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妙手
於安很快就進了明德堂。
她和於平在於翹的‘喪事’出來後不久,就已經遷回了綠天隱居住。兩個小姑娘雖然都沒有出過水痘,但是卻也都沒有抱怨長輩們的這個決定。
不過這件事,對兩個小姑娘的影響當然更加深遠,無須任何人警告,於平和於安當著外人的麵,都是一臉的傷痛,似乎對於翹的去世,是一點疑竇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於安進門,見她頭上還別了一朵白絨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國公的舉動雖然過於絕情,但也的確是壯士斷腕,否則這兩個姑娘家的一輩子,就要毀在於翹手裏了。
她將心裏亂糟糟的情緒,全都推到了一邊,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衝於安招了招手。“來,到我身邊坐下。前幾天給你二姐守靈,累壞了吧?”
於翹去世的時候,和範家的親事還沒有定下來,也就沒有夫家,兄弟姐妹們按理是要輪班守靈的,不過幾個嫂嫂都忙,哥哥們更忙,螞蟻論壇首發倒是兩個小姑娘和於寧、於泰自動自發,為於翹守過了頭七。
於安就笑著搖了搖頭,反過來關心七娘子,“我們還好,就是在靈前傻坐著。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臉都尖了,隻怕還是要請大夫來把一把平安脈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樣,還有心思顧得上臉?”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有了一種難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於安又字斟句酌地問,“前兒招魂的時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處……有沒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親人們是這樣悲慟,又會怎麽想。”
這是在婉轉地問七娘子,於翹到底有沒有被找到了。
平國公雖然宣布於翹死亡,但也絕不可能就這樣斷絕了尋找於翹下落的希望,就是這一陣子,他麾下的親兵們活動也比較頻繁。——大家都在一個屋簷底下住,於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國公不會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認真地回答於安,“不要說天下之大,一縷芳魂根本無處尋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隻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於安清秀的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濃濃的感傷。
雖然於翹現在生死未卜,但對於許家人來說,她的確是已經‘死’了。最好最好的結局,她與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戶,次後與姐妹們異地重逢,卻也已經不會再是一個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麽就……”她吞咽了幾下,才將喉中的梗塞給咽了下去,“唉,也好,與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寧願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動。
於安心思也算細膩,雖然有時候少了一份機敏,但看人,到底還是準的。
對平國公,她的了解隻會比自己更深入。
“你說,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兒,被國公爺找著了——”她拖長了聲調。
於安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苦笑著搖了搖頭。“淫奔失貞,本來就已經難以見容於族中,更別說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並不大光彩,棒打鴛鴦,還是小事。隻怕為全二姐的名節……”
她並指成刀,在喉間輕輕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頓時不寒而栗,“以後這件事,再也別提了。”
於安也就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嫂嫂放心,於安知道輕重的。”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便沉默了下來。於安東張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而又低下頭來撫弄著裙邊的香囊玉佩,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幾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幾分輕鬆。
不論於翹到底去了哪裏,終歸,她是追尋著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盡管這做法極為不負責任,間接殃及三條人命,但這也是於翹自己的債。
誰又知道她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誰也都不可能知道。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醜惡,但終也有一些人,會用盡身邊的一切資源,向著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兒個找你來說話,為的是什麽,五妹心裏也清楚吧?”她的語氣裏終於帶上了一絲輕鬆。
於安頓時就紅了臉。
卻也沒有回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聲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點……”
又咬著下唇,腳尖眥了眥地,輕聲道,“不過,這件事,不是還得看範家的說法……”
“範家也就是等於翹的七七過了,才好意思提起這件事。”七娘子平靜地道,“不論從哪個理上來說,我們肯和範家結親,是他們的榮幸,於翹不幸夭折後,還肯再嫁一個女兒過去,這個麵子不小。範家大爺前兒過來給於翹上香的時候,就已經私底下問過了父親,說是按揚州慣例,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說親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過去的——”
於安臉上一片燒紅,她垂下頭輕聲道,“可前頭還有三姐……”
隻看於安的說話,就知道她是千肯萬肯,巴不得嫁進範家。
七娘子振奮起精神,握住於安的手,低聲問,“我聽四嫂說,於平倒不大看得上範家的門第,嫌二少爺隻是個舉人,你看她平時談起來,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於安的臉幾乎都要埋到腿裏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三姐從前和二姐談起來的時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範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細細地囑咐於安,“你三姐問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做出想嫁的樣子,卻也不要把範家說得太難聽,隻需淡然處之。適當時候,我自然會為你進言,若有緣分,於平看不上範家,此事十有八九,終究還是可成的。”
於安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範家的那位二少爺,嫂嫂可知道他脾氣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來,纏著七娘子問了無數範家的問題,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從學堂回來,才依依不舍,起身告辭。
七娘子送走於安,回頭就又被四郎、五郎糾纏上了,兩個孩子最近寫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個個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現場揮毫給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寫得好些!”
七娘子忙換上罩衫,陪兩個孩子寫了幾個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穀雨春分出來,把小祖宗們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來,由著小黃浦等人給她脫了罩衫,安頓人去洗滌不提。
一時晚飯已是齊備,許鳳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間裏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過來,問她,“孩子們這個月長高了沒有?沉些了麽?”
自從孩子們出了周歲,七娘子就吩咐眾人一個月給兩個孩子量一次身高體重,以便記錄成長情況。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邊又有人來報信,“我們少夫人問世子夫人這裏小廚房可有紫蘇葉麽,若有,便要一兩束回去。說是從下午起胃裏就不舒服,大夫說要吃摻了紫蘇葉的幾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時我們是不吃紫蘇的,一時間還真不知道上哪裏去尋!”
四少夫人為了坐穩這一胎,真是出盡了百般花樣,七娘子目注端午,見端午會意出門,才笑道,“她去問了,有就有,沒有打發人上街去買,再各處問一問,總是能找到的。”
她這一忙起來,心裏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於安那又羞又喜的樣子,唇邊不禁又掛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還招呼許鳳佳,“你去看看兒子們,也陪他們寫寫字!”
許鳳佳扮了個鬼臉,“才洗過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邊,伸了個懶腰,才懶洋洋地問,“怎麽,都快吃完飯了,誰那麽大膽,竟來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媽媽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著笑道,“也是奴婢考慮得不周到,其實這事,問一問底下的姐姐們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才笑道,“話不是這樣說,四嫂的胎當然是耽誤不得的,媽媽到外頭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兒,自然會打發人告訴你知道。”
等那媽媽下去了,她埋怨許鳳佳,“真是明知故問,四嫂難得有胎,就讓她折騰,能折騰多久?偏偏你還要趕著去擠兌人家,改明兒四哥見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許鳳佳不以為意,“這府裏也不是沒有第四代了,大嫂懷了幾個孩子,也沒有她那樣折騰。我說幾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臉都累尖了!正好,我聽封子繡說,權子殷已經可以出宮去了,改明兒你和你弟媳婦說說,請他上門來扶個脈,也開幾張平安方子給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動,“這麽說……”
“病根找到了,神醫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著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許鳳佳倒是收斂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頓了頓,又補充道,“至少,是現在看著,康健了不少。”
現在看著四個字,許鳳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頭一震,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歎了一口氣。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對我們來說,那是最好。”她低聲道,“對六姐來說,也是最好的。”
她一邊說,立夏一邊開門進來,轉過身見到許鳳佳,倒是嚇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許鳳佳一眼,湊到七娘子耳邊輕聲道,“事情已經辦好了……大約明天後天,就有結果了。”
七娘子一見立夏,心頭就是一沉,聽了這句話,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亂點了點頭,笑道,“辦完了……就好。”
她見許鳳佳皺著眉頭打量自己,便轉過身去,笑道,“讓端午張羅紫蘇葉的事,我們先吃飯吧!忙了一個下午,餓也餓死了。”
話雖如此,當晚七娘子卻隻是吃了幾口飯,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來兩三天,她都沒怎麽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發起了低燒。請了鍾大夫來開了兩貼藥,等到第二天,權仲白便上門為七娘子問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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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沒有見過權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這位魏晉公子的風采了。隻是此番難得相見,又在病中,隻覺得頭暈眼花,隻是瞥了權仲白一眼,便又低下頭咳嗽起來,一時倒顧不上說話。
因為許鳳佳又進燕雲衛辦事,屋內隻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護衛,權仲白進得門來,左右掃了一眼,便衝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倒是多年沒有變動了。”
他和立夏當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經互相見過的,隻是沒想到這樣的小人物,權仲白也能記在心裏。
兩人相見,氣氛本來有幾分尷尬:畢竟上一次見麵的情景實在不大愉快。但權仲白這一句話,倒是讓七娘子也少了幾分局促,她半坐起身,又輕咳了咳,才打趣權仲白,“都是見識過神醫風采的,一個個緊著護衛在我身邊,免得神醫再責怪我時,無人為我擋著。”
因為七娘子已經出嫁,兩人又算得上是姻親,倒不必和沒出嫁時一樣需要小心謹慎。權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還是這樣風趣!”
他年紀漸長,如今已經近了而立,少年時的青澀,漸漸地連最後一點影子都已經褪去,眉宇間更是有了少許風霜之意,隻是這一笑間,當年那如水墨般肆意塗抹的風流之意,依然是盡展無餘。
七娘子莞爾一笑,又和權仲白客氣了幾句,誇權瑞雲,“真是個賢惠人兒,家裏要不是有弟妹支撐著,我們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著權仲白彎了彎眼睛,又謝他,“還有六姐的事,也要謝過權先生妙手仁心!”
她說得含糊,權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內事,當不得什麽。”
提到宮中事,他眉宇間就帶上了一點倦怠,“哎,煩心的事,我們不去說它。世子夫人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這一點近乎粗魯的直率,還是沒有洗脫。
“吃得還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沒有隱瞞病情的意思。“就是這幾天心裏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還是睡得很香甜的。”
權仲白揚了揚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著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間。
和從前不同,這一次,他把得很仔細,長指緊緊地按著七娘子的脈關,閉著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鬆開手,輕聲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從前好多了。”
這話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顏開,就是七娘子心頭都一下鬆快了不少。權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從前的身子,不要說生兒育女,就是能不能活過四十歲,都是兩說的事……心情積鬱,心事又多,長此以往,到了三十歲之後,體內生氣漸弱,鬱氣結團,身子更弱。一步跟著一步,很多事都說不清的。現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間倒是多了幾分開朗,就是脈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斷若續,陰柔無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給少夫人把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想要誇獎少夫人,這幾年來想必是用心保養了的。”
又瞟了牆邊的佩劍一眼,笑得大有深意,“隻看少將軍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楊家去找了妹妹千叮萬囑,便知道少夫人婚後想必是琴瑟和諧——這陽氣采益充足,隻要適度,少夫人的元氣就會越來越壯實。”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權仲白這一笑中紅了臉不敢出聲,一半是為了權仲白這一笑中的風姿,一半,卻還是為了人並不在跟前的許鳳佳。
權仲白話鋒一轉,又道,“不過……”
265勝負
“以少夫人的底子,終究還是不能太過操勞,很多事,少夫人就不要放在心裏了。”權仲白閃了七娘子一眼,說得不動聲色。“不過,畢竟人生在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權某的這番話,少夫人聽過就算了,能不能做得到,也不要太掛懷。”
和當年理直氣壯地指責七娘子心事過重時比起來,權仲白今日的這一番言語,可以說得上是和藹可親了。
七娘子想到她當年那樣小小的年紀,就已經是滿肚子的心事,也不禁莞爾一笑,“權先生是越來越寬和了。”
權仲白眼底也射出了懷念的光——卻似乎是透過七娘子的臉,看向了迢遠的地方,他低聲喃喃,“很多事,終究不是人力可以轉移的。”
沒有等七娘子回話,便又振奮了精神,沉吟著道,“以少夫人眼前的脈象,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已經需要慎用,免得過猶不及,反而造成虛火旺盛。我這裏給少夫人開幾個方子……以後還是以溫補為主,最重要心裏還是不能太過積鬱,什麽事,都要往寬裏去想。”
七娘子見他已經起身,便忙道,“權先生請慢一步——”
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咬著唇又瞥了立夏等人一眼,好容易下了決心,才低聲問,“三年前權先生給小七把脈的時候,曾經說過以我的身體,要生育,恐怕很難……不知道如今小七的情況,是不是可以、可以……”
權仲白神色一動,不禁細細審視七娘子的麵容,又思索了半日,才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許真心的歡悅。“看來,少夫人的日子,過得真的不錯。”
見七娘子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他又坐了下來,伸手按向七娘子的脈門,一邊扶脈,一邊輕聲道,“當年我為少夫人扶脈後,說出的那一番話,即使是貴府太太,也都露出驚容。唯獨少夫人卻依然坦然自若,不以為意——如今入門不過兩年,就已經為了子息患得患失,想來少夫人與世子爺必定是琴瑟和諧……好,好,少夫人能夠打從心底高興起來,就是最好的藥了。”
七娘子沒有想到自己當年的表現,權仲白原來已經盡收眼底,想到從前和他談起許鳳佳時,權仲白本人也曾經說過,他並不太喜歡許鳳佳——當時的自己,卻是滿心滿眼的讚同之意。
她臉上的紅霞就又盛了幾分,囁嚅著謝權仲白,“多謝權先生醫者之心,那樣的小事,你還記在心上。”
“似少夫人這樣的病人,能夠好轉甚至漸漸痊愈的,其實百中無一。”權仲白一邊把脈,一邊和七娘子閑聊,“不要說別的,就是貴府的五少夫人,也慣有心口疼的毛病。蓋因內宅婦人,心事最多,久而久之,很少有不綿延成疾的。倒是少夫人一直注重保養,這些年來,心事似乎也有所減輕,是以病勢就緩得多了。”
他猶豫了一下,“不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少夫人的身子骨要完全調養得好,尚需時日。如若可以完全拋開心事,一心一意隻是調養身子,大約一年半載,也就更容易有身。若不能,就看少夫人用心如何了,如若用心過度,身子終究帶了孱弱,即使有身,恐怕也……”
七娘子眉宇一暗,“小七明白權先生的意思了。”
權仲白笑著挪開手,又寬慰七娘子,“不要緊,就算按照如今這個勢頭,再過上兩三年,少夫人的身子骨也就更壯實了。這種事急也沒有用,少夫人是聰明人,當可明白權某的意思。”
他為七娘子開了兩張平安方,又笑著止住了七娘子送他出門的動作。“才從慎獨堂出來,一會還要進慎思堂給五少夫人扶脈,就不勞少夫人相送了。”
像權仲白這樣的名醫難得出診,闔府上下自然是有病的看病,沒病的也想請他去開幾張太平方子。太夫人和許夫人輩分高,小輩們是不敢搶的,四少夫人又仗著自己有喜,硬生生地截去了權仲白。因此權仲白雖然是許鳳佳請來的,但反倒要第四個才到明德堂來。七娘子會意一笑,吩咐立夏,“為我好生送權先生出門。”
她目送著權仲白行雲流水般的步態,麵上始終保持了微笑,等到權仲白出了屋子,才垮下臉來,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說起來,七娘子今年也就是十九歲,生孩子,她倒不著急,不要說兩三年,就是四五年,她都等得起。
隻是這種事,倒不是她一個人不急,就能拖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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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仲白的來訪,倒是給七娘子添了不少工作——他這兩三年來一次,給眾人都開了新的補身方子,藥材多少都有變換,一時間各屋的主子,多是打發人來問七娘子尋藥材的,又有些家裏沒有儲存,隻好到藥房去買。又有四少夫人是最金貴的一個人,權仲白不但給她開了日常的太平方,還開了幾張安胎的方子,囑咐四少夫人一有不對,就請鍾先生來把脈,並酌情服用。四少夫人很是當一回事,才是第二天,就遣人往明德堂跑了幾趟來催藥材,七娘子隻得吩咐雷鹹清家的優先加緊采買了一大包藥材進來,分送到各屋去,如此忙亂了兩三天,才算是將府裏的各路神仙都應酬過了。
因為天氣轉暖,許夫人又從小湯山回來小住,七娘子得了閑,自然也要到清平苑走走,相機與許夫人閑話片刻,這一日恰逢四郎、五郎不用上學,吃過早飯,她便親自帶了兩個孩子,往小萃錦散步進去,打算讓兩個孩子和許夫人親昵親昵。
四郎、五郎自從上了這三個月的學,倒是個個都一臉小大人的樣子,才在穀雨春分懷中安分待了一會,四郎就先扭動著身子,撒嬌道,“我要自己走!”
七娘子不禁和穀雨春分相視而笑,“好,四郎自己走。”
五郎頓時也有樣學樣,扭著身子滑落在地,沒有走幾步,就和四郎互相追逐起來,在回廊裏鑽來鑽去的,七娘子在後頭輕喝道,“仔細摔著了,可不許哭!”
兩個孩子對七娘子,倒是要比對穀雨春分更畏懼一些,聽了她的話,都不敢再跑得太快,五郎轉了轉眼珠子,又撲到了七娘子身邊,嬌聲道,“娘,要抱!”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已經悄然省略了稱呼中的‘七’字。
七娘子看了看兩個孩子,無奈地道,“你們太沉了,我抱不動……你看穀雨姨姨和春分姨姨,也隻能抱著你們走幾步路啦。”
四郎大為得意,“我是大孩子了,我不要娘抱。”五郎便又要去打他,“哥哥欺負人!”
一行人走得正是熱鬧處,拐角處忽然間就傳來了一聲輕輕的笑,七娘子回頭看時,卻是五少夫人從後頭趕了上來。
盡管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嫌隙,甚至還撕破過臉皮,但當著孩子和下人們的麵,卻也不好做得太過分,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很客氣,彼此行過了禮,五少夫人就笑著逗四郎、五郎,“兩個大孩子,怎麽不到慎思堂找賢姐姐玩去?”
五郎天真爛漫,笑著道,“賢姐姐嬌滴滴的,動不動就要哭——”
四郎卻拍了五郎一下,先給五少夫人行禮,“五伯母好!”
待得五少夫人笑著摸了摸四郎的腦袋,五郎這才如夢初醒,也規規矩矩地給五少夫人行禮,“五伯母好。”
這才嘰嘰喳喳地道,“上回與賢姐姐玩的時候,我們不小心把她的積木弄沒了一個,賢姐姐哭了呢!我們怕賢姐姐惱了,這一向都不敢請她出來玩。”
五少夫人捂著嘴笑道,“和賢這丫頭就是愛哭,不要緊,回頭你們下了學,還是邀她進至善堂玩去,她也想你們了。”
雖說大人之間暗潮洶湧,但第四代的孩子們,倒沒有一點派係的意識。因為至善堂的孩子們年紀大些,因此這幾個月來,四郎、五郎下了學,往往就同堂哥們進至善堂去玩耍,和賢和和婉兩個小女孩,也經常在一邊摻和。幾個孩子們之間很快就親熱了不少。就是七娘子同五少夫人,也都沒有幹涉的意思。
兩撥人一起走了一路,四郎、五郎一長一短地問著五少夫人和賢的事,眼見著走到岔路口。七娘子才笑著問五少夫人,“五嫂這是上樂山居去?”
五少夫人笑盈盈地道,“是,六弟妹是去清平苑吧?”
兩人目光相觸,心下都是雪亮:兩房各有靠山,也都各自把靠山的腿,抱得很緊。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又吩咐四郎、五郎,“還不向五伯母道別?”
四郎、五郎齊聲道,“我們去清平苑了,五伯母再會。”
這兩個小男孩生得和父母都有幾分相似——說穿了,五娘子和許鳳佳畢竟也是表兄妹,輪廓本來就隱隱有些像——打扮得又清爽齊整,更兼舉止有禮,口齒靈便,就是五少夫人也不由得摸了摸他們的頭,笑著誇七娘子,“六弟妹真是會帶孩子,兩個孩子都教養得很好!”
她一臉的親熱,又低聲揶揄七娘子,“不過,你自己也要上心,眼看著過門都這幾年了。就是六弟妹不急,我們做嫂子的,也都為你急呢。”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不解,她扇了扇睫毛,見四郎、五郎已經走遠,才壓低了聲音,笑道,“五嫂就放心吧,您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說到沒有兒子,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也的確是半斤八兩,從各房的角度來說,六房至少還有兩個男丁,五房卻隻有和賢一個女兒。五少夫人會以這一點來攻擊自己,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
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閃,她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那京戲一樣的扭扭捏捏的聲調,又蕩了起來。“六弟妹說得對!是我失言了。”
竟是爽快地道了歉。
七娘子心底越發是疑雲滿布:五少夫人可不是四少夫人,心底藏不住一點事,怎麽今兒個表現得處處有異,就像是故意惹人疑竇?
她按捺下心頭的疑惑,又笑著和五少夫人寒暄了幾句,才獨自趕上了前頭的兩個孩子,又笑著問四郎、五郎,“這是什麽花呀?這是桃花,桃字會不會寫呀?”
幾個人一路說說笑笑,進了清平苑時,許夫人正在院子裏散步,見到兩個金孫,自然是精神一振,笑著受了幾人的禮,便要抱起四郎,卻是彎腰作勢了半晌,都沒有能抱得動。七娘子又擔心許夫人控著頭久了頭暈,便笑著道,“娘,還是讓丫頭們抱吧!”
“真是大了大了,從前一兩歲的時候,雖然也胖嘟嘟的,但我抱起來,可是一點都不吃力。”許夫人順勢站起身來,按住七娘子的肩膀,和她感慨,“再過幾年,說不準他們就都要娶親了!”
七娘子哈哈大笑,“那也還要好些年了。”
她心中就有了一絲遺憾:眼看著許夫人的意思,是要盡早給兩個孩子娶親生子,以便承繼香火——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至少也要二十歲上,再安排成親,怎麽說都會成熟一些,夫妻之間也能更加和睦。
隻是四郎、五郎畢竟不是親生,很多事,自己也不好說話……
兩婆媳圍繞著孩子們說了幾句話,許夫人就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袖,先起身進了屋內。
“範家的親事,你是怎麽看的?”許夫人還是這樣開門見山的脾氣。“我聽說於平自己也很看不上範家,現在國公爺也很煩惱,很怕又重演了於翹的事,那就太難堪了。”
雖說為怕許夫人擔心,於翹失蹤一事,眾人都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知道。但她畢竟是於翹的嫡母,喪事總要主持,因此許夫人到底還是知道了於翹私奔的內情。此時提到她的名字,語氣中就充滿了冷嘲,七娘子聽著,倒覺得有幾分刺耳,隻是想了想,又覺得以許夫人的性子,對於翹感到失望憤怒,實在是人之常情。
她一下又更明白了於安的意思:對於翹來說,隻怕這一番出走,將來即使回來,父親與母親,也都不會再是她的嚴父與慈母了。
“我也是這幾年來冷眼看著,覺得於平這丫頭心不在小。”她壓下了心底難言的一點悵惘,徐徐開口。“一心想要做誥命夫人,恐怕她就算是肯安安分分地嫁到範家去,心中有了怨氣,和二少爺相處也不會太和睦。萬一說走了嘴,把於翹的事泄露出來……”
許夫人神色頓時一動。
於平雖然不是什麽大嘴巴,但性子也的確並不縝密謹慎。夫妻相處是幾十年的事,如若她和範二少爺常常爭吵,很可能激憤之下,會無意間將於翹不肯嫁給範二少爺,寧願逃婚的事說出來。
“那照你看來,於安如何呢?”她就問七娘子,“這丫頭平時在我身邊倒是很乖巧,我冷眼看來,也是謹慎的性子,至少要比於平好一些。隻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所求也大……”
七娘子頓時精神一振。
她這一生來,是見慣了命運弄人,身邊的人多是難以心想事成,總要委屈自己,去適應長輩的安排。似於安這樣,有所求又能順利實現的,似乎還是第一人。
她抿唇一笑,輕聲道,“不瞞您說,我就是想到以於平的性子,隻怕是不會滿意範家,私底下就探了探於安的口風。小丫頭是一心想要嫁一戶簡單殷實的人家,誥命也好,外貌也罷,都無所謂,最重要是人好,待她也好——”
許夫人臉上多了幾分滿意,她慢慢地道,“似於安這樣,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頓了頓,又感慨,“也就是她,才能知道範家這門親事的好了。”
隻是許夫人這一句話,於安的事,倒有七八分可成了。
七娘子心情大好,又奉承著許夫人說了幾句家常話,許夫人才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她,“對了,五房一個通房近日有了胎,你五嫂說,想給她抬個姨娘,這件事,她和你說了沒有?”
現在執掌家務的是明德堂,五房要抬姨娘,第一人事編製要有變動,第二怎麽說也要賞賜一點東西,再說又是身懷六甲,官中也要作出各種安排。五少夫人當然要派人告訴七娘子一聲,才方便自己動作。
不過,這也都是細枝末節。
七娘子望了許夫人一眼,卻是看出了她這份平靜底下隱藏著的一點不滿。
大家都是媳婦,也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五少夫人就懂得抬舉通房,七娘子呢?
她忽然間就明白了五少夫人今天的舉動。
難怪她的心情好成那樣,還主動關心自己的子嗣問題……這是要明目張膽地告訴七娘子,這一招,就是衝著她來的。
可要應這一招,卻也不是那麽容易。這種事又不能作假,睡了就是睡了,沒睡就是沒睡……
連許夫人和自己的關係,都禁不住要流露出一點心急。恐怕平國公和太夫人那裏,自己的印象分又要跌了:這一次,五少夫人是不動一兵一將,就已經贏過了她。
266泄密
等到過了於翹的七七,於安和範家少爺的婚事,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定了下來。
四少夫人挺著肚子——雖然還沒有顯懷,但她的腰線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來明德堂找七娘子說話,一邊吃茶一邊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於平是個沒福氣的,不論我們怎麽勸,口口聲聲都說,連二姐都不願意,她自然是也不願意的。”
她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話,她說得,七娘子卻說不得,隻好就笑,“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於平心氣高,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就於平那個長相,難不成還能選進宮裏去?就是還小,不知道這長相究竟不是要緊的,最要緊,還是人好!”
四少爺單說長相,也的確隻是平平。
這一向四少夫人時常來找七娘子吃茶說話,兩個人之間已經漸漸熟稔,不如一兩年前那樣生疏客套,七娘子看著四少夫人笑了笑,調侃她,“是,就和咱們家四哥一樣,雖然長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進,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頓時滿麵春風,卻還知道要謙讓一番,“說到這個疼屋裏人,滿府上下,誰敢和六弟比?別人我不知道,**日夜夜隻是羨慕你馭夫有術!”
明德堂裏雖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經過人事的女人,又怎麽不能從這幾個所謂通房的眼角眉梢裏,看出幽怨來?再加上這些貴婦人身邊,是再少不了擅長觀女之術的老媽媽,如此兩相映證。這些通房們到底是真通房還是假通房,又有誰不明白?隻是這話到底沒有說破,因此四少夫人也隻好繞著彎兒地來羨慕七娘子。
說到通房,她嬌豔的臉上又掠過了幾許陰霾,“唉,就是於潛不說話,婆婆又回小湯山去了,我看,沒有兩個月,屋子裏還是得提拔幾個新人。”
當時的大戶人家,在主母懷孕期間,提拔幾個新的通房,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四少爺多年在外,唯一一個得寵的通房丫頭,又已經流產死亡,餘下幾個不受寵的呢,也都過了二十五歲:一般通房姨娘們,過了二十五歲要再得寵,也就難了。就是許夫人不管事,四少爺自己不開口,太夫人看在親戚情麵上,縱容四少夫人,府裏也總還有平國公這個長輩坐鎮。四少夫人感受到的無形壓力,是決不會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許鳳佳約定,絕不許他和第二個女人牽扯不清,但對著四少夫人,卻不可能把這大逆不道的念頭說出口來。隻好含含糊糊地勸四少夫人,“這樣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要挑一個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別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是蜜罐裏的人,哪裏知道我的苦?”
她的話裏,就多了幾分苦澀。“現在我不提這件事,於潛也就裝沒事人兒。我要是提拔起來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裏去。可話說到頭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為了服侍他?我要說,又能說什麽呢?”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撫著肚子,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愛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的樣子來。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中也不乏歎息。
許於潛對四少夫人也已經夠好的了,隻看四少夫人拖著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實在對四少夫人也並不差。就大秦來說,一個男人做到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妻子再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了。
可是畢竟是齊眉舉案意難平,四少夫人心裏的擔心,絕非無的放矢……不論是按大秦禮製還是社會風俗來說,妻子有孕,提拔屋裏人來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場,要求四少爺不享用她們的服侍。
雖然心裏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對四少爺終究還是愛多於恨。
唉,女人還不就是這樣不爭氣,一旦自己沒有自立的資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愛也罷恨也罷,還不是要和他過一輩子?
果然,四少夫人這麽葳蕤了片刻,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發泄的開口。
“要不是五房裝什麽大度賢惠,”她恨恨地開了口,“咱們也不至於和今天這樣沒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裏留了種,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做出個孟光的樣子來!”
孟光有沒有主動為梁鴻納妾,那是史無明言的事,七娘子聽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發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徹。”
進了四月,過了於翹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擺到了明麵上來。不但公開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藥,還特地問過了太夫人和平國公,給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許夫人又去小湯山小住,這件事,五少夫人還不能這樣如意。順順當當地就把事情給攤到了平國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幾房的少夫人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還大度地將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兩個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遜色了。
這一招,本來是衝著七娘子一個人來的,不想卻是也帶累了四少夫人,是以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動的次數就多了不少,言談之間,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
見到七娘子回得這樣雲淡風輕,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發急了,“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公公的性子,隻怕你還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討厭……”
她頓了頓,又勉強地道,“越發說破了,這些年來府裏的爭鬥,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裏的。這件事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當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過來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卻是已經心下雪亮。
平國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為太夫人一輩子沒有生過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對庶子,對姨娘,總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許夫人娘家強勢,禦下手段強勢,當年對姨娘們肯定也很強勢。如果一切可以隨著她的心意來,許鳳佳就算不是行長,至少也是家裏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國公生育了五個庶子……當年兩夫妻之間,肯定沒有少為這件事爭吵。
有太夫人這個賢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許夫人這個善妒的例子在後,平國公對幾個兒媳婦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話都不說,就讓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顯得麵目醜陋起來。
她偏頭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來。
“四嫂,這件事,你還是別急。”她低聲安慰四少夫人。“這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你的護身符,該怎麽辦,你心裏不會沒數吧?”
七娘子說得雖然隱晦,卻是已經一語點醒了四少夫人,她摸著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幾分。
“六弟妹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個人似乎都亮了起來。“四嫂領你這個情!”
又不禁有了幾分擔心,“可鍾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麽好說話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鍾先生行醫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鍾先生是斷斷不會壞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親熱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謀!”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高興,太過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過來關心七娘子,“那你該怎麽辦呢?我看這一向,公公對你的態度,可是淡了不少,雖然還沒有明著訓斥你,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可不好聽。”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緊,這樣的暗箭,我受得慣了。”
她的表情裏,似乎還帶了隱隱的不屑。
四少夫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把要出口的話給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就是這幾年不能生,將來也——”
她的語調多了幾分勉強的輕快,似乎這安慰,連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對。
什麽叫做這幾年不能生?
這件事,可隻有權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許鳳佳,七娘子都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
她一下變幻了姿勢,顯出了一臉的迷惑,“這幾年不能生?這又是為什麽?雖然世子這一向忙,我們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驚訝,“你不知道?”
她壓低了聲音,“我也是聽五房的小丫鬟說的,說是上回權先生來給五房扶脈的時候,無意間提到幾句,說‘你和貴府的世子夫人是一個毛病,都是思慮過甚,不容易有胎,要將養幾年,才方便懷孕’。似乎權先生又說了幾句,說你這幾年都要好生靜養,不能太過勞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盡了所有意誌力,才遏製住了心頭的惱怒,使得它不至於蔓延到了臉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權仲白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難怪,雖然有五房的喜訊,但平國公的臉也實在變得太快了些……這些天來,五少夫人恐怕是沒有少分享這個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黃浦居然都茫然無知,被蒙在了鼓裏。
“這是誰說的話!”七娘子故意惱怒地抬高了聲調,“真是血口噴人,權先生說我思慮過甚,就是因為管家辛苦……沒想到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私底下還要被人編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經有了七分惱恨,四少夫人忙就勸她,“傻丫頭,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們少年夫妻,正是情濃的時候,快加把勁,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總是無所謂的事。”
她又傷心起來。“倒是比我強些,這一胎要不是男孩兒,我也繃不住了,總是要給你四哥添幾個房裏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複了激蕩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聲道,“不要緊,隻要四哥心裏還是向著你,就比什麽都強了。”
卻是話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說錯了話。
如果心裏向著四少夫人就夠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許鳳佳寵幸別的通房?這話也實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鳴鍾,就站起身來,張羅著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咱們今兒早點過去,別讓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賣弄她那個通房!”
因為廣州一帶事情隨著孫立泉出海在即,漸漸少得多了,許鳳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揮所做事,這一向倒是可以按時回來吃晚飯,七娘子就有了些猶豫,想要等許鳳佳一道過去。
不過,看四少夫人已經不由分說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軟了起來。
四少爺就沒有許鳳佳那麽顧家了,是一心撲在了差事上,又很積極於和同儕們打關係,聽說這一向是經常三更半夜才回來……
在這個家裏,四少夫人也實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爺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腳步,趕上了四少夫人,一邊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會兒四郎、五郎要是回來,你帶著穀雨春分,把他們送進樂山居來……世子爺要是回來了,也讓他自個兒進樂山居就是了。”
#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雖然到得早,但今兒卻還有人比她們到得更早。——平國公今天也進樂山居來,向太夫人問好。
見到這兩個兒媳婦,太夫人是一臉和藹的笑意,“來了?莫氏也實在太勤勉了,說了你還是安心養胎,老婆子這裏,愛來就來,若是不舒服就別來了,偏偏還是每天過來,也不嫌折騰!”
這責怪裏就含了幾分親昵:四少夫人畢竟是太夫人的娘家親戚,盡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對四房卻從來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臉的笑,她作勢要給兩個長輩請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親親熱熱地鑽到了太夫人身側,和她撒嬌,“這一天不見老祖宗呀,我心裏就想得慌,到了要請安的時候,在屋裏轉著轉著,就覺得心裏有件事,怎麽都坐不安生,非得過來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話人人愛聽,太夫人臉上頓時現出了和藹的笑,她將四少夫人摟在懷裏,一長一短地問她每日裏的飲食起居,兩個人說得熱鬧,有意無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沒有四少夫人那樣好的待遇了,她規規矩矩地給太夫人、平國公請了安,便在下首枯坐:雖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說得熱鬧,但平國公卻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趣,他正端坐椅上,手裏握著一杯茶,也不知道出著哪一門的神。
好在沒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帶著成班孩子殺到:如今放了學,穀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個人去至善堂看著四郎、五郎,免得兩個孩子玩得太開心,不願意回明德堂吃晚飯。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又是直接從至善堂過樂山居,她連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邊,掏出手帕揩掉了兩人臉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來的?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沒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撲去給太夫人請安,“曾祖母!”接著就是平國公,“祖父!”
平國公倒是難得地露了笑臉,抱著兩個孩子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幾兄弟也都下值進來,還有於寧於泰、於平於安也都到了,小花廳裏頓時一片熱鬧,太夫人環視一周,才笑著道,“從前覺得小花廳已經夠大了,今日看來,以後府內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夠坐!”
開枝散葉人丁繁衍,這當然是喜事,平國公臉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著問於安,“怎麽樣,開始繡嫁妝了沒有?”
廳內頓時就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笑聲。
說了一會話,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眾人也就陸陸續續起身告辭,五少夫人又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庫裏可還有安胎萬全神應湯的幾味藥材?我記得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庫裏還是蠻多的。”
七娘子心中惱怒,麵上卻還是不露聲色,“這倒是要問媽媽們了,我平時也不大去庫房,五嫂若要,回頭把藥材寫來,有就送來,沒有,就讓人買去。”
五少夫人就笑著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預備著,心裏也安穩。”
她和五少爺相視一笑,便轉身離去,七娘子拉了拉許鳳佳,也回身要走時,平國公忽然道,“韓氏、莫氏、張氏、楊氏等等。”
幾個媳婦們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邊身子,甚至都出了門。
平國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閩越王前些日子,給我們家送了七八個侍女,這是王爺的好意,我們當然不能辭。不過,我年紀大了,你們幾個兄弟又都還小,也沒到放屋裏人的時候。白養著也沒有這個道理,索性你們個人領走,放在屋裏使用。——一會兒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這件事,就讓楊氏來安排吧。”
眾人的眼光,頓時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隻覺得心底一股鬱怒之氣,猛地竄了起來,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話,忽然覺得許鳳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納通房,許鳳佳的壓力未必比自己小。
當麵和平國公衝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著道,“父親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掃五少夫人,也不等對方反應,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等到過了於翹的七七,於安和範家少爺的婚事,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定了下來。
四少夫人挺著肚子——雖然還沒有顯懷,但她的腰線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來明德堂找七娘子說話,一邊吃茶一邊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於平是個沒福氣的,不論我們怎麽勸,口口聲聲都說,連二姐都不願意,她自然是也不願意的。”
她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話,她說得,七娘子卻說不得,隻好就笑,“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於平心氣高,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就於平那個長相,難不成還能選進宮裏去?就是還小,不知道這長相究竟不是要緊的,最要緊,還是人好!”
四少爺單說長相,也的確隻是平平。
這一向四少夫人時常來找七娘子吃茶說話,兩個人之間已經漸漸熟稔,不如一兩年前那樣生疏客套,七娘子看著四少夫人笑了笑,調侃她,“是,就和咱們家四哥一樣,雖然長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進,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頓時滿麵春風,卻還知道要謙讓一番,“說到這個疼屋裏人,滿府上下,誰敢和六弟比?別人我不知道,**日夜夜隻是羨慕你馭夫有術!”
明德堂裏雖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經過人事的女人,又怎麽不能從這幾個所謂通房的眼角眉梢裏,看出幽怨來?再加上這些貴婦人身邊,是再少不了擅長觀女之術的老媽媽,如此兩相映證。這些通房們到底是真通房還是假通房,又有誰不明白?隻是這話到底沒有說破,因此四少夫人也隻好繞著彎兒地來羨慕七娘子。
說到通房,她嬌豔的臉上又掠過了幾許陰霾,“唉,就是於潛不說話,婆婆又回小湯山去了,我看,沒有兩個月,屋子裏還是得提拔幾個新人。”
當時的大戶人家,在主母懷孕期間,提拔幾個新的通房,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四少爺多年在外,唯一一個得寵的通房丫頭,又已經流產死亡,餘下幾個不受寵的呢,也都過了二十五歲:一般通房姨娘們,過了二十五歲要再得寵,也就難了。就是許夫人不管事,四少爺自己不開口,太夫人看在親戚情麵上,縱容四少夫人,府裏也總還有平國公這個長輩坐鎮。四少夫人感受到的無形壓力,是決不會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許鳳佳約定,絕不許他和第二個女人牽扯不清,但對著四少夫人,卻不可能把這大逆不道的念頭說出口來。隻好含含糊糊地勸四少夫人,“這樣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要挑一個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別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是蜜罐裏的人,哪裏知道我的苦?”
她的話裏,就多了幾分苦澀。“現在我不提這件事,於潛也就裝沒事人兒。我要是提拔起來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裏去。可話說到頭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為了服侍他?我要說,又能說什麽呢?”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撫著肚子,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愛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的樣子來。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中也不乏歎息。
許於潛對四少夫人也已經夠好的了,隻看四少夫人拖著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實在對四少夫人也並不差。就大秦來說,一個男人做到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妻子再沒有什麽好挑剔的了。
可是畢竟是齊眉舉案意難平,四少夫人心裏的擔心,絕非無的放矢……不論是按大秦禮製還是社會風俗來說,妻子有孕,提拔屋裏人來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場,要求四少爺不享用她們的服侍。
雖然心裏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對四少爺終究還是愛多於恨。
唉,女人還不就是這樣不爭氣,一旦自己沒有自立的資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愛也罷恨也罷,還不是要和他過一輩子?
果然,四少夫人這麽葳蕤了片刻,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發泄的開口。
“要不是五房裝什麽大度賢惠,”她恨恨地開了口,“咱們也不至於和今天這樣沒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裏留了種,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做出個孟光的樣子來!”
孟光有沒有主動為梁鴻納妾,那是史無明言的事,七娘子聽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發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徹。”
進了四月,過了於翹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擺到了明麵上來。不但公開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藥,還特地問過了太夫人和平國公,給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許夫人又去小湯山小住,這件事,五少夫人還不能這樣如意。順順當當地就把事情給攤到了平國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幾房的少夫人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還大度地將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兩個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遜色了。
這一招,本來是衝著七娘子一個人來的,不想卻是也帶累了四少夫人,是以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動的次數就多了不少,言談之間,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
見到七娘子回得這樣雲淡風輕,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發急了,“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公公的性子,隻怕你還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討厭……”
她頓了頓,又勉強地道,“越發說破了,這些年來府裏的爭鬥,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裏的。這件事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當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過來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卻是已經心下雪亮。
平國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為太夫人一輩子沒有生過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對庶子,對姨娘,總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許夫人娘家強勢,禦下手段強勢,當年對姨娘們肯定也很強勢。如果一切可以隨著她的心意來,許鳳佳就算不是行長,至少也是家裏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國公生育了五個庶子……當年兩夫妻之間,肯定沒有少為這件事爭吵。
有太夫人這個賢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許夫人這個善妒的例子在後,平國公對幾個兒媳婦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話都不說,就讓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顯得麵目醜陋起來。
她偏頭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來。
“四嫂,這件事,你還是別急。”她低聲安慰四少夫人。“這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你的護身符,該怎麽辦,你心裏不會沒數吧?”
七娘子說得雖然隱晦,卻是已經一語點醒了四少夫人,她摸著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幾分。
“六弟妹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個人似乎都亮了起來。“四嫂領你這個情!”
又不禁有了幾分擔心,“可鍾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麽好說話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鍾先生行醫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鍾先生是斷斷不會壞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親熱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謀!”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高興,太過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過來關心七娘子,“那你該怎麽辦呢?我看這一向,公公對你的態度,可是淡了不少,雖然還沒有明著訓斥你,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可不好聽。”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緊,這樣的暗箭,我受得慣了。”
她的表情裏,似乎還帶了隱隱的不屑。
四少夫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把要出口的話給咽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就是這幾年不能生,將來也——”
她的語調多了幾分勉強的輕快,似乎這安慰,連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對。
什麽叫做這幾年不能生?
這件事,可隻有權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許鳳佳,七娘子都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
她一下變幻了姿勢,顯出了一臉的迷惑,“這幾年不能生?這又是為什麽?雖然世子這一向忙,我們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驚訝,“你不知道?”
她壓低了聲音,“我也是聽五房的小丫鬟說的,說是上回權先生來給五房扶脈的時候,無意間提到幾句,說‘你和貴府的世子夫人是一個毛病,都是思慮過甚,不容易有胎,要將養幾年,才方便懷孕’。似乎權先生又說了幾句,說你這幾年都要好生靜養,不能太過勞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盡了所有意誌力,才遏製住了心頭的惱怒,使得它不至於蔓延到了臉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權仲白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難怪,雖然有五房的喜訊,但平國公的臉也實在變得太快了些……這些天來,五少夫人恐怕是沒有少分享這個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黃浦居然都茫然無知,被蒙在了鼓裏。
“這是誰說的話!”七娘子故意惱怒地抬高了聲調,“真是血口噴人,權先生說我思慮過甚,就是因為管家辛苦……沒想到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私底下還要被人編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經有了七分惱恨,四少夫人忙就勸她,“傻丫頭,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們少年夫妻,正是情濃的時候,快加把勁,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總是無所謂的事。”
她又傷心起來。“倒是比我強些,這一胎要不是男孩兒,我也繃不住了,總是要給你四哥添幾個房裏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複了激蕩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聲道,“不要緊,隻要四哥心裏還是向著你,就比什麽都強了。”
卻是話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說錯了話。
如果心裏向著四少夫人就夠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許鳳佳寵幸別的通房?這話也實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鳴鍾,就站起身來,張羅著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咱們今兒早點過去,別讓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賣弄她那個通房!”
因為廣州一帶事情隨著孫立泉出海在即,漸漸少得多了,許鳳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揮所做事,這一向倒是可以按時回來吃晚飯,七娘子就有了些猶豫,想要等許鳳佳一道過去。
不過,看四少夫人已經不由分說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軟了起來。
四少爺就沒有許鳳佳那麽顧家了,是一心撲在了差事上,又很積極於和同儕們打關係,聽說這一向是經常三更半夜才回來……
在這個家裏,四少夫人也實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爺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腳步,趕上了四少夫人,一邊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會兒四郎、五郎要是回來,你帶著穀雨春分,把他們送進樂山居來……世子爺要是回來了,也讓他自個兒進樂山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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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雖然到得早,但今兒卻還有人比她們到得更早。——平國公今天也進樂山居來,向太夫人問好。
見到這兩個兒媳婦,太夫人是一臉和藹的笑意,“來了?莫氏也實在太勤勉了,說了你還是安心養胎,老婆子這裏,愛來就來,若是不舒服就別來了,偏偏還是每天過來,也不嫌折騰!”
這責怪裏就含了幾分親昵:四少夫人畢竟是太夫人的娘家親戚,盡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對四房卻從來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臉的笑,她作勢要給兩個長輩請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親親熱熱地鑽到了太夫人身側,和她撒嬌,“這一天不見老祖宗呀,我心裏就想得慌,到了要請安的時候,在屋裏轉著轉著,就覺得心裏有件事,怎麽都坐不安生,非得過來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話人人愛聽,太夫人臉上頓時現出了和藹的笑,她將四少夫人摟在懷裏,一長一短地問她每日裏的飲食起居,兩個人說得熱鬧,有意無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沒有四少夫人那樣好的待遇了,她規規矩矩地給太夫人、平國公請了安,便在下首枯坐:雖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說得熱鬧,但平國公卻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趣,他正端坐椅上,手裏握著一杯茶,也不知道出著哪一門的神。
好在沒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帶著成班孩子殺到:如今放了學,穀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個人去至善堂看著四郎、五郎,免得兩個孩子玩得太開心,不願意回明德堂吃晚飯。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又是直接從至善堂過樂山居,她連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邊,掏出手帕揩掉了兩人臉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來的?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沒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撲去給太夫人請安,“曾祖母!”接著就是平國公,“祖父!”
平國公倒是難得地露了笑臉,抱著兩個孩子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幾兄弟也都下值進來,還有於寧於泰、於平於安也都到了,小花廳裏頓時一片熱鬧,太夫人環視一周,才笑著道,“從前覺得小花廳已經夠大了,今日看來,以後府內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夠坐!”
開枝散葉人丁繁衍,這當然是喜事,平國公臉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著問於安,“怎麽樣,開始繡嫁妝了沒有?”
廳內頓時就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笑聲。
說了一會話,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眾人也就陸陸續續起身告辭,五少夫人又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庫裏可還有安胎萬全神應湯的幾味藥材?我記得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庫裏還是蠻多的。”
七娘子心中惱怒,麵上卻還是不露聲色,“這倒是要問媽媽們了,我平時也不大去庫房,五嫂若要,回頭把藥材寫來,有就送來,沒有,就讓人買去。”
五少夫人就笑著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預備著,心裏也安穩。”
她和五少爺相視一笑,便轉身離去,七娘子拉了拉許鳳佳,也回身要走時,平國公忽然道,“韓氏、莫氏、張氏、楊氏等等。”
幾個媳婦們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邊身子,甚至都出了門。
平國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閩越王前些日子,給我們家送了七八個侍女,這是王爺的好意,我們當然不能辭。不過,我年紀大了,你們幾個兄弟又都還小,也沒到放屋裏人的時候。白養著也沒有這個道理,索性你們個人領走,放在屋裏使用。——一會兒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這件事,就讓楊氏來安排吧。”
眾人的眼光,頓時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隻覺得心底一股鬱怒之氣,猛地竄了起來,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話,忽然覺得許鳳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納通房,許鳳佳的壓力未必比自己小。
當麵和平國公衝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著道,“父親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掃五少夫人,也不等對方反應,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267提醒
從樂山居出來,七娘子就笑著問,“誰被我牽著走?”
四郎、五郎都歡呼起來,爭前恐後地去拉七娘子的手,許鳳佳在一邊抱著手笑道,“好哇,那誰要牽我的手?”
五郎因為離許鳳佳比較近,因此一下就撲到了許鳳佳腿邊,咯咯笑道,“我要,我要。”
許鳳佳人生得高,彎腰牽著孩子,其實並不太方便,他索性將五郎抱了起來,五郎就居高臨下地笑四郎,“哥哥比我矮!”
四郎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不服氣,他看了看七娘子,卻沒有吭聲。
七娘子如此玲瓏的一個人,又怎麽不知道四郎的心思?她彎下腰來,吃力地將四郎抱起來,四郎頓時神氣活現,“現在就比你高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中途又繞到流觴館附近去看了一會兒桃花,等到進明德堂的時候,平國公已經遣人送了八個千嬌百媚的侍女進來,一進門,七娘子就有目眩神迷之感,她怔了怔,才笑著問立夏,“怎麽不帶到屋裏去,就這樣在正屋裏杵著,算什麽事呢?”
立夏就笑著解釋,“也是剛被送進來的,奴婢問了問,還都沒有吃過晚飯呢,正想問少夫人,是領下去吃了晚飯再送進來,還是現在先挑選了,就便送到各屋裏去,讓各屋安排。”
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見許鳳佳漫不經心,已經抱著五郎,牽著四郎轉進了西翼,她便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美色當前,要說完全不動心,那連她都不會相信。但許鳳佳還真是一諾千金,這一年多以來,雖然也偶然會打量幾個美婢,但在行動上,卻是連七娘子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她遊目四顧,見這八名少女,不論是體態還是樣貌,幾乎都是盡善盡美,彼此之間各有千秋,也說不出是誰更美貌一些。就是螞蟻神態,也都是一般的老實本分,如同鵪鶉一般。便隨手指了兩個麵相最為圓潤的美婢,道,“我們明德堂就留這兩個伺候吧。你讓劉媽媽和毛媽媽把這群人送到至善堂去,等大哥大嫂挑過了,再送到四哥論壇那裏,最後剩下的兩個就直接送給慎思堂了。就說其實都差不多,也不知道性子,因為先送來我們這裏,就偏了我們先挑,若是五哥五嫂首發不喜歡,隨時來換就是了。”
她這一番安排,倒是有些霸道:平國公送人到明德堂,是因為內院的事,現在是七娘子做主。但七娘子做主,卻並不意味著六房可以先挑。立夏不禁換上憂色,望了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見七娘子不以為意,她就笑著轉過身,衝那兩個美婢招了招手,道,“我先打發你們去吃晚飯吧。——中元,你來。”
又帶著剩下的六名婢女,出了屋子。中元也笑盈盈地跑上前來,將這兩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帶了下去,一頭走,一頭笑著問,“你們叫什麽名字?哪裏人?到京城多久了?京城官話聽得明白嗎?”
中元性子又活潑,又最大方,是個自來熟。讓她來套兩個小姑娘的底,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七娘子微微一笑,也進了西三間,上元等人自然服侍她洗手換衣服,穀雨春分又把四郎、五郎帶下去吃飯,等七娘子從淨房出來,許鳳佳也已經梳洗過了,盤坐在炕前,似笑非笑地拿著一封信,正在端詳。
這封信雖然沒有封口滴蠟,但卻也沒有被拆開過,信封口還是微微地粘合在一起,見到七娘子出來,許先生就笑著把信丟給她,“私相授受到這個地步,我還是生平僅見,居然要我這個做夫君的,來為你們傳信。”
他這樣一說,七娘子頓時知道是封錦的來信,她挑起眉毛,半帶了疑惑。“以表哥的身份,和我私相授受倒是無妨的,私底下給你遞信,萬一被人知道了,豈不是於彼此都有礙?”
“那倒是不妨事的。”許鳳佳微微冷笑。“我們倆現在也算是明麵上有了一點交情:上頭的那位心裏也不是不明白……封子繡沒有多少親戚朋友,多一門外戚,對他來說,也是好事。”
七娘子心頭雪亮:自從牛淑妃生產,六娘子有孕,皇上又是幾個月都沒有召人侍寢,反而是封錦時常進宮,雖說不知道有沒有留,但這裏頭的彎彎繞繞,眾人心裏也都是有數的。
她一邊拆信,一邊道,“對了,剛才進來那兩個小姑娘,你看怎麽安排為好?”
許鳳佳卻伸手過來,擰了擰她的臉蛋,才道,“你說這話,自己不覺得沒有意思?反正你愛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就是要我現在退掉,我也立刻就退。”
“我倒是想讓你立刻退了。”七娘子似笑非笑,“不過,現在公公的臉色就那麽難看,恐怕你再這樣一退,婆婆又不在家,我在這個家裏,竟是要無立足地。我打發她們去和毛姨娘住,你看好不好?”
許鳳佳頓時沉下臉來。“父親這麽大把年紀了,難道竟還不自重身份,居然會給你氣受?”
他公務忙碌,連日來都不在家中,七娘子也很少拿家裏的事煩他,許鳳佳有這一問,倒是並不稀奇。七娘子搖頭笑道,“明麵上,當然還是那樣和氣,不過私底下臉色難看一點,也就是了。”
許鳳佳神色頓時陰霾了幾分,恨恨地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再說什麽,過了一會,才道,“能忍就忍吧,老頭子年紀大了,脾氣總是有幾分古怪。”
隻看以許鳳佳的嫡子螞蟻身份,還要到前線去用功勞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才能得封世子,就知道平國公與他決不會太過親近。七娘子也無意再挑撥離間,使得兩人論壇更加疏遠,她微笑起來,“公公是心疼你被我鉗製得厲害,給我一點氣受,也不是什麽大事。反正他也不能把你押到別人首發的床上去,一點氣算什麽,忍得了。”
她一邊說,一邊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來看,才看了幾行字,就不禁挺直了脊背,麵露驚容。
許鳳佳本來還要再回幾句話,見七娘子如此反常,頓時就沒了聲音。七娘子卻也一下反應過來,將信紙送到了許鳳佳跟前,低沉地道,“你自己看吧。對這個人,你有印象沒有。”
許鳳佳一掃信紙,先還有些不以為然,可再一凝眸細看,頓時也就露出了驚異。
#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四少夫人就在小萃錦裏趕上了七娘子。
“公公真是好安排。”四少夫人一臉的氣鼓鼓,“我們家那位,昨晚上才到手,立刻就收用了一個。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不賢惠,不肯給他納通房……”
七娘子滿心裏都是事,提到通房兩個字,才記起來昨晚平國公往各屋裏送人的事,她不禁略帶嘲諷地笑了,安慰四少夫人,“四嫂還是先養胎為上,別太動情緒,免得孩子在肚子裏感覺到了,又不安生。”
幾句話就說得四少夫人回嗔作喜,露出了笑臉,“說得是,還是先養胎為上!”
她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笑得心照不宣,又回過頭來問七娘子,“六弟如何,有沒有被那幾個小妖精迷住?我身邊的人說,就是揚州最好的瘦馬,也比不上閩越王調教出來的美人兒……”
見七娘子神色淡定從容,她的聲音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覺,又是一臉的豔羨,“唉,也不知道你是怎麽調。教的,六弟竟是如和尚一般,可以坐懷不亂?”
兩妯娌正在閑話,身後腳步輕輕,回頭看時,卻是五少夫人也到了。
見到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就是一臉的不痛快,她哼了一聲,不情願地招呼,“是五弟妹呀,怎麽,今早五弟沒有進來,敢是昨晚得了——”
七娘子蹙了蹙眉,拉了拉四少夫人的手肘,低聲道,“四嫂!”
大家大族,就是再有衝突,也不至於要到這份上。
四少夫人一把甩開七娘子的手,反而來了勁,加大了聲量,“六弟妹,你不用拉我,我們家五弟妹是有名的賢惠人,怎麽和我們似的,小肚雞腸專會吃醋?她是巴不得五弟天天往別人床上爬!”
就是以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城府,亦不由得為四少夫人粗俗的言辭,微微露出了尷尬。
五少夫人當然不可能就這樣低眉順眼地被四少夫人明褒暗貶,她抬了抬眉毛,文雅地捂嘴笑了,“四嫂這話說得就沒意思了,唉,也是怨我,這麽多年來,除了和賢之外,竟是沒有給五房添個一兒半女的。眼看著五少爺也那樣大了,不多添幾個房裏人,又怎麽行呢?”
她的聲調還是那樣悠悠蕩蕩,捏著嗓子婉婉轉轉,似乎是一點都沒有被四少夫人的言語觸怒。
七娘子不禁就在心裏歎了一口氣:說到詞鋒,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真是比都沒得比。五少夫人的每一句話,還不都是指桑罵槐,笑四少夫人這麽多年都沒有生育?
四少夫人卻也決不是省油的燈,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五弟妹,你話裏的意思,四嫂很明白。這是嫌你四嫂這麽多年來都沒有消息。”
她也學著五少夫人的樣子,捂著嘴微微笑了。“不過你四哥這些年來鎮守邊關,我就如婆婆當年一般,在京城候著,夫妻分離,沒有消息也是沒奈何的事。五弟妹你這是村我,還是村婆婆呀?”
不等五少夫人回話,她又搶著道,“噢,我倒是忘了,就是祖母當年,也是三十歲上才有的姑姑,五弟妹你這話,倒是挺有意思的!”
五少夫人神色頓時一變。
妯娌之間有一點紛爭,互相拌嘴,也是很正常的事,可這紛爭裏若是牽扯到長輩,那意味可就大不一樣了。四少夫人生拉硬扯,硬是把自己和許夫人、太夫人聯係起來,倒顯得五少夫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些年來和丈夫長相廝守,也都沒有兒女,還要來笑話征婦,就顯得她又小氣,又刻薄。
更可慮者,七娘子這個許夫人的嫡係,可就在一邊聽著呢。要是在許夫人跟前學了嘴,許夫人一生氣——偏巧她如今身子骨又好些了——要為難一個兒媳婦,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不禁掃了七娘子一眼,心下倒是有了些後悔:沒想到莫氏這樣小肚雞腸……
七娘子卻也聯想到了四少夫人對她吐露的往事。
一個懷孕的通房,也要使手段除去了她,不惜為此交換條件,誣陷大少夫人,將她看賬的事傳揚出來,使得五少夫人成功上位……
四少夫人平時雖然粗,但其實也是粗中有細,否則也當不上許家的四少夫人。場麵上的事,她一向很注意敷衍,即使和五房有爭寵之嫌,但從來也很少這樣當著麵去村五少夫人。
看來,四少夫人的逆鱗,也真的就隻有屋裏人這三個字了。
她就笑著打起了圓場,“好啦,開開玩笑的事,兩個嫂嫂還越說越真了?眼看著就到點了,還是快進樂山居去吧。”
又掃了身邊的幾個下人一眼,輕聲道,“今兒的事,要是傳出去一個字……”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也都一下回過神來。
這麽尷尬的事要是傳出去了,真是誰都沒有臉。
兩邊就都順著七娘子的話往下說,一邊互相賠罪,一邊嚴厲地叮囑自己的隨從,“要是對人提起一個字——”
七娘子又明知故問,“說起來,今早怎麽不見四哥、五哥?”
“今天朔望朝會,六弟妹忘了?”五少夫人就搶著接了話,“就是父親也都一早起床出去了吧。怎麽,六弟妹沒有起來打發世子出門?”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遲,今早迷迷糊糊的,似乎聽到他起來了,卻沒有被吵醒。”
四少夫人笑了,“六弟真是疼六弟妹!”
沒有多久,三個妯娌又是言笑晏晏、一團和氣。
#
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過了安,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就先都出了屋子,太夫人又命七娘子留下來,和她商議於安的陪嫁。
“難得這孩子懂事。”太夫人很有幾分感慨,“也不嫌棄範家二少爺的長相,倒是要比於翹、於平都來得更貼心一些。我想著,這陪嫁多算她一點,就把於翹沒有來得及使的東西,都給了她吧?”
沒想到於安得償所願之餘,還得到了太夫人的好感,這倒是意外之喜。
七娘子從善如流,“於安是個省事的,就是母親也念叨著,要多給她一些嫁妝,也免得讓範家小瞧了去……既然祖母也是這個意思,小七回頭就擬出單子來,送給祖母過目。”
太夫人嗯了一聲,又道,“不過,於安到底是妹妹,於平還沒有說親,她就要出嫁,說出去也不好聽。偏巧你四嫂最近又不好操心,少不得你多留心,這幾個月,最好能為於平也物色一門婚事。還有於寧於泰,也都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了。你這個做世子夫人的,也不要放鬆。”
她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笑著問,“怎麽樣,那兩個屋裏人,世子還中意吧?”
說是為了於安的陪嫁,原來還是在這裏等著呢。明裏暗裏,就是對準自己的這根軟肋,戳個沒完……
七娘子心頭一陣煩惡,她淡淡地道,“看世子爺的樣子,倒還是挺中意的。不過最近所裏忙,他也沒有心思想這些。”
太夫人也淡淡地嗯了一聲,神色不見喜怒,“那就好,你是個賢惠人,多餘的話,祖母也不說了。該怎麽做,你自己心裏清楚。”
七娘子扯了扯唇,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她站起身告辭,“家裏還有很多事……”
“你去,你去。”太夫人也笑了起來。“家裏事多,你心思又重,也要善自保養,別坐下病了!”
隻看這句話,就知道五少夫人到底還是把權仲白的話,吹到了太夫人的耳朵裏。
七娘子就像是沒有聽懂太夫人的意思一樣,徐徐地出了樂山居,帶著上元一路漫步回了明德堂。
一進明德堂,她的臉色就變了,幾乎是有幾分生氣地問,“人呢,帶進府了沒有?”
立夏趕忙迎了上來,低聲道,“一共十八個人,全都帶進來了,現在都鎖在偏院裏呢。”
七娘子麵沉似水。“你去準備一下,早上的事情一完,我就進偏院去。”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再不鬧騰鬧騰,恐怕有人是真要忘了,我進許家來,也不是專為了給他們揉搓的!”
268對壘
自從過了新年,七娘子便陸陸續續,將平時冷眼看著沒有能力,又或者是和五房走得太近的媽媽們,都換了差使。如今明德堂裏進進出出的管事媽媽,無一不是陪了十二萬分小心,辦事戰戰兢兢不說,就是私底下也都不敢有一句不好聽的話,唯恐被誰私底下記在了檔案裏,呈到七娘子跟前去,反而鬧得大家難堪。
也正是因此,許家的家事,七娘子就處理得很順了。這一向要不是四少夫人變著法子要這要那,五房也不稍停,她也就是每天早上撥出一個時辰左右來聽眾媽媽們的報告,再隨時抽查呈上來的報告,一天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事。
因為有了這記檔法,平時大小事務,需要的時候一查就清楚,就是人情往來等,也都是有舊例在先,甚至連緣由分寸都是清清楚楚記載在冊,七娘子可以隨時查閱:在人情上,就更少事情了。
今日四少夫人心緒不佳,估計是才回慎獨堂,就鬧起了不舒服,又派人到明德堂來,請七娘子派人去找鍾大夫。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從速去請,又發落了幾樁小事,於是眾媽媽各歸各位,各自忙碌。七娘子又叫老媽媽,“老媽媽留一留。”
如今老媽媽儼然已經是七娘子身邊的重臣,許夫人到小湯山休養時,她按例隻是跟去伺候幾天,就要回來在七娘子身邊聽用:著實是清平苑一派中最得意的人物。聽見七娘子叫她,她忙堆出了一臉的笑,待得人散盡了,便輕聲問,“少夫人有什麽吩咐?”
七娘子衝立夏擺了擺頭,立夏等人頓時會意,便魚貫退出了屋子,又合上屋門。她這才低聲道,“我昨兒已經吩咐下去,到母親的陪嫁莊子裏,把明德堂原來服侍的十五個下人,全都押到了偏院裏關著。”
隻是這一句話,已經使老媽媽悚然動容。
七娘子過門也有一年半,距離五娘子遇害,也已經三年多了。
三年之後,這一樁曾經鬧得許家上下腥風血雨的血案,也終於要再見天日了。
她不禁有了些瑟縮,見七娘子麵色淡然,又忍不住進言,“少夫人是否要再緩一段時間……不說別的,眼下國公爺、太夫人,都……”
“今兒這件事,明兒那件事。”七娘子容色平靜。“居家過日子,瑣事是永遠都沒有盡頭的。如果為了這樣的事,緩下了腳步,恐怕有意無意,這種事永遠不會消停。”
不等老媽媽回話,她便續道,“當年查案的時候,老媽媽想必是隨侍在側的。對這些下人們受審時的表現,心裏還有印象嗎?”
她這一問,倒是把老媽媽問懵了。七娘子見老媽媽眨著眼睛,一時答不上來,便又補充,“譬如說,誰更禁得住嚴刑拷打一些,誰又更軟弱一些,一吃刑罰,就胡言亂語起來……”
老媽媽這才恍然大悟:七娘子這是要來摸一摸明德堂諸人的底細了。
她頓時換了神色,坐直了身子,挨個兒數了起來。“院子裏灑掃的四個小丫鬟,分別叫……”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用鵝毛筆在大冊子裏做著筆記。等了半晌,老媽媽才說到了小鬆花。
“她全家都是夫人院子裏出來的,說起來,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老媽媽臉上多少有些心疼,“不過夫人也沒有留情,上了夾板,又拉出去在碎瓷片上跪過。這丫頭倒也很硬氣,並不曾求饒,問什麽,都說得很清楚,那兩天她腹瀉,隻是出過兩次差事,第一次是到清平苑去拿藥,第二次是為去世的少夫人傳話,讓下頭人預備上廣福觀去還神。然後就告假回下處休息了,別的事,她什麽都不知道。”
她頓了頓,又道,“少夫人也知道,多得是人受不過刑,或者是認了,或者是胡亂攀咬一個共事者,這十多個人裏,也就隻有她是不肯攀咬的。傳出去,倒都說是家裏教得好。”
這是在影影綽綽地為小鬆花求情兼開脫了,看來,老媽媽對肖家的不對,是一點察覺都沒有。
也對,畢竟肖家手腳極為利落,就是自己,又何嚐不是求助於封錦,才得到了那樣一條寶貴的線索?
七娘子麵上絲毫不露痕跡,她利落地記下了老媽媽所說的幾個細節,又笑著問,“這樣說,她倒算是難得的了。媽媽既然是看著她長大的,知不知道她家裏人現在都在做什麽?”
老媽媽回憶了片刻,才道,“那倒不大清楚,她父母雖然說不上太笨,但也絕不聰明,父親似乎是在外院做個小小的管事,曾經在賬房做過一段,因為帳上出了錯,夫人覺得沒有麵子,就讓他到馬廄裏管事去了。母親一直在洗衣房裏做個小頭兒,也不是什麽精明的人,似乎這一向,少夫人是連照麵都沒有打過。”
世家大族,家人不知凡百,要瞻仰七娘子的長相,還真得有幾分臉麵才行。七娘子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反倒是老媽媽想了半日,又道,“噢,她還有個姐姐,不過當時到了年紀進府的時候,因為當年人多,肖家又沒有多少臉麵,就沒能進府服侍。在外住了幾年,求了臉麵放出去,似乎嫁了個外鄉人,這些年來倒也很少回娘家來。”
七娘子這才真正滿意:老媽媽若是沒有提到這個肖大妞,或者也可以說是年老不記事,但終究還是多了幾分嫌疑。眼下連肖大妞都說出來了,可見她的確也就知道這麽多。
她沒有再問,而是不動聲色地示意老媽媽跳到了下一個人身上。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已經是密密麻麻地寫了幾張紙,七娘子這才端起茶碗笑道,“好,媽媽真是幫了大忙了。”
她露出送客之意,老媽媽自然也不敢多留,連忙起身道,“少夫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老身就告辭了。”
她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看了看七娘子,嘴唇翕動,片刻後終於忍不住道,“少夫人,家和萬事興,這件事,依老身的一點微末見識……恐怕,還是要辦得慢一點。以國公爺的性子,恐怕在二姑娘的喪事上,已經對少夫人有了成見,又兼這通房的事……少夫人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親者痛,仇者快哩!”
老媽媽真不愧是許夫人身邊的大拿,這一番話,是說到了七娘子的心坎裏。
不過,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也足以見得老媽媽是並不看好七娘子能查出真凶,更認為現在還沒到查出真凶的時候:五少夫人還沒有被完全鬥倒,眼看著,又得到了兩個長輩的歡心……
七娘子就微笑道,“我明白媽媽的好意。”
她站起身來,輕鬆地合上了手中的書冊,“不過這件事,小七心裏也已經有了一點底,媽媽就隻管等著瞧吧。”
老媽媽不禁感到一股深深的疑惑,這疑惑中,又含了罕見的興奮,她咽了咽吐沫,由衷地道。“以少夫人的手段,老身想,往後這段日子,府裏的確是有熱鬧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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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老媽媽,七娘子片刻都未曾耽擱,便進了明德堂偏院。
平國公府的建築很有北方特點,四平八穩互為對稱,明德堂身為府中西翼建築群的中心,不但主建築占地闊大,就連偏院、邊廂,都要比至善堂等建築物更大一些。迄今還有兩個偏院平時無人居住,隻是堆放著七娘子和五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就隨手撿了一個偏院,開了屋子將這十多個下人們鎖在裏頭,又安排了兩個凶神惡煞的老媽媽看守,她自己進了屋子,隔著窗戶審視了眾人幾眼,便進了立夏等人一早布置好的審訊室。
這是她參考著腦中殘留的一點印象,指導幾個丫鬟布置出來的,屋內除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並一盞油燈之外別無他物,就是窗戶,也都用黑紙糊死了,即使是白日走進去也必須點燈。
七娘子進去看了看,倒是十分滿意,又讓立夏和上元,“你們就在門口守著,我沒有喊人,就別進來。”
便在椅子上坐了,又調整著燈光的方向,這才滿意地拿出鵝毛筆,吩咐道,“帶人進來吧——記得,把小鬆花安排在第七八個。”
立夏和上元自然隨了吩咐行事,不多時,便帶進了一個麵黃肌瘦的中年婆子。
七娘子調整了一下燈光,使得油燈的光芒,直打到了那婆子的麵上,這才不冷不熱地問,“你是江媽媽?”
“你在明德堂裏,都是做什麽的?”
如此盤問了一番,見那婆子答的和資料上記載的並無半點不同,又翻閱了一下手冊,見其家人這兩年來,舉止也十分正常,便又合上冊子,問她,“明德堂裏的事,你有什麽話好說的?”
