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庶女生存手冊全(三)

來源: 七品帶磚護腰 2012-02-16 17:16:2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655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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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回複:庶女生存手冊全(二)七品帶磚護腰2012-02-16 17:11:37

 68暗潮
  日子像水一樣流了過去。
  進了八月,大姑爺來楊家小住苦讀,預備九月去杭州鄉試。。
  中秋節就熱鬧了起來,大姑爺紅了臉吃吃艾艾,一杯酒沒喝完就醉了,撲在桌子上睡了起來。
  大太太啼笑皆非,“也太老實了些。”到底還是命人把大姑爺扶進了餘容苑。
  “說起來,我們家二少爺也是這個性子。”二太太不失時機地數落自己的兒子,“自小就是個耙耳朵,從來沒有自己的主意,老實得幾棍子都打不出來一個屁。年紀越大話越少……怕是這輩子都機靈不起來了。和九哥比,差遠了。”
  大太太看了看九哥,又對二太太客套地笑了笑,“老實點好,我們家的孩子,也用不著太機靈。”
  七娘子微微皺眉。
  九哥就站起來給二太太敬酒,“代三個哥哥敬二嬸一杯!來年就能團圓了,二嬸不必掛念得太苦。”
  大老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誇獎九哥,“越來越會說話了。”
  五娘子也問二太太,“二嬸打算什麽時候上京?我還有好些話要帶給京裏的姐姐妹妹。”
  二太太就很不自在起來,吃吃艾艾,也不知道說了什麽。
  大太太岔開話題,“吃酒吃酒。”
  不免惦念起二娘子,“也不知道二娘子是不是也正在賞月,真個是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眾人也都惦記起了不在身邊的親人。
  就連二太太都沒有乘勢在大太太跟前賣好,而是黯然低頭,擺弄起了眼前的筷箸。
  七娘子也惦記起了封錦。
  在這世界上,除了楊家人之外,也隻有封家人與她有那麽一星半點的聯係了。
  封錦此時應該也在賞月吧?據說封太太的眼疾越發沉重了,一家三口的賞月宴,是一定沒有楊家熱鬧的。
  還有楊家村裏的親戚們,此時又在做什麽呢?
  在另一個時代的朋友們,恐怕也正隔著遙遠的時空,與她共望這一輪明月吧。
  就連大老爺都望著那一輪皎皎的月輪,發出了淡淡的歎息。
  中秋節是團圓節,可是又有哪一年中秋,能真正團圓。
  #
  過了中秋,很快就進了冬。
  大姑爺這一科沒能中榜,卻也並不如何失意。
  科考可不是過家家,尤其在蘇杭一帶,讀書風氣極盛,可以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很少有秀才第一科就能中舉。
  大太太就更談不上失望了,好聲好氣地寫信回去,請大姑爺不要氣餒,好生讀書預備明年的正科,又帶話請初娘子常回娘家,也就把這事擱到了腦後。
  七娘子暗地裏也托立夏去問問封錦的成績,周嫂子過了三四天,進來接立夏回家休息了半日,回來立夏告訴七娘子:封錦這一科就沒有應試。張先生嫌他底子太差,讓他多讀三年書再來考。
  七娘子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二太太正愁沒有地方可以做文章呢……若是這當口封錦又中了榜,大太太那頭會有什麽反應,她可就真說不清了。
  很快又過了一年春夏,七娘子與九哥已經九歲了。
  朝中的風雲更加詭譎,二老爺幾次想回家探親,都被大老爺去信止住了。二太太自然樂得不提上京的事,好像已經把香姨娘拋諸腦後。
  大太太卻也似乎忘了催二太太上京。
  兩家重新回複了親密的來往,二太太也再不提過繼的事,對九哥和氣得不得了,見了麵,恨不得把他揉碎到懷裏。
  進了九月,二娘子來信報喜,說是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太太頓時歡欣鼓舞,隻恨不能親身到京城去陪著二娘子生產,精精細細地挑了四個身家清白,老實能幹的媽媽送進京照料二娘子。
  連著幾日,看誰都是一臉的笑。
  大老爺也很高興,“最好是一舉得男,那就沒什麽好操心的了!”
  定國侯這幾年身子骨越發不好,若是二娘子能夠生下嫡孫,小侯爺在老人家心中的地位,自然就更穩固了。
  大太太就想去寒山寺上香,為二娘子許願,還大發慈悲,準許府裏想去的女眷,都跟著過去。
  一早眾人來請安的時候,大太太就問幾個姨娘,“可有想跟去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對視了一眼,都笑道,“倒是想到寒山寺抄抄經。”
  四姨娘咬了咬唇,沒有說話,七姨娘也是一臉的不熱衷。
  寒山寺是眾女眷常去的地方,如果心裏沒有什麽特別的事,要到佛前上香,僅僅是去瀏覽風景的話,那地兒就沒有什麽好玩的了。
  三娘子倒是很踴躍,“我倒是想跟著太太上一炷香。”
  四娘子就笑話三娘子,“別是求佛祖保佑你的姻緣吧!”
  大老爺目光一閃:三娘子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是說婆家的年紀了。
  大太太心情倒真的不錯,非但沒有介意四娘子的調侃,還點了點頭。“有敬佛的心思,是好事!”又問五娘子,“小五去不去?”
  五娘子眼神有些迷蒙,也點了點頭,“想去來著。”
  “五姐心裏又有什麽事?”大姨娘就笑著打趣五娘子,“難道也是要求姻緣?”
  “就我們五姐的這點城府,有了心事,還能瞞得了人?”大老爺也笑話五娘子。
  五娘子紅了臉背過身,“不和你們說了!”一臉的小兒女狀。
  眾人都笑了,六娘子也想出去走走,七娘子見眾人都去,倒不好不去,也點了點頭,“出門散散也好,進了十月天氣冷下來,就不想出門了。”
  九哥卻是一臉的興味索然,“先生布置的功課太多了,我就不去了,在家好生念書吧。”
  大太太與大老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欣慰。
  九哥漸漸長大,也知道自己給自己加功課了。
  大太太看著九哥的眼神一片溫存,“也別累著了,時不時,要起來鬆散鬆散!”又問立春,“九哥最近食量有增吧?”
  九哥與七娘子都苦夏,一進夏天就不思飲食,一不留神就會中暑。隻能靠湯藥來調節著,勉強吃些米飯。
  立春忙笑著回答,“昨天倒是吃了兩三碗飯,夜裏還叫了一次點心。”
  大老爺的視線掠過了立春,頓了頓,撫須不語。
  一家人請過安,各自都有事忙。
  孩子們趕著去上課,大老爺衙門裏也有無數的事,大太太更是要發配家務,一上午都不可開交。
  進了下午,二太太上門了。
  “新下來的紅心柚,前兒漳州知縣上門來問好,送了兩大筐子。”她笑著和大太太對行了禮,“倒是個大味甜,我和八娘子哪裏吃得了這麽多?大嫂嚐嚐,若是喜歡,家裏還有一大筐子送來。”
  大太太平時家居寂寞,二太太這一兩年水磨工夫做下來,又是陪著說話,又是隔三差五地送些時令鮮果,倒是把她對二太太的惡感消磨了不少,也就露了笑,“二嬸有心了。”就讓二太太在東次間坐了,兩人說些家長裏短的話。
  二太太就提起京裏的事,“進了今年,一會兒是皇長子這邊的人落了不是,一會兒又是太子身邊的人落了不好……這一向竟是越發看不懂了,京裏大小官員,都是惶惶不可終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輪著他們倒黴了。”
  大太太也是心事重重,“宮裏的事,誰都看不懂,我和你大伯也都是戰戰兢兢的,誰知道哪天就禍事臨頭……”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雖然兩房一向都隻是麵子上和氣,心底各有打算,但在官場上卻是一體。
  大老爺倒台,二老爺的翰林位自然也保不住。二老爺出事,也會牽連到大老爺。
  “姨夫是怎麽說的?”二太太就忍不住問起了秦帝師。
  “還是看好太子。”大太太忍不住長出一口氣,“皇上一天定不下決心,一天就沒法安定下來……聽他的意思,皇上是終於鬆了口,太子恐怕不日就能出閣讀書了。”
  出閣讀書,隻是把儲位之爭推向□而已。
  隻要皇長子還沒有封王離京,這場遊戲就要繼續下去。
  二太太麵露愁容,“恐怕這場風雨,一時半會還止不住。”
  兩人都有些發冷,大太太不由緊了緊家常穿的連格紋長襖。“還好我們楊家人口簡單,也一直沒有表態,暫時還能獨善其身,不過……”
  以大老爺的位置,自然是很得皇子們的重視,恐怕到了最後,還是必須表態支持一方。
  二太太就扯開了話題,“香姨娘又有了身孕。”
  大太太很吃驚,“這香姨娘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太太苦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老爺是吃了什麽藥,大嫂指點我送去的幾個通房都沒有能分了她的寵……”她眉宇間閃過了一絲陰霾,“就連大伯親自賞的那一對姐妹花,也不過是得寵兩三個月,就又獨守空房了。”
  這一兩年來,二太太斷斷續續也打發了三四個通房進京,大老爺更是從閩越王那裏又討要了一對千嬌百媚的姐妹花,轉送給二老爺。
  對二太太,當然是打著為香姨娘分寵的名號。
  私下,大老爺和大太太卻都知道這一對姐妹花是大房在二房的耳目。
  連這對千嬌百媚、生就萬種風情的雙胞姐妹都沒能分了香姨娘的寵,不是香姨娘的確手腕過人,就是二老爺有自己的考量了。
  大太太不禁低眸沉思。
  二太太很有些消沉,“眼下孩子們在京裏也少人管束,我想著,倒不如讓他們回來進家學讀書,一來是有名師教導,又有大伯管束,能沉下心來,二來,也能和九哥做個伴!”
  大太太就抬了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太太。
  大太太身後的梁媽媽也撩了撩眼皮。
  二太太也不顧大太太的保留,又向大太太保證,“幾個孩子都是極老實的,斷斷不會給您添太多麻煩……您看,這事能不能行?”
  大太太猶豫了一下,“這事還得先問過老爺。孩子回蘇州,已經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了,恐怕落到有心人眼裏,又添麻煩。”
  把孩子送回蘇州,動機可能很簡單,也可能很複雜。至少在有心人眼裏就會成為楊家全力收縮的預兆,這道理二太太當然懂得。
  她就看了梁媽媽一眼。
  大太太笑了笑,吩咐梁媽媽。“問問五娘子,今年秋天打算做幾件新衣服。”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退出了東次間。
  在堂屋倒是和王媽媽打了個照麵,兩個媽媽麵對麵問了好,梁媽媽悄聲囑咐王媽媽,“還是別進去了,裏頭在說事那。”
  一邊說話,一邊豎起耳朵聽東次間裏的動靜。
  王媽媽就問,“是那位又來了?”
  梁媽媽點了點頭,微微一撇嘴,“除了她還有誰?”
  也不知道是默契還是巧合,兩個媽媽都沒有離去。
  麵對麵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又都高高豎起耳朵,聽著東次間裏隱約傳來的對話。
  “到底不是親生……”二太太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出來,“就浣紗塢的那件事……您也該為自己打算……”
  兩個媽媽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撇了撇嘴。
  “從來都是這一套老話……”聲音裏寫滿輕蔑。
  梁媽媽也禁不住歎了一口氣,“也算是不容易了,這一年多,竟沒有換過一個詞……”
  謊話說一千遍,也就成了真話。
  就算九哥心裏沒有七娘子,二太太這一年多來孜孜不倦地在大太太耳邊叨咕,大太太對九哥又豈能沒有一點看法?
  兩個媽媽就感慨著出了屋子。
  梁媽媽同王媽媽道別,“進月來館傳話……”
  兩人在堂屋前分了手,梁媽媽目送王媽媽進了東偏院,才沉思著去月來館問話。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下棋,梁媽媽一時倒不大好當著六娘子的麵問五娘子。
  畢竟明麵上,幾個小姐一年也就是若幹套新衣,不論嫡庶都沒有明顯的差別。
  當著六娘子的麵□裸地擺特權,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隻好笑著和兩位小姐拉了幾句家常,就退回了正院。
  大太太也已經送走了二太太,梁媽媽進了東次間,輕聲交代了月來館裏的情況。
  大太太又哪裏會在意這些,隨意點了點頭,就又沉吟了起來。
  梁媽媽也忍著不敢發問。
  有些事,即使貴為大太太的心腹,也最好是不要主動插手。
  大太太沉思的麵孔,透過殘陽望去,就好似一尊雕塑。
  窗外傳來了稚嫩的笑聲,九哥一邊同身邊的八娘子說話,一邊進了主屋。
  “娘!”人未到,聲已至。
  大太太就換上了笑臉,溫和地與九哥說了幾句話。
  吃過晚飯,又把大老爺讓到東次間說話。
  “二嬸想把幾個孩子接回蘇州……”她的話裏有些商量的味道,“說是朝裏不大平靜,孩子帶在身邊,也放心一些。”
  大老爺就沉吟不語,半晌,才慢慢問,“你怎麽看?”
  大太太歎了口氣,“畢竟是二房的家事,若是我們家可保無事,不回來也罷。若是有可能被牽扯進去,還是回蘇州穩一些。”
  蘇州離京城畢竟很遠。
  一旦出了什麽事,還來得及把孩子們送回老家。
  在京城就不一樣了,皇上說一聲拿你,全家都走脫不了……二老爺想把孩子們送回蘇州,也是慈父的一片苦心。
  大老爺就笑了笑,“既然這樣,那就都接回來吧!”
  梁媽媽有些吃驚,不免就仔細端詳大老爺。
  大太太卻沒有在意,得了大老爺的準信,也就兀自低頭盤算起了這裏頭的得失。
  大老爺一手托腮,饒有興趣地望著大太太,眼神一片深沉。
  梁媽媽不由得就打了個寒顫。
  和王媽媽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慢慢退出了屋子。
  王媽媽同梁媽媽告了別,先出了正院回家去。
  梁媽媽站在院門前,出了半晌的神,又看了看燈火通明的東偏院。
  一咬牙,她進了通往西偏院的夾道。
  “有些事想囑咐白露一聲!”她笑著對守門的媽媽交代,“您招呼一聲?”
  69求簽
  “二房倒也真有臉!”白露向七娘子轉述的時候,一片氣憤,“多少年前的事了……還當個寶貝似的嚼舌離間!”
  “大太太還不就吃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寫完了最後一行字,擱下筆,語調清淡。
  白露漸漸氣平。
  “不要臉!”到底還有些餘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沒個丫頭知廉恥。”
  “越是不要臉,就越難對付。”七娘子也不禁歎了一口氣,“二嬸的心機深著呢……你看這一向她和九哥親近,可曾賞過他一口茶,一塊點心?”
  隻要二太太放鬆一點,九哥都會抓住機會來一場腹瀉。
  兩邊都有話柄,大太太對二太太也會提高警惕。
  誰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二太太卻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給他們,平時對九哥雖然和氣,卻從來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還是小看了二太太!
  剛進正院的時候那低劣的手段,隻是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雖然也說不上多高妙,但因為太不要臉,一時反而很難應對。
  七娘子總不能給八娘子下藥,來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優勢,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卻不能如法炮製。
  看來還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點文章。
  七娘子又掀開了一頁竹紙,凝神靜氣,注視著筆尖在紙麵遊走的軌跡。
  娟秀的小字一個接一個跳了出來,漸漸的,七娘子浮動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機會。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吧。”她就找了個話題,和白露閑聊,“這幾個月倒沒有聽說有人上門說合。”
  “聽說都是為庶子來說合的,不要說四姨娘,連老爺都看不上。”白露一邊為七娘子磨墨,一邊與七娘子說閑話,“說來也是,雖說是咱們楊家的女兒,但到底是貨真價實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還有個正院的名頭在。那些想攀龍附鳳的小官,自然會把目標放在她們身上。
  三娘子不過一個庶女,身份相差不遠的官宦人家,自然也隻會以庶子來求。
  “像王家那樣的庶子也難找。”七娘子有幾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沒有什麽別的話?”
  “太太鎮著後院,老爺又忙著衙門裏的事,四房也鬧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麽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個聰明人,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鬧起來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俯首靜靜地抄起了佛經。
  #
  過了十多天,京中來信,說是幾個少爺已經寫了一隻船啟程回鄉,恐怕過了重陽節,就能到蘇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二嬸要上京探堂哥們,不想原來是堂哥們回蘇州!”
  二太太就笑著說,“現在京裏也不太平,與其二嬸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們接回家來團聚。”
  “十妹妹沒有跟著一道回來?”五娘子有些詫異。
  二太太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個女兒,與九娘子一樣,極為得寵,據說吃穿用度,倒比幾個嫡出的哥哥都強。
  “十娘子年紀小,離不開生母,就不回來了。”
  五娘子還要再說什麽,大太太已是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隻好笑著說,“香姨娘也有些太舍不得了,以二嬸的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視同仁的。不過,畢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養不住吧。”
  這話明著是捧二太太,其實還是戳九娘子的傷疤。
  五娘子胡攪蠻纏,倒是對付二太太最合適的人選。二太太一味拿浣紗塢的事說話,五娘子就永遠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沒趣,沉了臉不說話。
  大太太看戲看得興致勃勃,望著七娘子隻是笑。
  七娘子難免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這幾年來,大太太有什麽為難的家事,倒也會找她來說說話,兩個人的關係雖然不能說極為融洽,卻也是日漸一日熟稔起來。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間,也漸漸的多了一份隨意。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皺了皺鼻子,露出了小女兒的嬌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麽圖謀,和二太太不睦當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樂出了聲,“幾位少爺要回家,怎麽說都是好事。至少今年過年人就齊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拋掉了那一點難堪,和大太太說起了重陽節祭祖的事。
  幾個小女兒們就互相說起了閑話。
  現在楊家女兒儼然分了兩派,三娘子與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裏嘰嘰咕咕,有說不完的話。
  自從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漸漸也就靠向了六娘子與七娘子,這三姐妹之間若即若離,雖然每日裏同進同出,但卻比不上三娘子與四娘子的親近,下了學就很少往來。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們去小香雪蕩秋千。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們打算穿什麽,”六娘子有些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上回李家兩位姑娘過來做客,說今年最時新的是繡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們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來,也齊整好看。”
  五娘子自顧自地出著神,對六娘子的建議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好,自從得了這裙子,還一次都沒有穿過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說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兩姐妹身後進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樹邊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麽回事,自從進了九月就是這個樣子,時不時就出半日的神,和遊魂兒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幾分好奇,“平時素來是不信這些神啊佛啊的,從來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麽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過神來,瞪了兩個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編排我什麽呢?”
  七娘子與六娘子相視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樹上有蟲爬到你衣領了。”
  畢竟種了花花草草,雖然屋裏常年灑著雄黃粉,燃著香,很少看到蟲蟻,但林子裏有條把青蟲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嚇得跳了起來,仔仔細細地拍過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頭,得了閑也隻會捉弄人。”
  三個小姑娘就輪流蕩起了秋千,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辭離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問,“五姐心裏到底有什麽事兒——不嫌棄的話,說給我聽聽?”
  兩個小姑娘雖然很少交心,但畢竟是正院的女兒,五娘子要說心事,也隻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臉上不由得一紅,又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飯就歇著吧!”
  才說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腳步,繞進了通向月來館的小徑。
  七娘子站在當地望著五娘子的背影,深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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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沒故事的。
  以楊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閑雜人等,一並寺內隻有小沙彌裏裏外外灑掃,除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應年輕僧人一律回避。
  大太太帶了幾個女兒直進大雄寶殿,眾人便各自在蒲團上跪了,先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來瀏覽景色。
  大太太是來為二娘子求保胎符並發願的,自然有一套儀式要走,幾個女兒家卻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開去尋對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來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繞到佛像背後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尋到供奉了觀音的小殿內參拜。
  六娘子也不過是想出來走走,做做樣子拜過了觀音,就拉著七娘子出了殿門,嘻嘻哈哈地站在簷下,商議著是去看楓橋夜泊的碑刻,還是去藏經樓裏抄幾本經書,又或者到楓江第一樓裏看看運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經樓裏抄幾本難得的經書,這一年來她的書法有了進益,正是想找東西抄寫的時候。六娘子卻眼巴巴地望著七娘子,一張如花的小臉上,寫滿了懇求。
  七娘子也隻好妥協,“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楓江第一樓看河景吧?”
  六娘子燦然一笑,“還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卻是一團嬌癡。七娘子亦不由得莞爾,“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勢要親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兩個人打打鬧鬧,就進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參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裏的小沙彌說話,“這一簽該怎麽解?為什麽會是中中簽?”
  那愣頭愣腦的小沙彌便接過簽詩看了,與五娘子解釋,“施主這一簽是姻緣簽,看簽詞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麽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虛無飄渺之物……這樁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們姐妹一眼,急得跺腳,“哪個求的是姻緣簽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鄉試,乃是皇上整壽加開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爺也的確已經啟程去杭州準備應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這是應當的,我們都該為大姐夫拜一拜,願他這一科能中!”
  小沙彌卻堅持,“若是做學簽解,就更不通了,南無世界若虛舟,不用張帆任去留,俄聞曉唱絲綸後,月落空垂一釣鉤,這簽詩意境飄渺,不沾紅塵氣,所求者多半也是虛無縹緲之物,若求佛緣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簽時,心意怕是不誠吧?或許是那位尊親今年出了什麽事,不能應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語。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悅,“哪有您這樣說話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裏會不應考!”
  “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計較什麽,成與不成,還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隻好打圓場,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還是去楓江樓看河景要緊。”
  五娘子便丟了賞封給那小沙彌,追著兩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這裏的簽一點都不準!下回我們到觀音山去!”五娘子猶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動。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裏會想得到給大姑爺求簽?
  再說,未出嫁的女兒為姐夫求簽,始終也有幾分怪異。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錦。
  不過,張先生說封錦年紀太小,這一科還是不會放他出來應考。
  七娘子就看著五娘子笑了笑,附和著,“下回去觀音山——還沒有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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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來上香,沒有不來楓江第一樓看河景的。熟門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樓。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與六娘子擠擠挨挨,在向著河邊的一扇大窗前搶著看河裏來往的行船。
  運河這一段已進了蘇州,一向極是熱鬧,河裏行了無數小船叫賣小吃雜貨,又有遠自廣州裝了洋貨來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緩緩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與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聲傳了老遠,難得地現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獨立在一扇小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不由也會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門,尤其是她們這樣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兩次出門的機會,已屬難得。
  更不要說是看著這些最底層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掙著自己的生活。
  雖然衣衫破舊,蓬頭粗服,但畢竟這些人臉上的笑就是笑,懊惱就是懊惱,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縱聲大笑。
  比起這些深宅大院裏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們要活得簡單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幾分悲哀。
  縱使今世錦衣玉食,仍與願難足。
  誰叫她身為女兒?又是這樣的一個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不論在哪裏,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傷懷已經注定失去的東西?這一世,她也不是沒有收獲。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楓江樓臨著寺內的那一麵。
  寒山寺畢竟是千古名寺,寺內的風景,也稱得上優雅,遠遠有幾個小沙彌正擔了水往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徑裏,遠遠的就像是一抹煙。
  樓下烹茶的幾個小沙彌就議論起了今日的水,“到底還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個閑了無事給你擔來泡茶?”
  “今日阿誰招呼客人?”
  “大方丈親自去蕭大人府上誦經,二方丈來招待客人。”
  幾個小沙彌的聲音裏都還帶了稚嫩,說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滿出來。
  “蕭大人上門請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給誰聽。“前朝他家裏有鬼作祟,聽講是被打殺的一個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裏飄蕩,晾出去的衣服,收進來就是一股血腥味!有兩三個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場大病。”
  “聽大方丈講,這是極厲害的魘鎮,要誦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剛經方才好得。”小沙彌就笑,“誦經班子又有事做了。”
  話鋒一轉,又開始議論今日的齋飯,“又輪到明淨師兄做飯,鹽也舍不得多放兩顆。”
  “明淨師兄自己晚上跑出去買五峰齋的豬頭肉嚼,齋飯哪裏還煮得經心。”
  七娘子就關上了窗戶,回身倚著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轉,無限思緒,隱隱露出。
  70巧合
  楊家的幾個少爺是十月底進的蘇州。
  今年收成不好,年景也差,全年都沒有多少雨水,運河不少河段都接近幹涸,幾個少爺在路上就耽擱得久了些。
  到底是自家侄子,前幾年也是看著長起來的,不論大太太還是大老爺都很高興。
  兩位少爺頭天進了翰林府,第二天早上就由二太太領著來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七娘子也就第一次見到了這三個堂兄。
  大少爺楊善敏今年十三歲,生得十分高大,已是可以與大老爺比肩了。這幾兄弟都生得很像母親,雖然不算多俊秀,充其量不過端正,但圓臉上似乎天然就帶了微微的笑意,並沒有富家少爺慣見的傲氣。
  九哥的一張瓜子臉,比之就有些過於纖巧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九哥與七娘子的長相,漸漸也有了明顯的差別。七娘子要更纖弱一些,九哥就有了男子漢的樣子,可無論如何,這一張瓜子臉是甩不掉的了。
  二少爺、三少爺就在大少爺的帶領下,給大老爺和大太太行禮。
  “多年未曾相見,著實想念。”大老爺嗬嗬笑,“你們父親可好?”
  “父親安好。”楊善敏回答得中規中矩,“就是掛念著大伯與大伯母,請小侄轉致問候。”
  這孩子雖然才十三歲,但應對談吐,已經有大人的樣子了。
  就算是李家出名穩重的十郎,比起來都要少了一份大方。
  大老爺看著大少爺的眼神裏,就多了幾分讚賞,“好,看你談吐有致,舉止大方,想來這幾年在京城也沒有白住。”
  大太太卻是衝二少爺與三少爺招手,“達哥,弘哥,路上可曾累著?”
  二少爺楊善達與三少爺楊善弘就靠到了大太太身邊,一派自然的親昵。“謝過大伯母惦記,路上雖然顛簸,但也不算什麽。”
  九哥站在大太太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兩個堂兄與大太太的天倫景象。
  七娘子也並不十分訝異。
  在九哥出生前的那段時間裏,大太太對兩個侄子,肯定是關懷備至。
  九哥出生後沒有多久,三個堂兄就跟著父親上京了,對他們來說,大太太當然是最和氣,最可親的伯母。這份印象即使是多年後,也不會淡忘的。
  大太太總算還記得九哥。“見過姐妹了沒有?這是你們四弟善久,想當年你們上京的時候,他還是個奶娃娃呢!”
  三個少爺連忙過來和九哥互相廝見。
  九哥就一個個的行禮,禮數周全,舉止穩重,“善久見過大哥,二哥,三哥!”
  大太太又介紹,“別的姐妹,以前也都見過了,六娘子那時候還小,怕是也不認得幾個哥哥了。”
  六娘子就有些羞怯地上前見過了幾個哥哥。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從前一直住在老家,你們怕是沒有見過。”
  七娘子笑著給三個哥哥行了禮,三位少爺自然也有還禮。
  看得出,他們對這些姐妹們並沒有多在意,行過了禮,二少爺和三少爺就又偎到大太太身邊。
  七娘子不由就看了二太太一眼。
  她坐在客位上,一臉欣慰的笑容,正擦著眼角,盯著自己的三個兒子看個沒完。
  就連八娘子也是一臉的喜悅,病容都消散了不少,滿眼裏隻有自己的幾個哥哥。
  大老爺的麵色卻有些深沉下來。
  二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做得太直接了。
  就算沒有人會不懂這幾個少爺回蘇州的用意,但也不必一見麵就做得這麽明顯吧。
  就連大太太都有幾分看不下去。
  和二少爺、三少爺又親昵了幾句,她就囑咐九哥,“雖然幾個哥哥今天剛到,姐姐們可以不必上學,但你還是要去讀書的。時日也不早了,還是快過去吧,免得先生又要罰你的功課。”
  大少爺就忙對大老爺道,“伯父,父親來的時候,也曾叮囑我們,要好生念書……”
  “不差這麽一時兩刻的!”大老爺哈哈大笑,一臉的欣慰,“知道你們刻苦,但才到家,也要陪陪母親,再說讀書的事。”
  九哥就上前拜別父母,“善久去讀書了。”
  小臉蛋繃得緊緊的,好像誰欠了他錢一樣。
  七娘子見大太太隻顧著和二太太說話,就忙給九哥打眼色。
  就算明知道幾個哥哥回來的意思,也不好就端出臉色來給人看。
  說到底,這裏頭的事也並不是九哥端個臉色就能解決的。
  九哥就輕輕地長了口氣。
  走了幾步,又回過神來,“娘——”拖長了聲音,一臉的愛嬌,“中午我想吃山楂汁拌小王瓜!”
