲人!”她又笑著打趣起了立冬。
立冬也一下羞紅了臉,頓足跑出了東稍間。
東稍間裏就傳來了大太太暢快的笑聲。#
七娘子才從正院繞進了百芳園,迎頭就撞上叔霞。
“十二姨娘哪裏去。”她索性頓住腳,笑盈盈地問候叔霞。
叔霞也忙堆出了一臉的笑,“七娘子。”
兩邊對行了禮,手拉手站在路邊說話。
這幾年來,叔霞在大太太手下幫著打點家務,倒是越發有了管家姨娘的精明。
兩廂都在正院出出入入,自然而然,叔霞也就和七娘子熟稔了起來。
說起來,叔霞也不過比七娘子大了五六歲而已,與初娘子的年紀正相當。若是不論身份,兩邊處起來,倒像是姐妹。
“最近正在翻修餘容苑那一側。”叔霞就和七娘子拉家常。“太太說,叫把靠西翼小門外頭的垂陽齋收拾出來,預備著待客用呢。”
大太太這幾年來,在府裏興了不少的事。
翻修餘容苑所在的東翼,簡直就是有錢沒地兒花了:在七娘子看來,餘容苑是毫無翻修的必要。
不過既然是大太太的意思,她也不好多說什麽。
反正楊家家底厚,再怎麽花,也傷不了元氣。
“垂陽齋?娘怎麽又想到了那地兒。”七娘子不免訝異。
垂陽齋本來也是待客用的院子,隻是院子裏的兩株垂柳多年來一直半死不活,並不賞心悅目,大老爺嫌不好看,漸漸的也就閑置了。
這下忽然要收拾出來。
是準備款待許鳳佳吧……
“七娘子不知道,就前兩年起,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那兩株垂柳就又長好了,都說是府裏的地氣旺盛了起來。”叔霞眉眼間倒有幾絲喜氣。
古人是最信這些神神怪怪、吉凶預兆的。
府裏的樹木長勢旺盛,草木潤澤,就說明府中主人氣運正旺。
七娘子就沉眸隨意附和了幾句。
叔霞倒是沒看出七娘子的心事。
又說了幾句話,就神秘兮兮和七娘子透露了內幕消息,“聽說是要款待表少爺……就是平國公世子許少爺!”
提到許鳳佳,叔霞眉宇間就帶上了一絲曖昧,一絲打趣,笑吟吟地看著七娘子,好像兩個人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秘密。
七娘子就想到了許鳳佳的左手刀法。
一時之間,真是心浮氣躁。
隨意應酬了叔霞幾句,也就分了手,“還要回去做師父布置下來的功課……”
這幾年來,女兒們文化課是不上了,下午的繡花課,卻是一直都沒有落下。
就是最荒疏的七娘子,繡出的花兒,也都有模有樣了。
兩人就在園門附近分了手。
七娘子就從浣紗塢前的小竹橋過了溪,順著細細碎碎的青石小徑,經過改名答春風的輕紅閣,又轉了幾個彎,繞過月來館,和穀雨說了幾句話,這才轉過屏風也似的太湖石,左右拐了幾道太湖石屏障,眼前就是一亮:玉雨軒到了。
當時選玉雨軒,就是貪圖它的幽靜。院落外頭,又種了二十多株梨樹,也算是個小小的林子了。
園子裏四個角落,東北角是長青樓,那是姨娘住的地方,女兒家住,嫌素了。西南角是萬花流落的池子,西北角的七裏香又是三娘子、四娘子的住處。
也就是東南角的玉雨軒,又幽靜,又靠近浣紗塢、月來館,曲曲折折走上幾步,就有了人氣。東南角上還有個小門可以拐到衣錦坊裏,平時下人出出入入,也方便。
這是個一進的小院落,不過是當院三間的堂屋,小小巧巧,一排倒座南房住了幾個丫鬟並媽媽,再有個兩進的東廂房,就沒有別的建築了。
五娘子來了幾次,就嫌小,“別的都好,我當時也想選來著,就是太小,東西都不夠放。”
七娘子隻是笑,“要是色色都齊全,也輪不到我不是?五姐早就捷足先登了。”
五娘子就作勢要撕七娘子的嘴。
又罰她,“去曹嫂子那裏賒一席上好的席麵來,請我和六妹吃酒!”
自從三娘子、四娘子出嫁,姨娘們搬走,七娘子和九哥進了百芳園,幾姐弟就像是《金玉兒女傳》裏的少爺小姐一樣,時常互相做東,雖不曾吟詩作賦,卻也是打得雙陸、蕩得秋千,人雖少了些,但勝在彼此和睦。
進了園子,大太太的管教不那麽嚴格了,五娘子也經常在玉雨軒歇下,一並七娘子到了冬日,也常常到小香雪賞梅……這幾年來,七娘子著實是很過了些舒心的日子。
才轉過太湖石屏障,就看到幾個丫鬟在梨林裏來回穿梭,手裏都捧了各色器皿,裝了滿滿的白梨。
七娘子眼睛頓時一亮。
“不是說過上半個月再采?”她就加快了腳步,高聲問。
立夏正好挽著一籃子大白梨出了林子,聽七娘子的說話,就笑,“已是有梨子掉下來了,中元嘴饞,洗了洗也就生吃,說是脆甜脆甜的,再不采,怕反倒軟了。”
七娘子就忙張羅,“也不要都采光了,娘牙口不好,愛吃軟梨子。一棵留幾個,半個月後再采。”
白露笑盈盈地在林間應了是。
七娘子倒有些坐不住,進屋解了裙子,就要往外跑,“我也采幾個玩玩!”
就和丫鬟們一起采了半日的梨子,得了幾大筐又甜又脆的大白梨。
“今年梨子倒是盛產,看來這梨樹也分荒年、盛年。”七娘子一邊吃飯一邊還和立夏議論,“吃過飯你挑出上好的,給各處都送一送,九哥愛吃大白梨,多送些過去,我們自己就留夠十多斤,足夠吃的了。”
吃過午飯,睡了覺起來,就看到屋內多了個粉彩小盅。
立夏一邊打水給七娘子洗臉,一邊交代,“奴婢送了大白梨到小香雪,正趕上六娘子午睡起來,是她給的,說是她精心淘的胭脂膏,自己也就得了半盅,一並都送給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一動,“哦?”
“六娘子還說,謝謝七娘子體貼她。”立夏的聲音漸漸地輕了起來。“知道七姨娘這幾個月病了,用錢的地兒多……”
七娘子笑了笑,“姐妹之間,客氣什麽。”
立夏就輕快地附和,“奴婢也是這麽回六娘子的,姐妹之間,就該互相扶持,相機多說幾句話的事,算不上人情……”
110候場
睡過午覺,七娘子就又繞出了玉雨軒,從青石小徑上彎彎繞繞,慢慢地踱向朱贏台。
沿路正巧就撞見了五娘子。
“今兒沒準又要被黃師父數落了。”五娘子很有幾分低落。
在女紅上,這幾個女兒的天分和興趣,差異相當的大。
天分最好也最感興趣的,當屬六娘子。五娘子同七娘子,不過是勉力敷衍,不至於被落下太多而已。
五娘子真正的興趣,還要在書法上。
當年不過是和七娘子賭氣,才練起了大字,這些年來卻是越寫越好,一手正楷中正大方,多次得到大老爺的誇獎。
倒是七娘子,繡花和讀書、寫字,都是表現平平,除了特別善解人意之外,就沒有多少拿的出手的才藝。
“有我墊著背呢,五姐擔心什麽。”七娘子也很知道自己的短處。
五娘子倒是一樂,“你今兒送來的大白梨,好甜脆!我拿著和塘藕、西瓜、荸薺一道,澆了果子露調的蜜水兒,倒覺得好吃,要比酥酪更解暑些。回頭你這麽做,拿冰一鎮,是極解暑的。”
“天氣也漸漸涼下來了,就是中午那會兒還有些燥熱。我倒覺得不必吃冰鎮的東西,否則到了晚上,就覺得腰有些微微的酸。前兒在太太屋裏,貪涼多吃了幾口冰鎮果子露,回頭就酸軟了半個晚上……”
兩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說著這些家長裏短的瑣碎事兒。
五娘子就悄聲問七娘子,“你……來潮了沒有?”
七娘子一怔,“倒是還沒有……”
“這腰酸,怕也是來潮的前兆。”五娘子輕聲細語地和七娘子說著女兒家的事,“你也留心些,到時候別在人前失禮……”
七娘子倒有幾分感激,點了點頭。
“還是五姐想得周到。”
她是真的沒往初潮上想。
說起來,七娘子今年也十三歲了,差不多是來潮的年紀了。
兩姐妹一邊說,一邊就進了朱贏台。
六娘子卻是早到了。
一邊笑盈盈地和黃繡娘說話,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春綢。
“先生。”五娘子和七娘子一道向黃繡娘行了禮。
黃繡娘這幾年來越發見老,眉間的“川”字,已是深了起來,看著平白又多添了幾分刻板。
當繡娘的就是這樣,年紀越大,眼神越差,做針線的時候要眯著眼睛,眉宇間的皺褶自然越來越深。
對兩個女兒家的行禮,她不過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就開始批評五娘子的針線。
七娘子趕快溜到六娘子身邊,穿針引線,靜靜地繡起了牡丹花。
六娘子別轉頭對七娘子微微一笑,“來得這樣晚?”
眉宇間笑意盈盈,真個似雙瞳如水,笑靨如花。
七娘子歎了口氣,“不比你,巴不得來得早,去得晚。”
六娘子就笑著啐七娘子,“討厭。”
黃繡娘冷冷地盯過來一眼,兩姐妹就都坐直了,不敢再開小差。
七娘子是繡得眼觀八方耳聽六路,一點都不專心。
一個時辰轉眼飛逝,到了快下學的時候,黃繡娘踱過來看了看七娘子的繡花,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就把七娘子單獨留下來,“也該給你補補課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衝七娘子扮鬼臉使眼色,一邊嘻嘻哈哈地出了朱贏台,往正院去請安。
黃繡娘這才掩了屋門。
“現在,你再繡一朵荷花給我看看。”
她的語調中,現出了一點點急迫。
七娘子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穿針引線,十指跳動,在眼前的寧綢上一心一意地刺繡起來。
她沒有墊花樣子,身邊也沒有一本畫冊,全憑想象,天馬行空,配色、手法,都隨心所欲。
不過幾柱香的時間,一朵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花瓣上還帶了露水的清荷,便呈現在紅綢上頭。
黃繡娘眼神微黯,看著七娘子緩緩長出了一口氣。
“可惜,可惜你有這樣的天分,卻終究並不喜歡刺繡一道。”她喃喃自語。
七娘子隻是笑。
這麽多年來,黃繡娘一直在私底下傳授給她兩種市麵上難得見到的針法。
雖然未曾明說,但七娘子又怎麽猜不到裏頭的玄機。
再有封錦的那番話,大太太的那一番囈語……
當時沒有知識產權一說,好的手藝人,都有藏一手絕活的習慣。
九姨娘當年言傳身教,傳給她的凸繡法,就與纖秀坊的凸繡法有細微的差別。
黃繡娘私底下傳的這一手珠針繡正宗不正宗,七娘子卻是無從對比了。
她也從來沒有對比過。
黃繡娘說得不錯,盡管七娘子在刺繡上不是沒有天分,但她對刺繡一道,並沒有半點興趣。
隻要一拿起針線,七娘子眼前就會閃過西北炕頭那昏暗的燭火。
就憑借著那一點點豆大的燭光,九姨娘就能繡出巧奪天工的花草……憑的就是封家繡法的靈動二字。
七娘子雖得真傳,但,卻總情不自禁地懷疑,就算繡出個天地來,又能如何?
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憑的,從來都不是手藝。
黃繡娘也沒有再訓誡七娘子什麽。
她翻來覆去,仔仔細細地賞過了這朵粉白荷花,終於滿意地歎了一口氣。
“我下個月就會向楊太太請辭,回故鄉養老。”語調卻依然平板。
七娘子不禁抬頭,“先生……”
以黃繡娘對纖秀坊的功績,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能再繡花了,也可以吃著纖秀坊的供奉養老,等閑點撥一下新進的繡娘,就算是她的工作了。
江南的大小繡房,哪個不是這樣恭恭敬敬地對待供奉的?
“大戶人家,風雲詭譎。”黃繡娘卻還是淡淡的,“是是非非、牽扯不清,這些年來我積攢下的銀子,已足夠寬裕過活,家中有子侄輩奉養,也不愁無人照顧。”
七娘子欲言又止。
黃繡娘卻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
“你放心,再怎麽,我都是貴府出來的老人。”她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大娘子也是我的學生。”
黃繡娘的老家就在餘杭。
七娘子頓時釋然:黃繡娘隻是不做楊家的供奉師父,並不是和楊家斷絕來往。以楊家和李家的親戚關係,黃繡娘上李家做個供奉,還是不成問題的。
有了地頭蛇李家的照料,黃家子侄又哪敢怠慢她?
想來這個單身女子,多年來在楊家都混得風生水起,餘杭鄉下的那點風波,還不是眉毛動動就能擺平?
“雖然不舍,但先生的確也已經在楊家執事多年。”她誠心誠意地謝過黃繡娘,“私底下得傳秘術,更是小七的福分……”
黃繡娘卻背轉身,肩背微微抽搐。
七娘子就怔住了。
礙於環境,這些年來,她和黃繡娘私底下接觸得並不多。
黃繡娘又是這麽個不苟言笑的性子。
兩人之間的一點交情,不過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先生……”她啟唇輕喚。
話中的無措,不言而喻。
黃繡娘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手裏攥著的帕子,已是濕了一片。
“我這輩子不忮不求,憑手藝吃飯,”她又別開了眼,“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你的生母……恩怨糾纏,她害過我,我害過她……”
“先生……”
黃繡娘又深吸了幾口氣,方才漸漸地勻了呼吸。“黃氏珠針繡一向秘不示人,就算是纖秀坊,所學亦不過皮毛,我原原本本,一點都沒有藏私,全教給你了。我這輩子最值錢的就是這一身手藝,鬼神有知,我是一點都沒有藏私……你生母一直想要得到珠針繡的手法,如今傳給你,她在泉下應該也能安心合眼了!”
她就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塊泛黃的繡帕遞給七娘子。
“這是你生母當年進府,給我留念的一塊帕子,臨別沒有什麽好東西相送,就把它轉贈給你。先人手澤,不要遺失了。”
繡帕本身是細致的抽絲白緞,年代久遠,已有些微微的黃。
上頭以極精致的手法,繡了兩隻活靈活現的鴛鴦。
還有幾行紅線繡做的小字。
“芳心密與巧心期。合歡樹上枝連理。雙頭花下,兩同心處,一對化生兒。”
七娘子細細回味詩中寓意,不禁怔在了當地。
待要細問,卻又什麽都問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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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大太太、大老爺請過安,進了百芳園,還是一臉的沉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嬉笑怒罵,七娘子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也不顧兩個姐姐打趣自己,說她是被黃繡娘數落得失魂落魄……
進了玉雨軒,就托腮沉吟了起來。
黃繡娘和九姨娘當時是一同被招攬到纖秀坊的。
能有什麽往事、什麽恩怨,叫黃繡娘在心底記掛了這麽多年,還把黃家秘傳的珠針繡教給自己……
用過晚飯,七娘子才拋下了心事。
不論當年到底出過什麽事,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想探索。
至少在現在,她就算知道得更多,又有什麽意思?
一個沒出嫁的小姑娘,在內院的體麵全仗父母的青眼,連親事都沒說定,真惹惱了上頭的哪個,手掌翻覆之間,七娘子就是萬劫不複。
盡管當年的事一直迷霧重重,但在沒有足夠的斤兩之前,貿然出手,反倒落了下乘。
就翻找出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吩咐立夏,“明天你從角門出去,悄悄的送到黃先生手上,就說是我的一點程儀……”
進了十月,黃繡娘果然向大太太請辭。
大太太雖然訝異,但無奈黃繡娘去意已決,挽留不果,也隻得厚厚地封了些銀兩,把黃繡娘送回餘杭,又命管家為黃繡娘前後奔走,買地置屋……幫著黃繡娘安頓了下來。
回頭就和大老爺商量起子女們的教育問題。
“幾個女兒都大了,小七今年都十三歲,可以不必再請人進來開課,自己在住處安靜繡花,也就是了。”大太太先安頓女兒們的教育,“朱贏台這些年來都做繡房用,眼下倒很可以收拾出來,以後秋日賞菊,也多一個去處。”
大老爺自然無可無不可,“女兒家也不是識得字、繡得花就成的,你閑了下來,也教教三個女兒管管家、算算賬……都是以後出嫁了用得著的。”
“倒是九哥,自從張先生舉家上路,兩三個月,也沒見你請新的先生進門。”大太太點頭稱是,又提起了九哥的教育,“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怕在家躲懶,躲野了性子……老爺心裏可要有數。”
大老爺就苦笑,“好先生也不是那麽好找的,差的,倒還不如不要。這事我自然有安排,大不了進山塘書院,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九哥自打落地,還從來沒有獨自在外頭過夜……”
已是一臉的擔驚受怕。
千頃地一棵苗,也難怪看得這樣寶貴了。
大老爺心裏又何嚐樂見九哥住進書院。
兩夫妻又商量了幾句,也沒能拿出個辦法來。
也就按下了這個話題,又說起了李家和楊家的親事。
“倒是露過口風了,李太太自然千肯萬肯……”大太太倒是覺得這門親事說得上門當戶對,促成的心思,也很熱切。“我說要先等五姐定親,再來說媒行禮,李太太就比我們還心急,連連追問,恨不得明天就把六娘子定下來。”
大老爺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意。
“文清是名利場中人,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個結親的機會。”他敲了敲桌子,若有所思地問起了許鳳佳,“鳳佳這孩子怕是也快到蘇州了吧?”
“他們是帶兵南下,腳程難免慢了,不過說起來,也就是這半個月的事。”大太太已是露出了一臉笑,“嘖嘖,說來也是四品將軍,論品級,倒是比二叔還顯赫。”
二老爺到現在都還隻是從五品的侍講學士,雖然清貴,但品階反倒比不上子侄輩的許鳳佳。
“除了許家之外,京裏的侯門高爵,還有誰寫信來說過,想和我們家結親?”大老爺又問。
大太太就有些不快。
這還是不看好許鳳佳的意思。
“說起來,許家和我們結親的心思是誠的……”先嘟囔了一句。
大老爺就笑,“倒不是這個意思,咱們家,不還有小七沒定親麽?”
大太太不由頓了一頓。
楊家現在的身份地位,和勳貴侯門結親,是盡夠了的。
不過,那說的也是嫡女對嫡子。
七娘子這身份,就好像當年的達家三小姐,說給京中貴族的嫡子,難免招人口舌。
說庶子,又顯得是嫡女配庶子,好像低了楊家的身份。
也所以,大太太想的一直是西北的桂家……
“老爺是想要再結一門京裏的親事?可說起來,有孫家和許家,京中的人脈,已經夠穩固的了……”
大老爺眼神幽深。
卻又沒有再搭這個話頭。
“還是等看過了鳳佳的人品再說吧!”又把話題轉到了眼前的事上來。“小五這孩子脾氣倔強,如果鳳佳也是一個性子,倒未必是良配了。”
大太太也就唯唯連聲,滿心裏隻等著親眼看一看這個極出息的少年將軍,是不是適合做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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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師一行人是十一月初五進的蘇州城。
“本來十月末就到了蘇州,不過,那時還帶了兵,倒是想著先把兵馬安頓下來,再給楊大人請安……”
宮中內侍略帶尖細的嗓音,就響進了朱贏台。
正好還在菊花的花期內,朱贏台裏裏外外上百盆的菊花開得又好,大老爺索性在百芳園裏擺了宴席,招待監軍廖太監。
大秦的中人監軍製度,是懸為定例的。這位廖太監能來監督水軍練兵,難保將來就是他領軍南下護航。這樣當紅得寵的中人,就連大老爺都不敢怠慢。
“哪裏的話,”大老爺春風滿麵,笑聲隔著屏風,都傳進了女席,“廖大人和咱們家的三姐夫那是老交情了,說來,兩家也是通家之好……”
大太太卻是在鴛鴦廳的另一麵招待隨軍南下的總兵夫人,“遠道而來,實在辛苦……”
這是個典型的江南貴族家宴,隻有幾個親朋好友作陪,女席這一塊,也不過是李太太、諸太太兩個陪客。
酒過三巡,氣氛就放鬆了下來。
前廳就張羅著要叫人來唱評彈下酒。
大太太不禁有些心急,“怎麽到這會了,鳳佳這孩子還沒有入席?”
就又叫人到前廳去探消息。
半日才得了回話:還有些關防手續要和諸總兵協商,兩個人在前院蓋印,卻是還沒有進百芳園裏。
隻看廖太監把印章都交到許鳳佳手裏,就能知道兩人關係親密,勝過常人。
大太太雖然焦急,卻也欣慰:中人脾氣古怪,能和廖太監處好關係,可見得鳳佳這孩子的浮躁之氣,已收斂不少。
就又和幾個客人說笑起來。
再吃了幾杯酒,大老爺才打發人進來請未嫁的女兒們回避:許鳳佳已經進了百芳園,在前頭給老爺行禮,這會要進來拜見姨母了。
楊家、李家、諸家的幾個女兒,都起身一窩蜂似的避到了屏風後頭。
李家的幾個小娘子就挨挨扯扯,輕聲說笑起來。
話裏話外,儼然是對許鳳佳這個少年將軍好奇有加……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臉上也的確隱隱露出了盼望之色。
她垂下眼,微微呼出了一口氣,攥緊了拳頭。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響進了後廳。
111私會
鴛鴦廳後堂一下就靜了下來。
許鳳佳直進大太太跟前,環視一周,方才雙膝點地,向大太太行禮。
“見過四姨。”他低啞醇厚的嗓音,就在後堂內響了起來。
幾個女兒開始交頭接耳地議論許鳳佳的人品。
說實話,許鳳佳的五官並不像封錦,天生就有一種美到極致的失真感。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無法和封錦相較。
到底是上過戰場的少年郎,他與桂含春一樣,都帶有一種難言的鐵血氣質。
較之幾年前,身上那股隱約的紈絝味道,已不複見。
一舉一動,都帶有斬釘截鐵的味道,就連下跪行禮,都是幹脆利落,絕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
隻是比起桂含春,許鳳佳究竟是多了幾分貴氣,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唯有長安子弟才有的風流。
就是進屋後那環視的一眼,已看得出他的氣勢:走到哪裏,這少年郎都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
七娘子就專注地低垂著眼,去看許鳳佳的右臂。
或許因為今日有公務要辦,他穿的是四品飛魚服,身前綴著猛虎補子,使許鳳佳更多了幾分勃勃英姿。
給大太太行過禮,他就起身轉向李太太、諸太太並隨行的蕭總兵太太,逐一見禮。
右手行動自若,幾乎看不出什麽不對……
七娘子就又去望許鳳佳的臉。
幾年的軍旅生涯,倒是沒有給他留下多少傷痕。
大致輪廓,也都是隨了小時候的樣子,沒有多大改變,不過是多了一份沉穩,一份英武。
隻是上挑的丹鳳眼,終究是多了年輕人特有的風流。
合著說話時低沉的嗓音,多多少少,就有些藏不住的勾人。
他和權仲白一樣,都是京裏的權貴子弟。
就都有長安少年所特有的漫不經心。
縱使是神色端肅地和幾個長輩說話,聲音裏彌漫出的韻味,卻依然是收斂不去。
這人一進來,好像就帶來了一個磁場一樣,合著神態、聲音……分明說美,也不是美得驚心動魄,說果斷,也有慵懶的地方,說瀟灑,他行為又端莊。
卻偏偏,就把幾個女兒家的眼神全吸引了過去。
李家的幾個小姐,有幾個已經紅了雙頰。
從來兩家在一起飲宴,也時常有親戚家的當齡少年進來拜見。
這幾個李家小姐素來也都是自重身份,相當的端莊。
在屏風後偷窺得臉紅,倒還是頭一遭。
倒是本家的幾個女兒,表現得都還得體。
五娘子不過看了看許鳳佳身上臉上沒有傷痕,就滿意地輕笑起來,轉開眼和六娘子說話。
六娘子更是對許鳳佳猶有懼意,隻看了表哥一眼,待許鳳佳銳眼無意間掃過屏風,就嚇得別開眼,和五娘子嘰嘰喳喳,說起諸太太身上的時新首飾。
七娘子再深深看了許鳳佳幾眼,又忍不住去看他的右手。
她的眼神始終無法從許鳳佳身上挪開。
這個人身上,太多謎團了。
為什麽練左手刀法,為什麽包庇自己……
無數的問題,在心底悶出了千百個泡泡。
許鳳佳卻是一個都回答不上來。
給幾個太太請過安,又聽了幾句誇獎,他就告退出去,到前廳與男客們飲宴。
身影才一消失,女兒家悉悉索索的議論聲,就陡然響了起來。
諸太太家的兩個女兒,也跟著李家的女兒們輕聲細語,議論著許鳳佳的做派。
“不愧是少年英雄!真是龍行虎步……”
好在也都是得體的誇獎。
幾個太太對視了一眼,都會心微笑。
誰沒有年輕的時候?