那婆子隻是搖頭,又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低聲央求道,“少夫人,奴婢實在沒有多少好說的了。若是少夫人不信,請盡管逼供,奴婢也沒有二話……”
她不顧自己帶著的手銬腳鐐,忽然一下趴到了地上,慘聲請求,“隻是奴婢的一兒一女,還請少夫人手下留情,不要牽連過去。奴婢來世做牛做馬,都念您的恩情——”
七娘子不禁泛起了一陣惡心,隻覺得頭暈目眩,胃中翻攪,她扭過頭去,淡淡地道,“如你的確無辜,非但你的兒女,連你都會無事——現在,出去吧。”
雖說她也很清楚,自己所處的地位,一應榮華富貴,都是靠壓迫剝削下等階層得來的享受。但再明白這個道理,也沒有目睹眼前的慘象,來得更加刺激。
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涼氣,又平複了一下心情,才揚聲吩咐立夏。“把下一個人帶進來!”
如此又審訊過了幾人,七娘子一一與冊子上的信息對照,也不禁佩服老媽媽:這些人的性格與反應,她是一點都沒有記錯。看來當時審訊,老媽媽的確也是下了心機的。
當然,既然反應相同,這些人的口供也就都沒有太大的價值了。畢竟對於她們來說,當天一直到事發為止,都是極為普通平淡的一天,眾人各司其職,是既沒有任何反常之處,也沒有任何可以留心的小破綻。
七娘子也不動聲色,隻是認真地記下了幾人的供詞,又耐心地審訊了幾人,終於等到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
小鬆花是第八個被帶進屋中的。
這個小丫鬟生得很是清秀,雖然說不上漂亮,但至少長相端正,即使在鄉下做了兩三年的農活,她的氣質也還是很幹淨,身上穿的戴的,雖然樸素,但也很得體。要比一些不大講究的中年媽媽們更能上得了台麵——這些人三年來一直被關在許夫人的陪嫁莊子裏,自然稱不上得意,有些媽媽們身上的衣服,也就比街上的遊民要光鮮一點兒。
她自然也戴著手銬腳鏈,給七娘子行了禮之後,便跪在當地,垂著頭等七娘子問話。七娘子居高臨下,細細地打量了她許久,她也沒有任何異動。
沉得住氣,看著理智清醒……
七娘子不禁暗自皺起眉頭,旋又釋然:如果她靠不住,又怎麽能勝任下毒的工作。
她就緩緩地問,“你叫什麽。”
小鬆花動了動,輕聲回答,“奴婢小鬆花,家裏姓肖。”
隻是回答了這一句,便不再有多餘的反應。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道,“事發當天,你在做什麽?”
“奴婢因為身上不好,有些腹瀉,上午在下處休息,到了下午,才進屋裏服侍。”小鬆花緩緩敘述。
又是沒有多餘的話。
七娘子對比了一下她的敘述,見老媽媽的回憶中也是這個資料,她點了點頭,問,“那麽事發前一天,你又做了什麽事?”
小鬆花露出思索之色,她大膽地抬起頭來,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運足目力望過去,這才發覺,在這一瞥中,這丫頭到底是露出了幾許深思。
“奴婢記不清了。”又過了一會,小鬆花才呐呐地道,“似乎就是在院子裏打下手來著,因為去世的少夫人事情多,也為她跑了幾次腿。”
“聽她們說,你有為五姐去清平苑拿藥。”七娘子緊盯著小鬆花,“是不是?”
小鬆花又偏頭沉思了片刻,她低聲承認,“是。”
“知道拿的是什麽藥嗎?”七娘子拖慢了聲音。
小鬆花卻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倒是不大清楚。”
她又補充說明,“因為一些藥,明德堂裏是沒有的,鍾先生來開了方子,我們是現去從前少夫人的陪嫁裏找,若是找到了不好,就現往清平苑裏去尋。依稀記得那兩三天裏,就是奴婢,也已經往清平苑走了十多次拿藥。大約在事發前一天,奴婢也走過兩三次取藥了。隻記得一次是拿的黨參,還有一次拿的是黃苓,餘下一兩次,就記得不大分明了。”
隻聽小鬆花的解釋,七娘子真是絲毫不會懷疑到她頭上來:這小丫頭非但鎮定得不得了,一應回答,全都層次分明,輕重得當。是又描繪出了當時的情景,又巧妙地將自己開脫了出來。
她興味地嗯了一聲,又跳了話題,“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小鬆花顯然怔了一怔,才迅速地答,“奴婢家裏還有父母,和一個已經成親的姐姐。父肖大龍……”
她又將家人介紹了一遍,說法和老媽媽的並沒有多少不同,隻是添了一些揣測用詞,“因為一向和外人沒有接觸,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這個樣子。”
“你姐姐什麽時候出嫁的,嫁給了誰?”七娘子一邊在冊子上寫字,一邊就漫不經心地問。
小鬆花的回答來得也很迅速,“是街坊上來尋工的一個外鄉人,因為見到姐姐,很是喜歡,便托了媒婆來。婚後不久便回鄉去了,隻知道姐夫姓邱,叫什麽倒是不知道……當時已經進了府中服侍,和家裏的來往也就少了很多。”
七娘子就抬起半邊臉,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小鬆花。“叫什麽倒不知道?你姐夫叫邱十三,你難道不知道嗎?諢號老蚯蚓,在廣州當百戶的……你們家也難得有一門體麵的親戚,你不會忘得這麽快吧?”
小鬆花臉上閃過了一絲驚異,她偏著頭想了想,又現出了疑惑之色,慢吞吞地道,“奴婢不大知道少夫人的意思……奴婢的姐夫是河北人,是不是有老蚯蚓這個諢號,奴婢也——”
七娘子眯起眼,往後靠到了椅背上,上下打量著小鬆花,半晌才笑道,“好,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來,我不用點手段,你也不會說實話了。”
269嫁妝
她也沒有和小鬆花再廢話下去。
當時鬧成那個樣子,小鬆花作為有資格接觸到藥材的丫鬟,老媽媽就是再喜歡她,肯定也不會徇私心軟,獨獨跳過她一個人不去刑求。
而這丫頭能熬得過事情剛發作時候的酷刑,現在經過三年,肖家該得的好處想必是也得了,小鬆花隻怕就等著自己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到最後隻好把所有人一放了事,在這個節骨眼上,她耐受酷刑的決心隻會更高,再說,這時候逼得緊了,她隨口編一個主使者,自己再一當真,往下追查,把動靜鬧了大,若是最後沒有個結果,隻怕在平國公府裏隻會更舉步維艱。
七娘子靜靜地坐了一會,在黑暗中打量著小鬆花平靜的神色,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
這樣的人才,五娘子不能收為己用,反而讓她成為了自己致死的因由,也隻能說是命運弄人了。世子夫人的位置雖好,沒有一點本事,恐怕還真的坐不住。
“立夏進來。”她揚聲吩咐。
立夏應聲而入,在七娘子身邊恭敬地跪了下來,“少夫人有何吩咐?”
“你再帶一盞燈進來。”七娘子緩緩道,“把她綁在椅子上,兩盞燈對著臉照,絕不許滅,不許吃飯,一天隻喝一碗底的水,一天不招,就一天不許睡覺。找兩個婆子,寸步不離地盯著她看,有閉眼就照臉抽一巴掌,暈倒了澆一桶水——但是要記住,別讓她病了。”
她目注小鬆花,緩緩地道,“兩個時辰讓她進淨房一次,除此之外,不管她怎麽央求,誰也不許和她說一句話。等她肯招了,再過來稟報我。在這之前,要是她病了,自盡了……兩個婆子也要跟著問罪。”
見小鬆花臉上似乎沒有太多的恐懼,她便親切地對這小丫頭笑了笑,道,“我聽說人十天不睡就會死,三天不睡就會瘋,不過從來也沒有人證實過這一點。你是個有骨氣的,多堅持幾天,我等得起。”
這一次,小鬆花眼底方才閃過了一絲恐懼的光。
七娘子又衝立夏擺了擺頭,立夏便低著頭起身退出了屋子,沒有多久,便將杭媽媽和小王媽媽帶進了室內,三人頓時忙碌起來。七娘子站在屋角,又仔細地打量了小鬆花幾眼,這才轉過身大步地出了屋子。
一出門,一束明亮的陽光頓時灑到七娘子身上,她眯起眼,愜意地望了望碧藍色的天空,又低聲吩咐了上元幾句,便先回了明德堂正屋裏,在西三間自己炕前坐下沉思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腳步聲響,卻是許鳳佳進了裏間,他一邊脫衣服,一邊笑道,“怎麽,是還沒有進去,還是已經出來了?”
去陪嫁莊子上帶人的事,就是許鳳佳一手安排,七娘子的打算,他當然也心中有數。七娘子看了他一眼,跳下炕道,“杭媽媽和小王媽媽都到偏院去了,我服侍你換衣服吧。”
她的神色也已經回答了許鳳佳的問題,世子爺神色一動,“怎麽,那小丫頭還不是個善茬?”
“她要真的被嚇一嚇,就什麽都招了,這案子也綿延不了這樣久。”七娘子疲憊地笑了笑,又道,“我就是覺得奇怪……”
“怎麽?”許鳳佳就靠到了炕前,他不無遺憾,“本來還想見識一下你審案的風采——你是奇怪什麽?”
“自從於安說了小鬆花的事。”七娘子就分析給許鳳佳聽,“我早就吩咐小黃浦、白露甚至是幾個媽媽,暗地裏起了肖家的底。這家人全家都是秦家出身,這一向母親對他們也並不太差,親戚朋友,無不是母親的陪嫁。到底是什麽東西能買得動他們,讓他們一家上下,都甘心當別人的槍呢。”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秀眉微蹙,“就說那個邱十三,按照現在的線索,他本來是來這裏找工的,後來在當地看上了肖大妞,於是兩人結為夫婦,回河北老家去了。怎麽不過一兩年的工夫,就進了軍隊,又積功升到了百戶?”
一邊說,七娘子一邊翻出了封錦的信,又細看了起來,她屈指算了算,道,“按表哥這邊說的,兩年前你在廣東的時候,他正好是旗長,雖說底下也就是五十人,但大小是個官,一個新兵蛋子,是怎麽能升得這樣快的?”
許鳳佳不禁又摸了摸胸口,似乎要透過自己厚實的脊背,感受到後背上殘留的傷疤。他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個邱十三,自己背後也有人?”
七娘子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呀,你看表哥信裏說的。他已經是列入了升遷的名單,資料是被表哥看過的,所以前幾個月我對表哥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就影影綽綽有這麽個印象,卻是一直想不起來,正好是月初廣東那邊回報過來,表哥才想起來這個邱智是有個外號叫做邱十三。這兩年裏,他是才升了百戶,又要有小升遷了……沒有銀錢開路可怎麽行?可邱家要是這樣富庶,邱十三至於要娶肖大妞為妻嗎?這裏頭的每一件事情,都很透著蹊蹺。”
原來封錦當時信中寫明,自己在年前審閱過一批即將被提拔的軍官名單,又部署燕雲衛對這些軍官進行過基本的身家調查,當時就曾經接觸過邱智的資料,隱約記得他有個外號叫做邱十三的。
隻是他日理萬機,讀過的資料不知凡百,竟是到一兩個月後,再調閱報告時無意間見到,這才想起來。正好廣東那邊的燕雲衛已經有了回饋,說是廣州能找到的邱十三有七八個,也附上了這七八個邱十三的基本情況。他再一檢查,見唯一一個成婚的邱十三便是邱智,於是就將邱智在燕雲衛留檔的基本材料先送給許鳳佳,自己又寫信讓廣州那邊的燕雲衛分部,盡速調查邱智的底細。
也因此,七娘子手頭的這一份資料,竟也並不完全,隻是粗略地記載了邱智的家庭情況,說他有一個妻子肖大妞,尚未生育,還有兩房小妾,為官不過不失,可以說得上是中庸之才。對於邱智本人的出身來曆,私底下的金錢往來,家業情況等等,是一概欠奉。不過對邱智本人在軍中的履曆倒是記載得很清楚:他的確是參與過許鳳佳當年的那一場南洋之戰的。
小鬆花一家,姐妹相隔千裏,卻都影影綽綽地和六房的壞事有些關聯。就算還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也足夠讓人疑心這邱智在南洋之戰中扮演的角色了。可惜他為人並不出挑,許鳳佳竟是連這個人的長相都不記得了,兩夫妻看了信,他也是著急寫信下廣州去,要將這個邱智帶到京城來審問一番。不過當時京廣相隔千裏,押解上京的事,也不是說辦就能辦的,暫時這重重疑團,還是要著落在小鬆花一個人身上。
雖說昨晚兩人已經定下了方針,但許鳳佳依然有些興奮,他在當地走了幾步,又搓了搓手,忽然道,“不行,你隻是不讓她吃飯睡覺,這算什麽?我看,還是得用刑——”
刑字話音未落,七娘子已經白了他一眼,“你是唯恐屈打成招這四個字,會被父親忘記,所以要用這樣的手段,提醒他老人家想起來?”
她略帶煩躁地歎了口氣,“這件事最棘手的地方,還不在於口供……以一家人的性命相逼,那丫頭又能撐到什麽時候去?”
許鳳佳也嗯了一聲,輕聲道,“還是看能不能找到物證了。”
這件事最關鍵的地方,還是在於能不能找到足以說服平國公的物證。否則如若單憑口供就可以定罪,七娘子馬上把小鬆花毒打一頓,逼迫她承認是太夫人指使,則什麽麻煩都不會再有。隻是經過三年之後,即使小鬆花會鬆口認罪,但能不能找到證據,實在還是兩說的事。
七娘子努力振奮精神,淡淡地道,“凡走過,就不可能沒有痕跡。且先看這丫頭什麽時候鬆口了。”
她尋思了片刻,又問,“升鸞,你知道這幾房裏,哪個嫂嫂的陪嫁最多?”
這件事按理倒是問老媽媽最好的,許鳳佳摸了摸下巴,如實道,“這就不清楚了。反正四個嫂嫂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你們楊家陪一個女兒陪得多,倒是真的。畢竟這幾個嫂嫂,家裏兄弟也都是多的。”
他頓了頓,又道,“四哥常年在外,四嫂吃穿用度都是家裏的,就算有什麽花銷,也多半是出門的時候打賞下人,這雖不算什麽,但她出門次數多,經年累月,也是開銷。恐怕這些年來,手裏也存不了多少活錢。”
“至於大嫂嘛,她的陪嫁倒是其次,大哥管了這麽多年家務,要說沒有攢下私房,我是不信的。”
七娘子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道,“不過大哥和大嫂從來都不插手家裏的事,就算是想和肖家打關係,隻怕都……”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道,“這樣看,你還是懷疑五嫂多一些嘍?”
“我想來想去,”七娘子沒有正麵回答許鳳佳的問題,而是又分析了起來。“母親要說對不起肖家,也就是把肖大龍從外賬房調開的那一次,算是對不起肖家了。在母親,肖大龍既然無能勝任,調開他倒沒有什麽。不過在肖大龍,可能就此會對母親心懷怨懟,這時候五嫂再給一點好處,他會向著五房,也不是沒有可能。”
“五房可也沒有給他們肖家多少好處。”許鳳佳很是不以為然,“除非你把肖大妞的婚事,算到五房頭上。不過那也扯遠了,當兵的是把頭別在褲腰帶上掙富貴,先不說五房和邱家可能八竿子打不著,就是打得著,這婚事也沒有美到哪裏去。”
七娘子嗯了一聲,托腮道,“說得是,如果小鬆花不肯鬆口,就隻能等表哥那邊把邱家的底細送來了。你再拷打邱智一番,能問出什麽,就是什麽。”
“如果小鬆花始終不肯鬆口,你預備怎麽辦?”許鳳佳倒是來了幾分興致,靠在炕邊懶懶地問,“放了她?”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聲道,“要是她姐夫不是邱智呢,這件事,多半我也就這麽算了。不過既然這件事和你的傷有關,就不能這樣簡單地放過肖家了。”
她麵上閃過了一絲煞氣,旋即,又煩躁地歎了口氣,“不過現在事情始終還沒走到那一步,太毒辣的手段,我也不想多提。”
許鳳佳就做撒嬌狀,“就說給我聽聽也不行?”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半真半假,“我怕你聽了,從此越發要說我蛇蠍心腸了。”
她不等許鳳佳回話,又道,“不過,事情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的,大不了,請於安出麵幫我個忙,哪由得小鬆花不開口?你就等著瞧吧,最多不過兩天,她肯定就撐不住了。不許睡覺,可比什麽酷刑都來得更可怕。”
見許鳳佳將信將疑的樣子,七娘子又彈了彈他的鼻子,“要不然,你也試試看一天一夜不許睡覺,就知道厲害了!”
“我要是不睡,你陪我折騰?”許先生翻了個白眼,獰笑著要去拉窗簾,急得七娘子直道,“不要鬧,我這裏還有事要辦呢!”
小夫妻打鬧了片刻,七娘子到底堅持住沒有被許鳳佳得手,隻是被他圈在懷裏,兩人在炕上靠著,說些家長裏短的瑣事。七娘子又舊事重提,問許鳳佳,“那按你看,五房的底子,厚不厚呢?”
按照慣例,沒有分家,各房都是不許留私房錢的,除了媳婦們的嫁妝外,男丁們的收入一律上繳,再由官中分配,當然這規矩也不可能貫徹得太徹底。幾房中,四少爺打仗是肯定有外快的,大少爺管家也少不了灰色收入,五少爺也有太夫人貼補,要說都指著媳婦的陪嫁過日子,那也不是真話。
許鳳佳就沉吟著道,“看五哥平時的花銷,家裏的這點月錢,肯定是不夠的。不過,五嫂的陪嫁倒也不多……”
七娘子動了動,提醒他,“你是還沒算那十五萬兩?”
她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輕聲道,“我始終是不明白,五嫂為什麽要虛言矯飾,從老太太那裏騙出十萬兩來。”
“你肯定那是騙?”許鳳佳不以為然,“按老太太疼五哥的樣子,不要說是十萬兩,找到好理由,二十萬兩都舍得給!她又何至於騙?”
“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了。”七娘子皺起眉,“這件事,老太太是肯定不知道的,否則以五嫂的性子,肯定會讓老太太出麵,叫我還幾個管事媽媽們一個清白。去年那件事,也就沒有那麽容易擺平了。隻是我就是不明白,有什麽事,五嫂是不敢告訴老太太,隻能這樣偷偷摸摸地騙……難道老太太並不許她放高利貸?”
她一下坐起身來,雙眉緊皺。“不對,這件事背後,肯定有文章在。我看,還是要請表哥——”
話尤未已,許鳳佳已經打斷了七娘子,他難得地顯出了幾許不快,“這件事畢竟是家醜,你當許家的名字和高利貸聯係在一起,很好聽嗎?讓你表哥來查,他是往上報呢,還是不往上報呢?”
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她無奈地吐了一口氣。
這男人雖然也對五房有很大的意見,但畢竟還是個古人,家醜不可外揚的念頭,於他是根深蒂固。小鬆花怎麽說都是下人,可事關五房,那就不一樣了。
她就壓下了和許鳳佳爭辯的衝動:很多事,不一定要有個誰贏誰輸。
“升鸞。”七娘子細聲細氣地道,“若果可以,這件事我又怎麽希望告訴給表哥知道呢?隻是你心裏不是不清楚,當年如果緣分對了,表哥和五姐之間,未必不會有一段故事……能為五姐盡一點心,表哥是決不會有二話的。”
提到五娘子,許鳳佳總有三分的不自然:畢竟是因為他常年不在,沒有善盡護衛之責,才讓五娘子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
“再說,我總覺得五嫂的種種舉動,都帶著不對,五姐的事,說不定就和這十萬兩的下落有關。可這樣的信息,卻不是小鬆花或者邱家可以提供給我們的,要查,還是要從上而下。”她就輕聲細語,緩緩為許鳳佳分析。“就算家醜外揚,也要外揚一次了,我可不想你再上戰場的時候,還要提防自己人的暗箭……四郎、五郎還這麽小,我又是一介女流,沒有你,我們娘三個可怎麽辦?”
或許是她難得的示弱,取悅了許鳳佳,又或者是她絲絲入扣的分析,讓少將軍也察覺到了這件事的必要性。許鳳佳沉默了半晌,到底還是不情願地讓了步。“好好好,你說什麽都好,反正你有什麽事,也不知道求我,就知道找你的表哥。”
話裏的酸味,順風都能飄出十裏。
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你傻呀,術業有專攻,難道我什麽都指望著你,你就開心了?”
她翻過身,親昵地將許鳳佳壓在身下,親了親他的鼻尖,低聲道,“今晚,我……”
許鳳佳的聲音裏就含上了笑意,他一邊聽,一邊嗯嗯連聲,應了下來。“好,這可是你說的!今晚你要是做不到,看我怎麽罰你!”
不過到了當晚,七娘子卻是險些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
才進初更,小鬆花就已經傳話過來,喊了個招字。
270真凶
七娘子並沒有馬上進偏院提審小鬆花。
“你讓她好好想想,如果她膽敢騙我,會是個什麽結果。”她鎮定地吩咐立夏,“到明兒早上我發落完家務之前,她還有七八個時辰,可以慢慢想,好好地想,等想明白了,再給她吃飯喝水,卻不要讓她睡覺,燈也別滅了。”
立夏麵上閃過一絲不忍,卻又很快地擺出了她慣常的沉靜表情,她點了點頭,退出了屋子。
許鳳佳看了七娘子一眼,放下了手中的七巧圖,衝著穀雨點了點頭。穀雨就上前抱兩個孩子,“四郎、五郎也該睡了!”
五郎一嘟嘴,似乎很有些撒嬌的意思,四郎看了看父母,卻又衝五郎搖了搖頭,自己當先衝出了屋子,笑道,“弟弟來追我!”
許鳳佳和七娘子目送著兩個孩子出了屋子,一時都沒有出聲,過了一會,許鳳佳才慢慢地道,“四郎真是要比弟弟懂事得多。”
他也就是這幾個月來,對兩個孩子稍微上了點心,並不像以前一樣,隻是把親近孩子,當作自己的任務。七娘子也跟著他歎了口氣,“可惜,到底還是顯露得晚了一些。若是早,兩個孩子在排行上就更分明了。”
“也好。”許鳳佳唇邊就露出了一點笑,“未來的世子,總不能是個窩囊廢,他要是連自己的雙生弟弟都不能管束得心服口服,將來又怎麽節製堂兄弟們?”
“就像是你,十三歲就上戰場去?”七娘子很是不以為然,想了想,卻又笑道,“不過,沒有那麽多庶出的哥哥,四郎就算要上戰場,也可以晚一些再去。不必和你當年一樣,那麽著急。”
許鳳佳笑了笑,倒沒有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他又問,“怎麽,你現在不去偏院?我還當你剛才的吩咐,隻是暫時讓她緩下心防,你再這麽出其不意……”
七娘子擺了擺手,胸有成竹,“小鬆花這樣的性子,斷斷不可能連幾個時辰都熬不過。尤其是這幾天她們雖然被看管著,但也沒有吃多少苦頭,好歹吃得飽飯,睡得好覺。我算定她怎麽也要堅持十二個時辰以上,才能感覺到這種辦法難熬的地方。初更就投降?太假。”
“你的意思是……”許鳳佳眯起眼,一字一句地道,“她竟是還想做一份假供,陷害他人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七娘子歎了口氣,又道,“隻是她如果不能從心底明白我的厲害,要審她,總是不大順手。你們男人們有殺威棒,她呢?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幾棒子下去就打得稀爛,我還怎麽審?再說,那也太殘忍了。眼下的這辦法,雖然她是難熬了一點,但並沒有太大的遺害,她休息幾天也就能緩過來了。”
許鳳佳不禁失笑,“按她的罪過,遲早不是打就是賣,再不然也脫不了一個死字,怎麽,你還想為她求情,要把她好好地放出去配人?”
“死不死,那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七娘子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反正在我手上,我不想把場麵鬧得太慘,你就說我是假慈悲好了,反正……”
她自嘲地笑了笑,“這也的確是假慈悲沒有錯。”
許鳳佳便沉默了下來,半晌,他才輕輕地摸了摸七娘子的秀發。
“人生在世,很多事,總是不得不為。”這位少年將軍的話聲中,也出現了一點難得的悵惘,但旋即卻又振奮了起來。“如果你不想,又或者覺得不方便……”
他眼中煞氣一閃,斷然道,“那就我來動手。”
七娘子心中不禁一暖,卻又覺得諷刺:人家戀愛,總是風月無邊,自己和許鳳佳之間的情誼,卻似乎要通過殺戮和血腥來得到證明。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不置可否,“真到了要上板子的那一天,就是你不願意,我也一定會找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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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七娘子去給太夫人問安的時候,太夫人就又問起了平國公賞賜下來的兩個美人兒。
“怎麽說也是閩越王送來的,雖然是下人,但待之也要客氣一些。”太夫人是一臉的公允慈悲,“下處都安頓好了沒有?是在明德堂的哪一處?”
因為四少夫人今早又鬧了不舒服,四少爺和她都沒有過來請安。七娘子遊目四顧,見五少夫人唇畔含笑,似乎事不關己,正和五少爺一起,握著和賢的手低聲說話。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又裝木頭,她心下有數了:太夫人特地挑今早說這番話,肯定是衝著她來的。
“倒是都安頓好了。”她笑著回答,“因為最近事多,住在哪裏,我也沒有過問,祖母要是想知道,問一問立夏就好了。”
她閃了許鳳佳一眼,又作勢要叫立夏,許鳳佳忙道,“不用問了,我讓她們住到毛姨娘那裏去。”
太夫人就作出了疑惑的樣子,“明德堂那麽大的屋子,還住不下兩個通房,要打發到偏院去住?”
她雖然問的是許鳳佳,但眼睛看的卻是七娘子,就連平國公都不禁轉了眼神,望著七娘子撚須不語。
“噢。”許鳳佳卻還是一臉的大剌剌。“祖母也不是不知道,我平時最要靜的了,明德堂西翼平時除了我和楊棋,丫鬟們都很少進來的。要她們住到東翼去麽,那裏又是四郎、五郎起居的地方,也不方便,倒不如直接住到偏院去,倒各自清靜些。”
太夫人一下就沒話說了。
就算明知道是七娘子的意思,可她能讓許鳳佳說出這一番話來,那就是她的本事。
她看了平國公一眼,見平國公也流露出了一點無奈,便笑道,“算了,你們小輩的事,我這個做祖母的也管不了啦。反正鳳佳怎麽舒服,就怎麽安排,那是再不會有錯的。”
平國公掃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麵容沉靜,似乎並不因為許鳳佳的言談而有所欣喜,更是在心底歎了好幾口氣。
大家大族,總不能隻有一兩個子嗣,如若楊氏可以生育,倒也不是不能等到她生出一個嫡子傍身,再安排別人侍寢。
可現在她自己不能生,又不讓別人生,若是四郎、五郎出事,六房難道要過繼一個孩子進來承嗣?
他的眼神,又飄到了許鳳佳身上。
唉,算了,才隻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還可以等。
“今年端午進宮朝賀,楊氏記得帶一些長命縷進宮。”平國公就不疾不徐地發了話,“我們外戚不好和宮中女眷,有什麽私底下的往還,但安王畢竟是太妃養子,逢年過節,這一點小心意是不能少的。”
七娘子頓時肅容應是,“小七明白。”
平國公的眼神在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之間來回掃視,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這一次,張氏也進宮給太妃請個安,別老隻有楊氏一個人進宮,倒顯得你們不夠殷勤。”
五少夫人受寵若驚,抬起頭望了平國公一眼,又去看太夫人,見太夫人對她微笑點頭,才忐忑不安地道,“是,張氏一定好生奉承太妃。”
大少夫人都不禁遞給了七娘子一個擔憂的眼神。
自從去年八月查賬上出事,這還是平國公第一次當著大家的麵重新提拔五房。
似這樣的封建大家庭,家長的喜好幾乎就是一切,如今平國公眼看著對五房又有些另眼相看,六房最大的靠山許夫人又在外地療養,太夫人又是明擺著站在五房這一邊,六房的日子,恐怕就要有些不好過了。
七娘子卻根本並不當一回事,她安之若素,欣慰地看著五少夫人,似乎很為五少夫人的重新得寵而高興,“今年進宮可就有伴兒了!”
倒是許鳳佳略略露出了一點不服,隻是這情緒,卻也迅速地消散了開去,隻是在眼角眉梢,留下了一點點餘痕。
從樂山居出來,許鳳佳又要去所裏有事,七娘子打發四郎、五郎去家塾上學,又在西五間裏將家裏的瑣事發配了一番。這才不緊不慢地進了偏院,論時序,和昨天審小鬆花的時間,恰好是隔了一天。
雖說古人審案,也有不許犯人睡覺的,但看管得再嚴實,在陰暗的牢房裏,犯人要迷糊過去,也總能找得到機會。但晝夜不分,以大燈照射受審者的眼睛,這就讓人沒有辦法休息,又偏偏還沒有困到可以無視燈光迷糊過去的程度,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吊著,實在是極為難受。
果然,僅僅是隔了一天,小鬆花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不但臉盤浮腫,頭發蓬亂,就是臉上的神色,也不禁帶了三分的恍惚,三分的焦躁。見到七娘子進來,她都沒有問安,隻是木然地在椅子上變幻了一個姿勢,似乎想要躲開直射著雙眼的燈光。
七娘子也沒有多和她廢話,而是淡淡地道,“你不是說要招嗎?那你就招了吧。”
小鬆花又抬起眼來,似乎在凝聚精神,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由得她去看。
歸根到底,這審訊一事,就是兩人之間的心理較量。她之所以對審訊小鬆花這樣有信心,主要是因為兩人的社會地位差別很大,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碾壓過小鬆花的心防,都是遲早的事。
不過,現在沒有一點物證,小鬆花要是膽敢撒謊,對七娘子來說,總是能帶來很大的不便。
怎麽將小鬆花的心防完全摧毀,也就成了她現在考慮的當務之急。
是以,她並沒有回避小鬆花的眼神,而是自然而然地擺出了一股傲慢的態度,似乎將一切已經盡收心底,對小鬆花接下來要說的話,並不怎麽在乎。
小鬆花又垂下眼去,這個精力耗弱的小丫鬟眼皮一陣顫動,她輕聲道,“奴婢可否敢問少夫人,為什麽就將奴婢列為了一等嫌疑,一定要施以這樣的折磨,來逼得奴婢開口。”
前世七娘子雖然沒有接觸過審訊,但至少也看過幾本相關的書,深知此時決不能被小鬆花所惑,將自己知道的線索告訴出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你猜呢。”
小鬆花咬緊了牙關,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奴婢……是有在先少夫人的藥材裏,加了一點東西。”
這還是她第一次認下了這個罪名。
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她壓抑著心頭的緊張與興奮,淡淡地應了一聲,“哦?”
小鬆花又抬起眼來,怯生生地撩了七娘子一眼,麵無血色地道,“不過,這件事背後,當然是有人指使……此人……此人是大少夫人!”
七娘子瞳仁一縮,她咬住唇,一時沒有說話,反倒是小鬆花似乎找到了勇氣,斷斷續續地往下訴說了起來。
“那一天,奴婢去清平苑為少夫人取藥,路上遇到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似乎是才從樂山居裏出來。看到了奴婢,就住了腳,問了奴婢幾句話。”
她又哽咽起來,雙肩一抽一抽的,麵上淚痕滑落,顯得煞是可憐,“大少夫人身邊帶了兩個丫鬟,她們三人將奴婢圍住,大少夫人便問奴婢,想不想掙錢。”
“奴婢當時已經慌了,大少夫人又抽出了一遝銀票,塞到奴婢手上,說,說這是給奴婢的辛苦錢。一邊說,她身邊的兩個丫鬟,一邊開了藥包,往裏頭混進了一些東西。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麽,正是著慌的時候,大少夫人又說:要是把這件事嚷出去,這就是奴婢血口噴人。這件事沒有一點真憑實據,奴婢能做的事,隻有乖乖聽話,再把銀票藏好,免得錢財露白,為人所知。”
小鬆花的聲調有了幾分破碎,她臉上現出了幾許恐懼,“奴婢心頭很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一路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熬藥的媽媽就劈手奪過了奴婢手上的藥包,一邊責怪奴婢走得慢了,一邊將藥材歸檔……奴婢就……就……”
比起一天前的鎮定與冷靜,小鬆花似乎已經換了一個人,她垂下頭低泣起來,“就再也沒有敢提起這件事……”
七娘子望著她的眼神,也漸漸冰冷了下來,她輕聲道,“你的意思,是大嫂半路將你截下,給了你些銀子,又將藥包裏混入了其他的藥材。吩咐你不需要說出去,否則沒有一點真憑實據,你們家人必定遭殃。於是你一時膽小,就這樣順從了大少夫人的安排,是不是?”
小鬆花就一邊哽咽,一邊點了點頭,“是……奴婢該死,奴婢膽怯……可少夫人請明查,這一遝銀票共一千兩,奴婢也沒有敢花,早就乘著夜色,拋到水裏去了……”
“所以你的話,是一點憑據都沒有了?”七娘子又問,“那你知道不知道,大少夫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小鬆花搖了搖頭,低聲道,“奴婢一個小丫頭,怎麽知道少夫人心裏的想頭。”
她頓了頓,又抽噎起來,“少夫人明察,奴婢該死,奴婢是該死,可……可奴婢也是被大少夫人脅迫……”
七娘子不耐煩地道,“哭什麽!不許哭!”
她又托著腮,沉思了片刻,才問,“那你猜呢,大少夫人是為什麽要這樣來害人。”
小鬆花明顯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搜索枯腸,尋找一個答案,片刻後,她才遲疑地道,“奴婢也不清楚……或者,或者是大少爺管家的事吧。先少夫人在我們跟前說了幾次,外頭的事,應該由管家來辦,可能大少夫人就……”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問,“那麽在事前,你和大少夫人熟悉嗎?說過幾次話?”
小鬆花又拚命搖起了頭,“奴婢,奴婢記不得了。”
如若不是有繩索將她綁在了椅子上,她幾乎要滑落在地,“似乎也沒有做過特別的接觸。”
“那大嫂為什麽要把那兩味藥材放進藥包,你知道為什麽嗎?”七娘子又盯著小鬆花問,“你明不明白為什麽?”
小鬆花明顯地遲疑了一下,她又搖了搖頭。“奴婢不明白……”
七娘子反而放鬆了下來,她鬆弛地靠回椅上,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
疲勞審訊,畢竟是麻痹了小鬆花的思維,她還是露出了破綻。
她沒有多說什麽,便站起身來,出了屋子。
271博弈
“不要給她鬆綁,還是一樣對著臉照著,隻給一點水喝。”七娘子出了屋子,就低聲吩咐杭媽媽,“還是一句話,她什麽時候準備說實話了,什麽時候再叫我過來。”
她頓了頓,又道,“你告訴她,這一次再說謊,倒黴的可就不止她一個人了。”
杭媽媽乍著膽子探頭望了屋內一眼,一臉恭謹地領了七娘子的吩咐,進了審訊室,七娘子又囑咐小王媽媽,“你和杭媽媽多辛苦一點,還是輪班看守,也別太累了。”
見小王媽媽麵上閃過的一絲敬畏,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千般手段,到底比不過一點暴力,更能震懾人心。
她足足把小鬆花晾到了傍晚,才又進了偏院。
足足十七八個時辰沒有得到休息,對這個小丫鬟的健康螞蟻似乎已經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她的臉要比上午更腫了一些,眼神也要比上午受審時更加論壇渙散,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禮儀,當七娘子在她對麵落座的時候,她甚至直勾勾地打量著七娘子,連首發禮貌兩個字,似乎都忘了該怎麽寫了。
七娘子卻要比上午更加放鬆得多了,她唇邊甚至含了一絲輕鬆的笑意,在小鬆花對麵坐下後,也不忙著開口,而是先翻了活頁冊,螞蟻論壇首發自顧自地瀏覽起了小鬆花之前的筆錄。
屋內足足靜了一炷香時分,小鬆花才低沉地道,“少夫人又是憑什麽判斷我說謊。”
現在,她連奴婢這個自稱都沒有用了。
“好。”七娘子擱下了筆,淡淡地道,“想來,你心底恐怕還沒有完全服氣。——五姐真是看錯了你,像你這樣的聰明人,本來也不該屈就於一個打雜的活計。”
小鬆花微微一怔,她勉力將眼神在七娘子的臉上聚焦,卻又因為油燈的照射,不禁眯起了眼。
七娘子就隨手吹滅了一盞油燈,又將另一盞油燈後頭的白紙取了下來,使得光線不再直射小鬆花的眼睛。讓她凝聚出一點理智,來聽自己的話。
“從你進門開始,行為舉止之間,就流露出了你的性子。你是個很聰明,也很沉著的丫頭,認識你的人,也都說你並不螞蟻輕浮,素來很沉得住氣。”七娘子緩緩地道,“一個這麽沉得住氣的人,如果心裏沒鬼,少說也要三四天以上,才會放棄希望,含冤認罪。才關你幾個時辰,你就已經服軟論壇,這一份供詞裏,必定有詐。”
她抽絲剝繭,款款道來,竟是將小鬆花的表現剖析得絲絲分明,小鬆花眼中頓時閃過了一絲驚異。
她到底精神耗弱,已經無法掩藏自己的表現,這一絲驚異,就被七娘子給收進了眼底。
“當然,我這裏也沒有多少真憑實據,可以指認你的罪過。”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小鬆花。“即使你心裏很清楚,故世子夫人的死,和你脫不了幹係,你要是能穩得住,撐的過酷刑,隻是不認,那我也拿你沒有辦法。老實說,螞蟻論壇首發我還以為你至少會堅持三天以上,才想著認罪的事。”
“可你才到初更就已經服軟,這是為什麽呢?這件事,就很惹人疑竇了。我手頭唯一透露給你知道的線索,無非是我已經查出你姐夫是廣州一帶的螞蟻軍官。而這個線索,當時雖然沒有炸出你的反應,但對你的社區觸動卻很大,在我出門之後,你尋思了一天,想必是已經作出了結論:如果你撐著不說,有這個疑點在先,我也肯定要起一起肖家論壇的底。”
七娘子頓了頓,才意味深長地道,“對一個無辜的人來說,她肯定希望我來起肖家的底,來證明她自己的清白。可是肖家的底既然經不起我起,那麽你受的折磨,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反正橫豎都有鬼,怎麽都查得出來,倒不如你先騙了我,讓我去查螞蟻論壇首發大少夫人,如此將水攪渾,那麽肖家還可能有一線生機。小鬆花,你說是不是呢?”
小鬆花眼中已經難以遏製地流露出了絕望,她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淡淡地道,“少夫人是主子,小鬆花是奴才,少夫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是不肯放下心防。
這丫頭也的確是個人才。
七娘子輕輕地哼了一聲,“我能查到你頭上,並非因為我是你的主子,隻不過因為我比你要厲害得多。想騙我,憑你?是騙不過的。”
她放慢了聲調,“現在,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說便罷了,不說,就由我來幫你說。”
見小鬆花臉上閃過猶豫,又咬住了下唇,麵現沉思。七娘子心底倒是放鬆了下來。
此時此刻,小鬆花十多個時辰沒有睡覺,不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估計都到了崩潰的極限,她可能已經沒有餘力去衡量七娘子話中的真假,隻能跟著她給的思路來走了。
“王不留行和番紅花的消息,是你偷聽到的,是不是。”她就緊著問了一句,緊盯著小鬆花,輕聲問,“當時你在裏間門口,要把一碗藥送給少夫人,可是鍾先生還在屋裏,你就沒有進去。正好老媽媽進來看到了你,就招手讓你過去,問你少夫人螞蟻論壇首發的起居。你一邊敷衍她,一邊聽著鍾先生對少夫人的說話,說‘像王不留行和番紅花這樣的藥,少夫人吃了,下紅難止是至少的,隻怕鬧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是連沾唇都決不能沾的……’”
隨著她的敘述,小鬆花麵上驀地泛起了一股巨大的恐懼,她抬起頭驚愕地瞪著七娘子,張開口,雙唇顫抖,卻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冷冷地笑了。“這件事,你猜我是從誰那裏聽到的?”
“是……是五姑娘?”小鬆花幾乎是脫口而出,卻是話才出口,就露出了悔色。
“不錯,正是五姑娘。”七娘子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想必你也清楚,如今府中管家的人,已經不再是五嫂了吧。你猜,螞蟻論壇首發五姑娘一向和哪房走得更近?如果我需要她出麵來指證你,她會不會答應呢?”
隻要不是傻的,當可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小鬆花臉上絕望之色越濃,七娘子又幫她推理下去,“如果我肯止步於肖家,最高興的人,當然是國公爺,憑著五姑娘的一句話,就可以定你的死罪。螞蟻論壇首發到時候把你往楊家一交,你聽說過閣老太太當年有多傷心,多氣憤麽?”
如果肖家被證明一手主導了五娘子的死亡,全家上下,肯定是要麵臨大太太的怒火,到時候,他們的遭遇可就不是家破人亡幾個字能夠形容得了的了。
“我也不會瞞你,就算你現在說出來,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或是被發賣,或是到莊子上去做苦力,也不可能有一個更好的結果了。”七娘子螞蟻論壇首發也沒有巧言令色的意思,她慢慢地道,“不過,你的聰明畢竟還是為你贏得了一個機會,隻要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保你全家不死,這,我還是可以辦得到的。你應當明白,一個人隻要不死,總還有機會東山再起。”
這一次,她終於在小鬆花眼底看到了貨真價實的心動。
七娘子見好就收,她沒有再說話,隻是低頭呷著熱茶,再度翻閱起了眼前的活頁本。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鬆花低啞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
“我要喝水。”她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要吃飯,我要好好睡一覺……”
七娘子抬起眼來,對準了她浮腫的雙眼,露出一個同情的笑。
“這些,我都可以給你。”她說,“不過在這之前要做什麽,你心底也很清楚。”
她揚聲叫道,“來人。”
杭媽媽頓時進了屋子,七娘子衝小鬆花抬了抬下巴,低聲道,“給她鬆綁。”
她發覺門口有一道陰影,便側著身子看了看,這才發現原來許鳳佳已經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
小鬆花卻是全然無暇他顧,她連許鳳佳踱進屋內,站到七娘子身邊,也根本顧不得搭理,隻是狠狠地揉了揉臉,又活動了一下筋骨,大大地打了個嗬欠,才疲憊地道。“王不留行和番紅花螞蟻可以導致出血的事,的確是我聽到的……”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頭一點一點的,竟是已經睡去,好在過了一瞬,又自己驚醒過來,續道,“當時倒也不是故意要聽,隻是惦記著手裏的藥螞蟻論壇首發還是要趁熱喝,可以少夫人的脾氣,未必肯安生喝下去。鍾醫生人在屋內,不好進去打擾不說,老媽媽又在一邊聒噪,是以隻得盼望屋內動靜……希望鍾先生快點說完,我可以進去送藥。”
“就這樣無意間聽到了這幾句話,倒是上了心了。剛好那天下午不該我當值,我又有些冬衣沒有從家裏取來,我就和穀雨姐姐說了一聲,回家取冬衣。”
小鬆花目光有了幾分呆滯,她又揉了揉眼睛,連話聲都含糊起來。“到了家裏,剛好母親坐在門口,正在補衣服,我們說了幾句話。我就將鍾大夫的話告訴母親,作為玩笑,沒有想到母親一聽就認真螞蟻起來。頓時出了門不知去了哪裏,等到回來的時候,已經帶了一小包藥材,要我有機會的時候,加到楊五娘的藥裏,我問她是什麽,她也不肯說,隻是叮囑我要十分小心,萬萬不可以被別人論壇發覺。又說,這件事做好了,我們家將來是受用無窮。”
“我心中抱著疑慮,一時間還不肯答應。”小鬆花又打了個嗬欠,“就問母親,這藥是誰給的。母親說,是府裏的一位貴人,看不慣楊五娘螞蟻論壇首發平時飛揚跋扈,所以要下一下她的威風。又說這包裏的藥,頂多是給楊五娘添一點毛病,斷斷不會出什麽大事的,要我不用害怕。”
“我很小就進了府裏當差,對家裏的事,知道得也不清楚。娘這樣說,我就將藥包帶進了府裏。剛好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清平苑拿了一大包藥材,上頭寫著是十全大補湯的若幹配料。我就動了心,隨手將藥材包拆開,混進了一個小包去。一路也沒有任何人看見,回到明德堂,熬藥的媽媽劈手奪去,立刻就拆開使用。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放進去的藥,給一起煮了進去。沒想到到了第二天下午,楊五娘喝了藥,居然一下就不行了。我嚇得夠嗆,想著要把藥端走潑了。不想卻被楊七娘喝住,非但如此,她還立刻請權家的醫生嚐藥,權醫生嚐出了螞蟻王不留行和番紅花……當時我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小鬆花臉上又現出了一點恐懼,她幾乎已經是在社區囈語。“我知道爹娘在夫人底下一直不得意,這些年來一直想要巴個高枝兒,也和老媽媽一家一樣,過著富貴的日子。但我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大膽……”
“還好當時兵荒馬亂,也沒有人顧得上我們。全都在忙楊五娘的喪事,到了晚上,我偷偷地跑到外頭去,想溜回家問一問爹。到底是誰在背後鬧鬼,沒想到娘反而螞蟻和我撞了個正著。她問我這件事有沒有被人看到,我說沒有,當時我在回廊拐角的地方,本來就隱蔽,大冷天的,也沒有一個人在回廊裏亂逛。娘鬆了口氣,又叮囑我,叫我挺住,誰都不要告訴。我又問他們,到底是聽了誰的吩咐,做這樣大逆不道傷天害理的事。娘隻說這是大人的事,叫我別管,又叫我什麽都別說,任誰問了就隻說不知道。等到這件事不了了之,再過個三五年,我們家就螞蟻贖身出去,給我也買兩三個丫鬟,讓我過上小姐的日子。”
“到了第二天早上,夫人回過神來,我們就全被鎖了起來,一個個地輪番拷打……”小鬆花不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她一下清醒了許多,似乎是被回憶中的痛苦所驚醒。“我也挺住了,一口咬定什麽都不知道。又學著身邊人的樣子,一心求死,螞蟻來證實自己的清白。又過了二十多天,也沒有拷打出個結果來,夫人似乎死了心。我們被送到鄉下去看管起來,倒也沒有受太多的苦。爹娘時不時來看看我,雖然不能見麵說話,但也可以給我送一點東西,就這樣三年過去,事情好像已經都被忘了。沒想到就在這時候……”
接下來的事,自然是不用說了。
七娘子也沒有顧得上許鳳佳的反應,見小鬆花不再說話,她又追問,“你爹娘上頭的那個人是誰,你一點都不知道?”
小鬆花搖了搖頭,“不知道。”
也對,對上位者來說,小鬆花這樣的小丫頭也不過是一顆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她要是知道太多,豈不更是個麻煩?
“那麽我問你姐夫的事之後,你為什麽驚惶得立刻想出一篇謊言來騙我。”她厲聲問,“你姐夫到底是什麽來曆!”
小鬆花靜默下來,不再說話,七娘子又冷笑道,“不要以為你在這樣迷糊的時候,還可以編出一套騙得過我的謊話!”
這最後一聲厲喝,似乎終於是摧毀了小鬆花的心防,她歎了一口氣,頹然道,“姐夫本人出身來曆,似乎也有些隱衷,可到底是什麽,家裏人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她又輕輕啜泣起來,“是我做的事,不幹姐姐和姐夫什麽。我不想為了這件事帶累姐姐一家。爹娘是沒有辦法,自作自受,可是姐姐多年前就出嫁了,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問,“你不知道那人是誰,那情有可原,那你知道不知道,家裏有什麽親朋好友,是關係又密切,平時又不大走動,你們家承受過他的照顧,但明麵上卻和他們並不太親近的?”
小鬆花思索了片刻,她輕聲道,“要說也就是吳勳家的,是姐姐的幹媽,似乎姐姐很小的時候,她特別喜歡姐姐,就認了幹親。不過她是紅人,螞蟻又是賬房,平時也很少上我們家來坐……”
272善變
七娘子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疲憊地吐了一口氣,將手中的活頁,遞到了小鬆花跟前,“你自己看看,若是說得沒錯,就摁了手印吧。”
小鬆花卻是看都不看,隻是在衣上拭了拭手指,便要去咬,七娘子忙止住了她,又拿起印泥,讓她摁過手印。這才一邊收拾案頭的東西,一邊叫人進來,“帶她下去洗澡吃飯,讓她好好睡一覺,把下一個人帶進來!”
竟是絲毫都沒有休息,照舊是虛應故事地將餘下的七八個人審過了一遍,這才示意下人們進來休息,自己帶上書冊,和許鳳佳一起出了屋子。
許鳳佳自從進屋之後,就是一片沉默,一直到此時和七娘子一道走出門來為止,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兩夫妻站在屋外,望著暮色,一時竟是誰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勞累了一天,又兼用心過度,此時隻覺得頭暈目眩,在簷下站了站,才勉強凝聚起力氣,輕聲催促許鳳佳,“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了……”
許鳳佳嗯了一聲,卻還是一臉的深思,直到隨七娘子進了西三間,才摸著下巴,緩緩地問她,“你這個房間,布置得倒很有意思。把窗戶糊上紙張,這是為了什麽?”
男人就是男人,當此情景,如果是一個女兒家,隻怕早就和七娘子議論起了五房的險惡用心,許鳳佳想的卻是七娘子把審訊室布置得很不錯。
七娘子不禁啼笑皆非,“你現在又沒有刑訊的需求,就算有,哪個刑房不是黑乎乎的,我這一點手段,又算得了什麽。”
許鳳佳卻很認真,“還是算得了什麽的,我看小鬆花到了後頭,為了讓她睡覺,真是巴不得什麽都告訴你了。從前我是一點也沒想到,不讓一個人睡覺,原來是這樣殘酷的刑罰。”
他大有欽佩之色,火熱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七娘子,半晌才感慨道,“唉,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當年西征,若有你在身邊,也不知道能省我們多少事!”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輕聲道,“若我是男人,才不會這樣費盡心機,在內宅中爭鬥……拿了楊家的錢到鄉下買幾畝地,每天逍遙浪蕩,日子不知過得多麽自在,哪裏和今時今日一樣,費盡了心思,和幾個妯娌這樣鬥、鬥、鬥!連納妾不納妾,都還要受人的臉色。”
她平時提到許家家人,是絕沒有一句不好,尤其當著許鳳佳的麵,更是從不抱怨平國公,此時難得口出惡言,許鳳佳也不禁一怔,他摸了摸七娘子的頭,小心翼翼地道,“怎麽,是不是又發燒了?看你一臉的倦色——我看今晚就不要再談這事了,先睡吧?”
七娘子話一出口,自己也感到後悔,見許鳳佳又這樣陪著小心,越發有些愧疚,她搖了搖頭,很有幾分不好意思地道歉。“就是心頭一時間很煩惡……”
頓了頓,又慢慢地走到許鳳佳身邊,將頭靠到了他肩上。
許鳳佳動了動手臂,頓時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又上下撫摸著七娘子的背心,安慰她,“既然算定了是五房再沒有錯,接下來的事,你就交給我去辦,你也別再操心了。鍾先生不是說了,你這個病要少用心才將養得好……”
七娘子想到權仲白的話,一時間心頭更是煩悶,她悶悶地道,“我還忘記告訴你——”
就將權仲白的話說出來給許鳳佳聽,又跺了跺腳,惱恨道,“真是討死厭了,他也是,五嫂也是,公公也是,祖母也是,一家人好好的日子不過,我算計你你算計我的。我,我……害得我小孩都不能生!”
她一輩子難得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許鳳佳不禁縱聲大笑,親昵地在她耳邊道,“小時候你要是肯對我這樣發一發嬌嗔,我簡直不知道要多高興呢……”
見七娘子眉立,他忙又道,“現在也高興,現在也是高興的。”
又放低了聲音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往後十多年間,愛生幾個就生幾個,就是不生,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當時天下男人,再沒有不看重子嗣的,尤其是許鳳佳的身份,即使已經有了四郎、五郎,他始終還有很大的生育壓力。七娘子雖然心頭一甜,但也忍不住悶悶地道,“撒謊,真的生不出,你又該著急了。”
許鳳佳卻搖了搖頭。
他熱得發燙的雙眼,對準了七娘子的剪水雙瞳,竟是有了罕見的嚴肅認真。
“孩子這種事,還是看緣分,求也求不來的。”許鳳佳又收緊了懷抱,將七娘子抱緊了。“我問過權子殷,他說你氣虛體弱,就算將來將養好了,生育時危險始終要更大一些。如若沒有跨過這一關,豈不是得不償失?這一生寧可就四郎、五郎兩個,我也不願你拿著命去拚……”
他一向是嘻嘻哈哈,言笑無忌,很少將心思顯露到麵上來。唯獨隻有幾次動情時,才流露出心底的情緒,七娘子與他雙目相對,一時間不禁怔住,隻覺得這一年多以來的種種辛酸,在許鳳佳的這一望裏,居然也就這樣漸漸地消解開了。想到他處處回護,為了當時一諾,不惜再三忤逆平國公,私底下更是罕見地開明,對自己和封錦的來往,雖然吃醋,卻也尊重她自己的意願……
她的雙唇就慢慢地揚了起來。
很多事,真是要細水長流,才能水滴石穿。
“話也不是這樣去說的。”她軟軟地道,“以前並不覺得,倒是現在才明白過來,生孩子也不是為了傳承香火。”
她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隻是盯著許鳳佳的領口輕聲道,“若是嫁到別人家裏,我也未必會動這個念頭。”
以七娘子的性子,這句話,已經是難得的甜言蜜語。
許鳳佳頓時連連嘖聲,“今兒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楊棋居然說了這種話——”
七娘子惱得接連捶打了他幾下,想了想小鬆花的話,又不禁歎了口氣,低沉地道。“就是忽然間覺得,這樣機關算盡,什麽事都要繞上七八個彎的日子,我已經過得夠了。”
她抬起頭來,略帶些懇求地望著許鳳佳,輕聲道,“查了五姐的死之後,再過些年,等父親……我們就分家吧。過一過簡單的日子,乘我還能生,調養好身子,為你生個娃娃。這一世,我是再也不想算計了。”
許鳳佳深深地注視著七娘子,半晌,才點頭道,“好。把善禮的事查清楚之後,你這一世,便再無須這樣操心。”
一如既往,這句話一點都不浪漫,卻讓七娘子感到無比安心。她一下縱身入懷,又緊緊地抱住許鳳佳,在他懷中如釋重負,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孩童清脆的笑聲,緊接著便是四郎和五郎脆嫩的童聲隔著門飄了過來,“爹娘吃過晚飯沒有?”
兩夫妻忙分了開來,七娘子一邊整理鬢發,一邊開了門,“四郎、五郎又吃過飯沒有呢?”
四郎、五郎都道,“吃過了。”五郎更是眨巴著大眼,質問七娘子,“我們晚飯前過來,立夏阿姨說,爹和七娘都有事出去了——是做什麽去了呀?”
七娘子不禁一笑,“自然是有事嘛,五郎連這件事都要管?”
就安頓著兩個孩子在身邊坐下,“既然來了,就罰你們陪爹吃飯。”
四郎含著一枚鬆子糖,含含糊糊地問七娘子,“娘不吃飯嗎?”
七娘子笑道,“本來是不吃的,可要陪你們的爹,也隻好吃一點了。”
許鳳佳敲了七娘子腦門一下,才在兩個孩子對麵落座,威嚴地問,“今天先生都教了什麽?”
偏偏他對孩子們越嚴厲,兩個孩子卻越愛粘著他,五郎就要爬到許鳳佳腿上坐,一邊舞動著手腳,一邊嬌聲道,“先生教我們畫了畫,還、還教我們寫了十個字——”
“還教我們背了一首詩!”四郎又搶著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五郎就合著急急地道,“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嗯。”許鳳佳點了點頭,又道,“這首詩,你們回頭也要能默寫下來是最好的了。”
七娘子忙道,“別聽他的,先生讓你們怎麽做,你們就怎麽做。你們爹呀,就隻會心血來潮,給你們添功課!”
許鳳佳一瞪眼,還沒有說話,四郎、五郎就笑著道,“還是娘最好了!”
西次間內,丫鬟們來往穿梭,擺著晚飯,又為西三間添了燈火。透過玻璃窗子,燈火融融處,依稀就傳出了一家人此起彼伏的笑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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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兩個人心裏都藏得住事,不至於一出門就開始討論小鬆花的口供,但七娘子到底沒有別的消遣,全心全意,都在辦五娘子的案子。等到吃過了晚飯,將兩個孩子哄回了西翼去睡,各自梳洗過了,七娘子就和許鳳佳商量。“你看,該不該將肖家老兩口請來訊問一番呢?”
許鳳佳倒也難得地沒有提‘晚飯後不談風月’的規定,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冊,略作沉吟,便以征詢的語氣問七娘子,“我看還是別打草驚蛇了吧?”
從前隻曉得說一不二,如今終於也會征詢自己的意見了。七娘子抿唇笑了笑,自己又盤算了一會,才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本來把人拉上來盤查,就已經夠打眼的了。五嫂最近這麽不消停,隻怕還是因為這件事,要是提審肖家兩口子,我怕她著急起來……”
她並指成刀,在空中虛虛地劃拉了一下,續道,“吳勳家的雖然被打發到了莊子上,但到底沒有喝藥,必要的時候,她的指證也是蠻好用的,我們不必因小失大,現在,還是要先找到五嫂這一番計策的證據。”
許鳳佳想了想,又自歎息起來。“聽說是她,我怎麽連一點訝異都沒有,就覺得果然是她……唉,此女也算是個人物,沒想到居然喪心病狂至此,作出了這樣的事來。”
他畢竟是個男人,隻是稍微歎息幾句,就問七娘子,“這件事,你打算怎麽查?有什麽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沒有?”
竟然已經是隱隱有了唯七娘子馬首是瞻的意思。
當今大秦,胸襟及得上許鳳佳的世家子弟,恐怕也不太多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麵上卻沒有露出一點,免得許鳳佳又驕傲起來,她沉思了一會,就和許鳳佳商量,“我始終放不下的,還是祖母那裏不知去向的十萬兩銀子。以五房的本事,賠本生意她肯定是不會做的,十萬兩銀子,斷斷不會是蝕本蝕沒了的。還有四嫂說的五萬兩銀子,加起來也有十五萬兩現銀,說得上是一筆巨款了。她的動機,並不難猜,我也已經有了一點想法。隻是這十五萬兩銀子究竟去了哪裏,我是好奇得很。”
“高利貸那邊,有沒有消息?”許鳳佳雖然並不讚成七娘子去找封錦起五少夫人的底,但既然送了信過去,反倒是問得比誰都積極。“按理說都是四九城裏的事,怎麽說,幾天內也都該有了答案。”
“表哥公務繁忙,一時顧不到這裏,也是有的。”七娘子不免為封錦辯解了幾句,又續道,“我總覺得十五萬兩拿出去放高利貸,實在是太不穩當了,她恐怕也不敢……這十五萬兩,恐怕還是有別的去處。隻是一時間也想不上來,十五萬兩本錢的生意,又是怎麽能偷偷地做。又為什麽不能和祖母說明白,非得要用騙的,去騙出那十萬兩來。”
兩個人計議了一番,也都覺得奇怪。要知道十五萬兩雖然不多,卻也絕對不少,就是開個銀樓,也都夠了。不過不管是什麽生意,也都不是悄無聲息可以做起來的。而如果是正當生意,五少夫人更沒有必要瞞著太夫人。
說來說去,到底還是線索太少,也都沒個答案。許鳳佳索性就不提此事,又若有所思地道,“你說,五哥對這些事,知道得又有多清楚呢?”
五少爺平時嘻嘻哈哈的,和許鳳佳看著倒很親熱。七娘子也拿不準兩人關係到底如何,正自尋思時,許鳳佳又道,“按理說,五哥的性子和大哥一樣,都沒有多少爭強好勝的心思,不像是三哥、四哥那樣銳意進取。這麽大年紀了,還在宮中做個侍衛,也沒有謀外放的意思……”
他的手又不禁放到了胸前,緩緩地摩挲了起來。
七娘子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在廣州的那一次遇險,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人也是會變的。尤其娶了五嫂之後,枕頭風吹著……”
許鳳佳的目光就悠遠了起來,他慢慢地道,“唉,從小我受了先生的責罰,在太子爺那裏受了氣的時候,也就是五哥會聽我訴訴苦了。”
他閉上眼,又收緊了拳頭,半晌才輕聲道。“隻盼著兄弟鬩牆之事,下一代,是再別有了。”
273數落
第二天一早起來,許鳳佳便把這十多個下人又送回了許夫人的陪嫁莊子裏,七娘子也不動聲色,權當沒有審問過小鬆花,對著幾妯娌的態度也一如既往,就是當著五少夫人,也都沒有露出一點不對。
因為本來和範家議定了是七月成親,如今換了於安,範家的意思,還是想在年內把親事辦了。太夫人又希望在於安成親之前,為於平物色一門親事,免得亂了序齒。七娘子連日來都在忙碌於安的嫁妝,一並張羅著在四九城裏物色合適的男丁。又有端午在即,家裏也有些瑣事需要處理,再加上四少夫人和四少爺一賭氣,這胎兒就不消停。接下來的十多天,她是不忙不忙,每天也有一堆事要做,竟是十多天裏,都沒有騰出手來處理五娘子一案。
不過,或者也是因為如此,五少夫人看到七娘子時,態度倒要和氣多了,就是太夫人都沒有提起通房的事。七娘子看在眼裏,心裏自然不是沒有感慨。
私底下就和許鳳佳感歎,“從前不知道的時候,隻覺得我的確也做得不對,進門起就沒有給祖母好臉色看,難怪老人家有了機會,就這樣排擠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做得再好都沒有用,老人家的心眼是一開始,就不知道偏去了哪裏。”
眼下情勢,是明擺著太夫人偏心五房,恐怕對五少夫人下毒一事,心中也不至於無數,隻是采取默許態度。再加上那十萬兩銀子,還有隨著七娘子查案腳步而起伏的態度……要說太夫人完全是被五房蒙騙,恐怕許鳳佳是自己都不相信。
不過,許鳳佳可以說五少爺的不是,甚至是抱怨四少爺的強勢,但平國公和太夫人的不對,他卻是很少說起。畢竟大秦還是以孝治天下,很多事,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爺,也要受到社會規則的約束。七娘子見他並不搭話,神色有了幾分尷尬,又轉了話題笑道,“其實我還好奇得很,你說五嫂是一開始就有把五姐毒死的念頭,還是隻想讓五姐身子骨並不太好,以便可以多掌權幾年,從中獲利呢?”
這個問題,許鳳佳卻也答不上來了,他反而問七娘子,“且不說王不留行很難分辨,番紅花是有異香的。熬藥的婆子怎麽就那麽心粗,也就跟著丟到了罐子裏去煎著?”
“這倒是說不清的事。”七娘子歎了口氣,“也不是個個熬藥的媽媽,都能精通藥理的,又要忠心又要能幹,哪有這麽多人給你用?熬藥的胡媽媽早都不知道受了多少鞭,她是發了多少個毒誓,就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隻是中途離開了一下去茅房,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屋子。她的底,也早都被起了多少次了,全家人都是我們楊家過去的陪嫁,和府裏人是涇渭分明……這要還能有什麽不對,那以後是再也沒有下人可以用了。”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也就是私底下告訴你,胡媽媽這個人,我是早就熟悉的。雖然在月來館的時候就很有體麵,但這個人忠心有餘,能力卻很不足,粗笨得很,會讓她去熬藥……”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卻也已經很明顯了:五娘子的這個決定,本來就不夠妥當。
許鳳佳想了想,又歎了口氣,他悶悶地道,“善禮其實一點都不笨,可為什麽……”
“五姐那個性子,放縱自由,倒是帶了一分俠氣。”七娘子淡淡地道,“要做當家主母,就少了幾分謹慎。我早猜到她必定是要吃上幾次虧,才能醒悟過來的,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這一次跌倒,五娘子就再也沒有爬起來過。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隻有院子裏丫鬟們的說笑聲,透過窗戶隱隱傳了進來,點綴了這沉重的寂寞。
過了半日,許鳳佳才道,“對了,過了端午,我們去安富坊走一走吧。”
他半坐起身,盯著七娘子道,“今天封子繡給我送信,說是舅母這一向身子不大好,恐怕是有些不好的樣子。封家在京城又沒有多少親人,請我們如果方便,就到安富坊去坐一坐,陪舅母說說話。”
他雖然還是很少稱呼封錦為表哥,但說起封太太,倒是很客氣。
七娘子忙點頭道,“這是應該的。”
又屈指盤算,“端午正日不說了,要進宮朝賀的,說不得又要在宮裏耽擱半日,出來就是幾個孩子的生日,雖說小事,我不在家也不好的。對了,你要記得,大嫂說她娘家遠房一個堂弟,和於平倒是年齡相近,最近進京來是要在國子監讀書的。出身呢我問過了,父親當年也做過四五品的大員,這個人自己也爭氣,去年考了舉人,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就和許鳳佳算了半日,才算得五月十日可以騰出空來,到封家走動。許鳳佳又叮囑七娘子,“到了宮裏,記得先到皇後那裏坐一坐,別心急火燎,就去景仁宮找你六姐……”
他又不由得失笑,“算了,說到人情世故,你比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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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底,於翹七七過了,難免家裏又是一番的祭祀熱鬧,許夫人也特地從小湯山回來出席儀式,七娘子又免不得將為於平相看的人家告訴給許夫人知道。許夫人聽了倒很滿意,又和太夫人商議了,太夫人也無話可說,就由大少爺、四少爺尋機將韓家少爺帶到家裏來,給平國公過目了。平國公也甚覺妥帖,於是韓家又寫信過來提親等等,一直忙亂到了端午正日,一大早七娘子又起身換了正裝,與五少夫人一起進去給太夫人、許夫人看過,兩人一道進宮朝賀皇後。
大秦規矩,每逢佳節,內外命婦都要朝賀中宮。由於眾藩王一律不在京中,這樣的場合,自然以牛家、孫家等幾家為尊,七娘子領著五少夫人進來,倒是想先找到權瑞雲,同她說幾句話,卻不料周圍看了一圈,都沒有發現權瑞雲的身影。倒還是五少夫人眼尖,推了推七娘子,笑道,“你看你們家弟妹在孫夫人那裏呢。”
七娘子定睛一看,這才發覺權瑞雲果然和二娘子站在一處,正和牛夫人寒暄,她忙道,“五嫂,一起過去打個招呼吧?”
五少夫人笑著搖了搖手,“我這邊也有些親戚要說話的,六弟妹自個兒過去吧,一會散了記得找我一道過慈壽宮去請安是真的!”
孫家、楊家也都是七娘子的親戚,和五少夫人的確是不沾邊,七娘子客氣了幾句,也就和五少夫人約定了一會從坤寧宮出來了再互相等等。就和她分手,自己分開人群,近了二娘子同權瑞雲。
以二娘子的身份,平時進宮,必定是命婦們包圍的對象。倒是權瑞雲雖然是閣老媳婦,但其實自己沒有誥命,還是靠權仲白的麵子,九哥未得功名,她已經有了誥命在身。平時進宮,除了七娘子有空和她說說話,二娘子往往無暇搭理,更不要說被命婦們圍在中間奉承了。不過今時今日,她身邊的熱鬧卻也不遜色二娘子太多,竟大有一呼百應的意思。
看來,六娘子這一胎最直接的受益方,還是楊家。
見到七娘子過來,二娘子和權瑞雲都綻放笑容,權瑞雲更是親熱地上前攙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七姐才來,我剛才找你半天。”
二娘子更是把七娘子叫到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瘦了!”
她們兩大紅人都對七娘子這樣親熱,眾人望著她的目光,自然也多了一分敬重,就有人笑道,“這是哪家的媳婦兒?我看著倒是眼生呢!”
眾人自然又免不得是一番介紹寒暄,一時權夫人到了,又領著權瑞雲走到一邊竊竊私語,如此擾亂了一陣。內命婦們方才從坤寧宮裏出來,七娘子抬眸望去時,卻沒有見到六娘子的身影。
“六妹兩重身子,最近天氣又熱。”她還沒有轉頭,二娘子就在她耳邊解釋,“娘娘就讓她別出門曬著了。”
她又輕聲哼道,“你看牛淑妃那得意洋洋的輕狂樣子!”
七娘子遊目望去,果然見得牛淑妃一臉的春風,當先從坤寧宮裏出來,頭揚得高高的,要不是還記著場合,麵上沒有帶出跋扈,簡直就要把坤寧宮當作她的地盤了。
她不禁在心底無聲一笑:牛淑妃越得意,六娘子也就越安全。
“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才是坤寧宮裏的主……”她細聲細氣地附和二娘子。
二娘子就要比七娘子多了三分憤慨,“生了個男孩兒就這樣得意……”
她沒有再說下去,便露出了悅目的笑,走到人群前頭,帶著排班站好的外命婦們,進了坤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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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坤寧宮裏出來,眾命婦們便次第退出紫禁城:許太妃派來的小宮人倒是已經等得久了,七娘子找到五少夫人,又安頓她,“我要隨二姐進坤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五嫂也一同來?”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笑吟吟地體貼七娘子,“恐怕是我為了寧嬪的事吧?——我就不去了,倒是先進慈壽宮陪姑姑說話好些。”
七娘子本來也就是虛客氣,她翻身出去,又隨二娘子一道進了坤寧宮私下拜見皇後,對皇後噓寒問暖了一番,三人這才坐下說話。
和上回見到皇後時相比,這位貴婦人顯然要憔悴得多了。她雖然才隻是望著三十歲的邊,但鬢邊居然已經有了一點白星,神色間那股坦然自若的風度,也漸漸地為嚴厲刻板取代:僅僅是半年時間,皇後的心境,似乎就有了很大的變化。
不過,她對七娘子倒是要比從前更親熱得多了,“也有半年沒見到善衡了,怎麽樣,這一向可還順心?”
七娘子心知肚明:二娘子到底還是沒有貪掉自己和六娘子的人情。她忙恭恭敬敬地回答皇後,“家裏雖然忙,但日子也還平順。”
皇後又問了七娘子幾句,展現出了親昵的態度,就笑著打發她,“知道你著急到慈壽宮說話——從慈壽宮出來,別忘了到景仁宮看看善瑩,她這一向身子沉重,隻是在自己宮裏安坐養胎,正是少人說話的時候。你就多陪陪她,坐得晚一點也不妨事的。”
一般外命婦在宮中逗留,總是不敢太沒有分寸,往往吃了午飯,也就告辭出去。皇後這就是特別給六娘子恩典,也給七娘子麵子了。
七娘子不敢怠慢,規規矩矩地謝過皇後,見二娘子給她使眼色,便起身告辭,“既然如此,小七就冒昧告退,先到慈壽宮去走走……”
皇後露出一個疲憊的笑,輕聲道,“好,以後得空,也經常進來請安。”
她卻再沒有以前的城府——七娘子才站起身來沒走幾步,就聽到了她低聲而急促的抱怨,從身後追了過來。
“就是前兒晚上,皇上又到牛淑妃那裏去看皇次子……”
她不禁不寒而栗,加快腳步出了坤寧宮。
慈壽宮裏的氣氛,就要比坤寧宮輕快得多了,七娘子進門時,恰好看到安王站在簷下,手裏拿了個艾草做的小虎正在把玩,她連忙露出笑來,衝安王招了招手,問道,“小王爺在玩什麽?”