  山楂汁和小王瓜在這個季節都是難得之物。
  大太太就板起臉,“也要廚房有才能給你做不是?”
  九哥就嘟起嘴,哼了一聲,“娘就會敷衍人。”
  大家都不由得輕笑起來,大老爺有些不高興,“叫你去念書,還這麽磨磨蹭蹭的,找打?”
  大太太反而回護起來,嗔大老爺,“兒子想吃個小王瓜,也不是什麽大事。”和顏悅色地哄九哥,“若是有,就一定給你做,娘再不騙人的。”
  九哥就露了笑,歡欣鼓舞地牽著立春的手,出了堂屋。
  大太太與大老爺相視一笑。
  “這孩子。”大太太的話裏多了幾分疼愛。
  九哥畢竟是大太太一手帶大,這麽多年下來,哪裏沒有幾分真感情。
  大老爺就起身向二太太告辭,“今年各處都不太平,衙門裏事情多,先走一步。二嬸今日就在我們家用飯吧。”又看了看幾個侄子,微微一笑,“現在都念完四書了吧?”
  大少爺楊善敏就連忙恭敬地回答,“連小弟在內,都已經念完四書五經了,正學《集注》。”
  大秦取士,於八股文之外,尚加考詩詞歌賦,八股文的指定教材就是朱聖人的《四書章句集注》,當然應試蒙童也要先把四書五經通讀數遍,倒背如流了,才能開學進階教材,九哥就還在基礎教育的掃尾階段,尚未念完四書五經。
  大老爺沉吟不語,對二太太點了點頭,出了堂屋。
  大老爺一走,屋內頓時活泛了起來,至少五娘子就一下沒了個拘束。
  “大堂哥在京裏可曾見過二姐!”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打探起了二娘子的近況。
  大太太也頓時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望住了敏哥。
  “男女有別,雖然也去定國侯府走動過,但自從二姐有了身孕,就沒有再見過。”敏哥猶豫了一下,坦然告知。
  達哥與弘哥也沒有別的話,一副以大哥為馬首的樣子。
  大太太就有些失望。
  不過,這三個男孩都過了十歲,敏哥十三,達哥十二,弘哥也有十一了,的確也不大方便進內幃走動。
  七娘子也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消息傳達不暢,還是二太太本人沒有看清大太太的心思,這一關,幾個少爺應付得不能說太好。
  二娘子在京裏能依靠的楊家人,無非就是這幾個少爺。
  盡管年紀不大不小,但也總應該時刻派人去問候著,才能起到撐腰的作用不是?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這三個堂兄。
  二太太說他們老實,也算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長子敏哥大方沉穩,雖然不能說很機靈,但也是應對得體。
  次子達哥一臉的溫順聽話,但眼珠子一輪,也有些隱約的機靈。
  三子弘哥笑嘻嘻的,一時也看不出他的性子,但是有大姑爺這個真正的老實人在前,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這三個孩子與老實木訥都有一段長遠的距離。
  幾個孩子都聚在大太太身邊說話,看得出,兩個弟弟都很服膺大哥,大太太有問什麽,都是敏哥挑頭回答,達哥弘哥不過附和而已。
  五娘子卻有些看不上這幾個堂兄。
  “二姐在京裏也就隻有這幾個兄弟。”她和七娘子說悄悄話。“也應該多走動走動嘛!”
  當然,這“悄悄話”聲量不小。
  大太太就皺起眉頭。
  七娘子忙掐了五娘子一把,笑著把話圓了過去。
  “男女有別,你問幾個哥哥二姐的事,倒還不如問問他們許家表哥的近況。”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真個就問敏哥,“大堂兄,那你離京前見過許家表哥嗎?”
  敏哥有些尷尬,“一直閉門讀書,很少和表兄弟來往來著……”
  有了二太太的關係,許家和楊家二房也算是親眷,不過關係到底要遠了一層。
  再說,二老爺不過是翰林編修,雖然前程無量,現在的官職終究也還是小了些。與許家來往起來,就比較拘束了。
  敏哥和許鳳佳當然不會太親近。
  弘哥卻眨巴著眼,“五妹妹惦記許哥呀?”
  雖然比九哥還要大幾歲,但或許是有兄長在前的關係,弘哥一說話,就露出了天真無邪,“許哥上半年就跟著表姨夫去天水了,我們哪裏還能見到呢?”
  大太太和二太太不免都關心起來,一起問,“怎麽就去天水了?”
  說起來許鳳佳今年也才十三歲,就算許家要培養一個少年將軍,也還太小了吧?
  弘哥就搖了搖頭,“也是聽說的,並不知道緣由。”
  “三姐夫去天水練兵,這我是知道的。”大太太難掩詫異,“怎麽鳳佳這孩子也被帶在身邊?三姐夫此番去天水,可不是……”
  今年天下大旱,西邊的戎族隨時可能東犯,與其說平國公是去練兵的,倒不如說他是去坐鎮西北,以防戎族異動的。在這種隨時可能爆發戰爭的時候把許鳳佳帶在身邊,難道許夫人就不會擔心?
  “像許家這樣的武將世家,還不都是從血海裏爬出來的富貴。”二太太卻有些不以為然,“鳳佳既然是世子,就要學會領兵作戰,一味藏在深閨裏,那是愛之適足以害之。”
  七娘子不由得對二太太刮目相看。
  沒想到二太太居然說得出這樣有哲理的話。
  “雖說如此,到底鳳佳身份尊貴,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太太卻是一臉的擔心。
  敏哥抿唇一笑,“大伯母,您就放心吧,表姨夫心底有數的……這次他可就帶了世子一個人,幾個庶兄都沒有份。”
  大太太也就住了口,眼神閃動,思忖了起來。
  過了一會,自失地一笑,“是伯母老了,心思沒有你們這群孩子靈動,這麽簡單的道理都看不懂。”
  幾個小娘子也都恍然大悟。
  “也好。”二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恐怕這一次出去,鳳佳的性子會沉穩得多了!封了世子,也就不能像以前那樣荒唐啦。”
  七娘子心中暗惱。
  二太太真是無時無刻不忘提醒大太太浣紗塢前的事。
  她就頂了頂五娘子腰側。
  五娘子還在回味敏哥的那句話,被七娘子一擰,一個機靈,回過神來。
  “沒想到表哥這麽有本事!”她一臉的神往,“我尚且沒回過老家呢,他已經先去天水啦!”
  “桂家怕是也有些不舒服吧。”大太太倒是沒有留意二太太的話,就被五娘子的說話分去了心神。“西北一帶一向是桂家的地盤,現在三姐夫被派去練兵,多少有些分權的意思……”
  這就誰也不知道了,幾個人都沒有接話,大太太也放下了這個話頭,和敏哥又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疲態。
  眾人紛紛告辭出來,二太太要領著三個兒子去家學聽聽先生講課,八娘子要回家吃藥,眾姐妹便四散了各自回房。
  七娘子原本要直回西偏院,卻被五娘子一把拉住了摟在身邊,兩姐妹進了百芳園裏。
  “掐我掐得倒挺使勁的麽?”五娘子聲音雖小,氣勢卻不弱,“拿姐姐當槍使,虧你好意思!”
  七娘子被五娘子摟得肩膀生疼,掙了掙才道,“五姐不要這樣,多不好看……就是我想拿五姐當槍,也得五姐心甘情願呀!”
  五娘子就哼了一聲,鬆開了手,“跟我到月來館,我有話要囑咐你!”
  七娘子目光一轉,也就跟到了五娘子身後,往月來館去了。
  月來館以優曇缽花為名,院子裏種了好幾株映日果,算是楊府一大特色。百芳園裏也唯有月來館與長青樓裏不種花。
  五娘子搬進月來館之後,又養了好幾隻鳥兒,一進院子,就聽得一陣脆亮的鳥鳴,斑斕虎帶了新生的幾隻小黃貓在簷下繞來繞去,虎視眈眈地望著鳥籠子流口水。
  七娘子就有些好笑,“五姐也是有意思,非得把貓兒鳥兒放到一塊養。”
  五娘子卻是一臉的沉肅,帶著七娘子進了東稍間臥房——月來館占地較闊大,是東西三套間的一層屋子。也不叫穀雨上茶,兀自關了門,方才問,“楊棋,你現在究竟是怎麽想的。”
  七娘子就怔了怔。
  五娘子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二嬸連人都弄回來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現在母親倒是還好,她要是再說上三年、五年的壞話,誰能保得準母親是怎麽想的?你也要拿個章程出來!”
  七娘子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心底暖融融的,好像喝了一杯熱茶。
  五娘子從來沒有解釋過她為什麽會站在九哥這邊。
  或許對她來說,這也用不著解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至情至性這幾個字,五娘子著實是擔得上的。
  “笑笑笑,你就隻會和我笑!”五娘子越看七娘子越發急,“楊棋,你心裏難道真沒個盤算?我可不信你看不懂這裏頭的彎彎繞繞!”
  七娘子就勉強收斂了笑意,正要說話。
  屋外忽然傳來了穀雨的聲音。
  “五娘子,方才守園子的李媽媽過來傳話,說是請咱們暫時別出院門,有良醫要進園子裏。”
  五娘子和七娘子一下就都擱下了自己的話題。
  “說是給誰看病了沒有?”五娘子隔著門高聲問。
  穀雨的聲音還是靜靜的。“是浣紗塢的叔霞,聽說她的癸水有兩個月沒來了。”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都有些詫異。
  五娘子自言自語,“倒巧……怎麽就偏偏在今日才說出來?”
  三位少爺才進了大房的門,浣紗塢的叔霞就傳出了有孕的消息……怎麽看,都透了個巧字。
  71喜訊
  盡管沒有人會不關心叔霞的肚子,但是七娘子與五娘子畢竟是沒出嫁的小姑娘,也不好派人到浣紗塢打探。
  經過這事一鬧,五娘子也無心再找七娘子麻煩,也不再強著七娘子說個應對的章程出來。
  兩個小姑娘心底都清楚,楊家原本就錯綜複雜的局勢,恐怕因為叔霞的肚子,又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進了下午,消息也自然傳進了西偏院。
  叔霞的確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大老爺今年也是近五十的人了,還能播種耕田,自然是很高興,晚上眾人前來請安的時候,都能看見他眉眼間的笑意。大老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樣出格的喜悅,的確少見。
  二太太吃過午飯就帶著幾個侄少爺回翰林府了,沒能和大家同喜,著實是有些遺憾。
  大太太神色玄奧,看不出喜怒,幾個姨娘卻顧不得那麽多,爭著搶著,連珠炮似的恭喜過了大老爺寶刀未老,楊家又要添新丁,便也帶著女兒回了百芳園。
  自從五娘子進了百芳園,大太太就讓七娘子與九哥一日三餐在東西偏院獨自開飯,偶爾高興了,也留七娘子或九哥陪她進一餐。
  大老爺自然是去浣紗塢慰勞叔霞,不會留在正院吃晚飯。
  七娘子就有意慢了一步,落在了人群後頭。
  大太太果然和顏悅色地叫,“小七留一步。”
  幾個小娘子都回頭衝七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捉狹地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五娘子卻是急迫地努著嘴,也不知在傳達什麽樣的信號。
  七娘子視若無睹,回身笑著坐到了大太太身邊,“母親。”
  大太太神色溫和,“今天老爺不在正院用飯,九哥功課又重……你就在正院陪我吃一頓吧。”
  “是,偏了母親的好東西了。”七娘子和大太太客氣。
  兩人就起身進了西次間。
  立冬已經帶了兩個二等丫鬟,擺放起筷箸。
  大太太不由得對七娘子感慨,“也不知道九哥什麽時候能娶個媳婦來服侍我。”
  侍奉飲食,是媳婦的責任。《紅樓夢》裏擺筷箸的就是鳳姐和李紈。
  大太太要等到這一天,至少還有十年。
  “母親若是願意,現在就把李家的十三娘接來做童養媳也好。”七娘子和大太太說笑話。
  李家的十三娘是李太太的親生女兒,今年才三歲,玉雪可愛,一向很得大太太的喜歡,大太太幾次說了,要認來做幹女兒。
  大太太就失笑,“你這孩子,真是一張巧嘴。”
  說話間,晚飯已經擺了上來,大太太晚上吃得少,不過是四色小菜,四色熱炒並兩碗湯。
  七娘子吃得也很秀氣,才用了小半碗飯就擱下了黑瓷兔毫碗。
  大太太已經用完了飯,正低頭吹著茶盞上空的白煙。
  “你父親有意為浣紗塢的三姐妹抬房。”她的聲音裏透著沉吟。
  七娘子也愣了一下。
  楊家的規矩,一向是有了身孕就能抬姨娘。大太太的這句話,看似沒有什麽特別。
  但是浣紗塢的三姐妹裏也隻有叔霞有孕,三姐妹卻要一起抬房,會不會有點過了?
  她不禁沉思了起來。
  大太太一時也沒有說話,而是望著茶水發呆。
  過了一會兒,七娘子才慢慢道,“父親對浣紗塢的這三姐妹,一向是頗為寵愛。會想要一起抬房,也不是沒有緣由。畢竟三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叔霞又是小妹妹,單獨抬房,總是有些尷尬。”
  大太太點了點頭,“看來小七是覺得抬房也無妨了?”
  又不是七娘子的丈夫,抬房不抬房,七娘子當然無所謂。
  七娘子隻好給大太太分析,“三姐妹一向老實,雖然住在百芳園裏,卻和誰都走得不近,隻是關著門過自己的日子。這麽幾年下來,浣紗塢竟是一點齷齪事都沒有……這可不容易。”
  也就是說,三姐妹走的是明哲保身路線。
  “現在叔霞有了身孕,還有伯霞和仲霞,父親未必會移情別戀,母親又何必在這無關痛癢的事上惹得父親不舒服呢?家和萬事興,眼看著三姐就要說親了……”她就意味深長地拖長了尾音。
  大太太豁然開朗。
  “還是我們小七明白。”笑著誇獎七娘子。
  七娘子也就隨口謙遜了幾句。
  “不過,這三娘子的親事也的確不好辦。”大太太又費起了思量,“不過是偏房庶女,盡管我們家現在門第也不算矮,但畢竟那些個家風穩健的上等人家,也有自己的矜持,未必會肯以嫡子來說親。”
  庶子麽,大老爺都看不上,更不要說四姨娘了。恐怕是鬧著上吊抹脖子,都不會讓女兒嫁進這樣的人家吧。
  “本來看中了京城裏的幾戶人家,也都是家產殷實的,不過是兒子略微紈絝了些。”大太太搖了搖頭,“也都還小,還是能學好的,不過,現在京裏風雲詭譎,我們可不好隨意和人結親……”
  京裏多得是根基深厚的人家,隨便哪個家裏沒有幾個紈絝嫡子?能找到這樣的夫家,是又堵了四姨娘的口,又能讓大老爺心動。
  要不是這幾年來,京裏的奪嫡風波越演越烈,恐怕大太太早物色好了人家吧。
  “也急不得。”七娘子隻好安慰大太太,“眼下也沒有多少人家有心思說親的……恐怕都要等京中分出勝負了再說。”
  奪嫡風雲,不管誰最終得勝,都有一大撥的官員要倒下,一大撥的官員得到提拔。
  有在場內角力的,就有在場外看熱鬧的,結果不出來,這些官員又怎麽能放心隨意結親?沒準親家就倒了黴,也是難說的事。王家不就是前車之鑒?
  大太太吐了一口氣,“也是,這事還是放一放吧。太子眼看都十二歲了,再怎麽推,也到了出閣讀書的年紀……”
  七娘子就隻是笑,不說話。
  政治鬥爭,她雖然也懂得一些,但並不精通,最好不要隨意議論,免得出乖露醜。
  大太太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問,“你五姐今天把你叫到月來館去,有什麽事呀?”
  說來也好笑,大太太對兩個女兒當然是千恩萬寵,再沒有不依的。
  但這兩個女兒卻都不愛對大太太說心裏話,也全都不喜歡大太太的做派。
  七娘子輕描淡寫,“五姐怕先生交代下來的功課趕不完……”
  大太太目光一閃,沒有再追問下去。
  #
  過了幾天,三姐妹果然都被抬了房。
  楊家一下就多了三個姨娘,這個盛況,已經多年沒有出現了。
  二太太有些酸溜溜的,“大哥也真是的!這麽大歲數了,還那樣老風流。”
  大太太雖然私底下對大老爺也沒有多少好話,當著二太太的麵,還是相當維護相公,“我們大房子嗣少,老爺也是為了開枝散葉……免得就九哥一根獨苗,難免寂寞。”
  二太太就很沒意思,隻是笑,又和大太太提起幾個兒子,“真是好用功,大伯一說要介紹到張先生那裏讀書,一個個都發奮得不得了,大半夜還不睡覺,一心複習功課,怕被張先生考問住了。”
  大老爺現放著九哥不介紹到張唯亭那裏讀書,忽剌巴的就想到提拔幾個侄子?大太太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麵上卻還是客氣,“也不要太辛苦了,敏哥倒還罷了。達哥與弘哥年紀小,稟賦也柔弱,很該好好休息幾日再用功的。”
  二太太眯眯笑,“改日讓達哥和弘哥來謝過伯母的關心。”
  幾個人又說了幾句閑話,三個侄少爺就進了正院。
  臉上都有怏怏之色。
  二太太難掩關心,忙起身問,“見到張先生沒有?”
  張唯亭江南文壇領袖的名頭也不是白得的,能拜他為師,對幾個孩子的將來都有無限的好處。
  敏哥搖了搖頭,“張先生病了……說是今年入秋就犯了咳嗽,十天倒有九天躺著,不好耽誤了我們的學業。”
  弘哥已是把委屈擺到了臉上,“不過是托詞罷了!張先生怕是覺得我們的分量不夠,不過是翰林家的……”
  “弘哥!”敏哥就變了臉色嗬斥。
  弘哥連忙收斂了一臉的委屈,低下頭不敢說話,就連達哥也在一邊擔驚受怕地看敏哥的臉色。
  大太太就在心底暗歎了一口氣。
  若敏哥不是長子,該有多好?
  算了,性子太穩,也不是好事。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算過繼來又有何用?
  她就笑著對弘哥招招手,“張先生必定不是這個意思,你可別想岔嘍,好孩子,來。”
  弘哥就露出笑容,跑到了大太太身邊,“大伯母——我要吃大伯母家的酥酪。”
  “好,好。”大太太一臉的慈愛。
  弘哥年紀小,終究是天真的……
  二太太看著大太太與弘哥親近,眼底的傷懷,一閃而逝。
  又是一臉笑,“大伯父怎麽說?”
  敏哥看了弘哥一眼,歎了口氣,“大伯父倒沒有生氣,說張先生架子大,我們沒有功名在身,的確很難得到他的青眼。”
  他的口氣,中規中矩,聽不出一絲不快。
  “哦?”二太太倒有幾分高興,“那之後就要進家學讀書嘍?”
  “不去!大伯父說,家學的先生,是給四弟善久開蒙的,學問倒不足以舉業。要我們去山塘書院讀書呢。”弘哥就眨巴著大眼睛插嘴回答。“說是山塘書院的先生,學問也是極好的。”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頓了頓。
  二太太勉強一笑,“好,好。——不過,這山塘書院,可也不是那麽好進的。”
  山塘書院管得嚴,又遠在木瀆,李家的大少爺與三少爺就在書院苦讀,不是逢年過節,很難有假回家。
  大老爺這一招倒是狠辣,先以張唯亭做餌,騙得二太太把三個侄子的學業交給他,虛晃一刀,為的就是把這三個少年送到山塘書院去。
  不過,就算二老爺在蘇州,隻要沒分家,怕是都隻有聽大老爺的安排,更不要說二太太一介女流,根本無法和大老爺抗衡了。
  山塘書院又是那麽好的書院……大老爺的做法,是誰也挑不出一個錯來。
  看來大老爺心底,對二太太還是芥蒂頗深。
  二太太就算臉皮再厚,也都要不好意思起來了。
  也不顧弘哥還和大太太膩膩糊糊的,又坐了一會,便帶了兒子們告辭出去。
  第二天這事就傳到了七娘子耳朵裏。
  梁媽媽這頭告訴了白露,王媽媽那頭又向立春學舌。
  七娘子聽得心曠神怡,止不住的笑。
  “父親這就叫防火防盜防二嬸!”她笑著和五娘子打趣,“算算也防了三年多了……嘖嘖,真是長期而漫長的係統工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五娘子就有些不解,“這一回我是明白啦,這叫聲東擊西……父親什麽時候還防過二嬸了不成?”
  “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可曾讓九哥和二嬸打過照麵?”七娘子隻好提示五娘子,“到底是弟媳婦,又是母親的表妹,兩重麵子隔著,父親也不好明目張膽地發作弟媳婦,就算是小家小戶,也都沒有這樣的規矩……”
  就好像小叔子不能直接衝大嫂發火一樣,越俎代庖管教兄弟的老婆,是很容易挑起紛爭,致使兩房撕破臉的。
  大老爺卻是不聲不響,就叫二太太自己難堪起來。
  手段不可謂不高妙了。
  不過,也是因為他是江南總督,全家老小,都在他的蔭蔽下過活。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對大老爺有了少許好感。
  五娘子這才回過味來。
  “楊棋呀楊棋,你這一張嘴……真是……嘖嘖。”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的。“大姐姐出嫁了,就來一個你,我們正院是什麽時候都少不了你們這樣又刻薄、又刁鑽、又機靈、又無恥,一點點虧也不肯吃的小魔星!”
  “你說的是自己吧!”七娘子哪裏肯認這個外號,“去外頭問問,哪個不說七娘子是個又文靜又省事的閨秀?倒是五娘子,又是養貓又是養鳥,月來館裏整日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鬧得人頭疼!”
  像她們這樣大小的女兒,彼此間又沒有什麽解不開的深仇。
  眼下,又站在一塊對付二太太,自然很快就熟稔起來。
  漸漸的,七娘子和五娘子也言笑無忌起來。
  五娘子就伸手要擰七娘子的胳膊,“死丫頭,哪有你這樣編排人的!”
  兩個人一頭說笑,一頭出了西偏院,往百芳園裏去,打算到小香雪探望六娘子。
  六娘子前幾日感了風寒,雖然沒有大恙,但也不敢掉以輕心,這幾天都在小香雪靜養,沒有出門。
  才進了百芳園,就看著十姨娘、十一姨娘、十二姨娘三姐妹從浣紗塢裏出來。
  十二姨娘身邊圍了四五個丫鬟,個個都小心翼翼,唯恐十二姨娘出什麽岔子。
  十二姨娘也麵帶疲憊,不時輕輕地捶打著腰部。
  兩邊照上麵,三個姨娘就作勢要行禮。
  五娘子還沒有什麽,七娘子忙說,“十二姨娘快別動了,你身子沉,就連見著太太都不用行禮呢。”
  十二姨娘就勉強笑了笑,謝過七娘子的體諒。
  五娘子到底有幾分關心,“十二姨娘若是疲倦,就少出浣紗塢,好生休養著,不要勞動了。”
  幾個姨娘忙謝過了五娘子的體諒,就和兩個小娘子擦肩而過,拐向了正院的方向。
  想來是去給大太太請安的。
  隱隱還能聽到十二姨娘向姐姐們訴苦,“也不知道是不是頭一回,這幾天身上都墜墜的,極是不舒服,請了醫生來診脈,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側耳細聽,又偏頭想了想,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72布置
  這一次大老爺格外雷厲風行,頭天才透出安排三個少爺去山塘書院的意向,第二日就派了身邊得用的牛總管,親自將敏哥、達哥、弘哥送進了山塘書院裏。
  盡管書院招生也要經過考試,但有江南總督的名頭壓著,又是三個翰林家的少爺,山長也不是不能通融。
  於是二太太隻好抹著眼淚收拾包袱,把三個小少爺送進了書院。
  大老爺還托人給二太太帶話,“山長與我也是常來常往的,必定能把幾個侄子照顧得妥妥當當的,請二太太不必太過掛念。書院裏還有李家的幾個孩子,也都是規規矩矩的讀書人,等閑都很少出書院的,有他們在,必定能把三個侄子的學業提拔起來。”
  這話的意思,二太太又怎麽不明白?
  這是讓她無事不要派人去書院接兒子回家。
  連江蘇布政使李文清的兒子都是規規矩矩當個學生,區區一個翰林編修家的少爺,又怎麽好玩特權?
  大老爺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這樣的高招,一絲人間煙火氣都不帶,春風拂麵般,就叫二太太嚐到了他的厲害。
  七娘子私底下就和白露嘀咕,“父親若是早些出手,說不定二嬸也就熄了這不該有的心思了。”
  雖然在楊家也不是沒有要好的姐妹,但對五娘子和六娘子,七娘子總不好掏心掏肺。
  人家又不是你的奴才,這邊聽了你的話,轉頭就和大太太告狀,你是一些些辦法都沒有。
  唯獨白露是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又知情識趣、深通世故。有些話,也隻好與她說得。
  白露就回憶,“老爺就是這樣,我進正院服侍也有五六年了,從沒見老爺發過一次火。但有,也就是掌摑五娘子的那次……”
  會咬人的狗不叫。
  七娘子就沉思,“也不知道前幾年,父親為什麽不早些發作了二嬸。”
  以大老爺的手段,要讓二太太知難而退,分分鍾的事。
  白露就沒詞了。“這奴婢就揣摩不透了……”
  立夏倒是若有所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笑著鼓勵,“你也說說看麽,錯了也沒有人會笑話你。”
  立夏就小心翼翼的嘀咕,“恐怕老爺是想給太太找點事做吧……”
  那時候大太太可還沒有過繼的念頭。
  可不是一心一意地看護著九哥?
  自然也就懶得和大老爺打對台了……
  七娘子想了想,不置可否,“未必就用九哥的安危來當籌碼了?”
  白露卻對立夏刮目相看,“說實在的,正院裏還真是針都插不進來,也就是小雪那一次拉了肚子,九哥本人是從來沒有出過事的。”
  七娘子心中一動。
  就想到了小雪端來的那盤櫻桃。
  又惦記起了那碗冰酥酪。
  小雪這丫頭……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如果那一盤櫻桃沒有問題,而是小雪本人的問題呢?
  就算小雪這丫頭有問題,那也是四姨娘買通了的,和二太太無涉……這樣看來,大老爺的盤算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他熟知大太太是一定不會讓九哥出事的,倒樂得看大太太和二太太鬥一鬥,自己落了清靜。
  也所以大太太一走,大老爺就對九哥的安全上心了,從來不讓九哥和二太太打照麵。
  現在大太太有了過繼的心思,所以他又一次出手,將幾個少爺安排進了山塘書院……
  從這個角度理解,大老爺的行動就有脈絡可循了。
  到底是親爹,麵上不顯,心裏卻是極疼愛九哥的。
  七娘子輕輕噓了一口氣。
  望著立夏的眼神,多了一份讚賞。
  “就算沒有全對,怕也準了七八分了。”
  人心,本來就不是可以猜透的。能蒙準七八分,已經很了不得了。
  立夏抿了抿唇,並沒有透出喜色。
  “為姑娘分憂,是我們丫鬟的職責。”回答得中規中矩,不動聲色。
  這丫頭慢慢有些開竅了。
  七娘子欣慰地點了點頭。
  又問白露,“你知不知道,三姨娘是哪一天去世的。”
  白露一下愣住了。
  一時,卻還真捉摸不透七娘子的用意。
  立夏就更是如墜雲霧,摸不著頭腦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約是二月初吧!三姨娘去世的時候,桃花還沒有開。”
  七娘子在心底算了算日子。
  叔霞的胎現在大約也有三個月了。
  腹部墜漲,是滑胎的前兆,七娘子還是知道的。
  畢竟年紀還小了點,今年才十七歲……連癸水都不準,晚了十多天才發現,這期間大老爺在浣紗塢裏又住了幾晚,說不準就是叔霞侍寢。
  懷孕前三個月有了房事,對胎兒本來就不利,看叔霞的氣色,滑胎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胎保到二月……
  她又歎了口氣。
  這就得看運氣在誰那邊了。
  #
  很快又進了臘月。
  李太太派人來問大太太,要不要同路去香雪海小住。
  大太太欣然答應,鄭重把十二姨娘托給了四姨娘,“就交給四姨娘了,十二姨娘身子骨不大好,等閑別讓她出了浣紗塢……子嗣為重,辛苦四姨娘跟著操心了。”
  四姨娘眉眼盈盈地接過了重任,“太太不在家,也隻好我來挑起這攤子事了。”
  黑亮的眼底一片霧氣,看不出她的思緒。
  說起來,四姨娘也沉寂了一段時間。
  臘月大太太度假的辰光,不曉得她能不能抓住機會,為三娘子物色人家。
  不過,大老爺現在無心說親的話,就算物色好了人選,也未必能通過楊家高層。
  七娘子就心不在焉地思忖。
  無意間,倒是和四姨娘對上了眼。
  兩人都是一怔。
  七娘子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就垂首凝視著自己的腳尖。
  大老爺這幾年雖然獨寵浣紗塢的幾姐妹,卻也沒有斷過去溪客坊的腳步。
  溪客坊裏現在隻住了四姨娘並通房霜降……霜降這幾年連屋門都少出,一點都不像是得寵的樣子。
  四姨娘榮寵不衰。
  這樣的實權派,隨時都可能翻雲覆雨,七娘子雖然有大太太做靠山,卻並不想與四姨娘交惡。
  大老爺這一次沒有跟去光福。
  朝中局勢日趨洶湧,每天都有風波,盡管傳到江南已經失去時效,但大老爺依然不敢掉以輕心。
  大太太和李太太索性就一道在衝寒館安頓了下來。
  十郎這一次就沒有跟在李太太身邊。
  “這孩子年紀也大了,去年考了秀才,今年進了道南書院讀書,讀得也很刻苦!就不分他的心了。”李太太向大太太解釋。
  大太太難掩豔羨,“李太太有福氣,這十多個兒子,竟有大半都是懂事的。”
  “不成材的也多!”李太太也是滿肚子的苦水,“我都不願說起,老爺管束得雖嚴,也還是有荒唐的,就好比四郎,全蘇州城哪個不知道他的底細?唉,兒子多,是非也多!”