這些花樣少女,乍然得見許鳳佳這樣的人物,就算現在不議論,私底下也都要議論的。
也是人之常情。
就又岔開了話題,議論起今日請到家的南班。
大老爺又遣人進來送了戲本,請蕭太太點戲。
蕭太太就謙讓,“不懂這些,在京裏,上好的南班架子太大,不過聽過一兩次昆曲。”
由諸太太做主,點了一出《蓮花寶筏》。
嫋嫋娜娜的南音,就從前廳傳進了後廳裏。
廳前廳後,丫鬟往來穿梭,上菜斟酒……自然是一派的富貴逍遙。
吃過酒,男眷們進百雨金品茶賞秋,大太太就請女眷們到答春風說話。
男眷先行,女眷落後,雖為一處飲宴,但卻是前導後引,秋毫無犯。
蕭太太就誇大太太,“整肅得好嚴明……也是地方上屋宇大,京城屋舍狹小,就是想做規矩,都做不起來。”
大太太就和蕭太太說起了京城的事,“……不是萬貫家財,誰有閑錢在京城置屋,真真是寸土寸金……”
“這幾年物價飛漲,京城是越來越不好住了!我們家前幾年也是跟著平國公在外征戰,得了些聖上的賞賜,不然光靠俸祿,日子是真過不下去!”蕭太太很感慨,“都說是盛世、盛世,其實老百姓的日子是一點都不盛世,就是天子腳下,年年冬天都有餓死人的。”
“自打魯王去了山東,那一帶就也亂起來。”諸太太很感慨——她娘家是山東望族。“魯王占了海田曬鹽,倒是搞得漁民沒辦法度日……鬧得也厲害,聽說去年就有三四次起義。偏偏皇上隻做不知道,這些年,也就是我們江南還算得上太平,蕭太太您是來對了……”
“可不是?從太湖進蘇州,這一路的湖光山色,我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八輩兒都沒見過這麽秀麗的景色,怪道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京城住久了能出來散散,真是福氣!”
就互相說起了蘇州有名的鋪子,向蕭太太傳授蘇州生活經驗。
“做衣服不是找思巧裳,就是纖秀坊。”李太太活躍起來,“打首飾那肯定是寶慶銀,家裏排辦宴席,得月樓的席麵是上好的……”
蕭太太就聽得很入神。
操練水軍,是男人們的事,蕭太太是肯定要在蘇州安家的。有了幾個太太的指點,遇事就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女兒們不耐煩聽幾個太太長篇大套的閑篇子,五娘子領頭,在答春風二樓擺了一桌茶點,又差人把窗扇都開了,要聞七裏香那頭傳來的桂花味。
才一離了母親們的眼睛,幾個小姐就迫不及待地議論起了許鳳佳。
“噯喲喲,就隻是那雙眼,真真是把世上的少年公子都比下去了……”
李家幾個娘子說得最起勁。
“我們家裏最風流的四哥哥——今日不是也來了?和許公子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連諸家的幾個小娘子都笑,“從前隻知道銀花案首的名頭,今日才曉得原來武將的英姿,是讀書人比不上的!”
這些小姑娘平時隨著父母往來,彼此也都熟稔,言笑之間難免無忌,說起話來就大膽了一點。
五娘子很有幾分疑惑,“真有那麽好?我是沒有看出來。”
就都笑五娘子,“連這都覺得不好,那也隻有銀花案首能讓我們五姐滿意了。”
五娘子紅了臉,一個個啐過去,頓時又是滿屋子的花枝亂顫,鶯聲燕語。
六娘子倒有了些好奇。
“剛才都沒有看仔細,乍一看,和小時候還是一個模子……還是那麽怕人!”就跟七娘子咬耳朵,“我瞧你盯著表少爺看了半日……你覺得怎麽樣?”
七娘子難得地心虛起來。
“我哪有盯著表哥看……”她細聲數落六娘子,低下頭望住了腳尖。“雖說是親表哥,但都這麽大年紀了,也要學著避嫌……”
六娘子被她一噎,就有些莫名其妙,瞄了瞄七娘子,沒有說話。
幾個女兒家就又說起了李四郎的婚事。
李太太會帶出來做客的庶女,自然和幾個大些的兄長不親密。
說到新入門的李四奶奶和李四郎拌嘴,娘家哥哥就帶了人去南風館,把小語打個臭死的事,都有幾分幸災樂禍。
注意力,也就漸漸從許鳳佳身上轉開了。
說來也好笑,楊家這三個女兒雖然性子不一,但有誌一同,對談人是非都沒有太大的興趣。
不過礙於做東,隻得在一邊陪笑了湊趣。
卻是無聊得互相大使眼色。
七娘子索性就站到窗邊看風景。
到底是情不自禁,把目光投向了百雨金。
花圃地勢低矮,就在假山山坳裏,從這個角度看去,隻能隱隱約約看到幾個男眷的頭頂。
她又搖了搖頭,踱回了兩個姐姐身邊。
不禁遷怒起桂含春來。
都是他所謂的左手刀法……
李八娘忽然就笑,“咦,這不是貴府的四少爺?”
一眾少女就呼啦啦到了窗前看九哥。
七娘子這才意識到:原來和許鳳佳比,九哥也不遜色。
或許身價,還要更高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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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就看到九哥滿麵是笑,一頭和許鳳佳說笑,一頭上了假山。
答春風地勢高,從窗戶裏躍出去,就直接能爬上假山,兩個少年等於是和女兒家們當門對麵。
隻是一時都沒有看向這頭。
李九娘最是穩重,忙張羅著讓丫鬟掩了假山這一麵的窗戶。
免得一時衝撞到了,與兩邊都是尷尬。
話雖如此,卻也阻不住女兒們從虛掩著的窗縫裏偷窺這兩個少年。
就連五娘子都有幾分擔心,占據了一邊窗戶,憂心忡忡地凝望著四宜亭。
七娘子也情不自禁,在五娘子身後徘徊。
自從出了浣紗塢前的事,九哥和許鳳佳就沒有獨處過……
現在多年之後,難道是要舊事重提了?
九哥果然和許鳳佳在四宜亭裏對麵坐了下來。
隻看坐姿,都曉得兩人的個性差別。
九哥倚在石椅上,一手托腮。
長年累月在內院長大,行動到底是有些女氣了。
許鳳佳卻是愜意地靠在石椅上,長腿就老實不客氣地架上了石桌。
七娘子不禁暗自皺眉。
在大人麵前表現得穩重,沒想到私底下,還是這樣憊懶的樣子。
諸家小姐卻是緋紅了雙頰,望住許鳳佳半晌都沒有說話。
就連五娘子都笑,“表哥就是表哥,這樣的動作,他做起來就硬是多了幾分瀟灑。”
七娘子秀眉蹙得更緊。
隻好做不討人喜歡的小道學。“姐姐們……身邊到底還有丫鬟在。”
卻不想楊家幾個丫鬟都已是看得癡了。
這些丫鬟們都到了當嫁的年紀,對許鳳佳這樣的少年郎,反應當然要比小姐們大得多。
不過,被七娘子這樣一勸,女兒們也都紛紛收斂。
六娘子就自我解嘲,“都是好事的,有一點熱鬧,再舍不得錯過。”
屋內就響起了一片低低的笑聲。
笑歸笑,也沒人舍得挪動腳步。
就都在窗前,看著九哥和許鳳佳談笑起來。
兩個人似乎說得很融洽。
說著說著,許鳳佳還傾身扳過九哥的臉,大拇指揉了揉九哥的唇側,便停留在那一處,緩緩摩挲。
五娘子不禁向七娘子投來一個擔憂的眼神。
幾個外姓小姐卻不知個中究竟。
紛紛倒抽了幾口冷氣。
看向兩人的眼神裏就多了幾分曖昧。
當時天下南風盛行,這對表兄弟又是一個俊朗一個秀氣,有那樣的關係,也不奇怪。
又說了幾句,九哥起身向許鳳佳施禮,許鳳佳又還了半禮。
兩人就互相拍著肩膀,又在石椅上坐了下來。
卻是又說幾句,就各自啜茶凝思。
許鳳佳就半垂了眼,長指若有所思地把玩起了茶蓋。
那一個小小的甜白瓷圓杯蓋,在他指間流暢的翻轉……又把這圓片子拋起到半空,待得回落時,再輕輕鬆鬆一把捉住。
七娘子就眯起眼。
心底深深地覺得不對。
許鳳佳可是用右手把玩的這個杯蓋。
哪裏看得出行動滯澀的樣子?
根本是拋轉如意、流暢自若……
許鳳佳是衝著百雨金方向出神。
九哥卻是不知不覺,就瞥向了答春風。
窗門既然虛掩,窗後花花綠綠的顏色衣裳,又怎麽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貨真價實地嗆了半口茶,一邊掏手絹抹嘴,一邊和許鳳佳說了幾句話。
許鳳佳就往答春風方向投來一瞥。
小姐們紛紛羞得縮了身子,卻又哪裏躲得過許鳳佳的眼神。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七娘子總覺得他看著自己的方向時,特別的用神。
她不禁往窗戶後頭縮了縮。
許鳳佳猛地仰頭大笑起來。
一邊笑,一邊搖著頭和九哥一道,起身下了假山。
屋內眾人的呼吸,都為之一頓。
很多時候少年的一笑,往往就有這種魔力。
在這一笑間,所綻放出的那種無所畏懼的光彩,是成年人再也無法比擬的鮮活。
可許鳳佳的笑就又不一樣。
這少年身上的每一抹神韻,都特別濃墨重彩。
就連笑,都是直接笑進了人心底,笑得人心癢癢,笑得讓少女“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
封錦的美,美得單純,權仲白的瀟灑,瀟灑得不羈。
都是一種讓人讚歎欣賞的美好。
但許鳳佳就不一樣,他的一舉一動,都太勾魂、太撩人,好像一隻小蟲子,已經鑽進心底,癢癢撩撥。
七娘子顫了顫才清醒過來。
隻覺得雙頰暖熱。
不禁暗暗害羞,更有些自愧,忙背過身捂住臉輕拍了兩下,才若無其事地轉回身來。
就連六娘子都麵露讚歎,顯然是沒有想到當年的小霸王,居然長成了這樣有韻味的少年郎。
更不要說李家、諸家的女兒們了。
隻有五娘子依然是一臉的憂心忡忡。
沒了熱鬧可看,女兒們也就各自歸座,說起了繡花、彈琴的閨中瑣事。
隻是這瑣事裏就透了些虛偽。
沒有誰不是頻頻向外張望的。
異性相吸,本來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這些花季少女雖然家教良好,又怎麽可能完全泯滅人性?
七娘子喝了一鍾茶,這才慢慢地回過味來:許鳳佳揉蹭的地方,就是九哥當年的傷處。
112私語
水師一行人也沒有在蘇州城呆多久,就去了胥口鎮。
胥口鎮與光福相鄰,直麵太湖,背靠蘇州,在這裏練兵,當然是很合適的。
兵丁們也已經在湖邊駐紮下來,伐木造屋,連日來蘇州的工匠都紛紛往胥口去攬活。
雖然大太太一心要留許鳳佳在蘇州多住幾天,但究竟公務在先,許鳳佳和蕭總兵、廖太監都沒有多留的意思,吃過大老爺私下設的洗塵宴,就趕著到胥口監督兵士造屋建營,也安頓自己的儀仗。
大太太私底下就衝大老爺誇許鳳佳。
“怎麽樣?鳳佳這孩子到底是不曾丟了許家的人吧?”話裏滿是喜愛,“竟也真出落成這麽一個穩重大方的少年郎了。”
大老爺也鬆了口。
“也要等許家再提起親事,我們才好回話。”
像楊家和許家這樣門戶相當的人家,又是許家先提過結親的意思,就不好由女方開口,免得跌了五娘子的身價。
這道理大太太心裏也是明白的。
就暫且按捺下了心事,隻是安閑度日,等著許家的來信。
閑了就不免為許鳳佳操心起差使。
進了十一月,天氣漸冷,先期造好了營房,還要等工匠集結完畢,在太湖裏造碼頭,造船……
內務府已經下令在沿海一帶搜尋手藝上佳的船匠,隻是這人才,也不是那麽好得的。
大老爺難免和大太太議論,“魯王人就在山東,他搞鹽場、漁場收編漁民,現放著上百個造船的好手,隻是捏著不肯拿出來,也不曉得是真心不願意在這件事上為許家增光添彩,還是正和皇上講價錢。”
很多事就是這樣,平國公當時在前線鏖戰,大皇子卻指使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帶頭卡住軍糧,其心可誅。
許家和劉家、和魯王,當然都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
而平國公父子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立下了開疆辟土的大功……
大皇子又怎麽不會忌憚許家?
不過,要為了和許家的一點齟齬,就不肯把手裏的人才上交。
恐怕會觸犯了皇上的興致吧。
許鳳佳雖然人在胥口,但也的確經常回蘇州找大老爺、諸總兵、李大人說話。
像他們這樣手捧金牌令旨,奉命督辦當朝頭等大事的準欽差,幾個大人物都不敢怠慢,要錢給錢,要糧給糧。
才進了臘月,水師營裏就已經一派熱鬧,有了點大營的樣子。
進了臘月,大老爺也就閑了下來。
難得有興致帶全家人到香雪海度假。
今年李太太就沒有跟來了——李家的五郎、六郎、七郎都要趕在明年二月裏辦喜事,她是忙得腳不沾地。
一家人很是享受了幾天清靜的日子。
山居無聊,大老爺這幾年年歲大了,不愛到處走動,索性就傳了幾個女兒在身邊,讀散文、讀詞、讀詩……
也算是天倫之樂。
五娘子性子燥,六娘子又常讀別字,隻有七娘子,聲音若山澗清泉,音調更柔若春風……
叫了兩三次,也就隻單請七娘子一個人進小書房讀書給大老爺聽。
大太太樂見其成,“你爹一年到頭,操心的事不知凡幾,也要消閑消閑。”
七娘子就隻好在姐妹們賞梅的時候關在小書房裏,給大老爺讀書。
大老爺果真是個忙人。
就算在臘月裏,張總管也是每隔幾天就要回一次蘇州,為大老爺取信。
當時通訊不便,信件是親朋好友之間聯絡感情的唯一渠道。
大老爺又是總管江南的大紅人……可以想見,給他寫信的人會有多少。
本家族長一支的來信,是要認真讀的。
桂家這幾年也很走紅,和楊家又是多年的交情,來信更是不能放過。
還有西北一帶大老爺未入仕之前的老友,現在也多有傲嘯山林成就一方名士的,這些讀書人脾氣最古怪,也不好怠慢。
在各地做官的同年與同鄉,更是一向同氣連枝,在朝廷裏互為聲援,信件來往,自然是少不了的。
更有大太太這邊的親戚,想要和大老爺攀攀交情的地方官吏,大老爺直屬統轄的江南各級官員……
哪一天要沒有十幾封信,那準是哪一處的驛站出事,耽擱了信件傳遞。
七娘子就給大老爺念信,“大人台鑒……”這是不熟悉的新朋友來信,還透著小心翼翼。
“海東親啟……”是來往多年的好友,話語裏就多了隨意。
“四妹夫安好?”是大太太娘家親戚的問候。
朝廷裏的一件事,往往被十多個角度複述出來,再送到大老爺案頭。
大老爺的書房裏天天上演羅生門。
光是皇上下令由許鳳佳訓練水師,以備來年下南洋時前導護衛的事,一個人就是一個說法。
同年是探問,問大老爺皇上是不是有意讓許鳳佳跟船下南洋積累功績,回京後再給許家進爵。
本家是請大老爺轉致祝賀,又問大老爺有沒有意思自組一條小船隊跟著朝廷的船隻南下經營些買賣,如有,別忘了算本家一份。
江南各級地方官又向大老爺說明,水師在某地和當地百姓出了某某摩擦、某某衝突,已在下官的努力下擺平……來賣人情。
也虧得大老爺能把各色潛台詞都聽得分明,記在心底。
七娘子這才知道,自己今天的錦衣玉食,並非僥幸。
沒有大老爺這麽好使的一個腦子,就算有秦家提攜,楊家也斷斷走不到今天這個地步。
就算她自己一向自負腦子靈醒,這麽千頭萬緒的人事,七娘子也覺得實在應付不過來。
而這還隻是大老爺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本職工作。
平日裏他要揣摩聖意,要穩定江南,要主持各項生產工作,要操心天災**,要賑災、要滅匪、要收稅、要……
知縣解決不了的事,找知州,知州也做不了主,就找布政使,布政使做不了主還可以找總督,可總督做不了主,總不能找皇上吧?
也難怪大老爺平時懶得在內宅的事上操心。
這外宅的事,可要比內宅更煩擾多了。
大老爺卻也真是個能人。
往往七娘子一封信念完,他也就想好了回信的主旨。
就囑咐七娘子記下來。
“語言務必婉轉,不要過於直白,就說這二百兩銀子是當年的借書錢。”
這是大老爺落魄時接濟過他的恩人,現在反而落魄了,來信向大老爺婉轉借錢。
“這樣的好處可不好沾手,竟是個熱山芋……這個人以後要遠著些,說話也不要太不客氣,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這是來信□裸地向大老爺獻媚的阿諛小官。
“就說好意心領,並提醒一下,三年考勤期將滿了,有什麽看中的缺,千萬不要客氣。直說就是了,江南一地的官吏升遷,愚兄還是可以做主的。”
這是大老爺的嫡係門人。
七娘子就分門別類,寫了短箋別在來信上,傳出去由師爺們憑著短箋上的意思揮灑成文,再拿回來,或是蓋私章,或是蓋總督府的小印,或是隻有大老爺的字號落款……
一天倒有半天都是在忙這些事。
不過,七娘子倒也覺得新鮮。
從前隻知道楊家的門第高,往來的親戚不多。
其實現在才曉得,隻是那些個阿諛奉承的人又哪裏會少,隻是資格不夠的,連楊家的二門都進不了。更不要說被她們這些小女兒知道。
朝中、民間的百態,似乎也就隨著這一封封來信,流進了七娘子的腦海中。
社會於她,不再是一個遙遠的世界,這一封封來信就是個窗口,讓七娘子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雖然在大老爺跟前處處都要小心,七娘子卻也甘之若飴。
大老爺也很滿意七娘子。
對大太太誇了幾次,“小七行事細心,倒是比那些師爺們都少紕漏,自從有了她打下手,小書房就沒那麽忙亂了。”
大太太就看著七娘子笑,“不想小七倒是有這方麵的長處。”
說起來,女兒家的長處,無非就是德言容功,琴棋書畫八個字。
楊家的幾個女兒,不是書法漂亮,就是有一手好女紅,唯獨七娘子,書法也不過得了秀麗二字,女紅更是平平,管家更是還沒有開始學起,也不曉得縝密不縝密。
不想卻在文書處理上有長才。
隻是以她的身份,將來若是嫁到了官宦之家,夫君自然有師爺陪伴,七娘子的這身好本事,多半還是要束之高閣。
大太太私底下就吩咐七娘子,“有和秦家、許家來往的信,就留點心,看看說了什麽。”
七娘子頗有幾分遲疑,卻還是答應了下來。
大太太先是訝異,過了一會,才想明白。
心裏一下就暖暖的。
七娘子怕是以為兩夫妻又起隔閡,自己的意思,是讓七娘子為她探聽前院的動靜……
就笑著解釋,“其實是你許家表哥和五姐的親事!你父親一向不怎麽喜歡鳳佳這孩子,哪怕是親眼見過了,明知是個極出色的後輩,對這門親事也不大熱心。我是怕他私底下又回了什麽不好的話,搞得這麽大好的親事被耽擱了……”
七娘子這才鬆了口氣。
就對大太太展開了笑靨,“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麽做的。”
這才出了堂屋,往大老爺住的小書房走去。
半道上就正好撞到九哥。
“七姐!”九哥披了玄狐大氅,越發顯得唇紅齒白,直是個玉一樣的翩翩少年郎。
他就踱到七娘子身邊,又舉手量了量七娘子和自己的高度差別。
“我已經比七姐高一個頭啦。”
一邊說,一邊就笑了開來,大有自得之意。
七娘子也不禁抿唇,“就算比我高,也還是我弟弟,你有什麽好得意的?”
自從九哥失學在家,反而越發刻苦,沒日沒夜的在及第居裏讀書,兩姐弟倒是很少有機會說私話兒。
五娘子和七娘子聯袂去了幾次及第居,探問許鳳佳和九哥的對話,這小子也都繃住了不肯說。
不過言談裏,已經是表哥表哥的,叫得相當親熱。
儼然是一副冰釋前嫌的樣子。
如今正好遇到,互相問了問,倒是都要到小書房侍奉大老爺。
衝寒館的建築分布得較為零散,小書房就沒有和堂屋寢室在一塊,而是獨立在山坳梅海裏,是一進三間的小小敞軒。
兩姐弟索性就並肩繞到了山丘上漫步過去。
七娘子一道走,一道撫弄枝頭的白梅,臉上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思緒。
不禁就問九哥,“你看著表哥的右手,行動還靈活嗎?”
許鳳佳之前幾次到訪楊家,都隻是在外院逗留片刻,隻有九哥出去相見過,不曾進內堂來。
七娘子也就一直沒有機會再看看許鳳佳的右手。
當年桂含春的那一句左手刀法,著實是給她留下了不少心事。
九哥又哪裏知道她心底的彎彎繞繞。
倒是詫異起來,“沒發覺什麽不對的地方。”
又調侃七娘子,“從前七姐嘴裏可是一個少年郎的名字都不曾有過,獨獨念起了表哥……該不會是那天在四宜亭見著了表哥的英姿,就……”
七娘子哭笑不得,“和你說正事呢!”
這事要是真的,也瞞不住九哥。
她索性就把桂含春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九哥。
“這事要是真的,一嚷出來,就是你的過錯……”七娘子眉宇間的陰霾,就再也藏不住了。“雖說如今你地位穩固,用不著擔心什麽,但也總是掃興。娘那個性子,看中了表哥做女婿已有多年,這一下,又該嗔著咱們小時候的一個過錯,反倒叫兩家有了心結……”
九哥也就收斂了玩笑的神色。
摸著下巴出起了神。
半日才喃喃道,“倒是沒有看出來……”
又看了看七娘子,忽地抿唇莞爾。
“就算是真,恐怕表哥也會自己瞞下來。”
七娘子就覺得九哥笑得很古怪。
“他有那麽好心?”始終覺得不妥。
九哥就附耳低聲問七娘子,“當年他又為什麽那麽好心,把過錯拉到了自己身上?”
語調中的曖昧,叫七娘子一下就紅了臉。
“你仔細說話!”
話意雖然嚴厲,但不知怎麽,聲調卻是軟綿綿的。
九哥就大笑起來。
“是是是,我仔細說話,我仔細說話。”
兩個人就都住了口,默默地走在梅花林裏。
又過了一會兒,七娘子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叫你仔細說話,再沒有假的。”
她就有了幾分羞澀,幾分躊躇。
“少年郎的心思,是最當不得真……”七娘子低著頭望著腳尖,輕聲自語,“就不說許家,隻說我們楊家,娘是看中他做你的五姐夫,他自己就算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意思,又有什麽用?三姨那裏,也肯定是和娘一個意思。”
婚姻大事,曆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許鳳佳當年對她有一點點好感,一來當時年紀小,多年後,這好感也不過止餘一絲牽掛,都算是好的了。二來,這種事說到底,也根本輪不到他置喙。
曖昧的話說得多了,反而更沒意思。
九哥也整肅了臉色。
“我真沒有騙你。”
他和七娘子的氣質真有幾分相似,這樣端正起來,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氣韻在裏頭。“你曉得那會在四宜亭裏,我們到底說了什麽?”
七娘子就站住腳怔怔地望向九哥。
“我先向他賠了不是,說當年是我行事莽撞任性,少了思忖……”九哥也就罕見地露出了一絲自嘲。
富貴人家的少年子弟,又是冰雪聰明,九哥一向心高氣傲,很少對誰低頭。
“他連說不要緊,還說是自己當時年紀小,連自己在想什麽都不清楚。”
“又問我們有沒有被這事牽連……”九哥微微一笑,“我就賣了個關子,我說我還好,沒有什麽。”
“表哥的麵色就是一動,盯著我問,‘那你姐姐呢……’話裏竟是大有關心的意思……”
“我這才說,姐姐也沒有什麽,這幾年來還被寫進娘名下,成了嫡女。”
“表哥一聽就笑了,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要不然,我或者也不會來蘇州’。”
七娘子耳邊嗡的一聲,一時間竟是恍恍惚惚,隻聽得九哥續道。“表哥還問我,‘你現在和你姐姐,還生得很像麽?’我說已是隻有五六分相似了,表哥就看了看我,又笑了笑,兩人倒是都沒有說話。”
“這時又見著了你們在窗子後頭偷窺,我趕忙告訴表哥,最東麵的窗戶後頭,前頭的是五姐,身側穿藍襖子的就是你……”
113私意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沒有多久,就到了小書房前頭。
正巧見了張總管引導了兩個師爺,自內書房出來。
七娘子連忙躲到了九哥身後。
大老爺公務繁忙,當然不可能做到內外交流斷絕,來來往往,與師爺、幕僚等人照麵,也是難免的事。
好在這一等人多半也都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能進大老爺身邊服侍的,更無一不是老成持重之輩。
說起來,七娘子其實都可以不必回避。
隻是大家小姐,到底自重身份。七娘子輾轉問得連二娘子、三娘子都是一律回避的,也就蕭規曹隨,不敢越雷池一步。
九哥忙端正神色,上前向幾個師爺見禮。
“小侄見過先生們!”