安王頓時放下了手中的艾草,上前要給七娘子行禮,“六表嫂——”
他素來天真活潑,舉動又和順知禮,雖然見麵不多,但卻和七娘子很能說得上話,七娘子笑著從懷裏掏出了一條長命縷,為安王係在了胳膊上,“這是六表嫂送你的,你兩個表侄兒也都有呢。下回,讓你六表哥把你接到宮外去,和你兩個侄兒一道玩。”
安王頓時一喜,“六表嫂沒有騙人吧?”
他在宮中,也就隻有太子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玩伴,兩人身份輩分又都有差,畢竟不能兩小無猜。七娘子隻是提了幾次要帶安王認識四郎、五郎兩個年紀相近的小夥伴,安王就已經上了心,幾次見到七娘子,都嚷著問這件事。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道,“現在天氣熱,等進了秋,六表嫂問準了你母妃,就把你接出去。”
兩人是站在簷下說話,安王還沒有答話,裏間就已經傳出了許太妃的聲氣,“誰在外頭?”
“母妃母妃。”安王就一溜煙地進了屋子,“六表嫂來了!”
七娘子忙跟在安王後頭進了堂屋,給太妃行禮。“小七見過姑姑。”
許太妃見到七娘子,素來是一臉的笑,可今日雖有安王湊趣,笑意反而淡了幾分,她點了點頭,“還當你要先去景仁宮,再過這裏呢。”
七娘子心中打了個突,她掂量著回道,“二姐拉著我去坤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
一邊就又尋思了起來:太妃該不會是把太子自瀆一事消息走漏,算到了她頭上吧?
不過,以六娘子的玲瓏,安撫太妃,當不是什麽難事,就算太妃有所懷疑,這麽久過去,氣早也應該消了。上回自己進宮的時候,她對自己的態度就還很熱絡……
她飄了五少夫人一眼,暫且把思緒排開,又道,“皇後娘娘又叮囑了小七幾句,問了些外頭的事,這就耽擱得晚了些。讓姑姑久等了!”
許太妃似乎也察覺出了自己的冷淡,她頓了頓,才換出笑臉來,親熱地道,“不要緊,我正好和你五嫂說說話!”
就打發五少夫人,“寧壽宮那邊,剛才已經送牛夫人去牛淑妃那裏了。我們也不要太招搖,你六弟妹一會兒也要去景仁宮的,我看你還是先回去為好。記得給你祖母帶聲好,就說我平安,隻盼著她老人家也平安康健。”
五少夫人忙起身給太妃行禮道別,“祖母在家日日夜夜,也就是惦念著您了……”
許太妃很感慨,“榮華富貴又有何用,不能盡孝,終究是人生一大遺憾。”
就親自起身,將五少夫人送出了慈壽宮,這才背轉身來,打發安王,“乖孩子,出去玩去吧。”
一等安王出了宮,許太妃就放下臉來,數落七娘子,“真是個傻孩子!要不是你五嫂說起,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傻成這樣!”
饒是以七娘子的淡定深沉,亦不由得要被許太妃的責罵,罵得怔了一怔。
274、幫助
許太妃看著七娘子臉上的迷茫,不禁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就叫七娘子,“坐到姑姑身邊來!”
握了七娘子的手,細細地道,“你婆婆身子骨不好,和你又是親戚,又不算親戚,很多話,怕是也不方便點撥你。你母親呢,說到底又不是親生親養的,就是她那個性子,自己也不能容人,非得拖到三十歲開外,才給你父親開臉納妾,你不要學她!”
她語氣親昵,雖然有責怪,但卻到底是親昵的責怪,七娘子聽在耳中,倒是先鬆了一口氣:許太妃到底還是沒有和她生分。
旋即又有些生氣:五少夫人真是時時刻刻不忘記給她找些麻煩,讓她無暇去查五娘子的案子。那邊才提審當年明德堂舊人,這邊她就敢在許太妃之間影影綽綽地說自己的不是。
要不是自己已經從小鬆花口中逼問出了真相,隻怕還要被蒙在鼓裏,納悶五少夫人這一向怎麽這樣沉不住氣,頻頻出手,挑動自己和家中長輩的關係。
七娘子又忙收攝心神,聽許太妃教育她,“大家大族,誰身邊沒有一兩個通房?屋裏幹幹淨淨,傳出去是要被人笑話的。尤其是你有了四郎、五郎兩個子嗣,這是你親外甥,又是繈褓間就到了你屋裏,不算你親兒子,算什麽?”
“有了這兩個親兒子,你還看鳳佳那樣緊,不許他開枝散葉,這件事傳到了外頭,不要說別的,你公公第一個就要看你不好。”許太妃歎了口氣,語氣中,多了幾分的推心置腹。“就不說這能不能容人的事吧,隻看你有了四郎、五郎,卻還是當自己沒有子嗣一樣,非得要自己親身生了一個,才肯讓鳳佳去別人屋裏。這不是明擺著把兩個孩子當成了外人?”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要不是許太妃提醒,她是真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過問題。
許太妃望她一眼,她滿意地笑了,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到底你年紀還輕,看事情,總是有所疏漏。要不是你五嫂對我提起,我還真不知道你會在這樣的小事上馬失前蹄!”
她換了口吻,把責怪,換成了勉勵。“你是個好孩子,別學外頭那一等上不得台盤的妒婦,聽姑姑的,回頭給身邊的幾個貼心人開了臉。鳳佳外頭裏頭,也都有了麵子,待你自然更好,決不會和你離心。好好把兩個哥兒養大,越發說白了,庶子生得出生不出,還不是看你的意思?”
從許太妃的角度出發,這番話倒的確是出自好意的提點,七娘子心中百味雜陳,她輕聲道,“要不是姑姑告訴我,小七還真不知道,這件事被外人看來,居然是這個樣子……”
她一下揉起了眼睛,作出了一臉的委屈,心中卻早已盤算了起來,不過一瞬間,就已經有了決議。
就又挨得許太妃緊了一些,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樣子,“其實這件事,也並不是外人想得那樣……姑姑看小七是不是那樣不能容人的人呢?”
許太妃頓時動容,“哦?”
她一下又換了歡顏,“我就知道小七不是這樣的人!姑姑又怎麽會看錯?隻是……你五嫂說得,也都是實話吧?”
七娘子心頭冷笑,麵上也顯出了一絲不以為然,“五嫂巴不得抓住我的每一個錯處,又怎麽會放過這個機會呢。”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明顯地將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間的不和,擺到了許太妃麵前。
以許太妃的精明,當然不會看不出兩個少夫人之間的利益衝突,而在七娘子強勢崛起之前,她也不是沒有接觸五少夫人的機會。老人家頓時就犯起了沉吟,一時半會,都沒有開口說話。
七娘子心知肚明:許太妃對許家,想的還是一碗水端平,盡管可能特別偏愛六房,但也絕不會站在六房這邊,來討伐其餘幾房。她又擦了擦泛紅的眼眶,才低聲道,“這件事,還要追溯到前頭五姐去世的那件事了。”
“姑姑也知道,五姐的不幸,背後是有文章的。”七娘子端出了一臉的感傷,“可家裏就這麽幾個人,父親與母親,自然犯不著這樣做,祖母老人家,更是沒有這樣做的理由。說來說去,疑凶還是要著落在幾個嫂嫂哥哥身上……”
雖然這個道理,也沒有誰不明白,但像今天這樣說得這麽白,卻也還是第一次。
許太妃不禁悚然動容,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見她不答,就越發說破了。“世子一直覺得,他為了許家在外拚命,家裏卻有人算計他的妻子。這件事,實在是讓人心冷。這些年來,為了此事,背後也沒有少生氣。一麵,是氣凶手太過大膽,一麵也是氣此人不出,看著幾個哥嫂,心中始終都有芥蒂……請姑姑恕鳳佳心胸狹窄之罪!”
她一下要跪,卻又立刻被許太妃扶住了,老人家不知不覺間,已經是老淚縱橫。“姑姑明白,姑姑明白!”
七娘子又徐徐道,“說來說去,此事到底還是因為嫡庶有別,鳳佳他身為嫡子,年紀卻小,哥哥們心裏不服氣,也是很自然的事。這嫡庶相爭鬧成這個樣子,實在是很沒有意思。鳳佳說,在四郎立為世子之前,他也不想有庶子出生,免得讓幾個孩子之間,重演如今的尷尬……”
許太妃自己是嫡女,自然能體貼許鳳佳的心思,平國公卻是庶子出身,這種話說出來,隻會讓他更同情居長卻不得正位的庶子們。是以這番話,對許太妃說得,對平國公卻是說不得的。
許太妃果然已經是一臉的感動,握著七娘子的手,好半晌才道,“姑姑……姑姑沒想到這一層……唉,你們小夫妻的日子,也過得很苦!”
“再說,”七娘子又垂下了頭。“鳳佳師從滄州武學名家,練就了一身的武藝。據他說,師父曾有吩咐,這一門工夫要想再精進,雖說無須斷絕□,但也要少近女色。因此前前後後,家裏原來就有的兩個姨娘也好,我這裏安排送去的丫頭也好,他是都看不上眼。又說,我既然沒有這樣的要求,倒不必耽誤她們的青春,你安排著放出去嫁給好人家,倒勝似在府裏無所事事。”
她麵上泛起紅霞,輕聲道,“就是我們之間,也都很少……”
這番話,更是說到了老人家心底,許太妃自己多年無寵,七娘子太受寵,她看不過去,太無寵,她卻也是看不過去的,這一下恍然大悟,不禁就歎息道,“那也苦了你了。”
就又陪著她出主意,“既然內中有委曲如此,你倒是白白背了一個妒忌的名頭,唉,偏偏這話,也不好和兄長直說……”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道,“這倒無妨,為人媳婦,受一點氣,又算得了什麽。姑姑不必為我擔心——就是五嫂的事,我也沒有怪她……”
她有意留了一個話尾,許太妃果然上鉤,直問,“這又是什麽事?”
七娘子就將五少夫人賬本上的問題,添添減減地說了出來,聽得許太妃直瞪眼睛,半日才道,“你說得對,家和萬事興!一點銀子,還是別計較了。”
她又不禁恨恨地道,“老五媳婦這也實在過分了,誰寵出來的膽子!三萬兩銀子也敢吞?”
見七娘子但笑不語,這才想起來太夫人一貫偏愛五房,曾經在自己跟前,為五房討過了幾次麵子,臉上不禁一紅,於是低頭吃茶,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不以為忤,又陪許太妃說了些家常,提起了接安王出宮玩耍的事,“表弟今年也挺大了,若是姑姑放心呢,擇一天接出宮去玩……”
提到安王,太妃頓時一臉的柔軟,“好,好,你們心裏有這個表弟,姑姑還有什麽說的?”
她又讓安王過來謝七娘子,“等進了秋,讓你出宮到六表嫂家裏玩。”
安王頓時捂住嘴,一臉的不可置信,“母妃答應了?”
七娘子和許太妃笑著交換了一個眼色,許太妃又摸了摸安王的額頭,囑咐他,“別又玩得滿頭大汗的。”
待得送走了安王,才低聲勉勵七娘子,“雖說鳳佳有那樣的戒律,你自己也不能放鬆了,還是要乘年輕的時候多生幾個,以後老了,也有人來服侍你!你看看姑姑,有了安王之後,日子都硬是開心了幾分——”
七娘子倒是難得地起了一份焦躁。
隨著年歲的遞增,不但外界給的生育壓力逐年增大,就是她自己,都感到生育的願望,漸漸地膨脹了起來。
可眼前擺著有多少事要她操心……
她一下又收斂了亂糟糟的思緒,對許太妃綻開了笑容,“小七明白,這一向,也、也在用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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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慈壽宮出來,七娘子就趕著穿過中軸線,進了紫禁城東翼的景仁宮。
和上次來訪時相比,今天的景仁宮就要熱鬧得多了,盡管六娘子人在殿中沒有現身,但宮中裏裏外外,還是有不少丫鬟在來回走動,有的抱著西瓜,有的端著冰盤,見到七娘子,臉上都綻出笑來,輕聲細語地招呼,“世子夫人到了。”
得寵不得寵,真是天差地別,從前來景仁宮的時候,也不覺得有多麽頹唐冷清,見識到了今日的陣仗才曉得,原來宮中真正的紅人,日子是這樣過的。七娘子心中感慨,麵上卻和氣地道,“諸位都辛苦了。”
一邊說,一邊進了內殿,六娘子早已經迎了出來,笑著道,“七妹今兒來得晚了!我沒等住,先吃了午飯,不要緊吧?”
她是孕婦,別說午飯,就是晚飯提前吃了,七娘子又怎麽可能生氣。她握住六娘子的手,細細地打量了她片刻,才道,“嗯,還是一樣漂亮!”
六娘子不在意地道,“也是長了一點斑了,權先生說這也沒法避免,還安慰我,等到孩子落地就好了。我說我現在哪裏還管這一點斑!先伺候好肚子裏的小祖宗是正經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進了內殿坐下,在陽光下,七娘子再細審六娘子的容顏,果然見得她嬌嫩的臉頰上,多了一兩粒斑點,卻是不仔細也看不出來。
今次不同往日,兩人才坐了下來,就有宮女過來進獻點心,六娘子猶問七娘子,“在太妃那裏吃過飯沒有?沒有的話,在我這裏吃一口?”
七娘子笑著擺了擺手,“我不要吃你們這裏的溫吞飯,進幾口點心也就夠了,等出宮去,再找補一點吃的吧。”
紫禁城太大,又不是處處都可以生火做飯,一般妃嬪的膳食,也就是由禦膳房送來,路途又那樣遙遠,等到菜肴送到的時候,菜肴多半已經過了火候。所以眾命婦都視在宮中用飯為畏途,七娘子自然也不例外。
六娘子不禁流露出少許得意,“托肚子裏這個的福,總算不用吃溫吞飯了。”
她瞥了外頭來來去去的丫鬟們一眼,壓低了聲音。“娘娘說,牛淑妃身懷六甲的時候,宮裏也有小廚房專門給她做飯。景仁宮自然也不能少,是以才滿三個月,就挑了兩個好廚子送進來。”
看來,牛淑妃的存在對六娘子來說,竟是利大於弊。七娘子也會意地一笑,“娘娘最近待你如何?”
“牛淑妃生了皇次子之後,她對我就好得多了。”六娘子又歎了口氣,“尤其是太子那件事,娘娘很領我的情。現如今呀,我才叫萬事不愁,隻管養胎呢!”
雖然論美貌來說,如今懷了孕,六娘子看著要憔悴多了,但此時此刻,她臉上流露出的心滿意足,卻是幾年來七娘子從未得見的。
她也欣慰地笑了,“那就好,我早就說過,隻要等,你的出頭之日,總會有的!”
六娘子就望著七娘子,彎起了眼睛,又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捏了捏。
姐妹深情,不言而喻,盡在其中。
她忽然又歎了口氣,低聲道,“若是五姐還活著,四姐也沒有守寡,眼下姐妹們又該有多開心呢?”
七娘子想到往事,也有些感傷,正在出神,又聽得六娘子問,“從前我這裏不能幫你什麽,也一直沒有問你,在許家你過得還順心不順心。”
她頓了頓,又低沉地道,“五姐的事,查出個頭緒了沒有?”
六娘子是有了一點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來給自己撐腰了。
七娘子心頭不禁一暖。
她看了看六娘子的肚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已經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不要緊,我倒是不在意這個,這幾個月來,宮中腥風血雨,再不堪的事,我也都聽過的。”
她都這樣說了,七娘子也就將五少夫人的事告訴了出來,又叮囑六娘子,“這件事暫時還不要和二姐、母親提起。畢竟沒有一點真憑實據,貿然行事,很可能造成幾家間不必要的誤會。”
六娘子聽得目光連閃,她問七娘子,“這件事如果是張氏做的,又是為了什麽?”
七娘子不屑地道,“還不是為了那幾兩銀子?”
她頓了頓,又歎道,“到底她手段也要比五姐老辣得多了,若不是為了銀子,她不必用下藥這樣的手段,也能慢慢地將五姐玩殘。說到底,還是怕五姐胡攪蠻纏,徹查到底,將她也扯進漩渦裏,讓她不得不將到口的銀子,再吐出來罷了。”
楊家女兒,陪嫁都是極豐厚的,六娘子進宮後也從沒有為銀錢犯過愁,她一下縮緊了瞳仁,“就為了這幾萬兩銀子,鬧得五姐……”
這位素來天真可愛,活潑嬌憨的妃嬪麵上,也難得地蒙上了一層煞氣。
她又問,“那你現在除了那份口供之外,有沒有把握到關鍵物證……”
“她也有些著慌了。”七娘子搖了搖頭,“最近是不斷給我找事,物證,還是要去找。”
六娘子點了點頭,又沉吟了片刻,才斷然道,“若是實在找不到,也不要緊!到時候,你就帶她進我的景仁宮來。”
她麵上又閃過了一絲殺意,一字一句地道,“五姐不是喝了她的藥去世的麽?我就要她把這碗毒藥,一滴不剩地給我喝回去!”
275、轉舵
從宮中回來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出神。一直到進了明德堂,她才把小黃浦找來說話。
“這一次進宮,已經和寧嬪提過了。”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茶碗中的桂花清露,望著那透明的膠質緩緩漾開,一邊安頓,“等到寧嬪生產過後,她自然會安排將你要進宮去。不過,到時候少不得要把你的奴婢文書換到楊家,寧嬪也好名正言順地開口要人。”
許家和六娘子雖然有親,但是並不是六娘子的娘家,由許家送人進去,倒是太招人眼目了一些。七娘子會這樣安排,顯見得是把小黃浦進宮的事放在心上了,小丫鬟頓時喜不自勝,跪下來給七娘子磕頭,“這輩子絕不忘記少夫人的大恩大德。”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才低聲道,“你別急,我這裏還有幾件事要你去做呢。”
她望著小黃浦,在心底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又問,“你二姐小嘉陵在樂山居裏,似乎是很有體麵?”
有了入宮這根大胡蘿卜吊在眼前,小黃浦的態度自然有所不同。她試探地望了七娘子一眼,猶豫著道,“也的確有幾分體麵,畢竟二姐手藝靈巧,為人謹慎,雖然不算太夫人的心腹,但卻也很受重用。”
七娘子又用指甲在桌上劃拉了半晌,她慢慢地道,“好啊,那你說你二姐平時最希望,而太夫人又不能給她的,是什麽事呢。”
小黃浦一下就沒了聲音。
七娘子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笑了笑,“你就放心吧,這件事,不會太難辦的,隻是沒有一個樂山居裏的人,也不大好辦是真的。”
她也不著急,又低著頭,用指甲描摹起了杯蓋上的紋路。
小黃浦靜了老半天,才低聲道,“二姐倒和我不一樣,奴婢想著的是嫁到外頭去。二姐想的卻是在府內謀一個體麵的差事,嫁一個體麵的人家,也就是了。”
這本來也就是一個女兒家在這個年齡,最正當的需求。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疑惑,“太夫人竟不能給她這個?”
“老人家年紀大了,對身邊服侍的人,看得就很緊,幾次說過,要二姐服侍她到老了,去了,再放出去嫁人。”小黃浦眉宇間多了幾分憂色。“說是自己年紀大了,到這個年紀,也實在不想身邊再進生人。”
別看太夫人是做曾祖母的人了,今年滿打滿算,也才是七十剛出頭,要是再活得久一點,活到九十歲去,小嘉陵自己都是三十多歲沒有出嫁,要嫁人就難得多了。
太夫人雖然精明厲害,但到底還是老了,這樣一來,又讓小嘉陵如何不與她離心?
七娘子倒是精神一振,她吩咐小黃浦,“這幾天你要是有空,就把小嘉陵帶到明德堂來,我要和她好好聊一聊。”
小黃浦眼神深邃,卻是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奴婢一定辦到。”
七娘子就打發小黃浦,“下去玩兒吧,這裏不用你服侍了。”
小黃浦笑嘻嘻地,“我服侍少夫人換衣服,少夫人出宮累了,也休息一會吧?”
七娘子笑著搖搖頭,“還要去樂山居和清平苑走走呢——不過,現在換一件衣服也是好的,天氣熱了,這樣的大衣裳真是穿不住。”
就由小黃浦服侍著七娘子換了衣服,到兩個長輩身邊去問過好,太夫人少不得又一長一短地問了不少許太妃的事。七娘子順便將接安王出來的事告訴了太夫人,太夫人倒是很滿意,“難得你想得到,讓安王和四郎、五郎甚至是於寧、於泰親近親近,也好的。”
許夫人那裏就更沒有多少問題了,七娘子打過招呼,又回去明德堂裏,安排了一些瑣事,到了當晚一家人坐下來一起吃飯,豐豐富富和和氣氣地過了端午,第二日許太妃又有賞賜下來,眾妯娌們一人都是一領玉簟,一把宮扇,唯獨七娘子又多得了一套頭麵。又有六娘子賞賜了一些宮中祛暑藥並零碎小玩意過來,各家也都有節禮相送不提。
如此忙亂了三四天,七娘子這邊事情也多,等到端午過了,許夫人動身去小湯山住,眾妯娌自然又一起恭送她出了二門,這才各自回去休息不提。
因為許鳳佳要親自送許夫人到小湯山去,難免又要過夜,七娘子倒是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自己起來,待要借機逃避打拳,又覺得打慣了一套拳,不活動活動筋骨,自己都不舒服,思來想去,還是手舞足蹈地活動了一番,才進來洗漱過了,笑著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便打發他們上學去。等到半下午,小黃浦就帶著她二姐進了明德堂,七娘子關著門和她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這才出來去給太夫人請安。
七娘子進屋時,就看到於平湊在太夫人耳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她略略皺了皺眉頭,倒沒有多管——等到人都散盡後,太夫人就留了七娘子下來說話。
“於平這丫頭也實在是有幾分不懂事。”太夫人似乎很有幾分尷尬,“範家的婚事是她不情願,現在卻又看著於安的嫁妝眼熱。偏偏她母親又出門去了,也隻好私底下和我叨咕著,想多要一點嫁妝。這件事,你們看著怎麽辦吧?”
許夫人常年在小湯山居住,雖然對她自己身體有益,但府中倒的確漸漸有了太夫人一家獨大的感覺,於平有事不直接和許夫人開口,還要和太夫人來說,實在是很有幾分不懂事。
七娘子皺起眉頭,想了想,才勉強道,“雖說眼下是小七當家,但這個家裏做主的,說到底還是祖母與父親,這件事要怎麽辦,還是得看祖母、父親和母親的意思。”
她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
像於平這樣,親事才定,就迫不及待地算計起了自己的陪嫁,就顯得一點都不沉著了。一家人的情分,反倒似乎被她的算計,算計得薄了幾分。
太夫人又何嚐不懂得這個意思?她不禁歎了口氣,“你公公是最討厭子女們有這樣的想法的,就是當年我們分家的時候,那也是公公允允的,除了公中祖傳,隻給世子的產業之外,其餘是一律均分。你的幾個叔叔們現在人雖然都在外地,但這些年來,走動也都很頻繁,你公公一向是很著力於提拔攜帶弟弟們起來。”
本來按照當時的慣例,太夫人在世,幾房也是不好分家的。不過許家卻似乎是例外,太夫人和許夫人在這件事上,倒是罕見地結成了同盟,先老公爺一過世,就由太夫人主持著分了家。這件事,七娘子倒也有所耳聞,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太夫人續道。
“這件事,對於平來說倒是小事,她無非就是想要一點錢,以後到了夫家也好立足罷了。小姑娘家不懂事,凡事就隻想著自己,要是鬧到了你父親那裏。他反倒就要覺得兄弟姐妹之間情分淡薄,於平連個陪嫁都要自己操心了。我看,還是你敲打她幾句,這件事就這麽算了吧。”
太夫人真是難得有這麽好打發的時候。七娘子本來還當她要把這個難題丟給自己,此時倒是鬆了一口氣。她點了點頭,爽快地答應了下來。“既然祖母是這個意思,那這件事還是不要往父親那裏報了。”
她頓了頓,“不過,四嫂畢竟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事,還是由四嫂來說,更顯得名正言順。祖母說怎麽樣?”
太夫人一下就沒話說了。
七娘子也說了不上報了,也把整件事答應下來了,這時候再殺個回馬槍,太夫人還能有什麽話說?難道還不讓四少夫人去敲打於平,非得要七娘子出麵得罪人?
她一下就滿心不是滋味:這人一不在乎錢,就難辦得很了。就是按照大少夫人的性子,這時候為了回絕於平的請求,都免不得要墜入陷阱,出麵去敲打於平。
這一敲打,就是做嫂嫂的不體恤妹妹,自己再在平國公前說幾句話……最好是能說得平國公有幾分生氣,當眾敲打了楊氏,她就又要消停一段日子了。
可楊氏是比玻璃球還滑,前頭答應得好聽,後頭一個太極雲手,又把事情推到了莫氏身上。
唉,莫氏那個直性子,恐怕還巴不得於平多得一點陪嫁呢?自己這邊才讓她去說於平,恐怕轉眼她就要嚷到平國公那裏去。到時候,就成了自己這個做祖母的擅作主張,插手晚輩的事了。
和這個楊氏對壘,真是讓人難受,就好像和一團棉花對打,你打她不打她,她都是那樣輕飄飄軟綿綿,是一點都不受力。她拂你一下,就是棉花裏的利劍出鞘,一劍就讓張氏到現在都還流著血。要不是在於翹的事上,失了平國公的歡心,現在五房想要挽回國公的歡心,真是談何容易……
她的思緒又飄得遠了,過了一會,才笑道,“對了,說起來,這一向我沒有看到你們明德堂的毛姨娘來給我請安呢。她也是我屋子裏出去的,有了空閑,也要過來走走,陪我說說話才好。”
通房這件事,真是自己最致命的軟肋。
七娘子短短幾天內被連戳了兩次,心中真是有無限的感慨。
反正不管自己在別的地方多出色,提到通房這兩個字,似乎所有優點就都已經黯然失色。隻有妒婦兩個字,大大地寫在額頭上。太夫人也好,五少夫人也罷,一旦找不到別的把柄,隻要提一提這通房兩個字,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她的善妒上。
也罷,畢竟是自己的選擇,一點代價又怎麽承擔不起?
“好。”她就彎著眼睛應了下來,又不無惡意地補了一句,“橫豎她在家也沒有什麽事做,能在祖母身邊侍奉,也是毛姨娘的福氣。”
太夫人倒是被七娘子理直氣壯的態度,給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懨懨地揮了揮手,讓七娘子告退。
七娘子臨行前還要和太夫人確定,“於平的事,是祖母同四嫂說,還是小七出麵……”
太夫人就沒好氣地道,“還是我老婆子來當這個惡人吧!”
見她一臉的官司,七娘子猶豫了一下,倒是沒有轉身就走。
她就試探地稍微放軟了態度,柔聲道,“祖母也不要太操心了,您可是闔府上下的老祖宗,若是覺得不好開口,就是小七去說,也是一樣的。”
她難得讓步,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倒也就勢就把這件事,推給了七娘子,“好,既然世子夫人不怕煩難,就你去說,也是一樣的。”
又叫起七娘子世子夫人,可見得老人家今天的確是又被七娘子氣的不輕了。
不過,七娘子自從入門以來,倒是也很少在乎這忤逆不忤逆的事,更難得像現在這樣,甚至還想著要安撫一下太夫人。
雖然她沒有一點認錯的表示,但僅僅是這一點服軟,已經讓太夫人心情上揚——卻是越發又擺起了譜,反而顯得更加生氣,叫起了世子夫人。
這一點情緒上的微妙變化,錯非七娘子這樣心思細膩又在局中的人物,是絕體會不到的。她轉了轉眼珠子,又笑道,“好,祖母既然吩咐下來,就由小七去辦好了。”
又和太夫人說了幾句閑話,見太夫人愛搭不理的,七娘子就又問太夫人,“說起來,祖母也有幾年沒出門逛逛了,正好五月裏,潭柘寺起了新的彌勒佛金身,就是小七都想著去參拜一番。祖母若有出門走走的意思……”
這就是貨真價實在討好太夫人了:以太夫人的身份,出門排場必定很大,麻煩當然也多,七娘子是肯定要忙上一陣的。這是七娘子表態,不惜自己忙碌,也要把太夫人給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太夫人心下倒是有了些飄飄然,她沉思了一下,本待再做做樣子,可是想到彌勒金身,到底還是有些沒有掌住,便淡淡地道,“好,既然都這麽說了,不去拜一拜,倒顯得我們不夠虔誠。”
七娘子臉上頓時現出了一股淡淡的喜悅,“那小七這就為祖母安排起來!”
太夫人雙手合掌念了幾聲佛,才道,“總算你是懂得孝順,祖母心裏也就熨帖啦。”
她雖然話裏有話,但聽其意思,卻似乎並不太生氣,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善如流地道,“小七還有很多事不懂,現下母親在小湯山,不指望祖母教我,指望誰呢。”
太夫人這才恍然大悟:此女這是見風轉舵,有了兩邊修好的意思。
她也和氣的笑了,“嗯,懂得這樣想,祖母就放心多了。”
這一老一少於是相視一笑。
276規勸
於平的嫁妝一事,到底還是沒能在府裏掀起多大的風浪。
七娘子才從樂山居出來,就進了慎獨堂,正好四少爺也剛回來,兩邊見了禮,七娘子就開門見山,把於平嫌嫁妝少的事,告訴了四少爺夫婦。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我們做哥哥嫂嫂的,對於平關心得不夠。”七娘子一臉的自責,“也沒有和於平把話說清楚,讓小姑娘家家的要自己為嫁妝操心……”
不等四少夫人說什麽,四少爺就是一臉的愧色,“六弟妹千萬不要這樣說,此事還是於平太不懂事!”
當時大秦的大家大族,是絕沒有未出嫁的閨女來過問自己嫁妝的規矩,於平這個要求不但不體麵,而且還很傷感情,隱隱就透了指責哥嫂父母偏心的意思,太夫人還是算疼她,所以才讓七娘子不要告訴平國公,否則受罰事小,隻怕於平以後在平國公眼裏,印象就要大壞了。就連四房都要受牽連:畢竟於平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這管教不力的責任,多少還是要分到四少夫人頭上的。
七娘子還沒有來得及客氣,四少夫人就趕著問,“那祖母的意思,這件事該怎麽辦?”
七娘子便添添減減地將太夫人的意思告訴了四少夫人,“四嫂私底下說她一頓就完了,小孩子不懂事,我們哥嫂自然要擔待。這件事還是四嫂來說最合適的,不過於平既然開口,我想著,總還是要添幾件大件的家具,不然孩子還真當我們偏心眼了……”
平國公府的萬貫家財,將來至少八成以上是六房所得,七娘子都這樣大方了,四房還有什麽話可說?自然是唯唯諾諾,連聲答應下來。四少爺又謝七娘子,“還是六弟妹考慮得周到,於平不懂事,你四嫂也不懂事,平時讓你操心了。”
當著弟妹的麵,就說自己老婆不懂事,知道的說是客氣,不知道的恐怕心裏就要犯嘀咕了。七娘子不由掃了四少夫人一眼,見四少夫人一臉的甘之如飴,心中倒不禁歎了一口氣。
也就是四少爺這樣說,四少夫人才不會往心裏去了。如若不然,以她跋扈的性子,不給對方一個難堪,這件事肯定不能算完。
她隻做沒有聽到,就和四少夫人說起了到潭柘寺上香的事,“正好四嫂也去參拜一下,給孩子求個順產平安符,一大家子再熱鬧熱鬧,豈不是兩全其美?”
四少夫人是最信這個的,登時眉飛色舞,親熱地挽起七娘子的胳膊,“好,六弟妹真是能人,居然連祖母都說動了,她老人家是最有福氣的,我央著老人家親自為我求一道符來,可要比自己求的更效驗。”
四少爺卻有些不以為然,咳嗽了一聲,就站起來和七娘子告別,“六弟妹你慢慢坐,我去外頭找幾本兵書。”
送走了四少爺,四少夫人就拉著七娘子說私話,“你院子裏到底還是要安排幾個人服侍,免得五房又挑撥離間,拿你說事。你看我,那兩個丫頭,我是當晚就全送到你四哥房裏了,第二天起來,我就鬧不舒服……你四哥心領神會,也就那天晚上的事,到現在都沒有碰那兩個小**一根手指頭。”
四少夫人這樣做,倒的確是又堵了家裏人的嘴,又得了體麵實惠,說起來隻是貢獻了四少爺一個晚上,這盤買賣,還是合算的。
七娘子心中千回百轉,歎了口氣,低聲道,“唉,這裏麵很多事,也是不足為外人道……四嫂的好意,我明白的。不過總之祖母要看我不舒服,就是我做到十分,也能挑出十二分的刺來,除非我和五房一樣,也變出一個有了身孕的通房來,不然啊,還是受著氣為好。”
她很少對四少夫人這樣坦白,四少夫人一時倒是聽得怔怔的,半天才笑道,“還是你看得通透。”
她眉宇間也被七娘子感染上了一絲愁容,七娘子看在眼裏,又要反過來安慰她,“四嫂又和我不一樣,肚子裏這麽一麵免死金牌,是到哪裏都不會受多少委屈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又摸著肚子,露出了幸福的笑,“嗐,什麽免死金牌不免死金牌,也就得意這麽一時而已。等孩子落地,我和你還不是一樣!”
她卻已經居之不疑,把自己的地位,擺到了七娘子之上。
七娘子心中五味雜陳,又和四少夫人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了從慎獨堂出來。
在回明德堂的路上,又恰好遙遙撞見五少夫人帶著那懷孕的通房丫頭,悠閑地拐進了通向小萃錦的胡同裏。
即使是以七娘子的城府,在吃晚飯的時候,顏色也有了幾分不好看。許鳳佳幾次逗她說話,她都隻是悶悶地嗯上幾聲,就算是答過了。
許先生就算有千百個優點,這千百個優點中,也絕不包括耐心一項,見七娘子顏色不好,他也有幾分生氣,嘭地一聲將飯碗頓到了桌上,“今兒個到底怎麽了?我就是在小湯山歇了一晚上,回來你就不給我好臉色看。”
他頓了頓,臉上飄起了少許邪氣,又道,“難道是我昨兒——”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倒是被他氣笑了,“胡說八道些什麽。”
她歎了口氣,忍不住憤憤地向許鳳佳抱怨,“自從五房有人懷孕,現在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問到我臉上,‘憑什麽你沒有生育’,我就奇怪了,我生不生關她什麽事,非得要上躥下跳的,唯恐別人不知道她賢惠,她肯提拔通房……”
她生平最難得抱怨,如今抱怨了五少夫人幾句,自己也覺得沒有滋味,就又住了嘴,歎息道,“偏偏她又占著理,她要拿捏我,我也隻能讓她拿捏著。誰叫我不爭氣,從小吃了毒奶,生不出孩子——”
她話才出口,就又戛然而止。
屋內一下就沉寂了下來,七娘子難得地露出了一臉的吃驚,她甚至就像是要把剛出口的話壓回去一樣,一把捂住嘴巴,扭過頭去,不敢和許鳳佳做任何目光接觸。
許鳳佳慢慢地將手中的筷子放到了桌上,他的聲音很輕,“你再說一遍?”
雖然沒有回頭,七娘子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火熱的目光在自己臉上身上四處巡梭,似乎要把自己看出一個洞來。
自從兩個人把話說來,達成和解以來,許鳳佳還從來沒有用這樣灼人的眼神逼視過她。
七娘子就頹然歎了口氣,低聲道,“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太太畢竟是你四姨,知道了,你夾在中間也很難做。”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句話,其實已經婉轉地回答了許鳳佳的疑問。
許鳳佳一下就沉默下來,過了半天,才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那善久又知道不知道呢?”他忽然間像是老了十歲一樣,肩膀簡直都要塌下來。“難道他也——”
“善久並沒有吃過九姨娘的奶,就被抱到正院。”七娘子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將實情告訴了出來。“這件事,他也並不知情。”
她似乎想要彌補什麽,又急急地道,“不過,也不是說這輩子就不能生了,權先生說了,身體養好,無須用心,再過兩三年,還是可以生育的。”
許鳳佳原本緊皺的眉頭,又皺得更緊了些,他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這是向我解釋?”
自己將遺毒一事隱瞞著沒有告訴許鳳佳,到底是因為不想他夾在自己和大太太之間難做,還是因為害怕許鳳佳知道了以後,以子嗣為借口,又要向外發展,這一點,是連七娘子自己都沒有想透。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回視許鳳佳,坦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說到底,我也無須向你解釋。就是太太那裏,要不是當時權先生直言不諱,在她跟前說**後不容易有孕,恐怕我也沒這個福分嫁進許家。”
許鳳佳麵上頓時浮上種種情緒,他盯著七娘子,這視線中似乎有憤怒,有憐惜,有痛惜,有擔憂,還有說不清的種種悵惘……又似乎什麽都沒有,隻有一團莫測的高深。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麽,她垂下頭來,望著碗中的飯粒,又慢慢地道,“也是因為家裏一向事多,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頭……”
話裏到底還是帶了幾分自我辯解的意思。
“以你的手段,要告訴我,早就說了,拖到現在,無非還是不放心我。”許鳳佳卻一下就戳穿了她的借口。“想必你還是怕,怕我將子嗣,置於你這個人之上。楊棋,我對你來說,就這麽沒有信用?”
他的話裏居然沒有多少情緒,不論是傷心憤怒,還是憐憫心疼,都被刻意抹去,反而平靜得有些過分怪異。
要欺瞞過此人,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不由微微在心底歎了口氣——自己當時如果嫁到權家、桂家,隻怕以權仲白和桂含春的性子,都不可能對她造成這樣大的壓力。
但反過來說,許鳳佳若不是這樣厲害,和一個凡夫俗子共度一生,那日子又該多無趣?
七娘子就抬起頭來,誠懇地告訴許鳳佳,“有恐怕是有,畢竟子嗣對你來說,是很大的壓力。萬一四郎、五郎出事,我又還沒有生育……可也有一部分,是不想你夾在中間難做。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就是這樣想的。”
雖然當時她已經對許鳳佳說明自己不容易生育,專寵的結果,很可能是一生無出。但因為多思慮而難以生育,與因為遺毒難以生育,畢竟不是一回事,要往大了說,這樣也有蓄意欺瞞的意思。
許鳳佳眸色深濃了起來,他的話音低得就像是耳語,“說來說去,你還是沒有完全信我……”
“如果我隻憑你的一個承諾,就完全信了你,那我的信任又該有多廉價?”七娘子認真地告訴許鳳佳。“當時我也說得很清楚,你的承諾,換來的隻是一個機會。餘下所有,還要你自己來掙。”
她辯才無礙,許鳳佳倒是一下回答不上來,又幹瞪了一會眼珠子,才悻悻然道,“算了,你們女人小肚雞腸的,彎彎繞繞特別多,我不和你計較。”
才調侃了一句,又低沉下了嗓音,輕聲道,“那這件事,你是打算埋在心底,就這麽過一輩子?”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問他,“你猜我會怎樣做呢?”
許鳳佳頓了頓,才勉強道,“連你五姐的事,你都不會放棄,更別提這樣的事了……隻是四姨畢竟是你嫡母,這件事鬧得太大,你沒有臉麵,在家裏立足就更難了。”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的意思,還是讓七娘子不要過分,七娘子望了他一眼,笑道,“你這話,又是有幾分為我打算,幾分出於私心呢?”
兩夫妻居家過日子,總是有矛盾,這樣把話攤開來說,反而比大家不說穿來得更好。
許鳳佳好像吞了一個鴨蛋,半天沒有說話,隻是恨恨地望著七娘子,老半天才道,“楊棋,老天爺行行好,快拔了你的舌頭去吧!”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七娘子輕鬆的笑。“去你的,沒了舌頭,你要欺負我,豈不就更方便了?”
兩夫妻說說笑笑,倒沒有再提此事,等到就寢之前,許鳳佳才又舊話重提。
“我知道你的性子,什麽事,都講究個引而不發,伏脈千裏。等到合適的時機,再一劍封喉。”在黑暗中,許鳳佳的聲音仿佛漂在七娘子耳朵邊上,“不過你要記住,不管你心裏怎麽想,族譜裏你寫在四姨名下,所有人都會把你當成四姨的親女兒,很多事,你也不能做得太招人眼目……”
許鳳佳這話雖然有為大太太開脫的意思,但說得也的確都在道理上。七娘子輕輕歎了口氣,索性把話攤開了告訴許鳳佳。“其實究竟九姨娘這一生的悲劇,到底應該怪誰,我心裏也還沒底。當年往事,實在太虛無縹緲,難以追溯,似乎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說法,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過錯。”
她低聲自問,“就算要報複,又該怎樣報複,才是最好呢?又該報複誰才好呢?難道就隻怪你四姨麽?這件事,誰都有無奈,誰也都是情非得已。唉,人世間的恩恩怨怨,要總是黑白分明,能少卻了多少麻煩?”
想到九哥,想到封錦、連太監,她又搖了搖頭,自我勉勵。“至少我已經很幸運,可以追查真相,不像九哥,一輩子都在親母與養母之間,身處兩難,連查明真相的勇氣都不敢有。身為庶子,即使有了嫡子的名分,沒有第二個兄弟來分產,這一條路,也還是比庶女更難走得多。”
許鳳佳半晌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才淡淡地道,“睡吧!這世上又有誰沒有自己的苦?明兒還要去安富坊做客,太晚睡,你臉上又要掛著兩個大大的臥蠶了。”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調整了一下姿勢,這才依在許鳳佳懷中,沉沉睡去。
277梅花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七娘子進樂山居向太夫人報備自己要出門的消息,又說“要繞到潭柘寺去,親自看看那兒清靜不清靜”,很快,就從太夫人口中得到了出門的許可許鳳佳也沒有去千戶所,而是和七娘子一道上了馬車,兩個人隻帶了立夏同許鳳佳一個心腹小廝小福全在車幫上坐著,兩夫妻出了煤炭胡同,直往安富坊而去。
皇上既然已經默許了許鳳佳和封錦之間的來往,一行人也就沒有必要太低調,往常還要先到蕭家打個轉,今日是連這一道工序都省了,一行人繞過後海,一路慢慢地走著,許鳳佳把竹簾高高撩起來,半開了車窗,向七娘子指點道,“這裏再往裏走,住的都是四九城的護軍家眷,還有些外地來做生意的人,但不多,太監們有權有勢,在此置辦宅邸的也很多。不過新朝之後,因為連太監從來不搞這些,也就接二連三地不知搬到哪裏去了。”
七娘子一年到頭都幽居在家,難得出門幾次,也要顧及體麵,隻敢從車窗縫裏往外看,此時見到街景,眼睛怕不都要掉下來了,又有幾分不好意思,“要是被人看著了回去學嘴,祖母又要說我不尊重了。”
許鳳佳滿不在乎地道,“你看這一帶,路麵都要高到屋簷了,住家誰看得到你。騎馬的比我們高,坐車的嘛,她們太尊重了,都是把簾子拉得好好的,更看不到你啦。”
他這一套歪理擺出來,倒讓七娘子有了幾分好笑,她到底還是拉下了半邊竹簾——又怕被許鳳佳笑話膽小,便拉了拉他,輕聲道,“你聽小福全和立夏在說什麽。”
兩個人果然就都安靜下來,聽小福全問立夏,“好姐姐,你們屋裏的中元姑娘,今年幾歲了?”
立夏的聲音裏就含了笑意,“她和少夫人是一個年紀。”
小福全似乎扳著手指頭算了起來。“咱們家少夫人是十七歲進門的,進門也兩年多啦,中元姑娘今年怕不要有十九歲了!”
他好像大吃了一驚,“不好——這十九歲的姑娘,豈不是連婆家都說定了?”
七娘子忍不住笑得要伏到許鳳佳腿上去,“你這個小廝倒真是有趣的很。”
許鳳佳有些臉紅,“今年也有十七歲了,當年和我在西北的時候倒是很機靈的,進了京城,腦子反而越來越笨了。”
他就抬高了聲音道,“福全胡說什麽,少夫人屋裏的丫頭,也是你胡亂打探得的?”
他雖然對七娘子沒有辦法,時常任她揉搓,但對下人倒是很有威嚴,小福全嚇得抖抖索索的,聲音都有些變了,“少、少爺恕罪——福全該死,福全亂說!”
一邊說,他一邊打了自己幾嘴巴似的,從車外傳出了輕輕的脆響,七娘子嚇了一跳,她埋怨地瞪了許鳳佳一眼,“問問而已,我都沒有說什麽,你這麽生氣幹嘛,害得人家還抽自己嘴巴。”
“這小子鬼得很。你當他是真抽了?”許鳳佳翻了個白眼,又提高了聲音問小福全,“小福全,你真抽自己嘴巴了?抽了幾嘴巴,說給爺聽聽。”
小福全尚且沒有答話,立夏的笑聲已經為他回答了。“少夫人,這小子鬼著呢,我看和中元比不差,您可別被他蒙了。”
許鳳佳自己愛好自由,七娘子也不大管束他,平時他經常派人回來說一聲,中飯就不回來吃了。許家規矩又大,女眷不能輕易出二門,當然男眷也不好隨便進二門來,因此小福全和七娘子不熟悉,但倒經常讓守門的婆子進來,把明德堂的丫鬟叫出來帶話。想必是這一來二去,就和明德堂的丫鬟熟稔了起來。連立夏的話裏,都帶了一點熟慣與疼愛。
七娘子心中一動,巴不得馬上就要問立夏幾句私話。她看了許鳳佳一眼,還是沒有開口,隻是笑道,“真是仆似主人,你這麽壞,你的跟班也跟著壞。”
許鳳佳哈哈大笑,“那以後我也不敢說你的丫鬟一句了,不然,豈不是拐著彎兒罵你?”
兩夫妻隔著車門和外頭鬥鬥嘴,又指點一回街景,車輕馬快,很快就進了安富坊。
封錦還是同以前一樣在車馬廳等候,見到兩人下車,他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迎上前徐徐道,“升鸞和表妹來了。”
幾時不見,他和許鳳佳已經到了互稱表字的地步了?七娘子不禁有了些訝異,許鳳佳卻是春風滿麵,他在封錦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捶了一拳,“這麽熱的天,子繡你也在外頭等著?來,快進去說話!”
封錦微微一笑,還是沒有失去從容的態度,他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彎起眼睛笑了笑,稱讚七娘子,“表妹臉上倒是多了幾絲紅暈,看著又康健了幾分。”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便安排,“難得幾次過來,娘身子骨不好,都沒打得起精神來見升鸞……”
許鳳佳忙道,“正要拜見舅母!”
此時此刻,他已經很自然地認下了封家這門親戚,舅母兩個字,就叫得很響亮了。封錦掃了他一眼,唇邊笑意加深,又道,“還有上回封綾也沒有來得及拜見表妹夫。幹脆今次一並見過,我們再到外頭來說話。”
許鳳佳前幾次過來,封錦是絕口不提要讓封綾拜見表妹夫。今次會這樣安排,足見也是真把許鳳佳當成了親戚。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好奇,她故意扯著許鳳佳墜後了幾步,在他耳邊悄聲問道,“你和表哥在燕雲衛裏都做了什麽,怎麽這次相見,一臉的老熟人狀……”
許鳳佳先不答她,被七娘子在腰側擰了一下,才無奈地低聲回答,“你明知道我嗓門大……這也沒什麽!你表哥在朝中需要一個朋友,我在家外也需要一個朋友,說起來又是親戚,我們不親近,誰更親近?”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我原來以為他會和你父親修好,沒想到這一陣子,兩邊還是不遠不近的,倒並不像是私底下有交情的樣子。”
七娘子頓時就想到了封錦當年對她說過的那幾句話。
看來無論如何,封錦還是跨不過當年的那個心結。
七娘子心中頓時五味雜陳,想了想,卻是什麽話都沒有出口。畢竟她身為大老爺的女兒,也總有很多話是不好開口的。
忽然間,她明白了許鳳佳為什麽再三強調大太太畢竟是她的嫡母。
就算是以封錦和她的關係,她都不可能附和封錦對楊家的任何一點意見,她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以楊家的給予,數典忘祖吃裏扒外之輩,不管在哪裏都會被人鄙視。也因此,即使親如封錦,也無法在報複大太太一事上,給她任何支持。
除非她將九姨娘去世的真相告訴封錦,可到了那時候,九哥又要麵臨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親母之死,他到底知情不知情。生恩養恩之間,他又該怎麽選……
七娘子一邊想一邊走,腳步就慢了下來。
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許鳳佳和封錦不約而同,也都在前方等她。這兩個人一個挑著眉毛一臉的不耐煩,一個微微的笑,卻都很有耐心地停下了腳步。
她一下就似乎把這些煩心事全丟到了一邊,加快腳步趕上許鳳佳,歉然一笑。“一時走神了,倒讓表哥好等。”
封錦灑然一笑,又回身在前頭領路,許鳳佳就壓低了聲音數落她,“在表哥家裏也這麽失禮……”
兩夫妻一邊抬杠,一邊進了屋子,封錦卻是直接把許鳳佳領到了封太太的臥房裏,笑道,“娘,你聽誰來了
封太太一雙眼睛已經緊緊地閉了起來,即使是聽到了腳步也並沒有睜開。七娘子知道她恐怕已經全瞎,忙扯了扯許鳳佳,響亮地招呼,“小七見過舅母。”
許鳳佳跟著她跪下行過禮,也叫,“舅母康泰。”
封太太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她的聲音比起兩個年輕人來,就要微弱得多了,“安康,安康。”
七娘子雖然知道她有些病勢,但因為封錦輕描淡寫,語氣也並不太急,就沒有想得太重。但見了封太太,看她麵若金紙,才覺得有些不對,不由得對封綾使了一個詢問的眼色,乘著封太太和許鳳佳寒暄,許鳳佳問封太太的好。拉著封綾到一邊低聲問,“還以為舅母隻是偶染時疾……”
封綾麵色黯然,聲音也放得很輕,“也請了權先生來看過,說是常年勞累,這一關要是過了,也就無礙了。若是過不了……”
她雙眼泛紅,有些說不下去,七娘子忙道,“一時有什麽藥材得不到的,遣人和我們說一聲,家裏別的不多,人參當歸還是有的。”
話雖如此,但封家如今的富貴權勢,根本不輸許家,又哪裏會有什麽藥材缺乏?隻是再多的錢,也挽不回人命罷了。
封太太自己似乎也很看得開,“不要緊。”她和氣地回答許鳳佳,“現在家裏這個樣子,我也沒有什麽放不下手的,看不見東西,一天聽聽說書也好。個人有個人福氣,個人有個人緣法,很多事,我也不操心,隨緣就是了。”
封錦和封綾臉上都露出了一點愧色,封錦輕聲道,“娘……”
卻是話說了一半,又再沒有了下文。
封太太沒有搭理他,卻握緊了許鳳佳的手,道,“外甥女一生命苦,心地又是極好的。老身倚老賣老,就代她生母吩咐你,你要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傷心難過……”
許鳳佳沉聲道,“甥婿明白的,必定不會虧待楊棋。”
他的話雖然簡短,但卻透了一股斬釘截鐵的氣息,封太太欣慰地笑了笑,鬆開了他的手,又抬起頭茫然地轉了轉麵孔,輕聲道,“善衡,善衡呢?”
七娘子忙搶前幾步,握住了封太太的手,柔聲道,“舅媽,我在這裏。”
封太太一下握緊了她,又扭頭道,“你們都出去吧,封錦帶世子出去坐坐,封綾也休息休息,別老在我老婆子身邊服侍。”
她遣人下去,肯定是要和七娘子說私話,這用意倒是明顯的,眾人對視了幾眼,封綾先起身道,“我就在門外,有什麽事,表妹喊一聲就是。”
許鳳佳和封錦隨即也退出了屋子,一並兩個伺候著的小丫鬟,都在封綾的暗示下退了出去。七娘子坐在封太太身邊,又等了一會,封太太才咳嗽了幾聲,黯然道,“沒有想到,恐怕是見不到明年的桃花了。”
她語調雖然微弱,但咬字清晰,一點都不像是要下世的光景,隻是麵色實在難看,身上又瘦得厲害,七娘子要說什麽安慰她的話,也實在說不出口,隻是勉力道,“表哥辛苦了這些年,為的無非是讓家人過上好日子。您這就撒手去了,他心底又怎麽過意得去呢?還是挺過這一關,多享幾年福……”
封太太嘿嘿笑了幾聲,輕聲道,“還是外甥女會說話。唉,舅母也不想這樣早就撒手人寰,可命不由人,沒準下一刻就撒手,也是說不定的事。”
她頓了頓,似乎正在思考著如何措辭,過了一會,又問七娘子。“黃繡娘有消息了嗎?”
七娘子搖頭道,“黃先生似乎真的不知去向,我一直沒有聯係上她。”
她又不禁歎了一口氣,輕聲道,“或者這就是命吧。要是命中注定再找不到,也就是真的找不到了。”
封太太嘴角泛起笑容,她低聲說,“不愧是虹娘的女兒,真是七竅玲瓏,你這是給我搭話口兒呢。”
九姨娘閨名封虹,卻是一向很少有人叫她虹娘,七娘子咋一聽,差一點沒有明白過來,她微微一笑,也沒有否認,隻道,“舅母要是不想說,不說也沒有關係。過去的事,畢竟都過去了。”
她在追查九姨娘當年往事的事,封太太不可能不知情,隻是她可能由於自己的理由與隱衷,並不願開口述說。七娘子或者曾經考慮過從她那裏詐出真相,但到底還是沒有忍心對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太太使心眼。時至今日,封太太都到了病重的時候,她就更不會表示出自己的渴望,給封太太帶來負擔了。
“你是個好孩子。”封太太又收緊了手,她輕聲道,“萬一舅母沒有熬過這一關,以後封綾的婚事,就交到你手上了。”
沒有等七娘子答話,她就續道,“你也不要強她,若是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想嫁給誰,也隨她的喜歡,家世門第,都不要管,隻取一個兩情相悅,那就最好不過。”
在當時的大秦,這樣的想法可說是極度離經叛道,尤其是以封家這樣剛剛躋身於上層社會的人家來說,封綾的婚事,絕對是最有力的籌碼,就算封太太想不到這個,至少門當戶對幾個字,也是難以忘懷的。七娘子是真的沒有想到她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她訝異地瞪大了眼。
封太太咳嗽了幾聲,又道,“還有封錦……我知道他的心思,他還以為我不清楚,其實當娘的心裏什麽都明白。我不攔著他,隻要他開心,就比什麽都強。”
她又抬起頭來,一把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可要是有一天,他不開心了,他有了喜歡的姑娘……我就把他的婚事交給你了,善衡你在宮裏有人,許太妃也好,寧嬪也好,甚至和皇後,都拐彎抹角連著親,還有世子爺,和……和他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你是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和喜歡的姑娘在一起。這輩子舅母求過你們母女太多事,沒想到到了老還要開口,這件事,是舅母最後一次求你……善衡你,你……”
她情緒激動,抓著七娘子的手,已經握得她隱隱生疼,七娘子害怕封太太情緒激動之下立刻撒手,忙道,“您就放心吧,這件事,小七一定為您辦到。”
她猶豫了一下,又把話說明白了,“隻要表哥有了別的愛人,不願再和他一起,我一定幫表哥脫身。”
封太太總算放下心來,她握著七娘子的手慢慢地鬆了開來,又扭過頭,衝著屋角洞開的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地道,“京城的風真硬啊……不像江南的風,就算在冬天也是軟的,隻可惜,這一生怕是再看不到香雪海的綠萼梅了……”
七娘子生怕封太太就此撒手,卻是一點也不敢回頭,她盯著封太太,柔聲道,“不要緊,等您病好了,讓表哥陪您下江南去,就在香雪海我們家的別墅裏住,住上大半年都成……”
封太太笑了笑,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好,舅母借你的吉言。就是身子回不去,魂也一定回去。”
沒有等七娘子答話,她又接著說,“當年虹娘也喜歡梅花,鄭連繼有沒有告訴過你,有幾年春天,他們曾經一起去香雪海看梅花?”
278故事
七娘子心中一動,她放低了聲音,在封太太耳邊道,“連世叔隻是見過小七一次,我們也沒有多說當年的事。”
封太太似乎放心了一些,又似乎多了幾分惆悵,她挪動著身子,費力地尋找到了舒適的姿勢,又輕聲道,“他不願說,也有他的道理。那些事在他來說,畢竟……唉,說起來,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
“鄭家和封家是多年的親戚,兩家一向要好,鄭連繼從小就經常到封家來玩耍,你舅舅當時在私塾讀書,考取了秀才功名,在當地也算是個人物。又有祖上的薄產傍身,你娘的手藝補貼家用,家裏的日子雖然說不上奢靡,但也很富足。”
封太太的聲音漸漸地響亮了起來,她似乎為從前那一段滿是快樂的日子所感動,臉上甚至放出了光彩來。
“封家家傳的凸繡法,從來都是傳女不傳男,傳人代代坐產招夫,你娘就是跟著自己的姑姑學的手藝。當時她才十四五歲,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每日裏隻是在家飛針走線,一個月往往也能攢下四五兩銀子,一家人的花銷從這裏出,還是很寬裕的。我和她哥哥也都待她很好,她哥哥親口說,這份銀子給家裏一半,餘下的一半,就讓她自己攢著做嫁妝。”
“那時候在家的小姑娘,一年也難得出門幾次,到了新春元月,相公許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甚至還讓她在香雪海住一夜再回來,他要讀書備考,多半是我陪虹娘去的。”
“虹娘雖然勤奮,但畢竟是個小姑娘,平時停了針線,臉上也會帶出愁容,為終身大事出神。當時我還懷著封錦,相公心疼我,便給我買了一個小丫鬟來做活。我一下沒了事做,就常常在虹娘屋裏和她閑話。一年到頭,她似乎隻有在去香雪海賞梅花的時候,臉上的笑最燦爛。”
“還有,鄭連繼偶然來我們家拜訪時,她也經常出去和他說幾句話。相公一心讀書,關在書房裏總是不出來,對這些事,是一點都不知道。是一直到鄭連繼上門來提親了,才明白原來兩個人之間早有了情分。”
“當時我們家的幾畝田地,一年也有幾十兩的出息。平時我們用得又省,虹娘一個月給家裏的二、三兩銀子,已經足夠花銷,這些年來,家裏也存了四五百兩銀子的家事。是預備給相公上京趕考時花用的盤纏,不過相公已經連著兩次都沒有考過舉人,他的脾氣越來越壞,甚至動了念頭,想要捐一個貢生,直接到國子監去讀書,以備會試。不過這份錢可不是我們家可以一下拿得出來的,這時候鄭家上門提親,相公就說,除非要一千兩銀子的聘禮,否則是決不會放虹娘出嫁的。並且還說定了,虹娘出嫁之後,針線上的所得,還是要分一半給娘家。要不然,就要鄭連繼入繼封家,做封家的女婿。”
“鄭連繼家裏就他一根獨苗,入繼封家,也就無法承繼自己的香火,他又怎麽會答應呢?相公想要的無非還是銀子,一千四百兩銀子,已經足夠上下打點,買出一個貢生的缺額來。可是這件事讓我心裏很不好受,虹娘也很生氣,兩兄妹吵了幾次,虹娘口口聲聲,說這手藝是姑姑傳給她的,和相公一點關係都沒有。相公卻說,這是家傳絕技,雖然現在傳給了虹娘,但歸根到底,卻還是封家的東西。準許虹娘將售賣所得的一半攢做私房,已經是對她的寬大,說虹娘不識好歹,不懂女子三從四德的道理,是個鄉野潑婦。”
“兩兄妹吵得這樣厲害,我心裏也很不好受,那時候封錦才剛出生。相公對我很好,我就乍著膽子去勸相公,說虹娘從小就有主意,和她吵得太厲害,將來她肯定和娘家離心。她要是罷手不做針線,對封家也是很大的損失,相公聽了,才稍微氣平。並不再和虹娘吵得過於難聽。不過虹娘卻越來越難受,經常針線做到一半,便流起了眼淚。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說這些年來她為封家陸陸續續也賺了有二百兩銀子,而爹娘留下的遺產中,也肯定有她的一份,就算按出嫁女的嫁妝來算,三百兩銀子是肯定有的。希望我能將這三百兩給她,她湊足了五百兩,給鄭連繼做了本錢,想必一年半載,這一千兩嫁妝,終究還是有望的。”
封太太的眉頭又漸漸緊皺,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不知不覺間,又握緊了七娘子的手,她歎了一口氣。
“其實她說得對,如果說定不嫁坐產招夫,當時公婆留下的一千多兩家事,肯定有一半是虹娘的。就是她要出嫁,我們也要給個三四百兩的嫁妝,可是當年公婆去世時,虹娘還小,也就沒有提到這方麵的事。姑姑去世的時候倒是說過幾句,唉,但畢竟不是正經爹娘,相公聽了,也沒有往心裏去。”
“在家裏的事上,我從來是不多說什麽的,這次我知道,一旦和相公提起來。兩兄妹肯定又要吵架,我想鄭連繼也是個爽快人,平時舉手投足很有章法,他去做生意,不說別的,至少回本是有餘的。便私底下做主,答應了虹娘,又幫她兌了五百兩銀票,和她一起送到了鄭家。”
“沒想到鄭連繼自己也有三百兩的本錢,於是虹娘就把自己的二百兩給了鄭連繼,又將三百兩銀票還給了我。私底下對我千恩萬謝的,說我要比相公通情達理得多了。”封太太唇邊又掛上了苦笑,她低聲道,“鄭連繼當時很高興,他說他一賺到錢就回來娶虹娘,甚至還私底下請托我人,讓我為虹娘多說幾句話,不要讓她哥哥將她胡亂配了人。我心裏想,恐怕就是有人來娶,相公都不會答應的。家裏的幾畝薄田,又如何比得過虹娘的手藝?”
“沒想到鄭連繼一走就是半年多沒有音信,相公又找到門路來買貢生,不但家裏的積蓄都給了出去,還問虹娘要她的私房錢,說定算是借的,以後一定還她。虹娘拿不出來,也不願意拿,兄妹倆又吵起來,相公追問到我這裏,我……”封太太的聲音忽然一頓,又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受不住打,便告訴了他。相公很生氣,說虹娘是不識好歹,鄭連繼這個人絕非良配。兩兄妹吵得不可開交,說了很多難聽話。相公說要把虹娘賣到窯子裏去,賣出二百兩銀子來,虹娘被他吵得煩惱起來,正好那時候布政使太太很喜歡虹娘的手藝,讓她到府裏說了幾次話。虹娘便求了人,私自和布政使太太簽了契紙,說定了在繡房做三年活,一年二百銀子。回頭把銀子丟給相公,自己收拾包袱,就進了纖秀坊做工。”
當年的往事,就中居然有如此曲折,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她曾經以為是九姨娘私自挪用了封家的積蓄。可照這樣看,倒分明是封大舅……
她的眉頭一下就蹙緊了,聽著封太太續道。“你大舅舅……唉,你大舅舅也是看不開,雖然這手藝是封家的,但到了虹娘身上,難道就不是虹娘自己的嗎?他口口聲聲,隻說這是封家的東西。虹娘根本沒有這個身份給纖秀坊做工,更何況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是擅欺長兄,罪同淫奔。不過纖秀坊背後靠山太硬,相公也不好說什麽,就這樣,虹娘第一年也根本沒有回家。我們隻知道她在纖秀坊裏做得不錯,到了年關,我給她做了幾件衣服,托她的好友黃繡娘送進了纖秀坊裏,沒過多久,黃繡娘又送了五兩銀子出來,說是給封錦的壓歲錢。我知道虹娘雖然口中說得很硬,心裏還是有哥哥嫂嫂的。”
“那幾年雖然虹娘做工辛苦,但家裏的日子過得不錯,相公打點好了關係,隻等著歲貢時把他報上去,在國子監多讀幾年書,就可以參加會試。隻是一個貢生要賣三千兩,家裏的那點銀子還是不夠,他又輾轉問了虹娘,虹娘雖然沒有完全答應下來,但也隱約答應了,會給家裏五百兩銀子。她那幾年在纖秀坊做得不錯,太太很喜歡她,逢年過節,也都有賞賜下來。她的一副繡屏甚至還送進宮中去做了皇上的壽禮,蘇州城第一名繡的名聲,也就是那時候叫出來的。”
封太太的神色又暗淡了下來,她張開口,要說什麽,又頹然止住了。
七娘子也已經知道,再往下,這個故事也就跟著變了調。她想要安慰封太太,讓她不要再往下說,可是話到了口邊,又再說不出來。
黃繡娘不知被封太太安排到了哪裏,在這世上還知道當年往事的人,也就隻有封太太了,她再不開口,隻怕當年的事,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來和她分說。
也不知過了多久,封太太到底還是又往下說。“唉,沒有想到就是這個當口,鄭連繼又回了蘇州,虹娘的口風一下就變了。口口聲聲,這五百兩銀子是小夫妻以後立身的根本,是絕不肯吐出來給哥哥的。相公急得不得了,說虹娘傻,一個貢生的妹妹和一個秀才的妹妹,哪個身份嫁的人家地位高,豈不是一目了然?再說鄭連繼輕浮下流,決不是終身良配,虹娘是被豬油蒙了心,才一心一意要嫁給他。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這門親事就絕不能成。他就……他就……”
“他就找到當年米商一案的凶手,將鄭連繼回鄉的消息,告訴了出去?”七娘子輕聲為封太太把話說完了。
封太太緊閉的雙眼中,流出了幾滴眼淚,她幾乎是帶了幾分哽咽,“這件事要是我早知道,就是拚著被打死,也一定會攔住相公的。可是相公什麽事都背著我安排,等我知道的時候,鄭連繼已經立不住身,又不知道去了哪裏。唉,相公隻是不懂,鄭連繼就算再不可靠,奈何虹娘鍾情於他,這又有什麽辦法,這本來就是沒辦法的事。”
她一下握緊了七娘子的手,又啞著嗓子低聲道,“這件事全是我的錯,是你大舅舅的錯,和封錦一點關係都沒有,好孩子,你,你別告訴鄭連繼這件事……”
七娘子垂下眼來,輕聲道,“嗯,當年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小七不會說的。”
封太太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她黯然道,“以後的事,我是連想都不願意去想。貢生那裏終於有了消息,你舅舅催那五百兩銀子,催得很緊。偏偏虹娘說,就是有銀子也決不會給哥哥花,還說哥哥沒有良心,不把妹妹當人。相公惱怒得不得了,就在這時候,又有人上門來求虹娘。說是家境清白富裕,看中了虹娘的人才,娶進去就是姨娘,光是聘禮就有四百兩,人進了門還要再賞四百兩的辛苦錢,你舅舅一聽就動了心。我拚死攔著,說那家人背後指不定是什麽勢力,現在虹娘的繡工那樣有名,纖秀坊也未必願意放她走。可相公說,在家從父,父死從兄,把虹娘聘給誰,都隨他高興。大不了加倍地賠銀子出來!還說,還說這戶人家要比鄭連繼好得多,虹娘嫁進去了就知道他的苦心。我再四勸說,他才答應了到纖秀坊去和管事的說一說,沒想到布政使太太很當一回事,立刻就叫他進去,問了很多那家人的事,也是一臉的不高興……相公回來一告訴我,我就知道事情壞了,布政使太太是被我們得罪了。”
“果然,沒有多久,楊家就說,願意出八百兩銀子做聘禮,給虹娘臉麵,進門就抬她做姨娘……又說將來買了貢生,進京之後,還可以寫一封信,讓秦家管家多照顧你舅舅一些。相公一聽就高興得不得了,收了銀子把虹娘接回家來,給她預備了嫁妝,還把餘下三百兩銀子給虹娘傍身,說自己其實不是貪錢,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虹娘再四自作主張,他也不和虹娘計較。這八百兩銀子就當是給虹娘的嫁妝了,叫虹娘別不懂事,以後就明白他的心思。嫁給鄭連繼一個殺人犯,哪裏比得上做布政使家的姨娘,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唉,虹娘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日日裏以淚洗麵,相公惱了,便問到虹娘臉上,問她這些年來,在鄭連繼身上賠進了多少銀子。說、說虹娘**愚笨,隻會把銀子白填出去,還壞了名聲,現在連嫁給一般人家,都無人要娶,能給楊家做妾,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氣。”
封太太歎了好幾口氣,又道,“那時候封錦已經有五六歲了,相公成天抱著他和虹娘吵架,說這凸繡法這幾年來給纖秀坊賺了多少錢,又有沒有一分落在封家身上。說虹娘吃裏扒外,私自把家傳絕技出賣換錢,楊家謀奪我們家的絕技……他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虹娘就不開口了,相公說她也是覺得心虛,畢竟凸繡法是真的在她手上,冠上了別家的名頭……就這樣,虹娘嫁進楊家後,再也沒有給我們一點消息,就是她去西北之前,相公得了貢生的身份,請太太開恩,接她回來吃一天酒,她也不來。她在楊家紅成那個樣子,又把纖秀坊壯大成了五間分號,日進鬥金,她哥哥說她是忘了本。唉,他們兄妹之間的恩怨,我也不知道誰是誰非。隻是黃繡娘有來看我幾次,她說虹娘雖然風風光光的,但卻並不開心……”
“那以後沒有多久,”封太太的語氣更加低落。“你舅舅在上京之前,也不知道吃壞了什麽東西,得了絞腸痧,那年夏天居然就那樣一病不起。為了這個貢生,將家底全都搜**淨,好容易換來了這個頭銜,卻又落得個這樣的結果。我們封家一下就露了敗落,沒了男丁掌事,幾畝田地被人連占帶奪,沒有幾年,生活越發難以支撐,我生封綾的時候落下了眼病,連繡活也做得不好。你表哥就隻能上半天學,還是秀才看在當年同學的份上,不收他的束修……再往後的事,善衡你也就都知道了。”
七娘子沉默了半晌,才輕聲道,“是,我已經知道了。”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封太太咳嗽了幾聲,她疲憊地開了口,“這件事到底是誰對誰錯,你舅母已經不能分辨。我沒有知識,一輩子隻知道三從四德,可你舅舅口口聲聲隻是楊家和虹娘對不起他,我又隱約覺得不是這樣。可封錦自小聽父親這樣說話,長大後也深信不疑,以為是楊家謀奪了封家應得的銀子,這孩子自小長大不容易,一心很崇敬父親。我又、我又不忍心……他什麽都不知道,其實,我應當告訴他,應當告訴他……”
七娘子柔聲道,“您也是無奈,小七理會得。”
她為封太太掖了掖被角,猶豫了一下,又道,“娘生前對我提起封家的時候,語氣很少帶著怨憎,我想,她是沒有怪您的。”
封太太一下就鬆弛了下來,她握緊了七娘子的手,連連追問,“你說的、你說的是真的?虹娘她不怨我?她不怨我?”