  兩個人就互相羨慕,互相吹捧起來。
  孩子們聽得無趣,都互相使了眼色,一道溜出了屋子,到林子裏去玩。
  十一郎已有十五歲了,他和十二郎這對兄弟生得並不是很像,一個像李太太,一個像去了世的李太太,十二郎的麵目更圓潤些,十一郎的臉龐就較有棱角。
  “十一世兄預備什麽時候去書院讀書?”六娘子就問,她與十一郎也算熟稔,多年下來,說話就沒有那麽客套。
  十一郎愣了一下,望著六娘子的眼神不由多了一絲溫暖。
  他微微一笑。“進了元月,我就要到京城的東林書院去了!”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有些吃驚。
  六娘子卻是過了一刻才反應過來。
  現在京裏局勢這麽詭譎,多少人家都忙著把孩子送回老家,十一郎做什麽要迎難而上,到京城去讀書?
  三個小姑娘都露出了驚訝之情。
  十二郎也有些不舍,“哥哥要是能留在蘇州就好了!”
  七娘子就轉開了話題,“去年看的綠萼梅,也不曉得開了沒有。索性一道去瞧瞧吧?”
  五娘子卻還想再追問下去,被六娘子拉了一把,也就住了口。
  李老爺這樣安排,肯定有自己的道理在。說不定,就牽扯到李家內部的權力分配,當著十二郎,問得太細,十一郎答不答都是尷尬。
  幾個人就慢慢地踱出了屋子,往綠梅林行去。
  九哥也急急地從屋裏追了出來。
  “怎麽不等我!”他埋怨了幾句,就與十二郎呼嘯著在林間追逐起來。
  七娘子拉了五娘子,也走到了六娘子前頭。
  六娘子也隻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起了話。
  畢竟李家是客人,總不好冷落了十一郎。
  六娘子今年也有十歲了,雖然還小,但已經眉目如畫,露出了小美人的端倪。
  她清脆嬌美的聲音,就在林間回蕩著。
  “十一世兄,你曉得梅妻鶴子的林逋嗎?”
  十一郎的聲音裏含了一絲絲笑意,“當然曉得。”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進了變聲期,聲音低低啞啞的,多了一絲說不出的韻味。
  “先生前幾天才講到他,說他在杭州隱居,種梅養鶴。”六娘子的語調裏多了一絲說不出的嬌癡,“我想呀,這梅林要長得好,就要施肥嘍。就算他自己不施肥,住在梅林裏,難道聞不到臭味呀?”
  十一郎放聲大笑,又一本正經,“說得很是,我想林先生是一定沒有親自種樹的。”
  “就是嘍,還養鶴,仙鶴是那麽好養的呀?往手上一啄就是一個血洞!”六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越說越開心。
  五娘子回首看了看,又看了看七娘子,若有所悟,眼珠一轉,也露出了絲絲曖昧的笑意。
  “當了先生可不要這樣說。”十一郎又叮囑六娘子。
  五娘子就拉著七娘子多走了幾步,趕上了九哥與十二郎。
  #
  進了晚上,六娘子就悄悄告訴七娘子,“是十一世兄的舅舅想把他接去京城!”
  七娘子有幾分好笑,“十一世兄告訴你的?”
  “嗯,背了人悄悄和我說的。”六娘子有些小小的興奮,“十一世兄的舅舅原來是二叔的好友……說是東林書院的山長難得想收徒,又很喜歡十一世兄的行卷,這樣的機會,可不好錯過。”
  十一郎也有了秀才功名在身,如果能到京城接受教育,當然也不比在山塘書院讀書的幾個哥哥差。
  七娘子就真心恭喜六娘子,“看來十一世兄是要出人頭地了,我們六姐運氣不差。”
  六娘子很迷惑,“這是什麽話……七妹你可不要亂說!……人家十一世兄是嫡子,門第又不比我們家差多少……”
  七娘子隻是望著她笑。
  六娘子就很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去啐了一聲,“我懶得理你!”
  五娘子卻是取笑十一郎,“說是要給我們尋拓片,尋了有三年還未曾尋來。十一世兄真是偏心眼。”
  十一郎就有些局促,“五世妹這樣說,我無處容身了!這就下山給你尋去!”
  也不管五娘子怎麽後悔道歉,接下來的幾日,他是再不肯和女兒們廝混了,不是去司徒廟訪古,就是到在屋裏看書。
  五娘子很後悔,“都是我嘴快,這下六妹要和我生氣了。”
  六娘子聽了反倒真生氣起來,“都隻會編排我!不過是與十一世兄多說了幾句話而已!五姐不也和許家表哥說個沒停?”
  她生得好看,此時雙目圓瞪,自有一股明豔,五娘子反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七娘子就禁不住笑出了聲,坐在一邊怡然嗑瓜子看戲。五娘子與六娘子拌了幾句嘴,又要拉扯七娘子站隊,“七妹,你講我說得對不對?十一世兄……”
  “七妹,五姐她分明……”
  七娘子大樂,“五姐和表哥是要好,六姐與十一世兄也要好。都要好,都要好。”
  五娘子和六娘子難得有誌一同,齊齊哼了一聲,“將來就不要被我們捉到你的小辮子!”
  小女孩在這屋裏咭咭呱呱地鬥嘴,兩個太太在那屋也在議論男女間的這點事。
  “十一郎這孩子倒是越發穩重了。”大太太看十一郎很滿意,“曉得自己年紀大了,就避諱起來。不愧是李家的孩子,知禮。”
  李太太就笑盈盈地誇九哥,“九哥何嚐不是越發精靈可愛了?十二郎與他年紀相當的,竟是沒有他一半懂事……”
  兩人就你來我往的客氣了一會,李太太看大太太說到十一郎,語氣裏隻有喜愛,就試探著問起來。
  “大姑爺這一科中了沒有?”
  “名次雖不高,卻也中了。”大太太很高興,就誇起了大姑爺。“您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劉家和我們是麵和心不和,瞅準了就要給我們家下絆子……上一科姑爺的卷子拿出來,老爺都喜歡,學政那頭都提拔到了頭幾名,誰想到卻又不知怎麽被黜落了。大姑爺是一點也不生氣,又苦讀了一年,這一科還不是穩穩的?”
  “這居家過日子,還是穩重些好。”李太太附和,“倒不是我誇口,我們家十一郎年歲雖然不大,說起來,竟是和大人一般的知禮……這回又得到了先頭姐姐娘家的提拔,想來將來金殿題名,也不會是很遠的事了!”
  “十一郎穩重,”大太太也認可,“隻看行事,倒要比大郎、三郎討我的喜歡。”
  提到李家的大少爺、三少爺,李太太眼裏飛快地飄過了一絲陰霾。
  這兩個少爺,說的都是極好的親事……十一郎再不說一門好親事,將來十二郎該怎麽存身?
  “以咱們兩家的親近,我也就不費那個事請大媒了。”李太太就笑盈盈地握住了大太太的手。“姐姐,我看著您院子裏的七娘子倒是個好的,年紀雖小,卻也穩重……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若,就便宜了我們家十一郎吧?”
  卷二:春風已至,支頤笑蔥榮
  73提親
  大太太就愣住了。
  提親最忌諱的就是當麵鑼對麵鼓。
  這一時之間,大太太也還沒有想好這門親事的利弊。
  但李太太就在對麵坐著,是或不是,都要拿個章程出來。
  大太太隻好笑著說,“十一郎這樣好的孩子,怎麽說得上便宜!”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道,“隻是小七前頭還有四個沒說親的姐姐,總不好搶先就定了她的親事。”
  李太太忙道,“倒是我心急了!”
  像楊家、李家這樣的人家,說親也是要講究序齒的。
  十一郎前頭也還有幾個庶子沒有說親呢,遠的不說,就是十郎,都十六歲了,還沒有說上親事。
  大太太就順水推舟,“且再過幾年再說吧,小七今年終究也還是小了些。”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感慨,“眼下給兒女說一門可心的親事也不容易。又要門當戶對,又要品貌相當……哪有這麽好找的親事。我們家老四今年都十八了,還不是也耽擱著沒有說上親?”
  兩個太太又擺了一套龍門陣,李太太也就起身告辭,回客房歇息去了。
  大太太就靠在窗邊沉思了起來。
  梁媽媽親自端了一個雞血紅小碗進了屋子,“太太也別隻顧著出神——先用幾口燕窩吧。”
  大太太半欠了身子,接過小碗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碗裏的糖水。“這個李太太,倒是有意思。”
  梁媽媽沒有在大太太跟前侍候,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就帶著遊移應了聲是。
  大太太就笑著把李太太的意思說了一遍。
  “這個李太太,真是有心計……”梁媽媽也讚歎。
  十一郎雖然是嫡子,但無論從年紀來說,還是先頭母親的出身來說,都趕不上原配所出的大郎與三郎。
  這些年來和李太太就走得比較近。
  李太太為他說了楊家的庶女,是又能拉近楊家與李家的關係,又能拉攏十一郎,又能在無形間壓一壓大郎和三郎的勢力。
  畢竟楊老爺是李老爺多年的頂頭上司,七娘子如果真的嫁進李家,十一郎總歸要更得李老爺看重一些。
  但七娘子又是庶女……將來李太太也不用犯愁,自然能為十二郎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這是一舉三得的一步棋啊。”大太太就感慨。
  梁媽媽不免有幾分好奇,“那您看,這是應下還是……”
  大太太笑著擺了擺手。“七娘子到底不是我親生的,婚事也不好不問問她的意思……再說,前頭還有那麽多姐姐呢,現放著三娘子的婚事還沒有說定,這麽著急幹什麽?”
  又有些遺憾,“早曉得我先提一步了,我倒是看著李家的四郎不錯,和三娘子年紀也相差不遠,正是三娘子的良配。”
  說起來,李四郎大三娘子三歲,年紀是差得不遠。
  生母翠姨娘正操辦著李家的家務,自然也是李老爺眼前的紅人,四郎本人也不能說沒有學識,小小年紀,就考上了舉人。
  不過,也就是一點不好……
  梁媽媽也笑,“您這主意好,還當您忘了三娘子那茬呢!李四郎說來也是極出色的少年,和大郎、三郎也走得近,老爺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大太太嗯了一聲,把雞血紅小碗推到了一邊,“和李太太應酬了半日,我倒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吃過晚飯,讓七娘子留一留陪我說說話。”
  梁媽媽就笑著應了是。
  這幾年來,大太太遇事也總是想著要先問問七娘子。
  #
  吃過晚飯,七娘子果然就留了下來。
  已是駕輕就熟,少了許多無謂的客套,在大太太下首坐定了,七娘子便以詢問的眼神,盯住了大太太。
  大太太不禁莞爾:這個七娘子,有時候那樣的老成,幾乎不遜色於初娘子,有時又這樣稚氣。
  她就添添減減,把自己想將三娘子許配給李四郎的事,告訴了七娘子。
  卻沒有提十一郎的事。
  七娘子不禁有些躊躇。
  這李四郎的名頭,的確全蘇州都知名,至少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李四郎今年十八歲,也是個少年俊彥,什麽都好,甚至連文才都勝過了大郎與三郎,就是個性子麽,稍微有些古怪了。
  大秦並不禁男風,尤其是江浙閩一帶,清俊的少年郎有幾個同性情人,也不是什麽怪事。七娘子本人對同性戀愛也沒有什麽歧視的心情。
  不過李四郎的戀愛史是有些轟轟烈烈的。他同南風館的一個當家小倌已經保持了三四年穩定的戀愛關係,夜楚齋的小語是李四郎的人,這一點在蘇州城裏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三四年來,李四郎少說也為小語打了七八場架,得罪了**個官宦人家的紈絝子弟,就算李老爺暴跳如雷,把他栓起來不讓他出門也好,打得他沒法下床也好……李四郎總之就是離不開那個小倌。
  拋開這點不說,他的確是個理想的結婚對象,當然前提是他的妻子能忍受得住李四郎心底永遠住著個男人。
  還是個傳說中很好看的男人。
  七娘子想到三娘子的圓臉,就有些無語。
  “倒是個好人選!”她斟酌著話語,“不過,李家和我們家的關係到底太近了些,怕是李四郎也顧忌著父親,頭兩年是不會有什麽出格的舉動的。”
  大太太無非就是想折騰三娘子麽,如果李四郎不敢折騰,她就要失望了。
  大太太就有些好笑,“你到底年紀還小了些,管他頭兩年不頭兩年……這女人心底,是從來不會喜歡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的。”
  七娘子也覺得自己失言了。
  雖然大太太並沒有避諱自己折騰三娘子的心思,但自己卻不好順著這條思路給她出主意。
  “李太太那邊,怕是不會願意吧?”她就換了條思路。“雖說李家的事,小七不大清楚,但隻看四郎沒有在李太太身邊打轉,就知道……”
  大太太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三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再差,也是楊家的女兒。
  誰娶了楊家的女兒,在李家自然就能占著幾分優勢……李四郎又是庶出,正愁沒有個有力的妻族來提攜。
  李太太恐怕是不會樂見又一個年長的兒子坐大的。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溫和下來,“還是小七看得透徹。”
  七娘子暗自鬆了一口氣。
  雖然她對三娘子的婚事也起不到什麽好的作用,但至少能避免三娘子嫁給這樣一個……生錯了時代的男人。
  “再看吧。”大太太不置可否,“李家想和咱們家結親,也就隻能在三娘子和四娘子裏挑一個了。”
  五娘子是正房嫡女,身份尊貴,自然是不會低嫁的。
  她的婆家,怎麽說都要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肩。李家雖然顯赫,但和孫家這樣的老牌權貴比,還差了幾個檔次。
  七娘子就提到了十一郎對六娘子的特別,“……倒是真有幾分意思,五姐隨口笑話了他幾句,就避諱了起來……”
  大太太不由大笑起來。“十一郎和六娘子?這可不行。”
  七娘子就有了幾分莫名,望著大太太沒有說話。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越發笑個不住。
  “這也都是後話了。”笑完了,就隨意找了個借口來敷衍,“想和我們家結親的人家,也不止李家一個。這桂家還擱那晾著呢……唉,要不是西北實在是太荒涼了些,我倒想把五娘子嫁進去。”
  七娘子也隻好陪笑了。
  心裏卻始終有些疑竇:十一郎和六娘子的配對,難道就那麽匪夷所思?
  大太太也未免笑得太誇張了點……
  這裏麵不會又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吧?
  大太太卻已經說起了別的事,七娘子也隻好收攝心神,陪大太太玩笑了起來。
  平心而論,這幾年侍奉大太太,並不像七娘子想得那樣痛苦。
  大太太雖然小氣多疑,但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見多識廣,不論是政治、軍事、人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隻要不存在利益衝突,她的看法大多頗為中肯,平時與七娘子議論起來,大多受益匪淺的,反而是七娘子。
  應酬完了大太太,七娘子就回了屋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坐在窗邊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見到七娘子進來,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太太叫你留下來,是不是問你李家的親事啦?”六娘子就迫不及待地問。
  五娘子氣得直彈六娘子額角,“傻丫頭,誰叫你張口就問來著?”
  七娘子不由大奇。
  這三娘子的婚事,也不過是大太太的一個念頭罷了。都還沒有成真呢……五娘子知道也就罷了,怎麽連六娘子都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樣子?
  五娘子見了七娘子臉上的訝色,卻也得意起來,顧不得責怪六娘子,自己揭了底牌。
  “沒想到吧?穀雨正好聽著了一兩句話……再一問梁媽媽,還有什麽不清楚的?你的意思怎麽樣?要我說,李家雖然好,但人到底多了些,換作是我,我可不嫁!”
  六娘子不以為然,“十一世兄人品究竟是極不錯的!”
  七娘子就想到了大太太那莫名的笑。
  她一下明白了過來。
  十一郎的人品,七娘子還是認可的。
  但李家卻絕不是一個理想的生活環境。甚而要比楊家更險惡。
  風流的老爺,厲害的太太,無數的姬妾外,還要多了這麽十多個心思各異,各有能耐的少爺!
  “……母親可沒有和我說這事!你們可不要亂說!”
  她不禁有些發急起來。
  五娘子和六娘子更是樂得快仰過去了。
  “誰和你亂說來著!”
  “梁媽媽什麽都告訴我們了……”
  一晚上,就光顧著鬥嘴了。
  到了快就寢的時候,兩個姐姐才放過了七娘子。
  六娘子膽子小,七娘子就和她住了大間,把單間讓給了五娘子。
  兩個人洗漱上床後,七娘子才輕輕問六娘子,“說親的事,是真的嗎?”
  六娘子的聲音很開朗,“嗯!真不騙你!穀雨聽到了一兩句,回來和我們說了……我們就親自去問了梁媽媽!全是真的!”
  不知怎麽的,七娘子就有些內疚。
  “我……我是不會答應的!”她就向六娘子保證。“再說,母親怕是也沒有答應的意思……”
  親姐妹一向是很少嫁到同一家的。
  大太太既然想把三娘子嫁到李家,就肯定不會考慮自己了。
  七娘子不禁暗暗懊惱起來。
  幫三娘子說話,不過是順手拉她一把,沒想到反而拖累了自己。
  六娘子就吃吃地笑了起來。
  “你說得這叫什麽話!”她似乎被七娘子逗樂了,“誰在乎這個了……傻孩子,你還真當我喜歡了十一世兄啊?”
  七娘子就是一怔。
  幾年下來,她也已經很了解六娘子了……
  六娘子若是對十一郎沒有好感,又何必和他談得那樣入港?
  有些事,隻能瞞得了自己,騙不了過來人的。
  她就輕輕地“哦?”了一聲。
  “我不是和你說過?”六娘子索性趴到了枕頭上,支起了身子,“將來我的夫婿呀,必定要又威風,又能幹……我嫁過去之後,誰都不用討好!隻有人家討好我的份……”
  七娘子就應和著她笑了起來,“你說的對,是我忘記了。”
  “就是!”六娘子就快快地應和,“十一世兄雖然不錯,但五姐說得對呀!家裏烏七八糟的事一點都不比我們家少……又沒有了娘……我看啊,你不答應再對也不過了。你是正院養活的,以我們家的門第,將來找個什麽樣的人家沒有?十一世兄人雖不錯,但還是配不上你!”
  才幾句話,就來了兩個十一世兄人不錯……
  唉,六娘子的庶女身份,又要比自己低了一層。
  就算有心想嫁,也要看李家那頭看得上看不上了。
  七娘子就笑,“你說的是,你說的是,快睡吧。”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說,“那我睡了!”一邊翻身躺下,把被子拉到了頭頂。
  七娘子也想心事,想到了三更方才睡著。
  第二天起來,就覺得鼻塞耳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一點點小病都可能延綿成疾。
  大太太很緊張,連忙叫了燉了薑湯給七娘子服下,又張羅著叫人下山請大夫。
  沒有多久,梁媽媽就帶了人回轉。
  “才到山腳,就遇見了張先生。張先生帶了幾個年輕俊彥,想要上山遊覽梅林……奴婢自作主張,就答應了下來。”
  大太太也沒有二話。
  以大老爺和張先生的交情,楊家的山頭當然是隨時對張唯亭開放的。
  “恰好又提到了七娘子的病,張先生就請隨行的權二少爺過來為七娘子診治。”梁媽媽笑眯眯,“本來還怕光福的大夫技藝不精,耽誤了病情……倒是巧!權二少爺派人回去拿藥箱,一會兒就過來!”
  大太太也隻好接受了張先生的好意,又叫人去外頭張了帷幕,以便女眷回避。
  李太太和大太太議論,“都說權家小神醫有潘安宋玉之貌,這會倒能見識見識了。”
  六娘子就趴到七娘子枕邊,把梁媽媽和李太太的話一點點告訴了七娘子。
  “上回權二少爺來咱們家的時候,我沒有看到。這回,我也要躲在屏風後頭看兩眼。”
  在屏風後頭看看青年才俊,是大秦的大家閨秀難得的樂趣。
  七娘子卻無心搭理六娘子。
  滿心裏都是梁媽媽的那句話:張先生帶了幾個年輕俊彥,想要上山遊覽梅林。
  封錦可也是年輕俊彥,又是張先生的入室弟子……
  74風流
  七娘子就坐立不安地等到了權仲白。
  她年紀還小,用不著拉上床帳把自己遮起來。
  倒是兩個姐姐都上了十歲,雖然六娘子還沾了個孩子的邊,但也已經有了羞怯之心。
  便叫人拉起了帷幕,躲到了提花帳幔後頭,憋了氣,預備從帷幔的縫隙裏鑒賞鑒賞權二少爺的風姿。
  五娘子雖然與權二少爺打過對臉,但或許是當時年紀小,也說不出權二少爺與尋常男眷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越是這樣,六娘子就越是好奇。
  “聽說他如同潘嶽、宋子淵一樣,是有上古遺風的美男子!”她就和五娘子在帷幕後頭嘰嘰喳喳,“這幾年來,京城的女眷有個頭疼腦熱的,哪個不到權家問診?二少爺煩得不得了,這才下了江南來遊玩……”
  “那又如何肯為七妹診治?”五娘子就有些不解。
  兩個人還在議論,幾個媽媽已是引導著權仲白進了屋子。
  權仲白今年大約十八,在古代而言,已算得上青年了。
  看形容,倒是和兩年前沒有什麽差別。依然是鶴氅,依然是唐巾,也依然是一進屋就把氅、巾都去了,露出了底下的淡青隱蓮紋道袍,與無暇的白玉冠。
  單單是除袍卸巾的這幾個動作,由權仲白做來就是一陣賞心悅目。
  不過那張冠玉似的臉上,卻隱隱帶了些怒氣,越發襯得一雙眼似過了火的琉璃,明亮得灼人。
  “權世兄!”七娘子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個好,再道個歉,“耽擱世兄遊山了。”
  權仲白就看了看七娘子。
  又挽起袖子,並了雙指,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
  “我扶脈的時候,不願被人打擾。”他容色稍緩,但聲調仍帶了冷淡。
  幾個婆子便低眉垂目退了出去,隻留白露在一邊服侍。權仲白望了白露一眼,連白露都退到了屋外。
  隔著玻璃窗,他的一舉一動都為人所知,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
  權仲白就低頭在藥箱裏翻找起來。
  他的動作很大,大得幾乎就快失去以往的優雅。
  “楊姑娘,兩年不見,你的病又重了幾分。”
  就連語氣裏的不滿,也都沒有一點掩飾。
  七娘子愕然。
  她雖然說不上很健壯,但這幾年來也很少生病,平時又注重保養……
  哪裏來的病?
  “權世兄,你這是什麽意思……”她不禁有些忐忑。
  自己不會是得了什麽絕症吧!
  雖然在楊家的生活說不上輕鬆,但至少吃穿用度,是無數人所欣羨的。七娘子也不是什麽超凡脫俗的聖人,當然會希望自己能活得長一點。
  權仲白就自藥箱裏抽出了一個小迎枕。
  “手放上來。”他沒好氣。
  見七娘子明顯的愣怔,索性劈手就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腕,帶到了迎枕上。
  “小小年紀,心事這樣重!”一邊扶脈,權仲白一邊就數落起來。“一聽說楊家的小姑娘病了,我就知道是你!”
  “我……我?”七娘子隻好鸚鵡學舌。
  “先天不足,後天又失於保養,過分思慮……現在你還小,自然不覺得什麽,過了三十歲,百病就來纏身了!”權仲白沉了臉一路數落,就縮回了手。“昨日晚上是不是又思慮過甚,一夜都沒睡好?”
  “我……”七娘子竟興起了被老師訓斥的感覺。
  就好像前世沒有完成作業的時候,年輕的班主任一臉無奈地訓斥自己,“除了你自己,誰會為你自己打算?你也要懂事了!”
  她就求助般地瞥了帷幔那頭一眼。
  權仲白也跟著看了過去。
  帷幔微微地顫動著……屋裏可並沒有風。
  他不動聲色,嗬斥七娘子,“和你說話呢!”
  七娘子嚇得一抖,委委屈屈地看住了權仲白。
  權仲白清俊的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幾個字。
  “以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權仲白俯身自藥箱裏抽出了方箋。
  白露連忙進來侍候筆墨。
  “沒事就和姐妹一起說說話,樂一樂。別像個小老太婆似的,成天到晚的隻會愁……你有什麽可愁的?錦衣玉食,家境優越,父母又這樣疼愛……要自己逗自己開心,知道了?”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長出一口氣。
  卻又連忙捂住了,提心吊膽地瞄了權仲白一眼。
  權仲白忍不住微露笑意。
  又很快屏住了,不動聲色地衝七娘子點了點頭。
  “這才是你這年紀的樣子。”他威嚴讚許。
  七娘子就衝權仲白咧了咧嘴。“謝權世兄關心……”
  權仲白低頭寫起了方子,一邊寫,一邊自己也歎了一口氣,“就是你這樣的身子骨,在深宅大院的小娘子裏,都算難得的了。尚且不知道愛惜自己……殊不知,有人想求得一個康健,都是難比登天……”
  這一瞬間,他話裏流露出的傷痛,與兩年前那別樣的爽朗比,竟是判若兩人。
  兩年時間,對成年人來說可能還算不得什麽,但對少年而言,或許就是兩個心境的差別。
  七娘子就同情地看了權仲白一眼。
  她當然不會自戀到覺得權仲白是在憐惜自己。
  想必在深宅大院生活的,除了自己這樣“無病呻吟”的小娘子之外,還有權仲白真心憐惜的人吧。
  “一天煎服三副,當晚就能退燒了。”權仲白就寫了方子,遞到了白露手上,“第二天再吃兩副,可保無事。”
  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以後再不要把事都壓在心裏了。”他已沒有了那股急切的關心與憤懣,多了幾分形於外的禮貌,“楊姑娘,你的稟賦在女流中已經不算太脆弱了,隻要能善自保養,必可康健一世。多保重吧!”
  說完,就背起藥箱出了屋子,連一點留戀都不曾有。
  這個權仲白,來像一陣風,去也像一陣風。
  白露並幾個婆子都忙追了上去,請他到後堂稍坐吃茶。
  隱約還能聽到權仲白在院子裏說話的聲音,“……此來隻是人情,倒未必要……”
  正在葳蕤,七娘子就看到九哥從院子對過的廂房裏推門出來。
  “權世兄!”九哥就客客氣氣地對權仲白行了禮。
  權仲白忽然站住了腳。
  就衝九哥招了招手,扳住他的臉仔細地相了相。
  又帶著九哥進了七娘子的屋子,累得五娘子和六娘子忙不迭地縮回了身子。
  權仲白也不曾留意,就著硯台裏未幹的殘墨,又寫了一張藥方出來。
  “這兩年來,你臉上的舊傷處進了春天就會作癢,是不是?”他一邊寫,一邊問九哥。
  九哥滿臉的歎服,不由自主,就撓了撓臉側。“是。權世兄真好醫道!”