幾個師爺滿臉都是笑,顯然很是受用。
“才見了世侄做的詩,倒是越發進益了!”
“來年蟾宮折桂,想來也不在話下……”
九哥含笑和師爺們應酬了幾句,又問,“還當父親午睡才起來——”
大老爺有午睡的習慣,平時午睡起來,多半都是叫兒女在身邊,或是考問九哥的學問,或是叫七娘子念信來聽。
也所以這一對兒女今日才會湊在一起,一路到小書房來。
幾個師爺來回看看,都隻是笑,卻沒有答話。
門簾又起,一個麵目清臒的中年文士倒背著雙手出了屋子,見了九哥與七娘子,便一揚眉。
“不想倒是在此撞見世侄、世侄女。”
九哥和七娘子都連忙恭恭敬敬地參見。
“見過年先生。”
年先生是大老爺身邊最信重的幕僚,家下兒女,都執晚輩禮。
他身子骨不好,每年到了冬季,都住在香雪海山那頭的別院裏養病,等閑是不到大老爺身邊來的。
平時幾個姐妹議論起來,都說年先生倒要比大老爺還逍遙。
今日不但反常地在午睡後叫了師爺過來說話,更是連年先生都請來了……
七娘子就笑著向年先生請辭,“向來父親今日是要忙碌了,小七都還是先回避了,免得幾位先生出入不便。”
年先生也笑著擺了擺手,“倒是無妨的——是今日京裏發了詔令過來,我們難免要過來參讚參讚。剛才東翁還惦記著你們還沒過來,說是年紀越大,眼睛漸漸不好使了,少了七娘這一雙明眸,好些事做起來就不順手。”
七娘子和九哥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大老爺總督江南,當然和京中有不少文書往來,一年也不知道要派出多少信使往宮裏傳消息。
隻是,沒有什麽大事,皇上也寧可用手諭傳召,京中的幾個閣老,更是樂於用密令、私信來和大老爺溝通。
這也是大秦多年來的規矩。免得公文重重下達轉發,聲勢浩大,還沒有開始辦事,就已經打草驚蛇。
這一回發了詔令,當然是有大事了……也難怪連年先生都被請來說話。
好在年先生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隻是喘了一口氣,就又笑,“說來也是好事,朝廷雖然就已經有意再開南洋航路,但這事一直也沒有擺到明麵上來。這一次皇上倒是真下了決心,命魯王督造船隻,由平國公世子操練水軍,朝廷這邊是焦閣老領銜督辦,已是把下南洋的事,提到了日程上來。”
九哥還有些懵懂,七娘子卻已經心中一動。
讓魯王督造船隻?
皇上這……還頗有些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啊。
不過,朝政的事,女兒家也沒有必要涉入太深。
她就低了眸望著眼前的梅花磚,沒有接年先生的話頭。
倒是九哥也很快明白了過來。
“怪道要請動年先生的大駕了,”他是一臉的好奇,“這事,還真值得費些思量。”
年先生在這一對雙生姐弟麵上溜了一眼,也就沉眸微笑,“是啊,這事,還真值得費點思量。”
又咳嗽了幾聲,才在九哥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階。
“學生扶您上轎。”九哥一臉的殷勤,將年先生扶出了院子,目送著他上了二人抬的小竹轎,年先生又在竹轎上握了九哥的手和他說話。
七娘子就悄聲問階下還沒留頭的小廝,“屋內還有沒有先生?”
楊家一向敬重師爺、幕僚,子女們都以先生稱呼。
那小廝忙打了千,半跪著回話,“倒是還有兩三個在為老爺起草回信。姑娘請先進西室稍候。”
西裏間是大老爺小睡的地方,平時也很少有男丁進去。
七娘子瞥了九哥一眼,見他和年先生說得熱鬧,就微微點了點頭。
九哥懂得要和年先生打關係,可見的確是進益了。
“我還是進後頭的林子裏走一走。”她笑著吩咐,“一會兒等客人走了,父親傳喚我的時候,你再到林子裏來找我就是,我多半是在亭子裏坐著。”
小書房後頭也有幾畝梅林,種的卻是白梅,七娘子久已想進去走走。再說,此時去林子裏,倒還能回避一下幾個師爺。
她就從屋子後頭的月洞門裏繞進了白梅林中,緩緩漫步起來。
平時做嬌小姐,身前身後很少短了服侍的人,照料得雖精心,卻也拘束。
難得有一段時間可以自在徜徉,七娘子倒巴不得師爺們別那麽快離去,也好多一刻偷閑。
她索性在亭子後頭翹起的雲紋石上坐了下來,背靠著紅漆雕花的柱子,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小女兒家,總有無限心事可以琢磨。
好似還沒過多久,輕巧的腳步聲就響進了林子裏,在亭子前頓了下來。
七娘子一個機靈,就回過神來。
還以為自己出神太久,大老爺召喚,以至於要派人進白梅林來尋找。
就忙起身轉出了角落。
“是來尋——”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剩下半截卻噎在了嗓子裏。
站在階下訝然望向她的少年,身穿玄色灑金曳撒,上頭的四品猛虎補子張牙舞爪,隱隱然就強調了他的那股子貴氣。
不是許鳳佳是誰?
#
兩個人倒是都呆了一刻。
“表哥!”還是七娘子先回過神來,斂衽施禮。
心裏不免犯起了嘀咕。
許鳳佳不是在胥口練兵麽?怎麽平白無故的,又到光福來了。
“七表妹。”許鳳佳側身受了半禮,又還了半個禮給七娘子。
倒是半點都不曾不規矩。
七娘子卻是滿心的不自在。
才和九哥說起了許鳳佳的事,轉頭就在林子裏碰到他。
雖說彼此至親,傳出去,也不至於有什麽不名譽的地方,但總歸是有幾分尷尬。
她就強笑著和許鳳佳寒暄,“表哥怎麽也到光福來了?”
話才出口就覺得不對勁。
好像自己不歡迎許鳳佳過來一樣。
許鳳佳卻沒有在意。
他淡笑著倚到了亭邊的紅柱上,“來拜會一下四姨夫。”
七娘子也有多年沒聽到許鳳佳的聲音了。
當時在鴛鴦廳後,他說話的聲音醇厚沙啞,語調穩重。
此時卻是一派的輕鬆隨意,音調裏自然而然,就帶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意味。
有些人就是這樣,尋常一個挑眉勾唇,被他做來就是特別的有神韻。
許鳳佳無疑就是這樣一個風流的少年郎。
七娘子就越發尷尬起來,躲閃著看了許鳳佳一眼,輕輕地應了一聲,“噢”。
許鳳佳看了看七娘子,眼神一閃。
“其實,是四姨夫接了詔令,難免要把消息傳到我們水軍大營——廖太監身子骨不好,又犯了老寒腿,行動不便,蕭總兵人在蘇州和家人團聚,正好就由我過來,也向四姨夫、四姨問個好!”
他慢吞吞的解釋。
說起話來,還是這樣的不疾不徐。
七娘子就轉頭撥弄起了枝頭顫巍巍的白梅花。
又不禁偷眼看了看許鳳佳的右手。
有些左右為難起來。
該不該問一問他的右手……
“原來如此。”她就低聲應和,“父親那邊在行公文呢,表哥恐怕要稍等了。”
大老爺在用印的時候,許鳳佳倒的確是不好過去打擾的。
不過回避到林子裏,也有些矯枉過正了。
“倒不是為了這個。”許鳳佳盤起了手臂,斜倚著紅柱子,望向了天邊蒼灰色的雲彩。
不時又閃一眼七娘子。
七娘子隻覺得臉頰邊一陣灼熱,被看得越發抬不起頭來。
“是諸總兵來訪……這陣子和他之間有些齟齬,見了彼此尷尬,索性回避進來,大家清靜。”
許鳳佳的話裏就帶了些自嘲。
七娘子一時倒忘了害羞,霍地抬起頭來。
“諸總兵——表哥怎麽得罪了他……”
旋又明白過來。
江南一向是諸總兵的地盤,這位大人物素來是四邊不靠,和大老爺都走得不近,跟許家,更談不上有多少交情。
現在由許鳳佳打頭,帶來的廖太監是太子的人,蕭總兵是許家的人,大剌剌地在太湖練兵……
諸總兵當然有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的忌諱。
就算許鳳佳沒有行差踏錯,恐怕在諸總兵眼中,都是處處刺眼。
她就收住了未完的話,衝許鳳佳一笑。
“沒想到表哥這些年,倒是曆練得人情通達。”
換作多年前的那個紈絝子弟,恐怕就算懂得諸總兵的忌諱,也都不會在意。
如今曉得避開衝突,已經是成長了不少。
許鳳佳也就迎著七娘子的視線,深深地回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隻覺得他的雙眼熱得如過火的琉璃,明亮得簡直都要漾開了。
她咬了咬唇,又別開眼望向了顫巍巍的白梅花。
心底就覺得自己像是輸給了許鳳佳一樣。
“從前的確是少不經事。”許鳳佳也移開了雙眼,緩緩地說。“在西北曆練了幾年,倒懂得了很多事。”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七娘子在心底天人交戰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問。
“在西北的幾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吧?”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了話頭。
許鳳佳偏頭想了想,又是一笑,“還好,打仗,哪有不吃苦的。”
七娘子就轉過身,也靠在了亭下的欄杆旁,抬眼望住了許鳳佳。
許鳳佳有些微微的詫異,揚起眉毛,做詢問狀。
“聽聞表哥練就了一手左手刀法……”她緩緩地問,心頭抽緊了一口氣,連肩頭都緊繃起來。
卻不想許鳳佳隻是又揚了揚眉,反倒好奇,“你聽誰說的?”
也沒有否認的意思。
“當時桂家的世兄過來調糧,五姐托我向他輾轉詢問得來的。”七娘子的語調又快又急,好像在分辨著什麽。
不禁白了許鳳佳一眼,又問,“表哥……這左手刀法,是因為……”
話都問到這份上了,許鳳佳再裝糊塗,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她心底反倒埋怨起了許鳳佳。
許鳳佳就摸了摸下巴。
用的正是右手。
“你曉得我為什麽下江南來練兵?”又轉了話題。
七娘子滿心的惱怒,恨不得使勁跺一跺腳,再揍許鳳佳一拳。
可惡,曉不曉得問出這句話需要多少勇氣?
這萬一,許鳳佳的右手真的出了什麽事。
楊家、許家的關係再度生變,說起來,錯處是全要著落到九哥和她身上的。
但要把這事順順當當的瞞下來,就肯定要和許鳳佳把事情攤開來說。
除非這人還真就是心甘情願地為姐弟兩人遮掩……
偏偏許鳳佳好像聽不懂她的話一樣,繞來繞去,就是不肯正麵作答。
她氣得雙頰都有些暖熱起來。
“不曉得!”
話才出口就又後悔。
清涼甜脆的聲音,和著這滿心的不悅,倒有些像是在發嬌嗔。
許鳳佳低低地笑了起來。
醇厚低啞的笑聲,笑得七娘子更是著惱。
“我此來江南,明麵上是操練水軍,為將來下南洋開路護航。”
這人一邊說,一邊又看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被他看得渾身刺癢難當,又待局促低頭。
心裏那股子邪火,卻叫她不願示弱,反而抬起頭來和許鳳佳對視。
笑話,當年都沒有怕你,沒得你長大幾歲,有了些風騷,反而怕起來。
“台麵下呢,是應太子的差遣,在江南軍界拉攏幾個自己人。”
許鳳佳卻也是真的長大了。
他倒沒有和幾年前一樣,一遇挑戰,就過於興奮,以至於亂了方寸。
七娘子明目張膽的反抗,似乎反倒更取悅了這位少年將軍。
他就一邊說,一邊又笑了起來。
聲調也更低下去。“在親戚這邊,是來看望一下四姨同四姨夫,再向兩位長輩,為幾年前的事賠個不是。”
提到往事,七娘子的耳朵不自覺就豎了起來,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
他抿了抿唇,又微微以舌尖潤了潤兩片唇瓣。
緊張不言自明。
“在我自己嘛……我是想來收賬的。”
收賬?
七娘子就皺起眉頭,剪水雙瞳裏,露出了絲絲縷縷的迷惑。
許鳳佳就勢仔細地審視起了七娘子的五官。
“不過,也不曉得你還認不認賬,又會不會賴賬……”一邊慢吞吞地道,“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想收這筆賬。不過麽,見了你,我倒覺得我沒有來錯,楊棋,這筆良心帳算不算數,就看你有沒有良心了。”
七娘子頓時就怔住了。
萬千心緒,一湧而上,叫她再無處可逃。
縱使明知許鳳佳正細細審視她的容顏,也沒有辦法阻止那股熱流轟然而上,充塞了雙頰,烘得嬌顏紅燙。
“楊棋……”許鳳佳又喚。
這兩個字被他念來,格外的千回百轉,似乎千般涵義都透了進來。
“你可要仔細想想,你……有沒有良心,嗯?”
話裏又帶了些笑意。
七娘子再忍不住,雙頰燒紅,垂下頭去。
遠處傳來了小廝尖細的童音。
“表少爺,老爺請您進屋說話……”
她驀地回過神來。
就翻身碎步下了台階,躲到了一株老梅後頭。
許鳳佳於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紛紛揚揚的落花中。
梅林間那一股飄逸的暗香,陡然濃厚起來。
114陰影
大老爺要和許鳳佳說詔令的事,自然少不了連篇累牘的分析局勢……更少不得叮囑許鳳佳日後行事的方針。
畢竟是長輩,許鳳佳又是在江南練兵,算是大老爺的地盤。兩家自然要同氣連枝,一個鼻孔出氣。
七娘子忖度著大老爺今日是不會有空讓自己讀信的了,索性直接回房給大太太請安。
心裏也不是不慶幸的。
說起來,楊家上上下下,從前她隻是忌憚一個二娘子,如今,反倒更怕大老爺。
到底是股肱重臣,一雙銳眼,恐怕很少有看不破的陰私。
七娘子隻怕自己的滿腹心事,被大老爺這麽一看,無端端都要露出三分。
大太太午睡才起來,正和五娘子、六娘子閑話。
見七娘子進來,倒有了幾分詫異。
“還當你要在小書房坐上一下午。”
七娘子就笑著解釋個中緣由,“……這詔令一下,父親就忙起來了,很多事都不是我們女兒家方便摻和的。”
“連年先生都請動了。”大太太神色也玄妙起來。
就徑自沉思起來。
五娘子、六娘子也都麵露思索。
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耳濡目染,也都品得出這事的滋味。
皇上這一招棋實在是下得太奧妙了,竟有幾分昏招的意思。
一邊給了太子水軍的兵權,一邊又讓魯王造船。
魯王就藩也有幾年了,以他的本事,早把山東一帶視作自己的地盤,手底下的能人巧匠何止千百。
把興建船隊的職責交給魯王,看似是人盡其用。
但萬一魯王在船隻上做了手腳,將來茫茫大海上,艦隊出了什麽事,是天災還是**,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但水軍卻真真切切是血肉之軀,死了一批要再補充一批,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皇上做事,還真是雲山霧罩,讓人看不分明。
魯王本來就有為一己私欲,扣押軍糧的前科……
這樣一來,南洋之行的變數,儼然是又大了幾分。
大太太也不免歎息,“實在是聖心難測。”
眉宇間不知不覺,已掛上了幾許心事。
七娘子又哪裏不明白大太太的意思。
楊家已經站到了太子這邊,自然不希望魯王東山再起,為皇位的歸屬多添幾分變數。
隻是皇上的身子骨又康健了起來,難免又要玩弄權術,打壓太子,拉一拉魯王,讓兩個兒子重新成犄角之勢,他才能把這皇位坐得安心了。
她不由輕輕蹙眉。
雖然從未接觸過皇家的存在,但隻看皇上的所作所為,七娘子就直覺不喜這個所謂的盛世明君。
國家大事是國家大事,宮闈私事是宮闈私事,為了他自己皇位坐得安心,就鬧騰出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又把天下百姓置於何地?
不過,這樣的事,也不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兒家可以置喙的。
她就給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還正自琢磨,得了七娘子的暗示,方才忙不迭綻放笑顏。
“母親!”她笑著上前拉住了大太太的手,“故事才說到一半,您就走神了。這外頭的事兒,自有父親操心,我們女眷也沒法管。還是安安生生地過咱們的小日子吧!”
六娘子生得漂亮,嘴巴又甜。
這嬌聲糯氣的幾句話,倒是讓大太太眉頭一舒。
“好,好。”她笑著拍了拍六娘子的手,“小六說得不錯,這些事啊,咱們女人是管不著的,全看男兒家在外頭的拚搏了。”
倒也沒有再說故事,反而關切地問七娘子,“在前頭遇著表少爺沒有?”
七娘子不由一頓。
大太太倒以為七娘子不曉得,又解釋,“你許家表哥今日來光福找老爺說話,剛才派人進來問好,說是吃晚飯的時候再進來廝見。”
她就慈愛地看了五娘子一眼。
“都是嫡親的表兄妹,又隻有自己人,就不整那些個虛禮了。晚上就在東廂的小暖閣裏宴客吧,你們表哥勞累了一個多月,臘月裏還不得休息,著實辛苦。”
五娘子也笑,“是,從前都不曉得表哥居然如此實心任事,我還當這一次主事的是蕭總兵,表哥不過掛個名頭,不想卻是倒過來了!”
“水軍的事,的確還是你蕭世叔操心得多些。”
大太太卻反而否認了五娘子的誇獎。
神色之間,隱隱還帶了自豪。
“過了年,你表哥恐怕還有別的差事。”
六娘子溜了七娘子一眼,就微微打了個嗬欠,低頭玩弄起了裙邊的流蘇。
七娘子也就含笑垂眸,讓五娘子和大太太議論許鳳佳的事。
心裏卻不禁想起了許鳳佳的話。
“台麵下呢,是應太子的差遣,在江南軍界拉攏幾個自己人。”
難道是來拉攏諸總兵的?
可是看兩人不睦的樣子,卻又不像。再說以諸總兵的身份,怎麽說也要大老爺親自出手才有誠意。
再說,江南的政界是大老爺的地盤,雖說許家、楊家親密,但到底把手伸到江南,是犯忌諱的事……
難道是太子心裏對楊家不夠放心,想要在江南安插自己的人馬,將來改朝換代,就把大老爺撤換了,放上自己的心腹?
不愧是親生父子,都是一樣的聖心難測,皇上的行事叫人忐忑不安,就連太子的作風,都很難讓人放心。
七娘子不禁眸光微沉。
楊家到了這個地步,固然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錦,幾乎富貴到了極處。
但也正因為此,更要處處小心,否則一個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複。
偏偏朝政又是這樣晦暗不明,大老爺前幾年又卷進了奪嫡的漩渦裏……
她就一心一意地為楊家的後路盤算起來。
倒是把許鳳佳的事,拋到了腦袋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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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鳳佳到底未曾留下來吃晚飯。
隻是和大老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就又回了胥口。
“廖太監身子骨不好,中軍大營又正是事多的時候,沒個主事的人,實在是說不過去。”
就又派小廝進來向大太太請罪。
晚飯桌上,大太太就咋舌,“從光福到胥口,就算是快馬也要一兩個時辰,他也真經得起折騰!”
“到底是年輕人,身強力壯,侵晚回了大營,還可以辦上兩三個時辰的公事。”
大老爺口中對許鳳佳也多了些讚賞。
又訓斥九哥,“你表哥就比你大上幾歲,裏裏外外的差事,已是都提得起來了。你一向自負聰明,也要想想到了他那個時候,能不能有他的成就,拿了四品的功名!”
九哥隻好放下飯碗起身肅容聽訓。
大太太忙打圓場,“好了好了,飯桌上還惦記著訓子?安生吃飯,吃飯。”
這幾年來,大老爺對九哥倒是越發嚴厲,九哥在他跟前,簡直動輒得咎。
不過,古代就講究個嚴父慈母,九哥又是家裏的獨苗,大老爺期望大了,難免過於嚴苛。
九哥本來正吃得高興,這麽一打岔,不過是再進了小半碗飯,就起身告退,去自己屋裏讀書。
屋裏的氣氛就沉寂下來。
幾個女兒也都沒了胃口,草草扒了幾口飯,都相繼起身告辭。
大太太更是心疼得吃不下飯,勉強陪大老爺坐了一會,就趕大老爺去小書房,“知道老爺心裏有事,公務繁忙……也不要把氣撒到兒子頭上。如今您在這裏,往九哥屋裏送宵夜他都不敢吃,我看您還是去小書房煩惱您的大事去。”
大太太難得發嬌嗔,又是關懷九哥,大老爺聽在耳朵裏,倒覺得比好話還要受用。
反而和大太太開玩笑,“我倒是不走了又如何,難道那小畜生還真能扛得住一晚上的餓?九哥畢竟是獨子,將來要繼承家業,太嬌慣,將來吃的苦卻更多呢。”
這話雖在理,大太太卻還是一臉的心疼,“這孩子平時還逼自己不夠緊?”
兩夫妻又拌了幾句嘴,大老爺才沉吟著提起了詔令的事。
“這事小七怕是也和你說過幾句了。”
提到詔令,大老爺眉宇間就染上了少許陰霾。
大太太難免追問一句,“難道小七聽來的竟是真的不成?皇上真要再提拔魯王,讓他督造船隻……”
“那一位是年紀越大,疑心病竟越重起來,這一轉眼又提拔了魯王……”大老爺也是一臉的苦笑。
就添添減減,把詔令的事向大太太備細說了。
皇上下達的詔令倒也簡單,多半都是些海晏河清的套話,牽涉到具體事務,隻有寥寥幾句。
但就是這幾句話裏唯一明確的兩件事,就是把水軍給了太子,又把船隻給了魯王。
皇長子是真的要東山再起了。
“皇上年紀大了,本來就多疑。前幾年要到西域采藥,西域的那幫子殺才也的確是過分了些,連著推托了小半年。這人在病中,就愛胡思亂想。”大老爺的麵孔半藏在陰影中,被搖曳不定的燭火映得陰晴不定。“更何況,照我看也未必是胡思亂想……權家這幾年來和大皇子走得近,權仲白是誰送進宮中的,皇上心裏有數。我看這一樁差事,才是對大皇子真正的獎賞。”
要造船,還是給水軍造船,大皇子就等於是拿到了和許鳳佳一色一樣的金牌令箭。
有了這個冠冕堂皇的大招牌,掛羊頭賣狗肉……原本被斬斷的觸角,又可以向各地延伸。
大太太越想就越心驚。
到後來,竟是出了一背的冷汗。
“難怪連年先生都請來了。”她喃喃自語,“恐怕魯王的眼中釘,此時還不是東宮那一位,而是我們楊家了!”
楊家這幾年來之所以榮寵不衰,恐怕有很大的原因是當時大老爺當機立斷拿下劉徵疏通糧道,在皇上心底落下了好。
但這份好,是踩著大皇子和劉家換來的好。
原本是大皇子囊中物的浙江,又落到了大老爺手裏……
皇長子重新崛起,肯定是要在地方上打下根基。
不動楊家,動誰?
“浙江省偏偏又還沒有完全被我們消化。”她又有些發急,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眼見著許家這裏的生意是推不掉的,我們這麽大的銀錢往來,不可能沒有動靜——老爺,這都是看得著的把柄啊!”
大老爺也長出了一口氣。
這位儒雅的中年人似乎轉眼就蒼老了十多年,臉上的疲憊,已是再掩飾不去。
“一步一步,身不由己,也就走到了現在這步田地。”他抹了抹臉,語調又沉穩了下來。“在皇上心底已經不是純臣,在東宮心底,根基又還不深,在魯王心底,是頭號大敵……難啊,真難!”
大太太忍不住有些哽咽。
“也都是見步行步……哪裏想得到小神醫能把皇上拉回來!”
兩夫妻就都沉默了下來。
這裏麵的彎彎繞繞,彼此心照。
皇上昭明二十一年那一場大病來勢洶洶,幾次都要撒手人寰,按常理推測,就算能救回來,怕是身子恐怕也要從此衰弱下去了。
楊家在當時投靠太子,也算得上當機立斷、水到渠成。
大秦是禮儀之邦,什麽事都求個自然而然,股肱重臣,最忌見風使舵,做牆頭草狀。
說起來,太子已經多次透出了招攬楊家的意思,楊家在那個時候靠攏太子,也有維護正統,讓朝局平穩過渡的意思。
誰知道權家半路橫插一杠子,小神醫妙手回春,居然真的把皇上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又親身到西域求藥,真個讓皇上重新龍精虎猛,恢複了精神……
人算,又怎及得上天算?