話一出口,她也明白了七娘子話中的意思:不怨封太太,但怨不怨封大舅,則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自失地笑了,一邊拍著七娘子的手,一邊輕聲道,“唉,我還記得我帶著虹娘去香雪海看梅花,看完回來,給相公帶一枝綠萼梅,從巷子裏走幾十步路,推開門進去,相公已經站在門口,笑著說‘人還沒進院子裏,就聞到了梅花香’……”
封太太的聲音就漸漸小了下去,最終,化做了深淺不一的呼吸。
279糾葛
七娘子從屋內出來的時候,封綾也已經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她清秀的臉盤上寫滿了疲憊,倒是讓七娘子看了,心中有了幾分不忍。
再沒有比照顧一個病人更煩累的事了,即使封家如今再不缺服侍的人手,封綾的精神負擔也依然相當大。
她就輕聲囑咐屋內的兩名丫鬟,“舅母已經睡著了,你們都進去守著吧,免得老人家醒來了,身邊沒有人。”
又止住了封綾的貼身丫鬟要叫她的動作,低聲道,“不要緊,我出去走走,讓表姐睡吧!”
那丫鬟便把立夏從偏房帶了出來,輕聲道,“公子說,螞蟻社區首發等世子夫人出來,便請您到外書房說話。奴婢這就帶您過去。”
一邊說,一邊又帶進了三四個垂髻小鬟進來,繞著封綾服侍開了,又是為她披衣服,又是來了人給封綾輕輕地打扇子。七娘子回望一眼,見這幾個人行動有序,論氣質,竟是不下一般人家的小姐,想到封太太這一世浮沉,亦不由得感慨萬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扶著立夏出了屋子,立夏便舉起油紙傘來,給七娘子遮陽。一行人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園子,又出了二門,穿過了空無一人的青石甬道,拐進了外書房裏。
外書房裏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時過端午,正值盛夏螞蟻,天氣比較炎熱。封太太是病人受不得涼,這才沒有用冰,外書房內卻是陳設了兩座小冰山,幾個侍女正在冰山論壇附近徐徐地搖著扇子,將清涼送進屋內。七娘子才進得屋子,就覺得一身暑意消散了十之八九,給封錦見過禮,她便在許鳳佳身邊首發坐了下來。
許鳳佳和封錦之前顯然在談朝堂上的局勢,見到七娘子進來,封錦隻說了一句,“這件事能不能成,還是要看楊大人的意思。”便對七娘子綻開一笑,道,“老人家難免比較囉嗦,耽擱表妹這麽久。”
這是他的客氣,七娘子自然不能當真,兩邊忙客氣了幾句,封錦才道,“表妹托我辦的兩件事,封錦都已經查出了個究竟。也就都是這幾天的事,前些日子比較忙碌,耽擱表妹行事了。”
他總是這樣客氣,連許鳳佳都有點受不住,他笑著說,“子繡幹嘛和我們這麽客套,螞蟻社區首發你忙,我們心裏都很清楚。這件事能幫得上忙,已經是你的情分了。再客氣,反而顯得大家生疏。”
他這話倒是透了親昵,封錦笑了笑,倒也沒有回嘴,便說起了五少夫人的事,“京城裏走黑的幾戶人家,其實燕雲衛螞蟻私底下都看得很緊,會放印子錢的,四九城裏一共是十九個大莊,雖然沒有明說,但這是定了數的,一莊不倒,決不能再立新莊。這十九個大莊頭或者依附大商家,或者幹脆就投靠了論壇大家大族。雖然與表妹聯絡有親的幾戶人家持身自重,不肯牽扯進來,但也有一些顯貴私底下手腳不很幹淨,和這樣的人家都有來往。要取得證據,難免就要得罪這莊頭背後的人家,尤其是貴府的五少夫人找的這一莊,背後那戶人家,身份又太貴重,若是一定要拿到賬本——雖然也不是不能,但動作太大,難免過於張揚,恐怕失去了表妹夫婦首發托我的本意。”
封錦從來做事,一向是輕描淡寫,背後做了多少工夫,他是不會告訴出來的。這一次難得將查明此事的過程說得這樣詳細,七娘子的心早就提了起來,她卻沒有催促,而是耐心地望著封錦,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封錦的目光在七娘子和許鳳佳臉上略一巡梭,又收了回去,他望著手頭的小箋,麵上現出了沉吟之色,過了片刻,又徐徐道,“不過,雖然沒有抄錄出來,但封某到底也有幾分薄麵,還是翻閱過他們的賬冊。螞蟻社區首發張少夫人曆年來陸陸續續利滾利,從一開始的一萬兩銀子,到後來又有幾筆投入,等到承平二年秋天支取出去,收手不做的時候,本息合計,已經有五萬兩銀子在莊頭那裏存著。”
即使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和許鳳佳交換了幾個眼神,封錦看在眼中,秀麗的眉頭又微微蹙起,他接著道,“這四九城裏,白道有白道的規矩,黑道有黑道的規矩,莊頭雖然走的是印子錢這樣陰損的路子,但卻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物。五萬兩銀子是絲毫沒有留難,就為張少夫人支取去了。表哥也就隻能打聽到這裏,至於那五萬兩銀票,最終為張少夫人怎樣花銷,就沒有打聽得到了。”
他能提供出這些消息,已經令七娘子喜出望外,就連許鳳佳都道,“表哥不要這樣說,沒有你的消息,我們到哪裏去打聽這種事?”
他又有了些遺憾,“可惜還是抄不出賬本,這件事,也就是大家心裏知道……”
話說到一半,被七娘子拉了拉袖子,卻也就住口不說。
封錦笑了笑,又道,“不要緊,接下來這個消息,對你們來說或許會更好一些。”
他就把手底的一遝花花綠綠的紙張,推到了許鳳佳麵前,笑道,“你們自己看吧。這條老蚯蚓,背後的身家可不在小。”
還沒等許鳳佳翻閱,七娘子已經抽出了一張五彩斑斕的契紙細細審視起來,螞蟻社區首發一邊看一邊驚道,“表哥是怎麽連原契紙都拿得到的?”
封錦漫不經意地道,“燕雲衛把他的家抄了個底朝天,這東西又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他又誇七娘子,“還是表妹當過家,這一抽就抽到了他最貴重的家當。要比升鸞的眼光毒得多了。”
許鳳佳不以為忤,也湊過來細看七娘子手中之物,他的目光一下就凝結住了,老半天才低沉地道,“這條船連帶上頭的貨物,該不會正好價值十五萬兩吧?”
封錦鼓了幾下掌,才道,“雖沒有十五萬兩,卻也差不離了,少了整條船連貨物一共二十萬兩銀子,十四萬兩五千是老蚯蚓螞蟻的本錢,餘下五萬兩是另一個本地東家,這船就是他親自督造的。還有五千兩銀子,說定了是算作論壇船老大等人的幹股。這條船已經是得了名額,可以隨孫侯爺的第一批軍船一道出海。最早今年秋天,最遲明年春天,就要首發出海去了。不過這件事,當然還得看表妹夫的意思。”
以二娘子和七娘子的關係,就是這船主把關係打到了孫立泉身邊最當紅的副官身上,隻要七娘子一句話,要扣他也是輕而易舉,七娘子和許鳳佳都明白封錦的潛台詞。七娘子忙站起身來給封錦行禮,“真是不知道該怎麽謝表哥才好了!”
封錦擺了擺手,拿許鳳佳的話來堵她,“再客氣,反而顯得大家生疏。”
他又笑著向許鳳佳道,“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審他的,所以也沒讓你再費事,直接把他一家鎖進京了。現在詔獄裏關著,升鸞什麽時候方便,就寫個條子過去提人。”
隻看封錦都為許鳳佳考慮到這個地步了,就能知道他對這件事的確是上心去辦之外。螞蟻社區首發甚至於對許鳳佳當年受傷的內情,乃至許家內部的鬥爭,很可能都已經影影綽綽地猜出了大概。
許鳳佳一咧嘴,大大咧咧地謝過了封錦,“那感情好,我明兒安排好地方,就來找表哥要人。”
到了這一聲表哥,他才是叫得情真意切,叫出了一點真情。
七娘子也顧不得再和封錦客氣,她早已經開始了緊張的思考。
封錦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又微微地一縮,他忽然向許鳳佳低沉地道,“要是升鸞不介意的話,有一些事,封某想要私底下問問表妹。事關長輩……”
許鳳佳也看了七娘子一眼,見她置若罔聞,眼中異彩連連,手指在幾案上點來點去,一時有了喜色,一時又皺起眉頭,不由失笑道,“楊棋又走神了。”
他輕輕在七娘子肩上拍了拍,“你和表哥在這裏說話,我出去喝一碗茶。”也不問封錦到底有什麽事要問七娘子,便站起身來,大搖大擺地出了屋子。
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封錦賠罪,“升鸞他舉止粗魯,得罪表哥了。”
封錦笑著擺了擺手,“少將軍是個心胸寬大的人,善衡能和他一起,是你的福氣。”
他一邊說,一邊推開了一扇窗戶,又舉起手來遮著額頭,看向了天邊的烈日,這強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竟將他的肌膚點染得如同最美的白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人無法逼視。
七娘子想到這命運弄人之處,讓小小一個封家多年來起起伏伏,封錦也由富足人家子弟,螞蟻社區首發變作貧寒少年,再一魚躍龍門,如今身居高位,卻似乎並沒有比當年快樂多少,心中也是感慨,她歎了一口氣,低聲道,“表哥是想知道舅母對我說了什麽?”
封錦背過身來,半邊身子依然是靠著窗門——他這是又有意將自己和七娘子的共處,暴露在了窗外人的視線之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黃繡娘的蹤跡嗎?”他低沉地道,“其實她就住在京郊一個小村落裏,去年年底,嫁給了當地一個鰥夫,嫁妝甚至還是娘親手安排,這件事我也是近日裏無意得到蛛絲馬跡,循線追查下去,這才知道原來是娘的意思。善衡要是有話想問她,雖然不好去打擾她生活的平靜,但子繡也可以代你轉達。”
七娘子瞳仁一縮,幾乎反射性地就想要答應下來,但是思之再三,這感激的話,到底還是化作了一聲歎息。
當年往事,可能從黃繡娘口中說出來,又是另一個不同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又有多少意義呢?
九姨娘已經化為塵土,身為生活的失敗者,她再也不會為自己說話。在她一生的故事中,黃繡娘也好,封大舅也罷,大太太、大老爺、連太監,甚至是封太太,都可能在她的悲劇中有過自己的錯誤,螞蟻社區首發然而站在每一個人的角度上,他們似乎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恩恩怨怨,又怎麽可能黑白分明。
即使是黃繡娘出賣了九姨娘,將她的凸繡法傳給纖秀坊眾人,又何嚐不是因為九姨娘有攛掇大太太聘她為妾的念頭。
而九姨娘為什麽要這樣攛掇大太太,卻是因為她和娘家決裂,已經沒有了一點依靠,要在深宅後院中找到自己的根基,再肮髒的事,隻怕都會去做。
封大舅視凸繡法為封家私產,的確失之刻薄,但他不許九姨娘和連太監往來,卻又有什麽錯呢。鄭連繼本來也不是一個最理想的婚姻對象,身為九姨娘的長兄,他有這個身份來管教九姨娘的婚事……
想要在這麽多年之後,去追尋恩與怨之間的分際,縱使已經追尋到了答案,又有何用?
難道她還要報複封太太,報複黃繡娘,報複連太監?
她又拿什麽去報複大老爺,她有什麽籌碼能夠報複到一個在宗法上占據了絕對權威的男人,而又不損傷到自己的生活?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毀掉他唯一看重的東西:子嗣。
大老爺唯一的子嗣,就是九哥。
如果上述人等,她一概不予報複,她又有什麽立場去報複大太太呢?她又該怎麽報複,怎樣報複,是把自己也變成凶手,來報複又一個凶手,還是……
七娘子就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她低聲道,“表哥的好意,善衡心領了。不過,螞蟻社區首發想知道的事情,其實已經知道,再去追問,也隻能問得煩惱。這件事,我看還是就這麽算了吧。”
封錦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他又輕輕地笑了。
“善衡這是意在言外。”
隻聽這一句話,七娘子就知道封錦的確有探問封太太與她那一番私話的意思。
忽然間,她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憊。
在這世上,有多少事歸根到底,隻是因為兩個人之間不能把話攤開來說,從而釀成重重誤會,甚至是多年心結。
“舅母說,她其實並不介意封家的香火。”她就低沉地道,“她隻是希望表哥和表姐能夠過得開心,與兩情相悅的人在一起。”
她抬起眼來,望向了封錦,又重複了一遍,“隻要能兩情相悅,其餘一切,舅母都並不計較。”
封錦頓時悚然動容。
這個玉一樣精致的男人,他的美曾經是脆弱的,曾經是溫潤的,如今隨著時日打磨,反而越見內斂,所有一切情緒,似乎都被一張閑適而禮貌的麵具遮掩。
在這一瞬間的驚訝中,他似乎又成了當年那美到脆弱的少年,周身輻射而出了極致的張揚,在這一瞬,螞蟻社區首發他讓七娘子又想到了中秋那一晚的六娘子。他們都極致美麗,也都極致寂寞。
隻是封錦眼中,終於也漸漸地浮上了一絲真誠的喜悅,他站起來問七娘子,“娘真是這樣說的?”
七娘子扯起了一縷笑,她疲憊地道,“老人家一生風風雨雨,什麽大風大浪不曾經過。表哥盡管放心,舅母比你們都看得更開。”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即使有一天,表哥移情別戀,轉而戀上了別人。或者別人的臉會變,但表哥可以放心,善衡的臉色,是絕不會變的,到了那一天,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表哥請隻管開口。”
封錦的喜悅,隻是一閃而逝,他盯了七娘子一眼,又偏著頭沉思片刻,才綻開笑容,禮貌地道,“善衡的話,表哥記在心裏了。”
七娘子看在眼裏,終究不免歎息。
要離開那一位九五之尊,又哪裏那樣容易。封錦如今富貴已極,手握滔天權利,身受真龍專寵,又有誰人可以如此果斷,一聲不愛,便將這一切放棄。
而如果真要放棄,自己的一個允諾,又豈能讓封錦放心?雖說許家也是金字塔頂尖的人物,但要和皇上掰手腕,能量還是差了一點。
到了這一刻,他和皇上之間,隻怕除了“他待我很好,我也待他很好”之外,不論封錦本人情願不情願,或者終於也多了一絲利益糾葛。
她站起身來,就要向封錦告辭時,封錦又問,“楊五小姐去世一事,是否和張少夫人有關?”
七娘子微露訝色,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坦然相告,“就眼下掌握到的情況而言,螞蟻社區首發隻怕和五嫂脫不了關係。不過要找到證據,恐怕尚需一番手腳。”
封錦點頭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表妹不要客氣。”
他眼中又閃過了一絲冰冷的光,“張家雖然也有些根基,但在子繡眼中,也還不算什麽。”
七娘子隻覺得打從脊背底下竄起了一股涼意,她勉強露出一個笑來,低聲道,“好,善衡先謝過表哥了。”
280、參拜
從封家出來,許鳳佳一路都沒有說話,甚至還在車上,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翻閱起了封錦給出的資料。
七娘子卻要鎮定得多了,回到許家之後,甚至還去給太夫人問了個好,這才回到明德堂,問許鳳佳,“表哥給的這些東西裏,契約文書都是真品吧?”
當時的契約文書主要還是由手印來分辨真假,當然也就沒有影印一說,隻有拿到了真正的契約文書,才能指認邱智和五少夫人暗中勾結中飽私囊。這裏麵的道理,許鳳佳也是明白的,他點了點頭,道,“邱家所有的文書都在裏麵了。房契、地契、婚書、奴婢文書……都收在一起,封子繡是全給了我們,不過也就隻是這一張船契有用。”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低頭盤算了一會,才道,“船契你給我,和小鬆花的口供一道收好,我們現在也就隻有這兩樣證據了。”
雖然說整件事似乎已經有了輪廓,但什麽事也都得講求一個證據,僅僅以船契為證,肯定還是扳不倒五少夫人。許鳳佳將船契遞給七娘子,緊接著就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有了唯七娘子馬首是瞻的意思。
七娘子在封家已經有了一點眉目,此時便分析給許鳳佳知道,“其實這件事,如果父親不認小鬆花的口供,光從船契來說,根本沒辦法定下府中任何一個人的罪名。少說也要找到邱智和五房的聯係。”
她望了許鳳佳一眼,許鳳佳若無其事地道,“這件事當然是交給我辦了。”
從前年紀還小,生活在楊家的時候並不覺得如何,如今進入青年,身邊來往的人,女輩有許太妃六娘子,男人們則是大老爺、許鳳佳、封錦等人物,這些人出身高貴,權動天下,說到人命,口氣真是輕描淡寫。七娘子卻是無論如何都學不來他們的淡然,她暗自皺起了眉頭,又歎了口氣,才吩咐許鳳佳。
“你不要把受傷的事情扯進來,一碼歸一碼。如果五房的事,能夠得到父親的承認,父親也不是什麽蠢材,對當年的事,肯定會有所聯想。”她將整件事分析得條理分明。“主要還是審出他和國公府內的聯係,還要叫他找出物證來證明這一點。唯有物證,是決不會屈打成招的。”
許鳳佳低沉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七娘子的要求。他又尋思了一會,忽然道,“按照現在的證據,其實多半還是祖母要比五房更可疑得多……”
七娘子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她低聲道,“這就是五房厲害的地方了,很多事,她是賣了人家,還要人家幫她數錢!”
如果能證明邱智和國公府內有聯係,這十五萬兩銀子的船契,就成為了府內一房吃裏扒外攢私房的證據,而十五萬兩銀子的巨額財產,除了七娘子、許夫人這樣自己陪嫁本來就多的女眷之外,也就隻有在府中經營多年的太夫人有這份身家了。
偏偏太夫人變賣十萬兩銀子的事,又肯定是經不起查的,這些證據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反而是太夫人最為可疑:私底下變賣了十萬兩銀子的家產。曲曲折折地聯係到邱智,置辦了這一艘船……會在私底下做這種事的人,很可能也會通過五少夫人不斷中飽私囊,她當然不希望許夫人的嫡係五娘子上台。倒是五少夫人,她為平國公所知的貪瀆額度也就是三萬兩,自己的陪嫁又是有數的,平國公恐怕很難懷疑到她身上。
當然,太夫人本人會不會說明這十萬兩銀子是為了給五少夫人填補虧空,那還是兩說的事,但即使這樣說明,由於貪汙案先入為主,平國公恐怕是再想不到背後還有高利貸這樣的曲折,隻會相信五少夫人隻是虧空了三萬兩,並且無力償還。太夫人這下是跳進黃河也都洗不清了。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七娘子才是真正的明白了五少夫人的厲害。
不把自己的安排透給太夫人,是因為太夫人也不過是五少夫人手底的一枚棋子,她所知道的,也就隻有五少夫人想要讓她知道的那麽多。這個貴婦人長袖善舞,慎密陰毒,竟是將平國公府最具權威資格最老的女眷拿捏在了手心,讓她東就東,讓她西就西,隱隱約約,竟然還運籌帷幄,在千裏之外為五房承爵的事就埋下了伏筆。要不是許鳳佳身子骨強健結實,又有一點運氣,一旦在廣州殞命,再安排一點事故,說不定這世子之位,還真要落到五少爺身上!
這一連串陰謀之縝密、之複雜、之毒辣、之隱蔽,就是讓她來安排,恐怕也都隻能安排到這個地步了。
就算是自己手中握有高利貸的證據,想要將證據鏈串成一條邏輯線,恐怕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更別說聽封錦的意思,高利貸莊頭背後的黑手,居然連他都不願意輕易得罪,少了這個關鍵性證據,要把真凶剝離出來,還真是有一點難度。
就是明知道五少夫人恐怕就是毒殺五娘子、暗殺許鳳佳的主謀,但若苦無證據,自己也隻能看著她春風得意了……
七娘子不禁一眯眼,就想到了六娘子做出的承諾。
難不成真要一貼毒藥糊塗了事,讓此女到地底和閻王爺解釋去?
她又很快歎了口氣,不自覺地搖了搖頭。
讓六娘子出手,隻是下下之策,將來事發,平國公肯定會大發雷霆,六房在國公府裏,隻會更舉步維艱。到時候五少夫人雖死,但在地府恐怕隻會笑得更加開心。
還是先看看許鳳佳能不能在邱智身上得到什麽消息吧!
實在沒有,說不得隻好將肖家人拉過來嚴刑拷打,看看能不能撬開他們的嘴巴了。凡走過一定留下痕跡,五少夫人連番毒計,總不可能連一點破綻都沒有留下來。
隻要有一個破綻,七娘子就有信心將她從雲端拉下,踩進泥裏。
接下來的幾天,七娘子都忙著安排太夫人上潭柘寺參拜的事。
像太夫人這樣的一品誥命要出門,排場當然很大,更別說她一年也難得出門幾次,這一次上香,竟似乎是皇妃出巡似的,七娘子先遣人到潭柘寺看過,定了太夫人上、用飯、小息的幾處地方,又親自安排了幾桌上好的齋飯,從許家派了幾個管事到香積廚裏看著大師傅們做了幾天飯,肯定潭柘寺處處幹淨,沒有一點塵埃。又與親朋好友們打了招呼互相送禮,這才將太夫人出行的方方麵麵,都安排得妥當。
五月十三一大早,一家人都齊聚樂山居裏——因為太夫人難得有興致,也是因為國公府管得嚴難得出門,一家人都願意去潭柘寺逛逛,就連四郎、五郎等孩子們,也都放了一天假,可以去寺裏玩耍。因此烏鴉鴉一地是站滿了人,平國公進來的時候,就向著太夫人笑道,“這真是兒孫滿堂——鳳佳怎麽不見?”
七娘子忙起身道,“升鸞他最近衙門裏事情多,今兒一大早就又進衙門去了。又說恐怕宮裏會讓他進去說話,今天一天恐怕都回不來。”
許鳳佳如今也算是朝廷中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此人自小和太子交好,身上是又有戰功,又有政績,又平過西北,又為開南洋做了不少工作,如今更是直接進了軍中千戶所,時不時還有伴駕遊幸的殊榮。要不是他自己知道低調,連著十天半個月不回家,都是很可能的事——排著隊和他套近乎的人,可以從西直門排到東直門去。因此今天眾人都有空來陪太夫人上香的時候,就隻有他沒有空。
平國公畢竟是許鳳佳的父親,兒子有出息,他自然也是高興的,撚須笑了一笑,反而主動為許鳳佳向太夫人解釋,“現在西北那一邊,又要有事情了。鳳佳忙一點,也是沒有辦法!”
太夫人笑得要比平國公更開心。“好,隻要不是偷跑出去玩耍,忙一點就忙一點吧。”
眾人一麵說,一麵往外徐徐行走,自有下人上前來各自服侍著上車上轎。太夫人自己坐了八抬大轎,餘下幾個孫輩的妯娌一人一車,七娘子帶四郎、五郎坐在一起,於安、於平兩姐妹一車,餘下眾男丁紛紛騎馬扈從,徐徐從煤炭胡同出去,前頭自然有清道家丁,將街上商販行人哄散,如此緩緩走了半個時辰有多,已經出了京城,一行人便略微放開速度,又是一個時辰,便進了位於京郊西麵的潭柘寺。
這是座千年古刹,就是當今皇後也有臨幸參拜,接待王公貴族有豐富經驗,因此盡管太夫人排場大,但潭柘寺接待得卻很妥帖,眾人都跟在太夫人身後依序參拜過了大雄寶殿,便四散了到各處去參拜隨喜。最妙是占地廣闊,不論男女賓都可以自由活動,女眷們不必禁閉在幾個偏殿裏,也可以在青山綠水中稍微走走。因此一等參拜過大雄寶殿,於平就拉著於安沒了影兒,一並於寧於泰都過來央求七娘子,“六嫂,我們帶著侄子們四處去走走好不好?”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見大少夫人微笑點頭,便道,“既然大嫂說好,那你們就去吧,記得不要把孩子們往人太少的地方帶。”
又吩咐穀雨、春分,“跟著點,別讓四郎、五郎受驚了。也別讓七少爺、八少爺太調皮。”
於寧便又問五少夫人,“五嫂,和賢跟不跟我們一道去?”
五少夫人望了和賢一眼,見小姑娘躲在自己身後不說話,便道,“我看還是……”
她話說了一半,七娘子已經留意到和賢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她不禁莞爾一笑,衝五少夫人使了個眼色,五少夫人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時,也就改了口笑道,“好呀,你們千萬留神了,別讓孩子們出事。”
既然如此,大房的和婉也就有份跟著出門,因為於寧於泰到底還小,幾個做娘的都不放心,指派了一群養娘丫鬟們跟在後頭,如此浩浩蕩蕩地一群人拉出大雄寶殿,屋內頓時就清靜了下來。隻有幾個孫媳婦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再沒有了別的話——她們可比不得未出嫁的嬌客,不曉事的孩子,還是要在這裏服侍太夫人的。
四少夫人眼珠一轉,拉著太夫人踱到一邊去竊竊私語,七娘子衝大少夫人笑了笑,自己便背著雙手,鑒賞起了佛祖塑像背後的佛光雕塑。她站了一會,就聽得太夫人笑道,“好啊,要老婆子給你求個順產平安符?我說你這蹄子這一次怎麽肯出來折騰,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好,好!給你求!”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太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將聲音放得更大,“張氏屋裏的那個通房叫什麽名字?一樣也是有身子的人,索性我給她也求一個!”
五少夫人頓時受寵若驚,“這就是祖母疼我了,唉,四嫂也不早說一句,如若不然,我就把廖氏人也帶過來。偏今天我怕驚動了她,又沒有帶她出門……”
太夫人笑著道,“也是你賢德,要換了別人,沒準嘴上誇我好,心底還怨我提拔你這個通房呢。”
七娘子背轉身來,給太夫人讓出了參拜的空間,就好像沒有聽到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的對話一般,隻是含笑踱到了殿前,眺望起了城外眾山風光。
身後腳步輕輕,卻是四少夫人也踱到了她身邊來,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還不去扶著老人家?那是給你求平安符呢!”
四少夫人臉色陰霾,她輕輕哼了一聲,聲若蚊蚋,“是給我求,還是給廖氏求?什麽牌名上的人,就因為要抬舉五房,也放到心尖尖上疼起來了……”
看來,太夫人這句話雖然是衝著自己來的,但四少夫人卻也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冒犯。
七娘子就笑著輕輕推了她一把,“和她計較什麽,還是回去吧,免得一會兒又有人逮著你的不是,搬弄是非了。”
四少夫人嘟起了嘴,心不甘情不願地轉身回了太夫人身邊,這邊大少夫人就來邀七娘子,“我想到觀音殿、龍王殿去上一炷香,六弟妹一起來?”
七娘子看了看太夫人,又覺得在這裏聽太夫人的冷言冷語,也甚無味,便笑著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大雄寶殿,一邊拾級而上,往觀音殿而去。
潭柘寺不愧是京都名刹,沿路風景,的確是有過人之處,七娘子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對大少夫人感慨道,“雖說城裏也有好些香火旺盛的寺廟,但進京以來,的確是以此處最為清幽。大嫂從前來過這裏沒有?”
大少夫人遊目四顧,聽了七娘子的話,她漫不經心地道,“有,我和歐陽家的妹子,就是在這裏……”
話說到一半,她又收住了笑道,“你看,觀音殿到了。”
七娘子隻做沒有聽到大少夫人的失言,笑著隨大少夫人一起,款款進了金碧輝煌的觀音殿。
281、敲定
潭柘寺雖好,但太夫人多年來是從不在外過夜的,隻是吃過午飯,小憩片刻,也沒有看戲,便派人將孩子們捉拿回來,又在潭柘寺內隨喜了一番,便動身上車,一路慢慢地回了京城。
四郎、五郎難得到郊外玩耍,兩個人都興奮得小臉通紅,一路纏著七娘子講,“小叔叔帶我們騎馬來著,在林子裏轉了轉,娘,我們什麽時候能再騎馬?”
五郎又惦記著,“到了秋天,好多果子樹都要結果呢,我們能來吃果子嗎?”
“娘,娘,爹今兒怎麽沒來?大伯還和光哥哥、亮哥哥打了一小會馬球,大伯說我們太小了,不帶我們玩……”四郎若有所盼,“下回等爹來,讓爹帶我們打!”
五郎響亮地點頭附和,“娘也來打!”
兩個孩子一路鬧得七娘子不能安歇,直到太夫人派人過來問,“兩個小郎君什麽事這麽多話?”這才都安靜下來,卻還是壓低了嗓門在七娘子耳邊低聲地說著自己的見聞,七娘子被煩了一路,隻得道,“好,下回叫你們爹帶你們來玩,就讓他一個人帶,煩死他!”
提到許鳳佳,四郎又惦記起來,“爹最近好忙呀,幾天都沒有見到他了。”
七娘子隻好解釋,“最近他回來得晚,出門得又早,你們睡著了他才回來,你們沒有起來,爹就出門了。”
五郎稚氣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思念,他囁嚅著問七娘子,“要是今晚爹回來得還是很晚,娘就讓他叫醒我們好不好?就說……就說我們想見爹!”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自己不是兄弟倆的親娘,許鳳佳又實在還太年輕,根本不知道怎麽當一個父親,還是因為孩子生命中最初的兩年,一直在秦家長大,沒有得到多少長輩的關心。兩個孩子不但很懂事乖巧,在要求大人關愛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小心翼翼的,帶了三分的膽怯。
七娘子心頭一陣酸疼,將四郎五郎都摟在懷裏,一人臉上親了一口,輕聲笑道,“當然好啦,要是爹不聽話,娘就……嗯,娘就不許他吃飯!”
到底是親兒子,七娘子話才出口,五郎就急急地道,“不要,娘壞嘛!做什麽不許爹吃飯!”
還是四郎精明,“娘是說笑呢,傻福哥。”
一邊說,一邊又偷看七娘子的神色,似乎在肯定七娘子隻是說笑,並沒有虐待許鳳佳的意思。
七娘子心中感慨,麵上卻又露出了一點笑,“你們就等著瞧吧,到底娘是不是說笑,明兒就知道了。”
兩個孩子自然不依,和七娘子又夾纏了老半天,才掀起簾子,爭前恐後地去看外頭的夜景,等到進了家門再吃了一頓遲來的晚飯,早已經都是累得前言不搭後語,連澡都沒有洗,就在穀雨和春分懷裏睡了過去。
七娘子的精神當然要比兩個孩子都好得多,她又進了樂山居問了太夫人已經安頓下來,這才回到明德堂裏,洗過了澡,才叫人端了一碗甜粥來慢慢地喝。
過了初更,小黃浦進來見她,今天她正好身上不舒服,沒有跟七娘子出門去。見到七娘子,她行過禮,又笑著問了幾句潭柘寺的風光,才從懷裏掏出了一遝珊瑚紙,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七娘子麵前的小炕桌上。
七娘子眼神一閃,她若有所思地按住了這一疊光滑挺括的宣紙,輕聲道,“得手了?”
小黃浦的聲音裏也有微微的戰栗,卻說不出是因為興奮,還是隱約的恐懼,她也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七娘子,“樂山居有個名次的大丫環,全都跟出了屋子,就是有臉麵的老媽媽們,也都跟著蹭熱鬧去了。屋裏就是二姐一個人可以進樂山居的門檻兒,其餘全是在院子裏掃地打水的小丫鬟,一切全不費事兒,我過去找二姐說話,兩個人在屋裏坐了一會,二姐把東西搬出來,我們緊趕著抄了一份。又核對了一遍,一個數字都沒有錯,我塞在懷裏,就又搭訕著出了屋子,從頭到尾,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撞見:那些個攤不上跟著出門的人,全都不知去哪抹骨牌了,還有誰在院子裏傻站著呢?”
七娘子打從心裏透出了一口長氣,她先翻了翻這疊紙張,見果然是小黃浦娟秀的字跡洋洋灑灑寫了通篇。抄寫了一年來的賬務進出,其中某處某處變賣得多少銀子,其中承平二年臘月裏變賣所得的十萬兩銀子,赫然是一條條都在上頭,光光是這一次變賣的田產店鋪,就已經占了一整頁珊瑚紙。
七娘子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打發小黃浦,“辛苦了,你下去歇著吧。告訴你二姐,我楊棋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隻等眼前大事完了,我就著手安排她的事情。”
小黃浦當然不會不明白七娘子所說的大事是什麽意思,她肅然給七娘子行了一禮,便無聲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翻著眼前的賬本,心中無數的思緒就好像浪花一樣,打著旋兒轉過來,又打著旋兒轉出了心海。
要將太夫人拉下水,眼前的這些證據,的確已經夠充足的了,而一旦隻是將太夫人拉下水,五房為了自保,恐怕會全力栽贓,讓太夫人百口莫辯,甚至是當場氣死,都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了太夫人,五房也就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出多大的動靜。但……讓五少夫人就這樣逍遙法外,七娘子卻很不甘心。
可如果要將五少夫人的行徑公諸於眾,現在的這些證據,實在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太夫人就好像一座大山,將所有的線索都阻斷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將藏身之後的五少夫人,保護得太好。
等到進了二更,許鳳佳也回來了。
他一進屋就甩著手吩咐立夏,“快準備熱水,今天出了幾身的透汗,不洗個澡,人都要餿了!”
又過來看七娘子碗裏隻剩一半的甜粥,“我不看著你就不好好吃飯!一碗粥都喝不下去,這怎麽行?等我洗澡出來收拾你!”
七娘子忙著為他脫去了外袍,又問,“吃過晚飯沒有?要不要安排一些點心上來?”
一邊說,一邊就看到許鳳佳外袍一角隱隱沾了血汙,便扭過頭去,叫過立夏來把衣服給她,道,“這件衣服怕是洗不淨了,丟了吧。”
許鳳佳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一邊往淨房走一邊道,“下一碗麵來就是了,今晚就想吃一口蘇州的爆鱔麵,別的倒沒有胃口。”
七娘子被他一說,也勾起饞蟲,感到饑餓,便吩咐立夏,“也給我下一碗黃魚麵來,若是黃魚沒有,就要一碗蝦麵,清清靜靜的,千萬別放蝦油。”
等到許鳳佳出來,兩碗麵也送到了,兩夫妻頭碰頭吃了大半碗麵,七娘子才放下筷子告訴許鳳佳,“祖母屋裏的那東西,抄出來了。”
許鳳佳頓時住了筷子,看了七娘子一眼,又道,“讓我先吃完再說!”
幾口將麵條吞進了肚子裏,一邊拿過紙張翻閱起來,一邊道,“巧,我這裏今天也有好消息。”
七娘子不免一揚眉,半信半疑地道,“這才幾天,邱智就已經招了?”
“用刑嘛,憑他多硬的漢子,四五天不睡覺,也就什麽都說了。”許鳳佳淡淡地道,又換出歡容來逗七娘子,“你猜他究竟和府裏的誰有聯係?”
七娘子瞪了他一眼,卻不說話,許鳳佳自己賣關子不成,悻悻然道,“打了四天才告訴我,他是吳勳老婆的遠房表侄,什麽事都是吳勳吩咐他做的,他也不知道上頭的人到底是哪個。隻知道這個人一直很大方,又肯提拔他,能耐也非常大,因此也就一直聽憑吳勳的吩咐辦事。”
“那你的傷勢……”七娘子不禁拉長了聲音。
“傷勢他倒也說了,是上頭那一位吩咐他做的,隻是這種事口說無憑,我也沒有讓他寫下來。”許鳳佳的語氣又淡了下來,“真要明白,在聽到他的營生之後,父親也就明白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道,“那按你的意思說,這個親戚關係,是有證據可以證明的嘍?”
許鳳佳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真是千慮一失,你忘了麽?他們是族內表親,吳家也不是什麽流民貧戶,生老病死,那都是要上族譜的。”
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又不禁埋怨自己,“哎呀,倒是忘記了吳勳家也是河北出身,不然早幾個月,說不定就直接起了他的底,又那裏要這樣麻煩!”
她不禁精神大振,“有了這一層關係,事情有可為了。這件事,你打算交給誰去辦?”
“廖千戶已經在去河北的路上了。”許鳳佳啜了一口茶,徐徐地道,“事情要是順利,兩三天也就能夠回來。有了這個關鍵證據,事情倒是好辦了。”
七娘子忽然失笑,“五嫂這一次,還是輸在了她的高傲上。”
許鳳佳不禁就抬起了一邊眉毛,疑問地睇了她一眼。
“如果五嫂不是這樣自信,自信她的計策決不會被我識破,又怎麽會貿然將吳勳家的安排出來衝鋒陷陣,平白折損了一枚大將不說,還讓父親心裏對兩人之間的聯係深信不疑。”七娘子輕聲為許鳳佳分析,“又怎麽會因為這麽一個小小的破綻,被我們拿到了她的痛腳。致使滿盤皆輸?為難我,是她走錯的唯一一步棋,將來身敗名裂,都要由這一步上來。”
她一下半坐起了身子,低聲道,“這件事還是要告訴母親一聲,我看,你還是找一天到小湯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母親,順便再問一問她的意見。”
雖然許夫人現在已經退隱,但畢竟還是家中名正言順的主母,這麽大的事,七娘子就是要自作主張,都得先走個過場。
許鳳佳的神色頓時柔和了下來,他幾乎是激賞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就按你說的辦,等族譜回來,我立刻就去小湯山找母親說話。”
他頓了頓,又問七娘子,“十萬兩的事,你也打算跟著捅出去麽?”
七娘子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十萬兩包括海船的事,現在都沒必要捅出來,徒然把局麵攪亂。這件事我還是另有安排,在五姐之死上,祖母到底清不清白,隻看這件事上她的反應,就可以知道一二。”
她又冷笑道,“這一向我受到樂山居的拿捏,還沒有正經給祖母回過禮,這十五萬兩船契,你不要和我搶,我是很期待親手送到祖母跟前,讓她看看自己到底教出了多好的孫子,多好的孫媳婦!”
許鳳佳一下怔住了,他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沉聲道,“怎麽,難道祖母私底下還在不斷拿通房的事來敲打你?我還以為,我將態度表露得明白之後……”
“你就是還不明白了,在這個世上,男人不納妾,那一定是做妻子的不賢惠。”七娘子歎了口氣,又揮了揮手,輕聲道,“這麽不愉快的事,不談了。事情就這麽定了,改日我再和於安說說話,最好是她能夠站出來指認小鬆花,那整條線頓時完整起來,就是父親要挑毛病,怕都沒有那麽容易挑出來。”
說到平國公,許鳳佳神色再暗,他沉默了一會,才澀然道,“父親還不至於偏心到那個地步,看到證據之後,就算還有息事寧人的心情,至少對五嫂,是決不會姑息的。”
五少爺身為平國公的親兒子,虎毒不食子,他當然不可能受到太致命的打擊,但五少夫人可就不一樣了。
貪汙公中錢財,毒害世子夫人,買凶殺害世子,每一件事拎出來,都足以讓一個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即使五少夫人係出名門,身後娘家的力量,也十分雄厚,但這三件事加在一起,卻足以使她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
七娘子想到五娘子臨終時的請托,又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在五娘子身死三周年之後,她終於完成了對五娘子的承諾,殺害她的真凶,似乎已經完全浮出水麵,得到了自己的歸宿。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能完成對九姨娘的承諾,為九姨娘生育一個可愛的外孫,或者是外孫女?
七娘子的思緒就漾了開去,王不留行、番紅花……一個個熟悉的藥材名就像是小石子一樣,在她的腦海中激起了陣陣的漣漪。
她忽然又煩躁地歎了口氣,喃喃著問許鳳佳,“你說,為什麽除了王不留行之外,還有一味番紅花呢?”
282、巧遇
第二天早上起來,兩個人都沒有露出絲毫異樣,應付過了昨晚沒有被叫醒,今早十分憤怒的四郎、五郎,便一起去樂山居請安,在樂山居裏,許鳳佳甚至還親密地和五少爺喁喁細語,說起了他們那個貴族子弟交際圈的瑣事。
因為昨日裏在潭柘寺畢竟是勞動著了,太夫人的精神頭就不大好,對平國公說了幾句話,便問五少夫人,“順產平安符賞給她了?”
五少夫人忙笑盈盈地道,“廖氏得了平安符,喜得是直抹眼淚,說今早要來給老祖宗謝恩。我說早上過來,人來人往的,她還沒有顯懷,萬一衝撞一下出一點事,反倒不大好,所以我就讓她下午再過來陪老祖宗說話。”
太夫人還沒有開口,平國公已經問道,“誰是廖氏?”
四少夫人眼底閃過了一絲不快,她搶著解釋給平國公聽,“是五弟的屋裏人,最近有了雙身子的那個。這一次出門,祖母是特地為她求了一個順產平安符。”
如此抬舉一個通房,實在是有些過分,平國公撚了撚胡須,倒是沒有再說話,便轉了話題問許鳳佳,“這一向你都忙些什麽,天天的不著家,前兒千戶所裏的薑千戶來和我說話,我問了問,所裏也沒有什麽大事麽。”
許鳳佳自然地道,“還不是那一位又興起了好多念頭……”
他話還沒有說完,太夫人和平國公都忙道,“仔細說話,皇上的身份,也是你隨意編排得的?”
頓時就都不再問了,平國公連廖氏的事都顧不上理會,又打發許鳳佳,“忙你的去吧,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淡上了一兩分,許鳳佳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是,四少爺也道,“有什麽要幫忙的地方,六弟盡管開口就是了。”
“一家人嘛。”許鳳佳笑著說,“四哥這話倒見外了。”
樂山居裏的氣氛頓時就更和睦了。
眼下案情進展到這個地步,任何安排,也都要等廖千戶帶回了族譜再做打算。許鳳佳倒是還有事情可以去忙,七娘子卻是除了家事以外,並沒有多少可以操心的事。到了下午,她打發過毛姨娘進樂山居去給太夫人請安,就無所事事地盤坐在炕上,又找出了自己這些天來所得的口供等資料來看。
眼下她手中稱得上是證據的資料其實也並不多,小鬆花本人畫押按手印的口供是一份,供述自己受人指使在藥材中混了兩味異物的來龍去脈,一並連和吳勳一家的關係也都被記述下來。此外她姐夫邱智又有一份口供,供述自己和吳家的親戚關係、與肖家的親戚關係,並且這些年來一直從吳勳一家手中得到銀子的事實也都供認無礙。隻是許鳳佳留了個心眼,做了兩份口供,第一份是有那十五萬兩的船契包含在內的,另外一份卻沒有提到船契的事。
這十五萬兩的事要是往上報了,那就必定要把太夫人也牽扯進來,又要解釋高利貸的事,而這整件事已經被五少夫人和七娘子聯手攪得錯綜複雜迷霧重重,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明白的。七娘子沉思了半晌,到底還是將包含了船契的那份口供,與船契、賬本一起密實收好,又再對著這兩份輕飄飄的口供沉思了起來。
“為什麽忽然間又有了一味番紅花。”她又禁不住喃喃自語了起來。
當然,小鬆花的供述裏也提到,她並沒有在得到的小藥包中發現番紅花的蹤跡,隻有一些褐色的種子狀物體。七娘子也早已經近距離接觸過兩味藥材,知道按她的說法,那應當就是王不留行了。
但如果說給人下藥,隻能按照藥材的原始性狀,而並不能經過任何偽裝的話,這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下藥一說了。任何一個人在熬藥之前對著單子分辨一下藥材,就能讓有問題的藥材無所遁形。事實上單單隻是七娘子知道的下藥辦法,就有將藥材浸潤過汁液,或者染色,或者熏蒸,尤其是番紅花也是小物,經過染色改刀,很容易和王不留行混在一起,而王不留行的樣子又實在是和太多藥材相似,這樣做也的確是更難分辨。
但問題還是存在:以五少夫人的性格,又為什麽要在王不留行之外多加一味番紅花呢。
她下藥的動機,現在看當然是很明顯了,五少夫人是決不會希望五娘子立刻大出血身亡的。頂多是希望五娘子下紅難止,從此就添了病,最好是無力管家,自己就能多當一段時間的家,把挪用出去放高利貸的五萬兩銀子,慢慢不著痕跡地做回賬裏。
要達到這個目的,一味王不留行或者番紅花已經夠了,陰毒一點就用番紅花——番紅花在大秦是以絕育藥聞名遐邇,厚道一點就選用王不留行,畢竟王不留行名聲沒有那麽壞。兩味齊下,那是巴不得五娘子死了……
五少夫人是這樣的人嗎?她雖然可能很討厭五娘子,但也決不會因為這個理由,去破壞自己的計劃。像五少夫人那樣的女人,又怎麽可能意氣用事。畢竟五娘子雖然跋扈,但卻實在並不是一個難以對付的敵人,她去世之後換了自己,五少夫人是接連吃了幾個暗虧,這一切都是五娘子在世時絕不可能出現的境況。以五少夫人的聰明,又怎麽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可如果說還有第二個人在暗地裏洞悉了這一切,於一味藥之外再加了一味藥,她的能耐也就大得都有點邪門了。拋掉許夫人和平國公這對夫妻之外,也就是太夫人、四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可能做到。
但是大少夫人會在這樣的事上用心嗎?如果她想爭,當年四少夫人誣陷她在家看賬本的時候,她就要和四少夫人掐個頭破血流了——七娘子很肯定,這也是當時五少夫人的計劃之一,她正好坐山觀虎鬥,收漁翁之利。而四少夫人就更不要講了,她一生最大的願望,此時看來也就是和四少爺攜手共渡,對管家的事,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對五娘子下手?即使四少爺對世子位有意,那也應該衝著許鳳佳過去。
說實話,要不是查到了邱智這條線上,當年許鳳佳海上遇襲的事,她還是懷疑四少爺更多一些的……
七娘子略帶煩躁地歎了一口氣,又托著腮想了一會,才叫立夏進來,吩咐她,“昨兒他們送來的湖州粽子,你送幾簍到閣老府上,順便給太太送個信,就說五姐的事,終於有消息了。等到一切底定了,我會回娘家坐坐。”
想了一會,又笑道,“聽起來,小福全似乎是和對中元有那麽一二分好感,你看中元的意思如何呢?”
立夏頓時抿嘴笑了,“那還用說?要是她不愛搭理福全,福全又怎麽敢當著您的麵問她的事兒。”
“原來是在這裏等著我。”七娘子也不禁露出笑意,她托腮歎道,“我本來還擔心中元的性子,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的,難免耽誤了終身,這樣一來倒是最好。等今年秋天,就把你們都放出去配人吧,從今兒開始,你也可以留意一下有誰能接替你的位置了。”
立夏一下就紅了眼,“奴婢舍不得少夫人……”
七娘子白了立夏一眼,“千萬別說這樣的話,服侍我十多年還不夠?往後的日子,你也要買幾個人來服侍自己了!”
想到自己穿越這些年來,雖然步步驚心,一步都不敢走錯,一件事也不敢做錯,但也的確是錦衣玉食。身邊十多個丫鬟圍著繞著,隻是為了她一人的眼色而活,心中又豈是沒有感慨?她望了立夏一眼,想要說點什麽,又咽了下去,隻是重複著,“往後,你也是被人服侍的人上人了。”
沒有等立夏回話,七娘子又壓低了聲音問她,“給自己攢了多少嫁妝?這些年的月錢,別都是補貼了家裏吧。”
立夏一下紅了臉,她垂下頭不安地撥弄著裙邊的香囊,低吟道,“那倒沒有,爹娘待我很好,我的月錢都讓我自己存著,還說將來出嫁的時候,補貼我二百兩做嫁妝。”
立夏這些年來跟著七娘子,銀錢首飾當然是少不了的,按照這樣一算,嫁妝足足近了千兩,當時一個富裕鄉紳嫁女兒,也就是這個數字了。七娘子點了點頭,又囑咐她,“以後和屋裏的姐妹們,也不要短了往來。等你們都成了媽媽們,我們在國公府裏,才真的站穩腳跟。”
立夏會意地點了點頭,還要再說什麽時,屋外又傳來了上元的聲音,“少夫人,孫夫人送了新上的塘藕來,還給您帶了幾匹宮裏賞下來的時新料子。”
七娘子忙命,“將人帶進來說話。”
來的卻是二娘子身邊的心腹媳婦——當年也是她身邊的丫鬟清明,她給七娘子見了禮,又笑著代二娘子問了幾句七娘子的好,便道,“我們夫人說了,請世子夫人有空的時候,到定國侯府去坐坐。”
因為孫立泉南下廣州,不知多久才得回來,定國侯府平時雖說不上閉門謝客,但一向也很低調,除了逢年過節命婦朝拜時,二娘子也已經有很久沒有主動和七娘子聯係了。七娘子立刻就上了心,“明日必去。”
等許鳳佳回來,和他商量了一番,因為許鳳佳要留在家裏等廖千戶的消息,第二日早上七娘子發落了家務,便派人和太夫人說了一聲,套了車出去,從東直門大街出去,進了鳴玉坊裏石碑胡同深處的定國侯府。
雖然上一次見麵也就是端午朝賀的時候,但兩姐妹見了麵,還是握著手問過了眾親人的好,這才彼此落座了,說些生活上的瑣事。
七娘子見二娘子眉宇間多了一點心事,便知道這一次是她有話要說,她也不著急,隻是低頭啜茶,並不說話,等著二娘子開口。
二娘子靜默了一會,又笑道,“說起來,太子的事還沒有謝謝你和六妹。”
七娘子不禁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她笑著說,“其實也都是應該的。不知道這件事現在查出了子午寅卯沒有呢?”
太子小小年紀腎精虧損的事,當然在後宮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波,不過這件事說到底和七娘子關係不大,隻要太子能保得住性命,那就還是孫家的事。二娘子一向是個精明人,怎麽忽然又提起了這事?
“這裏麵還是牛家人在作怪。”二娘子就輕輕地籲了一口長氣,“曲曲折折收買了一個小太監,自從太子定鼎東宮,就變著法子地勾引他看各種淫詞豔畫……很多肮髒的東西,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帶進宮來的。本身太子從小身子就不好,這孩子心事又重,腎精虛弱,被他這麽一勾引,倒是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事。一來二去,就鬧成這樣,還好,事情不算太晚,權先生開了幾貼藥,現在已經是大有緩和了。”
她雖然是楊家女,但更是孫家婦,說到牛家,那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就要比七娘子更重得多。倒是七娘子是真的不痛不癢,隻是陪著二娘子歎息了幾句,才若無其事地問,“皇次子現在也有三個月了吧?”
“前幾日辦的百日,”二娘子又露出了淡淡的笑,“現在娘娘是根本不管皇次子的事,什麽事都讓牛淑妃自己張羅。就看她能得意到幾時了。”
旋即又和七娘子感慨,“最好六妹這一胎是個男孩,宮裏的局勢,就要穩得多了。”
“太子名分早定,又是嫡長。二姐也不要太擔心了。”七娘子吃了一口茶,勸了二娘子幾句,也道,“最好六姐能生個男孩,安安分分長到十多歲就藩去了。那她這一生才有盼頭呢。”
兩個人雖然都希望六娘子這一胎是個男孩,但裏頭的意思,可是大相徑庭。二娘子畢竟是孫家主婦,很多時候看問題,已經不能隻站在自己的立場。
二娘子頓了頓,似乎才醒悟過來七娘子話裏的味道,她一下有了幾分不好意思,遮掩著道,“瞧我,扯了這半天閑篇,也沒顧得上說正事……”
她又沉默了一會,才有幾分為難地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可能是我一眼看錯了。就是前兒我們去萬壽寺上香的時候,在街邊似乎看到了一個姑娘,生得很有幾分像你們府裏去世了的二姑娘……”
283、眉目
七娘子差一點沒有拿穩手裏的茶杯,怔了足足兩三口氣的工夫,才結結巴巴地道,“真,真有這事?”
她雖然做得不算明顯,但二娘子畢竟和她姐妹過一場,又不是什麽糊塗人,哪裏看不出她的異常?她掃了七娘子一眼,輕聲道,“嗯,不過,我也沒有看得很真。七妹也知道,你們府裏這個二姑娘很少在人前走動,隻怕親戚們認得得也不多,要不是隔著窗子,和我迎麵打了個照臉,我也是認不出來的。”
“她……”七娘子話開了個頭,又覺得有些不妥,想了想才道,“那姑娘是做的民女打扮?”
二娘子吃了一口茶,沉吟著道,“穿著倒是也挺光鮮的,不過光著臉在街上走,也沒有帶冠。身後帶了一個小小的丫鬟,從萬壽寺出去,拐進驢肉胡同裏就不見了。她倒是沒看著我。”
四九城雖然不大,但許家的眼線也決不能遍布全城,驢肉胡同在京城東部,和許家所在的煤炭胡同隔了有一整個紫禁城,於翹要是一直居住在當地深居簡出,沒有被平國公發現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七娘子不禁皺起眉頭來,半日才遲疑地道,“二姐,於翹死得突然,親戚們本來就有些疑心……”
“我就是知道這一層,才沒有上許家來說這件事。”二娘子的語氣裏滿是同情,“你就放心吧,這件事到我這裏,也就到我這裏了。餘下來的事,我是一點都不想知道。”
做人做到二娘子的份上,別人真是再挑不出什麽毛病了。七娘子一臉的感激,應了下來。“還是二姐體恤我。”
她又忍不住問,“那姑娘看著氣色還好嗎?神態之間,可還開心?”
二娘子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笑模樣不少,身邊的小丫鬟看著也整潔,倒像是一般中下人家的閨女。”
七娘子長出了一口氣,便不提此事,隻是問二娘子,“姐夫有信回來沒有?”
又告訴二娘子,“五姐的事,恐怕終於要有眉目了。”
二娘子神色一動,頓時迫不及待地追問,“到底是誰那麽喪心病狂,做下了這樣的滔天大案?有證據沒有?”
到底這件事在許家還沒有鬧開來,七娘子也沒有細說,隻是添添減減地將五少夫人做的事,告訴了一些給二娘子,也已經是聽得二娘子悚然動容,一臉掩不住的恨意。
“張家有這樣的膽,落得個什麽下場,也就怪不得別人了。”她清秀的臉龐上,驀地就掛起了一層寒霜。“這張氏也實在是太膽大妄為了,她就不怕有朝一日身敗名裂,禍及娘家?”
七娘子實在是不想去探究五少夫人的心理,她淡淡地道,“隻怕在她心中,也沒有誰能捉得住她的馬腳吧。要不是當年她一招走錯,現在就是牽扯出了底下人,也很難順著線把她跟著扯出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二娘子叮囑七娘子,“有什麽事是我說的上話的,你就盡管告訴我,隻要我們自己心裏清楚,有沒有證據,那是另一回事。”
她說這話,明顯是要以孫家、楊家的權勢來壓迫張家,七娘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但想到若是許家獲罪,自己和許鳳佳也要被株連倒台,便又收拾了心情,肅容應下了。二娘子才又和七娘子商量。
“眼看著今年是爹的六十大壽,年逢花甲,大姐的意思是要好好慶祝一番,正好大姐夫丁憂期滿,要進京活動起複。她打算陪著姐夫一起進京。正好你、我、六妹人都是在京裏的,三妹夫那邊她寫信問過了,今年三妹夫倒未必能來,但三妹也有意進京賀壽。除了四妹之外,大家倒是可以齊聚京城,為爹操辦操辦。你看著如何?”
七娘子是在京城出嫁的閨女,還有什麽話說?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向二娘子打聽,“二姐打算送什麽賀禮?說起來,家裏是什麽都有,我也不知道送什麽才體麵了。”
二娘子就指點七娘子,“送一扇壽字山水格,我看就很不錯,年過花甲可以稱壽,爹屋裏的陳設都要換的,這個山水格又巧又體麵,外人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她又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笑道,“你也悠著點,別給大姐、三妹添太多麻煩。”
七娘子頓時心領神會:幾姐妹各有際遇,雖然手上也都寬裕,但七娘子和二娘子是公侯人家的主母,出手和初娘子、三娘子等自然不同。她要是太奢靡了,兩個姐姐就很不好辦事,再說還有宮中的六娘子,眼下楊家身份最尊貴的倒要數她了,自己再把禮物規格往上抬,反而為難到她。
兩姐妹說定了以後,二娘子又有些傷感,“唉,說起來今年還是人不夠全,你二姐夫那時候已經在去南洋的路上,還有三妹夫,七八月正是秋汛,他是河道上的,也不好擅自走開。等父親七十歲的時候,咱們再辦得熱鬧一些。”
“四姐是真不來了?”七娘子也有些遺憾,“當年在百芳園的時候,彼此不親近,現在出了門,有時候倒挺掛念的。其實說起來,四姐夫的事早就過了三年……”
二娘子搖了搖頭,“我給她寫過幾封信,勸她到京城來,由父親出麵找一個清靜的尼庵修行,別的不說,九哥在一邊,也有照應。她回信說她這一生是要終老江南,給四妹夫守墓了,有四姨娘照看著,也沒有什麽人能欺負得了她。”
七娘子想到四姨娘的風采,也不禁微微一笑。二娘子又道,“上回在誰家吃酒見到娘,她還說預備把百芳園裏的人都遷到老家去,想把園子出手,免得白費人照管著,一年也是事。我說這倒不必了,家裏那麽多人口,也要安排些事做,再說江南還有那些產業……娘說大姨娘、五姨娘這幾年間相繼去世,百芳園裏就隻剩下伯霞仲霞,十二姨娘日日裏求著她接姐妹上京團聚,娘已經許了。這兩人再一去,百芳園裏就真的沒有人住了。”
她一邊說,一邊已經難得地露出了唏噓之色。
七娘子想到百芳園內的景色,一時間也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才慢慢地道,“唉,畢竟是從小長大的院子……脫手,還是有幾分舍不得的。”
隻是縱不脫手,大老爺退休後是肯定要回西北安度晚年的,幾個女兒也都不在江南,九哥日後去向還未可知,在未來的十餘年內,百芳園雖然還在,但恐怕也是門庭冷落,總是有下人們勤加打理,與當時園中處處紅翠,鶯聲燕語的熱鬧比,已是換了天地。
二娘子眼中也射出了緬懷的光,她出了好一會神,低頭道,“唉,出嫁這幾年,有時候夢裏也會回去看一看,可是現在想著,要再重臨故地,又有了幾分害怕。”
頓了頓,又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五妹墳上的青草,年年是誰在鋤。”
五娘子身為世子夫人,自然是歸葬許家位於揚州的祖墳內,這些年來即使祭祀不斷,但家人遠在京城,竟也無人親自到她墳上去拜祭過。七娘子又沉默了許久,才道,“上回江南兩個賬房來信,說是在餘杭辦事時,順道去探望四姐,四姐還說,她們去年到揚州做法會的時候,還到五姐墳前去拜過的。”
屋內一下又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二娘子才用手帕揩了楷眼尾,低聲道,“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恐怕也有不少事要安排,我不多留你。”
七娘子心知二娘子所指的乃是於翹一事,她也就順勢起身告辭,“等五姐的事情出個結果,我再來二姐這裏叨擾。”
二娘子緊緊握了握七娘子的手,又點了點頭,卻是欲語無言,隻是親自送七娘子出了屋子,目送她上了小轎。
七娘子一路卻很多了些心事,沉思了許久,真是心潮起伏,等回了屋內,問知許鳳佳下午被人叫出去了,更是坐立不安,一時間擔心於翹,一時間擔心族譜,竟是罕見地有了一絲心浮氣躁。就連四郎、五郎放學回來,過來央求她,“娘陪我們一起拚七巧圖,寫字畫畫兒。”都被她借口身子不舒服給推了。
兩個孩子倒是很懂事,見七娘子神色間隱隱帶了煩躁,便不來囉嗦她,五郎切切尋求了一個‘日後陪你們玩一天’的許諾,便拉著四郎,“哥哥,我們去找大哥、二哥玩。”
等兩個孩子都下去了,立夏才給七娘子換茶,一邊道,“倒是少見您這樣心煩……”
對著立夏,當然沒什麽好瞞的,可是七娘子隻要一想到於翹的事一出,就讓小柳江三人送了命,心裏就有些膈應得慌,她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倒沒有什麽,就是二姐又提到了五姐,想到五姐去世三年,心底到底有些感慨。”
又和立夏分享了一些姐妹們的近況,兩人正說話時,許鳳佳回來了。
這位少年將軍一向是輕車簡從,一般的小廝是決不帶進明德堂內的,今天倒是難得地將小福全帶進了屋子裏,這小子進得屋來,便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倒讓眾人都偷偷地笑了起來。
許鳳佳這才注意到了小福全的小動作,他敲了小福全的腦門一下,喝道,“鬼東西,倒是被你混進來了!還不滾出去?”
小福全嘻嘻一笑,從懷裏掏出了兩本泛黃的書冊放到桌上,又衝七娘子行了一禮,“明德堂是少夫人的地盤,少夫人要福全滾,福全就滾。少夫人沒發話嘛——”
他看了許鳳佳一眼,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和立夏已經被他逗得直笑,七娘子瞥了暗門一眼,笑道,“難得進來一次,讓中元倒一碗茶給你吃吧。吃完了再滾也來得及的。”
許鳳佳虛虛踹了小福全一腳,打發他,“滾到外頭去吃你們的茶,少在爺跟前礙眼。”便又湊到了七娘子跟前,將兩本族譜都掀到了某一頁給七娘子看時,上頭的確清清楚楚,寫了某門某二女,一適吳門,一適邱門,又有另一本族譜上寫明了邱智的母親的姓氏出身。
七娘子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按著族譜,目送著中元拎著小福全的耳朵出了門,才低聲問許鳳佳,“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小湯山?”
許鳳佳眼神冷硬,盯著族譜沉吟了片刻,他斷然道,“我是再等不下去了,今晚我就趁夜去小湯山,把娘請回來,這件事還是要她在才好和父親說話。”
七娘子雖然覺得許鳳佳有些著急,但這件事綿延三年之久,事到如今終於要有一個終局,就連她都不禁有了幾分不耐,她點頭道,“父親那裏你要找好借口……要是母親心裏不想把這件事揭露出來,難免又要葳蕤一段日子。要是你舉止古怪,讓五房起了疑心,事情反而不好辦了。”
許鳳佳沉聲道,“你放心,我知道怎麽說的。再說娘的性子我還摸不透?這件事她隻有比你更氣,又是五房……”
也是,許夫人隻怕是比自己更恨五少夫人,有扳倒她的機會,又怎麽會輕易放過?七娘子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麽,便起身為許鳳佳收拾行囊,叮囑他道,“這會出城,到小湯山隻怕也是入夜了,夜路小心點走,別驚了馬受了涼,都不是鬧著玩的。”
此時天色已經入暮,上元進來點起燈火,許鳳佳看著窗外,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小福全這小子……算了,看在他要跟我跑夜路的份上,這一次我不罰他。”
七娘子順著許鳳佳的視線望過去,正好看到小福全涎著臉和中元說話,中元平時最多話的人,反而愛理不理的,眼角眉梢卻又透出了一點羞意——透過窗內燈火,這兩人的情態簡直是纖毫畢現。
她待要笑著說,“我看就是麒麟班的戲,都沒有這兩個人現在演的好看。”卻又一下想到於翹,一時間不禁怔然無語。許鳳佳看了她一眼,又皺眉道,“怎麽看你臉上,有些心事?”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遮掩著道,“沒有的事,我是想到後頭還有那麽多事要辦……”
許鳳佳又細細地審視了她幾眼,方才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低聲道,“這件事完了,也就沒有多少事要你操心啦!”
他大步出了屋子,到門邊又叫立夏過來,叮囑她,“別讓你主子又不吃飯,盯著她,吃完飯也不許操心,就和孩子們玩一玩,二更準時上床,知道了?”
立夏笑眉笑眼,“您就放心出門吧!”和上元一起將許鳳佳推出門去,又返回身來問七娘子,“這兩本書收在哪裏?”
七娘子忙道,“我自己來吧!”一邊起身到了桌邊,將兩冊族譜親自收到了她平時安放活頁本的格子裏,又鎖好了。
立夏和上元、白露等身邊近人,對五娘子一案心裏也是影影綽綽有個數兒的,隻是七娘子不說,她們也就不問,此時見七娘子自己收好。上元就笑著說,“少夫人也該吃晚飯了——您今兒可要多吃幾碗,免得世子爺呀,還當他不在家,您連飯都吃不下了!”
七娘子勉強扯出了一個微笑,她輕聲道,“來了來了。”
她想了想,又自失地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才將滿腔心事放下,出了燈火熒熒的西三間。
284誰說
許夫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回了平國公府。
即使七娘子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對平國公府的其餘人等,許夫人的回歸實在是過於突然。太夫人就很有幾分詫異,“還當你這一回是要住到中秋再回來了。”
經過長達半年的幾乎全勤休養,許夫人的氣色已經好了很多,這位不過將近知天命之年的貴婦人麵上不但有了血色,就連眼角眉間的紋路也都淺了一些,對太夫人的疑問,她隻是笑著道,“還不是昨天忽然想起,父親的八十冥壽要到了,雖說大哥不在京裏,但也不好大剌剌地在小湯山呆著,假裝充耳不聞。隻好派人送信給鳳佳,讓他去接我過來了。”
到底是許夫人,這個借口找得又隨意又得體,頗有天馬行空的意思。即使以太夫人的老道都挑不出毛病,隻是有一絲不滿地道,“昨兒鳳佳連夜出門,我還當有了什麽大事,原來是秦氏你心血來潮。”
一邊說,卻是一邊又笑起來,將場麵遮掩得和樂融融,
七娘子不禁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平國公已經問許夫人,“就是你不回來,我也打算著人問你,大舅人不在京裏,這八十冥壽還辦不辦。既然你回來了,我們明兒一起到秦家走走?”
許夫人笑道,“好,順便把四郎、五郎也帶過去,認一認二舅公。”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七娘子心領神會,等處置完家務,就抱著一個小匣子進了清平苑,“許久沒有給母親請安了。”
因為許鳳佳畢竟還有公務,也不可能天天圍著家裏的一點事轉,陪許夫人進了家門在樂山居說了一會話,就已經被許夫人打發到千戶所裏去了。
許夫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就多了幾分感慨,她深深吸了幾口氣,第一句話卻是問,“這件事,你娘知道嗎?”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雖說知道了一點影子,但到底怎麽回事,還要等先問過娘,才能往外告訴。”
這個兒媳婦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許夫人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有了一點不快。
七娘子將這件事先向娘家透風,自然是為了給婆家施加無形的壓力,迫使許夫人不能把這件事捂住。雖然說做法也無可非議,但到底讓許夫人有了兩三分不快。
七娘子卻是氣定神閑,穩坐釣魚台:天高皇帝遠,就是有這個好處,許夫人既然無法也不願在通房的事上,給她提供自己的支持,讓七娘子受盡了太夫人和五房的排暄,那麽很多事上,她也就無須看許夫人的臉色了。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有時候就是這樣微妙,許夫人自己當媳婦的時候,讓婆婆吃了無數的暗虧,如今自己做了婆婆,一樣遇到不卑不亢的七娘子,心裏就有些不大舒服。隻是她畢竟是老於世故之輩,隻是沉默了片刻,自己就已經平複心情,轉而道,“也罷,畢竟我人不在京城,很多事,你也沒個商量的地方。”
竟是自己為七娘子找了下台階,才又道,“鳳佳昨晚空口白話的,說得我是一團糊塗,你再把事情仔仔細細地給我講一遍吧。”
七娘子就借由物證,將自己怎麽從鍾先生口中得到了於安的線索,又從於安的回憶裏找到了老媽媽和小鬆花,剔除老媽媽的嫌疑之後,全力盤查小鬆花的底細,經由封錦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了小鬆花姐夫一家的職務。再嚴刑拷打小鬆花和邱智兩人,取得了兩份珍貴的口供,又得到了族譜這寶貴的線索,可以直接證明邱智與吳勳一家的聯係。
她口齒便給,又有物證為憑,口供為證,說得有條有理,把個許夫人聽得是麵色數變,老半天才回過神來,慨然道,“去年八月的事,本來是件風波,這樣看來,反倒是大好事了。你五嫂要是沒想著難為你,也就不會將吳勳老婆顯露在了日頭底下,導致這一疏忽,便已經露出了馬腳。”
她不愧是多年的當家主母,隻是從七娘子的敘述中,就把握到了五少夫人致敗的因由。七娘子卻訝異地抬起了半邊眉毛,望著許夫人,許夫人笑道,“昨晚鳳佳將你接手家務後的一切事情都告訴了我。”
她頓了頓,又稱讚道,“你做得很好!”
也不等七娘子回話,就又道,“包括在這件事情上,你要求鳳佳不說他的傷勢和那十萬兩銀子的事,都做得不錯。平國公人並不笨,相反還很公正,該明白的事,他也不會裝糊塗。”
七娘子就試探地問許夫人,“那麽這件事,還是讓母親告訴父親,會不會更……”
許夫人卻毫不考慮地打斷了她,“這件事,我看還是你親口告訴平國公更妥當!”
七娘子一下就露出了驚異。
她請許鳳佳將這件事告訴許夫人,多少還是有請許夫人出麵對平國公闡明原委的意思。畢竟兩人夫妻多年,很多話許夫人可以說得毫無顧忌,但她和許鳳佳卻是連提都不能提。
許夫人就深深地注視著七娘子,她輕聲道,“聽說因為於翹的事,這一向平國公對張氏又有了些喜歡,反而對你是越看越有些不對,這也不喜歡,那也看不順眼,現在更是連通房,都打算越俎代庖地為你來管一管了?”
七娘子麵露赧色,“父親看不慣小七心慈手軟,手裏不願意沾上人命……又覺得升鸞已經回京一年半了,六房還沒有生育的消息……”
“還不是太夫人在他耳邊吹的風?”許夫人冷冰冰地道,“五房自從有了和賢,多少年沒有生育?更別說我們六房早已有了四郎、五郎兩個承嗣子。你父親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鳳佳仗著世子身份排擠哥哥們,鳳佳那天晚上擠兌張氏,做得很不好,我已經說過他了。”
正是因為那天晚上許鳳佳一步都不肯讓,在平國公跟前才更輸得厲害,這個道理,七娘子不會不懂,她低頭吃了一口茶,卻沒有說話。
當婆婆在數落自己兒子不是的時候,做媳婦的決不能跟著摻和,這個道理,她前世就已經很明白了。
或許是因為想到了多年來的往事,許夫人眼底閃過了一絲刻毒,她又淡淡地道,“越是這樣,我就越要他知道,我們六房在國公府裏有多麽不易。幾個哥哥對鳳佳又有多大的威脅……哼,南海上的那一箭,是到了今天,才要射回始作俑者的心窩子裏!這件事就由你這個當媳婦的對他說,對他才是最大的羞辱!也就隻有這樣的羞辱,才會讓他記在心裏!”
七娘子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聲道,“是,那小七就……”
“擇日不如撞日,”許夫人麵容刻板,“等鳳佳回來了,你們就直接到夢華軒去,把證據攤開在他跟前,看看你公公怎麽說!”