  權仲白就搖搖頭歎了口氣。
  “真不愛給你們這些豪門裏的小少爺、小姑娘診治。”他發起了牢騷。“一個個心裏藏的都是事,做大夫的,不問不是,問了更不是……”
  九哥和七娘子齊齊一怔。
  “你臉上的傷口不像是匕首所刺,倒像是被剪子、錐子一樣的物事所傷……是不是?”權仲白一邊寫,一邊就問。
  九哥不禁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七娘子也是滿心的茫然。
  浣紗塢前發生的事,七娘子到現在也沒有一點頭緒。
  隱約隻知道九哥行事的動機,是為了給她出氣。
  “看你不答,就當是咯?”權仲白就吊起眼,似笑非笑地凝睇著九哥。
  這一眼望過來,風流就如一硯半傾的水墨,濺了一屋子都有墨香味。
  去了那一層瀟灑不羈的外衣,原來權仲白倜儻起來,竟是這樣的……
  五娘子和六娘子的抽氣聲透過帷幕,隱隱傳到了七娘子耳朵裏。
  九哥半垂下眼,咬住了下唇,沒有作答。
  “金酸銀苦,酸疼苦癢,傷你應該是一把銀器,我說得對不對?”權仲白就責備九哥,“就算你要誣賴你那許家表哥,也該悄悄和我說明真相,我開幾服藥給你吃,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他吹了吹手中的藥方,塞到了九哥手上,“作癢的時候配齊了敷上,過幾年也就沒事了。”
  九哥期期艾艾,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難得地露出了局促。“權、權世兄……”
  “怎麽?”權仲白就停住腳步,訝然回望。
  見了九哥那一臉的欲言又止,他笑了。
  “放心吧。我和你那個表哥,也不大對付!”
  #
  權仲白到底沒有進後堂吃茶,連診金都婉拒了。
  大太太也隻好自我解圍,“人家也的確不差這麽點子銀錢。”
  李太太和大太太都隻是隔著窗戶看了權仲白的半邊臉。
  就已經讚不絕口,“雖然單看五官不覺得如何,但形容舉止,的確是風流文秀,當得上美男子三個字。”
  六娘子更是已經徹底被權仲白迷倒,“一舉一動,竟是把別人都比到了泥裏!”
  看她的樣子,十一郎早成了昨日黃花。
  的確也是,六娘子今年才十歲,就算古人早熟,她也還遠遠沒到“今生今世、此情不渝”的年紀。
  對十一郎的一點點好感,容易泛起,也就容易消退。
  七娘子吃了幾服藥,也就真的康複了過來。
  就和白露感慨,“要少操心,少操心……又哪有那麽便宜的世道,說一聲不操心,就真的什麽都不用操心了。”
  白露卻也是一臉的迷惘癡狂,“從前在太太屋裏的時候,聽太太誇獎李家的幾個少爺‘美姿儀’,其實真正美姿儀的,是權公子才對!”一點都沒有留心七娘子的話。
  隻有五娘子沒有被權仲白旋風刮走。
  “又不是沒見過比他更俊秀的人!”五娘子就很不齒這些女兒家的輕狂,“不過是行為舉止優雅得體……我是沒看出什麽好!”
  權仲白引起的旋風尚且不止於楊家。
  蘇州別的少,達官貴人是不少的,除了江蘇本省的衙門,還有江南總督的全套班子。
  這些個達官貴人家裏,又怎麽能少得了嬌滴滴的小娘子、多愁多病的少奶奶?
  自然,真個痼疾纏身,綿延難起的病患也不是沒有。更有一身富貴病的老太爺、老太太……
  還沒有進臘月十五,上門求醫的隊伍就把張唯亭張先生的府門都塞住了。
  就連楊家都有人上門輾轉求情,想請小神醫上門問診。
  大老爺也不由得和大太太感慨,“從前不曉得權家人怎麽叫二公子學醫。現在才曉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就是換作狀元到了蘇州,怕都沒有這樣的陣仗。”
  大太太若有所思,“聽說權少爺自幼身子就不大好,是久病自成良醫,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來。”
  七娘子也有些吃驚:權仲白看著雖不說健壯,但也和病弱扯不上一點關係。
  不過,他看起來的確是比尋常人瘦一些。
  難怪總覺得他穿得格外的寬大。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達家三小姐身子骨倒的確不好。”大老爺就沉吟著道,“也不曉得是不是這個緣故,雖然達家先後和許家、劉家議親,最後還是把這唯一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許了權家。”
  大太太不由得動容,“許家?說的是哪個兒子?不會是鳳佳吧?”
  大老爺似笑非笑,“不是鳳佳又是哪個?恰好也就是在兩年前,鳳佳溜出來與你同下江南的時候。”
  大太太的臉色就有幾分不好看了。
  那幾年,許夫人幾乎封封來信都要提起五娘子與鳳佳的親事。
  自從鳳佳在楊家鬧出了那麽大的事,許夫人也就再沒有舊事重提……
  原來還有這一段勾當暗藏其中。
  “三姐怕也是有幾分不好意思!”她就辯解似地對大老爺解釋。“畢竟鳳佳鬧出了那麽一攤子事……”
  “達家這個三小姐,是庶出。”大老爺卻沒有搭理大太太的話茬。“不過是寫在了嫡母的名下……雖然惠妃這幾年榮寵非凡,但要把庶出的女兒許給平國公嫡子,達家也的確非分了些。”
  “何止非分!”大太太義憤填膺,“簡直是不要臉!也虧達家想得出來!”
  大老爺就看著大太太笑了笑,“權家和達家結親,無異於又給皇長子添了一門助力。”他提醒大太太。
  朝中風起雲湧,正醞釀著天大的變化。
  權仲白和達家三小姐,不過是話引子而已。
  想到朝中的事,大太太也沉下了臉色。“父親是打定主意了?”
  “泰山預備明年三月、四月裏,上書皇上,督促太子出閣讀書。”大老爺神色奧妙,“私下也已經串聯起了二十多個官員。”
  “都有什麽名字?”大太太的眉頭越皺越緊。
  大老爺就說了十多個名字。
  無一不是名動一方的軍政大員,平國公許衡的名字赫然在目。
  “三姐夫不是正帶著鳳佳鎮守邊關……”大太太的話才說了一半就頓住了。
  就是因為平國公正在邊關練兵,他的意見,才這樣舉足輕重。
  大老爺身為秦帝師的女婿,又是江南總督。秦帝師要串聯官員保太子出閣讀書,當然第一個就想到了這個好女婿。
  這可不是往日裏的小打小鬧,一步踏錯,說不準就能讓楊家就此覆滅。
  大太太前思後想,麵露猶疑。“孫家怎麽看?”
  “定國侯暫時還沒有點頭。”楊老爺麵色深沉,“還在等我們的意向。”
  “還是先看看風頭吧。”大太太咬了咬牙,“老爺你的意思呢?”
  盡管是秦家女,到了關鍵時刻,大太太還是以楊家主母的身份來考慮問題。
  大老爺目光柔和,“這還有好幾個月呢,先過了年再說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笑了笑,“是啊,過年,就別擔驚受怕啦!”
  過了年,太子就十三歲了。
  勝負就在明年。
  75疑雲
  楊家的這個年,過得簡約而不簡單。
  二老爺雖然沒有能回來蘇州,但也殷勤地派人送了不少年貨回來。往年,他可沒有這樣大方。
  送回來的年貨不但有京中的土產,還有名貴的家具、值錢的擺設……
  “二弟也未免過於小心了。”大老爺哭笑不得。
  二老爺是不大看好自己在京裏的前程。
  擔心大老爺萬一倒台,他受了牽連被貶回鄉時,這些值錢的大件不好處理。
  京裏傳來的消息一日緊似一日,惠妃和皇後之間的鬥爭似乎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這當口又傳出了皇上欠安的消息。
  一整個年大家都過得惴惴不安。
  大太太又要忙著安頓家下的年貨,又要忙著和一眾貴婦人應酬,又擔心著二娘子生產的日子快到了,加倍打點了年貨送去。才過了人五日就覺得頭暈惡心,嗽喘難當,勉強過了幾日,終於起不來床了,隻好托二太太代表楊家四處應酬。
  眾人都知道大太太有恙,也都不敢上門打擾,楊家的幾個小兒女,倒是過了個清靜的年。
  七娘子就請準了大太太,輪流給院子裏的下人們放假。“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臘月裏事多沒有辦法,今年正月空閑,一人輪休三日吧。”
  西偏院的下人們自然是笑逐顏開,九哥並五娘子也不甘示弱,都紛紛給自己的丫鬟放假,一時府裏上下,都稱頌七娘子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暗地裏囑咐白露,“你去探探小雪和處暑……也是一道出來的小姐妹,倒不好叫人說你得了意,眼底就沒人了。”
  白露和立夏除了府裏按例發給的新衣、賞錢,都得了七娘子給的兩件新衣,幾樣釵環並五兩銀子的“過節費”。這個待遇就算是在小姐裏,也隻有五娘子屋裏的穀雨、春分能比了。
  白露就心領神會地答應了下來。
  七娘子又安慰立夏,“等白露回來了,馬上放你休息。”
  立夏一點意見都沒有,“白露姐年紀大,又是太太屋裏過來的,凡事當然要先盡著她。”
  七娘子滿心的讚賞,恨不得摸一摸立夏的頭,誇獎她好學上進。
  這丫頭能看明白這一層,可見是進益了。
  就又開了錢匣子,找了個二兩的小銀錠子塞給立夏,“別嫌少。”
  立夏不收,“您已經賞過了。”
  七娘子額外賞了院子裏的四個三等丫鬟、兩個粗使婆子一人一兩銀子,兩個管事媽媽平時雖然也不管什麽事,但也得了四兩銀子——都是兩個月的月例。她們兩個二等丫鬟,本來也就是四兩銀子,能得到五兩的賞賜,已屬破格。
  七娘子私底下又塞給她一個月的月例,要是被白露知道了,那多不好意思?
  “叫你拿你就拿著。”七娘子沉下臉,“我這裏也不少你這二兩……回去給周叔打酒喝。”
  立夏也隻好默不做聲地把銀子收進了荷包裏。
  七娘子現在的經濟情況,今非昔比。
  她一向節省,這兩年來除了逢年過節定時接濟封家,就沒有什麽別的支出了。
  封錦中了案首之後,這兩年封家的田土收成又好,封太太今年就特地托周嫂子送了幾件精致的小衣裳過來,請七娘子別再送銀子過去了——封家已經能自給自足了。
  大太太在銀錢上又是真不小氣,平時零零碎碎,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的給。
  如今七娘子的私房竟也有三百兩銀子了。
  也是一筆小小的財富!
  在民間,多有為了二兩銀子殺人的,三百兩銀子,已是很豐厚的家事了。
  楊家的這幾個女兒裏,倒是六娘子手裏最沒油水。
  三娘子、四娘子自然有四姨娘照拂,四姨娘也自然有大老爺照拂。唯獨七姨娘多年無寵,六娘子手裏就隻有按時送過去的月例。雖不能說捉襟見肘,但也緊緊巴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靠官中的那一點份例。
  七娘子早有心幫六娘子一把。
  不過,都是姐妹,說起來六娘子還是姐姐,這個忙該怎麽幫才不會惹得大家尷尬,還需要仔細思量。
  #
  白露回家度假,七娘子就隻有帶著立夏行走。
  立夏雖然也有兩三年的資曆了,但平時隻是安心在屋裏做活,還真的很少出西偏院,更少到堂屋走動。
  不免就有些怯場。
  七娘子也不說破,乘白露不在的幾天裏,不是帶著她到月來館、小香雪去找姐妹們說話,就是帶著她進堂屋為大太太侍疾。
  久而久之,立夏也漸漸地挺起了脊背。
  她畢竟性子沉穩,不是那等上不得台盤的輕狂之輩。雖然言行舉止尚帶青澀,但有立冬、立春幫忙照拂,很快也懂得了台麵上的規矩。
  七娘子看在眼裏,就很是欣慰。
  立夏如果一直不能到台麵上服侍,白露也就一直不能解放出來。
  她還有不少事想要囑咐白露去辦呢……
  立夏也該學著來辦台麵下的事了……
  七娘子就一邊思忖著,一邊帶著立夏進了堂屋。
  王媽媽、梁媽媽正好一道掀簾子出來。
  “七娘子!”梁媽媽笑容滿麵。
  王媽媽也難得地露出笑容,“七娘子。”
  七娘子就拉著兩個媽媽的手,先問過王媽媽家裏的小貓,又問候了梁媽媽家裏的小狗。
  應酬過了兩個媽媽,她又把立夏留在外頭和幾個小丫鬟說話,自己進了東稍間。
  東稍間裏有一股濃重的藥味。
  大太太的咳嗽聲透過帳幔傳出來,有些發悶。
  五娘子和九哥肩並肩地坐在窗邊,正低聲說話。
  七娘子就上前幾步,給大太太請了安,又向五娘子行禮。
  “五姐。”
  五娘子大剌剌地點了頭,“你來啦?”
  九哥迫不及待地告訴七娘子,“北邊打起來了!”
  “啊!”七娘子嚇了一跳。
  不期然就想到了許鳳佳。
  上回不是聽說他跟著平國公在邊境練兵?
  這說是練兵,其實就是預備著有事可以援手……邊境有了戰事,平國公肯定是要留下主持大局的。
  “怎麽就打起來了?”她不禁就問。
  大太太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北戎一向有犯邊之意,去年江南收成雖不好,也還算過得去,他們漠北卻是寸草不生,怎麽能不打起來……”她話間還帶了嗽喘之音。“你們回去不要亂說,這是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戰報,要不是你父親要調集糧草運往西北,我們也不知道……”
  古代信息傳遞不快,西北和江南之間相距千裏,如果官方有意封鎖消息,恐怕半年後江南人民都不會知道西北的動亂。
  “老家應該沒什麽事吧!”九哥有幾分擔心地嘀咕。
  “寶雞深入腹地,不會有大事的。”大太太卻明白得很。
  見大太太有起身的意思,七娘子忙上前攙扶,又接過立冬端來的沉口杯,服侍大太太喝了幾口茶水。
  五娘子和九哥都靜了下來,等著聽大太太的下文。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這人在病中,正是最脆弱的時候。
  一雙兒女就在跟前,言笑晏晏……就沒有一個曉得上前服侍她。
  真是被寵壞了。
  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不由得溫存起來。“不過……也難說得很,聽你們父親講,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恐怕不是那麽好打發的。”
  七娘子恍若未覺,把沉口杯擺到一邊,又掏出手帕細心地為大太太揩去唇角的水漬。
  “族裏怕也是慣了。”五娘子總算還懂得照貓畫虎,見丫鬟端了剛煎好的藥進來,就上前接過了黑瓷碗。“仔細燙著。”
  九哥也不失時機地表達起關心,“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歐陽家的幾個世兄還都不成氣候……一等權世兄回蘇州,咱們就打發人請他上門。”
  權二少爺年前被求診的人群煩得不行,索性再度離家出走,不知所蹤,現在還沒有回蘇州。
  大太太就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好……還是我們九哥心疼娘。”
  五娘子眼神一閃,看了看大太太,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又說起了西北的軍事,“今年本來也是族裏查賬的年份,恐怕今年來查賬的人,會住得久一些了。”
  楊家身為世家大族,產業當然不止西北的那麽幾畝田地。西北一帶的皮草、牲畜生意,一向是楊家所壟斷,乘著大老爺做江南總督的這幾年,也漸漸地在蘇州開了分店。大老爺雖然和族裏關係冷淡,但這點麵子,卻還是要給的。不過來查賬的族人,一向也很難進內堂來和大太太見麵。
  九哥麵上就閃過了異色。
  七娘子卻有些不解。
  本家的人來查賬就來查賬,和大太太有什麽關係?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一臉的懵懂,不由得就笑了笑。
  “這次他們過來,倒正好把你們姐妹的名字報回族裏,上進族譜裏。”
  七娘子恍然大悟。
  楊家在江南做官,和本家聯係又疏遠,他們這些後輩,當然不可能一出生就給登進族譜裏。
  一般也是要等大老爺想起來,打發人回家報信,才能上族譜的。
  不過既然本家有人要來查賬,那順帶著捎個家人回去,自然更便當了。
  “本家的規矩,一向是孩子上了十歲,才給上譜的。”
  過了十歲,孩子就沒有那麽容易夭折了。
  大太太就扳著手指算,“打從小五開始,小六、小七、小八還有我們九哥,都到了上族譜的年紀。正好一撥兒回去上了族譜,也省事兒。”
  七娘子就不禁看了看九哥。
  九哥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一點都看不出異狀。
  外頭一陣喧鬧,立冬笑著把達哥和弘哥領了進來。
  “大伯母!”兩個少年郎的嘴都很甜,給大太太請過安,就擁到大太太身邊,“大伯母口渴嗎?”
  “大伯母吃了藥嘴裏發苦……我給您帶了玫瑰糖。”
  大太太被達哥和弘哥奉承得滿臉是笑。
  七娘子一時倒被冷落了下來。
  她隻好坐到窗邊五娘子下首,三個人一起看著達哥、弘哥演一場天倫的戲。
  “怎麽還沒有去上學?”五娘子輕聲細語地問七娘子。
  “山塘書院要到上元節後才上課。”七娘子也輕聲細語地回五娘子。
  大老爺固然妙手空空,一下就把三個侄子撮弄進了書院,卻也不可能讓書院提早開學。
  正月裏,兩個侄子每天都來向大太太請安,名曰探病,實則為的是什麽,卻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就算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院的幾個孩子也做不了什麽。
  人家是來探病的,你在裏頭摻和著排擠人家,反倒顯得自己心胸狹小了。
  現在倒好,也隻能幹坐著看兩個堂哥獻殷勤……七娘子給九哥使了幾次眼色,九哥都沒有上去與堂哥們爭寵。
  三個正院的少爺姑娘,也就隻好看了一場天倫好戲。
  七娘子吃過晚飯都還是悶悶的。
  “白露回來了沒有?”打過了初更,才想起來問。
  過了初更,正院就落鎖了,想要進來可沒那麽容易。
  立夏連忙出去張望。
  過了一會,紛遝的腳步聲與說話聲直進了西偏院。
  “回來了回來了,杭媽媽接回來的。”立夏鬆了一口氣,進屋急急地告訴七娘子。
  雖然七娘子性子好,但是主子不開心,做丫鬟的也就硬是有幾分提心吊膽。
  七娘子也長出一口氣。
  白露什麽時候出去,什麽時候回來,都是在堂屋那兒打過招呼的,總不好莫名其妙就曠工。
  她就起身梳洗了,換上了寬鬆的對襟長襖,預備上床窩著醞釀睡意。
  古代光照條件不好,比不得現代,睡前還能看看書,一入夜,七娘子是巴不得什麽費眼睛的活都不幹。
  九姨娘、封太太都是年輕時候沒日沒夜的做女紅,做出了眼疾。
  過了一會,白露就靜悄悄地進了東裏間。
  和立夏用眼神打了個招呼,彼此點了點頭。
  又倒了半杯水給七娘子送去。
  “七娘子喝水。”七娘子睡前是不喝茶的。
  “什麽事耽擱住了?”七娘子不免笑著關心。
  白露就看了看立夏,壓低了聲音。
  “處暑去了!”她帶了一絲黯然,又有著隱隱的興奮。
  七娘子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好好的人呢——怎麽說去就去了?”
  “去年九月就聽說她病得說不出話來了。”白露就歎了一口氣,坐到了七娘子床邊。“我這回過去,頭兩次都沒有碰見她爹娘,問了鄰居,也隻說是去莊子裏養病了……我就留了個心眼,今兒晚上吃飯的辰光過去,果然見著了她爹娘。”
  立夏也放下了手裏的針線,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白露身邊,側耳細聽白露的敘述。
  “頭兩回我沒能進他們家門,進去了一看才覺得古怪,按理說,他們家上上下下,如今就是處暑他爹有活,還有個病人……怎麽都要透著一股窮氣,卻不想,處暑的爹娘打扮得竟很齊整!我就生了疑心……”白露的聲音越來越小,“稍微問了幾句,才曉得處暑年前就去世了。好像是在莊子上沒的,因為是臘月裏,一切從簡,也還沒敢告訴太太知道!”
  白露話裏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七娘子不禁沉思起來。
  過了片刻,又問,“那你去看過小雪沒有?”
  白露就歎了口氣。
  “小雪也病了!”她頗有幾分傷懷,“倒是沒有去莊子裏。家裏緊巴巴的,也沒有錢請醫延藥……不過掙日子罷了。精神頭倒是還好!”雖說這年代死生無常,少年夭折,也是常有的事。但從九哥屋裏出去的這兩個大丫環都先後生了病,處暑更是沒兩年就去世了。
  也太蹊蹺了吧……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說話。
  立夏倒還好,她與小雪、處暑終究沒有什麽交情,不過是麵露沉思,尋摸著裏頭的不妥而已。
  白露卻是又傷心,又有幾分恐懼。
  九哥屋裏的那一口黑血,一直沒有找到主人。
  如今處暑去世,小雪病了……七娘子又重新過問起了這件事。
  恐怕處暑和小雪的家人,要受到牽連了。
  七娘子一時也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
  “今晚繼續放你一晚上假,不用你上夜了。”她笑著安頓白露,“回去歇著吧,帶回來什麽好吃的沒有?”
  白露就笑了,“知道您愛吃糟魚!給您帶了兩壇子呢!”
  “倒是有心了,回頭代我謝謝姚叔姚嬸。”
  七娘子又和白露聊了幾句家常,就放白露回住處休息了。
  立夏就上來侍候七娘子洗漱,又安頓她半躺下來,裏裏外外的忙著關窗閉戶、收拾灑掃。
  七娘子斟酌了半晌,終於咬了咬牙。
  “立夏,你過幾天再回家輪假成不成?這幾天就說你身上不好,懶怠走動……”她放軟了聲音和立夏商量。
  立夏毫不猶豫,“聽憑姑娘吩咐!姑娘讓我什麽時候回家,我就什麽時候回家。”
  七娘子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問立夏,又像自問,“你說這事兒,到底是處暑做的呢,還是小雪做的?”
  立夏頓了頓,才道,“這,奴婢就想不透了……”
  “是不是,還得問了才清楚。”七娘子自問自答,“也隻有問了才清楚……”
  76審訊
  第二天早上,立夏就派上元去向梁媽媽解釋:自己身上不好,想緩幾天再回家休息,和上元換了輪休。
  梁媽媽自然不會有二話,還派人來問立夏,要不要請良醫進來為她診治。
  立夏就和七娘子感慨,“梁媽媽著實是個熱心人。”
  七娘子好笑,“如若咱們還在南偏院度日,你看她還有沒有這樣熱心?”
  深宅大院就是這樣,跟紅頂白,乃人之常情。
  如果七娘子這幾年來不是慢慢地得到了大太太的信任與寵愛,梁媽媽都不會準她給自己的丫鬟輪流放假。
  受寵的,萬事皆順,不受寵的,舉步維艱……
  要把這個局麵維持下去,就得靠七娘子自己的努力了。
  早起進屋服侍大太太吃過藥,又陪她閑話了一時,吃過中飯,大太太就趕七娘子回去休息。
  “大過年的,也自己歇一歇,和姐妹們玩笑玩笑。我也要午睡了。”
  七娘子也隻好笑著恭敬不如從命了。
  才從屋子裏出來,迎麵又撞上了達哥、弘哥。
  “二哥、三哥。”七娘子不敢怠慢,禮數周全地招呼過了。
  達哥和弘哥笑眯眯地和七娘子打了招呼,“七妹妹上哪兒去?”
  “回去午睡。”七娘子笑,“母親才剛睡下,二哥、三哥倒是來得不巧了。”
  達哥就稍稍露出了些赧色,“是我們來得不是時候。”
  弘哥卻不管那麽多,咋咋呼呼地拉著達哥。“找五姐姐說話去。”
  弘哥與五娘子的生日隻差了幾天,若是拋開過繼的這點矛盾,兩人的性子倒也都是爽快利索一路的。
  七娘子眼神一閃,對弘哥的評價倒是高了幾分。
  這孩子看著天真,其實心裏門兒清呢。
  畢竟也是十一歲的人了……
  七娘子沒有再搭理兩個堂哥,帶著白露回了西偏院。
  白露也有些不忿,“這見天的往咱們家跑,還知道害臊……”
  “也是身不由己。”七娘子隨口感慨了一句,就把話題又轉到了小雪身上。“你看著小雪還好,能下地走動嗎?”
  “這倒不難。”白露沉吟著,“就是顯見著瘦了下去,身子骨很弱!倒也沒有到起不來床的地步。不過……要傳她進來問話,可就要過了人眼了。”
  七娘子也不禁感歎,“住在西偏院,什麽都不方便。”
  聞弦歌而知雅意,七娘子問起小雪,當然是想要見一見這個關鍵人物了。
  要瞞過大太太的耳目來辦這件事,可不容易。
  七娘子沉思片刻,又看了看白露。
  “梁媽媽有沒有歇午覺的習慣?”她就問白露。
  白露一怔,反射性地瞟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白露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冬日天短,幹媽素來是不睡午覺的……眼下怕是在邊廂休息,等著太太午睡醒了再進去回事兒。”
  “那就請梁媽媽過來一趟。”七娘子吩咐白露。
  白露清脆地應了一聲,出了屋子,緩緩進了通向正院的小徑。
  七娘子是越來越有主意了……對自己也越來越不客氣。
  從前覺得七娘子和自己,與其說是主仆,倒不如說是一個屋簷下生活的鄰居。雖然七娘子的衣食住行,都是由自己打理。但她卻從來沒有幹涉過自己的行動。
  眼下,七娘子是把自己當成了丫鬟來看待……和她說話時,就漸漸地帶上了吩咐的口吻。
  白露微微一笑,就加快了腳步,進了正院。
  她也本來就是個丫鬟,自從進了西偏院,她的得意與失意,也就都由七娘子的際遇決定。
  以七娘子的為人處世,恐怕日後,自己跟著七娘子沾光的日子,有的是呢!
  #
  白露很快就把梁媽媽帶進了西偏院。
  梁媽媽也不無詫異。
  七娘子對她雖然客氣,但平時也很少有人情托到她跟前。
  說起來,大太太身前兩個當紅的媽媽,七娘子還是要和王媽媽熟稔些。
  也是自然的事,當年那小半年一同看家患難與共的經曆,就使得兩人之間自然而然要走得近一些。
  但這兩年來,借著白露,梁媽媽和西偏院也是有來有往,有了些情分。
  “七娘子。”梁媽媽未語先笑,就要行禮。
  “梁媽媽千萬別和我客氣。”七娘子也是一邊笑,一邊搶前幾步,親手扶起了梁媽媽。“耽擱您休息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白露就上了好茶來。“幹媽喝茶……”
  梁媽媽不由得格外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這丫頭,她是從小看到大的,會認白露做幹女兒,就可見兩家的關係多密切。
  白露也一向很得她的喜愛,進了正院,非但沒有給自己丟臉,還爬到了二等丫鬟的位置,在大太太屋裏,也就隻在立春一人之下罷了。
  卻因為不願做大老爺的通房,想方設法出了正院,進了西偏院……
  這樣有主意的一個丫頭,不到兩三年的時間,就被七娘子收得服服帖帖的。一副全心全意為西偏院做事的樣子。
  七娘子真是有本事!
  連大太太那樣多疑好猜忌的性子,幾年來都漸漸對七娘子放下了心防。
  梁媽媽就對七娘子又多了幾分客氣,也覺得身下的圓凳,不是那麽舒服了。
  盡管是大太太身邊受寵的媽媽,對著姑娘,也要有個下人的樣子……
  “今兒請媽媽過來,其實是有事要麻煩媽媽的。”七娘子卻沒有注意到梁媽媽的異樣。“梁媽媽想必也知道,處暑去年臘月裏去世的事吧……”
  梁媽媽頓時就驚訝了起來。
  “還有這樣的事?”她提高了聲調。
  七娘子就一長一短地將處暑的死與小雪的病說給了梁媽媽聽。
  梁媽媽久在內宅打滾,又哪裏會品味不出這裏頭的蹊蹺?
  “這事……還是得告訴太太一聲。”她眼神連閃,“恐怕……”
  七娘子就長出了一口氣。
  “梁媽媽,您也知道,小七眼下看著風光,其實……還不都是因為九哥?”她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望著梁媽媽。
  這倒是七娘子的心底話。
  “七娘子這話說岔了,”梁媽媽嗬嗬直笑,“您是因為九哥進了正院不錯,可太太愛重您,那是因為您自個兒的好!”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七娘子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說,“這事雖然是肯定要告訴太太知道的,但若是沒有查出個子午寅卯來,不免又要讓太太覺得是小七多事。把過往的不愉快,又翻出來說……再說,現在母親還病著,也不好添了心事……”
  梁媽媽也覺得七娘子說得有理。
  這種事一向是很難說的,未必處暑和小雪不是因為被攆出正院,沒了臉麵,羞惱成疾。
  萬一大費周章,打牆動土地查到最後,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以大太太的性子,是肯定會遷怒於七娘子的。
  “那七娘子的意思是?”梁媽媽不由就征詢起七娘子的意見。
  “我想先問問小雪。”七娘子坦然告知梁媽媽,“能問出什麽,再向母親說明,問不出什麽,這事兒也就悄悄過去了,不會驚動什麽人。”
  這是兩全的穩妥法子,進可攻,退可守。
  不過要提審小雪,就得靠梁媽媽安排了。
  平時正院裏來往進出的婆子媳婦,都是由梁媽媽一手調配的。像小雪這樣沒有差事的小丫頭,也隻有梁媽媽有這個能力,能悄悄地把她領進西偏院。
  梁媽媽的笑容就更深了,“七娘子想得是,太太身上不好,我們就要為太太分憂……您想著什麽時候把小雪接進來都成,就包在我老婆子身上了!”