楊家這一次,是全輸在權仲白一個人身上了。
燭花結了幾朵,又都落了下來,大老爺才沉沉開口。
“大丈夫行事,俯仰無愧於天地,我們靠向太子,雖有私心,但在當時也是為大局著想。否則皇上病重,北戎壓境,江南再亂起來,說不定天下就要亂了。”
他似乎是在安慰大太太,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皇上心底也不會不清楚我楊海東的為人,否則,又哪裏隻是稍微敲打一下……”
大太太也跟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真難。做奸臣難,做純臣也難,到了這一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已是沒有回頭路了。”
她臉上就閃過了一絲絲狠勁。
“你看,是不是聯合許家,借著下南洋的機會,再訪幾貼……”
大老爺神色就是一動。
半晌才緩緩搖頭。
“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再找到那樣的藥,還是兩說的事。再說,這事東宮心裏也不會沒有考慮,犯不著由我們來提。”
他微微一笑。
“不過,我們自然也不能坐以待斃。”
他又低眸沉思了片刻,才道,“小七這孩子人很聰明,以後你常帶她出去走走,到江南的幾個大戶人家都坐一坐。很多時候,我們在外宅打探不到的事情,你們女人家在內宅倒是輕易就能聽到。”
內宅婦人,一輩子就在小小的方寸間打轉,多的是見識短淺,禁不起套話的。像大太太這樣進退有度的主母,不是一等大戶人家,再養不出這樣的女兒。
向她們套話,自然是比向官場上的老油條、滾刀肉套話來得容易。
大太太卻還有些不解。
“老爺你這是想……”
“這幾年來,我怕吃相難看,一直也沒有好好梳理江南的人才。”大老爺麵上也劃過了幾許冷厲。“乘著鳳佳這孩子在江南和諸總兵打對台,我看,是時候清理一下門戶了。”
大太太麵露恍然之色,緩緩地點了點頭。
又惦記起了五娘子的親事。
“這門親事早定一日,我心也就早安一日……太子和鳳佳這孩子親若兄弟,我那年上京,倒是還在平國公府見了東宮一麵。想來,和許家結了這門親,東宮心底也能安心些。這門親,眼下看來,倒是非結不可了。”
皇上心底已經對大老爺有了不滿,可已經站隊,又沒有叛出門牆的道理。
楊家現在要做的,也就是和許家結親,讓兩家的關係更緊密一些,間接成為太子的自己人,好在東宮這邊獲取更多的利益了。
大老爺輕咳了聲,倒是沒有接腔。
他就撫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敲起了桌麵,陷入了沉思中。
115任性
在光福吃過了臘八粥,大太太就張羅著帶了兒女們拖家帶口地回了蘇州。
大戶人家過年,規矩多,客人多,臘月裏送年貨上門的就不少,大太太身為當家主母,當然要在楊家坐鎮。
“要不是叔霞這幾年來多少也能幫手,一時還忙不過來。娘是越發老了,擔不起這主母的重任啦。”
大太太親自帶了七娘子坐了翠幄清油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和七娘子閑話。
五娘子性格急躁,兩母女時常話不投機。
這幾年來,大太太倒更願意把七娘子帶在身邊。
“娘分明是一年比一年年輕,您要是歎老,那大姨娘可就真無地自容了,她比您還小幾歲呢吧?前回進來請安,頭發都快灰了一半……”
七娘子的嘴自然是甜的。
大太太心裏就熨帖起來,笑著嗔怪了一句,“你倒是個油嘴滑舌的,大姨娘是少白頭,你又不是不曉得。”
兩母女一路說些閑話。
大太太又提到了許鳳佳。
“鳳佳這孩子,也真是在差事上用心思,怪不得小小年紀就得了四品的功名。”
許鳳佳最近也經常到光福來見大老爺。
自然會進來向大太太請安。
說起他,大太太的語調裏就滿是喜愛。
“我看著倒是和小時候判若兩人,有了少年英雄的樣子,那份穩重、那份從容,竟是很少見到同齡人能比得了的。”
七娘子頓了頓。
慢慢地沉下眸子,笑著應和大太太,“是,雖然不曾親眼見識,不過聽娘的口氣,表哥居然是脫胎換骨了……”
心裏卻不禁想起了許鳳佳的笑。
大太太的眼睛是被什麽糊住了吧。
單單隻從這人的笑上,就曉得他決和安分、穩重粘不上邊。
又想到了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可要仔細想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她的指尖就有些微微的酥麻。
心跳,也不知不覺地快了幾拍。
“我想,光是叔霞一個人,也實在是忙不過來。”大太太又絮絮叨叨起來。“你們姐弟過年也都十四歲了,九哥是獨子,越過前頭的三個堂兄說親,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溫和的話聲落到七娘子耳朵裏,卻好像一盆冰水從百會穴澆了下來。
她一下又回到了現實。
眼前的緙絲銀線蓮荷鶴氅,再一次清晰了起來。
“隻是你父親憂慮得也對,九哥不過一個秀才功名,說親就沒有什麽底氣。這些年也不知道哪裏的流行,讀書人不中個舉人,簡直沒臉說親!”大太太又犯起愁來,“再說,我看好的幾家,又都遠在京城,女兒家到底是什麽人品,心裏也不清楚……”
“父親心裏有數的。”七娘子就溫言勸慰大太太。“再說,大堂兄正在說親,我們也不好和大堂兄爭搶人家。”
一家人很少有同時給兄弟倆說親的。
大太太對敏哥倒素來是喜愛的,聽七娘子提起他,就拍了拍大腿。“倒是忘了,你三個堂兄一年在山塘書院也好刻苦,今年很該把他們接到光福來一起小住幾日。”
“山塘書院到臘八才放假呢,您忘了?”七娘子笑著為大太太斟了一杯茶,“整年在書院辛苦,臘月裏倒是該讓哥哥們鬆散鬆散。做幾樣愛吃的菜……免得叫哥哥們回了家還受委屈。”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越發溫存起來。
難得這孩子心胸寬廣,對三個堂兄,倒是一絲芥蒂都沒有。
“所以我就趕在臘月前把餘容苑收拾出來了。”她接過磁石做的小杯子喝了半杯溫熱的茶水,“嗯,這茶顏色味道都出來了,你也嚐嚐——我想,今年以後,你三個堂兄是要在府裏常住的,叫孩子們再住到翰林府的小花園去,不倫不類,也不好回避。索性把餘容苑重新整一整,隔出幾個小院落來,三兄弟一人一個小院子,又親近,又寬敞……以後客人們來了,一律款待到垂陽齋去。”
這幾年來,幾個侄少爺也就是過年的時候才回總督府住一個月,平時都關在山塘書院讀書。
也說不清是書院規矩大,還是不願意多呆……
“這主意好。”七娘子笑著又翻了個磁石小杯子,也給自己倒了半杯熱茶,“一家就這麽四個兄弟,九哥將來靠哥哥們幫襯的時候多了,別一家人還鬧了生分,倒叫外人看笑話。”
轉過年才十四歲大的小姑娘。
人情練達、寬宏大量……說話行事,體體麵麵,是從來不會失禮人前的。
大太太就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小七性情溫柔,識得大體,又不會缺少算計。”大老爺對七娘子的評價,要比對五娘子高得多。“人又聰明……我看,竟是配個二姑爺這樣的人才也夠格。讓你帶她出去走動,也是留心物色人家的意思。”
“倒是小五,性子倔強,生性又不喜歡和人鬥心機、比手腕……”
對許家的親事,竟是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猶猶疑疑,好像許家是個老虎峽,進去了就難出來一樣。
一時倒出起神來。
半日才慢慢地附和。
“是啊,九哥將來,靠哥哥們幫襯的地方,那是絕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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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哥、達哥、弘哥幾乎是和大太太一行人前後腳到的總督府。
大太太也不顧旅途勞頓,一安頓下來,就把三個侄子叫到跟前。
“這小半年沒見,越發都大了!”
山塘書院功課緊,三個侄子上一次回家,還是被大老爺接回家過中秋。
這三個侄少爺也都長成了少年,最小的弘哥都有十五歲了。
雖說稱不上芝蘭玉樹,但也都是麵目端正氣質凝厚的好少年,幾年來,三人也都陸續得了秀才功名,正在潛心讀書,預備明年的秋闈。
見到大伯母,幾個人都規規矩矩地行過禮,才起身在下手落座陪大太太說話。
“怎麽樣,書院裏的先生怎麽說?”大太太今天格外的高興,“今年的歲末評等,都得了優吧?”
山塘書院每年歲末的考試都有評等,要是能連著拿上幾年優等,秋闈中舉,一般說來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敏哥微微頷首,“侄子和二弟倒是都得了優等,三弟那幾天身上不好,有些腹瀉,倒是隻得了良等。”
弘哥摸了摸鼻子,有些難堪,“若是沒有腹瀉,優等也是囊中之物。”
從小弘哥就是古靈精怪,這樣的事在他身上發生,是一點都不奇怪。
大太太有些發噱,“好好,一個歲末評等,有什麽大不了的,明年的秋闈別腹瀉就好嘍。”
眾人就都應景地笑起來。
“過了年,就不要去山塘書院了。”大太太順勢安排幾個侄子,“來年就要下場應試,你們竟是在餘容苑安頓下來為好。平時也多和前院的先生們走動走動——都是飽學之士,也多有功名在身,向他們請教,是再錯不了的。等到五月份再北上,路也好走一些。”
雖說大房、二房連年在江南居住,多年來也以江南世家自居,但是祖籍在西北,三個侄少爺隻能在江南考秀才,說到舉人,那是必須回西北去應試,才符合大秦律法的規定。
鄉試在九月,五月份上路,三個侄少爺到了西北,還可以回楊家村探望一下二太太。大太太的這份安排,不可說不體貼。
敏哥麵現感激,卻沒有順從大太太的安排。“大伯母考慮得周詳,不過,我們兄弟三人商議過,倒是想過了正月就上路,回楊家村小住一段時間。”
二太太自從昭明二十一年去了西北,這三年來還沒有見過兒子。
大太太不由有些尷尬。
掃了幾個侄子一眼,見敏哥若無其事,達哥麵現赧色,弘哥卻是抿了唇不說話。
心下已是多少有數了。
大人之間的紛爭,明麵上是不會影響到孩子們之間的感情。
但孩子們心裏又怎麽沒有數?
明白一點的,知道是自己的父母做了不得體的事,自己羞愧起來,反而越發發奮,和大房更親近些,有將功補過的意思。
不明白的,恐怕反而要怨大房行事過於獨斷,不給二房留些臉麵了。
人心就是這樣,一盞燈照了別人,反而就不照自己。
達哥、弘哥心裏想的,就截然不同。
隻是敏哥……這孩子心機已經深沉,大太太卻是看不透了。
算了,本來也沒有想著靠二房的幾個孩子照拂九哥。
“也好,你們心裏有母親,就是孝順了。”大太太神色不變。
又問了幾句起居瑣事,就叫姐弟們進來見堂兄。
正好又有莊頭來交割年貨,大太太叫了叔霞過來幫著算賬,又打發人叫藥媽媽、梁媽媽開大小庫房搬運貨物。堂屋裏就進進出出,亂得厲害。
就把幾個小輩安排到東偏院說話玩耍。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行事很自然就分了男女,小姑娘們在窗邊的太師椅下落座,彼此之間嘰嘰喳喳說得興奮無比,也顧不上搭理男生們。
九哥和三個堂哥默然相對,半日都找不到話說。
還是五娘子想起來,大大咧咧地問敏哥,“大堂哥正說親事是不是?可說定了哪一戶人家?”
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弘哥就抿唇笑話五娘子,“多大的姑娘了,說起親事也不知道害臊!”
又問六娘子,“你五姐過了年是不是也要說親了?”
五娘子有些發急,跺了跺腳,“哪有弘哥這樣擠兌人的,想起來問上一句,就編排了這麽多話。”
敏哥忙含笑止住弘哥,“是,臘月裏剛有信來,說是由舅母相看,已是為我說定了歐陽家的三姑娘。”
敏哥就是大方,十七歲的少年郎,說起什麽事都是氣定神閑、胸有成竹,再見不到一絲局促。
“是李家那個歐陽太太出身的歐陽家?”六娘子倒追問了一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歐陽家是李十一郎的母舅家呢。
這麽說來,楊家二房是輾轉和李家也扯上關係了。
曾聽大太太說起,王家和二老爺逐年來有些生分,沒想到二太太被發配到西北去了,二房反倒和王家重新走到了一起。——二老爺肯把敏哥的親事交到王家手上,應當是和王家盡釋前嫌的意思了。
也好,兩房雖然已經分家,但到底是同氣連枝,二房自己懂得經營,將來幾個兒子也不用在大房身上吸血度日。
“是,就是旗山歐陽。”敏哥不動聲色。“恐怕明年就要辦婚事了,不然底下的弟弟妹妹,也不好說親。”
五娘子嘿嘿地笑,劃了臉羞弘哥,“聽到沒有,是著急給你說親呢!不然,哪有這麽快就成親的道理!”
這三兄弟裏,最好玩笑的就是弘哥,五娘子和他也最熟稔。
少年郎臉皮薄,經了五娘子一逗就漲紅了臉,“楊善禮啊楊善禮,你自己難道就不要說親的?你不要說親,許表哥來蘇州做什麽?偏偏就隻曉得笑話別人,哼哼,還當我們在書院讀書,消息閉塞!”
楊善禮是五娘子的大名。
五娘子一下也紅了臉,站起身猛地跺了跺腳,“楊善弘你胡說什麽!沒影的事也被你說得真真的!仔細我回了母親……”
“五姐!”七娘子秀眉微蹙,輕喝了一聲,“大家說笑,何必這麽認真!”
弘哥臉色越紅,還要回嘴,敏哥一個眼神過去,就又把到口的話給硬生生吞了回去。
達哥也笑著打圓場,“都是沒影的事,開個玩笑,兩個人就較起真了。”
六娘子更是著急,“就是嘛,大家兄妹難得見麵,五姐你也是的,何必這樣當真……”
大家做張做智,好容易把五娘子的毛給撫平了。
弘哥卻仍是有些不平,盤了手望著窗子,氣哼哼的也不說話。
屋內的氣氛就尷尬下來。
七娘子看了看弘哥,又看了看麵容平靜的敏哥。
就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本身三個堂兄身份就尷尬。
說是在蘇州讀書,倒不如說是在蘇州做人質。
雖說長年累月都在山塘書院,隻是間或回總督府,但遠離父母,幾個少年心底又哪裏沒有心酸。
五娘子還要向大太太告狀……是嫌三個堂哥還不夠委屈,還不夠寄人籬下?
縱使六娘子和九哥連珠炮一樣的冒俏皮話,敏哥、達哥也相當捧場,但弘哥和五娘子都沒有再露出歡容。
向晚時分給大老爺請過安,眾人就不歡而散。
進了百芳園,六娘子徑自從聚八仙穿過回了小香雪,止餘五娘子和七娘子同路往東側回院子。
七娘子忍不住數落五娘子。
“五姐也要體諒一下幾個哥哥,父母不賢,最難堪的是兒女……和父母分別這幾年,個中心酸,哪裏是我們可以想象的……”
五娘子餘怒未消,哼了一聲,別過頭隻是不答腔。
七娘子也就不再說話。
兩個人默默地經過浣紗塢,又上了小竹橋。
五娘子垂著頭,望著腳底吱吱呀呀的竹板,這才細聲開口,“弘哥不打趣表哥和我,我也不和他生氣。本來這種事就最要避諱,他說得還和真的一樣!我——我才不想嫁進許家!”
女兒家說起婚事,總是帶了三分羞澀。
五娘子就算再爽利,也難免俗。
話才出口,就低著頭加快了腳步,把七娘子甩在身後,拐進了月來館。
七娘子不由就站住了。
細思了半日,才搖著頭苦笑起來,大步往玉雨軒走去。
116男色
進了臘月二十,大太太就派人到胥口鎮,三催四請,總算是把許鳳佳拉回了總督府。
“到了江南不在四姨家過年,將來傳到京城,我怎麽有臉麵見你母親。”她拉了許鳳佳的手,越看越滿意。
少年將軍,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意氣風發的態度,舉手投足之間又帶了三分貴氣,偏偏又是那樣穩重自持……
又是太子的少年夥伴,從小一起長大,這份交情,是最難得的。
恐怕將來的大秦軍界,就是他的天下了。
若是和桂家親事也能成,兩個連襟攜手,楊家在軍界哪裏還會為援手犯愁?
許鳳佳倒有幾分無奈,“四姨,將士們也都是長年累月的背井離鄉,我這個練兵的主帥過大年的時候怎麽好缺席……”
“那也用不著日日在胥口泡著!”大太太是鐵了心要把許鳳佳留在楊家過年了。“曉得你事情多,大年初一一定放你回胥口去,除夕的這頓團年飯,卻是一定要在楊家吃的。”
許鳳佳就隻好在垂陽齋裏安頓了下來。
倒是和餘容苑的三兄弟遙遙相對,把楊家的客院塞得滿滿的。
正院堂屋又迎來了久違的熱鬧,這幾位堂表親禮數都周全,每天的晨昏定省,是決不會拉下的。
得閑了,幾兄弟姐妹也常常湊在一起說話玩耍。臘月裏閨閣放了假,連九哥都難得沒有苦讀,而是和許鳳佳一道,拉了幾個堂哥每天往胥口演習騎射,大太太心疼兒子,約束了九哥幾次,都管不住他往校場的步伐。
“大丈夫出將入相,九哥以後也未必會在江南這樣太平的地方做官,了解一些武事,沒有什麽不好。”大老爺卻很達觀。
九哥難得受到肯定,越發是和許鳳佳打得火熱,兩兄弟成天成天的不著家,有時候甚至就睡在胥口的軍營裏。
達哥與弘哥年紀畢竟都小,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沒有不愛玩耍的,拉弓射箭、打馬狂奔……都要比冷冰冰的書本來得有趣。
倒是敏哥隻是應酬了幾次,就推托不去,每日裏手不釋卷,隻是在餘容苑苦讀,除了給大太太請安,等閑也少出院子。
七娘子就私底下叮囑梁媽媽,“可不要怠慢了幾個堂哥,衣食起居,務必要往精致了服侍。”
梁媽媽先還有些訝異。
連大太太都隻是做一做麵子情。
看到三個侄子的時候,滿麵堆笑,一臉的關心。
不在跟前了,也就丟開手。
餘容苑的下人如何安排,服侍得怎麽樣,大太太是從來想不起過問的。
沒想到反而是七娘子……對幾個堂兄處處關照,好像唯恐他們受了委屈。
“這下人們難免也有勢利眼的。”她就字斟句酌,拖長了句子應酬七娘子。“恐怕也多有仗著幾個侄少爺遠離家鄉的緣故,服侍得就不夠精心……”
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琢磨著七娘子的意思。
這會不會是反話呢?
七娘子又哪裏看不出梁媽媽的驚疑。
她不由長出了一口氣。
深宅大院,簡簡單單的一件事,都要鬧得曲裏拐彎的。
“幾個堂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小年紀,就考上了秀才。”她提點梁媽媽。“尤其是大堂哥,行為得體、光風霽月……如果能考上進士,進入仕途,以後九哥恐怕還要靠他拉拔。”
古人最看重血緣聯係,在變幻莫測的官場上,最可靠的莫過於親兄弟的。
否則二太太都鬧到了那般地步,大老爺為什麽還是不肯和二房斷絕聯係?這幾年在官場上,還是若明若暗地照拂著二老爺?
大房隻有九哥一根獨苗,總不好因為這些小事,反倒叫幾個堂兄和大房更離心離德。
關係,就是一點點運營出來的,這些小事都沒有誠意敷衍好,再好的關係,也會一點點變淡。反之,就算幾個堂哥對大房有一些微詞,隻要大房自己的做法無可指摘,人心肉長,也終於會漸漸的向大房靠攏。
梁媽媽似懂非懂。
卻也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是,是。”她滿口答應下來,“正好這個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再添一批人進來,索性就給餘容苑多添幾個丫頭小子,湊足了三個小院子的人口,這些閑人,我們楊家還是養得起的。”
又請示七娘子,“您有什麽看中的小丫頭,就盡管吩咐老奴,一定給你帶進玉雨軒裏……”
這也都是順水人情。
以七娘子今時今日的體麵,看上了誰,和大太太說一聲,大太太哪裏還有不給的。
七娘子卻是一臉誠懇的笑,“承蒙梁媽媽照顧,看上了誰,必定是不會客氣的。”
沉吟片刻,又低頭輕輕地合了合細潤的五彩茶盅,才笑問,“我倒是想起來一個人——梁媽媽還記不記得先頭去了的小雪?白露同我說,她家裏還有一個妹妹,今年也到了進府的年紀。”
梁媽媽主管的是府裏的人事,下人屋裏當齡的小丫頭,她心裏都是有數的。
梁媽媽一怔。
思索了半日,才笑,“怕是有,好像……小名糯米的一個女娃,今年也有十三歲了,生得倒比小雪討喜得多了。隻是老奴想,她姐姐是身上有嫌疑才被放出去的,倒不好又進小姐屋裏服侍,就想放在小庫房做些雜事……”
放在小庫房做雜事的,都是不入等的小丫鬟,月錢也菲薄。
“餘容苑裏不是正缺人嗎,一下拆出了三個小院子,肯定是少丫鬟的。”七娘子麵帶沉思,“小雪到底和我在西偏院一道住過,又那樣命苦……叫她妹妹做個不入等的小丫鬟,我心裏總覺得不落忍。我看,就讓她在餘容苑領一份差事吧,橫豎幾個堂兄成年累月的在外讀書,餘容苑的差事雖幹了些,但也清閑。”
在楊家,小姐、少爺屋裏的差事,素來都是人人爭搶的。
尤其是幾個侄少爺,在家的日子又少,平時除了打掃房屋,也不會有多少事情,餉銀又豐厚。將來說出去麵子上又好聽——服侍過少爺小姐的丫鬟,那肯定是舉止有度、能幹大方,連配人都格外吃香。
小雪一個身染嫌疑,又犯怪病,去世的時候還瘋瘋癲癲的丫頭,居然這麽讓七娘子惦記?
竟惦記到了這個地步,特別找自己來說話,要把她妹妹塞到這麽好的去處?
梁媽媽心下一陣陣的發寒,看著七娘子的眼色,就有些異樣了。
從前隻覺得這孩子大方得體,行事叫人放心。
不想年歲越大,越覺得她的心機之深,竟到了讓人難以捉摸的地步……
很多事都是影影綽綽透了嫌疑,要細思又抓不住絲毫把柄,若有若無之間,草蛇灰線千裏伏脈,到末了卻是都遂了七娘子的心願。
“梁媽媽?”七娘子見梁媽媽出神,倒有些好笑。
本來想把小雪的妹妹放到小香雪,也算是兌現了當初對小雪的承諾。
隻是六娘子身邊的丫鬟年紀都不太大,這一次配人的名冊上沒有她們的名字,要硬塞一個小丫鬟進去,操作上難度很高。
正好,餘容苑是個安閑體麵的去處,倒是要比小香雪更清閑得多。
她又提起了立冬的婚事。
很多事就是這樣,下人們對你有所求才靠過來的,吃了好處,也要為人辦事。
“聽說娘屋裏的立冬,今年也到了配人的年紀。服侍過娘的一等丫鬟,結親的時候都有體麵,由娘親自指配——隻是這一向事兒也多,不曉得娘心裏有了成算沒有。”
人事上的事,大太太和梁媽媽商量的機會很大。
“這一向實在是忙,家裏又有這麽多客人,太太好像還沒慮到這兒。”梁媽媽也就順水推舟,把剛才的走神給掩飾了過去。“說起來,還有事想請七娘子幫一句……這白露……”
七娘子微微訝異。
就扭頭看著白露笑了起來。
白露就臉紅起來,跺著腳出了屋子,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白露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梁媽媽也是一臉的笑,“也不怕您笑話,自小我們家的二小子就覺得白露這孩子是個好的,隻是……”
就絮絮叨叨地把白露和自己的二小子之間的那點青梅竹馬的事,說給七娘子聽。
七娘子又哪裏不懂梁媽媽的意思。
“要是白露姐心裏也願意,我這裏是一準放人的。”她也應得爽快。
雖說白露今年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紀,但要是七娘子執意讓她再服侍幾年,也沒有人敢多說什麽。
不過,白露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好歸宿,這樣兩廂情願的美事,七娘子當然不會從中作梗。
梁媽媽頓時千恩萬謝,又拍著胸脯打包票,“糯米的事,就包在老奴身上……”
七娘子親自起身要送梁媽媽出門,又被她再四按住,也就順水推舟,叫白露把梁媽媽送出了玉雨軒。
回頭就笑問立夏,“你要是也看中了誰,盡管和我說,到時候啊,就找梁媽媽做媒,把你體體麵麵地配出去!”
立夏鎮定逾恒,眉毛也沒動一根,“姑娘說笑了,立夏年紀還小,還想再服侍姑娘幾年。”
說起來,立夏也就是比七娘子大一歲,按楊家的規矩,離配人還有五六年的時間,現在說這話,的確是早了些。
倒比不得白露,今年都二十二了,的確也該嫁人了。
七娘子倒很讚賞立夏的穩重。
就問立夏,“你看著咱們院子裏的小丫鬟,有誰能提拔上來,填補白露姐的缺?”