想來這麽多年,許夫人心中也不是沒有怨氣。
比起大太太來,許夫人最聰明的一點,就是把怨氣隱藏到了今天再來發作。
不覺間,七娘子的脊背上已經浮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她強行壓抑著心頭的興奮,輕輕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小七不會讓母親失望的。”
許夫人又對七娘子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她在七娘子的手背上拍了拍,“鳳佳什麽都和我說了……你很好,娶你進門,真是他的福氣。”
兩個人雖然有所矛盾,但隻要有許鳳佳在,又沒有通房的矛盾,她們也就是永遠的同盟。
七娘子扯著唇微微一笑,又問許夫人,“於安那邊,要不要略微透出風聲,免得父親萬一要當麵對質……”
許夫人沉吟片刻,便果斷地點了點頭,“我看於安那裏,就由你去說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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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鳳佳滿打滿算,也要下午才能從所裏回來。七娘子從清平苑裏出來時,已經是午飯時分,她索性先回明德堂吃了一個午飯,再進了綠天隱。
於安才剛吃過午飯,正在簷下和小丫頭學淮揚方言,一邊聽小丫頭說話,一邊笑道,“原來三姑媽家的那兩個媽媽,說起話來,就好像九頭鳥在叫一樣,嘰嘰喳喳的。”
見到七娘子來了,她就跳起來招呼,“嫂嫂怎麽這時候進來?”
這就是真正的有心人了,七娘子不禁暗自點頭,她笑著道,“就是來和你說說話——你別著急,等進了六月,我本來也打算讓你和那兩個媽媽們學一學揚州的規矩。”
於安頓時紅了臉,她揮揮手,揮退了那小丫頭,將七娘子讓進了屋裏,才囁嚅著道,“就是無聊起來,讓她過來說說話罷了。要說學什麽,可是沒有的事。”
“你會懂得學,我這個做嫂嫂的心就放下一半了。”七娘子一點都沒有取笑於安的意思,她認真地道,“別和於翹一樣……”
想到於翹,就想到了昨天二娘子吐露的線索,七娘子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她歎了一口氣,才截斷了這個話題,低聲道,“這次找你,其實是有一點事。”
就半含半露地將今晚平國公可能會找她去盤問事情來龍去脈的事,告訴了於安,“到時候你就說一說事情的經過就行了。指認的是誰,這你也不要管,就說你聽了鍾先生的話,回想起了這麽一段,告訴了我,這事兒就完了。”
盡管這是盛夏,但於安的臉色還是一下刷白,她的雙唇微微顫抖起來,“嫂嫂,難道——難道——”
七娘子麵沉似水,她緩緩點頭,“真凶怕是已經找到了。”
不過,這件事畢竟是許家的醜事,沒有平國公的授意,她也不會貿貿然地將凶手告訴於安,這個道理,於安自己也是明白的,她咬著唇吞咽了幾下,便慨然道,“好,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如果父親詢問我,於安知道該怎麽說話的。”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透過於安的玻璃,望向了跨院對麵,原本是於翹居住的小堂屋。
這間小跨院一共三進,從於安這裏望出去,正好看到於翹堂屋的後窗——透過玻璃,隱約還能看到堂屋裏書架上的幾本詩集,卻是已經落滿了灰塵,隨著陽光的轉動,隱約還能看到屋內的灰塵,也正緩緩地舞動著自己的節奏。
她的目光一下就幽怨了起來,好半天,才聽到了於安的問話。
“……嫂嫂……”
七娘子一下就回過神來,她有了幾分不好意思,“於安在說什麽,我一時有些聽不明白?”
於安輕聲又重複了一遍,“看嫂嫂的神態,這一次來,心裏好像還有一些別的事……”
在許家,這件事恐怕也就隻能和許鳳佳或者於安說一說了。
七娘子禁不住歎了一口氣,她輕輕地用指甲刻畫著玻璃上的窗花,低聲道,“有一個朋友告訴我,她在驢肉胡同外麵看到了一個姑娘,生得很像是你二姐……”
於安一下麵色大變,她呆呆地看著七娘子,似乎還沒有領會到七娘子話裏的意思,過了一會,才都遲鈍地道,“這、這麽說,她還沒有離開京城……”
七娘子瞥了於安一眼,心中頓時一動。
於安的表情中,似乎夾雜了一絲不該有的恐懼……
她心頭一下湧起了無數的猜想,過了片刻,才漫不經心地道,“你說,這件事我該不該告訴父親呢?”
“嫂嫂!”於安一下按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似乎很快也察覺到了自己實在是過於激動,就立刻又抽回手來,咬著唇垂下頭去不敢看七娘子。
七娘子心頭一沉,她忽然恍然大悟:自己當時害怕事情走漏風聲,急匆匆地就將兩個小姑娘遷出了綠天隱。從頭到尾,也沒有人想到要盤問兩姐妹,都覺得既然連貼身丫鬟都不知道一點線索,兩姐妹就更不可能知道什麽了。
如今看來,這個念頭當然還是太想當然了。
她不動聲色,隻是望著於安不說話,眼神冰冷得好像臘月裏的澗水。
以於安的聰明,又怎麽會不明白七娘子的精細。
沒過多久,她自己就坐不住了。
“二姐是……”於安吞吞吐吐,又看了七娘子一眼,求饒一樣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於安猜得不錯,二姐可能是和崔子秀……”
果然是崔子秀!
七娘子隻覺得頭暈目眩,她忽然抬起手來,輕聲喝道,“我不想聽!”
屋內一下就沉寂下來,於安望著腳尖,沒有再說話。
又過了好一會,七娘子才放下手,她認真地望著於安,一字一句地道,“於安,你當時是不是已經知道,你二姐和崔子秀私底下有往來?”
於安麵上一陣紅白交錯,她又點了點頭,語調反而平靜了下來。“也就是在去年,我們一道去權家看戲的時候,我尋找二姐,無意間發現她進了小跨院,我知道不應該,可還是悄悄地跟了過去……隔著窗子,我見到她在和崔子秀說話。”
她又有了一絲自我辯護的意味。“二姐她從來沒有那樣開心過,就連崔子秀看著她的眼神,都很溫和。我以為,我以為這種事說出來,二姐必定遭到嚴厲的處置,從此隻怕是要把我恨死了。我也沒想到她會那樣大膽……”
285錯誤
屋內一下又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很久,七娘子才慢慢地道,“於安,你知道你錯在什麽地方?”
於安垂下頭,她聲若蚊蚋,“於安當時就應該告訴嫂嫂……”
“就是你當時不告訴我,後來在我讓你看著你二姐的時候,你也應該和我說。”七娘子隻覺得心若止水,一切悲喜忽然間都已經遠去,她甚至已經不生於安的氣。“就是那時候你沒有說,在你二姐不見的當天,你也應該把整件事毫無保留地告訴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於翹的任性與你的沉默,直接導致了小柳江三人的去世。她們三人的命不比你們的更輕賤多少,這件事,我不知道你怎麽看,或者到百年之後,你可以自己和她們解釋。”
於安的臉越發是一片慘白,她一下跪了下來,聲音都在發抖。“嫂嫂,是於安糊塗,於安沒有想到……”
“要說於翹糊塗,我是信的。”七娘子深深地注視著於安,“你會糊塗嗎?是嫂嫂糊塗才對,嫂嫂沒有想到你這樣想嫁進範家……你怕什麽呢,當時就算找回於翹,她清白已壞,依然要找人代嫁……”
於安一下又不發抖了。
她非但沒有再發抖,反而高高地抬起頭來,和七娘子對視。
“於安做了錯事。”她輕聲說。“可到了那時候,再把二姐找回來,又還有什麽意思呢?倒不如讓她在外頭,和真心愛她,她也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過完這一輩子,再也別被找到。”
在這一刻,這個素來是靦腆謹慎,甚至有幾分懦弱的小庶女忽然間爆發出的決絕,似乎甚至並不下於許鳳佳這樣的沙場猛將。
七娘子一時間倒被她噎得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你還是太天真了。”
“不管嫂嫂信或不信。”於安並沒有搭理七娘子的話,她幾乎是不管不顧地傾訴著自己。“我也從沒想到二姐會以私奔的辦法,來作為這段婚事的了結。於安或者很希望嫁進範家,但絕不會通過慫恿二姐私奔的辦法來達成自己的想望。否則二姐一旦被人找回後老實交代,於安又該如何自處?”
七娘子也不能不信於安的話:這個小庶女並不是笨人,她隻是通過自己的辦法來在各種形勢下都獲取自己最大的利益。當時,她故意放了於翹一馬,沒有揭穿她和崔子秀私會的事。等到於翹私奔之後,她又果斷地找上了自己,利用自己對她的好感和同情,以及所欠下的人情,為自己謀求了最好的前程。
如果情況調換過來,她會不會似於安這樣,對於翹的心事保持耐人尋味的沉默呢?如果當時五娘子有勇氣私奔,如果當時封錦回應了五娘子的感情……
七娘子很快又狠狠地扼殺了放飛的思緒。
很多時候,道德是禁不起這樣嚴苛的拷問的,生活中所麵臨的選擇題也永遠都不是考試,會有一個正確的答案。於安和於翹之間,與她和五娘子所麵臨的情況,也從來都不一樣。
可七娘子依然不禁會想:如果九姨娘沒有死,如果九姨娘沒有生育九哥,是否她會是於安的形象,是否她就是如今的於安……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又要解決另一個問題,於翹的私奔究竟是對是錯,是勇敢還是任性,又或者二者兼備?
她幾乎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深吸了幾口氣。
“嫂嫂一點都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七娘子睜開眼,她慢慢地道,“隻是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於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要為柳江、桂江、融江三人的去世,負上一定的責任。你要為你二姐的下落,擔負上一輩子的良心不安,淫奔不才,崔子秀如果是真心對待你二姐還好,如果他隻是貪圖新鮮,將來對你二姐不好,打她罵她,甚至將她賣進暗門,將她隨意贈送他人,也沒有人會為她說一句話。終其一生,她不會有機會和家人來往,即使是你見到她,也要假裝不認識,她沒有娘家,她的一生幸福全都係於一個下九流的戲子。而這一切的發生,固然是因為她過分輕浮,無法擔負上自己的責任,也是因為你沒有盡姐妹的責任,沒有及時提醒她可能發生的一切。”
於安麵上閃過了一絲不安,她的唇已被咬得泛白,好一會兒,都沒有回答七娘子。
“隨著你對世事的了解越來越深,你會越來越明白你背上了怎樣的枷鎖。我希望你能夠處理好這份重擔,繼續你的日子。”七娘子幾乎是苦澀地道,“嫂嫂真的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因為我自己也不是完美無瑕,人生在世,手心裏永遠不可能沒有髒汙。隻是……隻是很多事,你瞞得過所有人,也瞞不過你自己的心。”
“二姐不是小孩了。”於安忽然倔強地道,她幾乎是不屈不撓地和七娘子做著搏鬥。“憑什麽她做的事,要我來擔責,我就是不說,她也應該知道,一旦這樣走出家門,她要麵對什麽……如果她不後悔,我也不後悔!”
七娘子心頭閃過了一絲說不出的苦澀,她輕聲道,“因為你是她姐妹……唉,總要到多年以後,你才會明白姐妹這兩個字,其實已經代表很多。到時候,你又能對得起你自己的心嗎。”
想到五娘子的臨終遺言,她心頭一陣抽痛,耳邊似乎又響起了二娘子的話。
“也不知道五妹墳上的青草,年年是誰在鋤。”
五六年之後,於安心裏會不會也記掛著於翹的生死呢?還是她根本和自己並不一樣,一點都不在乎這所謂的姐妹之情?
她從心底歎了一口氣出來,疲憊地道,“算了,這件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從今以後,大家就當做不知道。你自己好自為之,到了夫家絕不要帶出於翹的一句話。”
想了想,又不禁添了一句,“希望範家二少爺,能值得你的沉默!”
於安一揚頭。
在這一瞬間,她麵上流露出的倔強與不屈,簡直和於翹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就算他不值得。”她說。“我也會讓他變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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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一整個下午都很沉默,直到許鳳佳回來,她才露出了笑臉,迎上前為他解下了外袍。
“今兒所裏忙不忙?”她輕聲問,“倒是辛苦你了,這幾天連軸轉,也沒有怎麽好生歇著。”
許鳳佳卻依舊是一臉的精神奕奕,他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你和娘談得如何了?”
說到這件事,七娘子就有幾分不好意思,她點著許鳳佳的胸膛,頗為不滿地問,“我問你,你怎麽什麽事都和你娘說,該不會連咱們的約定都說了出去吧?”
“這有什麽不能說的?”許鳳佳吃驚地抬起眉毛,見七娘子大急,他才爽朗地笑了起來,“沒有沒有,我還沒那麽不著調。”
等兩個人見過四郎、五郎,坐下來準備吃晚飯,他才輕聲解釋給七娘子聽,“娘常年都不在家裏,對你的為人難免不那麽清楚,我說你的好話難道還不好?將來家裏有事,她自然會支持你的。”
七娘子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依然有三分羞澀,她白了許鳳佳一眼,輕聲道,“你等著,我也到九哥跟前誇你去,把你做的所有事都細細地告訴他,看你怎麽辦。”
“我又不是你,你肯誇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許鳳佳不疾不徐地道,見七娘子眉立,他的笑聲又大了起來,“吃飯,吃飯。”
七娘子自己心裏有事,吃了半碗飯就吃不下去了,她見許鳳佳吃得香甜,知道這幾天也的確是累著他了,便拖到許鳳佳放下筷子,才道,“娘的意思,擇日不如撞日,還是今晚就去和父親挑明了……這件事,她希望由我來說。”
許鳳佳吃驚地挑起了一邊眉毛,久久都沒有說話,半晌,才斷然道,“這件事本來應該她說,既然娘無心開口,我們也別太過分。就由我來說吧!”
七娘子頓時鬆了一口氣:許鳳佳畢竟是個男兒,心胸是要比許夫人寬廣得多了,也更懂得為自己分擔壓力。
她輕聲道,“你說我說,其實也都一樣,這件事我也是當事人,你也撇不下我。沒有我在場,父親要是打算從輕發落,又有誰來提醒他楊家、孫家和宮中寧嬪的威勢呢。”
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一旦自己不和許鳳佳一道過夢華軒,將來事情傳到許夫人耳朵裏,自己和許夫人的關係恐怕就要微妙起來了。現在兩人之間雖然偶有齟齬,但畢竟都還算得上融洽,將來一段時間內,她也不打算把關係打破,所以這一次雖然尷尬,但畢竟她還是要去的。
許鳳佳也無話可說,兩夫妻稍微商量了一下,便由七娘子捧著小匣子,許鳳佳親自提燈。兩人一個侍女也沒有帶,便並肩出了屋子。
七娘子很少在夜間外出,縱有,也都是前呼後擁,一路燈火輝煌,此時和許鳳佳並肩走在黑暗中,隻有眼前一個燈籠的微光,不禁使她心中多添了一股淡淡的戰栗。恍惚之間,她竟覺得五娘子或許就在這院子裏的某一個地方,正望著她和許鳳佳的身影,徐徐向著夢華軒而去。
她不禁就握緊了許鳳佳的胳膊,將自己的身子,靠向了那讓人安心的暖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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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國公當然還沒有睡,聽到許鳳佳小夫妻求見的消息,他很快就讓兩人進書房去。七娘子甚至還和一名美婢擦肩而過:這位小姑娘要比她還小了兩三歲,見到許鳳佳夫妻二人,她臉上蒙上一層誘人的紅霞,一擺腰肢,就鑽進了平國公慣常起居的西翼。
七娘子心下也不知是什麽感覺,她深吸了一口氣,跟在許鳳佳身後目不斜視地進了屋子,向平國公請安問好。
“這麽晚進來——是昨兒孫家的夫人請你過去,有什麽事?”平國公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七娘子身上。
不愧是當家人,這句話雖然是猜測,但也把實情猜得八九不離十,七娘子隻覺得額前頓時沁出了一滴冷汗,她沒有答話,而是注目許鳳佳,默默地向前一步,將小匣子放到了書桌上。
平國公的目光就跟著七娘子一起轉向了許鳳佳,許鳳佳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平穩地道,“爹,善禮的死,兒子已經查出了大概。真凶是誰,隻怕,還要您老人家來幫著一道查一查。”
平國公一下就站起身來,吃驚之色,溢於言表。
他的眼睛也很快就釘死了七娘子,這犀利的目光,似乎都要將七娘子的腦袋穿透了,看穿她腦海中的每一個想法,他輕聲重複了一遍,許鳳佳的話,“善禮的死,你已經查出大概了?”
這句話,根本就是向著七娘子問的。
七娘子和許鳳佳之間,到底誰才可能是查出五娘子之死真相的人,當然瞞不過平國公。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硬著頭皮道,“是,也就是最近才得到的消息。不過我們想法簡單粗陋,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數,這又是人命關天的事,因此,還要請父親來把把關。”
平國公瞳仁一縮,他喃喃自語,“怪道你們母親今早忽然回來……快說,這個人是誰!”
不知不覺,他的態度越發淩厲,似乎有了率領千軍,令出無不行的威風,這一喝,是喝得七娘子都嚇了一跳。她又吸了一口氣,才道,“請容兒媳一步一步地給您說明白。”
到了這個地步,再讓許鳳佳發言,也沒有什麽意義了。也就隻有她對案情的熟悉程度,才經得起平國公的盤問。
七娘子咽了咽口水,她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事情還要從去年說起,當時小七剛剛接過家務,費了一番心思,才穩住了家裏老老少少不消停的媽媽們。心力損耗,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因此便請來了鍾先生把脈。因為五姐的忌辰快到了,鍾先生無意間聽到了底下人來回報,要給五姐準備法事的消息,便若有所思,小七看出端倪,詳加詢問之下,鍾先生就告訴小七:當時他曾經和五姐有過一番對話,他提醒過五姐,以五姐的體質,在產褥期是決不能服用王不留行與番紅花等通血藥材,否則可能有性命之憂。但在話語出口之後,鍾先生就覺得有些不妥,因為門沒有關,這番話,可能被別人聽去。他出屋子的時候,屋子裏也果然有幾個別人在,不過鍾先生隻認得五妹於安一人。”
平國公倒負雙手,用心聽著,並沒有說一句話。
七娘子頓了頓,又道,“不過鍾先生身份比較尊重,小七也沒有讓他寫供述。因此這一段是隻有說話,沒有供詞。父親要查證,隻能親自找鍾先生詢問。”
她沒有等平國公回話,“既然鍾先生記得於安,小七接下來當然找到於安了解情況。於安還記得當時屋內有兩個人,但因為本人沒有聽到鍾先生和五姐的對話,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關鍵處。這一說明,頓時想起來,這兩人是老媽媽和小鬆花。”
她又為平國公說明。“於安人就在家中,父親要是願意,隨時都可以找她詢問。”
“接下來,小七便找人盤查了老媽媽和小鬆花的底細。”七娘子是一步一步都把思路闡述得很清楚。“老媽媽底細清白,並且忠心不容置疑,她的嫌疑肯定是最小的。”
平國公也不禁微微點頭,他沉聲道,“說下去。”
“小鬆花一家的底細似乎也很清白,隻有一個姐姐嫁到外地,沒了音信。小七就拜托表哥封錦,幫忙找到了此女姐姐一家的下落。”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平國公的臉色,她徐徐地道,“此女姐夫邱智,是廣州軍中一名百戶,當年升鸞第二次南下廣州的時候,他有份在艦隊中做事。”
以平國公的城府,亦要悚然動容,七娘子不等他反應過來,又道。
“於是兵分兩路,鳳佳一邊著人捉拿百戶上京,小七一邊拷打小鬆花,這丫頭禁不住刑,很快就全招了出來。這裏是一份供詞,父親請看。”
她看了箱子,取出小鬆花的供詞,恭敬地推到了平國公手邊。
平國公頓時拿起來細看,隨著閱讀的進展,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過了一會全看完時,臉色已經陰沉得可以擰出水來了。
“與此同時,我們也取得了百戶的供詞,父親請看。”七娘子又取出邱智的供詞,放到平國公手邊,等平國公看完後,她續道。“這兩人的線索,都歸結到了吳勳家身上。邱智供述他和吳勳老婆的姨甥關係,有兩本族譜以茲證明,父親請看族譜
見平國公麵色陰晴不定,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要盤查,這兩人的祖籍供詞上也都有寫,父親當可派出親兵,喬裝打扮前去探聽。”
她每一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如何查證更是都已經為平國公設想好了,這條線,是邏輯明顯,證據充足,直接指向了吳勳一家。
而經過去年的事,吳勳一家背後的人是誰,平國公還不清楚麽?
平國公來回反複,又查看了幾遍七娘子提供的證據,他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額前也漸漸地現出了幾條青筋,又過了一會,才抬起頭來,惡狠狠地道,“來人!把許於靜這孽子,張氏這賤婦給我鎖過來!”
286、攤牌
沒有多久,府內眾人就都被平國公叫到了書房裏。非但五房一家,甚至連大少爺、四少爺一並七少爺、八少爺都被請了進來,除了四少夫人有身孕沒有來之外,府內說得上話的主子們,已經齊聚於夢華軒內。
五少爺和五少夫人進屋的時候,臉上都帶著微微的不解,於寧看了看平國公的臉色,又擔心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偏過頭去和於泰竊竊私語了幾句,兩個人就安靜下來,敬陪末座,學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都望住了腳尖並不說話。
許鳳佳帶著七娘子,一臉木然地在平國公下首落座,平國公高踞書案後頭,又仔仔細細地將那兩本泛黃的族譜翻閱了幾遍,才抬起頭來,森然環視眾人一圈,他慢慢地道,“這一次將你們都叫進來,還是因為三年前的事,終於有了一個答案。”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悚然變色,大少夫人一下抬起頭來,吃驚地掃了平國公一眼,又略帶詢問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麵沉似水,對大少夫人搖了搖頭,並沒有搭理她的暗示。
就是大少爺都有些忍不住,他作勢要站起身來,“爹,這麽重大的事——母親已經回了府,是不是要……”
他話音未落,許夫人已經跨進了門檻,眾人頓時又起身給她問了安,又各自落了座。
平國公趁此機會,又逐一望過了家中的各位主子。
五少爺臉上的笑意,當然已經褪去了,他神色間隱約帶了一絲憂慮,也有一點興奮隱隱露出。五少夫人卻是一臉的好奇,又有些隱隱的擔憂,她看了看大少夫人,又看了看四少爺,似乎正在猜測,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凶手。
平國公就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於靜這一回,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一時間,他有了微微的後悔:早知道於靜的本事,就不該給他找這樣一個媳婦。張氏就是太有本事了,所以才根本無法被丈夫節製,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整個五房,都要被她牽連。
他又閃了許夫人一眼。
老妻麵色肅穆,心底的所有想法,似乎都被那張籠罩著寒霜的麵具給擋在了裏頭。就算以平國公對她的熟悉,也隻能隱隱約約地讀出她心中的一點得意,與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憤怒。
善禮畢竟是她的親外甥女,從小看到大,她是很喜歡的……
再看看鳳佳和楊氏,這一對小夫妻臉色沉肅,卻真的是一點心思,都沒有露出來給他看到。
家裏鬧出了這樣的事,真是家門不幸,偏偏五房又是太夫人的心尖尖,這件事該怎麽處理,才能輕重得當,一時間就是平國公都不禁大感棘手。
楊氏可不是一般人家的閨女,可以隨隨便便,任他敲打揉捏,自己的處置,要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回頭到娘家那裏一學,宮中狀再一告,很多事可就說不清了……
平國公又望了於寧、於泰一眼,看著這兩個孩子一臉的天真好奇,又不禁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這件事,還是讓楊氏來說吧。”
七娘子望了平國公一眼,隻得又站起身來,從鍾先生開始說起,又說到了於安。
“五妹當時雖然在屋外等著,但很可能沒有聽到鍾先生的說話,當然也就不會在意屋內到底都有誰還聽了去。”七娘子淡淡地道,目光在屋內巡梭不定,飄到了五少夫人臉上,沒等她有所反應,卻又調轉了視線。
平國公忽然問許夫人,“你把於安帶來了吧?”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許夫人遲到是去帶於安的,許夫人神色不變,點了點頭,自然有人出門去將於安帶進來。
小姑娘一臉的驚惶,進屋後給父母行過禮,便垂著頭站在當地,隻是聽平國公問道,“三年前,在你六嫂去世前一天,於安你進過明德堂探她,是不是?”
於安點了點頭,聲若蚊蚋,“事發之後,於安也曾經再四回想,因此這件事還記得很清楚。當時於安進了屋子……”
這小姑娘雖然一臉怯生生的,聲音也不大,似乎將平國公畏懼到了十二萬分,但音調卻很穩定,敘述得也很清楚,將當天在堂屋裏等候時,屋內的情景描述得很生動。
待她說完了,平國公便吩咐她,“你回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身為待嫁女兒,她和於平都沒有資格參與家中秘事,於安順從地轉過身來,她意味不明地望了七娘子一眼,又好奇地看了看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似乎在這兩人中尋找著可能的凶手,這才在老媽媽的帶領下出了屋子。
平國公聽著那兩道輕輕的足音慢慢地去遠了,他又抬起頭來,環顧著眾人。
大房兩口子不用說了,兩個人除了最開始的驚異之外,隻是交換了幾道眼色,便又是泥雕木塑一樣,隻是等一個結果。
四房更不要說了,四少爺根本是一臉的糊塗:當時明德堂內的事情,他根本也知道得並不詳細。
五房兩口子的表現卻又不一樣了。
五少夫人還是一臉的好奇兼緊張,似乎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誰這麽喪心病狂,要是不知道的人,誰也不會將她和凶手聯想到一起。五少爺眉宇間,卻已經有了一縷淡淡的陰霾……
平國公又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氏也正在看著他,那雙剪水雙瞳中洋溢的似乎是淡淡的嘲諷——
平國公微微一怔,定睛望去時,卻見楊氏衝自己偏了偏頭,似乎在無聲地詢問自己,是否可以繼續往下敘述。
他微微吐出了一口氣,衝楊氏威嚴地點了點頭,聽著她清脆的聲音繼續道。
“有了於安的這句話,嫌疑人自然就落到了老媽媽和小鬆花身上。這兩個人的底細,我們分別采取手段,已經在暗中調查清楚。老媽媽身世清白,反倒是小鬆花有一個姐姐嫁到了廣州,姐夫乃是軍中百戶,當時升鸞二度南下廣州的時候,就在他麾下服役。”
她並沒有看向任何一個特定的人,似乎隻是衝著空氣分析。但屋內的氣氛,依然隨著她這句話一下繃得更緊,空氣中的那股緊繃,似乎都已經閃爍出了火花,隻要一個輕輕的摩擦,就可以走火。
五少夫人心頭頓時一顫。
忽然間,她知道什麽都完了,自己已經全盤皆輸。
怪道這一向楊氏是反常的安靜,自己多次借著通房,在平國公跟前點出她的善妒霸道,發讓她顏麵盡失,楊氏都不以為忤,甚至連一點反擊都不曾有。
原來她是將心力全都放在了這上頭……
她飛快地閃了楊氏一眼,這個麵目平庸氣質圓滑的繼室,卻是一眼都不曾看向自己,而是繼續著自己的敘述,詳詳細細地講述著自己是怎麽拷打小鬆花,從而得到她的口供,招認了她是怎麽受父母的唆使,在藥包內混合了幾味藥材的事。
好像她根本沒有答案,完全不知道小鬆花背後到底連的是那條線似的。
五少夫人不禁又在心底冷笑了起來。
高,手段真是高,自己是棋差一著,這一回,真是輸得不能再輸了。
要是沒有去年的那件事,查到吳勳一家又如何,吳勳一家本來就是自己的暗線,明麵上和誰都沒有一點關係。偏偏自己太過大意,將楊善衡當作了她那個愚鈍的姐姐,在布局時反複做作,做作得也太明顯了一些。
也是實在低估了這個安安靜靜,從來沒有一句話多餘的小庶女,沒想到她麵子上看著和順,私底下卻是這樣的精明狠辣,隻是一個線頭,硬是被她騰挪周轉,提出了水麵下的一串大葫蘆。又還能不動聲色,任憑自己握準了通房這根棍子,是直往她心底捅,她都能強忍著是一點都不理會,直到手握如山鐵證,再來一招製勝……這個人,實在是太像刺客了,往往隻是一劍,就已經定了乾坤。
她垂下眼,維持著那清白的表情,已經在心中極速地盤算了起來。
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矢口不認,那是最愚蠢的應對辦法。大家大族,什麽事都講究一個臉麵,要鬧到對自己動刑的地步,隻怕張家和許家之間,也就不會有任何情麵,而五少爺這個蠢材以後在家裏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但這件事也不是一點生機都沒有……
這是明擺著的事,國公夫人今早回來,到了晚上,公公就把所有人都叫進來聽楊善衡唱《包公案》,看他的神色,這件事像是先過了國公夫人,才到國公這裏,國公也是才知道,就將大家都叫進來對質。
這可不像是他老人家平時的做法。就是自己,為了穩妥,隻怕也是要先收攏了物證,自己再重新調查一遍,直到確定鐵證如山,沒有任何可以狡辯的餘地,才會把自己兩夫妻給叫進來對質的。
這麽急急忙忙的,恐怕就是為了給五房留下一線回旋的餘地……
五少爺畢竟也是國公爺的親生兒子,能保,國公爺還是會保的。
五少夫人又看了五少爺,在心底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蠢材,隻怕都還沒有理解到國公爺的用意,已經坐以待斃,是一個辦法都想不出來了。
像國公爺這樣的人物,幾乎是每件事背後都有自己的用意,今晚他反常的急躁,當然也有自己的用意了。
輸就是輸了,這一點,就算是有國公爺的幫助,也不可能再翻盤。楊善衡背後有楊家,有孫家,甚至還有宮中正受寵的寧嬪,她的娘家這樣強勢,又哪裏是國公爺要捂可以捂得住的。
再說,國公爺隻怕也沒有幫助自己翻盤的心思,他希望自己做的,決不是砌詞狡辯。
既然已經輸了,任何遺憾、愧悔、惱恨,又有什麽用?現在最需要的,還是將整件事的損失減到最小,最大程度地護住五房的利益!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浮起了無數個想法,她陷入了沉思。
七娘子的敘述也已經到了尾聲,她將小鬆花的供詞讀了一遍之後,又拿起了邱智的供詞,朗聲讀出。
“到了京城,在煤炭胡同住下,第二日阿姨來看望我。說有一門親可以說與我知道,並談到我為貴人辦的幾件小事,都很合貴人的心意。貴人有意打發我去廣州繼續扶植我發家。於是又驚又喜,立刻一口答應下來。”
她頓了頓,又念道,“此處問:你阿姨是誰?答:阿姨是府中管事吳勳之妻。”
這句話說出來,屋內的氣氛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在一瞬之間,有什麽東西被嘩然打破,又有一陣蜜蜂飛過,雖然最終依然隻留下了沉默,但思想的嗡嗡聲,卻要比蜜蜂的鳴叫更吵。
七娘子並沒有因此停頓,“此處問:有什麽證據?答:兩家族譜為憑。”
眾人的眼神,頓時都調向了平國公麵前那兩本泛黃的書冊,又全都聚合到了五房身上。
七娘子放下供詞,坐回許鳳佳身側,也就目注五少夫人。
到了這時候,五少爺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臉上虛偽的風平浪靜,已經被七娘子的言語打破,從他的臉色上,卻是誰都可以輕易看出,這個平素裏爽朗愛笑,也有一定城府的大少爺,在這時候已經完全亂了方寸。心虛、愧疚、錯愕、恐懼……無數的情緒打著旋兒,在他臉上流了過去,最終,似乎隻剩下了一片茫然,他似乎是求助一般地,將眼神調轉向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臉上卻是一片木然,一反之前的表演,她臉上的好奇和興奮好像被洪水衝過一樣,已經被洗刷得幹幹淨淨,隻有那雙黯淡的眼,似乎暗示了主人複雜的心情。她緩緩地注視著屋內諸人,平國公、許夫人、五少爺、四少爺、大少爺夫婦……最終,她的眼神掠過了許鳳佳,和七娘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對,兩人一時間都沒有任何反應。
七娘子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到了五娘子、小羅紋、小柳江……
在感慨、遺憾、悵惘、悲傷過後,留下來的畢竟隻是一絲絲勝利的喜悅:吳勳一家和五少夫人之間的關係,已經鐵板釘釘,這件事到了現在,終於沒有翻案的可能,五房已經完了。
她對五少夫人彎了彎眼睛,露出了短暫的笑意,又很快雙手合十,閉上眼喃喃自語,似乎是在對五娘子作出自己的禱告。
五少夫人眼神頓暗。
她徐徐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場地中間,提起裙子,緩緩地跪了下來,將額頭貼在了冰涼的青磚地上。
“這一切都是妾身自把自為。”她清脆地說。“喪心病狂大錯鑄成,如今竟無一語可以分辨,請父親責罰。”
平國公眼底頓時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
287回護
屋內的緊繃氣氛,似乎隨著五少夫人的這一句話,一下就緩和了下來。大少夫人捂住胸口,輕輕地哎呀了一聲,大少爺、四少爺麵沉似水,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沒有說話。
許夫人的臉色卻很有些不好看,她冷冷地哼了一聲,還沒有說話,五少爺已經跳了起來。
“父親!”他一下跪到了平國公身邊,給平國公磕了幾個響頭,“這件事我也——”
“你閉嘴!”五少夫人的臉色一下就變了,她使勁推了五少爺一下,竟使得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都沒有跪穩,一下伏到了地上。“這麽大的人了,沒有一點本事,什麽事都要我在你背後跟著操心。到了這個時候還來逞什麽英雄?呸!許於靜,你還以為你是戲台裏的英雄?不幹你的事,你就別來摻和!”
許夫人變換了一個姿勢,嘴角上翹,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她望向七娘子,和許鳳佳夫妻倆交換了一個眼色,緊接著就望向了平國公。
平國公臉上卻浮起了一股怒意,他冷冰冰地道,“夠了!許家的體麵,你們是嫌還毀得不夠?”
許於靜慢慢地從地上又跪直了身體,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卻也正鄙視而不屑地瞪著五少爺,兩人目光相觸,五少爺就像是第一眼才看到五少夫人一樣,他的身軀竟有了明顯的震動,停滯了一刻,才輕聲道,“爹,我……”
卻是話出口,又沒了下文。
許夫人站起身來,環顧了眾人一圈,她主動開口問,“張氏,你知道你認的是什麽罪?”
五少夫人唇邊露出了一縷傲然的笑意,“我知道得很清楚。”
平國公麵色端凝,沒有說話,許夫人又道,“你已經認了,是你買通肖家,指使小鬆花下藥殺害善禮?”
五少夫人抬起頭來,她望著許夫人,清清楚楚地道,“是,一切是我自把自為,買通吳勳家的,在背地裏侵吞公款,為怕楊善禮查賬,在她產後下了王不留行和番紅花,指使邱智在船上動了手腳……這些所有事,提到沒提到,都是我一手安排。”
許夫人忽然又不屑地望了五少爺一眼。
五少爺沒有起身,他依然跪在五少夫人身邊,但卻一直低垂著頭,沒有說話。隻是在五少夫人提到邱智兩個字的時候,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國公忽然插入問,“那你又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他這一問中,即使極力遮掩,到底也帶了深深的困惑與不解。
五少夫人忽然笑了,她向七娘子遞了一個眼色,這眼色中,甚至帶了一絲戲謔,一絲心照不宣的調侃,她似乎在說:你看看,這樣的蠢問題都有人問得出來。
七娘子靜若止水,隻是注視著五少夫人,並不發一語,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她聽見五少夫人說,“王莽篡漢、曹丕自立、趙匡胤黃袍加身時,又有人問過他們一句麽?無非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這句話,五少夫人說得是擲地有聲,甚至連書房梁間,都有了清脆的回聲。即使是平國公和許夫人,都不禁為之怔然。
平國公看了看許夫人,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又坐回了太師椅上,疲憊地搓了搓臉。
“夫人看,該怎麽辦吧?”似乎在這一瞬間,平國公周身所有的威勢,所有的威嚴,全都已經消失不見,他隻是一個疲憊的將老中年,甚至連朗聲說話都辦不到,這句問話,問得是氣短意虛,個中的深深倦意,不言而喻。
許夫人目注五少夫人,神色奧妙,過了一會,她才慢慢地道,“孩子們都大了,這件事,也不能不問過他們的意思。我看,還是要一起坐下來,商量出一個辦法。”
平國公勉力坐直了身子,他低沉地應了一聲,就吩咐大少爺,“讓人把張氏看管起來,也不要對她太不客氣……還是送回慎思堂去吧。”
他又掃了五少爺一眼,輕輕地哼了一聲,“這個孽子就關到柴房裏去,沒有我的話,不許他出來!”
旋即又安排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這裏沒你們的事了,你們都回去歇著吧。”
這件事雖然是七娘子查出的真相,但畢竟是許家家事,平國公在這時候打發七娘子回屋,含義頗為深遠。七娘子不禁抬了抬眉毛,正要說話,許鳳佳忽然伸手過來,握了握她。
算了,有許鳳佳和許夫人在,這個處理結果當然也不可能太敷衍。不論如何,五房身敗名裂,已成定局,平國公就是想要一筆勾銷,許夫人和許鳳佳先且不說,自己這裏還有無數的後備力量,已經是師出有名,可以向五房發難。
給平國公一個麵子,也是好的。
七娘子就站起身來,向平國公和許夫人行禮道別,跟在大少夫人身後出了屋子。
經過五少夫人的時候,她垂下頭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也正望著她。
她神態平靜,竟似乎有隱隱的譏笑在眼中閃動,旋即,便被兩個仆婦攙起來,趕在兩個少夫人前頭,推出了屋子。
從頭到尾,五少夫人都表現得很順從。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就在夢華軒前頭站了一會,以便和五少夫人錯開腳步。
今晚的對質雖然突然,但水到渠成,幾乎是沒有遇到一點阻礙,壓在平國公府頂上足足三年的疑雲,已經在一夜之間消散。但兩個人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都不可能輕快得起來。
大少夫人一路沉默,隻是在兩人快要分手的時候,才輕聲問七娘子,“六弟妹,你說……他們會怎麽料理她?”
七娘子怔了怔。
大少夫人這句話,倒是問到了點子上,現在事情底定,該怎麽處理五房,也就成了眾人關心的焦點。尤其是五房背後還有太夫人撐腰……老人家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但到了明天一大早,肯定會收到風聲。不說別的,五少爺被關進柴房的事,就肯定瞞不過老人家。
“這就要看五嫂打算怎麽解決這件事了。”她含蓄地回答,“今晚爹的態度,大嫂不會讀不懂吧?”
大少夫人頓時抿緊了唇,即使天氣炎熱,她依然不禁輕輕地顫抖了起來。
平國公之所以要這樣著急地將整件事的基調定下來,還不就是為了撇清五少爺,至少在明麵上,給大家留下五少夫人自把自為的印象?他的著急,他的怒火,在在都暗示著他的打算,這個潛台詞,許夫人讀懂了,七娘子讀懂了,五少夫人也讀懂了,五少爺卻沒有讀懂。
或者說,五少爺是讀懂了,但卻不願意懂。
沒有想到平時看起來隻是個應聲蟲,紈絝得什麽事都指望不上,一點上進心都沒有。到了這時候,反而有了一點擔當,不願意讓妻子一個人把罪名全都承擔下來……
大少夫人可能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塊去,她又低低地吐了一口氣,輕聲道,“五弟妹一向就是個很心狠的人,這一次,不知道她能不能狠得下心來……唉,隻是可惜了五弟與和賢。”
七娘子慢慢地應了一聲,又道,“四郎、五郎的娘,在天上也可以瞑目了。”
直到被七娘子提起來,大少夫人似乎才想起了五娘子。
她一下有了幾分尷尬,連聲道,“那是,那是。”
頓了頓,似乎又有了些感慨,“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明兒老太太知道這件事,隻怕是又要鬧騰了。六弟妹還是早些休息吧!”
兩妯娌就在長廊分開,各自由小丫鬟拎著燈籠護送著,回了住處。
或許是影影綽綽也感覺到了什麽,立夏和上元等丫頭們全都沒有休息,反而聚合在西次間裏,大家一道嗑瓜子說話,見到七娘子進來,便都起身服侍七娘子換衣服拆頭發,又倒了熱水,服侍七娘子洗了一個澡。
一直到泡進熱氣氤氳的木桶中,七娘子才覺得自己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了下來,她閉上眼緩緩地歎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底的疲憊都歎出口來,慢慢地又睜開眼,由著立夏捧起熱水,澆到七娘子頭頂,又捧起澡豆,讓七娘子取用。
“五姐的事,終於有結果了。”七娘子一邊搓洗著身子,一邊輕聲告訴立夏。
立夏正用皂莢水為七娘子洗頭,聽到七娘子這句話,她的動作不禁一頓。
七娘子就一長一短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立夏。
她多少帶了一絲諷刺,“這件事明天起肯定會傳得沸沸揚揚……你心裏沒個數也不行。”
即使是立夏一直以來,對整件事也不是沒數,但聽了來龍去脈,依然不禁咋舌感歎,又過了半晌,才輕聲道,“五娘子沉冤得雪,這是喜事,從今兒起,您身上的擔子,又少了一副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她輕聲道,“是啊,三年,多少條人命……終於有一個結果了,眼看著,又是多少條人命要葬送進去。”
她頓了頓,又道,“明天我要回娘家走一趟——說不定什麽時候能走,你讓車夫隨時等著,免得臨時套車,又要耽擱。”
立夏會意地點了點頭,淨房內一時又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她才低聲問,“世子爺——”
“鳳佳人還在夢華軒,幾兄弟和父母一起,商量該怎麽處置五房。”七娘子唇邊浮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這一次,公公可是遇到難題了。”
且不說最近五房又有了起來的樣子,五少夫人、太夫人賣力地唱著雙簧,將五少夫人塑造成了一個極賢德的主母。轉頭一出這樣的事,不要說太夫人,就是平國公臉上都很有些掛不住。就說要怎麽處理五少爺,才能讓六房心服,讓許夫人滿意,又不至於讓太夫人過分傷心,也成了平國公眼前的大難題,而這個難題,當然是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幫他解決,即使有許夫人和幾個兒子在一邊,起到的作用也不過聊勝於無。
雖然是盛夏,但過了一會,水已漸溫,七娘子衝洗幹淨頭發,扶著立夏爬出浴桶,一起身時卻不禁有些腳軟,差一點沒有站住,她就自嘲,“這件事解決後,我真是放心得連主心骨都要軟了!”
立夏輕輕地笑了幾聲,又問,“那肖家——”
七娘子嗯了一聲,“肖家,肖家的事,還是要著落到太太身上。”
她又有了些好笑,低聲喃喃,“我答應過小鬆花,她們全家死罪可免。可是將來……說不定她們到寧願自己死了好些。”
立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您也不過是個人罷了,又哪能處處周全呢?這件事能有今天這個結果,已經是您的功德了!”
七娘子想到即將被連累進來的無數無辜者,她也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很好奇五嫂現在的心情。”她輕聲說。“以她的聰明,又怎麽想不到接下來等著五房和張家的,會是怎樣的報複。”
沒有等立夏回答,她又扭頭望向了窗外,“而五嫂現在,又後悔了嗎。”
透過紗窗,七娘子的視線到達了夏夜晴明的天幕,銀河位於其中,好似一條銀白色的綢帶,正隨著夜風寫意地扭曲著。
不論悲歡離合,亙古至今,人們共望的都是同一輪圓月,同一條天河,天幕下的喜怒哀樂,百年之後,又有誰能在意?即使此時此刻,可以共此星河,但誰又能揣測得到,另一人心中的所思所想?
五少夫人收回目光,不緊不慢地在信紙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從身邊的印章盒中挑出了自己的私印,輕輕地嗬了一口氣,在末尾落下了紅痕。
她將信紙提起,又吹了吹上頭未幹的墨痕,交給了一邊淚痕滿臉的小富春,輕聲道,“等幹了就折起來放好。”
小富春瞥了美人榻上沉睡未醒的小姑娘一眼,嗚咽著隻是不敢放聲兒,她點了點頭,抖著手接過信紙,將它壓在了紙鎮之下,和幾張一色一樣的小箋放在一處晾著。
五少夫人伸了個懶腰,掐著手算了算,知道無一遺漏,便起身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小富春如遭雷擊,她一下挺直了身子,幾乎是求救般地掃了和賢一眼,抽抽噎噎地道,“奴婢,奴婢叫醒賢姐兒……”
五少夫人的眼神也就跟著小富春一道,落到了和賢身上。
到了此時此刻,她的眼睛裏終於流露出了一點不舍。
“不用了。”接下來,五少夫人卻又扭過了腦袋,沉聲道,“她還小,見過我的事,沒準就會嚷出去。到時候麵子上反而更下不來!你把她抱出去吧!”
沒等小富春動作,她又緊著追問,“廖氏人呢?”
“早就睡了,院子裏的動靜,似乎是一點都不知道……”小富春小心翼翼地看著五少夫人,輕聲道,“少夫人的意思是……”
“你告訴五少爺,他要還是個男人,廖氏肚子裏這一胎,就不要留了!”五少夫人斬釘截鐵地道,“連廖氏這個人也都不能再留,該怎麽處置,他心裏有數的。”
見小富春抖抖索索地應了是,五少夫人不禁又歎了口氣。
“你跟我幾年。”她放緩了語氣,又翻找了一□邊的雜物,抽出了一個精致的小匣子隨手打開,從裏頭抓了一把首飾出來,塞到小富春手裏。“這點東西拿去防身,就算國公爺有什麽處置,至少能走得痛快一點。”
小富春的眼淚頓時又下來了,她顫抖著手,接過五少夫人的賞賜,又扭曲著唇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奴婢……奴婢謝少夫人賞賜!”
一邊說,一邊跪倒在地,給五少夫人磕了幾個響亮的頭。
五少夫人又露出了一絲冰冷的笑,她從硯台一側,拿起了一把鑲嵌了寶石的小匕首,嗆地一聲拔刀出鞘,用大拇指拭了拭匕首的鋒銳,又輕聲道,“吩咐你的最後一件事,不要忘記安排。”
小富春淚流滿麵,隻是點頭,“奴、奴婢決不辜負少夫人……”
五少夫人點了點頭,又催促小富春,“還不把和賢抱出去!”
等到小富春抱著半夢半醒的和賢出了屋子,翻身合上門。她便站起身來,又留戀地來回踱了踱方步,這才回到桌邊坐下,反手一刀,毫不猶豫地將利刃送進了心窩。
288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許鳳佳就被來送消息的立夏從床上推了起來。“……等到早上進去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血流了一地。”這位大丫環麵色雖然蒼白, 但聲調還是很穩當的。“現在國公爺已經過去了,請世子爺也快些梳洗了過去。”她頓了頓,又道,“國公爺說,少夫人就不用進慎思堂了,不過一會兒也要叫您到清平苑裏去說話的。”
七娘子先是一驚,隨後又很快鎮定下來,她半坐起身輕聲道,“知道了。”又問許鳳佳,“你昨晚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沒等到就睡過去了,倒是一點都沒覺得。”
許鳳佳的行動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床,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睡著沒多久我也進來了。昨晚什麽都沒說清楚,娘說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來談更好。”他唇邊露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諷笑,低聲道,“你看,現在來說,不是什麽事都解決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就又轉過身大步進了淨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預備熱水,七娘子也就起身來在立夏的服侍下換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盡,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於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隻有她的自盡,能夠回避無數不好回避的難題,平國公昨晚將她送回慎思堂,還不就是為了盡量給她方便?隻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飲刃自盡時,七娘子才有些許動容,“她也真狠得下心。”一邊說,一邊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對別人狠,對自己隻怕是更狠了。”
這樣不緊不慢地吃過飯,四郎、五郎就進了屋子,兩個人都是愀然不樂,“娘,穀雨姨姨不讓我們去上學!”
七娘子望著這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臉,隻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畢竟是挪開了一點。她打從心底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今天家裏有點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學,等一會娘也要進園子裏去幫忙,你們呢,幫不上忙也不要添亂,就在屋裏練字好嗎?”
五郎還好,四郎緊跟著就道,“咱們能到至善堂去玩嗎?或者去慎思堂找賢姐姐玩!”
七娘子毫無準備,被四郎這樣一說,麵上倒是一怔,有了些為難。四郎看到,麵上就顯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這麽小,就知道什麽叫做套話了。這技巧雖然粗糙,甚至於四郎根本不知道這叫做套話,但也能說明這孩子有多聰明,幾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問話的技巧,又已經可以解讀大人的臉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飯碗問四郎,“你是在哪裏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臉無知的五郎,他略帶驕傲地笑起來,抬著頭道,“我在洗漱的時候,聽見誰和穀雨姨姨說,慎思堂那邊有這樣的事,就別讓孩子們上學了……娘,五叔五嬸出什麽事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五郎就搶著道,“多嘴!死小鬼問什麽問,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這句話的聲氣倒一點也不像五郎的奶聲奶氣,更像是外頭老媽媽們罵小丫頭的語氣,這時候說出來,真是恰到好處。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著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等清平苑來人,“請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說話。”這才吩咐兩個孩子,“你們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添亂。”便帶著兩個丫頭,進了小萃錦。
此時此刻,小萃錦內的人就又都換了一副表情,雖然說不上慌張,但人人臉上,也都多了幾分沉重。七娘子才進了清平苑院子,就聽到堂屋內傳出了太夫人顫巍巍的聲氣。“這到底是怎麽鬧的,忽然一夜之間,於靜就被關起來了?他就是做錯了事,這麽大的人,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國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這樣搓摩兒子?”她語氣是罕見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幾步掀簾子進了屋。邊見到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圍繞著太夫人,兩人都正勸太夫人,“您還是坐下說話。”
許夫人自己站在窗邊,倒是沒有上前,見到七娘子進來,她衝七娘子使了個眼色,高聲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來,她雙身子的人,禁不得這樣折騰!”
太夫人站在許夫人對麵,本來正是捶胸頓足,聽到許夫人這句話,倒是被提醒過來,頓時放緩了動作,在兩個少夫人的攙扶下緩緩落座。她瞪了許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見的淩厲,又沒好氣地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一個兩個都啞巴了?”
看來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爺被關的消息,情急之下,殺到許夫人這裏來興師問罪的了:許夫人一回來,五房就遭到沉重打擊,太夫人這一招雖然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但卻的確走得很妙。
許夫人卻又哪裏會和太夫人計較這個?她看了七娘子一眼,歎了口氣,沉重地道,“還是善衡來說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這個說明的任務還是要著落到自己頭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人頭上。心頭又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疑問。看五少爺昨天的表現,下毒的事,他心裏應該還是有數的。至於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為,就很難說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了。毒害五娘子和箭傷許鳳佳,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現代說法來說,這隻能說是過失致死,畢竟五少夫人的動機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否則她大可以選用更隱蔽的毒藥。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間的關係也很不睦,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氣傷人,就動機本身來說,雖然大逆不道,但終究沒有冒犯到平國公最深的底線。可如果邱智傷人的事得到證實,五房這就是蓄意謀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為這件事茲事體大,又沒有直接的物證,七娘子和許鳳佳才沒有將它體現在案情裏,免得扯來扯去,反而把水攪渾了。但平國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潛台詞他是一定明白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國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猶豫地將一切罪名都認了下來,又強調自己是自把自為,把所有的罪名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平國公信不信不說,七娘子卻沒有打算就這樣讓五少爺逃脫懲罰,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爺的性命,但這一巴掌,必須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抬不起頭來,把四少爺心裏可能存在的一點想法打掉,把許鳳佳的世子位打得穩若泰山……
不過,她還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從頭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雖然對六房不滿,但卻不像是對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則又怎麽會由得五少爺躺在侍衛一職上玩樂?早就把他趕到北疆,讓他建功立業去了。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蒙在鼓裏,還是心裏有數,隻是采取了默許,甚至是慫恿的態度呢?
七娘子一邊從頭說起,一邊就將眼神對準了太夫人。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聽七娘子說了幾句話,臉色就是一變。她似乎沒有料到五娘子的死在這時候又被擺上了台麵,訝異之餘,神色間也少卻了不滿,多了絲絲慎重,與一點點幾乎不可見的憂心。她挺直脊背安靜下來,仔細地聽著七娘子的敘述。
七娘子這幾天來,已經不知道說了幾遍這故事,根本是熟極而流,她說到了於安,說到了小鬆花,說到了邱智……最後,又說到了吳勳家的。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著反常的寧靜,她似乎將一切都壓在了心底,反倒讓七娘子看不出所以然來,也看不出心虛,也看不出憤怒。隻是在七娘子說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麵認罪的時候,神色驟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昨晚回去之後,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長了聲音,見太夫人麵上多出了一絲震驚,一絲了然,才續道,“今早起來,據說其已經飲刃自盡。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救不回來了。五哥昨晚被父親下令關在柴房裏,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經交待完畢。依然密切地注視著太夫人的神色,想要看出這位狡詐而深沉的老人,此時此刻的情緒,到底如何。
太夫人緊緊地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才呼地鼓起腮幫子,出了一口氣,一下翻起了眼皮 . “這件事,決不能有隻言片語,流傳在外!”老人家兩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將整件事給定了下來。
許夫人不動聲色,點頭附和著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要是鬧大,大家沒有麵子,必須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話就問,“張家那邊派人去送信了嗎?”畢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提得起來。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便在四少夫人身邊坐下,聽起了許夫人和太夫人的商議:在這樣的場合,媳婦們還沒有開口說話的份。
“茲事體大。”許夫人神色肅穆,“我想還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親自向張家解釋,來得更妥當一些。”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聽說張氏身邊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認下所有罪名,更表明這飲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與他人無關。還蓋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春來做一個證人,有她作證,張家人就是要鬧,怕也鬧不起來。”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尋思了片刻,才斷然道,“我看就讓她和於翹一樣,水痘去世吧?”一個家庭裏因為一種傳染性疾病,連續有人去世,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這還要先問過國公。”許夫人也沒有別的話,隻道,“要是國公爺沒有二話,媳婦看這件事這麽定也很好。”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停床、易簀、小殮的事,你心裏要有個數。”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準備,她點頭輕聲道,“隻要那邊一句話,這裏就敲雲板報喪。”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頹然點了點頭,便掙紮著要站起身來。“那我回樂山居去,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眾人也都有事,許夫人當前將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門口,又回望了許夫人一眼,這才搖了搖頭,轉身去得遠了。
她一走,許夫人就吩咐幾個媳婦,“國公爺其實已經帶人開了柴房,讓於靜見張氏最後一麵,這件事我剛才沒有說,怕激動老人家傷心起來,也要去看。你們說話的時候也注意一點,別帶出來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許夫人再不和氣,也是許夫人的婆婆,有些場麵上的事,許夫人肯定是要做的。
幾個媳婦都肅容應了是,大少夫人主動道,“母親,這幾天家裏事多,四弟妹身上沉,就不要讓她出麵了,我和六弟妹輪流支應著,想來也能支撐過去的。”
許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歎息道,“好,這一次畢竟是真的死人了。莫氏你這幾天就別出慎獨堂了,免得衝撞——我看,或者你回娘家住幾天也好的。”
家裏有個孕婦,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裏要辦事也不方便,這一次還和於翹的死不一樣,五少夫人貨真價實是少年橫死,四少夫人咬著唇看了看七娘子,略帶征詢地道,“雖說我不方便出麵,但也還能幫著你們照看孩子……”
眾人忙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四少夫人這才就坡下驢,“那我回頭就收拾行李,一會兒讓於潛送我回娘家去。”
許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娘家去,還是要小心說話。張氏是因為什麽去世的,別人問起來,你要知道怎麽答。”
“這自然是因為水痘傳染,日久難愈,高燒沒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態上竟是看不出一點不對,許夫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打發三個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並肩出了門,大少夫人說一聲,“要回去叫人把孩子們從學堂接回來。”便匆匆地先走一步,七娘子也預備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馬,倒是和四少夫人並肩走了一段路。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輕聲道,“真沒想到,就是這一晚上!” 沒等七娘子回話,她又輕輕地說,“滿口裏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臉春風得意的時候,她怎麽就沒想到今天呢?”
話中雖然有一絲傷感,但仔細聽起來,竟也有一絲藏不住的快意。
289報複
五少夫人的喪事就比於翹的喪事要隆重得多了。
縱使七娘子精明過人,當然也怎麽都不會想到這件事的節奏居然會這樣地快。可以說是兔起鶻落之間,在表麵上就已經有了結果,她當天本來是打算回娘家走走,將五少夫人伏法的消息告訴大太太,當然在五少夫人去世的消息傳出來之後,這個想頭立刻就成了泡影。於是一天都忙著操辦五少夫人的喪事,又各處派人出門報喪,再往張家報信,一路鬧到深夜才安頓下來,第二天一大早,大太太等人就陸陸續續上門吊喪了。
由於於翹算是少年夭折,又是急病去世,長輩們多半都沒有上門吊唁。五少夫人怎麽說也是正兒八經的庶媳,又有了女兒,已經算得上是一個成人,大太太親自上門,雖然隆重,但看在兩家的交情上,也不能說過分殷勤。
七娘子忙裏忙外,倒是沒有來得及親自拜見大太太,隻是聽說大太太在靈前祭拜了一番,便被許夫人請進了清平苑裏說話,又坐了小半個時辰,也就辭去。
她再次見到大太太的時候,五少夫人頭七已過,已經入了大殮,要往揚州送葬:由於四少爺和許鳳佳都有職司,平國公就點了大少爺和五少爺一起結伴送五少夫人回祖墳安葬。又因為天氣炎熱,五少夫人又是發花去的,隻是過了頭七,眾人便發送她上路,男丁騎馬女眷乘車,浩浩蕩蕩地將五少夫人送進了碼頭邊停泊的喪船。
古代的喪葬禮儀當然要比現代更煩瑣得多,許夫人身子骨不好,應酬著來吊唁的各家親友已經有些吃力。這七天內,大少爺、大少夫人、四少爺、許鳳佳並七娘子,都忙得是腳不沾地,會同一眾管家,好容易將五少夫人發送出去,都是累得夠嗆,好在諸事順遂,並沒有一點風波口舌,眾人都當五少夫人是“照顧於翹時無意間染了痘子,自己不當回事,還以為是尋常癬疥,於是耽誤治療,高燒起了就沒有再退,不過兩三天人就這樣去了”。
以當時的醫療條件,一個小小的傷風,隻要是運氣不好,都可能轉成肺炎,再延綿成肺結核,遂成絕症。不要說水痘這樣來勢洶洶的疾病了,一次致死二人,說起來真是小意思。眾人也紛勸說,“還是要到廟裏做幾場法事”,再加上許家眾人神色如常,下人們又都被七娘子管束得嚴嚴實實,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縫住,張家來奔喪的幾人,看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又自愧悔無地,惶惶不可終日,隻顧著害怕去了,哪裏還有胡說的意思。因此這喪事雖忙,卻並不亂,不但眾親朋好友應酬得好,就是七娘子事後清點,花銷的銀子也都是處處嚴密合縫,無非是打了幾個瓷器,又摔了些金銀器皿等尋常損耗。
雖說當時規矩,沒有過七七,家裏都還算是熱喪,但畢竟上有幾重長輩,五少夫人出殯得又急,按俗禮,眾人回程後也就摘了周身白物,雖不說處處歡聲笑語穿紅著綠,但也都是如常度日,隻有和賢作為五少夫人的親女兒,頭上還戴著白花,這個孝,她是要帶足三年。
等到五少夫人頭七第二天過了,大太太請七娘子回家做客的口信,就送到了許家。
七娘子亦早料到有這一天,不要說她,甚至連太夫人許夫人都道,“是該回娘家去走走。”隻是許鳳佳當天陪皇上出城去了,四少爺早已經上值,她隻得讓於寧護送,套車回了閣老府。
這一年自從開春以來,府裏就很不平靜,於翹和五少夫人接連‘去世’,似乎使得於寧和於泰都成熟了不少,小夥子一臉的稚嫩,漸漸地也為穩重褪去。他將七娘子送到閣老府門口,便隔著窗子歉然道,“最近功課很緊,我又想著明年春天想下場試一試,說起來,真是一天的功課都耽擱不得。今晚就讓善久大哥送六嫂回去好嗎?”
這是擺明了要回避開來,方便一家人說私話,七娘子心中感慨,便從善如流,輕聲道,“七弟有心了,快回去讀書吧。”
兩人說話間,九哥自然是早已經親自接了出來,免不得眾人又客氣一番,於寧才揮馬去得遠了。七娘子進儀門換了轎子,又再進了二門下轎,和九哥一道並肩進了內堂時,大太太早已經扶著二娘子,一邊抹眼淚,一邊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七娘子的肩膀擁她入懷,眼淚紛紛而落,沒有多久,就已經打濕了七娘子的肩頭。
“沉冤得雪、沉冤得雪!”縱使五娘子已經去世三年,大太太聲音裏的傷痛卻依然新鮮。“我這心裏真是,三年來就沒有一刻是好過的,三年呀!”
二娘子紅著眼喚了一聲,“娘!”自己也有些掌不住,就是九哥,亦不由得紅了眼圈,七娘子輕聲道,“娘不好這樣,哭壞了身子,可怎麽得了?”
一麵安慰,她一麵輕輕地掙開了大太太,從她的懷抱中退了出來。
大太太這一次請七娘子回來,自然不止是為了抱著她哭的,這一番發泄過情緒,她很快就迫不及待地擦幹了眼淚,又問七娘子,“這件事到底是怎麽回事,你還是仔仔細細地說給我聽聽。”
許夫人畢竟不是當事人,就算是說得再仔細,也沒有七娘子這個女兒說得清楚,又可以反複盤問。七娘子隻得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又說了一遍,二娘子和九哥也都聽得很入神。大太太聽完了,又尋思了一番,才皺著眉頭問,“你公公該不會打算順水推舟,就將這件事這麽算了吧?”
她的不滿之意,已經溢於言表。
七娘子低聲道,“現在去揚州,就算是水漲船高的時候,來回也要兩個月是至少的,我看等到八月人才回到京城,公公才會再提處置五哥的事。這件事,當然不能就這樣算了。”
五少爺要送葬下揚州,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甚至就是為了掩人耳目,他這一趟也還是要走的。大太太勉強滿意,眉頭卻仍是深鎖,又沉吟了一會,才恨恨地問七娘子,“張氏她是張家哪一房出身,爹娘現在都還在生麽?還有什麽兄弟沒有?”
七娘子頓時無語,卻也一點都不意外:大太太的遷怒,也早就在她意料之中了。
她望向二娘子,見二娘子神色自若,似乎並不以大太太的決定為異,便輕聲將五少夫人的底細都交待了出來。“其實說起來,張家也算得上是名門世家了,她這一係共有……”
如果要將後世的政治體係,和大秦的政治體係做一個比較,則張家和楊家之間的地位差別,大約是現任總理與前部級高官之間的距離,雖說看似沒有太大的差距,但隻是一個現一個前,就已經有了很大的差別。更別說這裏還有一個國母親嫂嫂坐鎮,宮中正當紅的妃嬪撐腰,楊家要整張家,那是說壓就壓,雖然還不到動輒便可讓張家家破人亡的地步。但以大老爺的身份,這之後的二十多年內,隻要楊家不倒,張家即使有子弟入仕,也絕不會有什麽上佳的表現。
二十多年的壓迫,僅僅是這一點,也已經足以讓張家大為煩惱,更不要說牆倒眾人推,大老爺自己不會做太過分的事,他的門生呢?隻要有一個心切討好座師的門生,願意在私底下變著法子地為難張家,張家以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而大老爺又怎麽會放棄這麽一個兩全其美的機會,打壓一個無足輕重,已經漸漸遠離政治中心的家庭,來挽回自己在兒女心中的印象分?不要看眼下大太太詢問七娘子,好像是才興起這個主意,實則從五少夫人事敗那天開始,整個結局,就已經全盤注定。張家人輕則漸露頹勢,眾則眾叛親離,想要把日子過得興旺,已經是做夢。
盡管他們也是被五少夫人牽連……
七娘子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麽,但很快又咽了下去。
她一直都不是一個心懷天下,以拯救蒼生為己任的人,很多時候,她不否認自己是自私的。
為了博取平國公的歡心,親手斷送三個沒有任何過錯,和自己也算熟悉的小丫鬟性命是一回事,為了素未謀麵,更談不上有什麽感情的張家人說情,又是另一回事。早在選擇將五少夫人養成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凶手之時,他們就已經注定要為自己的選擇背負上代價。
不公平,的確,可很多時候,人生的確就是這樣不公平。
她就垂下頭來,輕而且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二娘子立刻留意到了七娘子的倦意,她關切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沉聲道,“這件事終於有了一個結果,以後在許家,你的日子就要好過得多了。這一陣子,你還是好好休息!”
七娘子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大太太和九哥緊接著也都關心她,“還是要注意保養……”
大太太更是抱怨許鳳佳,“幾次回娘家都不跟來,他到底是真有那麽忙,還是——”
話沒有說完,就被二娘子瞪回了口中。
七娘子心中卻微微一動。
卸磨殺驢,鳥盡弓藏,自己這邊才查出了五少夫人,大太太就惦記起了自己和許鳳佳的關係。
她就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輕聲道,“他忙得很,尤其是最近五房的事出來,私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事要查。這一次是真的來不了,倒不是故意慢待娘的。”
許鳳佳現在不顧家,大太太自然更無所謂,又和七娘子說了幾句話,便問,“四郎、五郎怎麽沒有來?”
“自從家裏出事,今天還是第一天上課,兩個孩子都很上進,不願意無故缺課。”七娘子笑著解釋,“我想現在都在京城,真相也已經大白,以後多的是出來玩的機會,就沒有讓孩子們過來。”
大太太想到四郎、五郎,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喜歡,她拍著七娘子的手,沉聲道,“說實話,娘還以為你在許家日子過得太舒服,也已經忘了你五姐的事。幾次想要催你,還是被你爹攔住,說你也不容易,私底下肯定有動作,隻是事情沒定,不好和我們說……”
七娘子想到大老爺說這話時會有的表情,不禁就有了一絲怔然,她這才想起來問,“怎麽今日沒有見到父親和瑞雲?”
“噢。”九哥臉上多了一絲紅暈,他輕聲道,“瑞雲身上不好,恐怕是有消息了,又不知道真不真,剛好她二哥今天休息,就回娘家去找二哥摸一摸脈。父親今天本來要進來見你的,結果剛才前頭又有人進來見他,這就耽擱了。”
或許是因為五娘子之死水落石出,大太太的心情不錯,提到權瑞雲,她臉上罕見地露出了笑。“我看是十有**,瑞雲自己也懂得一點醫術,卻是怎麽都拿不準,索性讓她回去找神醫來扶脈,這下可沒有二話了吧!”
二娘子和七娘子忙都恭喜大太太和九哥,“若是真有了,那可是難得的好事!”
大家雖然都在京城,但似這樣齊聚一堂的時間也並不多,彼此又商量了一番大老爺今年賀壽的事,二娘子就起身先告辭。“家裏還有事,九哥先送我回去吧。”
大太太也拉著七娘子到一邊說私話,“上回我到明德堂找你,你不在,一錯眼我看到了當年給你的那丫頭,叫玉芳的是不是?怎麽還是個處。女的樣子?行動間滿是幽怨……傻孩子,你可別落人話柄,這該提拔的,還是得提拔。”
她的語氣倒是真的推心置腹,表情裏也沒有一點可以琢磨的地方,以七娘子對她的了解,看得出大太太說這番話時,倒的確是真心的不錯。她垂下眼,輕聲敷衍,“這女孩子不是很聽話,我敲打了幾次都不服管,現在抬舉的倒是老太太賞下來的毛姨娘——她要老實得多……”
大太太眼底頓時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她又握緊了七娘子的肩膀,教她,“你沒有身孕之前,還是別斷避子湯,免得將來庶子比嫡子大,雖然有四郎、五郎照顧,也是麻煩事兒……”
七娘子一一地應了,卻是半點不露喜怒。
大太太又嘟囔了半日,忽然就靜了下來,望著七娘子恬靜的側臉,心中無數滋味湧上,她長長地歎了口氣,為七娘子扶了扶鬢邊的銀釵。
想當年五娘子出嫁的時候,是何等嬌豔?那時候的七娘子,不過是含苞待放,一朵清秀的小花。
三四年之後,七娘子容顏之間,隱隱也蘊含了一股說不出的神韻,她依然說不上太驚豔,但看得出來,這朵花已經到了將要綻放的時刻,她的風姿漸漸展開,她的春天,已經快要來到。
“你現在看著,倒要比你五姐更老成一些了。”她輕聲說,喉間不禁又有了難咽的腫塊,“你五姐去世的時候,說起來比你現在還要再小一歲……那一年她才八歲,在百芳園裏采花,給我挑了一朵最嬌豔的綠萼梅,硬要給我插在頭上,那一刻,我是一輩子也忘不掉……”
有一些傷痕,是一輩子曆久彌新,即使五娘子的容顏已經模糊,這份傷痛也永遠會為大太太銘記五內,沒有片刻忘懷。
七娘子望著大太太,雙眸似水。
似剪水,波光粼粼中,透出無限思緒,難以捉摸。
她開口說,“是,有些事,總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的聲音也似水,似一股冷澀的冰泉。
290遺書
時日很快就像水一樣流過了平國公府。
過了五少夫人的七七,喪事正式告一段落,夏天似乎也隨之而去,才是六月底,京城就已經有了秋意。七娘子沒有料到今年的夏天這樣短,竟是在季節交感中,又犯了風寒,病病歪歪地支撐了幾日,許夫人看不下去,便索性將家務接回去照料,讓七娘子狠狠睡了幾天才好。
許夫人自從五月裏回來,如今住了一個多月,也都沒有提去小湯山的事,家裏人自然都有些納罕,就是許鳳佳私底下和七娘子提起來,都有些若有所思,“倒不是不想娘在家裏住,不過小湯山在夏天那麽舒服,這一向家裏也沒有多少事,她不去小湯山,難道還真是等五哥?”