  七娘子就笑著和梁媽媽又嘮了幾句家常,待大太太午睡快醒,才把梁媽媽送出了屋外。
  白露和立夏都是一臉的欲言又止。
  七娘子就解釋,“這事其實也沒有什麽可瞞人的地方,說起來,當時這一口血,還是吐在西偏院裏的。”
  七娘子要過問,也有過問的立場。
  立夏就似懂非懂地下去做活了。
  白露猶豫再三,還是發問,“還以為您想借題發揮,把這事栽贓到二太太頭上……”
  白露也不是傻瓜。
  這一年多以來,七娘子、五娘子、九哥三人與二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三個侄少爺的回歸……都似乎暗示著大太太在擇嗣上,又有了些動搖的傾向。
  大老爺對九哥的學業又是一天比一天上心……
  這裏麵的事,白露雖然是丫鬟,但也能咂摸出味道來。
  她還以為七娘子在這個時候關切起了小雪和處暑的事,就是為了從往事裏找到突破的機會,把二太太指使四姨娘下毒的事鬧大,讓二太太顏麵盡失,大太太也就不好再提過繼的事了。
  這主意雖然不能說不好,但未免粗糙了些。
  大太太又怎麽會看不透背後的主使者?
  七娘子微微一笑,白露看問題,始終還是粗淺了些。
  她就指點白露,“前幾年二太太也想著過繼的事,那時候,怎麽不見大太太聽她的?”
  白露就囁嚅,“還不是九哥……”
  還不是九哥擅自穿上女裝,鬧出了這麽一攤子事,讓大太太驚覺自己手心裏的小男孩,也早有了自己的盤算?
  寵九哥,本來就是因為他跟在大太太身邊長大、親近大太太。
  遇事自然而然就會站在大太太這邊。
  可浣紗塢前的刀傷事件,恰恰就證明了九哥根本不是性格軟弱之輩。小小年紀,就已經會以自己的腦袋瓜子思考問題。
  更可慮的是,他為了給自己的雙生姐姐出一口氣,就不惜栽贓表哥,竟是一點都不顧惜大太太和許夫人之間的情誼。
  許鳳佳對外是背了這個黑鍋不錯,可對內又怎麽會瞞著自己的娘?
  受了這麽大的委屈,許夫人又怎麽會沒有怨氣?
  這一個不好,就是讓平國公府漸漸和楊家離心的契機。
  許夫人這幾年來不就緩了提親的口氣……
  就算和浣紗塢前的事無關,大太太心裏,恐怕也都已經把兩件事聯係起來了吧。
  這麽小就這樣毒辣,這樣縝密,這樣瘋狂,這樣聰明,長大了會是什麽樣?到時候,大太太又拿什麽來節製這個承嗣的兒子?
  一步錯,步步錯,就因為當年一個心軟,沒有斬草除根除去九姨娘,大太太和九哥之間,天然就有了一塊心病。
  這疑心再一犯,懷疑的種子就不禁抽根發芽……
  到底還是九哥年小,行事輕浮,給了二太太可乘之機。
  所以,二太太才會拚了命的鼓吹自己的兩個兒子,“老實得很,都是耙耳朵”,“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不懂事的很,還需要大伯多多教導”。
  “所以,我們就要讓大太太對浣紗塢前的那件事,做一種不一樣的解讀。”七娘子笑了。“這才是治本的辦法……對二嬸下手?”
  那也是下一步的事了。
  #
  正月初八下午,也是眾人午睡的時點,小雪被兩個麵容冷硬的媽媽帶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她低眉順眼,禮數周全地在七娘子跟前跪了下來,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七娘子不由升起了一絲不忍。
  兩年未見,小雪簡直是脫胎換骨,變了個人。
  原本討喜的大圓臉,已經瘦成了瓜子樣,深陷的雙頰、暗黃的膚色……
  竟是如九姨娘去世前那樣,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
  尤其是原本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如今竟是昏黃暗淡,滿布血絲,叫人都不忍和她對視!
  也難怪白露提起小雪,竟是那樣的惋惜了。
  她就歎了一口氣,衝立夏使了個眼色。
  立夏就有幾分生澀地上前招呼著兩個媽媽,出了堂屋,進了下人居住的西廂招待。
  七娘子起身把小雪帶進了西裏間。
  白露親自把守在門外。
  兩人一時竟是相對無言。
  “處暑去世了!”
  七娘子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小雪的身子明顯一震。
  “就是去年臘月裏的事,還沒有來得及報給太太。”七娘子就端詳著小雪。
  小雪一直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作出垂首聽命的樣子。
  不過此時,她臉上閃過的萬般思緒,卻是怎麽都遮掩不住的。
  “聽說已經病了有好幾年了,自從出去就病了……去年白露去探望她,處暑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了!”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補充細節。
  盡管小雪神色複雜,但看起來對處暑的死,她是一點都不意外。
  “處暑……也可惜了!”小雪動了動嘴唇,半日,才擠出了這麽一句話。
  七娘子神色一動,才要繼續套問。小雪卻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她連忙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臂裏,盡量掩蓋掉這不雅的聲音。
  過了好半晌,才紅著臉向七娘子請罪,“實在忍不住……冒犯七娘子了。”
  七娘子心中一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伸手握住了小雪的手。
  小雪的手冷得像冰。
  她終於無法抑製地露出了駭然之色。
  “這不是病,是毒吧!”
  這話又淺又急,倒不像是在問小雪,反而像是在自問了。
  小雪淒然一笑,竟坦然認了下來。
  “七娘子說得是……照奴婢猜想,這應該是毒了,分量,可能還不輕……”
  一顆大大的眼淚,就滑下了她枯瘦暗黃的臉頰。
  “那天是我沒有聽出七娘子話裏的意思,不該吃那碗酥酪……”
  七娘子已是完全明白了過來。
  其實自從知道了處暑的死訊開始,她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正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就算一個運氣不好,病重不治,也萬萬沒有兩個都是一被攆出正院,就生重病的道理。
  但讓她驚駭的卻並不是這件事。
  急劇消瘦、麵色暗沉、眼珠渾濁、咳嗽難止、體溫驟降……
  77、拚圖
  七娘子勉強收攝心神,衝小雪笑了笑。
  “坐吧!”她的語氣溫和了不少。“恐怕要你一直站著,你也站不住!”
  小雪麵露感激,縮手縮腳地在七娘子下首的小幾子上坐了下來。
  “的確是沒有這個力氣……”她略帶了幾分辯解,“要不然,也不敢這麽沒規矩……”
  七娘子心中暗歎。
  早幾年小雪在九哥屋裏服侍的時候,心裏又哪有規矩二字?
  就算七娘子原本不怎麽喜歡她,此時都要有三分的可憐了。
  “處暑這丫頭,手段倒是挺巧的。”她就沉吟著提起了往事。“你是什麽時候才覺得不對勁?”
  小雪麵露黯然。
  “那碗酥酪特別的甜,我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那天下午用淨房的時候,也不知怎麽回事,喉頭一甜,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她就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處暑推說自己頭暈眼花,想吃些果子。我才舍了臉麵為她到小廚房討要吃食。”
  “才進了小廚房,就見到曹嫂子在做酥酪……我也就仗著九哥的名頭拿了一碗,想著九哥吃就罷了,不吃倒便宜了我和處暑……”“回想起來,就是處暑接過盤子,把酥酪擺到櫃子上的時候動的手腳……我想了千萬遍,也就是那一刻她有動手的機會……”
  曹嫂子當然沒有問題,否則九哥早就死一萬遍了,有問題的既然不是小雪,那就是處暑了。
  七娘子沉吟著,沒有立刻答話。
  小雪也惘然自失地笑了笑,又續道。
  “雖然那時我就明白了過來,是處暑要害九哥,但……我又有什麽憑據呢?”
  “東西是我拿回來的,若不是姑娘提醒了一句,還不知道進了誰的肚子。就算我嚷出來,處暑也是幹幹淨淨的……我又該怎麽分辨?”
  “好在那碗酥酪吃下去,也就是噴了一口血,便沒有別的異常。我匆匆擦了地上的血,就和處暑一道回去了。一路上她好幾次偷看我的臉色,我們都是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起來,我反倒覺得清清爽爽,也沒有什麽別的不對。我想,她就是被買通了,怕也不敢下什麽太烈性的毒藥,不然她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沒有想到,這藥見效卻是這樣的慢……尋常大夫誰也說不出不對來,隻說我是氣血兩虛!哼,處暑自從被攆出來就再也沒有上門找我解釋,她是吃定了我會吃這樣一個啞巴虧。我又能分辨什麽?若不是七娘子是個明理的,能給我一個座兒,我倒是寧願認了命,免得叨登起來,還被她家反咬一口,連累了我的弟弟妹妹。”
  像小雪這樣的見識,恐怕也隻能把事情爛在肚子裏吧。
  畢竟,處暑才是那個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嫌疑的人。一旦鬧大了,小雪家裏又怎能討得了好?
  處暑也都算是機關算盡了!
  七娘子不由在腦海中搜尋起處暑的形象來。
  卻隻記得那是個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平時寡言少語,要比小雪內向得多。
  再沒有想到,就是她布下了這條簡單又縝密的毒計。若不是自己當時多了一句嘴,若不是小雪也的確嘴饞。
  恐怕九哥現在就是小雪的這幅模樣了!
  七娘子打了個寒顫。
  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冰冷的憤怒。
  大宅門裏,就算心底有再多的事兒,見了麵,臉上也都隻有笑。
  就算理智上知道二太太一直汲汲營營,想要把九哥從嗣子的位置上拉下來。看著她對小輩的慈愛,對長輩的恭順,七娘子在情感上,都很難對她生出真正的憎惡。
  現在就不一樣了。
  這毒藥見效這麽慢,發作得這樣隱秘,當然是名貴又難得。
  而這樣的毒藥,當然不是四姨娘能拿得出來的。——要是四姨娘能拿得出來,恐怕也早就用在大太太身上了!
  除了二太太,誰舍得把這麽名貴的毒藥用在九哥身上?
  若是處暑真的得了手,這時候把幾個少爺送回蘇州,豈不是正好慰藉了大太太的傷痛?
  要不是自己那天警醒,二太太早就得手了!
  七娘子一下就理解了大太太對九哥病態的保護欲。
  她也一下就理解了王媽媽那天的驚嚇。
  隻要有一點點疏忽,九哥就可能半路夭折。也難怪大太太要把九哥放置在眼皮底下才安心了。
  可大老爺如果知道有這種毒藥的存在,又怎麽會放任二太太繼續在九哥身邊出現呢?
  七娘子渾身發冷!
  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能走到今天,不過是靠著自己的運氣。
  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除掉二太太!
  二太太不除,九哥永無寧日不說,楊家的局麵,也永遠平靜不下來!
  小雪還在絮絮叨叨地抒發著自己的感想。
  “奴婢後來就想,這毒藥應當是非常名貴……恐怕從頭到尾,也就隻有這一貼!”
  小雪這幾年來,肯定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了琢磨這件事上。
  肯定要比七娘子想得更透徹。
  七娘子就凝神細聽她的分析。“怎麽說?”
  “您想,這府裏要和咱們正院作對的,也隻有兩個人。”小雪又咳嗽了起來。
  七娘子不禁輕拍她的背。
  就好像服侍九姨娘一樣……從上到下,在胸腹處緩緩的摩挲。
  “多謝七娘子……”小雪果然就很快舒坦了過來,“這兩個人手裏,哪怕是有兩貼這樣的藥,也都早用了。奴婢雖然在家養病,但也聽說,這幾年二太太常來拜訪……”
  隻要能找到第二貼這樣無色無味,近乎無敵的慢性毒藥,恐怕二太太都會找機會給九哥下藥吧。
  七娘子又覺得不對。
  這幾年二太太雖然常來走動,但九哥也已經換到了自己院子裏吃飯,曹嫂子又把小廚房把守得風雨不透。
  有限的幾次共餐,也不過是逢年過節的時候,九哥還總坐得離二太太八尺遠。
  九哥身邊的防衛,看似鬆懈了下來,其實還是外鬆內緊!
  “你說。”她不動聲色。
  聽聽小雪的看法,也好做個參考。
  “再說,奴婢聽娘說過……這大家小姐出嫁的時候,都會從娘家帶一貼這樣的毒藥出來,是預備著到了娘家,賞給那些個不聽話的通房的。這種事畢竟不光彩,多半都是自海外重金搜羅來的毒藥,無色無味,見效卻極快。又怕小姐養成了驕縱的性子,這毒藥也隻會給一貼……”小雪唇邊就掛上了冷嘲。“奴婢想著,這減量來用,也不過就是二貼的量吧?一半給了香姨娘生的九娘子,還有一半,倒是便宜了我……”
  小雪這幾年琢磨出來的思路,倒也真不無道理。
  七娘子不禁就想到了九姨娘。
  大太太和二太太到底是拐著彎的表姐妹。
  連陪嫁過來的毒都是一脈相承。
  九姨娘也用了半貼,這餘下的半貼,大太太是早已用沒了,還是依然攥在手心呢?
  小雪說的,應當都是真話。
  她也沒有必要再騙自己了……畢竟這個解釋,倒是把當年的所有疑點都解開了。
  正是因為不知道酥酪裏有毒,所以她才坦然地吃完了一碗酥酪。
  也正是因為這一口血噴得猝不及防,她才沒有把血跡全擦幹淨。
  否則處暑又怎麽會這麽早就去世,又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答案終於找到了,盡管這答案已失去時效,因為當事人的死亡而不再重要。
  “照你這樣的說法,倒是我害了你。”七娘子就收斂了心緒,淺淺淡淡地開口。
  畢竟如果不是七娘子的那句話,恐怕就算是小雪想要偷吃酥酪,處暑都會想辦法讓九哥來吃下這碗毒。
  小雪一個機靈,忙不迭地表起了忠心,“姑娘,您可千萬別這麽說……能為九哥擋掉一劫,是我的榮幸!”
  七娘子微微一笑。
  榮幸不榮幸的,牽扯到性命的時候,還有誰當真?
  不過以小雪現在的處境,她也的確不敢有什麽怨懟。
  “你家裏還有幾個妹妹吧?”她問。
  小雪不由得一震。
  “再過上兩三年,府裏又要放一批丫鬟婚嫁了……雖然九哥的院子是不能了,但六娘子身邊,我倒是能說說情的。”
  七娘子也不等小雪答話,徑自低沉地道。
  小雪眼裏就現出了淚意。
  像她這樣,因為有了嫌疑被攆出來的丫鬟,是不會有什麽臉麵的。自然也談不上照拂姐妹。
  小香雪的油水雖然比不上正院,但也是人人稱羨的好去處。
  如果不是七娘子照拂,小雪是想都不敢想,自己的妹妹還能有這樣的體麵……
  “奴婢謝過七娘子的照拂!”她頓時翻身拜倒,給七娘子磕起了響頭。
  都是在府裏過活的人,又怎麽不知道七娘子如今在正院的體麵?
  不要說把一個人安排到小香雪,就是安排到正院,也不是什麽難事。
  不過,現在的正院於小雪而言,隻怕也和龍潭虎穴,沒什麽差別了吧?
  七娘子看著她一邊磕頭,一邊極力忍著咳嗽的可憐樣子,心底也不大好受。
  “起來吧!”她俯身親自拉起了小雪。“還有事兒沒有囑咐你呢!”
  看著小雪的病態,使得七娘子也已失去了繞彎子的興致。
  也是九姨娘一樣的可憐人啊……
  “但憑七娘子吩咐。”小雪卻並不太訝異。
  兩年前的往事,處暑一死就被叨登了出來……七娘子肯定也有自己的用意。
  否則,又何必許她好處?不治她的罪,都是撞大運了!
  自從知道了七娘子要見她的消息後,小雪是一夜都沒有睡著。盤算的,就是這裏頭的利弊得失。
  糊弄過去,固然可以自保,但七娘子失望之餘,未必不會遷怒於家人。
  說實話,也許有被治罪的危險,但想來以七娘子的性子,又哪裏會巴巴地要翻騰出兩年前的往事,隻為了治一個小丫頭的罪?
  再說,七娘子的性子,下人們也知道得很清楚,一向寬仁大度……不會叫人白忙活的。
  這一著,她沒有賭錯。
  小雪就側著頭,專注地聽起了七娘子的吩咐。
  #
  梁媽媽是等小雪走了,才進的西偏院。
  “可問出了什麽沒有?”就輕聲問白露。
  白露搖了搖頭,望著西裏間,咬住下唇,聲若蚊蚋。
  “七娘子還在出神,我們也不敢打擾。”
  梁媽媽隻好自己進了西裏間。
  七娘子果然正枕著胳膊,怔怔地望著燭台想著心事。
  梁媽媽倒也不敢出言打擾,便在一邊恭謹地垂手站了。
  七娘子過了一刻,才回過神來,忙直起身客氣,“怠慢了梁媽媽。”
  又埋怨梁媽媽,“您也不叫我一叫。”
  梁媽媽就笑,“七娘子快別寒磣媽媽了,這再沒規矩,也不敢隨意打擾姑娘啊。”
  梁媽媽往日可不是這個做派……
  不過,能得到別人的尊敬,當然是件好事。
  七娘子也沒有再和梁媽媽在這件事上客氣。
  白露就上了茶進來,七娘子賞了梁媽媽的坐,兩人促膝談心。
  “這事倒怪得很……”七娘子是一臉的猶豫,“還好沒有直接把事兒報到太太那裏去……我竟是不知道怎麽和媽媽說了。”
  梁媽媽就覺得很有意思,“哦?七娘子隻管說,和梁媽媽您還怕什麽?”
  七娘子就歎了一口氣。
  “小雪說,她那幾日,在淨房裏撞了好幾次……那東西!”她靠近梁媽媽,輕聲細語地訴說了起來。
  梁媽媽肩頭一聳,捂住了嘴。
  “那、那東西?”聲音已帶了些懼意。
  深宅大院的婦人,再沒有不懼鬼神的。
  “我疑心小雪是有些……”七娘子就比了比腦袋,“這樣荒謬的話也都說得出口?梁媽媽您快別信了。這事,還好沒過太太那,否則這大正月裏的,也太掃興了。”
  梁媽媽就站起身失神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她到底是怎麽說的來著?”
  “我反反複複問了半天,也就問得了這幾句話。”七娘子搖著頭,一臉的羞愧,“倒是我冒進了,連累了您給我白做了這麽多的工夫。這神神鬼鬼的,怎麽能信?就算到太太麵前說了,也是徒增煩心……我看,這事就這麽算了吧!”
  “這……”梁媽媽見七娘子一臉的堅定,也隻好應了下來。“您說的對,還是別給太太添心事了!”
  又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就猶猶豫豫地告辭出去。
  七娘子還吩咐白露,“幫我送梁媽媽回去……再多道幾聲不是,都是我冒進,沒想到小雪那丫頭魔障了……”
  白露就抿著唇,把梁媽媽送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鬆了一口氣,垮下了肩膀。
  演戲,並不是她的專長。
  立夏輕巧的足音就傳到了她身邊。
  “您中午也沒吃幾口飯,我去小廚房要了曹嫂子新做的糟餅,您先墊墊肚子?”
  伴隨著她到來的,還有剛出爐的酒糟餅熱騰騰的香氣,與茶水的清香。
  七娘子就對立夏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
  “嗯,我倒真有幾分餓了。”
  說著,就撚起了一塊小餅送進了嘴邊,卻是兩口也就吃不下了,又惦記著吩咐立夏,“明兒你休假出去,幫我帶信給周嬸,背了人悄悄的,買幾樣東西……”
  78  解謎
  梁媽媽究竟嘴緊,這件事,也真的沒有傳出來。
  過了上元節,幾個侄少爺進了山塘書院用功,九哥也在家學努力,上門拜訪的人少了,大太太也就漸漸地好了起來。
  許家的信也到了,許夫人在信裏氣得是破口大罵,直說平國公胡鬧,累得許鳳佳現在也隻能被困在前線。她擔心得夜夜不能成眠。
  大太太看得好笑,倒拿來當談資和幾個正院的兒女說笑,“這就是武將家的不好了,鳳佳小小年紀就要去前線廝混……九哥,還是考科舉太平吧?”
  九哥就隻是轉眼珠不肯答話,惹得眾人一陣好笑。
  大太太好了,幾個小娘子也就解放了出來。
  三娘子、四娘子並六娘子雖然不用到正院侍疾,但是嫡母病了,也不好出外玩耍,隻能在屋內靜靜地閑坐。
  現在大太太身體一痊愈,小娘子們就趕快把握餘下的假期,在百芳園內外嬉戲了起來。
  七娘子也時常到月來館並小香雪找五娘子、六娘子玩耍。
  進出百芳園的次數就多了起來。
  有幾次都是快進了初更的時候,才從月來館小跑著出來,堪堪趕上李媽媽鎖門的腳步聲。
  這樣過了幾天,正院裏裏外外,也都看慣了七娘子進出百芳園的腳步。
  正月二十七,大太太終於是徹底痊愈,就振作起精神,打發了王媽媽、梁媽媽並一眾管事媽媽,在屋裏算賬點年禮,又安排開春時補請春酒的宴席名單。
  七娘子就帶著立夏進了百芳園。
  正是過了中午,楊府眾人都有午睡的習慣,園子裏靜悄悄的,連一個人都沒有。
  雖然今年的冬天說不上冷,但畢竟也有幾分寒意,尋常的丫鬟婆子們,進了冬就不愛在外頭走動,多半還是窩在屋裏烘爐子取暖。
  一段飄逸的梅香,自小香雪的方向遙遙傳來,隱約還能聽見女兒家的笑聲,銀鈴般地在梅林上空回蕩。
  六娘子又帶著人蕩秋千去了。
  小香雪外的這個秋千,倒真是給六娘子帶來了無限樂趣。
  七娘子不禁一陣好笑。
  路經輕紅閣,七娘子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輕紅閣已有幾支早桃花含苞待放。
  疏落有致的桃林裏,一壁粉牆煢煢孤立,隱約還能見到堂屋簷下的匾額,亂紅如雨四個字被院內桃花掩映,若隱若現。
  園內園外都沉浸在一片靜謐中,小香雪傳來的笑聲,更顯得輕紅閣前一片寧靜。
  路那一側,隔了萬/花/溪,遠遠的是浣紗塢,也是門窗緊閉,悄無人聲。
  七娘子就推了立夏一把。
  “去吧!”她低聲急促地說。“你翻得過去吧?”
  輕紅閣地勢低矮,背後又是假山,很容易就能從假山上翻過院牆。
  進了院子,要進屋就容易了……上夜的婆子如今常在輕紅閣底樓打牌吃酒——也是大太太的意思,想讓輕紅閣裏多點人氣。
  人進出得多了,難免就會有半邊沒關好的窗,或是一扇虛掩的門……
  立夏沉著地點了點頭,迅速消失在輕紅閣後頭,進了假山。
  七娘子也難免有些心跳。
  這時候要是被人發現了,那可就要大費唇舌……雖然不至於找不到過關的理由,但總是麻煩。
  自己的計劃,也就要停頓下來了。
  她做出欣賞花苞的樣子,半靠在大青石上,望著桃樹出起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著了輕輕的腳步聲。
  七娘子幾乎是半跳起來。
  一回頭,卻是叔霞帶了個小丫鬟,緩緩自小徑上踱了過來。
  “七娘子。”
  “十二姨娘。”
  兩邊都有些詫異,也都問了好。
  七娘子就關心地問,“十二姨娘怎麽想得到這時候出來走動?”
  “肚子裏的這個,每天我吃了飯就不安份,動來動去的……總要走走才舒服。”十二姨娘也就站住腳問候七娘子,“七娘子又怎麽在這裏發呆?”
  “噢,我看著著早桃花可愛,不知不覺就看住了。”七娘子隻好把借口抬了出來。
  既然隻是看住了早桃花,也不好再繼續看下去。
  又不好走遠了……免得立夏出來看不到人,心慌露了馬腳。
  七娘子就想到了又一件往事。
  說起來,三姐妹一向是同進同出,七娘子還真的很少和叔霞單獨照麵。
  這件事也擱在心底有一陣子了。
  不知怎麽回事,就一直不想弄懂……
  又想到了權仲白的話。“是一把銀器劃出的傷口,金酸銀苦……”
  “十二姨娘是要回浣紗塢去?”她就順勢和叔霞一起往萬/花/溪方向走。
  “是。”叔霞眉眼彎彎。
  這三姐妹本來就長得清秀溫婉,叔霞自從有孕在身,也出落得更有一股楚楚的風姿。
  七娘子就笑著吩咐小丫鬟,“煩你到小香雪看看,六娘子是不是在蕩秋千……是的話,便問問她要不要一道進月來館找五姐姐玩耍?不論她說好還是不好,你都到月來館找穀雨姐姐,說我要去找五姐姐打雙陸……看看五姐姐睡醒了沒有。我就在浣紗塢和你們家姨娘說話,不會走遠的。”
  從月來館回浣紗塢,就不必經過輕紅閣了。
  那小丫鬟就看了看叔霞。
  叔霞忙不迭催促,“快去吧,七娘子的話,也敢當耳旁風?”
  七娘子就取代了那小丫鬟的位置,虛扶著叔霞往浣紗塢緩緩行去。
  “七娘子有什麽話想吩咐,但說無妨。”還是叔霞先打破了沉默。
  她笑得眉眼彎彎,一臉的純真無邪。
  七娘子望著她的笑顏,一時也有些發怔。
  連二十歲都沒有到!
  小小年紀,就做了大老爺的通房……
  不過,她也的確不敢小看叔霞。
  這三姐妹裏,論美色,論手腕,都是這個最小的妹妹更出色些。
  “倒是想問問你兩三年前的一件往事。”七娘子就笑著說。
  這件事從頭到尾,叔霞不過是個目擊者。整件事和叔霞一點利害關係都沒有。
  自己問起的話,叔霞應該會說實話吧?在抬房這件事上,自己可是結結實實賣了一個人情給這三姐妹。
  叔霞果然莞爾,“原來是這件事……七娘子怎麽忽然就想到了這多年前的往事?”
  “前幾天不是收到了三姨的信?”七娘子不動聲色,和叔霞並肩過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說是許家表哥在前線打仗……我倒一下就想到了這件事。”
  叔霞笑盈盈地點了點頭,卻也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有信。
  “這事,您還真隻能問我。”
  也不知為什麽,叔霞的眼底就有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時候我正好在浣紗塢前看風景,您也是知道的。您和六娘子過去的時候,咱們還說了幾句話……”
  提到往事,她唇邊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就好像當時發生的不是一樁慘案,而是一件趣事一樣。
  “倒是也巧,過了一炷香不到,表少爺就與五娘子一頭說笑,一頭進了園子。我還記得表少爺手裏就玩著那把小刀,陽光下明晃晃的,看了人心慌,一邊走,他還一邊與五娘子說話,說‘這把刀是從倭人工匠手中重金買來的,鋒利無匹’……一頭說,兩個人一頭笑,就漸漸地往假山上走,看上去很是和睦,就好像親生的兄妹一樣,親親熱熱的。”
  “就在這時候,輕紅閣方向走出了一個人,看形容和七娘子很像,卻換了一身衣服。我心底就暗暗的奇怪,七娘子怎麽穿了這麽一件不合身的短襖,雖然粗看著沒什麽,但隻要細看就能發覺,整個大了一號,難道七娘子是在哪裏碰髒了裙子,不得已,才借了這麽一身來穿麽?”