立夏麵露沉吟,“這個還是先問過白露姐的意思……”
兩個人正在計較,白露就臉紅紅地進了屋子。
立刻就進了裏屋打點起了針線。
小女兒情態,看得七娘子不禁會心一笑。
說起來,這年頭的丫鬟倒是多數比小姐更幸運。
除了那些挑出來做通房的丫鬟外,多半都是服侍到二十多歲才被放出去配人。
至少不需要十幾歲就麵對生育壓力。
好比二娘子,因為定國侯身子不好,心急著要個孫子,才十五歲就嫁進孫家。
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已經生育過兩次。
第一次生下的長子還沒有站住……
還好次子延平就比較康健,今年也兩歲了,最容易夭折的周歲,算是已平安度過。
連三娘子都是才出嫁沒多久,就傳了喜訊回來。
放在現代社會,都是才念初高中的小姑娘,在古代已經為人母了。
就連五娘子,在七娘子看來還是一臉的稚氣,她的親事也都提到了日程上……
七娘子連忙甩了甩頭,把湧起的思緒給壓了下去。
就指派白露,“去問問立冬看中了哪一戶人家,若是有相中的,就叫他們擇一日進來懇求,事前送個信來,到時候我親身過去說幾句好話……”
又翻找出針線來有一下沒一下地紮著花兒。
“乘還沒進正月多繡幾針,免得到了五姐生辰的時候趕著繡。”
一邊繡花,一邊和兩個丫鬟說話。
到了下午,大老爺派人來召喚七娘子到外偏院去服侍。
內外有別,幾個總管有時候會進正院回話,卻是從不進百芳園一步。進來傳喚的是專管內外院消息溝通的童媽媽。
七娘子不敢怠慢,自己進了屋子換衣服,打發立夏和白露雙雙陪童媽媽閑話,又上了待客用的茶款待童媽媽。
總督府的下人,多半是大太太從娘家帶來的陪嫁。
也有自己賣身投靠的、采買進來簽了死契的……
大老爺身邊的老人,說起來也就是張總管和童媽媽了。
童媽媽的父親就是當年太老爺身邊的總管,說起來,是七八輩子的老人了,在整個楊家都是獨一份的老輩。
雖說這些年來不顯山不露水,隻是做這個傳遞內外消息的閑職,但七娘子卻一向對她有格外的尊重。
童媽媽也很受用,笑眯眯地用過了茶水,見七娘子出了屋子,忙起身誇獎,“七娘子越發是出落得和一朵芙蓉花似的,瞧瞧這氣度、這人品……無怪乎老爺太太都是越來越寵愛……”
兩個人就一路說話,一路出了玉雨軒。
七娘子本待從浣紗塢出正院,童媽媽卻帶了她直接出了外牆上開的小南門,進了夾道。
“太太在前院見西北來的莊頭,滿院子的東西,還有好些年輕外男。”董媽媽解釋,“方才進來的時候就覺得擾亂,七娘子您水做的人兒,可別被衝犯了——從這兒走倒還更近些。”
雖說玉雨軒的下人時常從夾道進出,但七娘子本人還是第一次走這條夾道。
不禁好奇地環顧左右。
這條內夾道和正院、外院之間的外夾道遙遙對照,兩邊夾住正院,外夾道往左走,就是七娘子上了多年課的家學,往右走是往翰林府的小門,內夾道往左是餘容苑,往右是垂陽齋。小南門就開在垂陽齋外側,隻要拐幾步就是夾道門,出去直通衣錦坊,守夾道門的婆子若是願意行個方便,玉雨軒的下人進出就相當方便了。
“倒是從來沒有從這裏過外偏院。”她和童媽媽閑話。
這條外夾道也顯得很是荒涼,一條路上就隻有董媽媽和七娘子兩個人,遠遠的夾道那頭,還能看著守門的婆子。
童媽媽也笑,“垂陽齋沒收拾起來之前,也不願意從這裏過,一整個院子被封著,難免荒涼。”
就指點給七娘子看,“垂陽齋裏的兩株柳樹,多年來一直半死不活的,說來也怪,前年把翰林府買下來以後,太太請了道士來看風水改格局,那邊一改,這邊的兩株柳樹倒活了。老爺知道了,都笑說是奇事。”
七娘子也駐足往垂陽齋裏看。
許鳳佳白天是從來不在總督府呆著的,倒沒什麽好忌諱的地方。
正巧迎麵來了兩個仆婦,向七娘子見過禮,又拉了董媽媽,“今年正月裏辦喜酒……”
都是下等仆婦,嗓門也大,董媽媽掃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還在打量那兩株柳樹,就把幾個相識帶到了通往垂陽齋的月洞門邊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七娘子也隻好繼續做觀賞狀,一邊思忖著董媽媽話裏的意思。
才一分家,楊家的地氣就盛,柳樹就活。這事,也有幾分玄妙的味道。
正在出神,就看到許鳳佳一邊和九哥說笑,一邊從屋角繞到了院子裏。
大冷的天,他卻光了上身,露出了一身的修長緊實的肌肉。還有大滴大滴的汗不斷自下顎滾落,滴到蜜色胸膛上,再一路滾下勁瘦腰肢,消失在淡金紅色的下裳中。
一並九哥都是滿頭滿臉的紅漲,雖沒有如許鳳佳一樣豪放,卻也隻穿了中衣,把外袍挽在手中。
七娘子不禁瞠目結舌,露出了難得的震驚。
許鳳佳原本邊行邊說,倒也沒有注意到院門口,無意間一個扭頭,就和七娘子對上了眼。
117隱私
七娘子進了外偏院還有些臉紅心跳。
給大老爺念信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讀串了行,跳掉了兩句。
忙紅了臉向大老爺致歉,“是小七走神了。”
大老爺就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咱們家小七今兒有心事?”
話裏倒多出了難得的興味。
七娘子一下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大老爺跟前,她一向是規行矩步,從來不敢放鬆。
和這個老狐狸江南王比,自己的那點手段,不過初級中的初級……一雙眼一掃過來,好像就能看穿自己心底的那些彎彎繞繞。
她連忙收攝心神,笑著推脫,“進了臘月,家裏的事也多,玉雨軒的人事又有變動,女兒就走了神了……”
“噢。”大老爺也不知信了沒有,笑著長吟了一聲,也就不再理會。
七娘子忙找到了跳過的那一行,重新為大老爺念了起來。
“連年西北收成都不大好,眼下江南又有盛事,愚弟不才,盼望領略江南風景,已有多年……”
這個人文理不好,寫得信直如一篇大白話,語意又重複拖遝,七娘子讀著讀著,不禁就又走了神。
想起了許鳳佳訝然的神色。
不知不覺,她又跳讀了一行,前言,已是搭不上後語了。
大老爺不由掀了眼皮,帶了三分慎重地打量起了七娘子。
這個女兒素來是文雅嫻靜,處事之仔細,竟是不下於衙門裏最得重用的那一批師爺,不論是什麽工作交代到她頭上,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用了十二分心思,幾乎從不出錯。
否則自己也不會這樣看重,一徑試用,就屢屢讓她來外偏院侍奉。
怎麽今天一反常態,頻頻走神……
玉雨軒的人事變動,就這樣讓她費心?
他就又垂了眼,不動聲色地思忖起來。
還是七娘子自己讀了幾句,才發覺了不對。
不由紅了臉喃喃請罪,“女兒心緒浮動,叫父親見笑了。”
就咬著唇垂下頭,望住了腳尖,一臉的愧疚。
七娘子轉過年就十四歲了。
雖然比不上六娘子的容色,但也自有過人之處,此時再一咬唇,潔白的貝齒輕輕陷在花瓣一樣的雙唇裏……
也有了一股婉轉動人、嫋嫋娜娜的豆蔻風姿。
大老爺心中一動。
一時之間,真是心緒萬千。
麵上卻是分毫不露,款款起身,親自攜了七娘子的手走到書案前,溫言安慰,“人呢,都有心浮氣躁的時候。犯錯,也是難免的事,給爹爹念信,就算念錯了幾回,也都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又親自動手,拾掇起了書案前散放著的各色信件。
七娘子就默不做聲地給大老爺打起了下手。
“隻是將來出嫁了,到了夫家,就不能像在娘家一樣隨性了,有什麽事兒,都要壓在心底,回了自己的屋裏,再行發作。”
大老爺就親自執了墨條,七娘子忙執盞往硯盤上倒了少許清水,他就一手捏了鬆煙古墨,緩緩在端硯上繞起了圈兒。
“須知道,修身養性,靠的就是水磨工夫,”他注視著墨色絲絲縷縷地在清水中漾開,一麵緩緩地道,“年輕的時候,你爹也是性如烈火,這麽多年的養氣功夫下來,又何曾看得到一絲火氣?大戶人家的閨女,最講從容二字。今日爹就送你一卷小軸,日後懸在案頭,有什麽煩心事,你就多想想這兩個字……但凡世上的事,急躁時想不透的,從容時往往就能想透,貪婪時悟不出的,從容時往往就能悟出。”
七娘子紛亂的心緒,隨著大老爺低聲的開解,竟也真絲絲縷縷消散了開來。
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大老爺就選了一根上好的大排狼毫,飽蘸了濃墨,屏息靜氣,在白若玉版的宣州蟬翼紙上,緩緩地寫下了從容二字。
待得墨幹了,才細細卷起來,笑向七娘子道,“眼下還不能給你,等裝裱過後,我再派人送到玉雨軒去。”
合家上下,能得大老爺墨寶見賜的,七娘子還是頭一份。
“女兒先謝過父親的美意。”她抿唇一笑。
就又拿起信為大老爺輕聲念了起來。
沁涼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傳進大老爺耳朵裏,讓他又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到了向晚時分,才打發七娘子回內院。
“也快到給你娘請安的時辰了。你帶了我的話,說我今晚就不進內院了,臘月裏還有些瑣事,越性乘今晚勁頭足,一口氣安排下去。”
待七娘子出了內院,才吩咐身邊的老長隨,“一會兒等董媽媽送人回來,讓她進來見我。”
#
大太太今天情緒也不錯。
七娘子才進正房,就聽到了她的笑聲。
“現在的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四姨已經老啦!”透過珠簾,大太太的話聲有些模糊,隻能隱隱約約聽到個大概。
七娘子卻是才聽明白了四姨兩個字,就有掉頭出門的衝動。
但立冬卻已是喜眉喜眼地為她挑高了琉璃簾,一臉殷勤地問候。“七娘子來了。”
她也隻好轉身進了東次間,微笑著給大太太請安,“給娘請安了。”
又往大太太臉上相了相,才笑,“娘今早起來說頭疼,晚上看著,氣色倒好多了。”
說著,就順勢坐到了大太太身邊。
今晚人齊全,五娘子和六娘子在大太太左邊下手順序而坐,三個侄少爺在大太太右邊下首坐著,許鳳佳同九哥卻是一左一右,坐在梅花桌邊,側身與眾人說笑。
七娘子本來就該坐在六娘子下首——卻是與梅花桌比鄰的座位。
大太太是一點異狀也沒察覺出來。
七娘子坐到她身邊,她就把七娘子攬在懷裏,也相了相七娘子的臉色,“你父親又把你叫到外偏院去念信了?”
“是,父親說今晚就不進來了,外頭事多,乘著今兒精神好,就索性一道吩咐了算數。”七娘子乘機傳遞大老爺的口信。
大太太也不著意。
大老爺公務繁忙,有時候連著大半個月,隻在外偏院和小花園之間來往,雖然人在總督府,但也很少進內院。
“讓你讀了半下午的字,可曾賞你幾口好茶?”就和七娘子開玩笑。
看得出,大太太的心情相當好。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詫異。
朝局晦暗,大太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了。
“倒是沒有賞茶。”她笑,“是賞了我一幅字。”
眾人都有些訝異。
大老爺的書法在大秦都是有名的。
當年還在做翰林的時候,一手楷書就已經得到當時的太子,如今的昭明帝親口稱讚。後來登上江南總督的位置,一時興起給幾間佛寺留下的匾額,也都得到了江南文士的交口稱讚。
隻是大老爺素來珍重墨寶,平時輕易,是不會賜字於人的。
沒想到家裏的幾個孩子,倒是七娘子得到了這樣的殊榮。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幽深起來。
回頭一想,倒也釋然。
怕是也體諒七娘子這一陣侍奉筆墨的辛苦吧。
“好,連九哥都沒有得過你父親的字,不想倒是小七先拔頭籌。寫的是什麽?”她也為七娘子高興起來。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已是打扮齊整,換上了家常玄青色百寶紋直綴。
年紀越長,這人好像就越來越喜愛深色衣物。
越發顯得一雙眼亮得好似燒化的琉璃,七娘子真怕什麽東西被他看久了,甚至會自燃起來。
他神色自若,似乎並不以剛才的尷尬為意,規規矩矩地看著手邊的黑瓷兔毫茶盞,眼神是一點都沒有不規矩。
九哥卻是賊忒兮兮,一雙眼珠子看了自己,又看看許鳳佳,再看看五娘子,又看看大太太……
“是從容兩個字。”她垂下眼望住了鞋尖,輕聲回答。
大太太愣了愣。
一般說來,長輩賜下的字,都包含了自己的美好祝願。
就好比大老爺是決不會給九哥寫淡泊兩個字一樣,寫給七娘子的從容,肯定是希望她能在未來的日子裏,努力往這兩個字靠攏。
“看來你父親對你期望不小啊。”她就好笑,“我們家七娘難道還不夠從容?”
大家都跟著笑,“就是,若是七娘子還不從容,那五娘子可就真不知道怎麽辦了。”
五娘子哼了一聲,別過了臉,“才不和你們計較。”
大太太越發開心起來,就連敏哥都不禁微微發噱,更不要提達哥、弘哥。
許鳳佳也看著五娘子笑起來,卻沒有多說什麽。
又坐了坐,就起身向大太太告辭,“快到飯時,也該回垂陽齋了。”
九哥跳起來,“表哥,今晚到及第居吃飯吧!”
又拉扯幾個堂兄弟,“哥哥們也都一塊,熱鬧有伴,在這女眷堆裏坐了半日,倒坐得我渾身不自在……”
敏哥也就帶著兩個弟弟向大太太告辭。
幾個少年郎一出東次間,就嘻嘻哈哈起來,笑聲隔著玻璃簾子傳進來,雖不那麽響亮,但笑聲裏蘊含的那股少年所特有的青春,卻是怎麽都掩不住的。
七娘子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還真怕許鳳佳和九哥有一個人沒能把不對藏住。
在現代社會,不要說半/裸,就是正麵全/裸,看過了就是看過了。
可是在古代……這件事要是傳了開去,自己的名節可就全完了。
雖說也有許鳳佳處事莽撞,光天化日之下赤身**的罪過,但自己窺視男眷居住的院子,說起來也是不莊重。
又怎麽曉得他今天不在胥口,反而就在垂陽齋裏和九哥搏擊為戲?
七娘子就靠在大太太懷裏,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旋即又振作起來,笑著聽大太太關切五娘子,“今兒的話怎麽這麽少?”
五娘子今天的確是安分得有些古怪了。
往常請安的時候,偌大一個屋子,常常隻聽得到她的聲音。
“表哥雖然是親戚,但到底大了。”五娘子提起許鳳佳時的語氣,已有親切隨意,變作了疏遠冷漠。“也不好當著他的麵多說什麽,我們女兒家,自有女兒家的矜持要守。”
六娘子不禁偷笑,正要打趣五娘子幾句,七娘子忙直起身給她使眼色。
大太太卻是沒留意到兩個小女兒之間的你來我往,徑自好笑,“沒想到小五也懂得了女兒家的矜持——也是,轉過年就十六了,是個二八年華的小佳人了!”
五娘子就別過頭,抿著唇冷冷地,隻是不說話。
七娘子忙打岔,“聽說今天有莊頭送年貨過來……”
作好作歹,才把局麵緩和了下來,沒讓大太太覺出不對。
大太太是真高興,難得留了三個女兒一道晚飯,席間七娘子才曉得,今年天下大熟,幾個莊子都沒有打饑荒。
“眼見著就要開辦百年難得一遇的盛事,年成又好……說不定你們還真有福氣見識到前朝的福船下海的盛況!”
又惦記著在莆田做官的大姑爺,“莆田雖在福建,但到底靠海,我想著明年你們大姐夫的三年考勤就到了,倒是和你們父親說一說,把他運動到海邊去,最好是在泉州做個小官——船隊是一定要在泉州靠岸補給的,這就是多難得的熱鬧?到時候等船隊回來,就便托下人做些小生意……這一筆說不準就是十多萬銀子的進賬。”
五娘子這才打疊起精神附和大太太,“就算不望著十多萬,好歹泉州要比莆田富庶得多,這個官當得也省心些,大姐寫了幾次信過來,都說莆田山高水遠,當地匪患不淺,鬧得她戰戰兢兢……”
幾母女就議論起了幾個姐妹的動向。
初娘子跟著丈夫在莆田任上已有兩年,先且不說,二娘子去年生下定國侯府的嫡長子——之前夭折的那個年歲太小,還沒有序齒,眼下也常寫信回來報平安,在信中隻說生活平靜,請爹娘不必掛心。
三娘子本來隨丈夫在江西任上,眼下應該已經回到關隴守孝,這一守孝就是三年。關隴又遠,音信自然也少了,不過上一次信來的時候,說是兒子年紀雖小,但也已經相當壯實,一路顛簸都未曾生病,倒是三娘子自己上吐下瀉,鬧騰得不輕。
四娘子在餘杭做大少奶奶,日子倒是過得順心,就在今年中秋還帶了四姑爺回了蘇州一次,人倒是開朗了不少,見了姐妹們,臉上也帶了笑,雖說暫時還沒有身孕,但古家人也是看得和眼珠子一樣,倒沒有受過什麽委屈。
“還是你四姐有福。”大太太很感慨,“四姑爺腦子不大靈醒,隻是捐了個監生在身上,倒沒有進仕途的意思,預備這一世就在餘杭過活。地也有了,屋也有了,下人也有了,又看得你們四姐和仙女一樣,行事做派再沒有不好的,倒比大姐有福氣些。”
初娘子自從生了小囡囡,就再沒有動靜。一轉眼出嫁也將十年,就算李家沒有說什麽,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上次寫信回來,也說了正在留心人選,想要為大姑爺提拔一個通房。
或許是同病相憐,大太太倒是格外能夠體會初娘子的不易,自從初娘子來信,就在楊家下人裏挑選,心心念念,要為初娘子找一個相貌美麗、性情老實的丫頭,免得在莆田當地采買,不知底細,反倒不易節製。
“大姐畢竟有我們楊家做後盾,大姐夫又在江南做官。”七娘子就含蓄地安慰大太太,“也是極有福氣的了。”
隻要大姑爺一直在楊家的羽翼下生活,初娘子就決不會受多少氣。
大太太也明白這個道理,一時又笑開了,“還是小七懂得娘的心思。”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乘著大太太一個沒看著,衝七娘子做鬼臉。
若是往常,七娘子也一定做個鬼臉回去,今日卻沒有了這樣的心思。
勉強和大太太又說了幾句話,才吃過飯,就告辭了回玉雨軒去。
“許是午覺沒有歇好,總覺得困乏……”
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就與她一道出了正院,六娘子還拉五娘子隨她一道去小香雪坐坐。
七娘子就徑自先回了玉雨軒。
才進屋,臉色就放了下來。
前前後後地思忖了幾遍,才把立夏叫到了身邊。
“今兒下午我在垂陽齋外頭遇著了兩個下等仆婦,一個好像是大廚房專管洗菜的,總是穿著一身灰襖子,頭發盤起來帶了黑抹額,還有一個……”她低低地盤問立夏,“這兩個人,你認識不認識?”
118撩人
“姑娘說的像是大廚房的周三嫂子並她的小姑子。”立夏思忖片刻,就給了肯定的答複,“她們姑嫂感情和睦,又都在大廚房做事,平時是經常同進同出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又問,“平時的性子,是張揚還是內斂,話都多不多?”
“倒是都挺老實。”立夏麵色平靜,也不問七娘子的用意,“這戶人家當時像是幾兄妹一道被采買進來的,在府裏根基不深,周三嫂子倒是出身自太太陪嫁,不過當時也就是個灑掃庭除的小丫鬟,出嫁後一向在大廚房管著小丫頭並粗使婆子們洗菜,平時人很木訥……”
就老老實實地交了底。
七娘子不禁扶額。
這是一戶最普通的下等人家,在府裏談不上有多少體麵,隻是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無關緊要的工作。
但也正因為如此,要發作她們,反而更不容易。
總不能說是她的菜洗得不夠幹淨吧?
手腳要是不利落,很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在大太太跟前告上一個黑狀。
一想到大太太看著許鳳佳那喜愛的樣子,七娘子心底就直冒寒氣。
這可是大太太看中了七八年的五姑爺……這事兒要是傳出來,自己是絕沒有好果子吃的。
不禁又暗暗埋怨起許鳳佳。
大白天的,又是臘月裏,脫什麽中衣!
偏偏那夥婆子又在月洞門邊上站著說話。
雖說兩個仆婦是背對月洞門,說起來,怕是也看不到許鳳佳的不雅情狀。
但自己臉上的驚容,她們是貨真價實收進了眼底。
還有當時斜對月洞門的董媽媽……這一位,就不是自己幾句話可以發落的了。
七娘子就閉上眼發出了一聲苦悶的呻吟,狠狠地拍了拍黃花梨木的小八仙桌。
“他媽的,每次他一來就沒好事!”
她竟是難得地開了粗口。
立夏也嚇了一跳。
還是第一次看到七娘子這樣失態……
“您別著慌。”她忙拿起七娘子玉一樣的手輕輕揉搓,“什麽事,越慌隻會越亂……”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大老爺的話。
從容,還是要從容。
卻又怎麽從容得起來?!
這件事可大可小,大則是驚天醜聞,兩家的顏麵都要掃地。
小,也說不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大宅院裏,誰沒有幾件見不得人的事,又不是真個做下了醜事,無意間看到了表哥的上半身,說起來也不能算是多大的事。
最關鍵的是,董媽媽到底看到沒看到……
七娘子一夜都沒有睡好。
眼前花花綠綠,不是董媽媽帶笑的臉,就是許鳳佳那雙燒得化琉璃的雙眼。
年歲到了,就算心智再成熟,也沒有辦法阻止身體的成長,荷爾蒙的變化。
十四歲的少女,必定是有幾分懷春的心思的,那種情竇初開,羞惱無常的滋味,並非七娘子不願體驗,就不會到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就覺得頭昏眼滯。
七娘子強撐著要起身,才坐起一半,就覺精疲力竭,竟是連坐起身都沒有力氣。
忙又煎了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來吃。
立夏還張羅著想要煎去毒的藥方,七娘子卻覺不妥。
“說起來,也是連著吃了那人說的貼數,都是大補的藥材,再吃反而猶不及。”
隻是一晚上缺覺,就鬧成這樣,七娘子的元氣也實在是虛弱了些。
立夏就有些猶豫,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麽。
看了看七娘子,又收住了。
就想到昨晚七娘子反常的大怒。
恐怕這還不是缺覺,是心事實在重了些。
她就吩咐上元去煎了太平方子,待白露進屋——昨日她不值夜,所以進來得也遲,又忙和白露商量了幾句,由白露去向大太太稟告。
這才回到七娘子床前寬慰她,“權神醫不是說過,您這心事太重,後天就失於保養,本來先天就弱……自己還不善自保重,叫人看了也懸心……”
七娘子聽得倒有些不耐煩,偏了頭似聽非聽,又迷糊了起來。
心裏隻是反反複複地思忖著,這事究竟該怎麽處理才最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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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漱洗過,又喝了藥吃過早飯,就有人陸續來探病了。
先到的自然是五娘子並六娘子。
“還以為你今日睡遲了。”六娘子巧笑嫣然,“一問母親,才曉得你又病了。”
七娘子稟賦是要脆弱些,雖說不上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但的確比普通人容易有個頭疼腦熱的。
五娘子卻是先探了探七娘子的額溫,又撇了撇嘴,就勢彈了她光潔的額頭一個爆栗子。“是不是昨晚又失覺了?”
七娘子要是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第二天就容易不舒服。
“是,也不知怎麽的,一個晚上輾轉反側,竟是沒有睡著。”七娘子做虛弱狀,捂住了額頭,“五姐你還來鬧我。”
“一點點大的小姑娘,心思真重!”五娘子彈了彈舌頭,“進了臘月,臉上就沒有放過晴!一天到晚,不是愁眉不展,就是愁眉不展,也不曉得你哪來這麽多心事!”
五娘子就是這樣。
分明是關心你,話也說得這樣不好聽。
七娘子心下倒是一暖。
就淺笑,“是,五姐沒有心事,五姐臉上永遠是一片晴。”
六娘子噗嗤一聲就笑出來。
順勢就在七娘子床邊坐了,也探了探七娘子的額溫。
“還好還好,沒有什麽事。”她寬慰地一笑,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依著我,你白日裏倒別多睡了,免得到了晚上又睡不著。”
這才轉身打趣五娘子,“五姐臉上是從沒有心事的,是不是?”
這是明著笑話五娘子為了弘哥的那幾句話,對許鳳佳態度大改,一下就冷漠了起來。
五娘子麵上陰晴不定,猶豫了好一會,才歎了一口氣。
“懶得和你們說。”
她就托著腮在窗邊坐了下來,看著窗外的一片梨林發呆。
六娘子笑著和七娘子使眼色,又悄聲和七娘子打趣,“這兩年來,脾氣是越來越怪,倒和四姐有點相似,是不是到了這個年紀還沒有說親的女兒家,都有這一副脾氣……”
七娘子就忍不住一聲笑,“楊琉,你哪裏學來的這一張利嘴!”