七娘子經過這幾天無思無慮地休息,精神頭倒是好了不少,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卻沒有接話的意思。
許夫人不回小湯山,當然還真就是為了等五少爺。
將五少爺打發到揚州送葬,不得不說的確是一招好棋,這一下蕩開時間,就讓平國公有了充足的空間來考慮該怎麽安排五少爺,也讓太夫人有了和平國公、許夫人談條件講情麵的餘地,再者,當時那圖窮匕見的緊張氣息一旦消弭,很多時候人心善忘,再要提起處置五少爺的時候,大家自然而然都會想到‘五少夫人少年自裁,雖然也是咎由自取,但下場也算是十分淒涼了,如果再對五少爺窮追不舍,總顯得過分嚴苛了一點’。
平國公對家下人再酷烈,也總是五少爺的親爹,現在五少夫人又將一切罪名歸攏到了自己頭上——這一招卻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七娘子和許鳳佳當然不會上鉤,但平國公本人似乎已經心甘情願地上了鉤。既然如此,想要將五少爺逐出許家族內,也就不太可能了。
整個五月、六月,許家都還處在五少夫人離世後的震撼之中,非但有很多瑣事要處理,禮儀要安排,也有很多人事上的變動,占據了七娘子的心力。再加上四少夫人的胎還真有些坐不穩,回到平國公府後又折騰個不休,索性還是住回了娘家,五房的廖氏又不知何故服毒自盡,連帶著身上那個胎兒也一並去世:畢竟有許家的骨肉,雖然不是主子,但也要好生發喪。待到一切都處理好了,七娘子緊接著就病了,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許鳳佳才有心思和七娘子議論,“不知道父親會怎麽處置五哥。”
想要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已經並不可能,就是大家可以抹去之前的往事,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但凡五少爺還要一點臉麵,在京城也是自己都站不住腳了。將五少爺打發到外地,怎麽打發,打發去哪裏,這又是一門學問。
七娘子早就打定主意,關於許家人,她是一個字都不會多說,尤其是平國公和許夫人兩人,除非許鳳佳自己說起他們的不好,否則她也決不會多說一個字,她隻是含笑靜聽許鳳佳自己分析推理了一遭,才提醒許鳳佳,“我們手裏是還握了邱智的另一份口供,你要是擔心父親心慈手軟,要不要把這份口供拿出去,自己看著辦。”
自己就算是再聰明,很多事也還是要許鳳佳這個男人來做主。尤其是在和平國公的互動上,更是沒有七娘子越俎代庖的道理。這份口供給不給平國公看,她並不打算多嘴,一切隻看許鳳佳的意思。
許鳳佳似乎沒有想到這一著,他一下就露了沉吟,過了一會,才慢慢地道,“船上的事,現在畢竟都過去了,五嫂自己認下來了不說,一份口供沒有物證,我就是再提又能如何。很多事父親要明白,怎麽都會明白,要裝糊塗,怎麽都明白不過來的。”
他能看得透這一層,足見對平國公的確心淡,七娘子也無意措辭來安慰他,隻是淡淡地道,“你如今羽翼豐滿,父親難免要為其餘幾個兒子考慮,他對你,不算偏心了。”
許鳳佳低眉沉吟了半日,他爽朗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點低沉,與一絲絲貨真價實的傷心。
“嘿嘿,不算偏心。”他輕聲道,“的確……父親對我,也不算偏心了。”
屋內一時就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許鳳佳又振作精神,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又問七娘子,“娘有提出分家的意思,她對你透過沒有?這件事,你怎麽看?”
七娘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了分家兩個字,依然不禁有些吃驚。
父母在,不分家,京城的大家大族,就是有在父母高堂俱在時分家的,那也都是等到老人家老邁得隻剩下一口氣了,又不放心分家均勻的問題,這才在生前分了產業,縱是如此,也多得是被人嘲笑家中兄弟不睦,連分家都不能讓老人家放心的。最常見的,多半還是等男主人過世後,除了承嗣子外一律分家出去單過。有的家族更和睦些的,是要等到女主人過世了才提分家兩個字。
像許家這樣,平國公、許夫人都健在,並且都還年輕,而太夫人甚至也還活得好好的大家大族,要是現在就提分家,真是要被人議論得全家都化了!
“我看這事絕不可行。”她幹脆利落地道,又軟下聲音來安慰許鳳佳,“雖說五姐的死,還有些委屈似乎未盡,但眼下五房既去。我看四哥那個樣子,被五房的遭遇震動得也不輕。大哥不說了,七弟、八弟都還小,就是不分家,也沒有什麽。”
許鳳佳掉過眼來,沉吟著嗯了一聲,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道,“可不分家,你就永遠都歇不下來,別說生育了,就是這身子,我看也好不起來。”
許夫人這幾年來雖然遠離權力中心,但畢竟是曆練過的,分家這麽荒謬的主意,怎麽會出自她的腦袋。七娘子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還是許鳳佳考慮到她……
她心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有苦澀,有一絲甜蜜,到底也有了一點悵然:不分家,自己的確是要操心得多,這生育兩個字,就越發更遙遠了。
“有四郎、五郎在,隻要祖母不是成天地敲打我。”她笑著說,“我的壓力也不太大,至於家裏的事,少了五房添亂,我也應付得過來的。難道為了這孩子兩個字,我一輩子就成了廢人?許鳳佳,你小瞧我,看打!”
小夫妻鬧了一會兒,七娘子又若有所思,“祖母這一個多月,也真是反常的安靜。”
太夫人自從知道了五少夫人之死的真相後,的確非常消停,她是祖母長輩,用不著參與小輩的喪事,不過整個頭七都在樂山居裏吃素,為五少夫人祈福。過了頭七,等五少夫人靈柩上路,便將和賢接到樂山居撫養,除此以外,府內的事是一句也不多說,對著七娘子沒有笑臉也沒有哭臉,當然更不會拿通房說事。這一個多月來,七娘子雖然忙,但心境倒居然比較愉快,就連權仲白來為她扶脈的時候,都很有些驚異,“少夫人這一向應該很忙,怎麽元氣倒是不見虛弱。”
提到太夫人,許鳳佳眼神一沉,“五哥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她老人家怕是舍不得五哥跋涉得太遠,我看,她遲早還是會向父親開口的。”
如果隻是向平國公開口,那倒還好,七娘子低聲道,“我就怕她找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你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這事可就難辦了。”
她又是一哂,“算了,就算我們答應,隻怕你四姨那邊也不會答應,你聽說了麽?五嫂的叔叔已經得了不是,怕是要丟官了。”
連五少夫人的家人,楊家、孫家都不會放過,五少爺又豈能托庇於平國公、太夫人麾下,就可以安然無事地在京城繼續過他的紈絝日子?
“再說。”七娘子又眯起眼來,輕聲道,“我總覺得當時五嫂的話,還有些不盡不實,那多出來的一味藥……很不像是她的作風。”
許鳳佳對於內宅心術,雖然說不上一竅不通,但也決不是專家,他瞪著眼想了一會,索性道,“這事我可不知道,你要是有疑惑,還不如和立夏商量。”
“立夏現在忙著照管小丫鬟們,要提拔一個上來接替她,和我商量?連搭理我的工夫都怕是沒有。”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五嫂這個人心思太深,我放棄自尋煩惱,總之她是全部認了,我也就當這件事是全完了。”
話雖如此,她到底不禁琢磨,太夫人肯定是不知道船契的事,對於高利貸,可能也是一無所知,或者自以為知之甚詳,其實還是做了五少夫人的槍。那麽這下毒和行刺的事,太夫人心裏到底有數沒有呢?而以五少爺的性子,下毒的事,他可能默許,但行刺……他又會不會讚成呢?
五少夫人當然不會因為丈夫的反對就將計劃擱置,不過,以她的老謀深算,以及對五少爺的了解,隻怕是根本不會讓這一番衝突發生:她很可能的確在行刺上從頭到尾一直把五少爺蒙在鼓裏。
看五少爺那個癡呆相,蒙他也絕對不是什麽難事。否則如果他讚成行刺,自己至少同時也會力求表現,不然許鳳佳的死,隻是白白便宜了四房。
自己會這樣想,平國公當然也可能這樣想……
那麽,下毒的事,五少爺又到底知道不知道呢。這兩味藥中多出來的一味番紅花,到底是五少夫人的心血來潮,還是依然有一個凶手,隱藏在後?
七娘子雖然仗著許夫人的垂青休息了幾天,但她到底也不敢過分,又拖了兩天,等到身體完全回複,便進了清平苑裏謝過許夫人,“還是娘疼我。”一邊重新又接過家務,做起事來。
許夫人隻是為她維持平國公府內的各種日常運轉,有一些瑣事依然沒有處理完畢。七娘子整理了幾個卷宗,便發現五房還是有幾個五少夫人的貼身丫鬟,現在還在慎思堂裏呆著,也不知道下落如何。這件事她不敢擅自做主,打聽得平國公在夢華軒內,索性又托人出去問準了沒有男客,自己出二門去,到夢華軒裏和平國公商量。
“這幾個人都是五嫂身邊服侍的。”七娘子一邊翻閱卷宗,一邊請示平國公,“本來按理是可以打發到揚州去守墓三年。不過媳婦害怕幾個人耐不住寂寞,半路跑了,或者回老家亂說,就沒有這樣安排。當時忙得也忘記了,就鎖在慎思堂裏,您看這怎麽安排為好?”
平國公動了動嘴,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媳婦什麽都好,就是在牽扯到人命的時候,始終是心慈手軟。
可現在她卻也不是自己可以隨意敲打的身份了……且不說身後影影綽綽的靠山們,隻是五房的這件事,就是她手裏永遠的把柄,甚至自己要是處置得稍微不當,對景就是一個偏心,在這個時候,她就是要把這種事推給自己,也隻好由得她推了。
“該怎麽做,你自己心裏也很明白了。”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七娘子一眼,“這幾個人,還是要處理掉的。”
這些人是五少夫人身邊的近人,五少夫人的很多事,她們心裏可能都有一點數,即使什麽都不知道,平國公也決不會放任一點五少夫人之死泄露的可能,如果連小柳江幾人都難逃死字,小富春一幹人等,又怎麽可能例外呢?
或者是早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或者是這些人畢竟是慎思堂的嫡係,七娘子心中倒沒有多少起伏,她平靜地道,“既然如此,還是先送到城外去,動靜也小一些。”
見平國公點頭不語,七娘子便告退了出來,找立夏進來吩咐了幾句話。
立夏也不是第一天做這樣的事,更何況也早有了準備,便自行下去安排,到了晚上,又帶了話回來,“小富春等人知道了,也都很平靜,就是小富春說臨走前想見您一麵。”
七娘子才吃過晚飯,正在炕前讀書,聽到立夏這樣一說,倒是有了幾分訝異。
自從小羅紋去後,小富春就是五少夫人身邊最受寵的大丫環了……
“那就現在把她帶過來吧。”她放下手中的書冊,不動聲色地發了話。
立夏似乎也早就料到了七娘子的決定,沒有多久,她就將小富春帶進了西三間。
這個小丫鬟雖然已經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運,但卻依然維持著平靜,她打扮得很整潔,雖然比往常要清瘦了一些,但看著精神頭倒是還好,見到七娘子,她恭恭敬敬地問了安,便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送到了七娘子手上。
“五少夫人去世之前,曾經囑咐奴婢相機將這封信交到少夫人手上。”小富春語氣平靜,“隻是奴婢自從事發之後,一直被鎖在慎思堂中,沒有多少機會和少夫人身邊的姐姐們打照麵。眼看著明日就要去城外了,終於見到立夏姐姐,故此莽撞求見,請少夫人恕罪。”
說話還是這樣有條有理……
七娘子心中頓時泛起了一股不忍,她幾乎是逃避地扭過頭去,玩味地捏了捏手中僅僅隻是為滴蠟封口的白信封,輕聲道,“這是她什麽時候寫的?”
見小富春沉默以對,心知這多半是五少夫人絕筆信中的一批了,她想了想,又問,“你們少夫人是隻寫了兩封信?”
小富春微微一笑,自然地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七娘子頓時一眯眼。
五少夫人臨死前會作出布局,也是人之常情,寫了幾封信,可以說就是作出了幾份臨終的布置。
知己知彼,她當然想要知道五少夫人到底做了多少布置……但小富春死到臨頭都不怕,又有什麽能夠嚇得住她?
她不禁輕聲誇獎小富春,“你這丫頭倒是很有膽量!”
小富春又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這都是奴婢的命。”
看來,她的確也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要從這樣一個人口中撬出一個秘密,可以說是難比登天,對於小富春來說,從此後她要走的那條路上,也許已經沒有主仆之分了。
七娘子便不再追問她,而是目注立夏,低聲道,“問問她還有什麽遺願,能幫的,你就幫一把吧!”
小富春麵上倒是閃過了一絲訝異,她目注七娘子,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隻是站起身來,在立夏的帶領下徐徐出了屋子。
到得門口,她又回過身來輕聲道,“少夫人臨走前一共隻寫了三封信,一封是給娘家人看的,一封給了夫家人作為交待,還有一封,便正在您手上。”
沒等七娘子反應過來,小富春便主動扭過頭,越過立夏出了西三間。
七娘子目送她的背影遠去,一時間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又出了半日的神,才打開信封,抽出信紙逐字逐句讀了起來。
她的麵色也隨著信中的內容,漸漸越發凝重。
291遺策
五少夫人的這封信裏沒有多少廢話,甚至連慣常的客套話都沒有,完全就是一篇大白話式的留言書信。不需要一點文化底蘊或者任何心機,任何一個識字的人,幾乎都可以讀懂信中蘊含的意思,這一點倒是大出七娘子意料之外,也和五少夫人慣常的行事作風一點不符。
信中開門見山,已經提到了五房的安置問題。
“太夫人是一定會希望將五少爺留在京中,或者是京城附近的。”五少夫人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說透了太夫人的心思。“不論是為了六房好,還是為了五房好,五少爺都不應該再留在京裏了,即使父親心軟,你也不要心軟,天南海北,走得多遠就有多遠,再也不要回來。這樣對大家都是最好的結果。”
她又毫無顧忌地談到了邱智手上的船契,“這張紙現在不會有任何作用,但船契上寫的雖然是邱智的名字,許家要接過來,也不成問題。當時已經說定了,是認契不認人,艦隊很快就要出海,將來船隻的收益,你要留著自己做私房也好,裝賢惠做大度,歸到公中也好,誰都不會多說一個字。”
十五萬兩的銀子,五少夫人為了它興出了多少風浪,如今說放就放,七娘子也不禁為她的爽快利落折服。
也是,她又想,即使是自己,恐怕也都沒有五少夫人的膽量,敢於在一夜之間,飲刃自盡。
此人心思深沉,狠辣果決,她的才華如果能夠發揮在恰當的領域,隻怕成就是決不會小於許鳳佳的。
“這一次撒手,唯獨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和賢。但和賢的事,即使是托付給那個不成材的父親,也不會有托付給你來得更有效果。如今我已經要提前退場,以後數十年內,平國公府裏要數你的嗓子最亮。希望和賢可以留在京城,她年紀到了,也未必一定要依偎哪一房,給她兩個養娘,也可以平安長大,到了十多歲的時候,說一門穩妥而簡單的親事,陪嫁不求多,但也不要比姐妹們更少。”五少夫人的口氣,到了這時候才有了一絲嘲笑。“三月裏在夢華軒的對話,我記得一直很清楚,六弟妹是打從心眼裏看不起我,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沒有良心的人。而你既然自詡自己是個有良心的,當可知道父母的過錯,與和賢並無一點幹係,究竟有沒有良心,日後十多年內,自然能夠見到分曉。”
這個五少夫人,真是到死都不忘擠兌自己。
七娘子一邊看,一邊不禁冷笑起來。
即使五少夫人不說,她也不打算把和賢趕出京城,和五少爺一道就任。畢竟她母親犯過事,跟在父親身邊,一般嫡女的底氣她不具備,從小沒有生母,續弦但凡刻薄一點,這小女孩的日子將會是一片愁雲慘霧,太夫人眼看著是願意將和賢留在身邊,她又何必作梗?
五少夫人的激將法,用得也實在是有幾分絕望了。
交待了和賢的事,五少夫人似乎感到自己的餌與鉤都已經放出,接下來,她的措辭就更有些尖銳了。
“關於楊善禮的死,你心底一定有所疑惑。我平日裏行事,從來都是謀定後動,”到這裏,五少夫人的筆跡終於也有了一線淩亂。“將她害死,於五房是百害而無一利,我又為什麽要這樣做。想必你心裏也很好奇,太夫人和五少爺到底知道不知道下毒的事,高利貸、邱智在海上的所作所為,這兩個人心中又有沒有數。”
她立刻就解開了自己的設問題。
“人死燈滅,再留下這麽多的遺憾,於事無補。我沒有任何證據,隻在你信或者不信。收到消息的時候,我手邊正好有一包王不留行,於是我便吩咐小鬆花混入藥包。但番紅花卻並不是我加的,番紅花是絕育藥,聰明若六弟妹,當可知道我正希望楊善禮可以多生多養。這一味番紅花是誰加的,卻是連我都並不知道。”
“當然,我不知道,是因為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想要知道。六弟妹肯定就不一樣了,這個人到底是誰,等你查明清楚之後,可以給我上一炷香,讓我也知道知道。”五少夫人的筆調中似乎竟出現了一絲笑意,七娘子甚至可以透過紙麵,看到那若有若無的,仿若畫中人一樣的虛浮微笑,和那唱戲一樣彎彎扭扭的語調。“不過,這件事在明麵上已經有了一個結果,說不定六弟妹查起來會更費勁,也是難說的事。”
人都死了,還要在死前給七娘子出一個難題。將番紅花的事認下來,使得五娘子之死,在明麵上已經全部了結,七娘子這時候要是再翻起舊案,不但要招惹平國公的不快,而且還麵臨證據不足的窘境……
七娘子翻到信尾,果然發覺了這封信非但沒有上下落款,而且連五少夫人的私印都沒有。
要拿這封信作為證據,都不可能了。沒有落款沒有私印,隻是筆跡相似,說服力實在太淺……
這個五少夫人,死都死得這樣的不服氣,死後,還要給七娘子留下一個難題。
七娘子唇邊不禁又浮起了一朵小小的笑花,也不知道是在笑五少夫人畢竟是五少夫人,還是在笑她自己的推測,並沒有錯。
她又往下看。
“至於下藥的事,老太太雖然沒有說過什麽,但心裏是有數的。”五少夫人談到太夫人的時候,態度反而是意外的冷漠。“老人家一輩子最怕的就是秦氏得勢,先說達家,後來想說牛家,都是因為這一點。等到你們姐妹相繼進門,她已經明白六弟絕不可能站在她這一邊,很多事,從此也就都不一樣了。不過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這件事上,她一點都沒有沾手,我也沒有絲毫證據……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這一輩子我自負聰明,從來沒有服過任何一個人,唯獨可以讓我失敗的人,也就隻有你。可我要你知道,你之所以贏,不過是因為你有楊善禮作為晉身的台階,你有番紅花這個變數作為你的線索,你有世子夫人這個身份,你有你的娘家作為支持,如若隻是我與你的較量,楊善衡,你信不信,我未必會輸!”
信件至此,戛然而止,五少夫人甚至都沒有留下落款,隻是用半頁空白,當作了她的結束語。
七娘子等到許鳳佳回來,就把信拿給他看。
“五嫂說我勝之不武。”她眼角眉梢,帶了隱隱的感慨,“其實她不知道,她之所以輸,隻是因為我雖然算計,但我心裏是不喜歡算計的,我到底還是一個人。而到了五嫂那一步,她已經……”
許鳳佳卻沒有七娘子的情懷,這封信,他是越看越生氣。
“什麽叫做沒有證據,沒有證據,她胡說什麽!”他似乎恨不得將信團起來丟到紙簍裏去,“這下好了,當著祖母的麵,以後該怎麽說話?難道每一次看到她,都要在心裏想著,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又是不是她在暗地裏慫恿著五房來毒害善禮……”
七娘子唇邊不禁浮起微笑,“五嫂就是希望你這樣想……”
五少夫人的這一招,雖然沒有算計到七娘子,但的確是把許鳳佳拉下水了——她根本也不介意把自己的意圖暴露出來,就是要給六房心裏再插一根刺,許鳳佳也的確隻能中計。
“不過。”沒等許鳳佳再抱怨,七娘子就淡淡地道,“說祖母默許甚至是慫恿,我也是相信五嫂的。”
太夫人一貫的表現,也的確就是如此,七娘子就是不想相信,這兩年接觸下來,也要相信了。
許鳳佳一下就沒了話,半晌才悶悶地道,“相信又能怎麽辦?沒有真憑實據,你要怎麽去處理她,再怎麽說,她也是祖母!”
在古代,忠孝兩個字都有壓得死人的分量,許鳳佳的話的確也很有道理,不要說沒有真憑實據,就是有真憑實據,七娘子又能拿太夫人怎麽辦?她是許家輩分最高碩果僅存的祖輩,就是平國公和許夫人,也都隻能在暗地裏駁回老人家的意思,真要和對五少夫人一樣逼她自盡,那是天方夜譚。
“五嫂就是希望你這樣想……”七娘子又笑了。“我現在才明白過來,當天她那樣爽快地將所有罪名都認到了自己身上,原來還有這樣的用意。”
她拍了拍許鳳佳的肩膀,淡淡地道,“既然不能拿老人家怎麽辦,這件事,我看你就忘了吧,反正主謀是五嫂不會有錯。如今五嫂已經自盡,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
許鳳佳滿麵的憤怒,還要再說些什麽,他的神色忽然間又是一動,這一次,他久久都沒有說話。
“這麽說,你是打算不再追究從前的事了?”又過了許久,他才輕聲問七娘子。
七娘子麵上現出了幾許疲憊,她笑了笑,卻並沒有回答許鳳佳的問題,隻是叫來立夏,輕聲又吩咐了她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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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許夫人叫七娘子去清平苑說話。
七娘子一進清平苑就道歉,“這幾天家裏忙忙亂亂的,除了晨昏定省,都很少進清平苑來,怠慢母親了。”
許夫人就笑著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們忙,沒事,我也不來煩你,就是這一次找你來,其實也是有正事的。”
七娘子就衝許夫人揚起眉毛,靜靜地等著許夫人的下文。
許夫人喜歡開門見山的個性依然未改,沒有一點鋪墊,她就直接問七娘子,“五房那一位臨死之前,是不是給你寫了一封信?”
看來自己著白露放出的消息,已經是有了成效。
七娘子也沒有否認的意思,她輕輕點了點頭,“原來娘也聽說了?”
許夫人凝視七娘子片晌,見七娘子泰然自若,便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提醒七娘子,“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為府內眾人所知,也是遲早的事……不過,看來你早已經有所準備了。”
七娘子輕聲道,“這件事,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
許夫人就又換了一個話題,問七娘子,“鳳佳把分家的事告訴你了吧?”
她居然是沒有繼續盤問七娘子這封信裏到底寫了什麽內容。
大太太如果能夠學到許夫人的皮毛,隻怕和大老爺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麵上卻是笑道,“是的,鳳佳和我說了,小七倒是覺得,現在還不是說這事的時機。先不說祖母健在,就是您們二老也都康健著呢,現在分家,豈不是讓我們許家成了京城大戶人家口中的笑話?”
許夫人眼底頓時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她不動聲色地道,“還是小七考慮得周詳,不過這件事,我還是和你公公提了一下。”
見七娘子訝異地瞪大了眼睛,許夫人又續道,“你公公當然也沒有答應……不過前兒他告訴我,已經在雲南那邊,給你五哥找了一個職位。”
七娘子頓時恍然大悟。
薑是老的辣,許夫人雖然平時不大管事,到了關鍵時刻,卻真是處處奇峰突出,盡顯老辣。分家的荒謬提議,原來還是為了催五少爺的下落。說不定還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急著將五房趕出去,甚至已不顧許家的麵子。
六房有了許夫人這個老將坐鎮,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她不禁微微莞爾,起身衝許夫人行了一禮,“小七受教了。”
許夫人止不住隻是笑,“唉,六房有你,娘真是放心多了。”
她又提點七娘子,“這件事雲南那裏還沒有消息回來,所以還做不得十分準,當然……十分裏也是有九分準了,等雲南那裏有了回信,你祖母說不準又有花招,你心裏也要有數才行。”
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她抿唇一笑,“今時不同往日,祖母出招,小七接著就是了。”
今時今日,六房固然奈何不得太夫人,可要說受太夫人的氣,那也是沒有的事。
許夫人就望著七娘子,欣慰地擦了擦眼睛,“三年,這三年來,我是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得好,時至今日,心裏才得安樂。這件事能夠有如今的結果,全虧小七。”
雖然許夫人一向很喜歡七娘子,但這也還是她第一次這樣明顯地誇獎兒媳婦,她對七娘子有多滿意,不言而喻。
七娘子也就跟著許夫人微笑起來,心中卻不禁想到了五少夫人信上的那幾句話。
的確,五少夫人在死後,依然也給她出了一個難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還要翻案,不要說平國公,恐怕就是許夫人,都不會支持。
292遺難
沒過幾天,七娘子就感覺到眾兄嫂看自己的眼神有一點不大對勁了。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這樣與世無爭之輩,都多望了七娘子幾眼,四少爺看著七娘子的時候,臉上更是寫滿了文章,就是七少爺、八少爺見了七娘子,神色間也是掛滿了問號……這還好是四少夫人不在,否則恐怕早就有人要挑頭來問七娘子:五少夫人給你的信裏,到底都寫了什麽。
人畢竟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五房的案子,背後還有許多文章可做。更有無數的疑雲,沒有得到解答,就在這時候又傳出來五少夫人給七娘子留了一封信的消息,即使是以平國公的城府,恐怕都要忍不住來盤問七娘子。
老人家的確也沒有忍住,狀似無意問了許鳳佳幾次,許鳳佳回來和七娘子說起,倒是很好笑。“我說五嫂就是請楊棋照顧和賢,不要讓她跟著五哥去任上。爹聽了也還是一臉的將信將疑。”
七娘子也不禁發噱,“父親這麽大把年紀,也會中此疑兵之計,可見隻要是看準了人心,真是什麽事做不到?”
她又不輕不重地戳了許鳳佳一下,“就是以少將軍的威風,何嚐又不是中了五嫂的離間計,現在看見祖母,心裏都有幾分不舒服呢。”
許鳳佳佯怒道,“好哇,連你也來說我?”
七娘子倒是有了幾分認真,“若是連五嫂的計策你都受不住,將來朝堂上的腥風血雨,你又怎能守住本心?”
不過話雖如此,內宅心術,畢竟和朝堂上的鬥爭有很大的不一樣,可以說是往人心最柔軟的角度去戳,許鳳佳又是個男人,七娘子見他有了當真的意思,就又措辭安慰,“不要緊,外戰內行,內戰外行,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你要真的內戰內行,外戰外行,我才要為許家的將來擔心呢。”
自從五房倒台,雖然還留下了不少尾巴,但小夫妻的生活卻總是要比五娘子之死連眉目都沒有,五房動作頻頻時更輕鬆得多了。尤其是最近太夫人反常的沉默,四少夫人又回了娘家,大少爺和大少夫人更是極為省事……七娘子的日子好過了,許鳳佳的日子也就跟著好過了不少。
小夫妻說說笑笑,七娘子見許鳳佳似乎放開了前情,就和他說起了大老爺的生日。“父親其實是最不愛過壽的,不過今年是花甲之年,怎麽說都要大辦。上回見到瑞雲,據她說,現在已經有人來家裏送禮了。正愁著到了正日,倉庫恐怕未必夠用呢。”
以大老爺如今的聲勢,這樣的做派實在不算稀奇。許鳳佳不禁哂笑,“偏偏這時候你弟媳婦又有了身孕,想必四姨隻好重新出馬,家裏又要亂了。”
大太太不善理家,真是名聲在外,七娘子抿唇一笑,“十二姨娘和七姨娘怎麽也都幫得上忙的,還有王媽媽、梁媽媽……瑞雲再幫著管一管,太太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地方。”
想到權瑞雲都有了身孕,身邊的相識裏,也就是自己還沒有消息,七娘子又不由得歎了口氣,才振作精神,柔聲和許鳳佳商量,“我們呢又是女兒女婿,說起來又是外甥和外甥媳婦,兩重親戚,也要送兩重的禮才好。我想送一個壽字山水格,你再和廣州那邊打個招呼,物色一個大而華麗的自鳴鍾就好了。”
許鳳佳除了稱是,還有什麽別的話好說?他又沉思了片刻,才低沉地安慰七娘子。
“不要著急,權先生說的話,你難道忘了?就是現在勉強懷上,萬一滑胎難產,豈不是更糟。反正有四郎、五郎,你生不生,我不在乎。這幾年不生也好,免得……”
他又收住了話頭,沒有往下說。
大秦的男人能說出這句話來,七娘子還有什麽好求的?她望著許鳳佳笑了笑,想要說什麽,又覺得什麽都說不出口。隻好慢慢地將頭靠到了許鳳佳肩上,低聲道,“你簡直要把我寵壞了。”
許鳳佳哈哈大笑,又破壞了這一刻的寧馨。“楊棋,你怎麽這麽可憐,對你稍微好一點,你就說我要把你寵壞了!”
進了七月,小萃錦上下裏外,似乎都已經沒有一點異樣,似乎在過去的幾個月裏,除了兩個主子因為水痘而青年早夭之外,便沒有一點風波。
這一天在樂山居裏,許夫人難得也來給太夫人請安,她就和太夫人商量,“也該把莫氏接回來了。”
四少奶奶在娘家也住了有兩個月了——她的胎摸出來較晚,說起來是臘月裏有的,現在也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子。雖說十月懷胎,但有些孩子性子著急,七八個月早產的,也不是沒有見過。
在娘家養胎可以,在娘家生育,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太夫人看了四少爺一眼,見四少爺麵色和煦,便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你提這個事兒呢,又怕家裏事多,世子夫人沒工夫照顧莫氏一個孕婦。”
七娘子忙笑道,“這是哪裏說來,家裏現在沒有多少事情,就是有,當然也要先以四嫂為重了。”
老中青三代領導人都發了話,四少爺也就跟著表態,“既然如此,我上朝之前就去莫家送個信兒,看著今晚能把莫氏搬遷進來就是最好的了。”
太夫人和許夫人不免都要問幾句四少夫人的好:家裏畢竟帶了喪,四少爺是半子,親家不講究,但她們卻不好頻繁出外走動。隻有四少爺隔天去看四少夫人,是雷打不動的。
“她好著呢。”四少爺笑了,“娘家幾姐妹出嫁後,現在就是她一個人在京城,爹娘都巴不得她多住幾天,這姑奶奶回娘家,還不都是一樣。”
在座諸女,除了七娘子之外都是正兒八經的嫡女,當然能享受得到姑奶奶回娘家的待遇,聞言全都會意一笑。太夫人就歎道,“可惜你們姑姑,進宮幾十年來也沒有回過娘家,就是想要寵她,都寵不到了!”
她這一說,平國公倒是向七娘子道,“聽說皇上有意在十一月安排寧嬪回府省親,為你父親的大壽增光添彩,楊氏收到消息了沒有?”
七娘子這一驚倒真是非同小可,“倒是沒有聽說!”
一邊說,她一邊就想到了元妃省親後賈府的遭遇,麵上不禁多添了幾分憂色,“皇上殊恩如此,我們可真是有幾分戰戰兢兢呢!這件事若成,可也太招人眼目了。”
幾個長輩不禁交換了幾個眼色,就是太夫人,都不由得露出欣賞之色:大家大族,最忌輕狂,像七娘子這樣居安思危,步步謹慎之輩,才能掌好許家的舵。
幾個小輩臉上的表情就又不一樣了,於寧和於泰都是一臉的羨慕神往,就是於平看七娘子的眼神裏,不由得都多了幾分尊敬。“六嫂這話說得,要是寧嬪娘娘能夠歸省,這可是多大的榮耀!”
平國公頓時沉下臉來,給許夫人遞了一個眼色,七娘子看在眼裏,不動聲色,隻笑道,“六嫂膽小,還是於平說的對,若成了,的確是麵上有光的大喜事。”
一樣是公侯人家的庶女,楊善衡是要拿著西洋眼鏡去找,都找不出一點瑕疵的水晶人兒,於平和她一比,真是要無地自容了。太夫人不禁歎了口氣,有了幾分心灰意冷,她揮手道,“好啦,說了這半天的話,也都乏了。”
眾人頓時紛紛起身告辭,許鳳佳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皺著眉招呼四少爺,“四哥,一道騎馬出去?”
四少爺欣然應允,兩兄弟便勾肩搭背去得遠了。大少爺和大少夫人拉著孩子們,也走得很快。許夫人衝於平於安使了一個眼色,將兩個庶女也帶走了去教育。太夫人衝七娘子笑道,“楊氏留一會兒,我有話和你說。”
就站起身來,款款將七娘子帶進了日常起居的後廳。
太夫人平時起居,並不在小花廳裏,除了一個臥室之外,還用碧紗廚隔出了一個小小的花廳作為她日常起居飲食之所,七娘子雖然嫁進許家也有一年多了,說起來竟是還不曾進過後廳。此時進來,也無心東西張望,便笑著同和賢招呼,“和賢。”
和賢正趴在廳中一角和兩個養娘玩積木,見到七娘子,她咧嘴一笑,“六嬸!四弟、五弟來了沒有?”
或許是年紀太小,也可能是和賢平時和五少夫人相處的時間畢竟不太多,這孩子並沒有體會到多少失恃之痛,反倒是更在意自己兩個養娘換作新人。不過鬧騰了幾個月,現在也已經安分得多了,在樂山居裏住得很安穩,隻是偶爾念叨著五少爺‘爹去揚州了,什麽時候回來呀’。
七娘子就提醒和賢,“和賢忘了?今兒是家學裏半月小考的日子。”
和賢恍然大悟,“哎呀,六嬸要是不說,我就忘了!回頭被先生罰了,婉姐姐又要笑我。”
她便一偏頭,埋怨起了兩個養娘,“真是不長記性,我記不得,你們不會提醒我一聲?”
小小年紀,已是有了人上人的氣派,對養娘頤指氣使,似乎非如此,不能證明自己嫡女的身份……
七娘子收回目光,在心底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她提醒自己,當年自己的處境,隻有比現在的和賢更難。
太夫人就笑眯眯地打發和賢,“讓小嘉陵服侍你換衣服上學去吧。”
因為偏愛五房的緣故,太夫人自小就疼愛和賢,現在孩子沒了娘,自然隻有更寵。和賢撲到太夫人身邊嬌聲說了幾句悄悄話,才牽著養娘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目送著她的背影,不禁就歎了口氣。“這孩子今年四五歲,又沒了娘,我還以為她會懂事一些,沒想到……”
她就搖著頭和七娘子感慨,“還是要盡快為你五哥續弦,給家裏找一個能管事的媳婦兒,才有人來教她。”
七娘子心中頓時一動,知道太夫人恐怕是要出口為五少爺說情了。
給五少爺在京城續弦,怎麽都得等過了五少夫人的周年,五少爺的齊衰喪服完了再來說親下聘,這一來就要拖到明年五月,緊接著再拖下去,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後年,整件事可能也就不了了之。
她臉上頓時就帶出了三分為難,“祖母,怎麽說現在五哥都在喪中……”
太夫人頓時就紅了眼圈,哽咽著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一邊揩著眼睛,一邊就流下淚來,“我是說明年等他出了孝……好孩子,我知道五房對不起你們,你們心胸寬大,也沒有放在心上。你……你和鳳佳說一說,或者由他出麵向國公爺求個情,就別讓你五哥去雲南了吧!這件事上,他也是被張氏那個**蒙騙,他也是可憐啊!”
太夫人會找自己來說這件事,也並不出七娘子的意料。
以許鳳佳的性子,隻怕是一聽到這句話,臉上就要泛起黑氣了,也就是七娘子平時雖然行事多不合老夫人的心意,但麵子上總是把大家都照顧得很好。聽到太夫人這話,隻怕未必是一語回絕,還有一點回旋的餘地。
七娘子正欲打破太夫人的幻想:五少爺去雲南的事,就算她肯出麵求情,都不可能轉圜,更別說她根本也無意出麵求情了。
但看著太夫人蒼老而悲慟的麵容,她心底不由得就起了一絲遲疑。
現在隻怕是太夫人心防最脆弱的時候了……
要向孫媳婦低頭求情,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更別說這個孫媳婦平時還是自己打壓的對象,欠了這一次情,以後太夫人在自己跟前,真是平白無故都要矮了半分。
要做出這個選擇,對太夫人來說肯定是很艱難的,她要將平時的傲氣和威嚴都放到一邊,將心中對五少爺的關心表現出來,才能這樣情真意切地懇求自己。
也就是說,她現在的心理狀態,恐怕也正是處於一個激動而且波動的階段了。
七娘子未曾低估過這個飽經世故的老太太,隻看五少夫人去世第二天她的表現,就可以知道太夫人的城府雖然可能不如許夫人,但也決不是個簡單人物。她也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從太夫人那裏騙出當年的事情真相,尤其是太夫人本人沒有直接插手過五娘子之死,可能隻是在背後默許或者慫恿的時候,她的心並不虛,她可以自我安慰,貿然的試探,隻會讓太夫人有所警覺。
但在如今這樣一種混亂的情緒裏,隻要自己的圈套設的好,或者也不是不能套出老太太的心底話。
她就作出了一點猶豫,站起身來,又坐了回去,輕聲道,“可是五嫂的信裏說得明明白白……”
這句話一出口,太夫人的眼仁一下就縮緊了,見七娘子露出後悔神色,住口不說,她立刻追問。“張氏給你的信裏,都說了什麽?”
七娘子看了太夫人一眼。
就連她都沒有想到,太夫人這樣容易就上了鉤。
293、明悟
“五嫂說……”七娘子拖長了聲音,看似正在斟酌著言語,心底卻飛快地琢磨了起來。
要套話,當然也有很多種辦法,但最適合現在情形的那一種,似乎反而是最簡單的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她索性放棄思索任何帶有矯飾意味的語言,而是簡簡單單地將五少夫人的來信複述了出來。
“五嫂說,下藥的事,五哥雖然沒有插手,但還是知道的。”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太夫人的神色,又緩緩道,“據說吳勳家之所以被收買,背後也有……也有祖母的影子。”
太夫人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慌張,她不自然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旋即又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張氏喪心病狂,臨死前當然就像瘋狗一樣,逮著誰咬誰。這樣的信你很應該當場就撕了!”
五少夫人在信裏倒是沒有提到吳勳一家的事,七娘子這樣說,純粹隻是為了試探太夫人,對五少夫人的假指控,她到底是怎麽個反應。——五少夫人放高利貸,肯定是通過吳勳一家來操辦,包括這騙取的十萬兩銀子,也是由吳家來安排,這樣的心腹,當然是她自己收買,不可能和太夫人多親近,否則五少夫人又怎麽可能將瞞著太夫人的事,交給他們去辦。
得到太夫人的反應,她心底多少有了數,頓了頓,又慢吞吞地道,“是嗎?可祖母……五嫂信裏還說,這下藥的事,就是您也是知道的……”
這一次,太夫人的反應就要比聽到之前的指控時更強烈了一些,她手中正把玩的兩枚核桃忽然一滑,險些就要落到地上。
太夫人忙將它們放到了桌上,又抹了抹刀裁一樣的鬢邊,才露出了怒色,“張氏真是什麽話都敢說!”
七娘子再無懷疑,她本來就傾向於相信五少夫人信中所指,現在更是肯定無疑:太夫人即使是沒有慫恿五少夫人下藥,也絕對是事前默許,事後又幫著五少夫人擦了屁股。
“可不是,真是什麽話都敢說呀。”七娘子就一臉氣憤地幫著太夫人數落起了五少夫人,“真是白費了祖母素日裏的疼愛!”
太夫人麵上閃過了一絲激動,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附和起了七娘子,“平時我的話,就當耳旁風……自己走上了這條路!”
以太夫人和五房的密切關係,七娘子肯這樣給太夫人台階下,幫著太夫人撇清,已經是很給太夫人麵子了。
七娘子義憤填膺,接連數落著五少夫人的不是,見太夫人連連附和,她又拍了拍桌子,恨聲道,“當時說好了隻是王不留行,沒想到她自己又多加了一味番紅花——”
太夫人一時不察,脫口而出,“可不就是——”
話聲剛落,她就死死地咬住了牙關,一臉訝異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臉上的憤怒早已經消失,她注視著太夫人,緩緩地道,“看來,五嫂信上說的,也並不假啊。”
樂山居後廳一下就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太夫人幾乎是在轉瞬間就蒼老了十年,她皺紋深刻的老臉上現出了一個複雜的表情,像是哭,又像是苦笑,隻是那老壽星一樣的喜氣,卻已經不知去了哪裏。她似乎從一個焦急而不失威嚴的長輩,一下就變做了一個狼狽而憔悴的民婦,麵對七娘子逼人的目光,甚至有了些自慚形穢,有了些局促。
七娘子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冷冷地盯著太夫人,她亮而澄澈的雙眼中,似乎訴說著無數無言的指責,又似乎隻是在冷冷地藐視著太夫人,忽然間,這一對祖孫之間的關係好像倒轉了過來,七娘子這個孫輩,反而成了兩人間的主宰者。
太夫人忽然間就打從心底後悔了上來。
早知道,何必當初?
她注視著七娘子,又為那凜然所刺傷了似的,一下就狼狽地調開了視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那複雜而難以言喻的心情,給壓到了心底。
“你的胡說八道,我已經聽得夠了。”太夫人傲然道,“楊善衡你要明白,今*****能在許家橫行霸道,不過是仗著你爹、你姐姐的威勢。可你不能忘記,你究竟隻是孫子媳婦,忤逆兩個字,你還背不起!”
她高高地抬起頭來,似乎要以此來壓倒七娘子的心防,“於靜的事,你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否則你以為,在後院裏讓我這個老祖宗不開心,你會過得很開心?”
到了這時候,太夫人終於也撕下了自己的麵紗,她的話裏已經帶上了赤/裸裸的威脅。
七娘子垂下眼,笑了。
她輕聲道,“那小七就隻能等祖母出招,再試試看能否應付得了了?”
話裏雖然沒有多少輕蔑,但顯然七娘子是根本沒把太夫人的威脅放在心上,她甚至是以一種從容的態度,來麵對太夫人的威脅。
再沒有這樣從容與坦然,更能讓敵人難受的了。
太夫人現在就很難受,鼓足了全身的力氣,這力氣卻似乎落了個空,一時間,她竟然被七娘子氣得氣血翻湧,罕見地動了真怒。
“你——你是要把我老婆子氣死是不是——”她的聲音甚至驚動了廳外的丫鬟們,頓時就有幾個小鬟進來扶住太夫人,“您別動氣!您快坐下——”
七娘子從頭到尾,隻是坐在原地不動,含笑旁觀。
太夫人身邊有了人,倒是一下有了底氣,她注視著七娘子,又放緩了語調,甚至有些疲憊地道,“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別逼著祖母到國公爺跟前告狀,大家沒臉!”
到了最後,這話裏到底還是露了淩厲。
“祖母。”七娘子就低下頭輕聲道,“做過就是做過,沒有做過,就是沒有做過,五哥自己都未必不認,有些事,您又何必強求呢。”
雖然語調柔婉,和顏悅色,但話裏竟是寸步不讓,一點都不把太夫人的話放在心上!
太夫人氣得麵色灰白,“好!好!”
她猛地將桌上的盤碗掃落在地,狠聲道,“在太妃跟前,你也要這樣傲氣才好!”
七娘子眼皮都沒抬一下,她翹起唇角,低聲道,“在五姐跟前,祖母也要維持這樣的氣勢,才是好呢。”
說到詞鋒,天下比得過七娘子的人,隻怕不多,太夫人這一下真是又氣又怕,扶著頭就要往後倒,眾人緊著就是一通忙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又將太夫人扶到榻上躺下,見太夫人半死不活,呻吟連連,就有丫鬟壯著膽子嗬斥七娘子,“少夫人多穩重的人,怎麽就不想想,老太太多大的年紀,能經得住這樣的氣?”
七娘子臉上就又露出了悔意,她忙站起身來,“我這就派人去請權神醫。”
這句話說出來,太夫人真是不好都要好了:權仲白是七娘子的親戚,一手神脈是京城聞名的,太夫人有沒有被氣出病來,豈不是一摸就能摸到?
真是見招拆招,連一點兒破綻,都早就彌縫好了!
到時候平國公一問,太夫人並沒有多少不妥,脈象健旺,不免就要過問兩個人爭吵的緣由,到時候楊善衡再將手中的信往外一送……
太夫人心中竟不知道是氣還是笑,她乏力地呻吟了一聲,又擺了擺手,低聲道,“算了!沒有什麽!你們什麽牌位上的人,都出去吧!”
七娘子又關切地為太夫人掖了掖衣領,“祖母真沒事吧?”
太夫人就沒好氣地撐起身子,又橫了七娘子一眼,“我沒事!”
眾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還是退出了屋子。屋內一下又靜了下來,太夫人的呼吸聲一時急促一時徐緩,又過了一會,終於勻淨了下來。
“你要讓於靜去雲南,就讓他去雲南吧。”
太夫人的聲音中,已是多出了無數疲憊,她閉上眼,眼角有一滴渾濁的淚滑了下來。“我老了,府裏的事,以後也管不了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都隨你!”
如果是許夫人來說這句話,想必是會說得無比的欣慰,而這句話從太夫人口中露出,七娘子卻隻聽到了深深的怨毒。
不過,她畢竟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太夫人這是明知事不可為,就立刻調適心情,退而求其次,從要保五少爺,退回到了自保中。
她本來就是府中的老祖宗,平國公平時對她也很尊重,隻要太夫人肯不和七娘子為難,七娘子又有什麽地方,可以為難得到她呢?
這一招見風使舵、看碟下菜,太夫人使來也的確是極老道的。即使這樣做等於是在側麵服軟,表示自己怕了七娘子的手段,與那無數引而未發,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的證據,但她要龜縮起來,七娘子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本領,可以強行將龜殼敲裂。
七娘子卻不驕不躁,她露出了一抹從容而自信的笑意,緩聲道,“那楊棋就多謝祖母體諒——沒有什麽事,孫媳就告退了?”
太夫人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她翻轉過身子,索性不再搭理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站起身來,徐徐地出了屋子。
幾乎是才一出樂山居,七娘子唇邊就已經掛上了一抹冷笑。
太夫人畢竟是老了,情緒一激動,就沒有回過味來,這一次,還是讓她占據了先手。
不過,即使七娘子也傾向於相信五少夫人的絕筆信,在證實了五少夫人真的沒有騙她之後,她還是不禁有幾分吃驚。
七娘子吐了一口氣,她看了看天色,便加快腳步,急急地回了明德堂。
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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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當天晚上,四少夫人回府了。
這一次回府,四少夫人的動靜就並不太大,似乎知道府裏剛剛經過事情,禁不住多少折騰,她隻是打發人到明德堂要了兩三樣小玩意,就讓七娘子安安穩穩地過了一夜。
不過第二天早上,因為太夫人身上不好,閉門謝客,許夫人又和大太太約了去潭柘寺上香,大家沒了人請安,也就沒有聚到一塊,七娘子分派了家事,便讓立夏在明德堂看家,自己進了慎獨堂去看望四少夫人。
孕期進入第七個月,四少夫人的身形已經很笨重了,她正愜意地靠在炕邊,翻閱著一本新出的小說話本,見到七娘子來了,也不過欠了欠身子,便笑道,“我就不起來了,六弟妹別怪我失禮。”
七娘子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那裏會怪四嫂呢,我看著四嫂倒是豐潤了不少!”
兩妯娌又寒暄了一會,七娘子在四少夫人對麵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聽四少夫人說了幾件在娘家養胎的事。
話說得告一段落之後,兩人不知怎麽,又都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七娘子才慢慢地道,“就是幾個月的時間,還記得於翹事發,似乎還是昨天的事,不想今日裏整個五房就已經……”
四少夫人也有些感慨,她撫著肚子慢慢地道,“可不是?人世間的事,真是說不清楚!誰又能想得到,五房居然那樣喪心病狂……”
她臉上又閃過了一絲不屑,一絲竊喜,“她就是太刻薄了!自己賢惠就賢惠,還天天那樣顯擺,看看今天,她自己的女兒孤零零的,也沒個人照料!再賢惠,賢惠給誰看?”
即使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直有心結,但在人都已經去世的今天,提到五少夫人抬舉通房,還這樣憤憤不平……可見得四少夫人是真的很介意別人要來分她的寵愛。
七娘子托著腮笑了笑,眼神卻不由得放遠了開去。
她又想到了五娘子當著她麵向大太太炫耀的話,“我就問她,我說四哥現在可都還沒有子息呢,我這裏兩個美貌的丫頭都沒有開臉,不然……”
五少夫人說自己隻放了一味王不留行,七娘子早已經半信半疑,經過太夫人那邊的反麵驗證,她倒是真的相信,五少夫人的確是隻用了一味藥材,畢竟她還是希望五娘子病,而不是希望她死。
府裏剩下的嫌疑人,也就隻有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了,並且這一味番紅花的目的,已經非常單純:當事人可能並不知道番紅花會導致五娘子大出血,隻是取了它絕育的效果。
大少夫人當然也可能因為自己的原因,想要五娘子絕育,不過她性格低調柔婉,這些年接觸下來,七娘子倒覺得她更像是謀定後動的性子,若有陰謀,也絕不會這樣實現。而且七娘子想來想去,也不知道她要五娘子絕育,於自己有什麽好處:四郎和五郎可都還活蹦亂跳著呢!
要五娘子死,她可能有理由,要五娘子絕育,則這個懷疑,似乎就有幾分牽強了。
四少夫人就不一樣了。
此女性格激烈衝動,雖有算計,但卻也是性情中人,看重四少爺的寵愛多於一切……五娘子的那句話,很可能是正正戳中了她的逆鱗。
不過還是那一句話:此事已經過去三年,即使是四少夫人下手,七娘子又要從哪裏找出證據?即使找了出來,五少夫人已經認下所有罪名,平國公又怎麽會高興她舊事重提?
五少夫人死後出的這個難題,也真的並不容易來解。
七娘子就又對四少夫人親切地笑了笑。
不過,五少夫人生前都還鬥不過她,死後,那就更鬥不過了。
她低聲說,“四嫂聽說沒有,五嫂去世那一晚,是給我寫了一封信的。”
294起伏
四少夫人的反應,當然也在七娘子的意料之中。
聽說五少夫人給七娘子留了一封信,這個當時並不在家的青年貴婦臉色頓時一變,既有了幾絲驚悚,又有了幾分興奮,還有絲絲縷縷的好奇,從眼角眉梢之間放射出來。
她就輕聲問七娘子,“五弟妹給你寫了什麽?這件事,家裏人都知道了嗎?”
四少爺為了不讓四少夫人過分操心,很可能也的確沒有把這封信的事告訴四少夫人。作為一個頭一次聽聞此事的人來說,四少夫人的反應,可以說是相當的合理。
七娘子又左右張望了一番,見屋內無人,便壓低了聲音,“信裏卻是牽涉到了四嫂……所以家裏人雖然都知道了,這一向,我卻不敢把信拿出來。”
四少夫人頓時吊起了眼睛,立起了眉毛。“什麽!”
她現出了十分的惱怒,拍了拍桌子,“這個張氏,死了也要算計我們四房。真是前世造孽,才有這樣一個妯娌!”
不過這惱怒了,到底也有了一點心虛,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信裏是不是提到了那個通房的事?”
家裏的少奶奶要使手段去揉搓、去打發一個通房,其實是年輕貴婦們彼此間心知肚明的事,四少夫人當年爽快地將這件事告訴七娘子,隻怕也是存了‘七娘子一定會理解自己’的心思,又因為這件事說到底是沒有一點物證,才會口無遮攔地將張家口一事的細節,都告訴了七娘子。
但如果五少夫人的絕筆信裏提到這件事,那意義可就不一樣了,口說無憑,落紙為證,五少夫人如果在信裏說明了那味毒藥的來源和表現,再點出幾個經辦此事的人名。那可是什麽事都不一樣了,隻要私底下開棺驗屍,兩邊一合,四房兩夫妻之間,肯定就要生分開來。雖說四少夫人有孩子護身,但孩子落地後,她的麻煩可就大了。
七娘子抿了抿唇,又望了四少夫人一眼,便探手入懷,取出了一封信來。
見四少夫人有來接的意思,她卻又一側身,躲過了四少夫人的動作,笑眯眯地道,“還是我來讀給四嫂聽吧。”
四少夫人心知肚明:七娘子怕她接過來一看,若有什麽不利於四房的言語,就順勢或者撕了,或者燒了……
她也就收回手,訕訕地一笑,“好,你讀,你讀,我倒要看看,張氏臨死前還要把什麽難聽話,栽派到我頭上來!”
七娘子清了清嗓子,便輕聲道,“前頭的一些客氣話,就不說了,五嫂還是從和賢說起的。”
“和賢這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血,我是不能再照顧她了。”七娘子徐徐地道,“不過,我知道以你的性子,雖然未必會搓摩和賢,但未來的十多年裏,也一定不會給她多少關懷,但祖母年事已高,還能不能活到和賢出嫁的日子,還很難說。我可以用一件事來交換你對和賢的照料。”
她頓了頓,又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四嫂,這可都是五嫂的話——我知道在府中幾個兄弟裏,也就是四哥的軍功最高,這一向對六弟威脅最大,不過有了此事作為把柄。將來對景兒往外揭露,那四房也斷斷不會是你們六房的威脅了。曾經在幾年前,我為四嫂辦過一件上不得台盤的事……”
她就徐徐地將張家口一事的幾個細節說了出來,四少夫人是越聽臉色越沉:這都和她與七娘子說起來時候的細節,分毫無差,可見得五少夫人是沒有蒙騙七娘子的意思,她真的想用四房的把柄,來交換和賢的平安。
“有了這件事,隻要在適當的時候告訴婆婆,婆婆自然會為你們將此事鬧大,於是四房顏麵無存之餘,四嫂更是恐怕就此失寵,四房從此內部不寧,四哥多半心灰意冷之下,也會申請外調,將四嫂留在京城。”七娘子一邊讀,一邊看著四少夫人的臉色。
四少夫人眼中甚至已經隱隱放出了凶光,她麵色陰沉,險惡地打量了七娘子一眼,目光又投向了屋內一角。
七娘子跟著她的眼神看過去時,卻發覺那是堂屋多寶格的一麵,上頭似乎擺了一個黃銅青羊立像……四少夫人的眼神在上頭略一盤旋,又轉了開去,看向了另一側的大花瓶……
這個人的性格,也真是夠直接的了。
五少夫人當然沒有把四少夫人的把柄,給她如實寫下來,但這一番話裏也沒有多少虛假,許多細節,都是當時四少夫人對七娘子提到過的。這個故事要是這樣被揭露開來,四房在府裏沒了臉麵不說,隻怕四少夫人和四少爺之間,從此是再也不會有此時的情濃了。
對於四少夫人來說,這個威脅,當然要比什麽世子位沒了指望,來得更嚴肅也更真實,而眼前的七娘子,也由意氣相投的妯娌,一下就變成了危險的敵人。
麵對敵人,她的反應居然是要找一個凶器……這個人的思維不但是一條直線,還很粗暴,帶有強烈的原始色彩:你可能傷害到我,那麽我就先來傷害你。
七娘子心中多少有了底,她又往下念。
“非但如此,還有一件事,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我也要在私底下告訴你,我這一生最憎為人背上黑鍋做替罪羊,當時我沒有害死楊善禮的心思,在她的藥裏,我混進去的隻有王不留行。番紅花一味,是——”
七娘子一下頓住了,她幾乎要瞪大了眼睛,審視四少夫人的神色。
四少夫人麵上,先有驚惶一閃即逝,隨後又安心下來。她似乎想到了‘沒有真憑實據’幾個字,便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將話咬得很重。“張氏該不會又要無中生有,將整件事,栽派到我身上吧!”
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置可否的笑,她輕聲道,“五嫂是這樣寫的,那一天我從樂山居出來得早,想要先去明德堂探望過楊善禮,再回樂山居發落家務。沒想到才走到門口,便遠遠地看見四嫂從熬藥的小屋裏閃身出來,她左右一望,見無人得見,便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鬟走遠了,臉上還有一抹得意的笑。因為我站的遠又躲得快,四嫂居然沒有看到我,就這樣走遠了去……”
四少夫人的麵色先是凝重,到後來又不禁哈哈大笑,“你看看你看看,這個張氏,真是滿口的胡言亂語!那天我是有去看望過六弟妹,可我是一個丫鬟都沒帶!哪來的貼身丫鬟!”
七娘子心頭咯噔一響,再無懷疑。
要騙出一個人的實話,最好用也最樸素的辦法,就是真中摻假,用自己已經知道的真相,配合故意捏造出的假細節,來騙出對方的糾正。
隻看四少夫人在剛才那一番虛構的話中,不先糾正‘我沒有去過熬藥的小屋’、‘我沒有左右張望’,而是要先糾正‘我沒有帶丫鬟’。就可以知道,四少夫人潛意識已經承認了,這兩件事她都是做過的,當然沒有糾正的必要。
而這些心理學上的細節,四少夫人本人恐怕都很難明白,她笑著這樣說了一句,又露出了怒容,“張氏真是血口噴人,按照她這樣說,我也可以寫一句,我看到她從明德堂裏出來,左右無人,熬藥的胡媽媽又出小屋往淨房跑過去。她便閃身而入,片刻後閃身出來,不想一切都被遠處的我盡收眼底——這樣互相栽派,很有意思嗎?”
七娘子的眼色又深澤了一點。
熬藥的胡媽媽的確是去過淨房的,這一點她本人供述無誤,不過,卻沒有在府裏傳開來。
四少夫人又是怎麽知道胡媽媽去過淨房的呢?就是聽說過一點風聲,她又是怎麽在片刻之間,把這個細節編進了故事裏,恰到好處地重現了這麽一個情景?
四少夫人可不是思維敏捷心思細密之輩……
“就是。”她不動聲色地附和四少夫人,“沒有一點真憑實據的事,要血口噴人,簡直也太簡單了。”
四少夫人就仔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表情,見她麵上的確也有些不以為然,她便放心地笑了,“聽你這樣說起來,我還以為你本人是信了的!我心裏想,你未必會被五嫂騙到,讓兩房之間,再生嫌隙吧?”
七娘子微露笑意,她握住了四少夫人的手,又衝四少夫人眨了眨眼,“四嫂,就是要給你送人情,也要把人情送到你手上嘛。”
四少夫人一下恍然大悟,她笑了,“你呀,真是個鬼靈精。”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將手中的信三兩下就扯爛了丟到紙簍裏,又往上頭澆了一杯茶水,這柔軟的宣紙,頓時就絮成了一灘泥。
對四少夫人來說,自己會把這封信大大方方地念出來給她聽,自然是已經打消了用這封信來為難四房的念頭,否則她大可以私底下再向平國公告狀,又何必把五少夫人留下來的把柄,送到當事人手上。
“嘿嘿。”七娘子似乎難得地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就算是我想為難四嫂,這沒有真憑實據的,就憑著一封信,能做什麽?五嫂的算計,我可是看透了,她這是死了還要給我們兩房之間添堵!”
四少夫人竟似乎一點都不介意七娘子所說的‘沒有真憑實據,能做什麽’,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就是,這沒有真憑實據,你就是說了,爹娘又怎麽會相信呢?張氏臨終前這一招,卻是把你給看得小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沒有再接四少夫人的話,隻是低下頭來喝了一口茶。
隻要留心,四少夫人話裏,真是的確處處破綻。
不過,她這樣放心,也的確是因為沒有真憑實據,自己就是已經肯定番紅花是她的手筆,也很難將這件事挑明了,給予她應有的懲罰。
想到這裏,七娘子的眼睛又不禁眯了起來,忽然間,她感到和四少夫人保持表麵上的和氣,對自己也有好處。
至少她還能得到一點安全感,不必擔心有誰會因為一點言語上的齟齬,就給自己下了絕育的藥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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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慎獨堂回來,七娘子臉上就多了幾分心事,回到明德堂,她就靠著窗戶,思來想去,又翻開活頁本,在紙上寫寫畫畫起來。
許鳳佳隻要是當值,按例都是不回來吃午飯的,到了半下午,許夫人又找她去說話。
“聽說肖家一家人,國公爺本來想悄悄處理掉的,你卻說要將她們賣到東北去?”許夫人有了幾分訝異,“國公爺倒有幾分不解,又不知道是不是四妹的意思……”
七娘子忙道,“是太太說,與其一死了之,倒更寧願肖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想著將她們下了藥賣到東北去采礦……”
這雖然留了肖家一命,但也的確算得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許夫人神色間不由有了幾許唏噓,又想了想,便道,“這也不是什麽大事,既然四妹要這樣,那就這樣辦吧。”
又問了幾句五少夫人院子裏下人的處理情況,得知小富春等人都被送到城外別莊去了,打算等今年秋季放人出去婚配的時候,再行處置,免得太招人眼目。許夫人就滿意地點了點頭,誇七娘子,“你辦事,我是放心的。”
即使七娘子手上已經沾染了幾條人命,說到這種事,到底還是有幾分不自然,她又轉移了話題,和許夫人說起於平、於安的婚事。過了一會,許夫人自己問七娘子,“昨兒在樂山居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七娘子心知肚明:樂山居的事,到底還是傳開了去。
太夫人要是不打著裝病的主意,和自己私底下衝突,也就衝突了,後廳就彼此兩人,這件事是斷斷傳不到第三人耳朵裏的。
可是她沒有想透這一層,還想倚老賣老,逼迫七娘子就範,在整件事上,無形間就已經露了被動。
七娘子唇邊逸出一縷淡淡的笑意,她非但沒有回答許夫人,反而還問,“不知道爹是否已經得到了消息?”
許夫人頓時皺起眉來,仔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
見七娘子神態淡定從容,她心底多少有數了,原本緊皺的眉頭,也慢慢地伸展了開來。
許夫人就不動聲色地回答,“那就看你想不想國公爺知道了。”
七娘子的笑容也變大了,她輕聲說,“這,當然還是想,國公爺不問,有很多話,小七也不好說嘛。”
295離場
平國公這一次的反應也出乎意料地快,僅僅是第二天下午,他就將七娘子和許鳳佳叫進了夢華軒裏。
七娘子也不是第一次進夢華軒說話了,給平國公行過禮,她就安之若素地在許鳳佳下首坐下,看著似乎並不將平國公的黑臉放在心上,甚至有了幾分泰然自若的意思。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的表情,就不由得打從心底泛起了一點膩味。
大戶人家,公公是很少和兒媳婦直接接觸的,但凡有一點不滿,和兒子透出幾句,當兒子的還不如奉著聖旨,忙不迭地回去先捶了一頓老婆,再趕著過來給父親賠罪:某氏行事無狀衝撞了父親,我已經處罰過了,請父親不要往心裏去。
可許家的情況,從很多方麵來說,都和一般的家庭也不大一樣。
先不說鳳佳這孩子自幼就有自己的主意,從小身邊也有一群自己的勢力,到了現在更是羽翼豐滿,沒有自己這個父親照料,恐怕也可以闖出一番天地。隻是這個楊氏背後的娘家,就已經是龐大的力量,她自己又這樣有能力……說起來,許家對楊家也不是沒有虧欠……這種種特別的情況累加一起,再加上正經婆婆是旗幟鮮明地和六房站在一起,這府裏的很多事,倒不像是平國公做主,而像是楊氏這個世子夫人在做主一樣。就連鳳佳、秦氏,似乎都隻是她手中的一個傀儡,在家事上,是對她言聽計從。
雖然一個合格的世子夫人,一個合格的未來國公夫人,也的確需要這樣高超的手腕,但平國公今年也就是五十多歲,要比楊閣老還小幾歲,雖然不算年輕,但也還遠遠沒到老邁的年紀。
現在就這樣厲害,等到自己老邁昏聵了,府裏還不就成了她楊氏的世界,楊氏愛做什麽,就做什麽……這可怎麽行?
平國公又不由得瞥了許鳳佳一眼。
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楊家五娘的死,始終心懷愧疚,現在對這個七娘,又太遷就了一點,非但專寵,還是專聽專信……男子漢大丈夫,這樣懼內,也不是什麽好事。
或許因為這種種複雜而且微妙的考慮,雖然楊氏一向是做得無可挑剔,但平國公心底對她,總是有一點忌憚的意思。
隻是要找到敲打她的借口,也並非那樣容易。
子嗣和通房的事,有鳳佳在前頭給她頂著,按理應該最著急的秦氏,又隻顧著含飴弄孫,似乎是一點都不在意楊氏在生育上的艱難。
管家上更是挑不出一點毛病,和五房之間都走到那樣劍拔弩張的地步了,平時對五房的供給和關懷,也是做得百般周到,一直到她拿出充分證據,將五房一擊致死之前,自己都沒有覺得一點不對……
這樣的城府,這樣的手段,現在卻難得地和太夫人起了爭執,讓太夫人險些就要氣出毛病來——這忤逆的把柄,可是輕而易舉地就遞到了平國公手上。使得難得握住一點錯處的老人家,多少有了一絲沾沾自喜,更有了一點得意:楊氏你似乎也不是完人,一經犯錯,這錯處,竟然就這樣嚴重。
可平國公畢竟依然是天下有數的戰略大家,當年西征的主力統帥,在得意之餘,心中也不禁有了一點不安。
以楊氏的作風,太夫人的要求就算再過分,她給個軟釘子碰也就完了,是什麽事,非得讓兩個人之間有了這樣激烈的衝突,讓楊氏都是分毫不讓地,不肯給太夫人一個台階來下?
這個要求,也一定是一個很要緊,並且對六房的利益存在嚴重冒犯的要求。
平國公雖然不喜歡七娘子,但也絕不想讓府裏再生事端,出現什麽兄弟鬩牆的事,讓六房更加心淡,讓碩果僅存的大房和四房,更加難以自處。
尤其是大少爺,這麽多年來安安穩穩,卻屢次被弟弟們牽累,這一次五房出事,從小鬆花的口供來看,竟是還想著要先去攀咬大房……
一想到大少爺當年的意氣飛揚,與如今的小心翼翼,平國公心裏就多了一份不忍。
聽說楊氏昨天早上還進了慎獨堂去找莫氏說話……
平國公心底就將對七娘子的不喜歡,給放到了一邊。
“聽說這幾天,二門內很熱鬧。楊氏你是先進了樂山居,又進了慎獨堂,到哪裏,都引起了一番轟動。”他的話裏雖然有淡淡的嘲諷,但卻並沒有多少火氣。
許鳳佳動了動,他剛要張口說話,平國公就指著他道,“我聽說明德堂裏的事,一直都是楊氏說了算數,既然如此,你今天在夢華軒裏,也就不要多說什麽了。”
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這一番話,敲打得分明還是七娘子,卻臊得許鳳佳滿臉通紅。
少年人也畢竟是少年人,許鳳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服氣地道,“我是個男人,家裏的事,當然是媳婦做主,我的心機不在外頭使,難道還要在家裏對著自己人來使?”
這句話卻是又將以前的事,拉下水來說。盡管是正理,但依然過分忤逆,也依然戳到了平國公的痛處。
沒有等平國公說話,七娘子就柔聲道,“世子,對父親說話,怎麽能這樣暴躁。”
許鳳佳發出了一聲冷哼,別過頭去,竟是一點都不肯示弱。
這孩子就是這樣倔強!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臉上的為難,心底倒是有了一絲興味,他麵色冷漠,卻是等著七娘子的下文。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直接轉向了平國公,徐徐道,“其實有些事,小七也早就想和父親私底下談一談,隻是苦於無從開口……既然父親已經知道了樂山居裏的事,那麽這一封信,也應該給父親過目了。”
她一提到信字,平國公已經悚然動容,一下有了站起身來的衝動。
“你是說——”他字斟句酌,望住七娘子不放,已經將剛才那小小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
七娘子神色微暗,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來,送到了平國公手上。
平國公接過信來,卻是先猶豫了一下,又望了楊氏一眼,才將視線集中到了這素色信封上,似乎想要透過信封,看穿裏頭的內容。
一封信,畢竟是可以偽造的……
他還是抽出了信紙,凝神細看起來。
先看筆跡,平國公就暗自點頭。
一個人寫字時的心緒,當然會不由自主,流露在字裏行間。這封信如果是後來偽造,那麽筆鋒之間的倉促、絕望等情緒,是怎麽都仿不到這麽肖似的。
他就把心先放下幾分,開始仔細地審讀起了這封信的內容。
卻是越看臉色越青,還沒有看完,已經迫不及待地問七娘子,“這十五萬兩的船契,什麽意思?”
七娘子便注目許鳳佳。
許鳳佳倒也沒有再和平國公慪氣,他臉上掛上了沉重而肅穆的神色,從懷中取出了一張花花綠綠的契紙,送到了平國公麵前。
平國公捏著信紙的手,一時間都有了微微的顫抖。
張氏吞沒公產,平國公心底是有數的。張家兒女最多,雖然家事總的說來,與韓家、莫家比也不差什麽,但攤到張氏身上,她的嫁妝就少了一點。
平時府裏當然要一碗水端平,各房也都有自己的臉麵要做,張氏說來最不容易,再說許夫人移交過去的時候,賬本也未必幹淨,三年三萬兩,多了一點,但也不是解釋不清楚。再說,這三萬兩,許家也真的不看在眼裏。就是楊家兩姐妹的萬貫家產,相較國公府的身家,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為了貼補家用吞沒公款,與有計劃地吞沒公款,在外私底下為五房置辦家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前者還可以辯稱是出於無奈,而後者卻已經是赤。裸裸地吃裏扒外了。
才放下船契,鳳佳就又遞了一疊宣紙上來,平國公稍加翻閱,瞳仁頓時縮得更緊:他當然是立刻就認出來了這些賬目的來源。
七娘子望著平國公的神色,她微微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五少夫人有意,還是覺得這件事沒必要說明,在這十五萬兩船契上,她是一點都沒有提到太夫人三個字。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向很親密,在七娘子查賬的時候,甚至還為五少夫人說過幾句話……這十五萬兩銀子船契是去年寫的,就是那段時間裏,太夫人私底下變賣了自己的陪嫁湊了十萬兩……
這幾件事,都是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餘地,而且也的確都是真事。七娘子所隱瞞下來的隻是她的猜測:在這十萬兩銀子的下落上,連太夫人都是為五少夫人所蒙騙。這十萬兩銀子,是五少夫人騙出來的。
也隻有五少夫人是騙出來的銀子,她才不敢告訴太夫人自己又利用賬本設局對付六房,才使得太夫人出麵為五房說情,坐實了五房貪墨的名頭。
也隻有太夫人根本不知道這十萬兩銀子已經下了廣州,她才會絕口不問船契,甚至對邱智的生死漠不關心……
根據七娘子的猜測,五少夫人可能就是告訴太夫人,自己需要一些銀子來周轉虧空,將五娘子生產後可能出現的財政危機彌補過去——比如說,要從印子錢莊家那裏支取出銀子來,也需要一段時間。就用這個借口,騙出了太夫人的私房。
當然,這些事,平國公就沒有必要知道了。
他所需要知道的隻是,太夫人已經偏心到這個地步,不但坐視五房貪墨公中銀兩,在外置辦私房產業,甚至還越過了平國公,將自己的嫁妝私底下變賣了去,給五房湊足銀兩來辦這條船。
平國公雖然是庶子,但能夠承爵,也是因為太夫人把他收為自己的養子。這份嫁妝按理來說,是應該由平國公繼承的,孫輩所能得到的,隻是數額有限的紀念品。可以說太夫人的做法,不但是傷了大家大族當門立戶所不可或缺的潛規則,更是已經傷了和平國公之間的母子情。
當平國公再往下看,看到五少夫人承認,太夫人對於下藥的事心中有數時,他就更沒有一點吃驚的情緒了。
連吞沒公產的事,太夫人都積極幫忙,不過是下個藥而已,又算得了什麽呢?