  當時七娘子和九哥年紀都還小,沒有長開,七娘子換了男裝,也是雌雄莫辯,連二太太都很難把他們分開。
  “則正好當時表少爺也在向輕紅閣走去,兩個人就打了個照麵,表少爺倒笑起來,問她,‘你怎麽也來逛園子?楊棋,平時看你悶得很,倒不大進百芳園裏走動的’。”
  “五娘子就笑著說,‘是啊,楊棋,你怎麽也有這份閑心?’表少爺就笑五娘子,‘好的不學,偏偏學了我們男人的粗獷,喊誰都是指名道姓。’”
  “九哥就隻是笑,沒有說話。表少爺好像有點生氣,說,‘不搭理我?哦,對了,你又不怕高,也不怕火,也不怕水……你總怕刀子了吧?’,一邊說著,一邊就把玩著那明晃晃的匕首,走近了九哥。”
  叔霞就在浣紗塢前站定,愜意地衝著陽光眯了眯眼,“表少爺越走越近,九哥臉上倒是有了些驚惶,表少爺看了,越發笑起來,他背對著我和五娘子,我們隻聽得到他的笑聲,唉,七娘子,我在深宅大院裏住久了,很少聽到那樣開朗的笑聲,一時就想到了老家村子裏的那些時光。”
  七娘子就慢慢地咬住了下唇。
  叔霞的意思,她也不是不明白。
  “表少爺一邊說話,一邊在手裏如車輪一樣地轉著匕首,一時,又把匕首探到了九哥跟前,隔了一條小溪,我也看不出他在做什麽,大約,是在九哥身側緩緩地用手指擦拭刀鋒,有些嚇唬九哥的意思。”
  “九哥卻十分的生氣,推了推表少爺的肩膀,就要走開,表少爺就笑了起來,側身堵住了九哥,道‘你不認輸,就不能出去——楊棋,我說的什麽來的,總有一日,我要你認輸給——’”
  叔霞又抿唇一笑,“表少爺這話,我聽了倒是大有意思,正在凝思,他卻又大叫起來,聲音裏的痛楚之意,十分濃厚,右手就是一甩,血就飛了出來。五娘子和我都嚇了一跳,五娘子就趕上前去,表少爺卻叫道,‘你別過來!仔細別傷了你!’一邊,又柔聲勸慰,‘把刀給我——你仔細傷了自己!’”
  “我和五娘子都害怕出事,就都疾步過去,卻又不敢靠近,怕爭鬥起來,被刀鋒誤傷,隻看到表少爺和九哥扭打了起來,表少爺手上流了好些血,滴滴答答的,灑了一地,一邊扭打,表少爺一邊叫,‘你瘋了?楊棋?你怎麽了,你是不是瘋了?傷了我?你就不怕你母親……’”
  “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九哥一下悶哼了一聲,又是兩聲脆響,刀子和一把小小的銀剪都落到了地上,表少爺立定了喘息個不停,又彎下腰查看九哥的情況。五娘子嚇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怎麽回事,七妹怎麽忽然發瘋了?你們沒有事吧?’”
  饒是七娘子也對當時浣紗塢前的情景揣想了好幾種可能,事實依然讓她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
  叔霞就迎著七娘子的訝異笑了笑,笑容裏也有幾分意味深長,“表少爺一邊抽冷氣,一邊說,‘沒有事,不是什麽大事,沒有傷到哪裏’,血卻一點點地從他指縫間滴下來,怎麽看,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七娘子就也跟著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情不自禁地問,“真沒有大礙?”
  叔霞臉上現出了一個狡黠地笑,“這我就沒有看到了……反正,表少爺後來也的確沒有提到手上的傷不是?”
  “五娘子又去查看九哥,就驚叫起來,‘七妹,你的臉!你的臉!’”
  叔霞的語調也漸漸凝重起來。
  “一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九哥摸了摸臉頰,摸到一手的血,居然雙眼一翻就暈了過去。表少爺喘息了幾下,抬起頭恨恨地說,‘這個死丫頭忽然發什麽瘋!’我就匆匆忙忙地上前探了探九哥的呼吸,還好,隻是嚇暈了罷了。當下就著急著要張羅把九哥抬進浣紗塢裏。五娘子一邊哭,一邊又問表少爺,‘七娘子怎麽忽然就發了瘋?’她手上沾滿了血,看起來,倒有幾分可怕。”
  “表少爺聽了,卻低頭撿起了那把小剪刀,一下扔進了萬花溪裏。瞪著五娘子和我說,‘你們記著,是我拿刀去逗七表妹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她,又傷著了自己!’”叔霞就又衝七娘子笑了笑,“我當時可不知道表少爺為什麽這樣說,但卻也不敢不聽他的話,後來,我才想明白……表少爺身份貴重,如果我如實說出事情經過,恐怕受罰的反而是‘七娘子’。七娘子,你道我想得對不對?”
  七娘子張了張口,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許鳳佳當年的說辭,雖然委婉,但是其實等於是承認了自己是那個主動尋釁滋事,把玩鬧上升為血案的元凶。
  可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對錯還真不好說。
  許鳳佳固然不該揮刀嚇唬九哥,但九哥……九哥的所作所為,又哪裏能說得上是無可指摘呢?
  尤其當時對許鳳佳而言,刺傷他的人是庶女七娘子……庶女和嫡子之間出現了這樣的衝突……
  也難怪他知道傷者不是自己,是九哥後,會那樣的驚訝了!
  以九哥的身份,他大可不必把黑鍋全背下來……大太太又怎麽舍得罰九哥?就算大太太舍得,大老爺都舍不得!
  七娘子就輕輕地甩了甩頭,放棄去猜測許鳳佳背下黑鍋的用意。
  都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沒準人家早就忘了這碼子事。
  不過,叔霞既然肯坦然說出往事,就又給她的計劃多添了幾分勝算。
  ……隻是九哥……
  真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麽!
  進了輕紅閣,找了三姨娘以前的衣服穿上,就能說自己是女兒家了?
  不過,這事也應該是有人在後頭幫助九哥……否則他自己怎麽可能梳起女兒家的發髻?
  可惜九哥身邊的人早換了幾撥,這孩子又始終不肯說明這件事的真相……
  算了,謎團越多,越好做手腳。有時候,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麽用?還不是要以一重又一重的假象,來遮掩最簡單明了不過的邏輯關係?
  你欺負了我姐姐,我就要報複你。
  九哥的動機無非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就算他未曾明說,七娘子又如何能不曉得?大太太又怎麽能猜不到?
  不論對錯,無關是非,隻是一個孩子心底最樸素的護短。
  而恰恰這句話,是永遠也不能露白的。
  養了十年的孩子,心心念念的不是養恩,卻是自己的雙生姐姐。
  為了雙生姐姐的一點小小委屈,不惜算計表哥……
  這樣的孩子,又叫大太太怎能放下心,信他不會一朝得勢,就把令來行?小小年紀就這麽有主意,誰知道他心底還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謀劃……
  大太太和九姨娘之間的那些往事,眼下是水過無痕,等到九哥當權的那天呢?會不會被翻出來重新算賬……
  以大太太的多疑,又怎麽不會由此生隙,開始猜疑防備自己的養子?
  恐怕也是心痛於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看透過九哥吧。
  說來說去,還是七娘子沒有應付好,叫九哥以為自己是個受氣包……
  她長出一口氣,把無奈深深地埋進心底。
  又笑著關心叔霞,“也站了一會了,還是先進屋歇著吧,我就先走一步了?”
  叔霞也笑吟吟地謝七娘子,“七娘子常來坐坐……我們三姐妹都念著您的好呢。”
  七娘子遠遠近近,也賣了兩個人情給這三姐妹了。
  七娘子投桃報李,“十二姨娘也要保重身體,給我們楊家多添弟弟妹妹。”
  叔霞撫著肚子就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這些天腰腹又隱隱作痛……”思及七娘子的身份,又忙止住了話頭,“謝七娘子的吉言了!”
  兩人就在浣紗塢前分了手,七娘子轉身過了小竹橋,回了輕紅閣前的小徑。
  遠遠地望見了叔霞進了浣紗塢,她才低沉輕喚,“出來吧!”
  立夏就從牆角冒了個頭。
  不緊不慢,一邊係著褲帶一邊出了小桃林。
  七娘子不禁莞爾,“虧你想的出來。”
  百芳園裏雖然也有單設淨房,但離輕紅閣究竟遠了。
  走到這裏忽然內急起來,進牆角方便一下,雖然不雅,但也不是什麽大事。
  也虧得立夏想得出以這個借口遮掩。
  立夏也回了七娘子一個笑。
  比起送瓊花時的故作鎮定,此時的她,可說得上若無其事了。
  “怎麽樣?”七娘子問。
  立夏笑而不語,微微點頭。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而是繞上了去小香雪的青石徑。
  79  遺毒
  今年的年景特別不好。
  臘月底蘇州就熱得和夏天一樣,草木都紛紛出芽。才進二月,一場凍雨倒澆下來,大江以南今年的果樹是全都絕收了。
  “這還好下得早。”大老爺和大太太感慨,“若是等到插秧時節再來這一場雨,天下就真要亂了。”
  西北戰事如火如荼,江南這邊消息雖然還沒有傳遍,但也隱隱有了些動亂的風聲。今年要再歉收,即使是江南,怕也要有人*****了。
  大太太更關心的卻是許鳳佳的安危。
  “聽說西北一帶已經開始缺糧了?”她問大老爺,“也不知道鳳佳那孩子能不能頂的住餓,以三姐夫的脾氣,恐怕是不會厚待他的……”
  平國公許衡治軍極嚴,手底下帶出的兵竟是直有嶽家軍的遺風,這樣的人,指望他對兒子有什麽特殊待遇,簡直是天方夜譚。許鳳佳的幾個庶兄隨父親練兵的時候,吃住甚至要比一般的軍士更差,否則許夫人又何必氣成那個樣子?
  大老爺似笑非笑,“許家又來信說結親的事了吧?”
  大太太不禁有些嗔怒,白了大老爺一眼,沒有做聲。
  西北的戰事,並不能說很順,北戎是有備而來,大秦卻是倉促迎戰,雖然平國公指揮若定,是擋住了北戎入侵的腳步,但糧草是有些跟不上了。
  這一戰若敗了,許家可就要栽下去了。
  在這個時候,許夫人想要多結一門強援,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說,多年來許家可沒有少照拂楊家。
  大老爺也隻好自己給自己找場子,“許家這門親事,現在可不好應。至少也得等鳳佳從前線回來了再說,不然這萬一……”
  大太太倒是沒有和大老爺抬杠的意思,默然認下了大老爺的意思,這才問,“本家查賬的人上路了吧?”
  “春天路不好走,到蘇州至少要五月了。”大老爺歎了一口氣,“今年江南的年成看著也不會太好,庫裏的糧米,又肯定要調到西北去。隻盼著能有個收成,別叫江南百姓餓肚子……”
  江南百姓餓了肚子,官府又拿不出米糧賑災,那後果就可想而知了。
  大太太也不禁念了幾句佛。
  “隻盼著平平安安把今年過了,也就好了。”
  這一次北戎來勢洶洶,一旦突破了邊境防線,進關擄掠,那就是多年來未有的奇恥大辱了。
  朝廷裏關於太子和皇長子的角力,也慢慢鬆弛了下來。
  太子能不能出閣讀書,也就看這一仗,平國公是勝還是敗了。
  二月初的這一場凍雨,凍壞了才出的小芽,也凍壞了隨寒暖添減衣物的百姓。也不知道從哪裏冒起了頭,一夜之間,蘇州城就染上了風寒,不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個個都打起了噴嚏。
  “失蹤已久”的小神醫權仲白,也終於在此時恰到好處地重新現身,與歐陽家攜手免費施放藥湯,一時間活人無數,有了小菩薩的美譽。城裏的達官貴人們也都競相請他上門扶脈,一時間就連沒病的人家,都要找些病出來請一請小神醫,當作炫耀的資本了。
  不過,要說臉麵,全蘇州城自然也沒有哪家的臉麵比楊家更大。連楊家相請,權仲白都來得不情不願,別的人家,又有誰的麵子能比權家更大?
  大太太自從生了五娘子,就坐下了嗽喘的毛病,一忙一亂,很容易就不思飲食,嗽喘不止,春秋之際更是常常臥病在床。歐陽家的方子吃了幾年,也漸漸不那麽效驗了,這一遭犯病,自然想起了權仲白,想要換個方子吃吃。
  權仲白於是就又一次進了楊府。
  就連三娘子、四娘子都放下架子,和六娘子站在一塊,嘰嘰喳喳地議論權仲白。
  這幾年大老爺公務繁忙,沒有陪大太太去光福,她們自然也少了去賞梅的機會。就沒能見識玉麵小神醫的翩翩風采。
  大太太卻很絕情,淡青色的帳幔圍得嚴嚴實實的,從正院一路圍進了堂屋,幾個女兒家隻能在帳幔後頭擠擠挨挨的,搶著看一眼小神醫的步伐。
  七娘子就含笑聽五娘子描述幾個姐妹的樣子。
  “嘰嘰喳喳,小雀仔似的!好像幾輩子沒有見過男人。”五娘子很不屑。
  七娘子不巧也正臥病在床。
  立夏在這場席卷全城的風寒大潮裏也不幸中標,家去休息了幾日,痊愈了一回來,倒是七娘子也倒下了。
  也說不清是不是從立夏那裏過來的病氣。
  這麽一點小病,自然用不著特意勞動小神醫。不過既然已經請動了權仲白,七娘子也就蹭上了被小神醫親自問診的福利。就連九哥臉上的舊傷都被安排了就診。大老爺的算盤也算是打得響了。
  “這一次是父親出麵說項,撥了三千斤常用藥材給歐陽家製藥行醫,散給來往行人……小神醫才肯出診!”五娘子說起來也不禁咋舌,“這三千斤藥材算起來,也值大幾千兩銀子呢!”
  雖然出診費付得多,但說到底,又不曾從楊家的庫房裏往外抬銀子。
  七娘子就笑,“也是做好事……今年天氣反常,春天的桃花汛來,又要有瘟疫了。防範於未然,也是好的。”
  又問五娘子,“權二少爺是要先進浣紗塢給十二姨娘扶脈吧?”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也不知道父親到底是想請權二少爺給娘扶脈呢,還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十二姨娘今早就到堂屋候著了,就等著給權二少爺扶脈呢。”
  “五姐學問見長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都說出來了。”七娘子就笑著逗五娘子。
  五娘子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就你嘴巧,不許我也引經據典?”
  話尤未已,七娘子又輕咳起來,白露連忙過來把她按在床上,嗔五娘子,“七娘子正鬧嗓子疼呢,您就別逗她說話了。”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卻也沉默了下來,過了半晌,才喃喃地道,“也不知道……今年會不會再有恩科了。”
  今年如果平國公大捷,自然是會有恩科的,反之就難說了。
  也不知道五娘子怎麽又惦記起了恩科。七娘子眼神微凝,沒有搭腔。
  春日裏陽光和暖,肆意地灑在五娘子臉上。
  五娘子今年也有十一二歲了,豆蔻少女的風情,就好像含苞的桃花,一遇著陽光,就一點點地舒展了開來。
  “權家二少爺,又有什麽了不起的……”五娘子似乎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裏,“說到美姿儀,他還排不上號……”
  她就望著窗外的雲彩,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白露好奇地給七娘子使了幾個眼色,七娘子都微微搖頭。
  很快,院子裏就喧鬧了起來,幾個老媽媽急匆匆地進了東裏間,不由分說,就放下了床頭的帳子。
  “還請五娘子回避。”又有人客客氣氣地把五娘子請出了東裏間。
  七娘子啼笑皆非,隻好隔了一層如雲如霧的紗帳目送五娘子。
  兩個老媽媽就一左一右,門神般站在床邊。白露和立夏都被嚇得不敢上前。
  大老爺辦事,果然是官味十足。
  沒過多久,權仲白就進了屋子。
  堂屋的兩個二等丫鬟為他拎著藥箱,又捧了文房四寶……儼然是一副名醫的派頭了。
  兩個老媽媽就咳嗽了一聲,“請七娘子伸手。”
  七娘子於是隻好把手伸出了青紗帳外。
  權仲白就在床邊早備好的圓凳上坐了下來,伸手扶脈。
  由始至終,他麵容肅然,目不斜視,一臉的魏晉風流不知何處去,餘下的隻有一團認真。眉目微凝,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遮去了他晨星一樣明亮的雙眼。
  丫鬟們把迎枕墊到七娘子腕下,權仲白就輕輕地將兩根白玉一樣的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邊。
  他的臉色忽然就明朗了起來,唇線稍稍一撇,竟哈哈笑了起來。
  一笑之下,眉眼間風流盡展。屋內竟似乎亮了起來。
  “是你啊!”他哈哈一笑,“小姑娘,這才沒幾個月,你又病了?”
  兩個老媽媽麵麵相覷,一時竟也沒有開口。
  七娘子隻好輕輕一咳,“偶感風寒,讓世兄見笑了。”
  權仲白就活潑起來,“還當是哪個嬌養的小姐,連給公主扶脈都沒這麽大排場!原來是你這黃毛丫頭。”
  就瞥了兩個老媽媽一眼,“都退下吧,留兩個丫鬟侍候筆墨就是了,這麽點點大的小姑娘,也用得著這樣講究?”
  權仲白支使起人來,格外就有一種頤指氣使、盛氣淩人的味道。
  畢竟是富貴鄉裏滾出來的人。
  兩個媽媽隻好委委屈屈地退出了門外,一並連主屋的兩個二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猶自還隔著窗子,依依不舍地張望著小神醫的背影。
  七娘子也半坐起了身子。
  隔了一層薄薄的幔帳,權仲白的神色柔和了不少。
  隨手一搭七娘子的脈象,他就直起身抱怨,“這不就是城裏正流行的風寒?到慧慶寺門口領一帖藥回來煎,早都好了。”
  白露就奓著膽子,“那可是免費散給白身百姓的……”
  “還不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一樣都是人,又有誰更高貴些。就是皇上染了風寒,我還是開這個方子!”權仲白就在桌邊坐下,揮毫寫起了藥方,“索性也開一個太平方給你,幾個月沒有診脈,你的元氣像是又弱了些。怎麽這麽不知道保養?唉,我也懶得再說你!”
  七娘子心頭不由得一動。
  她就問白露,“怎麽還不給權世兄倒茶?”
  這倒是白露失察了。
  白露連忙出了東裏間。
  屋內便隻剩立夏一人服侍。
  七娘子就問權仲白,“權世兄,你看著十二姨娘的胎,保得住嗎?”
  權仲白玉一樣的手腕,就停住了。
  他瞥了七娘子一眼。
  縱使隔著幔帳,七娘子也看出了這一眼裏暗藏的打量、算計與揣摩。
  到底是出身大家……就算天生的放蕩不羈,這細心可是一點沒少。
  “恐怕難了。”權仲白也不過是頓了頓,就漫不經心地答。“我看連這個月都很難過去。”
  “那權世兄對十二姨娘可說了實話?”七娘子禁不住就追問了一句。
  這件事對她的計劃太重要了。
  權仲白又看了她一眼,手中的筆緩下了書寫。
  “我要這麽說,恐怕她就連今天都過不去了。”他回答得很認真,也很坦承。
  那一股帶著輕忽的玩笑戲謔,已不複見。
  七娘子衝權仲白笑了笑,“我懂了,多謝世兄……”
  權仲白就又低頭寫藥方,唇角微微抿起,十分的認真。
  沒有多久,就寫就了兩張方子,起身遞給了立夏。
  “一張是風寒方子,吃了兩貼也就能好了。還有一張,是治食欲不振、思慮過甚的。”他板著臉,語氣正正經經,“用法這上頭都寫好了。”
  竟是就要抽身而去的意思。
  七娘子忙又問,“請問世兄知不知道,世間有一種毒,應當是無色無味……或許帶了甜,能讓人逐漸消瘦、麵色暗沉、眼珠渾濁、咳嗽難止……”
  權仲白這樣的神醫,並不是說請就能請得到的。
  再說,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亂嚼舌根的人……索性就問一問也好!
  權仲白卻是臉色一變。
  有了幾分恍然大悟的意思。
  “難怪……難怪……”
  他幾個大步又回到了床前,一把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
  “我就覺得有幾分不對……”他閉目低吟,緩緩地坐了下來。“難怪你先天不足……不對!這脈象……”
  他驀地抬起頭,一把掀開了床帳。
  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了七娘子的臉蛋。
  那一雙如流水似雲霧,似乎永遠含了一股風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在七娘子的臉頰上巡睃著。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不自在。“權世兄,我說的不是自己……”
  “這我知道。”權仲白心不在焉地低吟,“舌頭伸出來。”
  七娘子就乖乖地伸出舌頭,含糊不清地道,“真不是我自己……”
  “我知道。”權仲白又抓起了七娘子的手腕,閉目細細地扶起了她的脈象。
  過了一炷香時分,他才睜開眼,望著七娘子。
  又歎了一口氣。
  眼裏已經盛滿了同情。
  “中毒的人是你生母吧?”
  還是這樣爽利……
  七娘子坦然承認,“是,不過,怕是產後才服的毒……”
  “我知道。”權仲白又說了一遍。
  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權世兄怎麽什麽都知道?”七娘子就想開個玩笑。“您還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們姐弟的脈象為什麽這樣不同,你的脈象這樣清淺……小小年紀就有損傷元氣的跡象。你弟弟恐怕才出生就被抱走,所以一直沒有吃上生母的奶水吧?”權仲白就垂下了眼,沒有和七娘子對視。長長的睫毛就好像一扇門,把思緒關在了裏頭。“七姑娘,你的生母雖然是生產後才服了毒,但你卻吃過她帶毒的奶水……你身上,也帶了這種毒。雖少,卻也會逐分逐寸地侵蝕你的元氣,叫你漸漸地比常人更虛弱些。”
  他又自失地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如此看來……你竟不是疏於保養,而是精於保養了!像你這樣的孩子,不知多少都在繈褓裏就已夭折。”
  七娘子終於沒有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80謠言
  權仲白的到來,在楊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浪。
  大太太常年憂思鬱結,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權仲白開了幾張太平方子,又囑咐大太太平時少用心,多笑些,心裏有事的時候就煎一貼藥來吃吃,總歸就是要舒心靜氣,少思少慮才能少病少痛。
  又給十二姨娘開了兩貼安胎藥,囑咐她臥床靜養,沒事的時候,就不要下床走動了,哪怕胎動得厲害,也不要隨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厲害,聽說當時就嚇白了臉,直接回床上躺著了,幾天都沒有下地,連飯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沒有聲張七娘子身上帶的毒。
  “這藥雖然號稱神仙難救,但也終究不過是難救而已。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在江南又遇到了這樣一貼……”權仲白的眼神一閃一閃的,就像是夜空裏低垂的兩顆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參做引子,連著服幾個月我開的藥,化解你身上的餘毒,夠了。不過,這方子還是你自己收著吧,什麽時候方便吃了,什麽時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謝過了權仲白的好意。
  權仲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頭頂。
  “你過得也不容易!還是那句話,少思少慮,笑口常開,才是養生之道……”他的一聲歎息隻長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說是這樣說,又有幾人能以養生為要?”
  又過了幾天,京裏發了急令,權仲白便收拾行囊,與歐陽家的幾個年輕良醫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裏一時也多了幾股氤氳的藥香。大太太吃了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漸漸地好了起來。
  浣紗塢裏的十二姨娘卻是越發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兒已經不大動彈了,一天也難得有什麽動靜,十二姨娘心慌氣短,又請了良醫來扶脈,還請產婆來摸胎心……
  胎心已經弱得快摸不出來了。
  大老爺一臉的陰霾,見了誰,臉上都沒有一絲的笑。
  府裏自從七娘子、九哥這對子嗣降生後,就一直沒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屍兩命,十二姨娘又是這個樣子……這一胎縱使能保得住,縱使是個男嬰,也沒有什麽用了。
  府裏又悄悄流傳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這幾個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開,輕紅閣裏的早桃花,變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嚐不是如此?
  眼看都進了三月,輕紅閣外頭的小桃林裏,也隻結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還沒有開,就露出了頹相。
  這時候就沒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場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這種謠言,傳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來,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為壞了大老爺的子嗣,才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麽?
  聽說前幾年九哥受傷的那事,也是因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竅……
  這話,終於還是傳進大太太耳朵裏了。
  大太太大發雷霆,捉住了幾個嚼舌頭的仆婦,全都遠遠地打發到莊子裏幹粗活去了。府裏的聲浪,這才為之一收。
  明麵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誰知道下人們嘴裏都嚼的是什麽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來說話。
  七娘子吃了幾貼權仲白開的藥,的確是漸漸地好起來了,不過,行動之間還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就咳嗽起來,一邊咳還一邊道歉,“冒、冒犯母親了。”
  大太太麵色柔和地擺了擺手,關心七娘子,“小神醫是怎麽說的來著?你這樣子一天好兩天病的,也不是個辦法,總要開幾貼太平方子補補身。”
  “小神醫倒是開了幾貼,不過,小七想著不必那麽費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回頭你隻管把方子給梁媽媽,讓她給你配去。眼下不保養好元氣,日後就更吃虧了。”七娘子心底思緒萬千,麵上卻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氣了。”
  兩個人就又你來我往,母慈女孝地親昵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訴苦,“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一股歪風邪氣,沒影子的事都傳得這樣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躊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動。
  “三姨娘去世的時候……”七娘子就帶了些猶豫地開口,“小七還在西北,也不曉得這裏頭的事有幾分的真。不過,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裏說不準也就帶了幾分怨氣……雖說咱們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裏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時不信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這幾年來府裏連著出的幾件事,都有些發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沒有一年讓人省心。
  八姨娘又難產,一屍兩命……現在十二姨娘肚裏的孩子,又是搖搖欲墜,一付保不住的樣子。
  就連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兒輩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長到這樣大。饒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絆絆,不是天災,就是人禍的……
  鬼神之說,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謂的不信,也不過是不過分迷信罷了。
  這事傳得這樣有眉有眼的,又怎麽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間就帶上了幾分恐懼。
  “法事也是年年做,難不成,還要找幾個道士來驅邪?”她就輕輕拍了拍桌子,“咱們家可丟不起這份人啊!小七!”
  雖說連皇家都有禦用的天文生,但這種事畢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辮子。大老爺一個“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這幾年府裏也的確是多事。”她狀似感慨,“就算太太心裏、我們心裏是不信的,也還是做做法事——下人們畢竟還是迷信這個的,到時候人心惶惶,出了什麽事都往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話。”
  的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也是,這種事,越是不許人說,反而越是當個話頭來提。索性先不理,過幾個月再好好做一場法事,也請幾個風水先生來指點指點,去去晦氣。”
  七娘子就告辭了出去,又打發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問起,就說沒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談得入了神,倒是對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細細地囑咐白露。
  白露聽得很認真,又問,“見了十二姨娘,該怎麽說話?”
  七娘子沉思片刻,緩緩地道,“多說些九哥讀書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說這一胎一定是個男孩,九哥也一定會多照顧這個弟弟。再告訴十二姨娘,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產,她也還年輕麽,又被抬了姨娘,以後的日子,還有盼頭。”
  白露眨了眨眼,細細地品味著七娘子話裏的意思,卻怎麽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幾碟子點心,裝了個食盒,進了百芳園裏。
  七娘子又和立夏說話,“把這兩張藥方給梁媽媽,就說是權二少爺說了,這藥方最好是經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驗的。可惜方子上的藥材都名貴,梁媽媽若是為難,就先送幾兩,吃完了再問她要也一樣。”
  她就拿了三張重新謄抄過的藥方,給了立夏。
  立夏接過來看了一眼,揚了揚眉毛。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有幾分疲憊,“雖說梁媽媽和我們也不是沒有交情,但是職責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這張藥方她是一定會給大太太過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著七娘子歎了口氣,“真是步步為營……”
  事關身體,七娘子當然不會等閑視之。
  在古代,醫療水平算不上太先進,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現代,健康都是最寶貴的財富。
  權仲白留下的這張藥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來,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後怕於權仲白的大膽。
  也不曉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裏……萬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豈不是又尷尬了幾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隻是這種事,畢竟是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
  又想到那時候在屋裏,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後頭窺視,卻還是一下決了九哥的傷口有蹊蹺……
  #
  梁媽媽很快送了藥材進來,分量雖不多,卻都是上好的。
  東北的老山參、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當歸……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說了老半天的話。
  “小小年紀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媽媽一臉的關心,“權二少爺扶過你的脈,說了什麽沒有?”
  “倒沒有說什麽,還是說先天不足,後天思慮過甚,元氣虧損。”七娘子應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媽媽。“媽媽忘了,兩年前權二少爺到江南,就說過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媽媽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倒是沒給九哥開一樣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裏,來給我扶脈的時候,權二少爺也順手給九哥開了的不是?”
  梁媽媽終於釋然。
  “也是,雖是雙生姐弟,但到底沒有從小在一塊兒。”她就笑著又安慰起七娘子,“還好是遇到了這樣的神醫,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對來,多吃幾貼補足了元氣,到底還小呢,落不了什麽後病的。”
  兩個人又客氣了一會,白露就送了梁媽媽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夾道裏,梁媽媽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權少爺真是這樣說七娘子的?”她臉上帶了一絲疑慮,“說她隻是先天不足、多思多慮?”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兩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這樣說來著,五娘子、六娘子那時也在屋裏,都聽到的。”她據實以告。
  梁媽媽又打量了白露幾眼。
  徹底放下心來。
  白露這丫頭,她是自小看著長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說謊,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樣說,就算權家公子是看出了什麽不對來,也沒有告訴七娘子嘍?