五娘子也過來要擰六娘子的嘴,“看我不撕爛了它!”
幾個小姑娘笑笑鬧鬧,倒把七娘子的精神給鬧騰起來。
想想六娘子說得也是,生物鍾倒不好睡亂了。
索性就披衣坐正,和姐妹們說些玩笑話,又拿了紙牌來抹。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了一個多時辰,穀雨又送了新鮮的塘藕進來。
“今早起來才送來的,還帶著泥呢……雖然曉得你們也有,不過到底是病人,就多分你些。”五娘子大剌剌。
六娘子卻有羨慕之色。
雖然現在家裏就三個女孩,她的吃穿用度也並不差。
但比起嫡女,到底還有不如。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下微微歎息。
五娘子這個性子,也隻有熟悉起來才能覺得好。
將來要是嫁進許家,恐怕是要吃虧的。
“那就多謝五姐。”麵上卻是神色自若。
兩個姐姐也就告辭,“叨擾你一個多時辰,也該該讓你休息休息了!”
到了中午,大太太又派人送了小廚房曹嫂子做的私房菜過來。
“都是你愛吃的。”梁媽媽代大太太傳話,“若是今晚還不舒服,就快請良醫,別圖省事,反而落下病根。”
“哎,代小七謝過娘惦記。”七娘子靠在枕上和梁媽媽客氣,“也難為您親自送來……”
又和梁媽媽應酬了幾句,待立夏把梁媽媽送出屋子,白露才服侍她下地用飯。
楊家的小姐,自有規矩在,就算是病得再沉,隻要能起得來床,也要在桌邊用飯。
曹嫂子果然是打疊心思,做了七娘子平素裏就愛吃的幾個燉菜。
七娘子卻是吃了半碗飯也就再吃不下去,兩個大丫頭苦苦勸著,才多吃了幾口。
她的胃口自小就不大好,或許真是因為心思太重,也或許是因為和大太太同桌吃飯的時間長久了些,心思在吃飯時,總不在吃飯上。
放下碗筷,又吃過藥,困意就上來了。
直到低低的說話聲在耳邊響起,七娘子才慢慢地睜開雙眼。
仍是困倦。
“聲音小一點呀。”就嬌聲抱怨。
就有男子低啞的聲音嗤嗤地笑。
七娘子倒是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九哥。
“怎麽來了?”她揉著眼作勢要起身,九哥忙上前托住她的脊背,把她扶了起來。
“今早和表哥出門打鳥。”他笑著給七娘子斟了一杯茶遞到手邊,“回來才曉得你病了,回去洗漱了換了衣服,就過來看看你。”
“又淘氣。”七娘子用茶水漱了漱口,立夏又打了熱水來,九哥親自擰了手巾送到她跟前,她也就接過來一邊擦臉一邊數落。“凍著了沒有?”
九哥隻是嘻嘻笑,“哪裏會凍著,又不是表哥,大冷天的……”
“你想死呀?”七娘子頓時色變,白了九哥一眼,搶斷了他剩下的話。
口吻也難得地露出了潑辣。
九哥就是一陣好笑。
“有你這樣咒弟弟的沒有?”他見立夏端了藥來,就伸手接過了甜白瓷的小碗,舀了一勺藥汁吹了吹,要喂七娘子,“喝些藥。”
立夏還叮囑,“四少爺仔細燙呢。”
七娘子卻是受不得這一番做作,“隻是沒睡好,又不是什麽大病,我自己喝就是了,你擱著吧。”
“涼了就沒用了。”九哥卻很堅持,“要麽你就現在喝了,或者我來服侍你。”
又笑著點了點窗邊的書案,“爹給你寫的小條幅,我也順手給你拿回來了。這兩個字倒是用了心思,還蓋了他等閑不用的私印。你的臉麵不小呀。”
七娘子又白了九哥一眼。
一想到這個條幅是怎麽得來的,她就覺得心裏堵得厲害。
這事就好像定時炸彈,雖然現在爆發出來的可能性小,但卻也絕不能說就沒有後患……
“你還說!”不免遷怒於九哥。“叫你和表哥走得近一點,不是叫你和他胡鬧的。那樣大冷的天,你們鬧得一身大汗,萬一回頭感了風寒,可怎生是好?”
九哥又嘻嘻地笑起來,“你是心疼我,還是心疼……”
“楊善久!”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了。”九哥隻好服軟,“你別氣,正喝藥呢,來來,我喂你我喂你……”
七娘子也不好把九哥逼得太緊,隻好怏怏地住了口。
就在九哥的服侍下喝完了一碗藥。
這下渾身發汗,整個人才算是有了精神。
就叫立夏拿了家居的長袍來,讓九哥回避了,下床穿了袍子,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坐了,抱著泥金的蜜餞罐子挑挑揀揀,一邊甜嘴,一邊和九哥說閑話。
半下午,天色陰沉沉的,北風刮得玻璃窗子梆梆響,屋內卻是一片暖融。八仙桌上擺著的南果子飄著若有若無的甜香,美人榻前鋪了厚厚的長毛地毯,又透了火龍的一股熱氣,九哥索性脫了靴子席地而坐,就靠坐在美人榻前,抬了頭和七娘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白露快要出嫁,自然有不少事忙,屋內就隻有立夏,靠在牆角做針線。
氣氛一片寧洽。
七娘子含了半塊糯米藕,又挑了酸漬櫻桃給九哥,“一會你去請安的時候,隻說我也好了,不過懶怠出門,明早再進正院請安。再吩咐曹嫂子一句,就說我晚上要一碗她親手臘的魚,清蒸了放兩塊薑……要趁熱送來,可別忘了,這東西冷一點都不好吃。”
“好好好。”九哥沒好氣,“吃得也不多,竟是這樣挑嘴。”
“挑嘴就挑嘴,咱們家難道還養不活我一個挑嘴的?”七娘子不以為然。“大哥別笑二哥……好像四少爺您不比我挑食似的。”
兩個人就一邊玩笑著一邊吃蜜餞。
立夏起身過來給兩人都加了茶,才出了屋子,往淨房的方向過去。
九哥就輕聲開口。
“爹今早借口莊子裏缺人,把昨天的兩戶人家交給莊頭,一總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七娘子的動作不由一頓。
差一點把泥金罐子打在地上。
半晌都沒有回話。
九哥就扭過頭認認真真地仰視著七娘子。
“董媽媽是幾輩子的老人了,辦事從來妥帖,內宅裏,爹也就信重這麽一個媽媽。”
他又垂下眼,長而濃翹的睫毛,就遮去了眼中的思緒。“那兩個媽媽上車前,都借口天冷賞了一碗酒驅寒,這事是張總管親自辦的,隱秘得很……你就放心吧。”
七娘子依然隻能沉默。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不管大老爺心底會怎樣想她,隻要沒有鬧騰出來成為醜聞的可能,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隻是這結局背後埋藏的,是兩個人一生的聲音……
酒裏肯定下了啞藥,這兩個媽媽以後是不能再說話了。
她不禁閉上眼,咬住唇搖了搖頭。
是她太莽撞,她不該走那條夾道……可那條夾道,是她自己要行的嗎?垂陽齋裏的柳樹,是她要看的,可是她又怎麽能想得到許鳳佳人當時就在垂陽齋,還興之所至脫了上衣?
這件事又到底該怪誰?
九哥臉上也是一片玄妙,這個清秀得甚至帶了幾分漂亮的男孩側著頭,認認真真地端詳起了七娘子。
半晌才緩緩開口。
“隻是這事,也隻能瞞得住別人,卻瞞不過你自己。”
“從名節上說……你這輩子已經是表哥的人了。”
119私欲
七娘子一下就愣住了。
半天才禁不住失笑。
“你說的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又看了看門口。
珠簾靜悄悄垂落,隱約還能聽著外間百靈鳥的清脆鳴囀,除此之外,再無聲響。
“不過是無意間撞見,有些尷尬罷了。”她這才不以為然地道,“真要為了這個就一心一意非君不嫁的,我成什麽人了。”
九哥的語氣卻很執拗。
“若是他沒有那個意思,我也不會提這事……”
他就半跪起身,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七娘子,臉上寫的,全是熱切。
“雖說母親心底是想把五姐許配給表哥,但五姐心思又全不在表哥身上,一心一意,隻惦記著……”
“善久!”七娘子加重了語氣。
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郎。
忽然從心底湧上了一股深深的疲憊。
說起來,九哥這個弟弟,已經足夠聰明,幾乎無可挑剔。
可到底是大富大貴出身,自小受到的委屈,恐怕難及窮苦子弟的萬一。
富家子弟常有的傲慢與想當然,在他身上,自然也不會沒有。
“雖說這些年來,別人口中再也沒有提起,但你我心裏卻要明白。”她語氣平靜,“善久,哪怕有了嫡出的名分,但誰都不會忘記,我們姐弟是從誰的肚子裏爬出來的……花點銀子就能顛倒黑白,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就算別人能忘記,我們兩個人心裏,是不能忘的。”
九哥頓時一窒。
滿臉的興致勃勃,慢慢的就扭曲成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又長出了一口涼氣,似乎是在自問,又似乎在問九哥,“一個庶女,又怎麽能配得上國公府的世子爺?”
是啊,一個庶女,又怎麽能配得上國公府的世子爺?
更別提多年來平國公忠心耿耿,素來極得皇上的信重,前幾年立下開疆辟土的大功,更是封賞頻頻炙手可熱……
更別提許鳳佳少年有為,不到二十歲的青蔥少年,已經憑著自己的本事得了四品功名,與太子相交莫逆,眼見著又是將來的鎮國大將軍、大秦的中流砥柱……
“再說,母親的性子,你還不清楚嗎?世子是她為五姐看了多年的女婿,又怎麽會容得下一絲一毫的變數。這話,你以後再也別提了。”
七娘子的聲音雖輕,語氣卻極篤定。
就好像這一句話,已是為許鳳佳和她之間的曖昧,蓋棺定論。
九哥頓時語塞。
就又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一臉的深沉。
低頭想了半日,才輕輕地問,“你就當是為了我……”
“善久。”七娘子微微蹙眉。
語意依然柔和。
卻已經有了些責備在裏頭。
九哥一下就紅了臉,低下頭再也沒有說話。
屋內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望著窗外的雲彩,半天才又歎了一口氣。
“天下有誰能心想事成。”她輕聲點撥九哥,“我曉得,你心裏對五姐的親事,未必就沒有自己的如意算盤。隻是封公子已經兩三年沒有音信,女孩兒的青春又最經不得等,你的盤算……恐怕是未必能成的了。”
九哥就是一震。
略帶了些震驚地看著七娘子,半晌才苦笑,“有時候恨不得倒過來,我做女兒,你做男兒家。七姐,你的心思,實在是太深沉了。”
五娘子的心事多年來雖然未曾言明,但幾個親近的弟妹心裏,實在已經盡知,恐怕就連六娘子也能琢磨出端倪。
隻是礙著女兒家的臉麵,也沒有人捅破這層窗戶紙。
也難怪九哥動了心思,想著借五娘子的這點情愫,在她的婚事上做些文章。
若是楊家把五娘子嫁給封錦,兩家的關係自然會更緊密,九哥也就更有了臉麵。
又能成全五娘子的癡情。
看著,倒像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隻是這畢竟是大秦,是古代。
婚姻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事人有時候甚至根本無法發表意見。
小輩的這點心思,再怎麽強烈,也登不上台麵,成不了長輩們考慮的因素……五娘子可以回絕掉前來提親的所有人家,但也不可能說出她想嫁誰。
否則就是不名譽,就是不要臉……
這就是吃人的禮教!
但在台麵下,盡管自己撞見了許鳳佳,隻要能妥善處理掉可能的目擊者,這件事也就能當作沒發生……
七娘子忽然覺得很諷刺。
雖說按照一個貞潔女兒該有的思想,此刻的她應該是哭哭啼啼,急著自盡明節……但她當然還不至於腦殘到這個地步。
平時作出大家閨秀的樣子,不過是遵循這時代的遊戲規則。
歸根到底,還不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
真到了這樣的時候,九哥也就不拿禮教來說事了。
隻是塊遮羞布罷了,需要的時候扯來當個大旗,用不著了,就當做從來沒有這回事。
外間傳來了丫鬟們的說笑聲。
又過了一會,立夏笑著進來,為主子們換了熱茶。
“恐怕今晚要下雪了!”立夏一臉的憧憬。
九哥和七娘子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陰沉沉的天空。
南方暖和,冬天很少下雪,所以立夏說起雪,才這樣向往。
窗外的天是灰黑色的,不知不覺間,烏雲已壓得很低,甚至於有壓到簷邊的錯覺,不知不覺間,竟已有細細的冰棱凍雨飄了下來。
九哥一時看得癡了。
半晌才吩咐立夏,“你先退下去吧。”
立夏忙不言不語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挑眉看向九哥。
“你心裏是這麽個想頭,可表哥未必這樣想。”九哥有些難以啟齒,“他本來就對你……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我想,他怕是已經寫信回家,要請三姨來信提親了。”
七娘子自己不在意,是她的離經叛道。
大老爺假裝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謀算。
但許鳳佳卻不能若無其事地把這事糊弄過去,畢竟說起來,七娘子是他的嫡親表妹,並非花街柳巷裏可以肆意輕薄的下賤女子。
“他怎麽就這麽食古不化!”七娘子嚇得一下就站起身來,罕見地失去了方寸。“你就沒有勸著他些?”
心下不禁煩躁到了極點。
九哥頓時露出了一臉的苦相。
“這……這話……”他吞吞吐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九哥身為七娘子的弟弟,出了這樣的事,他是斷斷沒有勸著許鳳佳不提親的道理,不然,連弟弟都不尊重姐姐了,七娘子顏麵何存?
卻是越想越煩躁,越想越膩歪。
“又不是什麽大事!”不禁和九哥抱怨,“無非就是看了一眼,當時身邊的人,也都不可能到處亂嚼舌頭了。”她煩躁得在屋內來回走動,“他就不能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麽算了?”
九哥噤若寒蟬。
待得七娘子頹然坐回了美人榻上,才細聲為許鳳佳分辨。
“七姐難道到了現在還不明白表哥的心意……”
又得了七娘子的一個白眼,方才悻悻然住口。
#
過了兩天,大老爺又讓七娘子到外偏院侍奉。
來接人的,還是董媽媽。
七娘子對著董媽媽,就總有三分的不自在。
董媽媽的臉色,也繃得緊緊的,再沒有往日的笑。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百芳園裏,倒招惹來了幾個小丫鬟詫異的注視。
七娘子隻好找了些閑話同董媽媽講。
“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幾天那場雪,說起來倒算得上是中雪了,從前在西北的時候,也是到了隆冬才會有這樣的雪。”
董媽媽就笑,“是啊……七娘子也是從西北過來的。”
董媽媽的父親就是太老爺的總管,她自然也是出身西北。
應了這一句,居然也就沒有多餘的話了。
七娘子先還有些訝異。
轉念一想,心下也就了然。
大老爺既然處置了那兩個下等仆婦一家,又用的是這樣婉轉的手段。
自然是不想把此事鬧大了。
不過,他肯定是通過董媽媽來查問此事的……
七娘子怕董媽媽嘴不嚴四處亂說的時候,董媽媽又何嚐不怕七娘子深恐此事外泄,生出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兩個人走在一起,自然是格格不入。
就算勉強說笑,也難掩對彼此的戒備與猜疑。
七娘子忽然覺得很諷刺。
才感慨過大老爺的心狠,隨隨便便,就把十多口人往莊子上發配。
自己這裏卻也已經不由在推論。
董媽媽識字,所以灌啞藥也沒法封住她的口,要真想把秘密捂住,還就隻能……
難怪她怕成這樣。
她又啞然失笑起來。
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實在是太笨拙了——自己也著實沒有這份能耐、這份心思。
“董媽媽。”就和董媽媽搭訕。
董媽媽的肩頭明顯地顫了顫,一時半會都沒有答話。
七娘子心裏事多,一時半會還沒有慮到董媽媽身上。
可董媽媽卻沒那麽多想頭,想來,是已經全盤思索過七娘子可能的反應。
隻是人為刀俎……就算七娘子會起滅口的心思,她又能如何?
也隻好戒慎著、防備著,唯恐招惹了七娘子的忌憚罷了。
“聽說這一回納新,董媽媽的女兒也要進內院服侍了?”七娘子想來想去,索性和董媽媽拉家常。
董媽媽卻是渾身一震。
就不由轉頭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笑微微地,也看著她。
“……是,本來還想放到太太屋子裏……”董媽媽囁嚅。
七娘子沒有說話。
“不過,聽七娘子的意思,好像屋裏的大丫頭有出缺……”董媽媽又看了看七娘子的臉色。
還算識趣,曉得順杆兒往上爬。
“是,白露姐今年要放出去成親了。”七娘子也就順著董媽媽的話往下說,“玉雨軒也有一個人的缺。”
以七娘子的身份,即使隻是三等丫鬟,都不算委屈了董家小姑娘。
除非董媽媽的眼睛是看著及第居,才會嫌玉雨軒地方小,盛不下大佛。
兩人又對視了一眼。
董媽媽就一下放鬆了下來。
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大妮年紀還小,奴婢又忙著府裏的事,很少有時間教導。”她謙虛,“到了玉雨軒,還請姐姐們多看顧,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地方,七娘子隻管責罰!”
話裏話外,已是透了把大妮托付給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笑,“董媽媽說笑了,您是幾輩子的老人了,在府裏的體麵哪是尋常下人能比的。大妮到了玉雨軒,我自然會好好看顧的!”
董媽媽臉上又現出了笑,她親親熱熱地對七娘子行了個半禮,“能有福分進玉雨軒服侍,是大妮上輩子積德!滿府裏誰不知道,七娘子對下人是極仁德的,從來也不曾高聲大氣……”
兩人就說笑著從正院出去,進了通向外正院的甬道。
七娘子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董媽媽,“父親這幾天心緒如何?”
這是在婉轉探問大老爺對此事的反應。
雖然禮教兩個字,從來都隻是有心人手中的遮羞布。
但大老爺畢竟是傳統士大夫,心裏對名節這兩個字究竟有多看重,那也是說不清的事。
他能處理掉兩個下等仆婦,沒準就能以類似的手段,處理掉七娘子。
董媽媽看了看七娘子。
就微微笑了起來。
神態間已是大見親密。
很多時候,當共同的秘密不再是危險的時候,反而會拉近兩個人的關係。
“您請放心吧。”她含糊地寬慰七娘子。“我隨侍老爺左右,已有三十多年啦……老爺這三十多年來,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一些小事情,是決不會讓他動怒的……”
七娘子總算稍微安心下來。
外偏院也已然在望。
董媽媽就快走了幾步,在前頭微彎了身子,把七娘子領進了院子。
七娘子的心跳又漸漸地有些快了:雖說不是她的本意,但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
現在是見家長的時候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在董媽媽的帶領下,走進了小書房裏。
#
大老爺像是午睡才起,董媽媽沒有把七娘子帶到他日常處理政事的東裏間,反而將她領進了大老爺平時起居的西裏間裏。
果然就見大老爺半靠在窗邊的土炕上,十二姨娘正低眉斂目,跪在炕邊給他捶腿。
見到七娘子進來,叔霞衝她嫣然一笑,起身向大老爺施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董媽媽自然也早就退出了屋子。
屋內就隻剩父女二人。
“父親。”七娘子強壓忐忑,若無其事地給大老爺行了禮。
“坐。”大老爺也就抬眼打量七娘子。
隨手指了指炕尾。
大老爺出身西北,多年來睡慣了炕頭,一年裏倒有一多半時間睡在外偏院小書房裏,就是中意小書房裏特別盤造的土炕。
七娘子隻敢淺淺地把半邊屁股搭在炕邊,垂眸注視著自己的裙擺,不時怯怯地掀起眼皮撩一眼大老爺。
一臉低頭聽訓的可憐樣兒。
大老爺不禁發噱。
“大戶人家的女眷,擺出這受氣包的可憐樣兒做什麽?”他端起炕桌上的楚窯天青盞,緩緩用了一口茶水。“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個受慣了氣的小媳婦哩。”
話裏的調侃,七娘子自然不會錯過。
她又鬆了一口氣。
大老爺果然見慣風浪。
“女兒……”她細聲認錯,“是女兒小氣了。”
就抬起頭來大大方方地接受大老爺的檢閱。
大老爺看著七娘子的臉龐,心中不禁暗歎。
若果七娘子是個正兒八經的嫡女,該有多好?
“我把那兩家人打發到莊子上的事,想必你已經知道了。”他垂下眼,望著手中的茶盞。
精致的天青雲紋被茶水的霧氣襯托得水潤欲滴,好似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霧氣。
“是。”七娘子一絲猶豫都不曾有。
這個家是總督府,是大老爺的地盤,真要用心查起來,大老爺還有什麽是不能知道的?
這兩戶人家的命運,恐怕就是他故意透出給九哥,借由九哥的口轉告給自己的。
大老爺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和聰明人說話,總是省事得多。
“董媽媽是我身邊的老人,這麽多年來,忠心耿耿……我是信得過她的。”他又扯開了話題,炯炯地望著七娘子。“不過,你和她之間,就沒有多少交情了。你說說看,在你心裏,想怎麽處置她那?”
七娘子瞳仁一縮。
倒是有些捉摸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了。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兒……打算把董媽媽的大女兒收進玉雨軒裏,正好也填補下白露姐走後的空缺。”
大老爺倒有些驚訝,“哦?”
沉吟了片刻,又問,“我記得你之前和我提過,你院子裏有丫頭要配人了,是不是?”
“是。”七娘子莫名其妙。
大老爺怎麽問得這麽細?
自己的確是提過玉雨軒的人事要有變動,也難為他日理萬機之餘,還有心記這樣的瑣事。
大老爺就又沉思起來。
看著七娘子的眼光,已是漸漸有所不同。
半日才歎息,“小七啊,難為你這腦袋是怎麽長的?你要是個男孩,我也就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了!”
不等七娘子回話,又歎笑,“幹脆就不要出嫁算了!就呆在爹爹身邊,做爹爹的錦囊袋吧!”
120舊賬
七娘子一下就紅了臉。
女兒家聽到親事,自然而然,都是這個態度。
“父親……”她委婉責備。
大老爺臉上的讚賞,已是濃得遮掩不住了。
讓大妮進玉雨軒服侍,是一筆兩利的交易。
董媽媽身為幾輩子的老人,在大老爺心裏,地位肯定有所不同。又見證了七娘子的陰私……大老爺分明知道,卻沒有對她有任何處置。
七娘子想要除掉董家,就有點自不量力了。像這樣在主人跟前服侍了幾輩子的老人,私底下有多少能量,那是誰都說不清的。
可大老爺信重董媽媽不會亂說,七娘子卻未必能信任董媽媽。
如果隻是放任自流,對此不聞不問,那又頗有些無能的嫌疑。
如今讓大妮進玉雨軒服侍,七娘子手裏就有了人質。
萬一聽到了什麽不利於自己的流言,打殺院子裏的一個丫頭,也是尋常的事。
董媽媽呢,也能明白七娘子無意斬草除根。
這一招雖簡單,但卻極巧妙。
見微知著,以大老爺的見識閱曆,隻從這一個簡簡單單的招數,就能摸出七娘子的底細。
“九哥什麽都好。”他不禁歎息,“隻是從小錦衣玉食,雖有聰明,卻太自矜自傲。”
“像那一天的事,他就隻會向我建言,處理了那兩戶人家,卻是想都沒想過董媽媽的心情。”
大家都是可能的目擊者,另外兩個仆婦下場這樣淒慘,董媽媽又怎麽不會感到唇亡齒寒。
人要是一慌起來,會做什麽事,就說不清了。
九哥已經足夠聰明也足夠心狠,可以提出下啞藥的主意,卻到底是身居高位久了,不曉得設身處地,考慮底下人的心情。
七娘子也麵露驚容。
卻是怎麽都沒想到這主意是九哥獻的……
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過來。
九哥想促成她和許鳳佳的事,也不代表他願意看到垂陽齋的事被泄露出來。
這孩子是真長大了。
“到底年紀還小……再過兩年,吃上幾個虧,也就好了。”
在大老爺跟前,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敢裝純。
人家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從前沒有扒你的皮,是懶得關心內宅的雞毛蒜皮。
現在自己已經激起了大老爺的興趣,隻怕過往的那些算計,都可能被父親扒拉出來算舊賬。
“嘿,年紀還小。”大老爺很感慨,“你和九哥一天生的,都有資格說他年紀還小了,可見他的幼稚。”
七娘子無言以對,隻好微笑。
大老爺又感慨了幾聲,也就把此事拋開。
九哥已經夠聰明,夠早熟的了,指望他在這把年紀就能事事妥當,著實也有些強人所難。
“垂陽齋的事,你心底是怎麽想的?”他就笑望著七娘子問。
戲肉終於來了。
七娘子的心就猛地跳快了一拍。
“不過是個巧合!”她的聲音雖不大,語氣卻斬釘截鐵,“雖說雙方都有不謹慎的地方,但也都不是存心故意……說不上什麽不名譽的。”
大老爺不禁哂笑。
看不出,七娘子還深諳官油子的厚顏精髓。
“既然看到的人,都被處理過了。”七娘子越說越坦然,好像連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話。“這件小小的誤會,也很應該就讓它這樣過去……就不必反而當成了什麽大事,務必要有個說法了。”
小事化了,不錯。比起九哥,要成熟得多了,甚至於二娘子在這個年紀,恐怕也就隻有這份心機盤算。
大老爺就偏首沉思了起來。
半晌,反而問,“你知不知道,封家的表親上京後在哪兒落腳?”