五少夫人對太夫人的分析,自然也被平國公看在了眼裏。五少夫人筆鋒雖然銳利,用語雖然刻薄,但說得又何嚐不是在情在理?甚至就因為是出於五少夫人之手,才更為可信。
為了和媳婦不和,就把這個家鬧成這個樣子,鬧出了多大的風波……太夫人不是為老不尊,又是什麽?
等到這一封信看完,平國公已經是沒有一點脾氣。
他沉思了半晌,卻還是責怪起了七娘子。
“這件事的動靜,你還是搞得太大了一點。”平國公的態度,已經不止是溫和得一星半點,他徐徐地道,“畢竟有太妃在宮中掛念母親,要是傳到了宮裏,你又該如何解釋。”
七娘子唇邊逸出一線苦笑,“父親,即使這件事沒有傳到宮裏,五嫂猝死,五哥遠走,總也要向太妃解釋……這封信,我準備帶進宮中,給太妃看一看。”
平國公不由攥緊了信紙,又尋思了片刻,也跟著七娘子苦笑了起來。“好,我們不遮遮掩掩,是是非非,就由得太妃自己來判別吧。”
想到太夫人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心中就像是吃了一整塊肥肉,膩味得竟有些作嘔的意思,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地問,“那這一回,老人家又是為了什麽事和你鬧成這樣?”
兩次發問,平國公的用詞已經有了明顯的轉變,由‘七娘子來鬧’,變作了‘老人家在鬧’。
七娘子平靜地回答,“祖母希望五哥能在京城續弦,並且留在京城附近,不要遠走雲南。老人家想我來開口,向父親、母親求情。小七不從,一來一往,就鬧到了這個地步。”
她又解釋給平國公知道,“本來這個船契,是想要在當時一並拿出的,因為牽扯到祖母,恐怕大家臉麵上下不來,想著等到日後有了機會,再向父親私底下解釋……”
平國公擺了擺手,已是滿心的苦澀。
這個家裏,真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楊氏這樣把厲害擺在麵上的人,和太夫人這樣麵上慈和,私底下興風作浪的角色相比,已經是輸了一籌。
家長的心,總是想要一碗水端平,覺得誰更弱勢,就更照顧誰一些。
“你祖母知道船契的事已經暴露了嗎?”他問,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這下藥的事,你和她對質過沒有?”
七娘子目光如水,她誠懇地回答,“船契的事尚且不知道該怎麽說,下藥的事倒是說了幾句,祖母走了嘴,不過當時我們隻有兩人在後廳單獨相處……也沒有什麽憑證。”
她今天進夢華軒來,是沒有打算說假話的,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禁得起平國公的盤查、思考和審問。所以她的態度,也就分外的坦承直率。
平國公看在眼裏,不禁就又沉吟了起來。
過了半晌,他輕聲說,“好,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吧,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一個人說。”
見七娘子和許鳳佳都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平國公不由得一笑,“別忘了把船契帶走,這賬本,就先留下來吧。”
賬本留下來,當然是要和太夫人對質的,畢竟七娘子隻是按著格式抄出了一份,並沒有偷走原件。不過這對質也隻是表麵功夫:七娘子如果傻到偽造這樣重要的證據,也就不可能坐到如今的地位了。
許鳳佳臉上倒是多了幾分訝異,“爹,這可是十五萬兩銀子!”
平國公瞪了他一眼,“我說要給你了嗎?”
他麵上多了幾分嫌惡,“隻是嫌它放在這裏,髒了我的桌子!”
許鳳佳還要再說什麽,七娘子已經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不再說話,隻是癟著嘴上前將船契給拽到了袖子裏。“給了我,我可就不往外吐了。”
平國公叫他拿走,當然也就是要給他的了,這點潛台詞,誰都不至於聽不出來,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對平國公行了一禮,便站起身來,拉著許鳳佳要退出夢華軒。
人已經走到門口,平國公又咳嗽了一聲。
七娘子回身望去,隻見平國公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他問,“張氏信裏關於下藥的那件事,還有一個說法,楊氏你怎麽看?”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一點憑據的事,就是信了能如何,不信又如何?倒不如不要去想,好好地過日子算了。”
這話,已經是說到了平國公的心坎裏。
許家雖然威風,但沒有真憑實據,要將任何一個少夫人問罪,也都要提防著媳婦娘家那邊鬧起來給自己女兒做主撐腰,到時候大家臉麵上,實在就太難看了。
這件事雖然醜惡,但沒有證據,也的確就隻能這樣算了。
他衝七娘子點了點頭,語含深意。“你會這樣想,爹就放心得多了。”
平國公還是第一次對七娘子這樣親和,甚至自稱為爹。
七娘子微微一笑,便和許鳳佳一道轉身出了屋子。
許鳳佳一出夢華軒就活躍起來,“說什麽家裏的事,都聽媳婦兒的話……難不成從前家裏的事不是娘在做主?一隻手指指別人,四隻手指指自己!”
七娘子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你少說兩句成不成!從前也不見你這樣——在父親跟前,就和個孩子似的,脾氣倔是倔得來!”
小夫妻一路打打鬧鬧互相埋怨,回了屋裏,許鳳佳就抽出船契給七娘子,“這個你收好吧。”
七娘子淡淡地道,“你拿著,以後給四郎和五郎好了。”
她頓了頓,又道,“要不是為了這十五萬兩銀子,五姐也不會……”
許鳳佳沒有接口,卻依然還是把船契塞到了七娘子手裏,“就是要給四郎、五郎,也是你來收著。”
七娘子便不再推辭,打開自己的保險櫃,將兩件東西放了進去,又若有所思地道,“今天的樂山居裏,可有熱鬧看了。”
許鳳佳也似笑非笑,“隻可惜我們沒有福氣,不能親臨現場。有很多事,也很難知道細節。”
七娘子隻是笑,不說話。
等到第二天早上,小黃浦給她梳頭的時候,就學給七娘子聽,“哎喲喲,真是好一陣的熱鬧。國公爺進來了先問賬本,又要問太夫人船契的事,太夫人先還說不知道,後來國公爺耐著性子一件一件地說給她聽,把太夫人說得麵如土色,怔了好半日,又暈死過去……國公爺這才叫人去請大夫……”
對一個人最大的打擊,並不是讓她在肉體上受到多大的折磨和苦楚,而是擊毀她最為看重的精神支柱。
船契的事,太夫人可以不知道,五少爺卻是一定會知道的,畢竟有很多事也需要他來出麵。譬如十五萬兩巨額銀票,那就肯定是要五少爺出麵去兌。
五少夫人騙自己,太夫人可能還不覺得什麽,可連五少爺都來騙自己……這一點,對太夫人的打擊就很大了。
七娘子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緩緩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
經此一事,不論是太夫人還是五房,都已經提前退出了國公府的舞台。已經不可能,也沒有心思再對六房的世子地位,造成任何衝擊。
296福報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七娘子終於迎來了她久已經想望,卻又久已經睽違的寧靜生活。
太夫人自從那天和平國公在樂山居裏鬧了不快,便‘病’了。雖說病勢也並不沉重,老人家卻借口靜養,成日裏閉門謝客,往常是一天也拉不下的晨昏定省,現在就換到了清平苑裏。要不是和賢每天還在樂山居中進進出出的,樂山居是恨不得大門緊鎖,連一個小輩都不放進屋裏。
平國公和太夫人口角的事,當然也沒有瞞過府內上下眾人。一時間樂山居的丫頭來來去去,臉上都多了幾分小心,倒是許夫人臉上又添血色,對著誰,臉上也都多了笑模樣。
這世上總是有了奸角,才顯出忠臣,即使許夫人自己的手恐怕也並不幹淨,但太夫人受到這樣嚴重的打擊,對於她來說也依然是個利好消息。平國公往清平苑裏走動的次數,就要顯著地增多了。
少了太夫人添堵,府裏說起來又還在喪事裏,許鳳佳等人按禮法來說,甚至還不應該和妻妾同床,生育壓力,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大房素來懂事,四房最近是一心待產,又得了七娘子送出的人情,哪裏會給她添麻煩。五少爺還沒有從揚州回來,於平、於安也都專心地繡著自己的嫁衣。於寧、於泰是一心讀書,平時都很少走出屋門,七娘子除了每天發落一些家下的瑣事,最繁重的工作,也就是陪著四郎、五郎練字了。
自從嫁進許家,她的日子就過得驚濤駭浪步步驚心,上一次如此風平浪靜,還是在五娘子出嫁以後,先皇去世之前那一段短短的日子。
權仲白八月上旬來給她扶平安脈的時候,就誇七娘子,“幾個月不見,少夫人的臉色又好些了,似這樣下去到了明年,想必身體就又上一層樓。”
許鳳佳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霽,也不顧權仲白還在邊上,就向七娘子誇耀,“你看你看,著你練拳,真是一步好棋,不過一年的時間,我看你臉上的血色也多了,就是平時行走之間,也不像從前那樣弱不禁風的,好像出的氣大了,就能把你給吹倒!”
七娘子還未白他,權仲白已經哈哈大笑,“升鸞你也實在風趣。”
兩個男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了俏皮話來,權仲白又收回手去,給七娘子寫太平方。“最近又琢磨出了幾個食補的方子,少夫人拿著,若是想吃就時常吃一吃,不愛吃也不要勉強自己。”
七娘子輕聲謝過了權仲白,又壓低了聲音問,“說起來,六姐在宮中,也是承蒙先生照顧了……”
六娘子說來是去年臘月裏有的身子,自從過了今年五月,就是一心養胎,如今進入八月,她隨時可能生產,宮中更是嚴陣以待。今年中秋,皇後娘娘是親自發話,就不大辦了。眾誥命也就是中秋當日進去朝拜中宮,就算是過了節。
“怕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權仲白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就是昨天進景仁宮去扶脈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胎動的跡象。宮中幾個富有經驗的接生媽媽,也都說骨盆漸開。快則今日,慢則明日,恐怕就有消息。不過,這到底是接生媽媽的活計,權某在這件事上,倒是真的幫不上忙了。”
權仲白年紀太輕,當然不可能在產科上有什麽造詣。七娘子點頭笑道,“也要多謝權先生一向照拂!”
權仲白毫不在意,他擺了擺手,興致勃勃地道,“今年真是喜事多,瑞雲的脈象也很健旺,這一向你弟弟很照顧她。就是我們見了,心底都很為她高興。”
權仲白的直爽在很多時候,雖然是個缺點,但也有讓人心裏熨貼的時候。
七娘子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也都看出了對方眼底的笑意。
六娘子的身孕對於楊家來說固然是大事,和許家卻也有一定的關係。送走了權仲白,許鳳佳就問七娘子,“六姐身邊的接生媽媽,都還可靠吧?”
七娘子點了點頭,“都是父親親自從江南尋訪過來,不論出身還是手藝、為人,都是一等一的可靠,七月裏剛剛送到宮裏去。”
七月底才進宮,被人收買的可能性無疑更小。許鳳佳不由感慨,“到底四姨夫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大老爺要是不厲害,怎麽能坐得到大秦首輔的位置?七娘子不置可否,“六姐的事,還是家裏自己操持,大家都放心。在這件事上,連二姐都沒有開口,我們雖然關心,但也就是關心著就行了。”
她這話絕非無的放矢,許鳳佳自然也聽得懂七娘子的意思,他笑了,“六姐這一胎是男是女,隻怕最關心的人,還是牛家。”
牛家和許家之間的矛盾,雖然已經沒有當年那樣尖銳,但畢竟兩方齟齬已在,彼此間自然還是難免明爭暗鬥。尤其是許家和寧嬪的聯係算得上十分緊密,牛淑妃又生了皇次子……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六娘子肚子裏的孩子要是個男丁,隻怕許家和牛家的關係又要冷淡下去,倒是楊家和牛家之間沒有太妃與太後的恩怨,關係一向是算得上比較緩和的。
七娘子伸了個懶腰,愜意地道,“這一次是真不關我們的事了,就讓他們披披掛掛,愛怎麽唱戲,便怎麽唱戲。我們呢,就在台下坐著嗑瓜子看戲足矣。”
許鳳佳嘿嘿笑了幾聲,又若有所思,“說起來,四嫂也就是這一兩個月了吧?”
其時沒有先進的孕檢技術,即使是權仲白這樣的神醫,也不能精確地把懷孕的時間算準到某一周,四少夫人的胎要比六娘子晚一點,進了八月,也是隨時可能生產,七娘子這邊自然是預備了兩三個管事媽媽,不過莫家也送來了七八個接生婆子。四少夫人怎麽安排,七娘子就沒有再過問了。
小夫妻說了幾句話,許鳳佳又拉七娘子,“你現在有空了,我們什麽時候去潭柘寺住幾天?兩個孩子煩了我多久,嚷著要回去打馬球!”
七娘子不禁發噱,她想了想,又有了幾分遺憾,“四嫂現在大著肚子,我是去不了的了。不如你侍奉母親過去好了。”
想到對大少夫人和敏大奶奶來說,似乎潭柘寺也有特別的意義,她又補了一句,“瑞雲現在是不能去了,我娘家大嫂也是虔誠的人,你要是願意拉大隊去潭柘寺,我派人問問她,也沾個光一道去住兩天上上香。不然她一個婦道人家自己過去,也不大方便。”
家裏的事,許鳳佳自然是聽她的安排,隻是七娘子去不了,少將軍也就興致缺缺,“你不去,就要我一個人帶兩個孩子?”
“自然有養娘來忙,誰敢指望你帶孩子呀。”七娘子不禁發噱,又柔聲解釋給許鳳佳聽,“我畢竟是當家主母,四嫂要是生產,大嫂和我都不在,外人知道了多不好看?”
“那就讓娘主持大局……”當兒子的頓時就把主意打到了許夫人身上。
“娘身子不好,最禁不得勞累,你也不是不知道。這發動起來是沒日沒夜的,半夜三更有了消息,她就是一晚上不好休息。”七娘子推了許鳳佳一下,瞪眼道,“就是一兩個月的事,你先帶了兒子去,若好,下次我們單獨再去!”
見她有了不耐之意,許鳳佳反而高興起來,他笑嘻嘻地道,“行,那我帶你騎馬!你會不會騎馬?”
見七娘子搖頭,他便更加興奮,“西北長大的小姐們,就是大家大族,也很少有不會騎馬的。你們楊家村裏,我就見到過幾個馬騎得很好的小姑娘!我記得前兒你們族裏還來了一個人見你,是不是桂家的少奶奶?”
“噢,你說的是她呀。嗯,我們小時候也在一塊玩過幾次。”七娘子想到桂家到底還是和西北楊家結了親,倒不禁有了幾分好笑。“我倒是不知道她會騎馬。”
“她騎術不錯!”許鳳佳坐直了身子,挑剔地打量著七娘子身上的裝束,“不過要騎馬,可不能穿著你這樣的衣服,胡服總是要搞幾套的。我看你那應有盡有的嫁妝裏,可未必會有胡服。”
七娘子的嫁妝的確可以說得上是極為奢華豐厚,當時南人常說,閨女的嫁妝是要‘一輩子的花銷都從裏出’,她自從出嫁以來,不論是衣料還是首飾家具,都還沒有向外置辦,隻是家中長輩的賞賜,與自己的嫁妝,就已經很夠使了。許鳳佳說了幾次,要打幾套頭麵首飾給她,都為七娘子婉拒,“按我這個疏懶,就是一輩子都戴不完現有的那些。你再給我,也是放著生塵。”因此這一番話說出來,就有了幾分酸味。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叫,“立夏!”
見立夏應聲而入,她便懶洋洋地吩咐,“開了櫃子,找兩套騎馬時穿的窄袖袍子,加厚的羅綺褲出來,給世子爺開開眼!”
“是。”立夏抿唇一笑,果然就當著許鳳佳的麵開了櫃子,又吩咐身邊跟著的小丫頭,“你留神看著,少夫人的嫁妝凡是不常用的,都收在屋子裏這個大櫃子中……”
見那小丫頭眨巴著眼睛,又板起臉來,“你是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也給一句話呀!”
這是從七娘子的陪嫁裏提拔上來的小丫頭,隨了許家的規矩,就叫了小花溪。因七娘子已經排定,立夏第一個放出去之後,緊接著就是上元,中元本來要等到明年,但有了小福全的極力慫恿,索性也早放她出去。接下來是端午帶頭服侍一年,她和上元排定了明年出去,非但日期已經定了,七娘子連嫁妝一人贈與多少,都提早公示出來。
如此眾人自然放心不說,底下人見到七娘子身邊的貼身大丫鬟有如此體麵身家,也都奮不顧身地往前巴結,想要填補立夏等三人空出的三個位置。七娘子便精挑細選,選了幾個又伶俐又老實,相貌平平的小丫鬟,交給立夏、上元、中元等三人來帶。這小花溪,便是立夏看了好,收在身邊的衣缽弟子。
“奴婢聽見了,”小花溪就趕著道,“是我眼睛小,姐姐沒看著,我是睜著眼睛用心聽呢!”
此言一出,就是許鳳佳都哈哈大笑,屋內的氣氛頓時就活躍起來。七娘子噗嗤一笑,才要說話,屋外又來人道,“四少夫人已經發動,這邊請少夫人預備下一應物事。”
雖說色色齊備,但四房初產,到底是件大事,七娘子忙又吩咐立夏,“去找幾個媽媽來,把該辦的事辦一辦。”
等到七娘子去清平苑告訴許夫人的時候,才發覺大少夫人也在:看來,都是得到了四房發動的消息。於是盡量聚在一起,以便底下人傳話。
要是在以往,大家肯定是往樂山居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才告訴許夫人,“已經使人到廟裏去撒錢求順產了,吉祥物事也都在預備,一時半會,就可以送到慎獨堂去。鳳佳已是親自去官署找四哥報信。”
四少夫人發動得實在是早了一點,倉促之間可以做到這樣,七娘子已經算是很會安排。許夫人點了點頭,笑道,“咱們娘倆索性一起抹抹骨牌來等消息吧。莫氏是初產,年紀又大了,也沒那麽快。”
四少夫人說起來也就是二十三歲,哪裏算是大齡產婦?七娘子心中不以為然,麵上卻不露出來,便坐下來陪許夫人對骨牌兒。
等到吃過晚飯,四少夫人還沒有消息,又因為四少爺已經回來在院子裏等著,許夫人就打發七娘子和大少夫人,“都回去歇著吧,這婦人生產也是說不準的事,別莫氏沒事,倒累垮了你們。”
兩妯娌見許夫人有了倦色,對望了一眼,便也都起身告辭,並肩出了清平苑。七娘子一邊走,一邊和大少夫人道,“鳳佳和我下午還在說,打算帶兩個孩子到潭柘寺玩一玩。一並請母親也去散散心,當時我怕四嫂沒有生產,家裏不好離人,現在看,八月下旬倒應該是有空的。我娘家大嫂歐陽氏也是極虔誠的,我想著請她一道過去上香。或者還有我娘家弟妹也一道過來,大嫂要不要一起也去走走?”
大少夫人眼神幽深,她閃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頭去,等到兩個人轉過彎角,從側門出了小萃錦,才抬起頭輕聲道,“那大嫂謝過六弟妹的好意了。”
七娘子笑眯眯地擺了擺手,“算不得什麽,打牆也是動土,能去大家就一起去。”
兩人又走了幾步,已經站到了岔路口,大少夫人噓了一口氣,竟破天荒主動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又緊了緊,才低聲道,“不論如何,大嫂領你的情……六弟妹,你是個極聰明,又極善心的人,以後有你的福報!”
以大少夫人的為人,會說出這種話來,已經是非常難得。
七娘子還沒有來得及回來,大少夫人已經帶著丫頭們,拐過了甬道中的彎角。
轉身又走了幾步,立夏就在七娘子身邊輕聲感慨,“能如大少夫人一樣懂得知足的人,府裏其實也不多了。”
今兒個也巧,七娘子身邊,就隻帶了立夏。
“大嫂和六姐一樣,都是看得很透,也很知足的人。”七娘子透了一口長氣,她輕聲道,“雖然生活不易,但也總能找得到開心度日的辦法。我隻恨我不能和她們一樣撂得開手。”
立夏微微一笑,抖開了手中的鬥篷。“雖說是秋老虎,但這入了夜,也還是有幾分涼意。咱們快回去吧——世子爺還在屋裏等您呢!”
提到許鳳佳,七娘子唇邊不禁就浮上了一抹笑,她輕輕地應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說來也巧,四少夫人第二天一大早生了個男孩之後,宮中六娘子也就在第三天晚上傳來喜訊——
就是中秋前一天,皇三子平安落地,母子均安。
297簡單
雖然這是皇上的第三個兒子,按理已不算太稀奇。但皇三子的出世,聲勢卻是一點都不弱於今年春天皇次子出世。不但皇上龍心大悅,賞賜了楊家不少財物,就是皇後都頻頻加恩寧嬪,現在雖然官方還沒有正式宣布,但宮中已經露了口風:頂多就是小皇子滿月之後,這寧嬪,就要變成寧妃了。
宮中妃位,如今也就是牛淑妃一位,若是六娘子可以成功晉升,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和牛淑妃平起平坐,再考慮到她低微的出身,這件事對牛淑妃的打擊,倒是要比誰都更大得多。二娘子到許家吃滿月酒的時候,就特地繞到七娘子這一桌來告訴她,“聽說淑妃這一向心情很差,又因為皇三子健壯活潑,才出生的孩子,已經趕得上次子的身量,是沒有少發火。”
由於宮中規矩很大,六娘子生產時又剛好趕上四房的六郎洗三,七娘子要在家主持家務,是許夫人進宮朝賀,非但沒能見到寧妃,連許太妃都沒有見著。因此這一向七娘子也有三四個月沒有進宮,對宮中的消息,知道得當然是不如二娘子詳細。
聽到牛淑妃的動靜,她唇邊就浮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娘娘這一口惡氣,總算得出。”
皇後和牛淑妃之間無言的戰爭,最大的獲益者倒是六娘子,因此在七娘子跟前,二娘子是不會諱言這一點的,她抿唇笑了,“也是娘娘心胸寬大,這才這麽爽快地給了寧嬪妃位。”
頓了頓,又難掩喜色,“太子的身體,現在也越來越好了,自從娘娘在他的教育上多上了心,孩子現在懂事得多了!”
太子好,對於楊家來說也是個利好消息,七娘子忙道,“這是喜事,這樣大家都好!”
姐妹們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抿唇笑了起來。四少夫人又過來笑道,“顯見得孫夫人和我們六弟妹是姐妹了,兩個人原來躲在這裏說悄悄話,來,孫夫人,敬你一杯酒!”
在生產後,她雖然豐腴了不少,但麵上豔光更盛,待人處事,也越發小心了。七娘子幾次去探望她,都覺得慎獨堂內的氣象有了很大的改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五娘子的死觸動,這一次四少夫人是把小藥罐安置到了睡房屋角,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著。
和二娘子碰了一杯,四少夫人又翻身去了別桌,隔了幾丈都還聽得到她的笑聲,“哎呀呀,生這個孩子真的是吃苦了,聽說下一次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七娘子就和二娘子對視了一眼,她就意味深長地望向了四少夫人的背影。
“你家這個四嫂也是好的。”二娘子又沉吟著道,“一心隻是想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我看,以後她不會給你帶來多少麻煩。”
五少夫人一去,大少夫人和她又形成默契,四少夫人其實和七娘子也沒有多少利益衝突,至少,在四少爺有別的想法之前,兩房之間也依然是和睦的。
七娘子想到這一點,她低聲道,“二姐,一會你進明德堂來,我有話和你說。”
二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訝異,她看了七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六郎雖然是四房長子,但畢竟不是府內的第一個孫子,慶祝活動雖然隆重,但卻並沒有過分盛大。到了半下午,客人們就紛紛告辭,近晚時七娘子才將二娘子送出明德堂,叮囑許鳳佳,“好生送二姐回家。”
因為二娘子將小世子帶來吃酒,又低頭摸了摸小世子的腦袋,“和兩個弟弟在一起,好玩嗎?”
小世子難得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好玩!”
頓了頓,又補充道,“兩個表弟都很聽話,七姨下回讓他們到我們家多住幾天好嗎?”
七娘子和二娘子對望一眼,都笑了,二娘子壓了壓眼角,低聲道,“隻要你聽話讀書,等進了臘月,我們把表弟接來住一旬,好不好?”
許鳳佳因為二娘子在明德堂,一直回避在明德堂東翼和幾個孩子玩耍,他似乎對小世子也很有幾分喜歡,一把又把他抱起來,“還是你到姨爹這裏來住一旬,陪兩個弟弟!”
四郎、五郎也都跑出來送二娘子和表哥,四郎聞言便咯咯笑起來,“那我們先到二姨家住陪表哥,等我們回來,表哥再過來陪我們。”
表兄弟之間感情融洽,長輩們自然開心,二娘子衝七娘子使了個眼色,等七娘子踱近了,才低聲道,“這件事你別著急,我明天要進宮看望娘娘,到時候,會去景仁宮看看,什麽事,你等我的信回來了再說。”
要說起來,二娘子和五娘子是一母所生,關係自然要比五娘子與七娘子近得多,五少夫人的事是沒有辦法,許家的麵子不能冒犯得太過,可是四少夫人的事,七娘子卻不能瞞著二娘子。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點頭輕聲道,“那我等二姐的消息。”
這件事畢竟隻是猜測,七娘子告訴了二娘子,卻沒有告訴許鳳佳。畢竟四少夫人對二娘子來說,隻是一個符號,而對於許鳳佳來說,卻怎麽都是她的四嫂。
二娘子又握了握七娘子的手,這才轉身客氣地對許鳳佳笑笑,帶著小世子上了轎。
許鳳佳回屋的時候,麵上就帶著一點疑惑,他問七娘子,“你今兒和二姐都說了什麽?我看二姐臉上的神色,倒像是很嚴肅。”
七娘子心頭一緊。
如果按照從前,她當然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許鳳佳,但在那一晚之後,她一直盡量和許鳳佳分享心中的秘密。兩夫妻之間的感情,也的確因此有了很大的提升。
可這件事,又適合不適合告訴許鳳佳呢?
電光石火間,無數的思緒在七娘子腦中一轉而過,她搖了搖頭,老實地道,“有些事,你還是不大適合知道。”
許鳳佳臉上頓時就掠過了一線陰影,他猶豫了一下,又問,“是四姨的事?”
七娘子知道他有所誤會,也就將錯就錯,“總之是我們女人家之間的恩怨,你知道了,平白難做。”
關於當年的往事,許鳳佳已經知道得不少了,甚至連九哥知道的都沒有他一半多。以他的聰明,已經可以猜到九姨娘的死除了大太太之外,還有很多幕後的黑手,甚至於連太監和九姨娘那影影綽綽的聯係,他心中未必也是無數的。
可是很多事,還蒙著一層窗戶紙,總是比捅破了要來得好一些。
這一次,許鳳佳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咽下了口中的話語,隻是摸了摸七娘子的頭頂心。
“你還是要注意保養自己,不要太花費心機。”
他雖然已經是個成熟的年輕人,但平時說話,京城紈絝習氣不改,說起話來總有幾分吊兒郎當。但這一句話,卻被許鳳佳說得很誠懇,帶了幾分衷心的惋惜與疼愛。
七娘子頓時覺得心頭一暖,她聽著許鳳佳續道,“我想,即使是你生母在地下,也更願意看到你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
他的話裏,不期然就多了一絲憂慮。
七娘子卻並不怪他。
許鳳佳並不是聖人,也不是她的傀儡,他當然有自己的考慮和傾向,大太太對七娘子再差,也是許鳳佳的親姨。從小到大,她對許鳳佳的好雖然不能說是別無目的,但至少這份情誼,還是培養起來了。
如果隻是因為娶了自己,許鳳佳就翻臉不認人,幫著自己去憎恨大太太,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也所以,說到這件事,許鳳佳一直明示自己,他還是希望兩邊不要走到撕破臉的那一步。又若有若無地暗示七娘子,和娘家鬧得太僵,對她自己來說,也沒有太多的好處。
七娘子又何嚐不懂許鳳佳的意思?
該怎麽處置大太太,該怎麽處置大老爺,七娘子自己也都沒有答案。
當年把九哥抱到大太太屋裏的,畢竟還是大老爺,雖然他沒有直接對九姨娘下手,但他把九姨娘最大的屏障送到大太太院子裏時,其實已經是給九姨娘判了緩刑。隻是報複大太太,而將大老爺輕輕放過,似乎有欺軟怕硬的嫌疑。
而要怎麽報複大老爺,卻又不牽扯到九哥,七娘子是一點主意都沒有。雖然她已經將自己對大老爺的不屑,表示得明目張膽,但她也知道,自己的不屑,根本傷不到大老爺。而他唯一看重的東西,卻也是七娘子所在意的九哥。
人生在世,往往並不是每一件事都有能讓每一個人滿意的答案,也不是每一個選擇,都有黑白對錯。
可每一次當她想要讓這件事過去,她就會想到五娘子。
五娘子是不幸的,然而也是幸運的,她的死牽動了很多人的心腸,他們為她的死傷心憤怒,願為報複凶手不惜餘力。
而九姨娘的死,卻隻有她和九哥兩個人的哀悼,這份哀悼,卻還要被生活的壓力,給壓在心底,身份尷尬如九哥,甚至永世也不能表露出來。
七娘子知道,就好像九姨娘是九哥的心結一樣,生母無聲無息的死,也是她久遠以來難以忘懷的怒火。
大太太怎樣對她,她其實並不介意,究竟她隻是一個庶女,大太太不是她的親媽,對她的好與壞,全憑自己高興。
但她絕不能接受僅僅是因為利益上的衝突,就將一個人的健康乃至生命,殘忍剝奪,她一生也不願意出於自己的意誌與希望,去這樣剝奪另一個人的呼吸。
盡管這意味著要懦弱地逃避,不肯簽發出、安排下處死的決定,但七娘子依然近乎天真地保存著這一份人性的殘留,這一份前世的殘留,似乎也隻有這樣,她才能有資格指責大太太當年所作的決定,的確是犯了錯。
否則大太太又犯了什麽錯?不過是除掉一個即將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姨娘……如果七娘子和四少夫人一樣,為了除掉眼中釘肉中刺,她願意做利益上的交換,換得通房之死。那麽她和大太太又有什麽本質上的不同,她哪來的立場去指責大太太?
可是即使現在她有底氣指責大太太,七娘子也知道,大太太是決不會感到羞愧的。
就好像四少夫人不會為了那個通房的死而良心不安,好像五少夫人是決不會認為自己除掉小羅紋有錯可言。這個讓人喘不過氣的社會,已經將這群貴婦人變成了嘴角染血的怪物,和她們談罪惡感,倒不如對牛彈琴。甚至於這個社會也決不會認為她們有錯,盡管都號稱人命關天,但身處上位者,處死幾條人命,難道不是最司空見慣的一回事?
或者對大太太最好的報複,隻是以牙還牙,用神仙難救,讓她也嚐一嚐緩慢死去的滋味……但神仙難救,終於也不是救不了的,有權仲白在,大太太到底還是能康複過來。再說,七娘子沒辦法把自己降到大太太的程度,去蓄意、惡意地危害另一個人的健康,這到底還是突破了她的底線。
對往事了解得越多,她似乎就越加迷茫,她似乎隻能承認,在這人世間,自己到底還是有能力的極限。報複大老爺是一樁,找到九姨娘當年生活的真相,似乎是另一樁。
“我是心想事成得太久了。”七娘子就輕聲對許鳳佳感慨。“很多時候,我忘了我也隻是個人。”
是個人,就會有遺憾,就會有無助的時候。
許鳳佳伸出手臂,輕輕地將七娘子摟在懷裏,在她耳邊說,“你應該向前看了。”
是啊,對於許鳳佳來說,五娘子的事已經成為往事。他還是想向前看,想要看到兩個人在未來的無限可能……
七娘子的雙眼不禁慢慢氤氳起來,她立刻就想到了四少夫人那幸福的笑。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要像四少夫人一樣,被迫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和四少夫人一樣心狠手辣,又或者慢慢地變成另一個大太太?
她就抬起眼來,深深地注視了許鳳佳一眼,又垂下頭,將額頭抵在了許鳳佳胸前。
“真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麽!”她輕聲說,“我又無趣,又勢利眼,又愛算計,又……”
許鳳佳哈哈大笑,一下又打斷了七娘子的惆悵。
他才說了一句,“你現在倒是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有自知之明了。”就忽然斷了話頭,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送到七娘子手上,“這是你表哥托我轉交的,他說他也是替人轉交。說是當年你的刺繡師傅知道你在找她,給你寫了一封信來。今天我進屋的時候,你和二姐在一塊兒,我就沒有給你。”
七娘子不由得坐直了身體,她幾乎是一把搶過了許鳳佳手中的信封,打開信紙,迫不及待地閱讀了起來。
黃繡娘的字跡依然如當年一樣娟秀,信也並不太長。
“見信如晤。聽說善衡在尋找我的下落,已有幾年,唯獨一直未曾鼓起膽子,與善衡相見,聽聞你最終放棄尋覓,心中寬慰之餘,亦感到幾句話不得不說。或者此言在你尚且未曾放棄尋我的時候,總是說不出口的。”
“我與你母相識已久,初識數年,可以說是惺惺相惜,後來因故翻臉,個中往事,想必你從封太太、楊太太等人口中,已經得到大概,此事為我生平憾事,並不願多提,請善衡見諒。然而在你母親生育你們兒女之後,我們已經盡釋前嫌,你母親前往西北之前,明知自己可能命不長久,曾經托付我在她死後,你回歸蘇州之後,暗中看顧你幾分。我平生沒有別的本事,隻有將珠針繡與凸繡法傳授給你,令你有謀生的本領。其實以善衡的本領,亦用不著我多加照顧。你母親私底下告訴過我,你們可以回到蘇州,個中有你很多努力。小小年紀,既有如此心機,令我感佩之餘又懷畏懼,因此多年來盡量避免提及往事,害怕你意存報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請善衡見諒。”
“我還記得剛見到封虹時,她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迄今我也難以忘懷,她說人這一生,誰都是逆流而上,誰都有無盡的難處。她曾經為了她的難處逼迫過我,我也曾經為了我的難處逼迫過她,我們彼此間曾存有嫌隙。但話說到頭,也都是為了求存二字。”
“當九哥被抱到正院之後,我去看望封虹,當時她剛被太太賞過一碗藥,自以為自己生機已絕,我問她是否恨我,恨她狠心的哥哥,恨老爺,恨太太,她說自己心中竟沒有恨,隻有悔。她花費太多時間來愛鄭連繼,卻用了太少的心力關心家人。和家人走到這一步,她很後悔。她更加後悔沒有能腳踏實地,爭權奪利追逐虛榮,想要謀奪二房太太的地位,以至於觸怒大太太,落得如今的下場,不能看著一雙兒女長大。她說人這一生最難知足二字,她沒有做到。希望我不要蹈她後塵,總是追逐著看不到的東西。”
“善衡,這樣說,雖然有自我開脫的嫌疑,但我也真心盼望你不要追逐著看不到的往事與遺憾,錯失眼前。”
“經過十多年光陰,當年相處留在我心中的,竟隻有這短暫的隻言片語,似乎值得記述。如今轉告給你,也算是了我心中一段往事。如今我已嫁為人婦,雖生活清苦,但謹記知足二字,日子過得也甚安穩。也盼善衡安好,珍重。”
七娘子放下信來,不知不覺,已是滿麵淚痕。
黃繡娘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是九姨娘口氣。
她告誡七娘子不要再追尋看不見的往事,可同時卻將七娘子心心念念想要追尋的那一點,捧上台前。
追逐當年是非,無非隻是想要找到九姨娘可能最為憎恨,最為厭惡的那個人。
將她推進生活深淵的眾多推手中,她想,九姨娘總是會最恨某一個人,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剝奪了她最看重的東西,也或許是因為他放上了最後一根稻草……而這個人,即將成為她報複的主要目標,即使要犧牲一些重要的人脈,令人眷戀的情誼,她也在所不惜。這或者將是她對自己作出的一個交待,畢竟要將所有人統統報複回去,七娘子也沒有那樣大的力量,那樣大的魄力。
她隻是沒有想到,最終這答案,居然這樣簡單。
298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七娘子就顯得精神不濟,眼底還多了兩塊深深的青黑。進清平苑請安的時候,許夫人便格外看了她幾眼,好奇地道,“倒是難得見到你沒有睡好。”
七娘子連忙摸了摸眼皮,笑著道,“昨晚多喝了幾杯,心跳得厲害,這就走了困,一晚上都沒有睡著。”
許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又道,“昨晚你們父親進來,說是想要將流觴館翻修一下,小萃錦裏還有些建築也要修修補補,索性就一並大修起來。本來是因為莫氏在家不好動土,現在府裏也沒有誰有消息,就定在九月下旬動工。估計一個月也就可以完事了,正好今年天氣不大冷,等到十月初完工了。大家都可以住到園子裏來,彼此也熱鬧一些。”
七娘子雖然是當家主母,但這種事因為牽扯到外頭的工匠,主要還是大少爺在管,她要管的還是各屋搬遷的瑣碎事務,幾乎是許夫人一開口,七娘子心裏就有了個章程。見眾人都沒有異議,她就笑道,“既然如此,那母親自然是搬回正院來住的了,於寧、於泰我看就委屈委屈,在外頭客院裏將就一下,於安和於平跟著母親住在正院,這樣大家省事,什麽又都是現成的。”
隻是一個月的時間,眾人當然也都不介意,許夫人眼珠子一轉,掃了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一眼,見兩個少夫人臉上都很自然,似乎一點都沒有感覺到這舉措後頭的含義,她心中又有些滿意,又有了些好笑。
再一看七娘子,七娘子卻對著她盈盈而笑,彎了彎眼睛。
許夫人頓時放下心來:七娘子這是完全讀懂了這一番安排背後的意思。
等到眾人都散了,她就把七娘子留下來說話,“過幾天進宮朝賀的時候,太妃是一定會過問最近家裏發生的幾件事。我想你祖母這一段時間,可能也向宮裏遞了一些話進去,太妃的臉色可能未必好看,不過,我們手裏證據充足,也不怕什麽。你將幾樣東西都帶進去給太妃看看……太妃也是明理的人,該怎麽辦,她心裏還是有數的。”
七娘子自然是笑著答應了下來,她又有了些疑惑,“還以為會等進宮和太妃打過招呼,再談修葺小萃錦的事……”
修葺小萃錦,明麵上是正常的家務活動,實際上太夫人從樂山居搬遷出來之後,能否再回到小萃錦的中心建築物裏居住,就是兩說的事了。平國公會在這個時候提出修葺小萃錦,其實是令七娘子有幾分疑惑的。
大秦宮禁森嚴,即使是太妃之尊,也不可能隨意派人進出宮廷,遞送消息。這件事又這麽複雜,若不取得太妃的諒解,就將太夫人搬遷到他處居住,太妃知道了,對景兒給許家人一點難堪,傳到外麵去,話說得可就不好聽了。
許夫人淡淡地道,“太妃身份再尊崇,也是出嫁了的女兒,我們許家,也不是除了太妃之外,就再沒有顯赫的親戚。什麽事都要顧忌著親戚們的看法,平國公又哪裏算得上是一家之主呢?”
平國公雖然雷厲風行,但這雷厲風行,從來也未曾帶給過七娘子過多的好處,是以這一次她在驚喜之餘,依然有許多猜疑。隻是見許夫人如此淡定,卻也不好多說什麽,便低眉道,“這件事是否還是由母親親自向太妃解說,來得更合適一些?”
“太妃和我雖然和睦,但我和你祖母之間多年來關係冷淡,這件事她心裏也是有數的。”許夫人唇邊又扯出了一縷諷刺的微笑,“那是個聰明人,隻要我們在理字上能站得住腳,太妃是不會多說什麽的。”
七娘子隻得將心頭最大的疑慮,端到了台麵上,“可現在的證據,多半隻能證明太夫人有背著家裏變賣嫁妝……別的證據,還都是推斷而來,恐怕起不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知母莫若女。”許夫人哼了一聲,“你祖母是個什麽樣的人,太妃心裏有數。”
七娘子便隻好將疑惑吞進了肚子裏,對許夫人綻出了一個遲疑的笑,“既然如此,小七知道該怎麽做事了。”
等到從清平苑裏出來,七娘子就打發小花溪去慎獨堂。“問問四嫂明兒要不要一道進宮請安,要是四嫂說不去,你就說我的話,還是去一去給太妃看一看,說一說六郎的事。沒準太妃一高興,也賞幾件東西給六郎,讓六郎沾一沾老人家的福氣。”
小花溪眨巴著丹鳳眼,一樣一樣記下來,又複述給七娘子聽,“少夫人看奴婢這麽傳話行不行。”
就是上元剛到身邊來的時候,也都沒有小花溪這樣謹慎。不過,她剛到七娘子身邊近身服侍,這樣的謹慎,反而更得七娘子的好感。她含笑拍了拍小花溪的肩頭,道,“好,你就這樣告訴四少夫人。”
等她人到了明德堂,小花溪就帶著四少夫人的答話進來了,“四少夫人說,本來是不想去的,不過聽了您的話,倒是真要進去給姑姑請安。”
七娘子會意地笑了笑,打發她下去,“去玩吧。”回頭又叫立夏進來,“你去定國侯府送個信,就說四嫂已經答應明兒和我進宮請安。”
等到立夏出了屋子,七娘子就托著腮出起了神,又過了半晌,她才自失地一笑,又開了保險櫃,將幾項重要的證據取了出來,鄭重地裝進了小匣子裏。
九月十三日一大早,七娘子就打扮起來,又會同四少夫人一道,去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太夫人難得地沒有將她們拒之門外,而是開門讓兩個孫媳婦進了花廳。
僅僅是一兩個月的門庭冷落,就已經讓樂山居裏現出了一種別樣的氣氛。
當七娘子第一次進樂山居麵見太夫人的時候,樂山居是熱鬧的,是尊貴的,洋溢著大家族中心的穩重、威權與富貴,這氣氛不但從家居擺設中輻射而出,還能從下人們的打扮上,表情裏,從主子們的談吐中,感染著每一個訪客。但此時此刻,樂山居是冷清的、寥落的,盡管擺設沒有絲毫的變動,盡管太夫人的裝扮也還是那樣莊嚴富麗,甚至她臉上慈和的笑都沒有褪色,但在這一切後頭,樂山居是頹唐的,是寂寞的。似乎連建築物本身,都感覺到了主人難以避免的低沉,好像一尊已經多年沒有修葺的佛像,在金漆之下,分明露出了腐朽的木頭。
對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進宮請安的目的,太夫人心裏當然不可能沒數。因此,對七娘子,“祖母有什麽話要帶給姑姑?”這樣的詢問,她隻是勾起唇角,簡單地打發了七娘子。
“就說我很好,盼著她也好。”
老人家的回答很簡單,甚至連表情中都沒有露出一絲破綻,一絲祈盼,說完這句話,她便揮了揮手,意興闌珊地道,“還是去清平苑,問問你們的婆婆有什麽話要帶給太妃吧。”
七娘子眼神一閃,倒是有了一絲好奇。
太夫人的表現,著實是有幾分不合常理。
如果說老人家已經背著家裏人,向宮中遞過了話——她當然也有這個能耐,現在的太夫人應該是得意的,她正等著七娘子進宮去,承受太妃狂風驟雨一般的怒火。可如果老人家還沒有來得及往宮裏遞話,現在她也決不會這樣淡然,畢竟誰能先在太妃跟前說的上話,誰也無疑就占據了先手。
老人家現在的表現,可以說是有一點將勝負置之度外的超然,往壞了說,反倒是多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頹唐。
不僅僅是七娘子,就連四少夫人都看出了一點不對。
“看來五弟的事,對老人家的打擊還是很大的。”從樂山居裏出來,四少夫人便低聲向七娘子感慨。
五少爺去雲南的事,當然也已經定了下來。送信的人到了揚州之後,五少爺索性連京城都沒有回,就直接從揚州過雲南去赴任。倒是累得平國公又打發了幾個心腹家人過去,將關防官印等物給他送去,許鳳佳問過七娘子,又向平國公提出,從官中給五少爺撥出了五萬兩銀子,作為他在雲南的安家費。
兩兄弟下揚州去,到了八月裏隻有大少爺回來,對太夫人當然也是一個打擊:五少爺這是連麵對太夫人、麵對現實的勇氣都沒有……這一去,要再得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就是對和賢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四少夫人做了娘之後,似乎看哪個孩子都很可愛,對於五少爺的做法,就頗有微詞,“這孩子才這麽小,祖母年事已高……”
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又收住了口。
七娘子態度坦然,由得四少夫人議論,她又笑著道,“算了,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這一次進宮,四嫂打算給六郎求個什麽?”
四少夫人頓時眉開眼笑,“能求個長命鎖是最好的,我想著為孩子求一個太妃親手繡的小荷包,也算是沾一沾姑奶的福氣。”
兩妯娌進了清平苑,給許夫人看過,許夫人還有幾分詫異,“聽說韓氏懶得進宮,還以為莫氏你也要在家帶孩子,沒想到這樣有興。”
七娘子這次進宮,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將家裏的事解釋給許太妃聽。四少夫人要摻和進來當然也不是不行,隻是和她的性格實在不大相符,許夫人一邊說,一邊就不由得向七娘子投來了一個詢問的眼色。
四少夫人搶著笑道,“是想為六郎求些吉祥物事,也是很久沒有進宮給姑姑請安了。”
她都這樣說了,許夫人自然不會再問什麽,正好大少夫人又笑著問她,“您說咱們是明兒動身去潭柘寺,還是索性再等幾天……”
許夫人自從太夫人失勢之後,就很熱衷於到各處寺廟去布施,對大少夫人的提議,她當然是興致勃勃。七娘子聽在耳中,又望了大少夫人一眼。
她彎了彎唇,轉身招呼四少夫人一道出了樂山居。
不論是皇子彌月還是冊封妃嬪,都有一套自己的禮儀程序要走,這一次皇後將兩件事安排在一天,固然是方便了外命婦們不用進宮兩次,但也把這一次進宮的行程塞得很滿。七娘子幾乎沒有多少空閑和家人閑話,便已經被繁瑣的禮儀給累去了一身的精力。等到一切告一段落,領過賞賜下來的禦宴,已是午後。她隔著人群看了看二娘子,見二娘子正在大太太身邊,兩人為一群貴婦誥命所簇擁,便索性不過去招呼,而是與四少夫人一起,跟著許太妃派出來接人的小太監進了慈壽宮。
冊封寧妃,許太妃麵上也有光輝,今兒她老人家非但是出席冊封大典,給足了寧妃麵子,甚至連禦宴都露了個臉。隻是比七娘子等人早退了半個時辰,此時見麵,甚至還沒有換下大禮服。見到七娘子兩妯娌,她和氣地笑了,“很久沒見到莫氏了!就是善衡,也有四五個月沒看著你的身影。”
之前家裏有喪事,七娘子等人自然不方便進宮請安,兩妯娌對視了一眼,四少夫人就上前抱住許太妃的胳膊撒嬌,“這一次進宮來,是求姑姑的恩典,給我們家六郎賞一點吉祥物事,讓六郎沾一沾您的福氣!”
“我可不就是預備下來,等你進宮來討呢?這東西要是我賞出來,倒不如你自己來討更有效驗。”許太妃一臉是笑,似乎對於許家這一向的風風雨雨,是一點都沒有收到風聲。“去,把那盤東西端出來。你自己挑幾件帶走。還有前兒她們送來的一些西洋首飾,你先挑一支,剩下的幾支帶回去,你自己選一支之外,於平、於安還有韓氏也都有份。”
最後這句話,當然是衝著七娘子說的。
四少夫人立刻就一臉開心地跟著宮人們進內殿去挑首飾,將正殿的空間,留給了許太妃和七娘子。
許太妃立刻就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低頭沉吟起來,過了半晌,她才淡淡地問,“聽說張氏自盡之前,留有一封信給你?”
七娘子一聽這話,便知道許太妃對五房的倒台,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她不敢怠慢,一邊從懷中取出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送到許太妃手上,一邊輕聲道,“姑姑這是……”
“你二姐這幾次進宮,也會進慈壽宮坐坐。”許太妃麵上看不出喜怒,打發了七娘子一句,便迫不及待地展開信紙,凝神讀起了五少夫人的絕筆信。
二娘子倒是未曾說過她曾經到慈壽宮來拜訪。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暖:二娘子做事就是這樣,不但到位,而且從不居功。
像許太妃這樣在後宮中打滾的女人,不會不明白二娘子的來訪代表什麽意思,更不會不明白整個楊家在這件事上的態度,代表了什麽意思。
盡管大太太的為人頗多可議之處,但二娘子和六娘子總是能讓七娘子感覺得到,出身楊家,其實也並不是太不幸的一件事。
七娘子也就安下心來,靜靜地凝視著許太妃,等著她必然的下文。
這封信當然也是五少夫人的親筆信,信裏提到的很多事,許太妃可能連影子都不知道,想必一會兒,還有很多事要向太妃解釋。更別說那裏頭對太夫人尖銳的誹謗,想必是一定會觸到許太妃的逆鱗的。
許太妃反反複複地看了幾遍五少夫人的信,她的反應,卻出乎七娘子意料之外。
她閉上眼,滿是疲憊地歎了一口氣,又將信紙推到了一邊,過了很久,才低聲問七娘子,“大哥沒有過分生氣吧?娘的日子,現在還好過嗎?”
七娘子不禁一怔。
她尋思片刻,便決定如實相告,“自從事情出來,祖母已經稱病很久了。我們去看她,老人家也都不讓我們進去,有一點自閉於樂山居內的意思。這次進宮前倒是見了一麵,小七問祖母有什麽話要帶給您的,祖母說,她很好,希望您也多保重。”
許太妃又低首沉吟了半日,才扯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她似乎是沒有一點掙紮,就接受了太夫人的所作所為,“好,這件事能落得個這樣的結果,也不算太差了。”
如果許太妃不需要任何人的說服,已經接受了‘太夫人私底下變賣嫁妝,支持五少夫人吞沒官中錢財,在外私自置辦家產。默許甚至慫恿五少夫人給五娘子下藥’這件事,那麽平國公對太夫人的處理辦法,她當然也說不出什麽。可老人家做的這些事,畢竟沒有一點真憑實據,說到底也就是賬本為憑,而這賬本許太妃甚至都還沒有看過,按照七娘子的想法,她至少是要費一番唇舌,來使得許太妃相信,許家並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了太夫人。
沒想到許太妃的態度居然這樣耐人尋味……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很不對勁。
她小心翼翼地問許太妃,“是不是二姐對您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
許太妃倒是被她的說法給嚇了一跳。
“什麽?”她吃驚地抬高了聲調,旋即失笑,“傻孩子,沒有的事!”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倒是多了幾分親熱,又拍了拍她的手背,才感慨著道,“姑姑今年四十多歲的人了,很多事,要比你們小輩看得更清楚。”
許太妃臉上,頓時又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無奈與感傷,她字斟句酌,緩緩地道,“對你祖母的了解,也要比你們小輩更深……”
七娘子一下全明白了過來。
太夫人很可能是已經在私底下向許太妃求助過了,將自己的說法,向許太妃交過了底。
但許太妃對自己母親的了解,卻要比太夫人想象中更深得多。又或者她對時勢的判斷,要比太夫人更精準得多,在這件事上,可能是還沒有見到平國公這邊的證據,就已經作出了自己的判斷。
連親生女兒都不肯幫她,老人家心若槁木,也是很自然的事。
忽然間,她也感到一股無名的感慨,湧上了心頭。
299逼人
許太妃最終也沒有過問五少夫人之死的細節,而是和七娘子談起了安王的學業。“這孩子從小就很聰明,現在似乎是開了竅,反而不愛讀書,隻是在雜學上有興趣。這陣子嚷著要跟權仲白學醫,我說你還是正經讀幾本聖賢書,他偏偏還去求他哥哥,說自己讀書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倒不如跟著權仲白學醫,和前朝的哪個藩王一樣,編幾本什麽《救荒本草》、《保生餘錄》,就算是為世間做的功德了。”
七娘子抿唇道,“那是前朝的周定王,當時被稱為藥師佛下凡,在民間聲望很高。看來安王年紀雖小,但卻很有誌向。”
似安王這樣出身的藩王,當然一輩子和權力中心都靠不上邊,如果能夠學醫有成,也不失為是一輩子的事業,免得和別的藩王一樣無所事事,被養成一個廢物。許太妃明著是數落安王,實則不知道有多麽喜歡,聽到七娘子這樣一說,頓時麵露笑意,“自從上回你說要接他出宮,他就不知道有多麽惦念,今天是上學去了,等到回來要是知道你來過,隻怕又要念叨著這件事了。”
七娘子忙道,“這一向家裏事情也多,過幾天一準叫升鸞進來接安王出去。”
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也是事情多就給忘了,不然,正好把安王帶到潭柘寺裏玩。”
兩人又說了幾句瑣事,許太妃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許家的風風雨雨一樣,隻是和七娘子說著安王的起居,“別看孩子年紀小,很懂得心疼人,前幾天我犯了咳嗽,他巴巴地找了好些潤肺的方子給我看,說,‘母妃你挑一個方子吃,都是極好吃的,一點不苦,您看,冰糖燉雪梨,這聽起來就多滋潤’……”
正說著,四少夫人從內殿出來,手裏捧了一個盤子,她笑盈盈地將手中的水晶珠花送給七娘子看,“我挑了一朵,看著和薔薇有些像,聽姑姑身邊人說,這個登冊寫的是西域烏金玫瑰,看著倒是挺新鮮的。”
七娘子一邊折起信紙收進懷裏,一邊笑道,“哦,看著倒是和中原的手藝大不相同。”
她也挑了一朵,又將餘下的三朵收起,“回去給大嫂和兩個妹妹送去。”
許太妃笑道,“其實都是不值錢的,就是手工新鮮,你們戴著玩吧。皇後看了樣子新巧,已經著人安排工匠們去學了,改明兒等玉的雕琢出來了,再賞給你們。”
四少夫人眉開眼笑,“每次進宮,都偏了姑姑的好東西。”
三個人又閑話了一番家常,七娘子就笑著拉四少夫人起身向許太妃告辭,“還要到景仁宮走一走,和寧妃說說話——”
許太妃會意地笑了,“今天景仁宮裏一定很熱鬧,你見了寧妃,替我帶句話,就說今天要是忙,就別過來請安了,免得過於勞累,才出月子,又坐下病來。”
隻看許太妃肯這樣給六娘子撐場麵,就可知道兩人關係融洽,七娘子點了點頭,見四少夫人麵上有了一絲猶豫,忙又道,“四嫂,你也要學著和宮裏的貴人們應酬起來,怎麽說也混個臉熟……將來四哥升官後,你進宮的次數隻怕是要更多的。”
四少夫人想了想,也就笑道,“那我又要偏六弟妹了!”
兩個人向許太妃行過禮,許太妃又從身邊解下了一個明黃小荷包遞給四少夫人,笑道,“這是我月初在佛前給六郎求的長命符,回去給孩子掖在枕頭底下,就算是我這個姑奶奶沒有白疼他了。”
四少夫人眼前一亮,再三謝過許太妃,這才親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一邊和她咬著耳朵,一邊出了屋子,“姑姑怎麽說?沒有衝你發火吧?我在屋裏一邊挑東西一邊擔驚受怕,就怕場麵不可收拾,到時候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和……”
她的話裏,到底是有了一點真摯的關心:這幾個月來,和七娘子在通房問題上受到的壓力,使得兩人之間畢竟有了一點同仇敵愾的情感。四少夫人這一向對七娘子雖然說不上推心置腹,但也一向很友好。
七娘子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掃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姑姑倒是沒有說什麽——畢竟有了安王,進宮又這麽多年了,對娘家的事,什麽事該管什麽事不該管,姑姑心裏也有數的。”
這一番話其實已經將許太妃可能的想法點得很透,四少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道,“收養安王,這是你為姑姑出的主意吧?這一招真是妙!”
要不是安王拉開了許太妃的注意力,讓許太妃更加專注於經營自己的生活,今天這一關能不能這麽容易度過,七娘子心底也沒有底。她微微一笑,又催促著四少夫人加快腳步,“六姐想必已經等我們一會了——可不能讓貴人等得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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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子和六娘子也的確在景仁宮等了七娘子一行人一段時間了。
這兩個青年貴婦一個是皇後的嫂嫂,多年來深受貴人信賴,皇後在宮中的很多作為,背後都有她的影子。一個是剛誕育皇子的後宮寵妃,又得到皇後的歡心,在後宮中隱隱有和牛淑妃爭奪二號人物的勢頭,許家雖然勢大,但畢竟太妃已經退出權力中心,麵對二娘子和六娘子,四少夫人是一點都不敢怠慢,盡管六娘子笑語嫣然,她依然規規矩矩地行了參拜大禮,才起身致歉,“打擾娘娘姐妹相聚了。”
六娘子眸光流轉,嫣然一笑,“許四嫂千萬別這樣說,其實說起來兩家都是親戚,還是四嫂很少進宮走動,見麵的機會才並不多。”
居移氣、養移體,六娘子這幾年來居於人上,尤其是去年有身以來,更是宮內宮外,萬千寵愛係於一身,漸漸地就有了一股說不出的雍容貴氣,尤其是生育過後,氣度越發寬和,當年那嬌憨的小兒女態,已經漸漸消失。這一笑之間,竟然有了豔冠群芳的感覺。
再一看二娘子,雖然也是微笑示人,但眉宇之間威儀外露,雖不至於讓人望而生畏,但被她的眼睛一看,四少夫人就覺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一樣,連後腦勺都泛起了一股涼意。
她又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倒是這幾個姐妹中最中庸的一個了,論美麗她自然不如六娘子,說威嚴,和二娘子也有一段距離,她清秀的臉上似乎永遠帶著一抹心不在焉的笑意,此時更是犯起了沉思,直到收到四少夫人的眼色,才笑道,“四嫂也坐吧,六姐說得對,大家都是親戚,也不用過於客氣。”
四少夫人雖然粗,但粗中有細,她頓時留意到,雖然這三姐妹各有千秋,但七娘子說話的態度,卻隱隱地露了吩咐:似乎她雖然是三姐妹裏的老小,但卻掌握了場麵上的氣氛。
真是個人中龍鳳……不過一個庶女,現在也就是許家的世子夫人,頭頂不知道有幾重長輩管著,偏偏是走到哪裏紅到哪裏。嫡姐也好、庶姐也好,都這樣給她麵子……
許家有這麽一個世子夫人,就算六弟是個扶不上牆的阿鬥,隻怕世子位的歸屬,也不可能有太大的變化了。
忽然間,四少夫人萌生了一股去意,慫恿四少爺謀求外放的想法,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又因為場合上的不方便而消失了。
“聽說今年冬天,皇上有意安排妃嬪們陸續歸寧省親。”四少夫人就笑著恭喜寧妃,“如果此事當真,可是數十年沒有的大榮耀。我們許家也要沾寧妃的光了。”
六娘子忙笑道,“這是哪裏的話,其實皇上雖然有這個念頭,但害怕我們歸省,難免娘家又要惴惴不安,四處安排儀仗排場。這也是不小的開銷,再說牛家一下就有兩個後妃,要是陸續接待下來,怕不是要花幹了他們家的銀子?因此還在猶豫。”
二娘子也道,“若是孫家要接駕省親,恐怕兩三年的進項貼進去不說,未來兩三年的進項還要進去。娘娘說我們不趕這個虛熱鬧,拿銀子往水塘裏扔還能聽個響,因此這事我看十有八九還是成不了的。”
眾人說了幾句省親的事,七娘子又向二娘子、六娘子談起來,“說起來,在家裏也就是四嫂和我最親了,當時五嫂還在的時候,大嫂呢是個木頭人,四不沾邊。也就是四嫂和我一樣,也都是被五嫂壓得喘不過氣來!”
四少夫人忙道,“嗐,還不是張氏自己倒行逆施,缺德的點子是一個接著一個!我和六弟妹也是同病相憐!”
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向了五少夫人的事。由於六娘子在出事之後還是第一次見到許家人,因此很多事都問得比較仔細,而以她如今的身份,四少夫人就算有什麽想法,也不會表露在臉上,她不時為七娘子補充幾句七娘子不方便說的話,兩妯娌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五少夫人敗露的前因後果,告訴給六娘子知道。
“說起來也是報應,誰能想得到當時鍾先生說話的時候,外頭還站了於安這心細的孩子!也是她心裏掛念著嫂嫂,事發後自己想了很久,想要知道究竟誰有嫌疑。如果不然,一時半會也查不到小鬆花頭上!”四少夫人幫著七娘子解釋了幾句,又笑道,“當然,要不是六弟妹見微知著,手段又那樣高超,小鬆花能不能招,還是另一回事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都看著四少夫人笑,六娘子又問七娘子,“聽說你們那五嫂去世之後,還是給你留了一封信的,這件事連太妃都驚動了。上回我去請安的時候,還聽見她念叨著此事。這封信,七妹還留著嗎?”
提到這封信,四少夫人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
剛才她從慈壽宮後殿出來的時候,也看到七娘子收起了一封信……
七娘子微微一笑,就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來,送到六娘子手上,“早猜到六姐要看的了。”
縱使四少夫人也有些心機,見到此情此景,她的臉色依然不由得一沉,又掂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緩緩地鬆開了眉頭,低眸沉思,並不再說話。
她的不快和恐慌,雖然經過刻意掩飾,但還是分明地從肢體語言上透露了出來。
二娘子和六娘子對視了一眼,六娘子拆開信來看了,也徑自低頭沉思。
殿內的氣氛,一下就顯得有幾分肅穆沉重。
過了一會,六娘子便輕聲道,“這個張氏,居心也實在是險惡了,她告訴你番紅花不是她下在藥裏的,無非就是希望你心裏營造出一個凶手,雖然下了藥,但又沒有絲毫憑據可以指證她,也並不知道是誰……這是要在七妹心裏埋一根刺呢。”
四少夫人臉色一緊,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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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妃要是再往下看,可就要讀到張氏指證自己,又將當年那通房的事告訴四少夫人的那一段了。
可恨自己當時處事還是粗疏了一點,隻是聽六弟妹說了說信裏的內容,卻並沒有親眼看到這封信是怎麽寫的!而楊氏心裏實在也不知道是打著什麽主意,分明已經當著自己的麵毀掉了那封信,現在又不知道從那裏變出了一封來……
忽然間,四少夫人感到了七娘子這一招的厲害:隻要人人都知道她收到了五少夫人的一封信,這信裏的內容,還不是她怎麽說怎麽算?隻要她願意,已經定性的案子就此翻案,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隻是,她這又是什麽意思呢?按理來說,以楊善衡的為人,不至於犯下這樣大的錯誤,當著自己毀掉了信,轉頭又拿出一封來,不是明擺著當時在糊弄人呢?
七娘子似乎感覺到了四少夫人的不快,她歉意地望了四少夫人一眼,用眼神對她打了個招呼,又道,“五姐的事,畢竟也是我們姐妹大家都要操心的事,雖然是在我手上辦出的結果,但此事的尾巴,也要幾個姐姐都過了目才好。”
七娘子說得句句在理,四少夫人頓時有了些釋然:寧妃和孫夫人,畢竟也都是楊五娘的姐姐。不管當時毀掉的信是真是假,寧妃要看信,六弟妹也是一定要有一封信給她看的。
七娘子又續道,“當時的情況,不論是婆婆還是我這裏,得到的供詞反正都是一樣的。熬藥的胡媽媽兩位姐姐也都是認識的,那是五姐身邊的老人,忠心和資曆,我們有目共睹,由她來下手,那是絕無可能的事。除非胡媽媽自己有所疏漏……”
這還是定下了一個基調:要把五少夫人提出的這件事,往無憑無據這四個字上去下定義。畢竟七娘子對自己強調最多的,也一直都是無憑無據這四個字。
四少夫人心底對七娘子的不滿就又更小了一點:七娘子也不容易,她肯當著自己解釋,也算得上光風霽月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麵上神色都是一緩,六娘子緩緩地道,“如果是胡媽媽的性子,會有疏忽,也……”
七娘子就衝四少夫人使了個眼色。
四少夫人沒有多想,她緊跟著七娘子的話頭,不無自我分辨的意味。“雖說胡媽媽是去過淨房的,也給了張氏興風作浪的借口,但……”
她又覺得有些話不好往下說,於是就又看著七娘子,希望把話頭踢回給她。這一眼裏也到底還是不乏不快:七娘子當著她的麵來說這件事,雖然是幫她開脫,但畢竟使四少夫人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五少夫人指證是她的話,就在信裏寫著,寧妃現在可能是沒有看到,但過一會兒看到,自己就很有些尷尬了。
沒有想到這一眼看過去,七娘子的態度卻很古怪。
她望著自己的眼神相當的平靜,平靜中,似乎還夾雜了微微的憐憫。
四少夫人頓時一怔。
還沒有琢磨出七娘子的潛台詞,二娘子就不輕不重地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
“胡媽媽去過淨房這件事……許四嫂是怎麽知道的?”
在六娘子看信之後,二娘子一直保持沉默,而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把四少夫人問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己……自己是怎麽知道的?
“是六弟妹告訴我,張氏她在信中汙蔑我,乘著胡媽媽去淨房的當口,進了小屋下了一味藥!”四少夫人隻好將當時自己和七娘子的對話給披露了出來。
忽然間,她感到脊背之下竄過了一股深深的戰栗,不禁又看了七娘子一眼。
見七娘子平靜如水,隻是回視著她,四少夫人的心頓時打著旋兒直往下沉,心頭泛起明悟:今天這事,看來是有所預謀,很難善了了。
“咦,如果隻是汙蔑,許四嫂又怎麽將它當作了真事來說呢?”寧妃徐徐地開口了。
這位容貌過人的得寵妃嬪,態度一直都很和氣,即使是這個時候,她也像是對一個朋友,提出自己在一個故事中所不解的地方,語氣中竟是沒有一點煙火。
四少夫人還沒有回答,七娘子倒是先開口了。
“六姐。”她秀眉微蹙。“五嫂信裏的說法,還是不真切的,她指說四嫂進屋下藥的時候,將身邊的貼身丫鬟留在外頭看守——可是四嫂告訴我……”
“對嘛!”四少夫人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道,“我去探望六弟妹的時候,可沒有帶什麽丫鬟過去!”
這話一出,殿內頓時又靜了下來。
六娘子閉上眼,似乎正在思考,她秀麗的下顎明顯地收緊了,似乎正竭力忍耐著什麽。七娘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垂下頭,看向了自己的腳尖,隻有二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輕聲道。
“許四嫂。指證你進屋下藥,將貼身丫鬟留在外頭把風。進屋下藥你不否認,倒是把貼身丫頭留在外麵,你不肯認,這麽說,前兩樣都是真的嘍?”
四少夫人的呼吸聲頓時一沉,她左右看了看眾人的麵色,臉上掠過了一絲驚惶,忽然站起身來,憤怒的指責,“好哇,你們姐妹是串通了要來一場三堂會審、屈打成招?真是血口噴人,我——”
六娘子驟然眉立,她驀地站起身皺眉大喝,“大膽!景仁宮什麽地方,一個外命婦也敢這樣放肆?來人!賞她兩個嘴巴!”
她本來和氣的麵目,在一瞬間已經蒙上了深深的煞氣,四少夫人甚至被她嚇了一跳,待要說什麽時,早為兩個健壯的宮人一左一右挾持住。又來了一個麵目陰森的中年媽媽,帶上皮手套不由分說,響亮地抽了四少夫人兩下。
四少夫人這一輩子,還真沒有被這樣屈辱地對待過,她捂著臉跌坐在地,一時間又氣又愧又有幾分的怕,心頭亂糟糟的,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二娘子又低沉的吩咐幾個宮人,“都出去吧!這裏用不著你們的服侍了。”
伴隨著輕巧而整齊的腳步聲,她又轉向四少夫人,一字一句地道,“許四嫂,再多夾纏不清的分析,所謂的證據,我也懶得一一說了。我可以告訴你,胡媽媽的確是承認,自己中途去過一次淨房。她回憶出的具體時間,與你和張氏在明德堂的時間,恰好都是一段。不過口說依然無憑,再加上張氏已經身死,這件事沒有任何一點憑據,我們三姐妹就希望你給一句準話,番紅花到底是不是你下的,請你以令郎的長壽發誓,給我一個回答,是,不是?”
四少夫人深吸一口氣,她待要說話時,二娘子又道,“你看著我!”
這個滿是威嚴的青年貴婦,在這一刻似乎成了威嚴的天神,字字句句,都有無從抗辯的權威。四少夫人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對上了二娘子的眼神。
她為這眼神中純粹的憤怒給嚇了一跳,待要挪開眼時,卻發覺寧妃和七娘子不知道什麽時候也都站起身來,這三張如花的俏臉上神色各異,但隨著自己長時間的沉默,也都漸漸地多了一絲篤定——
四少夫人忽然回過神來。
她一下明白,自己已經完了。
一個真正無辜的人,又怎麽會在這時候保持了這麽久的無言。一個真正無辜的人,在為六娘子掌摑之後,又怎麽會這樣的軟弱……
一個真正無辜的人,又怎麽會在二娘子的眼神下,流露出了這麽明顯的心虛?
被掌摑之後,她到底還是亂了方寸,又被孫夫人這樣一壓,究竟是已經露出了破綻……
現在承認不承認,也沒有任何差別:這三姐妹已經認定番紅花就是她下的,說不說,又有什麽不同?
四少夫人流露出了一絲陰沉,她低聲道,“就是我,又有證據嗎?口說無憑,沒有物證,你們就是權勢通天,能拿我怎麽樣?”
她不屈地挺直了身子,“難道你們還能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非要偽造出物證來,證我下了藥?”
到了這份上,四少夫人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餘地,她陰森森地掃了寧妃一眼,“我們莫家雖然比不上楊氏一門顯貴,但也不是那樣好欺負的!”
300繁衍
殿內頓時一下又靜了下來,二娘子深吸一口氣,她望了七娘子一眼,正要說話。六娘子卻又打斷了她。
“沒錯。”她低聲道,“我們沒有證據,無法證明你對五姐下了番紅花……”
她臉上又浮現出了一股天真的好奇,略微一偏頭,帶了些不解地問,“不過我倒想問問許四嫂,你又是為什麽要這樣來害五姐呢?”
四少夫人扭過頭去,並不理會六娘子的問話,場麵一時又僵硬起來。
眼看六娘子眼中掠過一絲煞氣,七娘子從心底歎了一口氣,她低聲道,“恐怕這件事還是從五姐的言談中埋下的怨恨。五姐在生產後很關心四房的子嗣,就像是四嫂曾經關心過六房的子嗣一樣,她說過幾句玩笑話,要給四哥送兩個通房……”
二娘子和六娘子看到四少夫人臉上驟然閃過的怨恨,頓時也都沒了別的話:七娘子的這個猜測,雖不中,恐怕也不遠了。
場麵上一時又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六娘子才喃喃道,“真是不可理喻!”