  也是,七娘子畢竟還小,權二少爺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辭別了白露,進了主屋。
  仔仔細細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話告訴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眯著眼,聽得很仔細。
  一時又嗽喘起來,梁媽媽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來也是,雖然七娘子有幾分心機,但這麽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麵子上又怎麽能不露出一點點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又歎了口氣。“權二少倒是一點都不客氣,這樣名貴的藥材,說開就開。百年老山參給一個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來。”
  梁媽媽隻有陪笑,“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權二少爺不是還讓您平時少思少慮……再說,怕也是因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開了這樣大補的藥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點了點頭,又自歎息,“少思少慮,說來容易做來難,一大家子多少事,還不是靠我一個人裏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婦兒,您就舒坦多了。”梁媽媽隻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聲,慢慢地合上眼。
  梁媽媽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時候,大太太又開口了。
  “你說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幾分真……”
  梁媽媽遍體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這樣陰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這個反應。
  “七娘子說的對!”梁媽媽隻好斟酌著拿了七娘子的話來當擋箭牌,“這事,咱們不信,難保就有人信。還是請人做做法事為好,也圖個心安麽!”
  大太太就又煩躁地睜開眼。
  “我就納了悶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臉上帶上了一抹殷紅。“這三姨娘到底圖什麽?這麽多年,燒下去的金錠銀錠還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壽,還私底下祭奠她,讓她早日上路投胎。這麽多年下來,還要在我們楊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靜了下來,執拗地瞅著被褥,“反正我不信!這事,還是得查!”
  梁媽媽直冒虛汗。
  連輕紅閣都被重新油過一遍了,還要怎麽查?
  “這……這……”她輕聲細語,“我看還是先問問老爺的意思……”
  畢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爺打死的,這一查,難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來,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數,得大老爺發話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靜了下來,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這事……哼!”
  梁媽媽這才擦著汗退了出去。
  進了傍晚,幾個兒女來給大太太請過安,大老爺也進來和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權仲白開的藥,才過了初更就睡下了。
  進了半夜,迷迷噔噔地睜開眼,就看著窗前一抹黑影飛快地飄了過去。
  大太太嚇得一下就坐了起來,出了一頭的冷汗。“誰!”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聲音裏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話,又是一抹黑影晃過窗前。
  定睛細看,原來是院子裏的一棵梧桐樹被風吹得擺來擺去,借著月光,就把樹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鬆了一口氣。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過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大太太卻再睡不著了。
  燭花掉落時輕微的劈啪聲、遙遠的更漏聲,寒鴉嘶啞的叫聲……
  到了天放亮的時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沒有一個時辰,又被王媽媽小心翼翼地叫了起來:浣紗塢裏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81魘鎮
  楊府眾人都沒有對十二姨娘的流產表示出格外的意外與惋惜。
  畢竟沒有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十二姨娘這一胎本來就懷得不順,連權二少爺這樣的神醫看了,都隻是囑咐臥床靜養,話裏話外,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流產,也算是意料之中。
  隻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來的流言,就又沸沸揚揚地鬧開了。
  大太太隻好又殺雞儆猴,用老辦法平息了下人們之間的傳言。
  自己卻也帶了三分的不安。
  浣紗塢裏傳來的消息:胎兒流出來的時候,都已經能看出來是個男嬰了……
  又想到了梁媽媽私底下和自己說的幾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幾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媽媽,“這件事還是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心裏也不踏實。”
  王媽媽不禁為難起來。
  這該怎麽查,才能查出個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來就是最說不準的,要說有什麽事比鬼神還飄渺……那就是謠言了。
  不論是謠言的源頭,還是鬼神之說的根本,都是虛無縹緲,查也沒法查的東西。
  連梁媽媽都難得為王媽媽說話,“這種事也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嚐不知道王媽媽的為難?
  就歎了一口氣。“還是先去輕紅閣看看吧!”
  又派梁媽媽去探望十二姨娘。“讓她不要太傷心了,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裏哭多了壞眼睛。”
  怎麽說也是楊家的姨娘了,大老爺也還是常去浣紗塢過夜,三姐妹還是要籠絡住。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分頭行事,一個帶人去查看輕紅閣,一個去浣紗塢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閑來無事,就叫七娘子進來陪她說話。
  女兒家的功課,總是上得不經心,大太太這麽一傳喚,七娘子下午的繡花課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這幾年相繼及笄後,繡花課上就少了兩個學員,黃繡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絕活傳授給六娘子,對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鬆。
  大太太隨口就問,“黃繡娘教得還用心吧?這幾年看你的繡藝,倒也不過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繡不出六姐的巧奪天工。”
  “六娘子的確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問,“你五姐這幾個月沒有鬧什麽幺蛾子吧?”
  五娘子年紀漸漸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幾次看她不慣,說她幾句,五娘子又負氣起來,兩母女之間雖不說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況,有時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聽。
  也就隻有親母女,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鬧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漸漸穩重起來了,這幾個月都規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禮儀嬤嬤,都挑不出一點點錯。”
  大太太點了點七娘子的額角,“也就你知道哄我開心。”
  不過,說起來五娘子這幾年的確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經不像以前,一點點不如意都要嚷出來讓眾人知道。
  好像自從浣紗塢前的那件事,讓她被大老爺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來。
  再也很少做小兒女態了……有了女兒家的樣子。
  兩個人又說起了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
  王家又有起複的意思了,雖然福建布政使的職位早已被太子長史鄭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個一省學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難說!還得看這仗打得怎麽樣!”
  大太太想到秦帝師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測。
  也是因為這一場忽然爆發的大戰,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書請求太子出閣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擱置了下來。
  大老爺也就暫且不需要站隊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邊境……
  她歎了口氣,“別人看我們楊家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誰知道底下的戰戰兢兢……沒準到了明年,你們這些小娘子……”才說了半句,又覺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說話,隻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麽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場上的事,一步踏錯,就是天堂地獄。大老爺身為封疆大吏,諢號“江南王”,又怎麽可能獨立於朝堂的爭鬥之外?
  平時就夠謹言慎行的了,還不斷有麻煩纏身,這如今朝中奪嫡的風波喧囂塵上,大老爺身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會被卷進這場風波裏的。
  畢竟連秦家、許家都旗幟鮮明地站了隊……
  可這要是賭錯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難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榮華富貴,也不是那麽好享受的。
  “母親。”她就笑著開了口。
  聲音低低柔柔的,又透著清涼。
  大太太聽在耳朵裏就覺得很受用。
  “這都是外頭的男人們想的事……”七娘子輕輕地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涼的小手揉按著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緊繃繃的身體,就鬆弛了下來。
  “父親自然會操心的,說起來,從一個小小的進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親就是有千般不好,這官場,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聲來。
  “還是我們家小七會說話!”她一下就鬆弛了下來,靠到了床邊的五彩連福大迎枕上。“也是,這事,還是讓你父親操心吧。我們女人家,管好後院的事就足夠了!”
  七娘子就抿著嘴笑了笑。
  看來大太太對她還是有防心……這滿院子裏都傳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見她問自己提審小雪的細節。
  兩個人都有心思,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外間就響起了梁媽媽的聲音。
  “太太,我把浣紗塢的嫋嫋給您帶過來了。”
  她的聲音隱隱透著一股緊繃,無限的情緒都壓抑了下去,反而正經得有些古怪。
  “有些話,還是讓她親自和您說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間掠過了一絲訝異。
  七娘子卻嚇了一跳。
  嫋嫋原來是正院的人?
  這她還真不知道……
  當時她撞見叔霞的時候,十二姨娘身邊帶著的就是嫋嫋……
  不過,這丫頭不過是通房身邊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麵前多嘴多舌,把在輕紅閣旁見到自己的事叨登出來。
  一來,也是有一段時間前發生的往事了,未必記得。
  二來,一旦說出這件事,豈不就等於在懷疑七娘子弄鬼?一個小丫鬟,又怎麽敢得罪大太太身邊的紅人。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勢要請辭,“有什麽不方便小七聽的……”
  大太太擺了擺手,“你也給我出個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邊,望著被梁媽媽帶進了東稍間的嫋嫋。
  這小丫頭也是十二姨娘身邊的老人了,比起白露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進府,沒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嫋嫋給大太太、七娘子磕過頭,就緩緩地敘述起了在浣紗塢的見聞。
  “才進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來……一直說肚子不舒服,不過,這幾天也常見,服了權二少爺開的藥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嫋嫋的聲音裏帶了一股緊迫。“沒想到進了後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來,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沒有往下說。
  大太太也聽得有些不忍,“你就說說這所謂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沒有根源!”
  她頓了頓,又問,“還有,到底是不是個男孩!”
  嫋嫋咬住下唇,瞪著自己的鞋邊,緩緩地道,“孩子下來的時候已是有了形狀……是男孩不錯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對大太太來說,楊家的男丁當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輕輕長出一口氣。
  嫋嫋說的話,都是她想聽到的。
  “至於作祟……”嫋嫋的肩膀有些顫抖,“這個奴婢也不好說……不過,當晚在淨房地上,的確也看著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麵色大變。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寬。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輕聲細語地開解,“這裏裏外外,都是血汙……”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裏一片潮冷。
  “還有,”嫋嫋的頭越發低了。“十二姨娘一直問,窗外是不是站了個紅衣女人……”
  屋內的氣溫,似乎一下就降了下來。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緊了緊,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媽媽的笑臉也透著勉強……更像是擠出來的一個苦笑。
  “這事,沒準就是十二姨娘心裏慌了……”安慰的話才說到一半,也說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進府的時候,三姨娘墳木早拱,府裏更沒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麽知道三姨娘愛穿紅衣?
  “她……她怎麽就還是不放過我們楊家!”大太太喃喃自語,“先是九哥……後是這沒出世的孩子……”
  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還好九哥命大!雖被魘鎮,卻沒有送命!”
  已是一臉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連忙安慰大太太,“沒準……沒準是有什麽心願未了吧……”
  “也該上路了!”大太太雙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隻盼著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媽媽就把嫋嫋帶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幾年前還在想,會不會九哥年紀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長一短地把九哥被“魘鎮”,闖進輕紅閣換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來致傷的內幕說給七娘子聽。“我就覺得這事透著蹊蹺,你說以鳳佳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輕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麽會鬧出血光之災?原來背後都是有人在魘鎮!”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驚訝。
  “九哥從來也沒有和我說過這裏頭的事!”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三姨娘還真是陰魂不散!”
  大太太歎了口氣。
  “也是老爺,終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當作女兒來序齒,寄在了已經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說不準還真養不到這麽大!”
  思緒一下又發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嬸這幾年來失心瘋一樣看準了九哥使勁,說不準都是被魘鎮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這也太能聯想了吧?
  不過,終究是對九哥釋疑了。
  她就輕聲細語地問大太太,“這三姨娘是為什麽去世的,小七一直還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說給了七娘子聽,“……給你父親服了零陵香……喪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後怕,“竟有這樣的人!難怪死後也成了厲鬼,還是好好發送一番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寒山寺、慧慶寺的高僧,都請來家裏念念經吧,也去去家裏的邪氣!”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慶寺相與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慶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時候,就常到慧慶寺燒香。
  或許是因為這點,就算慧慶寺一向有許願效驗的名聲,大太太都從來沒有搭理過他們。
  現在連四姨娘都不忌諱了,口口聲聲,隻求一個靈驗……
  拉著七娘子念叨進了傍晚,各屋兒女都來請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訴立夏,“王媽媽帶了人,在輕紅閣裏又搜出了幾件紅衣服……全是又破又舊的……好像是三姨娘當年穿過的樣式!”
  “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樓一看,才發現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結了塊了!蒼蠅來往飛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動聲色,附和著立春,“竟也有這樣的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沒有幾天,百芳園裏就都知道三姨娘又開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緊張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請了新的寄名符並平安鎖來,給九哥親自掛上。
  “進進出出,身邊都不要斷了人!”她扳著九哥的脖子,叮囑了又叮囑,“你是被魘鎮過一次的,知道厲害,這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叫娘怎麽活?”
  九哥也是一臉的後怕,“一定不斷了人!去哪裏都和立春結伴!”
  就連大老爺都被驚動了。
  “歐陽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爺是一臉的疲憊,“還是請全真教派幾個年高有德的道長來,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
  “本家的人眼看著就快到了,府裏鬧成這個樣子……唉。”大老爺也不禁歎息,“這去世的人,還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她做什麽。”大太太卻又有幾分的不以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來折騰我們楊家的狐狸精!”
  大老爺眼神一閃,沒有說話。
  又問,“這一次本家來人,我們總要打發個家人回去上族譜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誰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來。
  大老爺這樣問,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像九哥這樣承嗣的獨子,一向也有寫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楊家家大業大,將來楊老爺身後,難免有人惦記家產……又和本家隔了千山萬水。
  把九哥當嫡子報上去,以後就少了很多紛爭。本家也說不出什麽,畢竟隔了這千萬裏路,誰知道九哥是不是從大太太肚子裏爬出來的?
  不過,這嫡子一報,過繼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說,“倒不如索性為九姨娘報個誥命,抬了正經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麽樣?”
  一般的姨娘,是沒有誥命可言的,不過像九姨娘這樣給楊家生育了獨子的姨娘,報了個九品的誥命,抬做正經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沒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舉她,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抬舉九哥。正經的二娘出的兒子,雖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尋常庶子一樣看待。
  不管怎麽處置,都是在為以後九哥繼承家產鋪路。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還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說!”
  大老爺默然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
  82法事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楊家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百芳園裏請了觀音山的尼姑來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經,外院裏也請了慧慶寺並寒山寺的高僧來念經驅邪,連九哥一並都不上學了,在師父身邊跟著念經,又得了開過光的玉佩隨身佩戴。
  楊府裏裏外外都大掃除了一遍,上下又統一置辦了幾身新衣,並還給幾間出名的善堂捐獻了銀米藥材,一並歐陽家開設的義醫館都得了捐贈。這一筆開銷,說起來並不小。
  不過總歸還是值得的,自打這些大師進駐楊府,三姨娘就再也沒有作祟,楊家裏裏外外一團幹淨,就連九哥都聲稱自己頭腦清爽,讀起書來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臉的欣慰。
  “還好發現得早,沒叫她繼續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們九哥真是多災多難,以前還不曉得緣由,現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滿臉的不快,老半天才擠了笑出來,“是啊,原來是有東西在背後作祟!”
  大太太就覺得和二太太沒有什麽共同話題,又說了幾句,就露出了疲態。
  二太太隻好告辭出來。
  站在院子看著來來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無名火也不曉得怎麽發出來,跺了跺腳,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幾天都沒有過來請安。
  七娘子就覺得心境慢慢地平靜下來,日子,也越過越舒坦了。
  法事轟轟烈烈地持續了一個來月,快到五月的時候,最後一班尼姑也終於從百芳園撤退,百芳園裏,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靜悠閑。
  輕紅閣也被改了名字,換了牌匾,又將整個二樓徹底拆除,一層堂屋重修成了四麵透風的敞軒,兩邊東西廂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們落腳的地方。
  大太太總算放下心來。
  “真不知道怎麽就不早些請人來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們九哥白受了魘鎮!”
  大太太對九哥的心結,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隻是笑,“現在也還不遲!”就問大太太,“北邊的戰事也不曉得怎麽樣了。”
  “噢!”大太太眉間隱現愁容,“雖不說是節節敗退,總的來說,也不大好……聽你父親私底下為他們盤算,糧食一共也就隻有幾個月的分量了,要是北戎有備而來,到了今年秋天,我們這邊的糧食可就支應不上了。說是要從江南調糧……今年的桃花汛又發得凶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語。
  她畢竟在楊家村生活了幾年,雖然年紀尚小,沒有什麽朋友,但對楊家村也不是沒有感情。
  兩個人說了半日的話,七娘子就告辭回了西偏院,“黃先生說,今日下午還要考我們的珠針繡……”
  大太太會心一笑。
  九姨娘雖然以繡藝聞名,但七娘子的女紅就隻能說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腳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黃師傅的脾氣,連我都有些怵,不要說你們了。”
  黃繡娘身兼兩家之長,九姨娘的凸繡法並自己一門花鳥針,都是江南有名的絕技,在纖秀坊做供奉,並教幾個姑娘針法,甚至可以說是給大太太麵子。以她的技藝,早已經可以自立門戶,江北的奪天工,江南的思巧裳,兩大繡房年年到了節下都給黃繡娘送禮。
  七娘子就笑著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個照麵。
  兩邊連忙笑著招呼,又互相行過了禮。
  “來給母親請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點了點頭,“太太家居事忙,我們恰好識得幾個字的,這不就過來幫手了?”
  大太太在家務上總需要幾個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媽媽、王媽媽等下人方便出麵的。
  立春又給了九哥……
  三姐妹漸漸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當又精細,大太太對她也是日漸倚重。雖然大老爺到現在都還沒有再進她的屋子,但也儼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樣子了。
  這裏麵的人情往來,彼此心照。
  #
  才進西偏院沒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熱得真早!”人沒進屋,聲音倒先進來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獅峰泡來我喝!”
  七娘子趕忙跳起來,“不要聽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沒有,做什麽來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簾而入,笑著給了七娘子一個爆栗,“就那麽一點點,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給我勻幾兩。不白拿你的!小氣!”
  “我也沒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曉得,一屋也就那麽一點點!”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鬧起來。
  兩個小姑娘打鬧了一陣子,又坐下喝茶說話,五娘子扳著手指頭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斷斷回不來的了,才出嫁幾年,沒有回門的道理。再說,也到了快生產的時候!”
  “說起來,大姐也還沒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記起來。
  這幾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歸寧,去年為了打發大姑爺安心讀書,就在家照顧老小,端午節也隻是派人送了節禮過來,又問了大太太、大老爺的好。
  今年大姑爺卻是還在京裏等春闈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撥空回娘家。
  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曉得李太太又有什麽事要和娘商量,先頭我從百芳園裏出來,迎頭就看到李太太進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歲了……李太太雖然曉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見了她,卻總還是笑眯眯地握住五娘子的手,誇了又誇,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爾,“就是見一見李太太也沒什麽,她總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兩個人就又說起了閑話。
  自從府裏念了這麽七七四十九天的經,大太太無聲無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連和五娘子說起東家長,西家短,也都是一臉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還以為你會被最近家裏的事嚇得魂不附體,和六妹似的……沒想到你膽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準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三姨娘作祟這話,能瞞得過大太太,又怎麽能瞞得過目擊者五娘子?
  小小年紀,倒是懂得套話了……
  “我看著二嬸那魂不附體的樣子,這笑就怎麽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釋,“也不曉得怎麽養出了這樣的女兒。王家也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吧?二嬸的舉動,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該有的樣子。”
  說王家的壞話,五娘子倒是高興的。
  “京裏的那些個所謂的名門世家,私底下可醃臢了,”她就眉飛色舞地給七娘子學,“就說王家吧,二嬸和她那個繼母就鬥得厲害……也是可憐,從小就沒了娘,這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性子,還不是繼母養出來的?我們到京裏去拜訪的時候,王家的幾個小姐,一個賽一個的斯文,一點都沒有二嬸的樣子,老太太一臉的威嚴,動作大一點,眼神就掃過來了……嗐,二嬸肯定沒少吃她的苦頭!”
  七娘子倒也有幾分感慨。
  “誰都有誰的不容易,這沒娘的孩子,小時候吃的苦也多。”
  兩個小娘子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了一通,就被立冬請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說話。
  “倒是覺得觀音山的幾個師傅經念得好。”大太太很關心,“桑蟲豬尾都預備下了?”
  “都預備下了,還想挑幾個好師傅來念經才好。”李太太有幾分疲憊,對兩個小娘子匆匆點了點頭,就起身告辭,“害怕丫頭說不清,我索性就繞過來問問,您覺得觀音山的師傅好,那我這就去觀音山請去……唉,也不曉得這孩子怎麽就發起來了。我這還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麽忌諱的,還得靠您指點。”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實也沒什麽大不妥的,我們九哥小時候就出過,年紀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萬謝地走了,大太太這才吩咐五娘子,“沒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長家的二哥過來收賬,倒不好當平常親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齊整些,下午出來見堂叔。”
  五娘子並七娘子齊聲應了,大太太又歎了口氣,“小五這幾天就不要上學了,本家這次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吩咐,初娘子還要歸寧,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們要送禮,還有幾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臨近節下……我怕幾個姨娘忙不過來。也該學學管家了,就在我身邊打下手吧!”
  一邊說,大太太一邊不經意地抓了抓臉頰。
  七娘子不禁心頭一動。
  她本人是發過水痘的……那時候這具身體根本還不大記事,隻隱約記得九姨娘十多天幾乎不眠不休,抓著自己的手,就怕小嬰兒不懂事撓破了什麽地方,落了傷疤。
  聽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發過。
  其餘的幾個姐妹呢?五娘子出過痘子沒有?
  #
  吃過中飯,七娘子就一邊梳妝打扮,一邊問白露,“幾個姐姐都出過痘子沒有?”
  白露側頭想了想,就搖頭笑了,“都還沒有出過呢,統共就聽說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又問白露,“那你出過痘子沒有?”
  白露搖了搖頭,“從小就進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很難被傳染。
  七娘子問立夏,“你呢?”
  立夏卻是出過了痘子才進南偏院服侍的。
  兩個管事媽媽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兒少,有什麽事,七娘子也習慣差遣丫鬟們去辦,就隻又問了四個小丫鬟。
  四個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過了,下元並端午卻沒有出過。
  七娘子就安頓,“這陣子,沒出過痘子的人,沒事就不要出門了,在西偏院好生呆著。”
  白露有幾分不以為然,“也沒聽著堂屋那頭有誰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歎了口氣,“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卻跑到我們家來!偏巧五姐就撞見她了,兩個人還拉了手說了話。這病過起人來也快得很的,沒準就過到了五姐身上!”
  “總是小心無大錯吧。”立夏也幫腔。
  白露並兩個小丫鬟也隻好聽命從事。
  到了下午,幾個小娘子就在大老爺的帶領下見過了堂叔。
  本家的這位堂叔一臉的風霜之色,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倒比大老爺更老成。
  畢竟是近親,大太太也沒有回避,大老爺和堂叔行了禮,兩家人就分賓主坐了說話,問了問西北的情況。
  不想堂叔反而要問大太太西北戰況,他們才出了年就起身上路,一路消息閉塞,知道的比大太太還少,充其量也隻能告訴大太太,他們上路的時候,西北尚且平安……許家的世子也還很好,倒是個穩重利落的少年郎……
  大老爺就覺得很無味,三言兩語打發了堂叔去收賬,又和大太太關在屋裏議事。
  幾個小娘子於是四散了各自回屋,都覺得無趣。這個二堂叔寡言少語,看著木頭也似的,並不是個有趣的人。
  五娘子就拉六娘子、七娘子到她屋裏打雙陸。
  三娘子卻笑盈盈地拉七娘子,“父親給我物色了一架上好的桐木唐琴,七娘子到我屋裏瞧瞧去?”
  自從三娘子的婚事開始不順,她這個炫耀的習慣,就變本加厲了。
  首飾可以佩戴出來炫耀,這大件的物事,總不好抱著到處走吧?
  五娘子就歎了口氣,露出了一臉的不耐。
  七娘子倒是心中一動。
  三姨娘作祟的事,一直伴隨著莫名其妙出現的一口黑血。
  但四姨娘不會不知道這口黑血最初的來曆。就算她不肯定,至少也能猜到幾分。
  恐怕三娘子的“炫耀”,也不是心血來潮吧?
  她微微一笑,“三姐,我看就算了!我又不會彈琴……讓我欣賞,才叫正宗的對牛彈琴。”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笑了起來。
  三娘子就咬住下唇,求助似的望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也微微露出了焦急。
  七娘子心裏有數了。
  幾個小姑娘一頭走,一頭說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浣紗塢門口。
  要去溪客坊,就要往右拐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已是一邊說笑,一邊左轉上了小竹橋。
  七娘子就踮起腳尖,在三娘子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五姐、六姐,也不等等我!”說完了,就碎步追上了五娘子與六娘子。
  三娘子站在原地,麵色陰晴不定,半晌才恨恨地跺了跺腳,拉著四娘子轉向了溪客坊。
  83婚事
  接下來幾天,大老爺就忙碌了起來。
  往常大老爺就算再忙,早晚請安的時點,也會到正院見見子女,和大太太嘮嘮家常。
  這幾天,大老爺連個麵都不露了,成天的在總督衙門裏,不是找李文清說話,就是拉了總兵來問話,一天忙得連水都顧不得喝一口,有時候就睡在總督衙門裏,連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蘇州沒有多久,西北來的催糧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來,似乎就預示了西北的這一場戰爭,是沒那麽容易輕易結束了。
  沒有多久,全蘇州都曉得了,這一次北戎犯邊,來勢洶洶,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連續幾年,天候都說不上好,京城一帶的糧庫已經半空了,沒有幾個月,京師竟都要斷糧了,更別說西北前線……這一下,竟是兩邊都問江南要起了錢糧。皇上是一麵要江南拿出給京師的應急糧,一麵要湖廣江南支應前線!
  據說平國公麾下好幾次殆誤戰機,都是因為軍隊缺糧。
  偏巧又趕上了桃花汛,運河水漲,順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難了。怎麽把江南調集出來的糧食運到京師,就是個大難題。
  更不要說,蘇州庫裏早已也沒有剩下多少糧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爺還放了幾次糧來著,這軍糧該怎麽籌措,都是問題。
  沒有幾天,大老爺就瘦了一圈。
  總督府來來往往,都是傳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鄭長青最是殷勤,也不消大老爺督促,大老爺還沒來得及督促,已經將十幾萬斤的糧食全送到了蘇州。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遜色,雖說和大老爺磨了半天,最後也隻拿出了十萬斤糙穀子,但也已經算是夠意思的了——楊家常駐江蘇,又怎麽不知道這幾年江蘇的出產?
  隻有浙江布政使劉家,磨磨蹭蹭的,這都十多天了,杭州來的傳令兵,還沒有把軍糧上路的消息傳到蘇州。
  大老爺急得滿嘴裏全是燎泡。
  “劉徵到底在想什麽!”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這個官還想不想要了?他平時和達家走得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懶得管他,眼下軍糧不齊,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線一突破,北戎進了腹地燒殺擄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說山西一帶還有幾支強軍虎視眈眈,到時候,他拿什麽來賠!”
  氣得親自上路去杭州討糧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這種朝野上下風雨欲來的時候,楊家的公關就越不能放鬆。
  誰知道一個小小的紕漏,會不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皇長子已經在京郊練兵了,號稱是要帶兵去西北把平國公換下來……雖然皇上還沒有開口,但是皇長子也就是進了四月,才得了旨意開始在京郊練兵的。
  邊境戰況膠著,京裏的局勢,也是撲朔迷離。
  和楊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門探探楊家的口風,也好附楊家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爺又親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隻好強打精神,效法那當紅的清官人,送走一撥迎來一撥,左推右擋施展太極功夫,把各個夫人太太忽悠得暈暈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楊家到底是什麽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邊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樣文章繞得頭暈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曉得說這些淡話有什麽意思,要我說,直接說是病了,誰也不見,倒也省事。”
  大太太雖然有諸多不是,但在本職工作上究竟還算是出色。七娘子歎了口氣,就問五娘子,“父親不在家,母親又病了,來訪的官老爺們走了空還說不出什麽,官太太又走了空……誰不說我們楊家架子大?”
  楊家的架子都這樣大了,以後有什麽事,誰敢貿然上門來?楊家在中下層官吏心中的聲望,漸漸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歎了一口氣。“官太太真是難當,見了麵無非那些家長裏短,那些個小官太太見到母親,就像吃了蒼蠅屎似的,好話就像是不要錢,接二連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隻是笑。“官太太都難當,我們院裏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擰七娘子,“把你這張壞嘴撕爛了!”一頭又笑,“有你這樣刻薄的人沒有?”