這一問,天馬行空,連七娘子都沒有想到。
“隻是上京前送了兩百兩銀子的程儀過去。”她索性據實以告,“後來上京後,就再也沒有得過表哥的音信。”
大老爺就略略煩躁起來,彈了彈舌頭,又陷入了沉吟。
七娘子也在心底緊張地思忖起了大老爺的用意。
才說完許鳳佳的事,就問封錦……該不會是想把自己許配給表哥吧?
七娘子又覺得荒唐。
封錦合家上京已經三年多了,說起來,他今年恐怕也是弱冠之年了吧。
又是一脈單傳……說不定,早都已經成親生子了。
再說,這幾年的兩次春闈,都沒有看到封錦的名字。
連個進士都不是,又和大太太鬧得這樣僵……封錦憑什麽來求取楊家的女兒?就連身份最低的六娘子,他都高攀不上,不要說五娘子了……
想不通。
在大老爺跟前,自己就像是個娃娃,大老爺卻是個高深莫測的長輩。他可以一眼看透自己,自己,卻是怎麽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雖說九哥和大老爺都先後感歎,自己為什麽不是個男丁,七娘子卻是從未這麽慶幸過她的女兒身份。
至少在大太太跟前,她從來也沒有這樣無力的感覺。
內宅的女人們,天地隻有井口大小,宅鬥得再激烈,不過是螺螄殼內做道場。
如大老爺這樣的股肱重臣,卻要參與到以天下為棋盤的角逐中去,這裏麵的算計與心機會有多深沉,七娘子連想一想,都覺頭暈。
大老爺也回過神來。
看了看七娘子,不禁又在心底長歎一聲:若是個嫡女,一切水到渠成,自己又何須操心內宅的事。
“許家這幾年的信裏,也時常提起要和我們家結親的話。”他徐徐開口。
七娘子並未露出訝色。
大太太早已把這件事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過了,大有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得意。
“隻是……”大老爺半垂下眼,透過眼簾打量著七娘子的神色,“有一件事,我始終覺得古怪。許家雖然把結親的話掛在嘴邊,但從頭到尾,都沒有明說過要求的是小五,來信上也從來沒有打聽過小五的近況。”
大秦的官宦人家,行事講求禮儀,說話也從來是含蓄委婉,曲裏拐彎。
當然不會大剌剌地在信裏明寫:老兄,我看好你們家的某某娘,我們結門親事吧。
多半都是提一提自家到了年紀還沒有婚配的某個兒子,再問一問對方家裏的某個女兒,近來可好,轉致一下夫人的問候……
兩邊也就彼此心照了。
可許家隻是一徑提許鳳佳,反而不問五娘子……
這裏麵的蹊蹺此時想來,就有了別樣的意味。
七娘子抿著唇,眼光不禁就躲閃了起來。
大老爺看在眼裏,心下自然明了。
他又偏頭想了想,才微微一笑。
“這親事呢,還是得許家說了算,我們家女兒多,也沒準許家看上的是小六也未必。”他的話裏就帶了幾分捉狹,“不過,提的是誰,對我們楊家來說都是好事。開弓沒有回頭箭,楊家已經和太子綁在一起,能和許家結親,我們與東宮之間就算是輾轉扯上了親戚。”
七娘子當然懂得大老爺的意思。
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站在了太子這邊,再叛變回去做純臣,天下人都要瞧不起大老爺。
所以大老爺現在想的已經不是怎麽得回皇上的絕對信任,而是增強和太子之間的聯係。
許貴妃是太子養母,許家是太子黨的中堅人物。
這門親事也就從可有可無,變成了大老爺考慮的重點。
隻是……皇上能活多久,終究是說不清的事。
五年十年內,若是身子骨越來越好,楊家難免要被猜忌……
七娘子不由就露出了愁容。
這種政壇上的事,雖然和她的命運息息相關,但偏偏是七娘子無法參與的,就算想幫忙,也都是有心無力。
#
七娘子就又給大老爺念了半下午的信,才退出了外偏院。
進了臘月,大老爺的信也少多了,隻是他老人家心中有事,難免又要把以前歸檔的信件找出來重讀,想要從字裏行間,揣測出來信人的心裏。
一邊聽一邊還發表議論。
“這樣的人,倒寧願他和劉家走得近一些,反複無常、見利忘義……誰家要是信重了他,那才是倒了大黴。”
“此人的人品堪稱敦厚了,治下也一向寬和,手又短,臨安府的老百姓有這樣一個知府,也算得上是福分了,隻可惜……”
七娘子漸漸也聽出味道來了。
大老爺這是在給浙江省的官吏們分門別類呢。
有的官員能力好、人品佳,卻和劉家走得近,有的官員能力雖然平平,但一向謹慎,和劉家也沒有過多的往來。
大老爺是一個個的聽信,又一邊聽一邊在手邊心不在焉的塗塗畫畫。
怎麽看,都像是在了解浙江省的人事情況。
看來開春後,浙江省內是要有大的人事變動了。
江蘇省、福建省呢?
七娘子隻是略略一想,也就把此事拋諸腦後。
這是男人們的事,雖然和內宅也有關聯,但說到底,自己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
隻得打點了十分心力來讀信,聲調又脆又軟,叫大老爺聽了都精神幾分。
到了快傍晚的時候,才打發七娘子,“先回去吧,一會請先生們進來說話,你在一邊,難免有所不便。”
“那女兒就先告退了。”七娘子忙起身告辭。
大老爺就看著她笑了笑,“嗯……其實上回賜你從容二字,如今看,倒是寫錯了。”
如果七娘子隻是因為一般的瑣事心浮氣躁,大老爺賜從容小軸,是沒有錯的。
撞見了半/裸的表哥,都隻是走走神就算了,行為舉止,堪稱得體。
以七娘子的年紀來說,她已經夠從容的了。
“下回有空,再給你寫個條幅吧。”大老爺似乎很有興致,“進去見了你母親,說我今晚請先生們吃年酒,就不進內院了。”
七娘子乖巧地低聲答應,翻身退出了小書房。
心裏還有些未退的戰栗。
一開始在大老爺跟前侍奉的時候,她就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唯恐一個不慎,就觸犯了父親的逆鱗。
但久而久之,也自然漸漸鬆懈下來,大老爺日常脾氣很好,雖然城府深沉,但從來也都是笑臉迎人,對了子女們,更是一臉的慈父樣……
沒想到銳利起來,居然是這樣的明察秋毫,自己連一點小花招都不敢玩,好像被剝光了身子一樣,隻能畏畏縮縮,做臣服狀。
唉,沒有這樣的本事,又哪裏能撐得起合家上下的奢華生活。
對大老爺,七娘子也著實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地方。
隻是他提起自己的親事,又問了封錦……雖然看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但七娘子確確實實,因為他的問話而有些不安。
一進甬道,迎頭就碰到敏哥。
“大堂兄。”七娘子忙堆出笑容,福身行禮。
敏哥側身受了半禮,若有所思地望著七娘子,“才從外偏院過來?”
“是,一下午都在外偏院侍奉父親。”七娘子也問敏哥,“大堂兄怎麽這麽晚了還穿著大衣裳?”
大秦的富貴人家,家居服和見客服有嚴格的分野,尤其是男丁,家居可以穿道袍、穿直綴,但見客就必須嚴格按品級穿衣。好比許鳳佳,家居可以穿直綴,見客時就一定要穿武將所著的飛魚服。
“噢。”敏哥就看了看身上的藏藍遊魚紋的深衣,“今早幾個書院的同窗來訪,邀我一道去看梅花,也是才回府裏。”
“原來如此。”七娘子也就沒有多少話說了。
和敏哥在一塊,很多時候都讓她有點不自在。
就是因為敏哥太坦然、太自在,她反而不知道如何跟這個堂兄相處。
兩人就並肩往正院堂屋走去,董媽媽隻在前方引導。
“今年蘇州城裏的梅花也好。”敏哥倒是頗有談興,“慧慶寺的幾株綠梅實在優雅,觀者如雲,恨不能折幾枝回來孝敬伯父伯母。”
他的語氣雖平常,七娘子聽在耳中,卻總覺得別有意味。
慧慶寺的通光大師,當年正是二太太被逐事件的導火索。
敏哥卻還能毫無芥蒂地到慧慶寺走動。
是有心,還是大度……
她垂下眼,不動聲色地斜睨了敏哥一眼。
敏哥卻也正瞥著她的神色。
七娘子心念電轉,已是有了計較。
她就微微露出了少許尷尬,“原來……”卻沒有接敏哥的話頭。
以自己和二太太的關係,以自己的身份,提到慧慶寺,會麵露尷尬,實屬正常。
不管敏哥隻是無意間去慧慶寺一趟,還是有意去慧慶寺打探什麽,自己都沒有必要害怕。
當年的事既然做下了,七娘子就有信心不被抓住痛腳。
敏哥也不動聲色,“是啊,隻可惜都是價比千金的異種,恐怕就連父親親自去討要,慧慶寺都舍不得給的。”
就把話題扯到了香雪海的梅花上。
隻是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終究是露了端倪。
兩個人一道進了屋,向大太太請了安,就又各自出屋回房。
七娘子邊走邊笑。
與她一道走的五娘子不免奇怪,“什麽事,一路笑到現在。”
“就覺得很有意思。”七娘子敷衍她,“安靜了幾年,家裏一下多了幾個堂兄,就熱鬧得多了。”
不免又微笑起來。
和大老爺鬥,她沒這個能耐。
不過,敏哥想要為難她,隻怕還稍微嫩了些。
五娘子也跟著七娘子笑,“也是,今年過年,家裏人就多了,有三個堂兄——還有表哥。”
提到許鳳佳,她又怏怏起來,低著頭望住腳尖,不再說話。
七娘子早慣了她的喜怒無常,也不和五娘子計較。
隻是提到許鳳佳,她就又想到了大老爺的那幾句話。
一時間,竟也煩躁了起來。
121通房
沒有過幾天,董家的大妮就抱著個小小的包袱,進了玉雨軒。
新丫頭、老丫頭交替,總要有個過程。
臘月裏所謂的放人,不過是在名冊上定下誰要放出去配人,誰留下來再服役幾年罷了。
真正大丫環離家陸續成親,一般都是在春季。
那時候,進來替補的丫鬟也上手了,人品能力如何,各家的主子心中也都有數了,府裏的下人們也都忙完了年節,有空辦喜事了,百芳園才會陸陸續續地把丫鬟放出園子。
玉雨軒的丫鬟年紀都小,今年不過出了白露一個人的缺,卻被大老爺欽定了董媽媽的大閨女,眾人心底,自然不會沒有微詞。
杭媽媽就對大妮沒有什麽好臉色,大妮進院子的時候,眼眶還有微微的紅。
行動卻依然迅捷靈巧,除了眼眶邊上的一點點紅,神色也未見異常。
就跪倒在地給七娘子行了禮,口稱,“見過七娘子。”
這是個相當清秀的小姑娘,眉宇間和董媽媽相似,似乎天生就帶了一股笑意。
七娘子看了看杭媽媽。
杭媽媽想把自己的女兒安排到玉雨軒,已經想了兩三年了。這一次被董家橫插一杠子,心裏的邪火,又不可能衝著大老爺、七娘子發作。
又是個藏不住心事的老實人。
不對大妮發作,對誰發作?
特地安排杭媽媽去領人,就是想試一試大妮的心性。
如果是個嬌小姐的性子,被杭媽媽數落兩句就抽抽噎噎,那索性就當個嬌小姐養起來也就是了。
還好,沒有被小戶人家的嬌養慣壞。
“起來吧!”她不動聲色。
不免仔細端詳大妮的表情。
如若董媽媽嘴不大嚴,把垂陽齋的事告訴了大妮,這麽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在自己的審視下,總會露出一點端倪。
不過,大妮的表情雖然有局促、有羞澀,卻唯獨沒有閃躲。
她相了相大妮的模樣,也就笑,“好清秀的小姑娘。”
又問大妮,“想改個什麽樣的名字?”
大妮輕聲細語,“全憑七娘子吩咐。”
咬字清晰、談吐文雅,看得出,家教良好。
七娘子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想到園子裏的丫頭都是從節氣、節日上取名,就隨口問白露,“乞巧這個名字有沒有人用過?”
七夕又名乞巧節,也是女兒家的節氣。
白露就笑,“原先有一個七夕,是跟在初娘子身邊的,出嫁沒有幾年,就在當地配人了。您又起的是乞巧,也說不上衝犯。”
又逗大妮,“你可有福氣,滿院子的丫鬟,七娘子也就給你起了名字。”
七娘子咯咯直笑,想著的確也是如此,滿院子的丫鬟,唯獨就大妮是自己親口改了名。
再看大妮,就覺得她多了幾分討喜。
又隨口吩咐白露,“就把她交給你了,玉雨軒的規矩,百芳園的規矩,咱們楊家的規矩,都學一學,能盡快上手,你也就有了替身,可以脫離苦海立地成佛了。”
逗得幾個丫頭直笑,“七娘子就是一張嘴兒惹人恨,捉狹得讓人笑也不是,惱也不是。”
白露一邊笑,一邊上前拉大妮,“起來吧,我帶你去住的地方。”
大妮於是怯生生對白露一笑,起身先謝白露,“煩勞姐姐了!”
便默默地隨著白露下去了。
步伐穩重,絲毫不亂。
這丫頭的言行舉止,都像是經過專門的調/教,年紀雖小,但卻已經有了大家丫鬟進退間的那股雅致風度。
七娘子看著乞巧的背影,不禁犯起了沉吟。
就吩咐立夏,“你去梁媽媽那裏要些黨參來,咱們的黨參快用完了,順便再問問,乞巧本來是想進誰的院子裏服侍來著。”
立夏會意地應了一聲是。
白露和梁媽媽有了未來的婆媳關係,就不大好再孤身去找梁媽媽說話了,她女兒家自重,平時除了做活,也很少出玉雨軒。
七娘子索性成全白露的尊重,往常派她出去做的事,全轉交代到立夏身上。玉雨軒就由白露主內,立夏主外,倒是倒了過來。
這幾個月來,倒是把立夏曆練得人情通達,裏裏外外都提得起來。
沒有多久,就拿了一包黨參回來,一邊上冊開箱子,一邊和七娘子閑話。
“聽梁媽媽說,董媽媽雖然沒有露出十分的意思,但她想,大老爺若是沒有發話,乞巧應該是被分進及第居服侍的。”
果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倒是好算計。”
立夏陪笑,“卻瞞不過您呢。”
“死丫頭,閑著沒事,拍我馬屁做什麽。”七娘子忍不住笑,白了立夏一眼,頂了頂她的額角。
主仆倆相處已有六年有餘,很多時候反而像是姐妹、好友,不像主從。
立夏就鎖了裝藥材的小箱子,開解七娘子,“四少爺也到了這個年紀了……府裏的人家有所打算、盼望,也是難免的事,橫豎這也不和咱們相幹,您也別操這份心了。權神醫不是說了,您要少思少慮……”
“好了好了。”七娘子卻是一聽立夏嘮叨就頭疼,忙捂住耳朵做投降狀,“我知道我知道,不操心還不行嗎?”
到底還是若有所思,“九哥轉過年才十四歲呢,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日裏讀書就夠費腦子的了,若沾染起了這樣的事,可怎麽得了?萬一把身子骨淘空了,該怎麽辦?”
過了幾天,給大太太請了安,就沒有隨著五娘子、六娘子回百芳園。
兩個姐姐也早慣了她貼心小棉襖的身份,見七娘子托詞留下,都是心知肚明。
就連大太太都知道七娘子是有話要說。
“怎麽?”她有些詫異,“該不會是董家的那閨女不服管教——”
以董媽媽的體麵,七娘子若管不住乞巧,要向大太太回了攆出去,也的確是要背了人來提。
七娘子順水推舟,“那倒是沒有的事,這丫頭一看就是被調/教出來的,為人處事都極得體……在玉雨軒,還有些屈才了呢。”
大太太就放鬆下來,“有什麽屈才不屈才的,能服侍你,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七娘子脾氣又好,對下人管教雖不鬆弛,但卻也常有打賞,能跟著她,倒是比跟著五娘子、六娘子都省心。
“娘……您這話說得。”七娘子就勢坐到了大太太身邊。“我是想,父親巴巴地把她打發到玉雨軒來,肯定是有用意的……”
順手再補一補垂陽齋一事的漏洞。
大老爺從來都很少插手內院的事,前幾日卻是連著出手,又把乞巧安排進了玉雨軒,又把那兩戶人家送到了莊子裏。
大太太雖然在俗務上不大經心,但也難保心血來潮,會揪住這個疑點追查下去。
“哦?”大太太果然有了興趣,“小七心思到底細致——你倒說說看,你爹會有怎樣的用意?”
“董媽媽是父親身邊的老人了。”七娘子輕聲細語,為大太太抽絲剝繭,“想要把女兒送到百芳園內,也是她的忠心,父親是斷斷不會拂了她的臉麵的。隻是,這乞巧麵目清秀,性情柔和,行動間又嫋嫋娜娜的,女兒冷眼瞧著,倒覺得……竟是在及第居裏出入的材料呢。”
這話雖然委婉,但大太太也不至於聽不懂裏頭的涵義。
九哥轉過年就十四歲了。
又打算早些說親。
有的大戶人家,在少爺十四五歲的時候,也就會著手給少爺安排通房大丫頭了,免得將來新婦過門,少爺對洞房花燭之事一無所知,反倒尷尬。
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萬一在外被勾引得學了壞,竟會踏上青樓楚館,反倒丟了大戶人家的臉麵。倒不如預先安排下一兩個眉清目秀、柔和老實的大丫頭,待得少爺什麽時候有了那方麵的心思,也不愁沒有人相就。避子湯喝著,也不愁未婚就先有子。
等正室過了門生了嫡子,再把這通房抬舉成姨娘,斷了避子湯……也都是不成文的規矩。當年楊家的二姨娘,就是這麽被抬舉的。
聽七娘子這麽一嘀咕,大太太心中就是一動。
以董家的體麵,早不必把女兒送到園子裏來服侍。
自己還犯著嘀咕,想著老爺怎麽就插手進內務裏來。親手把董家的閨女安排進了玉雨軒。
又打發了自己的陪嫁去莊子上……還打算查一查裏頭的究竟。
這樣看來,小七猜測得倒沒有錯,若董家想把閨女安排到及第居,別說老爺,自己都要費些掂量。
正妻還沒過門,正是一心讀書的時候,要是迷戀起了美色,九哥這一輩子可就全完了。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頓時溫存了起來。
還是小七最貼心。
“及第居的玉版今年是要出去嫁人不是?”就問七娘子。
“聽說是。”七娘子也笑,“九哥平時很少說及第居的事——他也管不了那麽多,我們隔得又遠,小七也不大清楚。”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事還真得和你父親商議一番。”
七娘子氣定神閑,徹底放下心來。
以大老爺的智商,如若還不能就坡打滾,把這一絲破綻彌縫上,他也坐不到江南總督的位置。
就又和大太太說了些家長裏短的閑話。
“過了年,把你的三個堂兄送回西北,家裏就冷清得多了。”大太太又和七娘子感慨,“男丁少啊,過慣了熱熱鬧鬧的年,到了明年這時候,就覺得寂寥了。說不定那時候你五姐也已經嫁走了……家裏就剩幾口人,年都過得沒意思。”
“大堂兄的親事已經定了。”七娘子抿著唇笑,“到了明年這時候,怕是也把九哥的親事給說定了吧?沒有多久,新媳婦進門,您就不覺得寂寞啦。”
大太太頓時老懷大暢,“說的是,說的是,新媳婦進門,家裏很快就又要添人口了。”
就和七娘子議論起敏哥的婚事。
“也不曉得怎麽會找了歐陽家的姑娘。”大太太很有幾分不屑。
“歐陽家說來也是名門……”七娘子就不解。
旗山歐陽家也是多年的名門世家了,和寶雞楊比,論傳承悠久也不差仿佛,雖然這一代沒有大老爺這麽顯赫的族人,但歐陽郎中也頗為得寵,這一向還有被提拔的意思,又和二老爺相交莫逆……
怎麽看,這門親事都結得不差。
大太太就教七娘子,“結親可是門大學問,歐陽郎中和你二叔交情雖然好,但你二嬸長年累月不在京城,兩家的後院是沒有多少來往的。”
香姨娘就算再得寵,也不可能行主母職,主母不在京城,楊家二房對歐陽家的後院當然不熟悉。
“李家的十一郎是歐陽郎中的親外甥,和敏哥年紀相差仿佛,歐陽家原本說給他的那一位小娘子去世後,按理,歐陽郎中是可以把妹妹充為婚約的。”
兩家結親,是很慎重的決定,一旦定下就不會輕易更改約定,若是男女有一人去世,做冥婚嫁牌位的也有,換上條件相當的兄弟,也有,歐陽家既然要和李家再結一門親事,也大可以把妹妹嫁給李十一郎。
事情被大太太這麽一分析,頓時就顯示出了不對勁。
“歐陽家為什麽要把女兒嫁給李家?李家這些年來跟著你父親升官發財,早就不是當時和他們歐陽家結親時的模樣了,一家飛黃騰達,當然要帶挈親戚,現在的李太太又是這麽個沒意思的人,歐陽家好容易和李家說起了一門親事——家裏又不是沒有當齡的女兒,為什麽才死了一個,就讓親事作罷了?”
大太太自己在內宅的鬥爭上糊糊塗塗的,分析起世家之間的利益往來,卻是極精準。
七娘子大有耳目一新之感。
“不過,十一世兄是歐陽家的親外甥,想必對歐陽家的後院,也不是沒有了解……”她輕聲為大太太補充。
“是啊,李十一郎畢竟是親外甥,歐陽家的幾位表妹,他想必是熟悉的。歐陽郎中訛誰都不會訛他——也訛不過他。”大太太微微冷笑,“正好這當口,我們楊家二房的大郎又送上門去,說起來也是沾了楊家的邊,歐陽老爺又為什麽不樂意?楊家沒有主母在京城,雖有王家的幾個親戚,但到底王家和你二叔是鬧翻過的,辦事未必盡心……好敷衍得很!你就等著瞧吧,雖沒有十分準,但這歐陽小姐,不是出身就是脾氣,七八分可能,是有不妥的。”
她就幸災樂禍起來,“長嫂沒有說好,下麵的兩個弟弟,親事也就難說了……香姨娘畢竟不是正經主母,你就等著瞧吧,這小星充大,以後二房的熱鬧,還有得瞧呢。”
七娘子就想起了那天敏哥在正院裏漫不經心的幾句話。
“去慧慶寺看梅花……”
還有那若有若無,看向自己的一眼。
她心底也不曉得是什麽滋味。
就隻是輕聲應和大太太,“二房現在鬧成這個樣子,本來就夠亂的了……”
大太太連聲冷笑,“該!當時她王星愛有臉鬧出這麽大的亂子,還以為分個家就完事了?她的報應,在後頭!”
七娘子就望了大太太一眼。
眸中波光粼粼,思緒無限。
“是啊,這但凡做下惡事的人,報應都在後頭等著呢。”她輕輕長了一口氣,慢慢地附和起了大太太。
122 懷春
臘月裏平平安安,再沒有出過什麽事。
過了臘月二十五,大老爺請師爺們吃了年酒,各自放回家過年,也就回到百芳園在浣紗塢住下,每日裏或是溫香軟玉,或是讀書寫字,或是叫了兒女們來說說笑笑,或是和大太太計較今年的收成,難得地過了幾天悠閑的日子。
七娘子不用到外偏院侍候,也就閉門不出,唯恐走到哪裏又撞見了不該撞見的人,惹來一身的麻煩。
許鳳佳卻也很少在總督府呆著。
水軍大營到了這會兒,已經有上萬名水兵開始輪流操練,這麽多人聚在一起,一天總有一百多件事需要處理,眼下又快過年了,營裏的雜事更多。蕭總兵一個人忙不過來,連廖太監都不得不親身出來處理事務,許鳳佳身為四品將軍,又哪裏好意思在蘇州閑逛。
是以這些天雖然晚上還回垂陽齋安歇,但白日裏倒是都在胥口大營,有時候要半夜三更才能回蘇州。
大太太很心疼,“讓你住到蘇州,本來是擔心你在軍營吃不好睡不香,鬧成這樣辛苦,倒不如以後忙不過來的時候,還是睡在胥口,得閑了再回蘇州來看望我們。”
許鳳佳就笑,“還好,倒沒有多辛苦。”
在座的幾個男丁都露出了欽服之色,就連五娘子的冷漠都稍微露出縫隙,悄悄和六娘子議論,“雖說胥口離得近,但也是一個時辰的奔波,也虧得表哥有這樣的能耐。”
七娘子也禁不住抬眼微微一瞥許鳳佳。
到底是自家的近親,每日裏來請安的時候,大太太也沒有特別要求女兒們回避。
還好許鳳佳也從來沒有露出什麽不妥,總是莊莊重重,並不特意打量表妹們。
大太太是越看許鳳佳就越喜歡。
出身又尊貴,舉動又得體,又是個少年有為的四品將軍並國公府世子……胥口大營一日那樣多的事,也虧得他有耐心認認真真地敷衍下來,還是這樣龍精虎猛,不露一絲疲憊。
“雖然你們年輕人都有一股使不完的勁,但也要留心保養身體。”她越發和顏悅色,“別仗著年紀小,就成天累月地忙碌,也不顧累著了自己。”
又笑著囑咐幾個侄子,“這話說你們也是一樣的,雖然讀書要緊,但也不要太拘束了。”
敏哥忙帶著達哥、弘哥應是。
大太太又問敏哥,“家裏有了音信沒有,預備什麽時候成親?”