四少夫人這會倒是肯開口了。
她的態度幾乎是有幾分傲慢的。“我就是看不慣她的做派!從前沒有孩子的時候,和我們一樣做小伏低,受了通房,還不是要忍氣吞聲?有了孩子,態度就變了,好像她自己的相公是相公,別人的相公就不是相公。她不喜歡通房,我就喜歡?”
她抬高了聲音,“連著戳我的痛處,說我幾年無出……嘿嘿,我無出又如何?要她和我一樣下不了蛋,又何嚐是什麽難事?楊善禮實在是得意忘形,不知所謂——”
“夠了!”七娘子驀地輕喝,她一下站起身來,歉然對二娘子和六娘子解釋,“二姐、六姐,我有一點頭暈……”
二娘子見七娘子麵色煞白,忙道,“你快坐下休息。”
六娘子掃了四少夫人一眼,扭頭又吩咐,“給七妹擰個熱手巾來,不要撒花露!”
她頓了頓,又慢慢地道,“把我預備的那碗藥,也端過來。”
四少夫人頓時麵色煞白,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畢竟是久居人上,自己拿捏別人,手段多得不得了,別人要拿捏她,總是要顧忌許家和莫家。四少夫人是從來也沒有想到,別人要對付她,也是手段翻新……
一碗熱氣騰騰的藥和一個熱氣騰騰的手巾把很快就都送了上來,和它們一起上來的,還有兩個麵目死板的中年宮女。六娘子親手展開手巾,給七娘子敷到了額前,這才轉過身來問四少夫人,“許四嫂是要自己喝呢,還是別人喂你喝。”
四少夫人雙唇緊閉,她幾乎是求助地瞥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神色虛弱雙唇緊閉,並不發話,又平添了一絲絕望,她正要說話,二娘子已經沉聲道,“我來喂她喝!”
四少夫人頓時就被兩個宮人給捏著肩膀提起來,塞到了太師椅中,二娘子端著碗,徐徐在她身邊繡墩上落座,她舀起一勺藥汁,甚至還貼心地吹了一吹,衝兩個宮人一扭頭,這兩個媽媽頓時捏住四少夫人的下巴,隻是輕輕用力,四少夫人便身不由己地張開了嘴巴。
二娘子便將藥汁填了進去,兩個宮人一拍下巴,又捏住四少夫人的鼻子,四少夫人反射性地吞咽了一下,這口藥便滑下喉管。
她眼中終於凝聚出了貨真價實的恐懼,也不知道是被藥汁嗆住,還是為自己的生命擔心,幾滴清淚,已是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六娘子站起身來,她倒背著雙手,緩緩地道,“許四嫂不要怕,七妹是個善心人,她多次為你求情,說還是不要做得太過分,畢竟你也不想要五姐的性命,隻是想讓她嚐嚐番紅花的味道。”
她又偏著頭,露出了一抹嬌憨的笑,“都說番紅花的味道帶了一點苦,非以麝香、水銀、零陵香中和,才能帶有一絲甜味。這是宮廷秘傳的‘涼藥’,聽說隻是一服,兩三年間就絕不要想有身孕。兩服三服一口氣吃下去,運氣好一點,能夠活下來的,十年內要說生育兩個字,也都是妄想。”
她的眼神又落到了四少夫人身上,六娘子親切地問,“許四嫂,這碗藥好喝嗎?”
四少夫人劇烈地顫抖著,她死死地盯著六娘子,從鼻中嗚咽出了幾個音節,卻又被二娘子穩定的喂食節奏給打斷了。
“十年後,許四嫂就三十多歲了。嗯,還好這一胎許四嫂生育了男孩,要不然十年間還是無出,恐怕四嫂就是再剛烈,也頂不住長上的壓力了吧。”六娘子做恍然大悟,“噢,我忘了,許四嫂會下藥嘛,誰要給許四哥納新,您一帖藥下去,也就萬事大吉了。”
話說到最後,到底還是帶出了一點陰燒的火氣。
七娘子取下額前的手巾,坐直身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盡管剛才忽然襲上的頭暈還沒有完全消退,但她卻並沒有阻止六娘子,而是柔聲道,“四嫂,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件事能夠到這裏為止,那是最好。我把話放在這裏:報複兩個字,你還是不要想了。你是有後的人了,以後還是想著多照顧照顧六郎吧。”
比起六娘子鞭子一樣的冷言冷語,七娘子的這句話就好像一根鈍針,雖然並不鋒銳,但卻一下戳到了六娘子所沒有照顧到的軟肋。
四少夫人掙紮的動作,一下就僵住了,又過了一會,她似乎想通了什麽,猛地閉上眼,驟然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有了孩子,還是一個男嬰,四少夫人就要為六郎考慮,魚死網破的事,她是再也做不出來了。
六娘子幾乎是歉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她低聲道,“七妹,我看此女留著也是麻煩,不如……”
這句話聲音雖小,但四少夫人肯定是聽得到的。六娘子當然也是要說給四少夫人聽。
七娘子掃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一報還一報。你們也不要為我擔心,我應付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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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妯娌進宮的時候是喜氣洋洋,出宮的時候,自然卻是另一番氣氛。
七娘子和四少夫人是一車進的宮闈,自然也是一車出去。為了表示對二娘子的尊重,許家的車駕一直在前為二娘子開路,等到兩邊人馬分道揚鑣,各自回轉之後,七娘子才輕聲道,“四嫂,你怨我嗎?”
四少夫人自從喝完了那碗藥,一直一言不發,就是隨著七娘子出宮時,也是一句言語沒有,甚至拒絕向六娘子行禮。一路上她就好像一個塑像,臉上是一點表情都沒有,就是七娘子,也都揣測不出她現在的心情。
聽到七娘子的話,四少夫人顫動了一下,但卻依然目視前方,置若罔聞。
七娘子柔聲道,“四嫂心裏肯定是有怨恨的,這一點,小七也明白。”
她沒有等四少夫人的回應,就又接著往下說。“不過醜話我也撂在前頭,第一,憑著六姐和二姐的意思,四嫂未必能安坐在此,生我的悶氣。第二,我雖然心慈手軟,但卻也不想養虎為患,在後院留一個威脅。今年年前,四嫂還是和四哥商量一下,看著或者是到外地去吧。”
她的語氣雖然軟,但又透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味道。四少夫人又顫動了一下,她依然沒有回應。
“多餘的話,我也不多說了。”七娘子自嘲地笑了笑,她也學著四少夫人,注視著前方顫動的車簾。“我知道對四嫂來說,死不算什麽,最重要的怕還是六郎和四哥。六郎嘛,是你的親兒子,隻要我們六房的孩子好好的,我也不會為難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但四嫂不要忘記,五嫂為了和賢,還給過我什麽東西。有些事做過就是做過發要掩蓋足跡,是掩蓋不來的。”
這一次,四少夫人的臉色變了。
通房之死,與番紅花畢竟不同,番紅花沒有真憑實據,通房之死卻有。以四少爺的作風,一旦知道此事,夫妻間的情分,隻怕蕩然無存。
“你想我怎麽辦?”她的聲音帶了幾分嘶啞與苦澀。“你四哥現在京城幹得熱火朝天,難道我一句話,我們就能出京?”
“細節畢竟還是可以再商量的。”七娘子不以為忤,甚至還幫著四少夫人出主意。“現在六房在府裏穩若泰山,兵部那邊又沒有太多事情,四哥的性子,恐怕還是想要有一番作為的。眼看東北一帶,女金人時隔百年再度蠢蠢欲動,四哥去東北也可以,回西北也可以,都可以操作嘛。”
她和氣地道,“總歸這件事盡量保持低調,對四嫂來說也是好的。不然公婆知道了這件事,再一仔細查問,四嫂你的城府,未必禁得起公公的逼問,當年通房的事,未必禁得起這樣的盤查……”
七娘子這是赤/裸裸地在威脅四少夫人,不要打著告狀的主意,把這事鬧大,傷了自己的麵子。
而通房之死,就是她手中握有的最佳籌碼,萬用萬靈。
四少夫人唇邊,又露出了一抹苦澀的笑。
她一路都沒有再說什麽,七娘子也一路都保持了沉默。
等兩人進了府,肯定還是要到樂山居、清平苑去向兩個長輩報平安的。七娘子這一次卻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先進清平苑,四少夫人自然也隻能跟在她身後。
兩人進屋之前,七娘子就聽到了身側傳來的一聲深深的吸氣。
一進屋,四少夫人臉上就露出了一抹笑,“給爹、娘請安了!今兒進宮,得了好大的臉麵,姑姑賞了六郎……”
七娘子的心也頓時安到了實處:雖然不願,但如果四少夫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分析,非得要鬧的魚死網破,損傷到六房的利益。她也隻能快刀斬亂麻,通知六娘子和二娘子,由她們斬草除根。
現在這樣各安其份,已經是她可以找到的最好結果。
平國公和許夫人對四少夫人的敘述,當然微笑以對,兩個老人家卻是很有默契,一邊聽四少夫人說話,一邊又衝七娘子投來了疑問的眼光。
七娘子點了點頭,輕聲道,“姑姑什麽事都聽說了,她說,家裏的事,她就不多管了。隻是惦記著安王想到家裏來玩一玩,我已經答應太妃,過幾天就讓升鸞進宮,接安王出宮走走。”
太妃提到安王想和家裏親近,無異於表明並沒有抱怨兄長,疏遠許家的意思。平國公和許夫人臉色都是一寬,平國公又笑著打趣四少夫人,“莫氏怎麽不說了?你姑姑還賞了你什麽好東西?”
四少夫人神色複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她又堆出了歡容,“還有姑姑親自求的長命符、長命鎖……”
等七娘子回了明德堂,已經是近了晚飯時分,宮中又傳了賞賜出來:寧妃和許太妃都有賞賜,隻是許太妃的賞賜是給家裏全員的,寧妃的賞賜卻指定給六房一房。
許太妃的賞賜從分量上來說,和以前幾乎沒有變化,七娘子的那一份,在小輩中依然獨占鼇頭。
來傳賞的宮人又特地叮囑七娘子,“寧妃娘娘說,您今兒說話的時候,露出了幾分頭暈,雖然當時沒事,但也不要怠慢,還是請大夫來扶個脈,有事沒事,都往宮裏遞個話,免得她在宮中擔心記掛。”
因為這次賞賜,有一份是單獨給六房的,因此許鳳佳和七娘子兩夫妻自然也要過清平苑接賞,許夫人和平國公不由得都看向七娘子,
許鳳佳更是連聲道,“還不快去請鍾先生過來坐坐?”
許夫人更是很關心,“怎麽平白就犯了頭暈?你不要走動了,等鍾先生來扶過脈,讓人暖轎抬你回去。”
又一疊聲吩咐人,“預備下暖轎!”
就是平國公都沒有走,而是坐在一邊數落許鳳佳,“知道你媳婦身子弱,平時很多事你就要懂得體恤她……”
自從太夫人的事出來,七娘子在平國公心中的地位,可以說是今非昔比,一時間許鳳佳倒是要往後靠了。他又有些不服氣,“楊棋的身子,我一向照看得好著呢!”
幾個人說了幾句家常,平國公又問七娘子,“關於省親的事,兩個貴人有話沒有?”
七娘子搖了搖頭,輕聲道,“看二姐的意思,皇後娘娘還是害怕過於奢侈靡費,這其實還是一心體恤楊家,我想二姐在背後應當是做了不少工夫的。”
平國公點頭捋須,沉吟不語。還是許鳳佳心直口快,一語道破,“主要也是四姨夫深知韜光隱晦之理。”
許夫人也很讚成許鳳佳的看法,“四妹夫這些年來行事是越來越穩重了,真是越發有宰相氣度。我看省親之事不成,也還是好的。”
七娘子望了許夫人一眼,又看了看許鳳佳,便低聲道,“隻是私底下聽六姐說起來,也還是思念生母……”
這件事她會拿出來問許家人的意見,平國公心裏很是受用,隻是他是公公,這件事上不大好說話,隻得望了許夫人一眼。許夫人頓時會意,她沉吟片刻,斷然道,“給貴人生母請一個誥命,其實不是什麽難事,隻是這件事還是你二姐開口,才最好說話。我看你還是不要摻和。”
二娘子畢竟是大太太的親生女兒,很多事她說更好,這個道理,七娘子還是懂得的。她點了點頭,還要再說什麽時,鍾先生到了。
醫生扶脈,大家總不好圍著探看,平國公衝許鳳佳點了點頭,率先出了屋子,許鳳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便站起身來跟在平國公身後踱了出去。屋內就隻剩許夫人一個長輩陪著七娘子,氣氛靜謐之中,又不乏一線溫馨。
鍾先生扶了許久,摸過左手,又換了右手,甚至還請示許夫人,隔著手絹,輕輕地按了按七娘子的頸脈——他今年已經是古稀之上,男女大防,倒是不必太過在意了。
見他這樣當一回事,七娘子和許夫人都不禁有了一線緊張,鍾先生卻是垂目隻顧著出神,又過了一會,才低聲道,“這個脈,老朽還摸得不大準,恐怕是喜……不過,日子還並不很久,所以捏得不大分明。如若不是,則是又添了新症,依老朽的意思,夫人不如請權大夫來也扶一扶,那就更有把握了。”
許夫人頓時坐直了身子,一疊聲地道,“這就著人請去!先生你稍坐一會!”
就親自站起身來出了屋子,也不知道找誰去吩咐什麽了,到了屋門口,又回身吩咐七娘子,“善衡你就躺著別動!”
七娘子一手撫著小腹,心中竟不知是什麽滋味,這一天之內,實在有太多的消息,甚至讓她有了些麻木……她半靠在榻上,注視著鍾先生,輕聲問,“先生,這——有幾分準呢?”
到底話尾還是帶上了一線顫音。
鍾先生唇邊露出一抹笑來,他低聲道,“少夫人,十分裏拿不準九分,老朽又怎麽敢往外說呢。不過縱有,恐怕坐下也不到一個月,脈象若有似無,老朽年紀大了,精力散漫,權大夫精力旺盛,這脈他來扶,還是更準一點。”
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在這一刻,七娘子忽然想到了很多已經逝去的往事,無數張麵孔在她眼前飛舞,最終,她想起了九姨娘臨終前時常念叨的一句話。
“隻可惜是看不到你們姐弟生兒育女,繁衍血脈。”
現如今,她和九哥終於也都到了生兒育女的年紀了。
301重聚
鍾先生這一脈把得還是很有水平的,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剛從宮中出值的權仲白便肯定了這個好消息:七娘子的確是有喜了。
“應該不是七月末,就是八月初,具體怎麽算,還要問過少夫人的小日子。”這位年輕神醫神態坦然,“最早是早不過七月末的。”
立夏早已經笑逐顏開,扳著手指算了算,迫不及待地道,“應該是八月初!少夫人在八月裏的那一次小日子特別地短,我們心裏也犯了嘀咕……”
產婦初懷,因為分泌物帶著血色的關係,很可能會造成誤判經期,這件事在古代倒也是醫學常識。權仲白點了點頭,又恭喜七娘子,“若是八月初,胎兒坐下一個月就可以摸出來,這說明少夫人體內生機還是很旺盛的!不過……少夫人也知道,你底子薄,滑胎、難產的危險,始終還是要較常人為高。這幾個月,最好是什麽心都別用,好生保養,將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再來操心家事。”
這個人還是老樣子,也不顧場合,當著許夫人的麵,就把話說得這樣直白。
七娘子略微感到無奈,但這就是權仲白的個性,再說,人家肯給你看病,是給你麵子。很多事也不可能以對鍾先生的標準來要求他。
她還沒有開口,許夫人已是一疊聲地道,“這是當然,這是當然!”
等權仲白一走,許夫人就和七娘子商議,又將家事收攏到了清平苑手裏。
“這幾個月我冷眼看著,你管家的手段的確是有一套。這個安排很好,管事人並不用操心太多,隻要將你身邊的心腹全盤挪過來,頂上坐著的人是誰,其實影響並不是很大。”許夫人分析得也很透徹,“我也不用操過多的心,有些瑣事讓你大嫂去辦,也是好的。你就什麽都別用心了,就隻管好生養胎!頭三個月,連你的姐妹們也都不要告訴。”
她又猶豫了一下,才道,“娘家那邊說不說,你看著辦。”
許夫人要體貼起來,真是可以體貼入微。
七娘子心知肚明,她對大太太和自己的微妙關係,不會沒有感受。而在自己懷孕之後,和許夫人的關係更加緊密。許夫人在現階段肯定是她的保護神,她點了點頭,笑了,“太太那裏,也還是滿了三個月再說吧。”
頓了頓,她又和許夫人商量,“這幾年來,我和升鸞看著四郎是個好的,的確要比弟弟聰明不少。娘看看,年前要不要擺一席酒,大家內部,把未來四郎世子的名分給定一定?”
許夫人眼裏頓時就閃過了深深的欣慰。
花花轎子人抬人,七娘子真是深諳此道,隻是這一個安排,無形間就將未來很多紛爭,消弭於無形。
她卻沒有馬上答應下來,隻道,“還要和鳳佳、你公公商量。”
七娘子也就是表明一個態度,具體怎麽操辦,她是不可能多話的。見許夫人會意,也就不多說什麽,隻是笑道,“嗯……娘說的對,還要和鳳佳、公公商量。”
兩人正說話間,許鳳佳進了明德堂,這位年輕將領三步並作兩步就進了屋子,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問,“權子殷怎麽說?”
雖說昨晚得了個模模糊糊的喜訊,但他一大早要進宮辦事,這是早定下的行程,許鳳佳也不是婆媽之輩,說去就去,隻是這追問時的情急,到底還是顯示出了他的關切。
沒等許鳳佳答話,許夫人已經笑道,“這又要當爹的人了,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唉,我不說你了,讓你媳婦來數落你吧!”
她就站起身來出了屋子,將西三間留給了小兩口。
老媽媽自始至終都跟在許夫人身邊,見許夫人出了堂屋,又站住腳不動,她便疑惑地道,“夫人——”
許夫人擺了擺手,輕聲道,“你瞧。”
老媽媽便順著許夫人的眼神,望進了窗裏。
透過拉開的窗簾,與晶瑩剔透的玻璃窗,西三間裏的情景,清晰地展現在了兩人眼前:世子爺臉上止不住的笑意,世子夫人抿著唇微微的笑,這一對頭碰頭喁喁私語的小夫妻臉上寫滿了歡欣,寫滿了快樂,但旋即,伴著七娘子嘴唇的翕動,許鳳佳臉上就又帶上了憂色。
“恐怕是告訴他滑胎的事了……”許夫人喃喃自語。
老媽媽心中慨然,她低聲道,“少夫人畢竟是傷於纖巧。”
許夫人也點了點頭,“我倒是盼著這一胎可以安安穩穩的,生兒生女都好,一來,有個親生的孩子傍身,她心裏安穩,平國公那裏也犯不著再信府中流言。二來,第一胎坐穩,往後的生育也就更容易了。”
第一胎沒有坐穩會如何,她沒有說,老媽媽也用不著問。
她還是聽出了許夫人話裏那情真意切的盼望,便隻好措辭寬慰許夫人,“以少夫人的聰明,天下要是有她辦不到的事——”
話說到一半,自己又覺得無味。
就算七娘子聰明絕世,當然也有很多辦不到的事。比如說生孩子,那就隻能是看天意了。
許夫人又搖了搖頭,轉過身同老媽媽一道,漫步出了院子。
“於寧、於泰的婚事,我打算等善衡生育之後,交給她一手操辦。”走了一會,許夫人忽然又轉了話題。
老媽媽不禁有了幾分疑問,“您是說——”
許夫人淡淡地道,“我這一輩子,看兒媳實在是少了幾分眼力,這一點就不如鳳佳。第一眼就相中楊棋,始終是有他的道理在。”
這是在側麵地承認自己不如七娘子,老媽媽要說什麽,又無話可說。隻聽許夫人續道,“鳳佳前一陣子來找我,他說他是不打算納妾了。他自己受夠了哥哥們的氣,善禮的死,其實也和府裏的局勢脫不了幹係……妻妾相爭兄弟不合,這就是家敗的因由。有四郎、五郎一對兒子,對祖宗他也有所交代。善衡能生最好,不能生也沒什麽,反正他也鐵了心,寧可不生,也不要庶子。”
許夫人頓了頓,又自嘲地道,“是啊,鳳佳是把府裏的事給看得透了。我知道他其實還是怨他爹的……唉,總之以前的事都不多提了。孩子既然下了決心,很多事我們也不必再多說什麽。他還說他屋裏的那五個通房、姨娘,他是碰都沒有碰過,以後幾年他打算陸續放出去嫁人,也不必無謂耽誤別人的青春,我說都由得他。”
老媽媽不禁道,“世子夫人也實在是好福氣。”
“好福氣。”許夫人聲音裏多了一點苦澀,“嘿嘿,好福氣,也是自己掙的。”
她的語氣裏有一絲妒忌,有一絲無奈,也有一絲佩服,一絲欣慰,又過了一會,才悠悠地道,“此後四十年內,府裏就是她的天下了,娘家有她弟弟在,能出什麽亂子?人生八十年,她是苦了前二十年,甜一個花甲。四妹要是能教得出小五,即使隻及得上她五分手腕,今天的情景,又要換一換了。”
老媽媽想到五娘子,也不禁一陣歎息,又寬慰許夫人,“她好,您也是好的,往後四十年,您就隻顧著含飴弄孫,再不用操心了。”
想到平國公已經問過自己,要不要改一改樂山居的隔斷。許夫人唇角就不禁掛起了一抹笑。——樂山居身為小萃錦的中心,其象征意義,倒是要比實際意義更大得多。
“我不操心。”許夫人就慢慢地笑了,“但有人還是要操心的,恐怕這個好消息,到她那裏也就變成了壞消息……”
老媽媽自然是心知肚明,“這件事您其實也不好管,橫豎以少夫人的能耐,也不至於吃虧。”
許夫人思忖片刻,又點了點頭,“她們母女間的恩怨,我們的確也不好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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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確定了已經有孕在身,接下來的兩個月,七娘子的作息一下就變得很規律。
許鳳佳問過權仲白,確定七娘子不適合再有劇烈運動,便不再準許七娘子甚至是多走動幾步,每日裏除了去正院給許夫人請安,便把七娘子鎖在屋子裏,自己更是一有時間就盡量和七娘子呆在一起,確定她按時起居,不多做操心。隻是在七娘子再三要求之下,帶許夫人、安王一眾去潭柘寺走了走,便再不肯離開京城半步,連皇上的召喚,也都頻頻被他推卻。
“我和他說,我同你不一樣,家裏人口少,不親眼看著我是不放心的。”許鳳佳同七娘子說起來,很是好笑。“他還說我婆婆媽媽,我是忍住了沒有說——上個月封子繡忽然發高燒,他是半夜裏派燕雲衛,把權仲白從京郊拉出來……嗐,丈八燭台照不到自己!”
七娘子不禁輕笑,“也就是你敢和皇上這樣說話了,你也不怕他罰你!”
“他哪裏敢,罰我就是罰你,罰你就是下封子繡的麵子……”許鳳佳自己都笑了,“不過自從知道你有了身孕,他對我似乎也特別客氣了一點。”
兩個人就同時想到了五娘子,都有了一瞬間的靜默。
許鳳佳又和七娘子說起來大老爺大壽的事,“也就是這個月下旬了,現在你們家已經熱鬧得不得了,京城人都笑說,這是比皇上過生日還有排場。”
大老爺雖然很懂得韜光隱晦,但坐在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心中不免一歎。又聽許鳳佳和她商量,“算來也有三個月了,我看還是我親自去各府上都報報喜,也免得大家說你不夠熱情,好容易姐妹們相見,你卻又懶懶的。”
自從七娘子懷孕,許鳳佳倒是精細了不少:他唯恐七娘子用心太過,傷了身子,因此什麽事都預先替她考慮。這一番安排就透了從前沒有的細心,七娘子笑了,“好,你正好也和大姐夫廝見一番,還有三姐夫居然也快馬趕來……你隻怕是沒有見過吧。”
她又若有所思,“雖然我沒有和娘家打招呼,但按照權神醫的性格,瑞雲應該是知道了。就不知道她告訴太太沒有。”
許鳳佳撇了撇嘴,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淡淡地道,“等到年後擺酒的時候,四姨應該就放心得多了。”
因為十一月下旬是大老爺的生日,楊家人當然是忙得不可開交,母族忙,擺酒就沒有太大的意思。進了臘月又沒有請客的道理,所以按照平國公的意思,這酒就拖到了明年二月五娘子忌日前後。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小心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打從心底出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姿勢,舒舒服服地靠在迎枕上,拿起了一本書。
“懷個孩子,倒是懷出特權來了。”她嬉笑著道,“就連四哥、四嫂離京,我都沒有去送。”
也不知道四少夫人是怎麽說服了四少爺,四房沒有多久就求了平國公,調動回西北去了,這一次四少夫人要隨軍,七娘子當然是大力讚成。兩夫妻十月底離開京城的時候,七娘子並沒有送別,四少夫人也無隻言片語相留。想必心中對她,畢竟還是有一線恨意在。四房一去,於平和於安的婚事有大少夫人幫著許夫人安頓,七娘子隻管養胎,自然是心無旁騖,過了一段難得的安閑日子。也就是隨著大老爺大壽臨近,初娘子、三娘子到了京城,才有了必要的應酬。
“索性我打個招呼。”許鳳佳還是在盤算著七娘子回娘家的事,“就讓你在正日回去一次,其餘時間就由我去!”
七娘子不免失笑,“也不至於那麽弱不禁風吧?權先生不是還說,寶寶成長得很茁壯,過了三個月,就可以不必那麽如履薄冰了嗎?適當的走動,也是必要的。”
她雖然也很緊張生育的事,但卻及不上許鳳佳這樣神經質:或者是因為這件事無法他自己來完成,所以他對七娘子的督促反而更加嚴厲。
“那也隻準你出門兩次,天氣漸冷,萬一下了雪,外頭多滑,要出了什麽事,誰說得清楚?”他沉吟片刻,斷然下了決定,“好好說一說,大家也都是親戚,能理解的。”
七娘子隻好由得許鳳佳去操持,“隨你,隨你!”
她又提醒許鳳佳,“這一陣子你不要忘記多陪四郎、五郎。我這邊養身子不能陪他們跑來跑去,孩子們就寂寞得多了。”
提到四郎五郎,許鳳佳哎呀一聲,“孩子們要下學了。”
說曹操、曹操到。四郎五郎應聲而入,兩個孩子都是一臉紅彤彤直噴白氣,一進屋先脫了大衣服,又去洗了手,這才依偎到許鳳佳和七娘子子身邊,“爹!娘!”
就要去摸索七娘子的肚子,“摸一摸小弟弟小妹妹!”
七娘子笑著握住了兩個孩子的手,“冰著呢,想凍壞小弟弟、小妹妹,還是想凍壞娘呀?渥暖了再摸。”
自從有了孩子,她不再回避娘這個稱謂,七娘那不倫不類的稱呼,已成曆史。兩個孩子就嘻嘻哈哈地要將手伸到許鳳佳脖子裏。“爹給我們暖手。”
“荒唐。”許鳳佳嗤之以鼻,“一人一腳,踹了你們才知道疼嗎?”
話雖如此,他依然是將兩個孩子抱到了懷裏,又考問他們。“先生今天教什麽了?都背熟了沒有?”
兩隻小鴨子嘰嘰呱呱的,“教了好些生字,還有一段《千家詩》,我們都背熟了,先生賞了我們一人一個鬆子糖吃。”
“背給我聽聽。”許鳳佳不置可否。“背會了,才準去玩。背不出來,就抄十遍。”
七娘子不禁失笑,“你看看,你們爹多壞呀!打他!”
屋內就響起了兩大兩小酣暢的笑聲。
第二日,許鳳佳進楊家、孫家報了喜,七娘子也寫信向封錦報喜,又托二娘子給六娘子帶了話,一時間她有喜的消息傳開來,眾人都上門來看望道喜。
初娘子是拉著大姑爺一起來的,兩姐妹畢竟隻見過幾麵,感情比較疏遠,和和氣氣地說了幾句話,初娘子又叫過四郎、五郎認了阿姨,便笑道,“你大姐夫這一次有希望進京來,以後就能常來常往了!”
初娘子這些年來雖然風韻依舊,但眉宇間到底是有了一點風霜,隻有在提到女兒喜兒的時候是最高興了。“今年十三歲,已經定親了……在家繡嫁妝,這一次沒有帶上京來。以後等她和姑爺再來見識世麵吧!”
又說,“家裏也有兩個屋裏人有了身孕,這一向喜事是真多!”
蹉跎了這麽久,總算是又有了消息,七娘子真是為初娘子鬆了一口氣,忙不迭恭喜初娘子,“一舉得男就是最好的了!”
初娘子比她大了九歲,現在已經摸到了三十歲的邊,自己要生育,可能希望是不大了,但能有一個庶子,也比要過繼來得強。
初娘子也還是一臉的喜興,她笑吟吟地道,“就是,什麽事也都是要慢慢等,急不得!”
三娘子就是另一種態度。
姐妹們當年雖然不大和睦,但時隔多年,七娘子早已經不把當時的齟齬放在心上。兩姐妹廝見過了,就問三娘子,“這一向都沒有收到你的信!”
“婆家規矩實在是大。”三娘子臉上就陰了下來,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家裏的辛苦。“我又有錢,一進門就覺得家裏人渾身都長了手,變著法向我要錢,從婆婆開始,嫂子、弟妹……”
以張家的門第,楊家如今的地位,其實已經可以支撐三娘子不受任何人的氣,婆家人貪她的錢,更是要哄著她拍著她。三娘子自己也有兒子,聽起來三姑爺對她也不錯,其實日子說不上難過。要比初娘子這些年來受到的壓力小很多。
但三娘子看著明顯要比初娘子老一些,才二十四五歲的人,眼角就有了一點魚尾紋。
七娘子看得暗暗心驚,不禁提醒自己:還是要學會知足。
兩個姐姐都給了四郎、五郎豐厚的見麵禮。
對於五娘子之死的真相,她們卻並不太了解,言談之間隻是惋惜五娘子沒福,三娘子甚至以為五娘子是產後不到一天內去世的,算是難產而亡。
隨著生活圈子的分散,古代傳遞消息的不便,姐妹們所處社交圈子的不同,彼此間的距離也將越來越大。
權瑞雲、二娘子、敏大奶奶上門的時候,氣氛就要貼心得多了。
這三個人都給七娘子帶了很多補身的藥材,還有一些七娘子在娘家時就喜歡玩、喜歡穿的小玩意兒,卻沒有人送她吃的喝的。
敏大奶奶又格外握住七娘子的手謝她,“七妹真是菩薩轉世!”
她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說,“家裏又提拔了三四個通房,現在公公誇我賢惠,他也和我和和氣氣的,家裏過得很舒服。”
七娘子看著心滿意足的敏大奶奶,一時間真是不知道怎麽回話,隻好笑道,“大嫂比我賢惠得多了。”
這一次她懷孕,家裏人好像說好了一樣,上到太夫人下到大少夫人,沒有一個人說起通房的事,好像這世上根本不存在通房兩個字一樣。七娘子也樂得裝糊塗,打算等到生育後再行盤問許鳳佳,是否又背著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權瑞雲私底下告訴七娘子,“娘倒是早就知道了你有身孕的事,還叫我過去,問我二哥是不是說了什麽……”
她點到即止,“七姐要小心保重身體!”
她又摸了摸肚子,幸福地道,“等到孩子出生,要是一男一女,倒不如索性——”
七娘子忙截斷了她的話頭,“血緣實在是太近了!要是一男一女,就做親兄妹姐弟一樣養大,那是最好的!”
權瑞雲哈哈大笑,“就是一說,善久和二哥也都說,實在是太近了,叫我別想著指腹為親的事。”
她又說,“善久本來想來看姐姐,可惜家裏實在是忙不開了,我又幫不上什麽忙,他說正月裏一定來看你。又吩咐我,問姐姐有什麽事要幫忙,盡管開口就是了。”
“你們小夫妻日子過得好,就是我最大的要求。”七娘子握住權瑞雲的手,輕聲問,“善久對你好不好?”
權瑞雲臉上的紅霞已經回答一切。
二娘子來的時候,帶了六娘子賞賜下來的一大堆名貴藥材,還有自己送的,皇後賞的,太妃賞的,總之是恨不得裝了兩車。
“都讓你好生養胎,等明年生產後再進宮請安。”二娘子也是一臉的欣慰,“六妹說,家裏要是有人給你氣受,就隻管往宮裏遞個話。她為你做主!”
如今六娘子在宮中的地位,也的確是說得出這種話了。
七娘子免不得又和二娘子感慨一番,這才將她送走,又安分休息了幾天,便與許鳳佳雙雙出門,去楊家參加家人私底下為大老爺過壽的私宴。
作者有話要說:完結倒計時了,為了新文求個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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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輸贏
雖然大老爺的正壽日還是三天後了,但此時此刻,閣老府也要較之前熱鬧得多。府中處處可見張燈結彩,即使已經近了臘月,竟依然處處有鮮花盆栽擺放,七娘子在車轎裏看出去,隻見處處都整修一新,更是遠遠可以見到小花園裏搭起了戲台,她下了轎子,見許鳳佳趕上來扶她,便笑著問,“請了哪一班來唱戲啊?”
九哥早已經是滿麵春風地接了出來,和許鳳佳一人一邊扶住七娘子往裏走,一邊嘿嘿笑道,“是麒麟班,瑞雲最喜歡聽麒麟班的戲,我就偏私了。”
提到麒麟班,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才笑著甩開了兩人的動作,“我是有個孩子,又不是殘廢了。你們這樣是做什麽,又不是在雪地裏,走路會打滑。”
立夏和上元早已經一邊一個,挽住了七娘子的胳膊。“世子爺、少爺,還是奴婢們服侍得經心!”
雖然七娘子並不在意,但在知道她有孕的消息後,立夏、上元等人一番商議,最後竟是堅持要留到七娘子生產後再出嫁,用立夏的話說,“這麽多年了,姑娘再沒有比這時候更要人看顧的,要把您這樣交到別人手上,我們也不放心。”
她們這樣說,自然是正中許鳳佳的下懷,七娘子也覺得多一重保險更好,因此便留了原班人馬服侍,小花溪等人依然跟在立夏身邊學規矩,這一番時間緩得開,倒是更從容得多了。
大家說說笑笑,進了屋子時,已是一屋子的花團錦簇,不過放眼望去,還是七娘子兩人到得最早,後頭穀雨和春分又抱進了兩個外孫。四郎、五郎在半空中就歡叫起來,“外祖父、外祖母!”
到底是隔輩親,大老爺如此深沉的人,當著外孫也不禁是一臉的笑,大太太更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早將兩個外孫抱進懷裏。“想死外祖母了!”
許鳳佳上前給大老爺、大太太行了禮,七娘子也欲跟隨時,大老爺就又笑著擺了擺手,“你身子沉,這一次就不要動彈了。”
兩父女自從決裂之後,彼此之間雖然不少聯係來往,必要時更是毫不客氣地借用對方的力量,但說來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大老爺還好,麵上是絲毫不動聲色,七娘子卻有些尷尬,她淡淡地笑了笑,點頭道,“那小七謝過爹的體恤。”
“父女父女,爹不疼你,疼誰呢?”大老爺將四郎抱到懷裏,難得地現出了一點感慨,“年紀越大,是越覺得功名利祿,沒有多少意思,還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子孫滿堂,那才是真的。”
大老爺這話到底是出於真心,還是示情於七娘子,那是無法揣摩的事。不過這話一出,九哥和許鳳佳自然是連聲附和,權瑞雲摸著肚子,和七娘子相視一笑,也是一臉的春風。大太太更是滿麵堆歡,握著七娘子的手螞蟻社區首發,讓她坐到自己身邊,“這樣的好消息,也要瞞足娘三個月?該打。”
這話雖然是責怪,但透了無限的親昵,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權先生說我體弱,我更不敢張揚了,怕娘為我白懸著心……”
大家說了一會話,大太太就打發大老爺和許鳳佳、九哥,“有你們在,媳婦和小七始終是無法安生,還是先到外頭去說你們的國家大事,等一會孩子們都來了,大家再進來說話。”
七娘子猶可,權瑞雲肚子大,又是媳婦,的確是比較局促。大老爺也就和兒子女婿自己找地兒享受天倫之樂,大太太又打發權瑞雲回去休息,這才拉了拉七娘子,帶她進了後堂。
“莫氏的事,你二姐還是和我說了。”一進屋,大太太就沉吟著屏退了一眾人等,隻留下梁媽媽、王媽媽兩個心腹在側服侍茶水。“這件事你們做得很好,隻是你還是手軟了點。以後有機會,還是要把莫氏的那個孩子搞掉。”
她不禁有了幾分咬牙切齒。“她不是最怕失寵嗎?我就要她親手把夫君往別人床上送!”
七娘子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大太太了,這一次見麵,她的心境又有所不同。聽到大太太這樣說,不由得就皺起眉來,深深地看了大太太一眼,雙手護住了肚子,沒有搭話。
大太太又徑自咬牙切齒了一番,才告訴七娘子,“張家那邊,我們也做了布置,雖不說全族敗落,但那一房以後是不能再抬頭做人了……”
又絮絮叨叨地問了七娘子四少夫人一事的來龍去脈,七娘子撿能說的說了幾句,大太太似乎這才緩過勁來,她和氣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低聲道,“在許家,真是辛苦你了。”
又總還記得關懷七娘子,“手這麽冷冰冰的?快喝一口茶暖暖身子。”
一邊說,一邊已是為七娘子倒了一杯茶,又從暖盒裏端出幾盤點心來,“一會吃飯的時候,你未必能吃多少,這一會要開始害喜了,還是隨時要記得吃一點零嘴。”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拿起了沉口杯放在手中暖著。
“我還好,反正平時能吃的東西不多,常吃的味道都比較寡淡,似乎也沒有害喜的危險……”
一邊說,七娘子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口茶水的蒸汽。
她又似乎是不經意地掃了梁媽媽一眼,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媽媽麵上一片肅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壞了什麽東西,見到七娘子看過來,她抿了抿唇。
王媽媽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沒有多少喜氣,和今天的喜慶氣氛,似乎並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梁媽媽麵上一片肅穆,似乎心情不好,又似乎是吃壞了什麽東西,見到七娘子看過來,她抿了抿唇。
王媽媽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了,但也沒有多少喜氣,和今天的喜慶氣氛,似乎並不匹配。
她又看了看大太太。
她已經實在是太了解大太太了。在過去的十多年裏,她的工作,就是揣摩這女人的喜怒,解讀她的微表情,簡直成了七娘子的本能。
大太太雖然還是那一臉菩薩一樣的慈和,但唇角卻分明帶了一絲緊繃,她的眼神,也正若有若無地繞著自己的手打轉。
這茶水雖然香,但似乎不是七娘子慣喝的口味,聞起來除了茶葉淡淡的苦香味之外,還有一點點帶了膩味的甜。
七娘子發現自己竟然真的一點都不訝異。
自己就算在大太太心裏有些地位,和五娘子比,和五娘子留下的外孫比,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隻是實在覺得好笑,在這一瞬間,甚至有了縱聲大笑的衝動。
大太太這四十多年來,一直堅持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也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七娘子就隨手將茶水澆到了地上,讓泛著熱氣的液體,在青磚地上激起了一片水漬。
“你們都下去吧。”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兩個媽媽,“有些事,我要私底下和太太說。”
梁媽媽和王媽媽神色都是一變,她們看了看大太太的臉色,要說什麽,見到七娘子的臉色,卻又都閉上了口。梁媽媽為首,王媽媽緊隨其後,慢慢地退出了裏間。
大太太臉上就多了幾分詫異,幾分難堪,幾分怒火。“小七,你這什麽意思。”
七娘子撐起下巴,她興味盎然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低聲道,“不瞞太太說,我一直在想,到底該怎麽回報當年你的那一份‘神仙難救’。”
大太太的臉色頓時刷地一下,變做雪白。
小花廳也一下就陷入了逼人的寂靜之中。
七娘子幾乎是愜意地欣賞著大太太的臉色,欣賞著她難得一見的窘迫、慌張、心虛與驚訝,她輕聲道,“是啊,小七從小就知道,九姨娘的死,是因為你的一味藥。甚至您可能還不知道,這一味藥通過奶水傳入小七體內,這才使得我天生體寒,難以受孕。要不是權先生自我七八歲時起,就私底下給我開了方子,小七很可能都活不到今天。”
這一次,掠過大太太臉上的訝異,倒是多了幾分真實:這位貴婦可能的確是沒有想到,神仙難救的毒素,居然還會通過奶水傳承給七娘子。
她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麽,但七娘子又一次截斷了大太太的話頭。
“關於九姨娘和您之間的恩恩怨怨,我也已經做過了一番了解。說實話,當年的事恩怨難分,除了下毒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事之外,您打壓九姨娘,其實並不算錯。任何一個主母,在您的位置上,都會作出這樣的決定。隻是您不夠心狠,又不夠心軟,再心狠一點,索性將毒藥下全,九姨娘急病去世,或者和五姐一樣,產後直接就弄一個大出血,也不會鬧成現在這樣,養出了我這個吃裏扒外,身在正院,心係南偏院的小**.又不夠心軟,索性留了九姨娘一條命,給她一些體麵,也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她這話聽著很像是大太太的口氣,但也因為如此,更是充滿了譏誚。大太太臉上滿布震驚,又有了一線無所適從,她要說話,又說不出什麽。七娘子便興味盎然地續道,“所以要不要報複您,怎麽報複您,我一直都在考慮。甚至我也有過疑問,我和您真的有那樣不同嗎,換做我是您,會不會做一樣的事呢?沒有老爺的默許,您會這樣做嗎?是該怪您,怪老爺,還是怪封家的舅舅,甚至是怪九哥呢?”
“我想,最終我有答案了。”她凝視著大太太,幾乎是充滿優越感地凝視著這個周身珠翠,但鬢邊已經露了白發的貴婦人。“對於一個失敗者來說,我又有什麽好報複的呢,生活已經完成了對您的報複。您一生最看重,無非是希望兩個親生女兒得到好的歸宿,希望自己地位穩固,安享晚年。可卻偏偏是你自己,一手造成了五姐的死,報複這報複那,你就沒有想過問一聲自己,為什麽會把五姐養成這個樣子?”
“我不妨老實告訴你。”七娘子露出了一抹不屑的微笑,“五姐之所以青年夭折,是因為她做錯了兩件事。”
大太太臉上頓時一動,這個泥雕木塑一樣的貴婦人,似乎也情不自禁,為七娘子的分析所吸引。她雖然沒有說話,但雙眸卻鎖住了七娘子的眼神。
“第一件事,她不應該在還沒有上台的時候,就聲稱自己要查賬起底,給五房難堪。”七娘子慢慢地豎起了一根手指,“五房下王不留行的用意是,是希望拖垮她的身體,讓她沒有管家的體力,自己多幾分時間來周旋賬目。這是歹毒,也是自保。”
“第二件事,她不應該在最大的靠山身體不好,祖母和婆婆不睦的時候,又和四嫂搞壞關係。一旦得意,便揚言要給四嫂送個通房,得罪了一心隻有四哥的四嫂。”七娘子豎起了第二根手指,“四嫂下番紅花純粹隻是為了報複,因為五姐譏笑她生不出孩子,她便也希望五姐這一輩子都別再生了。”
“身為五姐的妹妹,我的確為她的死感到傷心。但我隻是她的姐妹,教養她的責任在父母,具體到我們一家,父親忙於政事,心裏隻有九哥。你是五姐的母親,你不教,誰來教?”七娘子低聲道,“太太,是您親手把五姐養成了這個性子,這個連位置都沒有坐穩就四處樹敵,在最艱難的時候還要平白得罪一個強敵,一旦得誌便立刻撒野放潑,吃不了苦受不得罪,連得意都耐不住的性子。如果換作她是你的媳婦,她是你的妯娌,你會怎麽對待她呢?”
大太太的臉色漸漸地漲紅了,她張開口,頹然發出了一個‘你’字,又廢然而止。似乎對於七娘子的指責,她甚至找不到一句話來回答。
“你恨張家,恨莫氏,都恨得起勁,恨太夫人也恨得刻骨銘心,可在我看來,您最該恨的是自己才對。對五姐的教育,你上心了嗎?除了供給她豐沛的物質之外,你教養過她嗎?在我們成長的時候,你在做什麽?你在搖擺不定,一邊想著用九哥,一邊想著防九哥,一邊想著過繼,一邊想著立嫡。一邊想著四姨娘,一邊想著二太太,甚至對我這個小小的庶女,您也要又打又拉。您以為您將一切都握在手心,運籌帷幄,一切都在算中。”七娘子不屑地笑了。“是,您真厲害,我不知道往事,對您是一心的崇敬,九哥不記得生母,心裏又和五姐更親,雖然也有我這個姐姐,但畢竟不在一起長大,您是把他養服了。哇,您真厲害。”
“你——”大太太忍不住了,她一下站起身來,甚至有了尋覓重物的衝動。
七娘子又豎起一根食指,輕聲道,“噓,不要太大聲,被九哥聽見了,可怎麽是好。”
這一句話,鋒銳得就像是舉世無匹的寶劍,一下就戳破了大太太的咽喉,叫大太太立刻啞了聲音,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對一切心中有數,又可以拉得權仲白作證,下毒的事,隻要願意,立刻就可以對九哥翻出來。
自己的下半生還要指望九哥,指望權瑞雲……甚至二娘子在夫家,也少不得弟弟的幫襯!
“就算您忙,您沒有空照管五姐。”七娘子又繼續了剛才的話題,“您也該明白五姐的性子,是絕不適合嫁進許家的。您為什麽又要衝著榮華富貴,衝著虛榮,把她嫁到了許家呢?不就是因為當年您是下嫁,所以憋足了一口氣,要把兩個女兒都嫁進高門裏麽?五姐對您說了多少次不嫁,她根本甚至不喜歡升鸞,您聽了嗎?你想過沒有,在她備嫁的那一段日子,她、開、心、嗎?”
大太太頓時如遭重擊,一下捂住了胸口。
“我可以告訴您,五姐的意中人另有其人,隻是她顧忌著你的心胸,不敢告訴母親。隻得委曲求全,和你當年一樣不情不願地進了許家。你對五姐的養育,到底是希望她好,還是希望自己開心螞蟻社區首發?太太,您自己親手把五姐的人生毀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去恨別人嗎?”
七娘子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她今天說太多話了。
她望著大太太,又有了一點不耐。
和這樣的人,多說什麽呢?難道要一點一點地告訴她,這麽多年來,她到底錯在什麽地方,以至於有了今天的這個結局?如果她聽得懂,又怎麽會落得今天的下場。
“過去的種種,也懶得再逐一分說了。”她輕聲道,“當年我出嫁的時候你給我送藥材,我懶得拆穿你。到了現在,在我有了身孕的時候,你還以為一味加了料的茶水,可以把我肚子裏的孩子打掉。最好是讓我一輩子無出,隻能為五姐養孩子。最好是和通房鬥得不亦樂乎,將庶子們扼殺於胎中,保證四郎、五郎平安繼承家業?”
大太太臉上的神色又是一動,七娘子隻看了一眼,便知道她又說中了。大太太真的就是這樣打算的。
她真的是一下失笑起來。
“太太。”她輕聲說。“就算我一直裝傻充愣,你也要有自知之明,人笨成你這個樣子不要緊,要緊的是還想著駕馭一個聰明人……您這心思,也實在是太變化多端了。我六歲就能為你分憂解難,十三年過去,我鬥倒了許家四房、五房,連許家老太太都已經被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您也想一想,您和我楊棋,那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嗎?”
“從前大家還保持著和氣,我也懶得多說什麽。”她沒有給大太太反應的時間,便徐徐地道,“從今天起,大家索性把話挑明。從前我奉承你,是因為我沒有出嫁,九哥沒有娶親。你用我,防我,用九哥,防九哥,我忍了,因為我也要用您。您和我就算是彼此交易,我對您沒有感情,自然也不會計較您的涼薄。甚至連九姨娘的事,我都咬著牙忍了,我和您不同,我很珍惜我的生活,我很珍惜和鳳佳之間的感情,甚至是和二姐之間的姐妹情。我想人這一生中,總是愛比恨多,我不能老想著報複,我要看看將來。”
七娘子頓了頓,她提高了聲音。“可您也不能昏聵到這份上。太太,您還不懂嗎?從今往後,隻有你求我,沒有我求你。你要求著我,求著我不把九姨娘的事情告訴九哥,求著我好好地看待四郎、五郎,不動他們的位置,在你後半生的每一天,你都要記住。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隻要我一個不高興,頃刻之間,就可以將它奪走。”
她的手又按上了自己的小腹,七娘子又壓低了語調。“九哥最大的心結,就是不能好好地孝敬生母。雖然對養母也有情分,但九姨娘的事,依然是他無法挽回的遺憾。到了現在,您看得出他最看重的姐姐是誰了吧?”
“鳳佳和我琴瑟和鳴情投意合,對於我查出五姐之死的真相,他很感激。家裏的事,他全聽我的。瑞雲和我姑嫂和睦,時常和我訴苦,說婆婆對她多有搓摩。父親要用到封子繡的力量,和他保持友好的關係,他就必須要哄得我開開心心的,不和他鬧別扭。婆婆開心我穩固六房地位,對我另眼相看,言聽計從。”七娘子的聲音越來越高,要不是還記得肚子裏的孩子,她簡直要一邊笑,一邊說。“您還有什麽力量能夠為難到我,您說一說。”
大太太無言以對。
她就像是出了龍宮的漁夫,才打開過玉盒,被盒中蘊藏的真相,熏得一下變成一個老嫗。眼角眉梢之間猛地就多出了無限的心事,無限的重負,無限的震驚,與無限的茫然。對於七娘子的每一句話,她似乎都隻能聽而不能說,甚至連反擊的力量,都已經不曾有。
“如果我的孩子出一點事。”七娘子輕聲說,“不管是懷胎十月內,還是出生之後,他活著,四郎五郎沒有事,他死了,自然有人陪他下葬。如果我平安康泰,那是最好。要是我也一起出事,就算我合了眼,也自然有人來帶他們上路……我把話放在這裏,信不信,太太自己衡量。”
現在大太太又可以說什麽呢?
七娘子注視著這張蒼老的、愧悔的無言麵孔,她忽然間覺得自己一身輕鬆。
九姨娘在她心中留下的心結,似乎隨著這一番話,已經被她解開。
“而你又知道,是什麽造成了今天的您嗎?是什麽讓您的下半輩子,必須看一個小小的、卑微的庶女臉色過日子嗎?”七娘子輕聲設問,又很快給了大太太答案。“是您對九姨娘下的毒藥。若您隻是冷遇她,隻是逼迫她,我未必會怨你恨你,但你又為什麽要給她下毒呢?我是她親生女兒,我怎麽可能不耿耿於懷?我知道您也不得已,您也有您的難處,我本來也不想說出這些事情,甚至還會在明麵上孝敬您,維持您的麵子。——畢竟您名分上還是我的嫡母,無端端地撕破臉,我又能將您怎麽樣呢?
“可您是非得要故技重施,逼我把話挑明,好,那我告訴您。太太,您的下半輩子,是輸在了一個死人手裏。您以為她很卑微嗎?不,她就是死了,都可以贏你。”七娘子偏過頭,笑了。“她雖然死了,但她教出來的女兒,要比你教出來的女兒強很多。此後數十年,你看著我,就會想到你的失敗,就會明白今天你的遺憾,是你自己一手造成。”
她一下收住了口,將滿腹想要吐露的話語,全都關在了心底。
沒必要把大太太點得太明白了,就讓她保持糊塗,保持懵懂,保持著這不堪一擊的愚蠢,對於七娘子來說,才最有利。
大太太也沒有說話,她張開口,又很快閉上了嘴巴,似乎正在費力地消化著七娘子的說話。她的嘴唇微微顫抖,眼神中慢慢地,流露出了無限的苦澀。
隻是這短短一席話工夫,大太太似乎就老了十分,她本來雖然帶了憔悴,但神色間還是有貴婦們習慣的養尊處優,但在這一刻,她麵上透出的表情,實在是複雜得、傖然得,難以言喻。
屋內又靜了一會,外頭便傳來了腳步聲與輕輕的對話聲,似乎是王媽媽和誰在門前說話。
七娘子就站起身來,提醒大太太,“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太太想明白了,就快點出來吧。”
她停止了脊背,頭也不回地走向了緊閉的門扉。
“你不會的。”大太太低啞的聲音,忽然間傳到了七娘子耳內。
她於是偏過頭去,注視著大太太。
大太太也正注視著她,她就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神態間的灰敗、的落魄、的難堪甚至難以用言語描述,她輕聲地、懇求地說,“你不會的,小七,你……你不是那樣的人。你、你不會讓四郎、五郎……你……你會好好對他們……”
剩下的話,大太太居然哽咽。
七娘子勾起唇角。
她究竟會不會,大太太已經無須知道。
“那,你就得猜了。”她輕輕地笑起來。“你猜我會不會?你敢不敢試試我會不會?你想,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
隻看大太太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不敢。
恐怕非但不敢,她還要想一想在餘下的日子裏,怎麽修複和七娘子的關係,怎麽保證七娘子會好好地對待兩個繼子,怎麽確保七娘子和她的孩子安穩健康。她的餘生將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正如七娘子所言,她的安富尊榮,隻係於七娘子一人的心情。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和她在西北的事。
那天晚上,九姨娘需要跪下來求大太太的一個嘍囉給她一條活路。
而在餘下的整個人生中,大太太要跪在七娘子腳邊,祈求她的憐憫,她的寬恕。
這已經是對大太太最好的報複。
她打開門出了屋子。
“二姐。”她招呼二娘子,“和娘說了幾句莫氏的事……娘現在心情恐怕不大好,不希望人打擾。”
二娘子頓時皺起眉,“說了你現在雙身子,讓她別問你,添你心事——來,大姐、三妹都來了,六姐也派人出宮來送東西。我們先出去。”
“七妹原來躲在這裏。”初娘子也尋了過來。
三娘子的招呼聲從遠處響起,九哥的笑聲、權瑞雲輕柔的說話聲、許鳳佳和四郎、五郎的鬥嘴聲、遠處戲台方向的鑼鼓聲、鞭炮聲……
七娘子就笑著和初娘子、二娘子一道,走進了一片錦繡之中。
303新生
承平五年元月,天氣已是反常的和暖,長江以北河流居然紛紛開凍,朝野上下不禁都有了一絲興奮:大秦主要還是以耕作為主,元月天氣冷倒是不怕的,因為還沒有插秧。但北戎最怕就是早暖緊跟著倒春寒,將已經抽條的牧草全都凍死。今年氣候的反常,對大秦是比較有利的。
也因為今年長江以北幾條河道上凍的時間都很短,開凍得也早,才過了正月十五,京杭大運河上就已經有了不少船隻來來往往。畢竟不論是什麽時候,逐利追名者,也總是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決不會停下腳步的。
七娘子放下手中的書本,又望向了窗外的風景,緊了緊手中的暖爐:雖然逐漸接近江南,天氣已經並不太冷,甚至有了一點陽春二月的暖意。但今年冬天她特別怕冷,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離不開暖爐。
她才一動,立夏就輕聲道,“要不要關上窗戶,免得吹了冷風?”
身邊又有人說,“還想不想吐?想的話,叫權子殷再開一帖藥給你吃。什麽神醫嘛,連暈船都不會治。”
言下之意,對權仲白居然還有很大的不滿。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我沒事啦。不要我一動,你就當我有事,我是活人,會喘氣的。”
許鳳佳哈哈大笑,和立夏交換了一個眼色,兩個人又安靜下來,不再打擾七娘子,七娘子也就繼續看向了舷窗外緩緩移動的山水。
會在身子沉重的時候跟著許鳳佳南下廣州,是連七娘子都沒有預料得到的——過完了大老爺的大壽,許鳳佳立刻就得到了自己的新任命,皇上將他任命為廣州將軍,開春後南下廣州,準備收攏艦隊,護衛廣州一帶海域,尤其是要驅逐走近幾年在沿海一帶比較活躍的南洋水盜。
由於大秦打過海戰的人,估計除了孫立泉也就是許鳳佳,這個任命的確推無可推。而軍令如山,許鳳佳也不可能等到七娘子生完孩子坐了月子,進了夏天再下廣州。他又受到往事的刺激,決心將七娘子帶在身邊,決不重演故事。因此便一心要帶七娘子到廣州去生孩子。
這件事當然在京城許家激起了軒然大波,但由於許鳳佳的態度出奇堅決,七娘子也更願意到廣州去過自己的小日子,而不是在京城鎮日於貴婦圈中打轉。
少了四房、五房,於安於平又已經在年前年後發嫁,於寧和於泰的婚事倒不在眼前,府裏這幾年來已經沒有過多的大事需要操勞,還有大少夫人從旁襄助。七娘子不必一定留在京城打理家務,許夫人最終態度還是軟化,認可了許鳳佳的決定。這也就促成了七娘子以懷孕五個月的身子登上河船,才過了正月初四,便順流而下,往廣州而去。
許鳳佳本來是有意高薪將鍾先生聘請上船,帶到廣州去做自己的私人醫生——自然這接生婆子,七娘子似乎早預備好了——這樣在船上有事也可以隨時支應,不想權仲白恰好要到蘇州一帶去親自驗收一批上等的藥材,順便考察從西域移植過來的一批藥材能否在蘇州繁衍成活,已經向宮裏請出了假來。因此兩邊正好一起上路,許鳳佳還揚言,“要把你拐帶到廣州去,住到楊棋生育之後再放你走。”
權仲白是否有興趣去廣州看看,七娘子倒並不知道,她一路上其實也沒有多少狀況需要權仲白的照顧:或許是因為很重視保養,這一胎並沒有給七娘子帶來多少苦頭,成長得也很健康,最近孩子已經會在七娘子肚子裏上演全武行,愉快地翻來覆去了。
也就是前幾天船行比較顛簸的時候,七娘子有了一點暈船的征兆,許鳳佳頓時下令船隊緩行,權仲白又從一倉的藥材中選擇調配,給七娘子配了一味平複胃氣的方子。七娘子吃了之後已經沒事,許鳳佳卻還是並不放心,和立夏一道緊緊地傍住七娘子左右,令她很是啼笑皆非。
“好了,我真的沒事。”她又打發許鳳佳,“眼看著就要到蘇州了,你還是去看著兩個孩子,碼頭一帶船多,別讓孩子們鬧出事來。”
這一番南下,大太太曾經非常積極地希望七娘子將兩個孩子留在京城。許夫人也有類似的意思,七娘子卻都一一婉拒。一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從小見識廣闊,對兩個孩子大有好處;二來,許夫人畢竟年紀大了,難免照看得不周到,很多時候也許過分寵溺,把四郎、五郎養壞了,七娘子將來也沒法向自己交代;三來,孩子們親不親自己倒是無所謂的事,但和許鳳佳之間的感情還是要親近一點。免得將來和平國公、許鳳佳一樣,父子之間總是有一些說不出的心結,談不上親密無間。
至於大太太怎麽想,七娘子就懶得去揣測了。許鳳佳是親爹,他要把孩子帶在身邊,大太太能怎麽說?她對四郎、五郎如何,大家有目共睹,兩個孩子粘她未必比粘許鳳佳來得少。大太太要把擔心她謀害孩子的話說出去,自己就先不要做人了。
以她現在的處境,其實已經不必太在意外人的看法,隻要能問心無愧便已經足夠。因此七娘子這幾個月來,對四郎、五郎反而越發隨意,沒有了以往的小心翼翼。她覺得這一胎之所以這麽順,也和她無所用心,有很大的關係。
許鳳佳動彈了一下,懶洋洋地道,“我不去,立夏去把兩個小搗蛋叫進來吧,一早上都在甲板上野,也不知道進來看看娘。”
立夏笑著出去,沒有多久,就帶回了兩個一頭是汗的小頑童。——四郎、五郎都要較同齡人高而且健壯,今年才五歲,甚至要比六歲、七歲的孩子還高大。
“娘!”兩個孩子都衝到七娘子身邊來,又衝到艙外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七娘子的肚子,五郎就指著許鳳佳嘲笑,“爹真懶,太陽曬屁股了,還在床上躺著。”
七娘子微微一笑,柔聲道,“還不擦了汗換一件衣服?仔細一會吹了風著涼,又要打噴嚏。”
兩個孩子於是又短暫離開,過了一會,打扮得整整齊齊一臉潔淨地進來,四郎又問,“咱們在蘇州能住幾天呀?”
水路走到蘇州,再往廣州走路線就比較豐富了,很多人會選擇海路,雖然慢一點,但是比較更平穩。許鳳佳便決定在蘇州停留幾天整修一下,也讓孩子們熟悉一下百芳園,一邊安排海運船隻在寧波等候,視七娘子的情況慢慢開過廣州去。不過因為要趕上季風氣候,所以在蘇州也隻能停留四五日而已。七娘子本來懶得折騰,但看四郎、五郎十分渴望,便也覺得在蘇州停留幾天也不錯。
許鳳佳漫不經心地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便道,“大概四五天總有的,爹可以帶你們去小香雪看看梅花,不過娘就隻能在百芳園裏住著了。”
他又問七娘子,“這一次去住在哪裏,定了沒有?”
七娘子搖頭道,“我想著百芳園裏很久沒有住人了,還是看看玩玩罷了,住還是住在專門的客院,那裏經常有人居住,人氣旺盛一些。”
百芳園也是門庭冷落許久,許鳳佳自然沒有太大異議。四郎、五郎又已經連珠炮發問,“蘇州有什麽好吃的?娘,我想吃醬排骨。”
“我想吃黃魚麵。”
“還有還有……”
隨著四郎、五郎的吵鬧,船身發生輕微的碰撞,立夏推門而入,笑道,“船行靠岸,請世子、夫人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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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到蘇州來,七娘子是沒辦法上街不說,許鳳佳洗去一身塵埃,就帶著兩個孩子去街上玩樂。七娘子倒是好整以暇,在餘容苑裏洗了澡,又睡了一會,才起身見了來請安的董媽媽,笑著問了幾句乞巧的近況。
董媽媽對七娘子自然十分恭敬,“現在也有身子了,這一次想來請安,偏偏不大舒服,我就沒讓她過來……”
七娘子想到前情,也為乞巧高興,“好,董媽媽要看到第三代啦。”
她在江南也是有產業的,兩個賬房也進來請安奉帳,還有纖秀坊的管事,田地上的管事……立夏和上元忙著對賬,七娘子當然是無所事事。在餘容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來就有人上門請他們一行人去吃酒。
自從大老爺高升,江南總督一職常年虛懸,李家任滿調離已久。倒是諸總兵一直在江南落地生根,還有許鳳佳在太湖一帶留下的老下屬們也有留在當地的。權仲白有很多事要辦,根本無暇應付,許鳳佳向諸家解釋過七娘子身子沉重不便應酬,餘下人等一概婉言謝絕,隻是陪七娘子在屋內休息,連七娘子讓他出去走走,他都婉拒。
眼看天氣和暖,七娘子就動了念頭,帶兩個孩子進百芳園裏遊玩。這時剛進二月,因為天氣暖和,不少花朵開放,園內直是鶯飛燕舞,鳥語花香。四郎、五郎在京城的狹小園林裏住慣了,一進來可不是眼花繚亂?當下就要去爬假山,七娘子忙喝住道,“先到月來館,看看你們娘親從前住的地方。”
於是就帶著孩子們進了月來館:因為五娘子之後,這裏便再無人居住,是以除了一株大無花果樹與一頭老黃貓之外,並無可看之物。七娘子在門外粗略介紹一番,這裏是去世了的娘從前起居的地方,那裏是她的臥室……
因家具都搬到京城去收著了,月來館餘下的無非是幾間空屋。四郎、五郎聽得一臉無聊,五郎便去逗樹下的老黃貓,老黃貓喵地一聲,倒是過來蹭了蹭七娘子的鞋子。
七娘子望著它,倒是想起了往事,一時間,她的聲音悠遠了。“這是五姐養過的斑斕虎!不想這麽多年物是人非,它倒是還在。”
果然,斑斕虎也認得穀雨、春分,對兩個人也很是親熱了一番,才慢悠悠地跳上了無花果樹。
兩個丫頭自然是一陣唏噓,七娘子又屈指道,“算一算,五姐八歲的時候抱來養的,今年她冥壽也二十一了……十三歲了呢。”
四郎、五郎聽說是五娘子養過的貓,倒是來了興致,圍繞斑斕虎大呼小叫起來,好在老貓脾氣好,孩子動作也不大,兩邊倒是玩得起勁。七娘子看在眼裏,微微一笑,又別過身擦了擦眼睛。
許鳳佳沒有說話,隻是將手放到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靠到他懷裏,低聲道,“以後要是爹娘那邊想出手百芳園,我們就買下來吧。”
頓了頓,又道,“在各院子裏都埋一塊石碑,寫著這裏住過誰,又有什麽際遇……這月來館裏,要寫著因一株無花果樹得名,曾經住過楊家的一位小娘子……再寫一些孩子們想對五姐說的話。”
許鳳佳低沉地道,“好。”
頓了頓,又道,“那再往裏小香雪裏麵,就寫一寫你六姐的故事好了,一個庶女成為宮中貴妃,實在也有幾分傳奇。”
七娘子明知道許鳳佳是在逗她開心,仍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招呼兩個孩子,“到小香雪看看,梅花現在不知道謝了沒有。”許鳳佳便命人抬了小暖轎,七娘子上了轎,一行人慢慢地從萬花流落一路繞到了小香雪。
七娘子就一路指點,“這裏是及第居,你們舅舅從前就住在這裏讀書。那裏是百雨金、聚八仙,百雨金裏時常拜訪牡丹,聚八仙是瓊花。啊,溪客坊——看到荷葉了嗎?從前你們三姨四姨就住在裏麵。”
“還有萬花流落,我們在裏頭劃船。七裏香……噢,小香雪到了。”七娘子遠遠就聞見一段梅香,兩個孩子更是早已經奔到了前頭,都稀奇道,“這園子真大啊!比家裏的小萃錦大多了!”
小香雪的院子自然是鎖著的,七娘子下轎來,也隻是看了看梅花,這一片梅樹倒是都開過了,隻有幾樹梅花未謝。孩子們又歡呼起來——發覺了梅林裏的秋千。
五郎頓時就要蕩,縱身上去,卻又立刻跳了下來:這麻繩自從六娘子進京,也不知道幾年沒換,風吹雨打,早已經吃不住勁。五郎一跳上去,便有一邊綻開,要不是他敏捷,險些就要跌倒。
眾人賞玩一番,便又從西邊繞出去,一路過了長青樓,七娘子又命人開了門,帶孩子們進了南偏院走走。再從朱贏台拐過來,才帶孩子們進了玉雨軒。董媽媽卻是早開了玉雨軒的門,布置開來,讓眾人在裏頭歇息。
七娘子這一趟行動下來,也很有些累了。孩子們卻並不疲倦,纏著七娘子聽她說了幾個玉雨軒裏的小故事,便又呼嘯而出,這一回是再攔不住,要去爬假山了。穀雨、春分於是匆匆而出,跟在後頭大呼小叫,請小祖宗安生一點。七娘子稍微一打盹兒,再睜開時,立夏上元也不知去了哪裏,隻見到許鳳佳站在院子裏,負手賞一株梨花。
今年天氣暖,梨花開得早,此時已是一院白雪。七娘子玩心大起,躡手躡腳走到許鳳佳身邊,摘了一朵梨花,別到了他耳邊。許鳳佳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還以為你要睡著了,正想要不要叫你起來。”
七娘子笑道,“你在想什麽?該不會又是怕我難產吧?”
此人雖然英雄了得,但卻很怕生育二字,一經提到頓時是麵色蒼白,尤其權仲白說過她容易難產,隨著肚子越大,許鳳佳一想到這事,有時候甚至會愀然色變。七娘子自己雖然也怕,卻不如他這樣擔心。
許鳳佳便皺眉道,“這種事實在是難以預測……”
的確,當時生孩子就是腳跨生死門,一旦難產,很容易一屍兩命。更別說坐月子期間會有的種種變化,尤其到底會不會難產,以現在醫術來說也的確是無法完全預測得到,許鳳佳會有此擔心,並不稀奇。就是權瑞雲臘月生產,有權仲白親自坐鎮,也很是吃了一番苦頭,險險人就沒有保住。這就把九哥和許鳳佳的膽都要嚇破了,這一次要不是九哥要下場科考,自己都恨不得要跟來廣州。
倒是七娘子已經想通:她盡量按照後世習慣科學養胎,如今胎兒似乎也並不太大,這都要難產而亡,那就是老天收她。
“我從小到大,度過了多少難關。”她就笑著安慰許鳳佳,“這最後一道難關,難道還過不去?你小瞧我麽?”
許鳳佳不置可否,嗯了一聲,七娘子又道,“再說,這最後一道難關前折損了,我也不會甘心,多半還是要再求一次機會,重來一次。我一世求存,就等著生完孩子之後,從此不再生存,開始生活。老天不會為難我的!”
或許是她的自信神態,也感染了許鳳佳,少將軍麵色稍霽,又故態複萌,嘲笑七娘子。“你是求存?你錦衣玉食,你都要求存,西北那些邊民們那就叫掙命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懶得理他,隻是靠在許鳳佳肩頭笑道,“還記不記得你在這裏問過我什麽?”
曾經她很不快樂,生活對她來說,隻是生存中必須遭受的苦難。曾經她想要放棄,用死亡來結束似乎永不會靜止的廝殺與掙紮,曾經她想要逃避,想要用麻木的桃花源生活,用一個沒有血肉的主母來要求自己,安於孤寂。
即使是現在,她的生命依然帶著灰色,她沒有享受到生活的樂趣,青春的滋味,就已經要為一場生產做準備,而這一仗,她也沒有必勝把握。
即使熬過來,她的未來也依然充滿遺憾充滿未知,許家深陷政治中心,富貴要在險中求,將來楊家、孫家、牛家……無數的政治風暴引而不發,或許哪一個就是許家的葬身地。還有大太太、四少夫人,宮中的皇後、牛淑妃……都會是她、或者她親人的敵人。
而且,她一直覺得她還沒有開始了解許鳳佳,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裏,她一直太忙碌。或者兩人依然並不太契合,度過了這一段同舟共濟,同仇敵愾的日子,隨著彼此了解的加深,他們會同床異夢,同室操戈……
但忽然間就在這一刻,許鳳佳從身後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問,“楊棋,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語調充滿笑意。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心裏湧上了一股難言的暖流。她知道未來還有數十年時間,讓她從容地學會愛一個人,讓她和許鳳佳之間慢慢地互相了解。
一切風雨已經過去,在未來,她將不僅僅隻是生存,有一段生活,等她展開。
她笑著說,“許鳳佳,我預備把下半輩子,都用來回答你這個問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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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於 2012-02-17 18:51:47 時間, 由普通用戶 虎妞娃娃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