“大約是今年秋天吧。”敏哥坦然告知大太太,又笑,“父親讓我們進了四月再往西北去,說是去年往西北的官道有多處被大雨衝毀,現在正組織民夫修路,從江南過去,一路難走得很。”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二叔信上也是這麽說來著。”
這些家中瑣事,當然激不起小輩們的興趣。
女兒家們還好,九哥卻已經按捺不住,衝許鳳佳使了好幾個眼色。
許鳳佳就起身告辭,“還有好些事……”
大太太忙說,“你去忙,你去忙。”
就笑眯眯地放許鳳佳和九哥出門,又把幾個侄子叫在身邊,關心他們的學業。
五娘子又坐了一會,也無聊起來,拉了拉六娘子、七娘子的衣袖,起身告辭,“六妹院子裏的梅花開得太好了……乘著這幾天事兒還少,打算畫幾張梅花來的。”
大太太居然也沒有阻止五娘子,反而把達哥、弘哥也一道打發出來,隻留了敏哥,“你們兩兄弟一年都在讀書,也跟著妹妹們到院子裏散一散心。”
幾兄妹就隻好一道出了東次間。
隔著琉璃簾子,還能聽見大太太和敏哥低低的說話聲。
不知敏哥說了什麽,大太太一下笑了起來。
七娘子就不禁費起了思量。
想了想,又覺得如今繼承權已經塵埃落定,就算敏哥想在慧慶寺的事上翻案,也鬧不出多少動靜。
當年一計,是她的得意之作,敏哥可以誅心,可以編排四姨娘和自己,但怎麽編排,都沒法把二太太的罪名開脫掉。
再說,他也不是沒有見過父親對自己的寵愛……隻要是個聰明人,就不會亂說話。
七娘子倒真心有些好奇起來:既然不會是說慧慶寺的事,那麽大太太把敏哥留在東次間,和他說的是什麽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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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哥和五娘子自從那一日的口角後,彼此間就始終有些不對付。
才進百芳園走了幾步,就有好幾次言語間差些對衝起來。這個說冬天是綠梅花開得好,那個又說小香雪的白梅花才漂亮。
敏哥又不在……達哥相形之下較為懦弱,更管束不了弘哥。
氣氛就越走越尷尬。
六娘子急得快跳腳:這些姐妹兄弟,都是要到小香雪去玩耍的,若是有了口角,她這個做主人的難免要受到牽連。
隻好拚命衝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心裏又哪裏不知道六娘子的著急。
隻是五娘子這陣子怕是因為婚事煩心得很了,弘哥那天的話雖然無心,卻是正戳痛了這位大小姐的傷疤。
隻看她這一向甚至連許鳳佳都疏遠了開去,就曉得五娘子心裏恐怕正是油煎火熬的時候。
偏偏弘哥又覺得那天吃癟得莫名其妙,最近一和五娘子對上,眼角眉梢就格外帶了三分賭氣……
她也隻好一路岔開話題,到末了甚至主動提議,“我倒是想在聚八仙周圍走走,在假山上玩一玩,五姐陪我?”
這是擺明了要把弘哥和五娘子分開了。
五娘子尚未答話,六娘子已是眼睛一亮,如得了什麽鈞旨綸音。
就期盼又央求地望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倒被逗笑了,“好,二哥,我陪七妹散散步,你們在小香雪好好看梅花。”
都是姓楊的,又是一個祖父的至親,身邊還圍繞了這麽多丫鬟婆子,六娘子就算單獨招待兩個堂兄,也沒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達哥很客氣,連聲說好,拉著弘哥就跟在了六娘子身後,往小香雪的方向而去。
五娘子和七娘子索性站在長廊裏,目送三人去遠了,五娘子才打發身邊的穀雨,“回去吧,我想和七妹兩個人走走。”
穀雨還有幾分猶豫,“假山上青苔多,滑得很,還是奴婢……”
五娘子眉宇間就漸漸地蒙上了一層陰霾。
七娘子忙笑著打圓場,“不要緊,我和五姐不過隨便走走,不會登高的。”
也就隨口吩咐上元,“你也回去吧,和你立夏姐姐說一聲,別把百靈給凍著了,若是天氣再冷,就把鳥籠子掛到屋子裏。再有,晚上我想吃些酸酸的東西,若是大廚房想不出來,就上小廚房問問曹嫂子。”
上元忙駐足聽了,又應了是,才和穀雨一道反身往園子西頭走去。
五娘子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才歎了一口氣。
臉上就湧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有了幾分好笑。
少女時代,誰都曾經曆過這種愁雲慘霧的心情。
就算是在現代,湧動的荷爾蒙,也能叫一個豆蔻少女變得喜怒無常、古怪孤僻。
更不要說是古代了。
這說不出口的心事,最能讓人煩躁,更別說五娘子的性子本來也說不上多溫順。
也難怪這段日子裏,情緒擺蕩得好像在蕩秋千,動不動就瀕臨崩潰。
“咱們倒是也別爬山了。”她笑著安頓五娘子,“索性就在長廊裏走一走,一會兒到萬花流落邊上散散步,那一帶最安靜,什麽下人們都少見的,五姐倒好不好?”
這個年紀的少女,有了心事,看誰都不順眼,最喜歡在安靜的地方漫步。
五娘子也就惆悵地點了點頭。
低著頭和七娘子在長廊上漫步。
卻是兩人都沒有說話。
半晌,她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簡直要煩死了。”沒頭沒腦地和七娘子抱怨起來。“恨不得一輩子都不要提這兩個字!一到十五歲,誰看著你都問婚事、婚事、婚事!煩也煩死了!”
七娘子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五娘子實在是個妙人。
不過,在大秦的上層階級裏,十六歲而沒有訂婚,是有些晚了。
也是因為五娘子的身份太矜貴,這幾年朝中的風雲又變幻得厲害,一時也顧不上五娘子這頭。
“等過了年就好了,”她安慰五娘子,“年後,許家應該也能來信……你和表哥——”
“楊棋!”五娘子氣得直跺腳。“連你也來噎我!”
急得一張臉紅到了脖根。“弘哥也就罷了,現在你都來說這樣的話……好像除了表哥,我這輩子就說不了別的親事一樣!”
七娘子心中不禁微微歎息。
五娘子一腔癡情,全寄付於封錦一人身上,幾姐弟心底都是清楚的。
隻是封錦一去京城就杳無音信,從大老爺的口氣來看,竟是連他都沒有封錦的消息,想來和張家,怕也已經失去了聯係。
女兒家的青春又是最等不起的。
她又看了看五娘子。
冬日的陽光淺而發白,灑在五娘子身上,卻硬是又多了幾分熱度。
她和許鳳佳很有幾分相似,不論是眉眼還是臉型,都透著三分的像。
這對表兄妹的眼神也都很熱。
隻是許鳳佳的眼神裏,除了可以融化金屬的熱度,還有摸不清的思忖……對七娘子來說,他的眼神是難解的。
而多年相處下來,她卻很容易就能摸透五娘子心裏的情緒。
這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寫的曾經是驕傲任性,漸漸地,又化為了說不清的思慕,如今止餘了一片焦灼。
七娘子再忍不住,把氣歎出了口中。
心底最柔軟的部分,都像是被五娘子給牽動了起來。
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少年時的那段時光。
那時候她還是前世的孤女,沒有錢,甚而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在情事上用心,然而當時畢竟是可以在心底麵對自己的情愫,不用以禮教、以現實將它重重埋藏。
縱使錦衣玉食、 養尊處優,五娘子的生活中也依然充斥了太多無奈。
“五姐。”她緩緩低語,“過去的事,你還是讓它過去吧。”
就算自己要勸,都不敢把那層窗戶紙給捅破。
“畢竟,人生在世,誰沒有遺憾?”她又低低地歎了一口氣,“你和那人……”
五娘子霍地轉過了身。
咬著唇毫不躲閃地望向七娘子,慢慢地抬起了下顎。
“我還就真不信這個邪了!”
她的眼角雖然已經有淚花閃爍,但神態卻依然高傲,“難道除了表哥,我就沒有別人可嫁?楊棋,我一向覺得你雖然老實本分,但心裏卻也明白得很,現在看來,你倒是天下最道學的人了。”
七娘子一窒。
心底刹那間就湧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無數傷人的話,就要噴湧而出。
望著五娘子的倔強,怒火卻又和來時一樣迅速地消退了下去。
自己在這件事上,又有什麽資格責怪五娘子呢?
感情的事,永遠沒有對錯,五娘子的感情雖然來得古怪,又太持久,但這終究是她的堅持。
她抿了抿唇,沒有接五娘子的話,隻是別過眼望向了長廊外的灌木花草。
五娘子也就沉默下來,靠著柱子,低頭望向了鋥亮的青磚地。
半天才輕輕開口,“其實我也知道……我心裏的想頭,多半是不能成的了……”
七娘子就跟著她歎了一口氣。
封錦和楊家鬧翻,第一個得罪的就是大太太。大太太心底,恐怕都早已恨上了這個少年解元。
就算沒有鬧翻,大太太又怎麽可能把五娘子嫁給二房太太的親戚?就算是大老爺都不會點頭。
像楊家這樣的人家,嫡子嫡女的親事,素來都要慎重以對,五娘子是一定要嫁進地位相當的人家做當家少奶奶的,如若許家不成,也會有別家前來求取,不說別的,李家的十二郎、秦家的表兄、桂家的二少爺……都要比封錦更配得上她。
但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聽到別人當麵否決了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五娘子心底又怎麽可能好受。
“隻是我……我真覺得……”五娘子已經有了淚意,“世事實在太弄人了,當時聽說他考上解元,我心裏就很高興……”
“我知道他跟著張先生讀書已有幾年了,一轉眼又是九姨娘被抬房……說起來,兩家成了親戚,走動的機會自然就多了……沒想到……”
她終究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卻是不待七娘子安慰,就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
“沒有得到他的音信,我是決不會應下親事的。”五娘子就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抬起頭來。“除非我知道他已經結親,親眼看著封大奶奶上門拜訪……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進宮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一時竟無言以對。
半晌才喃喃喚了聲:“五姐……”
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是小看了五娘子的決心。
或許正因為這是男女交往不便的古代,是禮法大過天的時代,被壓抑著的感情,才更熾烈。
也所以羅密歐與朱麗葉隻會出現在古代。
七娘子這才意識到,在大秦,在此時此刻,劉蘭芝會與焦仲卿雙雙自盡,張倩娘要為表兄離魂……在這樣的年代,為了追逐愛情,年輕的少女要付出她所擁有的一切作為代價。
但即使是這樣,也有人前赴後繼,為了心頭的這一縷癡情不顧一切,甚而耽擱了自己的青春也無怨無悔,隻想知道心上人在彼方是否安好。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活得很沒有意思。
遠處又傳來了有節奏的腳步聲,和著小丫鬟嬌嫩的語調。
“今年的梅花開得好呢,我們家少爺說光福的白梅花,也不過是和小香雪相差仿佛……表少爺,您也去過光福吧?”
123 曖昧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是一驚。
這長廊溝通的是聚八仙與萬花流落,一眼通透看得到底的,想要躲避,聚八仙卻又遠了,就算一路狂奔,都未必能躲開許鳳佳。
再說,大家小姐當眾奔跑,也實在是太失禮了。
七娘子連忙扯出鐲子裏的絹帕,一把拉過五娘子,為她拭去了臉頰上的點點淚痕。
五娘子先是一愣,也就憑著七娘子擦拭去。
自己卻是目光連閃,徑自思忖了起來。
不過片刻功夫,就有個小丫鬟領著許鳳佳,自岔路拐進了長廊。
“五娘子、七娘子。”兩邊一對上,倒是那小丫鬟機靈,忙跪在地上給兩個小姑娘請安。
七娘子就瞥了那丫鬟一眼,笑著說了聲,“起來吧。”
方才同五娘子一起給許鳳佳行禮,“見過表哥。”
許鳳佳於是側身受了半禮。
目光在七娘子臉上略微一個盤旋,便收了回去,一臉的莊重。
“才從堂屋出來?大冷的天,別在外頭亂跑。”就關懷兩個表妹,“小心感了風寒,大過年,也太折騰。”
“是。”兩個少女都低頭聽表哥的告誡。
大戶人家規矩重,姐妹之間還好,兄弟之間卻是明明白白的兄友弟恭,當兄長的關懷、訓誡弟弟妹妹,小輩就必須低頭細聽。
好在許鳳佳也隻是說了這麽一句話,就示意小丫頭繼續帶路前行。
七娘子和五娘子也不敢再多逗留,於是匆匆往萬花流落的方向過去。
七娘子心底還在回味許鳳佳的那一眼。
九哥雖然許下承諾,不會就親事一事推波助瀾。
但他的幾句話裏透露出的訊息,還是讓七娘子頗為心驚肉跳。
這萬一許家改了提親的人選……楊家不起一場風暴,是不會罷休的。
自己多年來苦心經營出的大好局麵,也必定會轉眼翻覆……更不要說,就算鬧成這樣,這門親事也未必能成。
大太太畢竟是幾個女兒的嫡母,就算大老爺已經含含糊糊地暗示過自己,若是許家決定換人提親,他是樂見其成。但眼下楊家正是要向太子靠攏的時候。秦帝師又是東宮的師長……不過,看許鳳佳方才那鎮定冷淡的態度,恐怕這裏麵的得得失失,他也不是想不明白。
七娘子也就稍微放下了一點擔心。
又走了幾步,就去探看五娘子的臉色。
五娘子卻是咬著唇瓣,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思忖著什麽。
七娘子也不敢多問,免得又和方才一樣,招惹出一場失態。
許鳳佳可還沒有走遠呢……
才這樣想著,五娘子就使勁跺了跺腳。
一轉身就疾步向許鳳佳追了過去。
七娘子連阻止都沒能來得及,隻得目瞪口呆地目送著五娘子追趕上了許鳳佳。
“表哥!”這一聲表哥又快又急,隨後,五娘子的聲音就小了下來。
許鳳佳背轉過身,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訝異。
兩家都有結親的默契,五娘子是楊家這邊待嫁的女兒,即使隻是出於自重,都應該多回避許鳳佳。
且不說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家,也不好和表哥說私話……
他又看了看七娘子,才低頭專注地聽五娘子說話。
七娘子咬住下唇,思量再三,也沒有舉步走近,反倒是衝著那滿麵吃驚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你來。”她輕叫。
那小丫鬟便抖抖索索地靠近了七娘子,雖驚訝,但步伐倒也還稱得上穩重。
“今年幾歲了?”七娘子就輕聲問她。
“……十一歲。”聲音裏到底是透出了些恐懼。
也難怪。
五娘子和許鳳佳私話的事,要是傳揚了出去,她女兒家的臉麵也就不能再要了。
雖說大太太心慈手軟,很少折騰出人命。
但灌上一碗啞藥打發到莊子裏做活,是怎麽都免不了的。
“你是及第居的?”七娘子又問她。
及第居的人頭,她還是熟悉的,來來去去,倒沒有看到過這個小丫頭片子。
“奴、奴婢是才進來在園子裏掃地的。”小丫鬟終於再忍不住,帶上了哭音,“方才幾個姐姐都忙,就隨口喊住我,叫我帶表少爺出來……”
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多半都是在園子裏做些雜活,由管帶媽媽冷眼旁觀,挑中了好的再行調/教幾年,才能到少爺小姐跟前服侍。
立春就是這樣從一個拿笤帚的小丫鬟,一步步爬到大太太身邊的首席大丫環。
七娘子就看著那小丫頭笑了笑。“表少爺不是已經出來了?你還不去掃地,在這裏耽擱什麽?”
小丫頭先還有些不敢置信,眨巴著眼,睫毛上的淚珠猶自要往下掉。
七娘子就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叫什麽名字?”
“……奴婢連魚。”小丫鬟就一邊眨巴著大眼睛,一邊小小聲回話。
還特地回望了一眼,深恐被五娘子聽去了名字。
“連魚,好名字麽。”七娘子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聲音,“這事要是傳揚了開去……”
連魚渾身一個機靈。
就跪下來給七娘子磕了兩個響頭,“奴婢知道怎麽說話,奴婢知道怎麽說話!”
“那還不快去掃地?”七娘子禁不住笑。
這樣小的丫頭,倒難為了她這麽機靈。
現下名字被自己知道了,模樣也被幾個主子記住了,為了活命,想必是不會亂說的。
連魚就起身順著長廊,匆匆地跑走了。
天氣冷,又是午後眾人歇息的辰光,百芳園西翼這幾年來都沒有人居住,自然更是冷清,除了連魚咚咚的腳步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七娘子又看了看那一對關係尷尬的表兄妹。
許鳳佳正一邊聽著五娘子的話,一邊皺眉凝思著什麽。
見七娘子看過來,便皺著眉衝她搖了搖頭,也不曉得是什麽意思。
又帶著五娘子徐徐靠到了回廊邊的紅漆柱邊上。
這樣一來,從東翼經過的仆婦,倒不大看得清兩個人的身影了。
七娘子索性也靠著一根紅柱子,坐到回廊牙子上,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借著紅漆柱的遮掩,她也看不到那兩個對話的人,那兩個人也看不到她,倒不必擔心說話被她聽了去。
五娘子的婚事搞到現在,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
大老爺有大老爺的考量,大太太有大太太的一廂情願,五娘子有自己的執拗,九哥又有九哥的安排。
亂得和一鍋粥一樣。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自己。
雖說大太太說了幾次,將來的婚事是由她自己選。
但這種話,從來都是聽聽就算,沒可能當真的。就算大太太肯放手讓她選人,也還有大老爺……
她就有些煩躁起來。
很多事,並不是憑著七娘子的想望,想怎麽來,就怎麽來。
當年的嫡女身份,是大太太主動抬舉的她。怎麽看,好似都是好事。
卻偏偏得了這個嫡女的身份,親事也就鄭重起來。
想要謀求初娘子、四娘子那樣的人家,已是不可得了。
就算是初娘子,又當真那樣順心嗎?
若是真的順心隨意,也就不必上趕著巴結娘家,又要使手段籠絡九哥和自己了。
當時父親問起了封錦,又是什麽意思?
這人自從去了京城,就是杳無音訊,連著兩屆科舉都沒有消息,也沒聽三娘子提起過他和張家之間的聯係。
是少年人負氣吧……和楊家之間尷尬起來,也就越發不願意和張家來往了,免得將來落人口實,說他一邊貪圖楊家的財勢,一邊又要清高。
也是少年人的風骨。
隻是父親忽然問起他來,難道是收到了什麽風聲?
不知不覺間,七娘子就出起了神。
輕輕的腳步聲踱到她跟前了,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半晌才一抬頭,猛地回過神來。
許鳳佳就靠在長廊對麵的紅漆柱上含笑打量她。
眸光亮得七娘子不敢逼視。
“五姐呢?”她霍地站起身來,探頭一看。
隻看著五娘子的背影消失在長廊那頭。
萬籟俱寂,西翼這一側回回轉轉的長廊裏,似乎就隻剩下許鳳佳和她自己了。
“五表妹心緒很亂。”許鳳佳柔聲回答,“恐怕是沒有顧得上叫你。”
他低沉醇厚,又似乎隱含笑意的聲音,落到七娘子耳朵裏,就平添了她三分心亂。
她就靠著柱子,微微一抬頭,看進了許鳳佳的眼裏。
“表哥……”就囁嚅。
一邊怪責自己不夠爭氣,一邊卻又隻覺得渾身暖熱。
該死的青春期!
到底還是開了口,“垂陽齋的事……”
許鳳佳就一邊笑,一邊嗯了一聲,“垂陽齋怎麽了?”
七娘子隻覺得尷尬得都快燒起來了。
垂陽齋的事到底不名譽,一個女兒家,也不好主動提起。
難道還直接說,“表哥,請你不要因為垂陽齋的事就上門提親。”
這萬一許鳳佳本來就沒有上門提親的意思,自己這麽說,還透著自作多情呢。
也不曉得九哥到底把自己的意思傳到了沒有……
唉,以那小子的剛愎,恐怕非但不會老實帶話,私底下還在攛掇著許鳳佳先斬後奏,寫信讓許夫人來信提親呢。
七娘子越想越亂。
饒是她平常思緒清明,做事有條有理,到了這樣的時候,也難免亂了方寸。
大老爺、大太太甚至是九姨娘、九哥、五娘子、封錦、桂含春、權仲白……一張張臉,走馬燈一樣地在她腦海中換來換去。
她禁不住甩了甩頭。
思忖了半晌,才委婉地道,“垂陽齋的事,父親已經把幾個仆婦送到了莊子裏,表哥大可不必擔心此事外泄,影響兩家的清譽。”
她在出神,許鳳佳居然也未曾打擾。
一雙亮得可以燒化琉璃的雙眼,隻是盯在七娘子臉上,逐分逐寸地細看,看得她極不自在。
聽了這話,那雙亮得驚人的眼才是一閃,轉開去望向了別處。
七娘子頓時大鬆了一口氣,才敢抬頭望向許鳳佳。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沒想到許鳳佳反而示意她往長廊深處走,“離及第居太近了……被人看到,總不大好。”
七娘子展眼就十四歲了,和表哥說私話,的確不大妥當。
滿心底的事,就束縛住她的腳步,叫她隻能跟在許鳳佳身後,徐徐走了一段,又拐進了寥落空寂的百雨金。
大冬天裏,百雨金裏隻是擺放了幾株盆景,就顯得格外的冷清。
這裏背靠了假山,又隱秘,又說不上什麽曖昧——畢竟是在外頭的空地裏,就算被人看見了,也編排不出什麽。
七娘子雖然心緒紛擾,亦不由得讚賞許鳳佳的處事。
才在楊家住過多久,就對楊家的地形了如指掌,一下就想到了這個說話的地方。
的確是長進了,為人處事,色色都透著妥當。
許鳳佳就靠著亭子外頭的紅漆柱,略略皺起眉頭,思忖了片刻,才問七娘子。
“我聽五表妹的意思,她……是不是看上了你生母娘家,一個姓封的親戚。”
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到七娘子身上。
她一下就回到了現實。
五娘子也實在是太莽撞了!
為了不成就這門親事,連這樣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換作任何一個男子,聽到自己可能的未婚妻心底鍾情於別的男人,自然都不會有什麽好滋味。
以許鳳佳的傲氣,就算從前可能還對這門親事有所期望,現在也都會另找別家了。
她的想法,也不能說錯……隻是卻沒有給自己留一點退步。
七娘子沒有說話,隻是慢慢點了點頭,默認了許鳳佳的說法。
“這對於你我,倒是件好事。”許鳳佳又低頭半晌,才皺眉問七娘子,“隻是你知道那位封公子現在的下落麽?我看五表妹和他,是不會有什麽結果的……她就是再惦念,怕是也難成事了。”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聽許鳳佳的意思,難道他竟是知道封錦的下落不成?
她就看向了許鳳佳,字斟句酌。“楊家女兒的親事,始終還是要問過母親,隻是母親這一關,封公子就過不了的。表哥倒不必為五姐擔心,害怕五姐所嫁非人……”
話裏若有若無,帶了些打探的意思。
卻好似有意無意地放過了許鳳佳的第一句話。
許鳳佳略微又皺了皺眉。
猶豫了半日,才道,“實話對你說,我知道得也不真切,這幾年來南征北戰,京城的事兒,就沒有以前那麽清楚了……這事又關係到了他人清譽,不好胡亂猜測。橫豎你說得也對,四姨是肯定不會讓五表妹低嫁的,這事,你就放在心裏,也不要露出來給五表妹知道。”
聽得出,他對五娘子終究是關心的,並不因五娘子大剌剌地回絕了這門親事而有所芥蒂。
也是,從小就有交情,就算是親事不成,也有純粹的兄妹情誼在。
七娘子就垂下眸,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是。
場麵就又冷淡了下來。
千百個問題,在七娘子心頭打起了轉。該要先問哪一個,卻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至於你我之間的事,也還需要籌劃……我本來還顧慮著五表妹的心思,如今看來,倒是恰好對上了。”許鳳佳又揚了揚眉毛,露出了一抹笑,“不過聽你的口氣,四姨性子倔強……要怎麽在她老人家跟前分說,還是得由你來安排了,楊棋。”
楊棋這兩個字被他念出來,就有了分外的風流意味,進了七娘子的耳朵,倒讓她耳廓都要燒紅了。
果然,九哥這小混蛋,終究是沒有打消許鳳佳的念頭。
七娘子暗暗歎了口氣。
不答反問,“表哥的右手……到底是不是因為幾年前的那件事,沒辦法再拿兵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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