  兩個小姑娘笑過鬧過,五娘子繼續跟在大太太身邊學交際,學管家,七娘子學她的繡花寫字。
  就這樣,很快進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裏牽了顛顛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個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幾日再回去。”笑著向大太太解釋,“如今大姑爺在京裏讀書,二弟和弟媳婦又去看人插秧,家裏也沒什麽事,公公婆婆就開恩放我回家多住幾日。”
  大太太很高興,“回家來正好幫著娘招呼客人,你不曉得,這個月裏頭外頭,是忙得我飯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臉的心疼,“娘看著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裏就井井有條了起來。
  每日裏早起幫著大太太發落了家事,就開始應酬上門拜訪的官太太們,甜言蜜語,好像不要錢一樣扔出來,把來訪的客人安頓得眉開眼笑的,巴不得聽初娘子多說幾句好話。
  大太太就順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強支撐著和幾個重量級的官太太見了麵,就把事兒扔給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沒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拋頭露麵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麽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來處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現在就娶個媳婦進家門,這些迎來送往的事,也不必讓出嫁了的女兒來操心。”
  出嫁的女兒回娘家,那是貴客,也虧得初娘子不計較這些,才進了娘家門就卷起袖子,帶著小囡囡裏裏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觀,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換做是她,恐怕這麽短的時間內,連幾個太太的名字都隻能勉強記下來,更不要說把這些訪客的喜好、傾向摸清了。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寵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訪客終於漸漸稀少了下來。
  全蘇州有資格和大太太對話的女眷,其實也沒有多少。
  大老爺卻還沒有回蘇州的意思,派人回來送信,說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進蘇州。二省軍糧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蘇布政使李文清來處理了。
  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節禮來的時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沒消,李老爺又成天的不在家,鬧得家裏亂糟糟的。
  或許是因為大老爺不在家的關係,大太太難得地愛起了熱鬧。
  端午節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並三個侄少爺、八娘子過府,在聚八仙裏安頓了下來,又把三個侄少爺叫到跟前,查問過他們在山塘書院的起居,就把他們三人打發了出去:“你們二堂叔今年在蘇州過節,偏偏老爺又不在家,我們女眷也不好出麵招待,你們兄弟三個就權代伯父、父親,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說話吧!”
  比起在百芳園裏鑒賞風光,和姐妹們玩笑,與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幾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說話,敏哥卻先掃了他一眼。
  “必定不會丟了咱們兩房的麵子的!”他向大太太許諾。
  二堂叔是族長一支出身,在陝西也算得上是呼風喚雨了。
  楊家要是沒把二堂叔招待好,將來在族人麵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頭來。
  敏哥小小年紀,就能想透這一點,可見是個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可惜,再好都是別人的兒子。
  又沉了臉交代九哥,“你也別到處亂跑,吃過飯就回屋用功,聽到了?也是十歲的人了,別還當自己是個無知稚童,看你父親、二叔在外拚搏……就該知道自己要用功讀書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應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臉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轉,抿著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熱得早,才進了端午,我就覺得聚八仙裏熱得坐不住了。娘,咱們把中飯擺到解語亭吧,那兒風大,也涼爽些。”
  大太太點了點頭,“也好,聚八仙雖寬敞,但畢竟熱了。”
  就起身請二太太,“二嬸,這頭走。”
  兩個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語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竊竊私語,一邊拈花惹草,一邊進了長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後。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邊走一邊說斑斕虎生下的那幾頭小貓。
  “送你一頭要不要?”五娘子一臉的無奈,“成天滿屋子亂竄,貴重一點的瓶罐都要收起來,免得隨手一帶就打翻了。”
  兩個人才進了長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從後頭趕了上來。
  兩幫人擦肩而過。
  “哎喲!”五娘子驚叫起來,“三姐!”
  三娘子卻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擺。
  五娘子的滿天星軟緞裙上,就現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三娘子也很吃驚,“倒是沒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雖然氣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說什麽。
  居家過日子,這樣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覺得這裙子好看,我解下來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腳,“又何必弄這樣的把戲!”
  就帶著穀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個兒先過解語亭吧!”
  從月來館到解語亭,要橫跨一整個百芳園,的確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動,倒堅持,“我就站這兒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揮了揮手,就拐過了彎。
  三娘子四娘子對視一眼,也走遠了。
  七娘子又打發白露,“去和太太解釋一聲,就說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回廊邊靠坐了下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邊談笑,一邊從七娘子身邊經過,衝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談得熱鬧,四張花一樣的臉從七娘子身邊經過,七姨娘盡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幾歲,但粗看之下,其動人之處,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見丫鬟、媳婦們三三兩兩地都沿著萬/花/溪繞過了溪客坊,她心裏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難道真是不經意間踩髒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這樣想著,就看著四姨娘嫋嫋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來。
  “七娘子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她似乎有些訝異。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這不是在等您嗎?”
  聽起來,就像是尋常的寒暄,頂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輕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氣。”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邊款款坐了下來,垂下眼睛,徑自思索起來。
  七娘子就靜靜地等她開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裏香賞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間是肯定要有一場談話的了。
  她本來也沒想過能瞞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裏都清楚是怎麽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們的算計,又怎麽會忽然怨恨起大老爺的子嗣來?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該衝著大老爺、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別說九哥屋裏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裏,又怎麽會猜不到是怎麽一回事?
  不過,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釋清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來。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麽,這裏頭的往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叨登出來閑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
  想來,無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片刻後,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臉。
  這些年來,四姨娘盡管再精於保養,畢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從心。
  到底是兩個花樣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圍,也出現了細微的紋路。
  但一雙雲山霧罩的雙眼裏,那股扣人心弦的朦朧,卻是越來越濃了。
  “其實,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開門見山。“我想著,七娘子這些年來在太太跟前,是越來越有體麵了。”
  “哪裏。”七娘子連忙謙讓。“其實也就是聽母親提了一句,這陣子也滿沒聽起,想來李家四公子雖然什麽都好,但唯獨好男風一點,怕是不討母親的喜歡……”
  四姨娘眼神頓時一黯。
  大太太有意為三娘子說李四郎為婿的事,一直隻是個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議的。
  風聲當然傳不到四姨娘耳朵裏。
  李四郎除了好男風之外,色色又都是齊全的,楊家和李家之間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點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時候,想挽回都來不及了。
  七娘子這是在不動聲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來威脅她,是萬萬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顧,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挾了七娘子,為三娘子說了一門好親。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穩固,將來繼承家業,能給三娘子好臉?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間,又多了幾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為三娘子這個做姐姐的說幾句話,把三娘子許給……”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長廊上等她?
  說不定,七娘子也有求於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許給桂家的二少爺!”她緩緩地把話給補全了。
  “桂家的二少爺?”七娘子不禁愕然,“這……怎麽忽然就想到了他頭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話。
  “桂家寫信來,有意和我們結一門親……”
  “桂家的二少爺這不就在蘇州城嗎?”四姨娘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羞澀,“我就想著,門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麽,我們家三娘子雖然是庶出,但桂家兒子多,倒也不能說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爺……”
  七娘子難得地把訝異之情擺到了臉上,“可這二少爺不是比三姐還小了——”
  話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閃過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這哪裏是要托她幫忙,分明是聽到了風聲,特地前來套話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證實了桂家的確有意和楊家結親。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磚嘛!三娘子不說親,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親事。可憐見的,都十六歲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給三娘子幫這個忙,我們溪客坊是一定會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結親,虧她想得出來!
  在這當口,大老爺正愁著軍糧,少了他來施壓,大太太又怎麽會輕易鬆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當嫡子媳婦?
  再說,桂家正在打仗,誰知道這一戰的勝敗?大老爺又怎麽會在這個當口和桂家議親?
  自己於情於理,都是不會答應這個條件的!
  四姨娘這麽聰明的人,又怎麽會猜不到自己的反應?
  恐怕桂家的二少爺,不過四姨娘獅子大開口罷了。
  先把價叫高,再和七娘子一點一點地拉鋸往下砍價罷了。
  七娘子長出一口氣,“也不瞞四姨娘,這臉麵都是互相給的,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換個更踏實的人家的話,為三姐說幾句好話,那自然是我這個做妹妹的應當照應。不過,小七也有自己的煩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憂呢。”
  四姨娘反倒放鬆了下來。
  兩人都有所求,這交易就有得談。
  “七娘子但說無妨!”她神色閃動。
  七娘子能有什麽事要求到自己頭上,以至於這麽痛快就答應了自己的條件?
  她就靜靜地望著七娘子,等著她的開價。
  解語亭方向卻忽然喧鬧了起來。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驚。
  兩個人也顧不得再說什麽,並肩向解語亭趕了過去。
  很快就聽到了初娘子的聲氣遙遙地透過水麵傳了過來。
  “良醫……快……備車……父親……”
  初娘子的聲音裏滿是焦急與緊迫。
  迎麵很快就來了幾個婆子,幾乎是小跑著自回廊下頭經過。
  四姨娘就喝住了其中一個,“到底怎麽了!”
  那婆子一臉的驚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暈過去了!”才說著,便又跑了起來。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沒有想到,會是大太太出了事。
  兩個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
  四姨娘那雙盈盈若水,雲山霧罩的瀲灩雙眸中,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喜色與笑意。
  84急病
  七娘子就輕輕地哼了一聲。
  對四姨娘的一點同情,也就如同洇進水裏的一縷墨,很快就消散了開去。
  “若是母親出了什麽事……三姐就又要耽擱三年了!”她故作憂急,“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三娘子可就是貨真價實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頓時就收斂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臉的擔憂。
  七娘子就和她並肩踏上了小竹橋。
  解語亭裏的確是亂做了一團。
  七姨娘手裏攏了六娘子,站在亭子邊上,看著下人們跟著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東奔西走。
  四姨娘就順勢站到七姨娘身邊,笑著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雙目緊閉,麵色煞白,癱軟在初娘子的臂彎裏,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絞著手絹,為大太太擦拭著額頭。大姨娘、五姨娘並浣紗塢的三姐妹,都關切地在身邊圍繞。
  七娘子就也試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額溫。
  高得駭人!
  怎麽忽如其來就發了這樣的高燒!
  她就匆匆地對初娘子解釋,“五姐裙子被蹭髒了,我就等她回去換了再一道過來……二嬸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長出了一口氣。
  “二嬸去淨房了……”她的語調中有細微的顫抖,但,更多的還是冰一樣的冷靜。“五妹還沒有過來?”
  “月來館畢竟離這裏遠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下來,“大姐,我看還是把母親抱到溪客坊吧!也寬敞些,在這裏扶脈,總不是個事!”
  雖說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現在事態緊急,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諱搬動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來沒有一點前兆就高燒暈倒,這時候還要背回正院去,就有些太折騰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決斷。
  “你說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來,”又對姚媽媽發話,“告訴梁媽媽,把歐陽家的醫生帶到溪客坊來,一路眾人自然是要回避的,姐妹們沒有事情,現在就先到溪客坊候著吧!一確診就可以輪流侍疾了!”
  頓了頓,又道,“梁媽媽、藥媽媽、李媽媽都傳了話去,叫她們打疊起精神辦事!唉,父親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頓,眾人也就都有了底氣。
  七娘子並初娘子看著幾個健壯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轎過了竹橋,又一左一右地看護著大太太進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姍姍來遲。
  她臉上還有未曾消散的紅暈,“怎麽突然就——”
  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是伸手試探大太太的額溫,又關切地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臉上的關心,一下就把幾個姨娘並兩個庶女臉上的憂急,襯得有幾分虛偽了。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領,輕輕地拉了開來。
  隻一眼,七娘子就臉色大變。
  “五姐,你出過痘子沒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話不說,上來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開了精致的春綢卷領。
  鮮紅的小水泡,已經是星星點點地在大太太的脖頸上盛開了起來。
  “怎麽發起水痘了!”初娘子難掩驚訝。
  溪客坊裏頓時慌做了一團。
  就算在現代,出水痘都不能說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經步入中年了,這成年人出水痘,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腦海中頓時就轉過了無數念頭。
  看著大太太蒼白的雙頰,她終於是歎了一口氣。
  “大姐,還是讓姐妹們回避一下吧!”她就問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間隱隱透出了堅毅。
  大老爺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測的時候,餘下的這幾個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雖穩重,到底不過是十歲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來。
  雖說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諱,但一時間,又哪裏能顧得了這麽多!
  “幾個妹妹就都回避一下吧!回了自己的住處,沒什麽事就不要出來了!”她就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五娘子就要說話,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現在府裏少了主心骨,正是亂著的時候,你們要是再發起痘子,那就真顧不過來了!”
  五娘子隻好默默地跟著幾個姐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飛快,六娘子拉著猶猶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們都是出過痘子的吧?”初娘子見眾姨娘都點了頭,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並十姨娘一道護衛了母親,乘現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個月都不好見光吹風,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擱了。
  初娘子就有條有理地把逐項事務都分派了下來。
  “藥媽媽帶人預備桑蟲豬尾……梁媽媽請醫生稍等片刻,帶著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圍一圍……八妹也沒有出過痘子?二嬸就快帶了八妹回去吧!再派人和幾個少爺打聲招呼,一會兒不用進來請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間已經布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後的七娘子。
  “七妹怎麽不回避!”初娘子先嚇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帶出西稍間,“快快快,要是過了你,又是一堆麻煩……”
  “我出過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靜靜地道。
  隻看初娘子這一番指揮若定的風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淺。
  初娘子的確是有幾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爺不在家,府裏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順順當當的把家務操持下來。
  不過,七娘子卻不打算把舞台全讓給初娘子。
  很多時候,危機就是轉機,難關,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時機。
  大太太身為一家主母,執掌府中大權,平時又哪裏有七娘子賣好的餘地?
  最難得這時候大老爺不在家,五娘子又沒有出過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諸事……
  七娘子有種感覺:恐怕,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機會!
  初娘子眼神一閃,“哦?那倒是正好,父親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兒……能信能用的人,還少!你既然出過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給你了!”
  七娘子頓了頓,才道,“那……多謝大姐了!”
  初娘子望著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說這話未免見外了。”
  兩個聰明人說話,就不必說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點就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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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家的少爺很快就到了。
  診治的結果自然不消多說,在等待醫生的這段時間裏,大太太連臉上都長滿了痘子……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麽病了。
  初娘子帶了蓋頭,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邊,難掩關切地問良醫,“母親為什麽忽然又厥過去?”
  “世伯母平時就是痰濕體質,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釋下來,眾人才曉得:成年人出水痘本來就險,大太太又有嗽喘,呼吸更不順暢,一來一去就厥過去了,許是這樣,就誘發了高熱,又讓痘子發了出來。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歐陽家的少爺,“就為難您多住幾天,否則我們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給大老爺報信,“這可不是什麽小事……雖說父親可能很難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幾個侄少爺雖說出過水痘,但也不方便進內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讓九哥進屋探望大太太。
  府裏一天還是有那麽多事……初娘子還要照應小囡囡,忙得□無術,屋裏的事,就全交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裏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帶進了堂屋,每日裏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餘的幾個姐妹都被初娘子約束了不準出百芳園,也隻得每日派丫鬟來在門外問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發穀雨來問十多次,正院裏來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婦。
  好像還嫌不夠熱鬧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發了水痘,府裏的下人們,也有十數人前後發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鎖進溪客坊,親自進七裏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頭就又多了一攤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紀小,出痘子也不算什麽,倒是給府裏少了一個麻煩。”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曉得四姨娘自己出過痘子沒有,別染上了又發作起來,那就不是少麻煩,是多麻煩了。”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麻煩夠多了,也不差她這一樁!”
  府裏府外,這麽多病人,請醫延藥就是多少事,還要維持著總督府的體麵……底下再亂,外頭是不能亂的。
  大老爺人還在杭州催問軍糧,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務耽擱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燒不斷,無法理事,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鎖進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還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幾天也遞了名刺上門,說是要拜見大太太……這裏頭就又牽扯到了桂家和楊家的親事。
  千頭萬緒,就都係在了初娘子一個人身上。才幾天,初娘子的臉就尖了下來。
  七娘子又何嚐好過?
  大太太的高燒一直沒有退去,倒還算是好事了。成年人發水痘,險情倍於兒童,大太太胸前背後都長滿了水痘,瘙癢起來,真是其苦萬狀,偶然清醒的一段時間,七娘子就要軟語勸慰,不讓大太太抓撓……
  昏睡時,更要一遍遍地為大太太翻身擦洗,喂她喝藥……大太太昏昏沉沉,時睡時醒,有時半夜醒來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場折騰。
  七娘子臉上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早都瘦幹了,臉上好似隻剩一雙大眼睛,眼下還帶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著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也不曉得能不能平安痊愈!”她難掩憂心,“萬一這要有什麽不測……”
  楊家的局麵,就真的說不清了。
  嗣子年紀小,後院又有多年的寵妾,隔房還有虎視眈眈的弟媳婦……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平常隻覺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變、小氣狹隘。
  到現在才明白,要是沒有這個多疑善變的嫡母,楊家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
  “隻希望母親平安無事!”她誠摯地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初娘子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張開的嘴又合攏了。
  “初娘子!”梁媽媽在門外輕聲叫喚,“我來請對牌出門采買藥材……”
  初娘子連忙起身出了西稍間。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邊,擰了沾了藥粉的手絹,為她擦拭臉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勻淨的臉頰上,也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皰,在室內昏暗的光線裏,倒顯得有幾分可怖。
  或許是臉頰上的瘙癢,耽擱了大太太的休息,她開始斷斷續續的囈語。
  “別搶我的蟈蟈兒……此人鷹視狼顧,不是良配……”
  “楊家有什麽好的……”
  七娘子已經習以為常。
  發高燒的人,經常冒出句把囈語,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這幾天斷斷續續,不曉得說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話。
  她輕輕地解開大太太身穿的白綢裏衣,開始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皰。
  “凸繡法……”大太太安靜了片刻,又呢喃了起來,“封繡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頓。
  “夫君雖然窮,但……”
  “當了姨娘還這樣不安份……好……她要養女兒,我就成全她……”
  “好癢……娘……好癢……”
  “纖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聲音又細又輕,“三姐,別搶我的蟈蟈兒……”
  思巧裳是江南規模最大的繡房,和北地的奪天工成對鼎之勢,俗稱北奪天工,南思巧裳。這兩家繡房都綿延了上百年的傳承。
  纖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隨著大老爺上位成江蘇布政使,才慢慢地發跡的。
  九姨娘的凸繡法和黃繡娘的珠針繡,是纖秀坊的金字招牌……兩人都把繡法傳給了纖秀坊的繡娘。江南人說起纖秀坊,第一個先說纖秀坊的凸繡,第二個說她們的珠針繡,到末了才輪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搖了搖頭,繼續為大太太擦身。
  再計較往事,又有什麽用!
  不管九姨娘進府的緣由再怎麽不光彩,現在也隻好當作沒有聽到了。
  畢竟,她是楊老爺與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輕輕地呻吟了起來。
  “謹慎……小心……癢啊……癢……”
  立夏輕輕地進了屋子,“是喝藥的時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親,該喝藥了。”
  大太太的囈語聲猛地一停,轉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連忙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母親,該喝藥了!”
  又是一番折騰,大太太才慢慢地睜開眼,無神地望著七娘子。
  “該喝藥了?”
  “是。”七娘子輕聲歎息,“喝了藥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來,七娘子接過藥碗,吹了吹青瓷匙裏的藥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藥。
  她盡量給大太太喘息的時間,忖度著大太太的神色,調整喂食節奏。
  大太太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為大太太鼓勁,“歐陽少爺說,您不能吃帶甜的東西,免得生化了痰濕,呼吸又不順暢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樣,露出了明顯的不快之色。
  過了一會,又問,“我病了幾天了……”
  七娘子輕聲回答,“五六天了,歐陽少爺說,痘子都開花了。您也快痊愈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氣,“沒騙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樣。
  七娘子不禁莞爾,“沒騙您!”
  又柔聲轉達,“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來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來!九哥更是幾次都要進來……”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搖其頭,“千萬別讓九哥進來!雖說他發過痘子,按理是不過人的……但萬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遞給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緩緩躺了下來,“您快睡吧。”
  說著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來。
  “你要去哪裏!”
  七娘子隻好又坐回了床邊,“小七哪裏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閉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視下,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才起身到窗邊坐下。
  “萬一……”大太太卻又開口了,“萬一我……這一病就起不來了……”
  85遺言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來就險。
  不要說古代,就算是醫療資源豐富的現代,都有因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別說古代還沒有抗生素、針劑……隻有靠中藥調理病情,還要受製於醫生的個人水平……
  大太太有這個擔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過病中的人,本來就最忌諱胡思亂想。這想象力一發散起來,誰知道大太太會自己腦補出多少凶險,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轉的病情,都會被她給想惡化了。
  “母親,您就別想太多了!”七娘子難得強硬,“快躺下休息吧,一會兒還要起來吃飯呢!”
  大太太就煩躁地長出了一口氣。
  “癢死了!叫人怎麽睡得著!”
  又問,“老爺回來了沒有?”
  “父親上次傳信回來,說是就快動身了,兵糧已經籌措得差不多,準備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寬心吧,等您痊愈得差不多了,父親也就到家了。現在府裏還有大姐照看著,什麽都很順當。”
  大太太一邊聽七娘子說話,一邊就舉手要抓撓臉上的水皰。
  “這要留疤的!”七娘子連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來。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撓,又要比兒童出水痘更瘙癢難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還可能引發感染。
  大太太就皺起眉想要掙脫,“實在是癢得厲害!顧不得了!”
  人在病中,總是有幾分可憐。
  平時八麵威風的大太太,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壞脾氣的病人罷了。
  七娘子就壓下了滿心的不耐煩,哄大太太,“等您睡著了就好了,就不癢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擰了帕子,沾了藥粉,為大太太擦拭著臉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癢得厲害!”大太太一邊指揮七娘子,一邊漸漸地低了聲音,“還有腰上……臉上……耳朵後頭……”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癢,的確能讓人滿心暴躁。
  想到這裏,她的不耐煩也就漸漸地消失了。
  不論大太太日後記不記得這一幕……總歸自己是已經盡力服侍了。
  就一邊應著大太太的話,一邊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擦過了全身。
  大太太已經睡得熟了。
  七娘子這才打著嗬欠,出了西稍間。
  “有什麽吃的沒有!”她問立夏,“這到了飯點,我肯定又顧不上吃飯了。”
  立夏就忙著把七娘子帶到了東次間,“在這給你預備了幾味鹹點心……我去給您傳些麵點吧?”
  七娘子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恨不得癱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時不覺得什麽,這一服侍起人來,就覺得不吃肉身上沒有力氣!”
  立夏就笑著吩咐了上元去傳話,又來攙扶七娘子,“還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氣熱,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與立夏一道進了淨房梳洗過了,出來用了幾口小點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進了東次間。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滿臉的惶急,“娘的高熱退了沒有?”
  七娘子嚇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麽就……娘還是斷斷續續發著低燒,離不得人!”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煩躁地跺了跺腳,“聽說是癢得受不住了,自己撓破了幾個水皰,眼下半邊臉都爛起來了,四姨娘哭得厥過去好幾次。她自己又是尋死覓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涼氣。
  病死和自殺,究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不過,如果四娘子真的毀容了……那這事可還真不好辦了!
  初娘子一邊抱怨,一邊就在桌邊坐了下來,撿了好幾塊點心入口。
  “忙亂了一上午,還沒有吃過東西!”一邊吃就一邊抱怨,“到了這當口,三妹還不消停,在七裏香門口一邊哭一邊罵我們當家的處事偏心,不給開好藥,害得她妹妹毀了容……笑話,藥難道不是兩邊開的?歐陽家的三個少爺都被我們請到家裏日夜斟酌用藥,李家還上門討人呢,自從老神醫身子不好不再應診,通江南就是這三個小神醫最管用,難不成我還為了她去京城請權二少爺?”
  初娘子身為出嫁女,還要裏裏外外地操持家務,說到底,看的還不是大太太的麵子?
  末了卻被三娘子這樣當麵打臉……泥人也有土脾氣,也難怪初娘子會氣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隻好放下點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氣大姐還不清楚?就是那張嘴不討人喜歡,要和她計較這個,大家都別過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還是別在最後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這陣子裏裏外外照應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這個時候卻不出麵去安慰四娘子,將來說起來就有點不大好聽,有些前功盡棄的意思。在大老爺麵前,就不好名正言順地請功了。
  “不去!”初娘子餘怒未消,“就讓她罵去!屋裏現放著那樣一個病人,不好好侍候著,還有閑心出來罵街?就這樣還有臉求我為她說話……讓我向父親進言,把她說到張家去……”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一下就想到了在回廊裏,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對話。
  原來四姨娘看中的是張唯亭張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張家的哪位少爺……”
  初娘子神色一動。
  “四姨娘心心念念,就是想給兩個女兒說個好婆家。眼下四妹這個樣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麵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來看的是張家嫡出的二少爺,現在恐怕心也沒那麽大了,能說個庶出的三少爺,也都心滿意足了!”
  四娘子運氣不好,染了水痘以至於破相,是肯定說不到什麽顯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勢變了,期望值當然要跟著調整。
  四姨娘還要指望三娘子快點出嫁,好帶一帶妹妹,把四娘子也說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點好高騖遠了。
  而以大太太賞罰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帶地把她照料到痊愈的情分,她是肯定不會忘記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裏的地位,也自然就跟著水漲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順利痊愈,在這一病之後,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為她說話,讓她在大太太跟前進言,請大太太鬆鬆手,放三娘子一馬了!
  七娘子心底已經閃現出了無數個主意,可以利用這樣的情勢,彌補自己的疏漏,為將來的計策布局……
  她就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謝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寬廣,舍得提拔我們做妹妹的,這份情,小七是記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務與照料大太太,哪個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這樣的機會讓給七娘子,裏頭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艱難,我還不清楚嗎?你幹得不錯,布置得也很好!母親現在——已經不提過繼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揚眉毛。
  自從布下了輕紅閣的局,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明確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計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躍的。
  “滿府裏人雖多,也隻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著對初娘子透露了幾句心底話,“母親心底既然已經沒有什麽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覺了。”
  恐怕還要再把一個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穩吧。
  初娘子隻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辭,“你也快用些點心,再過去侍候母親……母親要是有了什麽差錯,別的事就再也別提了!”
  七娘子連忙把初娘子送到門口,目送她急匆匆地進了百芳園,才回到西稍間為大太太擦藥。
  歐陽家配製的藥粉有鎮定清涼的作用,雖然大太太周身奇癢難耐,但隻要不間斷地為大太太擦抹,總也能起到一點舒緩的效果。
  這份活並不輕鬆,以七娘子的年紀,是著實有幾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沒有為七娘子分擔的意思。
  就是因為不輕鬆,才顯出了七娘子的賣力與殷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邊抱怨著癢,一邊又問七娘子,“剛才你大姐來了?怎麽不進來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是四姐……”就為初娘子解釋了起來。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發喜怒無常了。
  又過了三四天,痘子紛紛開花,膿液把被褥都沾濕了。又有新痘子生出來,難耐處是可以想見的。
  大太太的脾氣也就更加暴躁,從人稍有怠慢,就厲聲喝罵。
  五娘子親自隔了窗子和她說話,勸大太太平心靜氣,大太太當麵答應得好好的,回頭就翻臉責罵七娘子,“怎麽叫你五姐進了正院!染了痘子怎麽辦?”
  “你是要看到她和四娘子一樣才高興?”
  “你們都是狼子野心……圖謀我的陪嫁……”到最後又語無倫次起來,“癢得不得了!”
  七娘子隻好一邊軟語應和,一邊為大太太擦洗身子。
  “五姐好著呢,您別擔心。”
  “是是,都貪圖您的陪嫁,咱們不理那些人。”
  “癢好,癢了就要好了……別抓,您不能抓!母親!”又要時刻提防大太太抓撓水泡。
  大老爺到家的時候,七娘子瘦得簡直可以拎起來晃蕩了。
  大老爺是五月十七才進的楊府。
  說起來,卻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蘇州。
  先在總督衙門處理了兩天的公事,把第一批軍糧安頓了運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幾個病人。
  一進門,大老爺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並九哥都來勸阻,“這要是有什麽萬一……”
  要是大老爺也被傳染了發起水痘,楊家就真要亂了。
  大老爺執意不聽,“我發過痘子了!倒是你們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別被染上了複發,這幾天就不要來正院請安了!”
  五娘子隻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來館。
  七娘子就隔著窗戶望著大老爺直奔西稍間。
  “怎麽樣!大夫怎麽說的?”大老爺一進門就問七娘子。
  特地壓低了聲音,沒有打擾昏睡著的妻子。
  眼底的關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說是這成人的水痘,說不準要發足一個月。”七娘子壓低了聲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沒有燒了,到了晚上,說不定就又燒起來。”
  一直以來,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過這場高熱的折磨。
  其實滿打滿算,從發病到現在,不過經過了十天而已。
  還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爺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怎麽會!”又跺了跺腳,“怎麽會鬧成這樣!”
  就要轉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動。
  “父親!”她輕聲說,“母親肯定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親,母親。”
  大太太慢慢地蘇醒過來。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帶焦急的關切麵容。
  這些天來,就是這張臉伴著她度過了煉獄般的日日夜夜……
  “怎麽?”大太太就移開了眼神,疲憊地問。“又要吃藥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親回來了!”
  “老爺!”大太太有些驚訝,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著,你躺著!”大老爺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邊,“人怎麽樣?”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這樣……”難掩關心,“浙江那邊的差事,辦得怎麽樣了?”
  “都應付下來了。”大老爺捋了捋頷下的短須,挪開了目光,“劉徵要和我鬥,還嫩了點,就是耽擱得久了些,讓你受苦了!”
  “還好。”大太太虛弱地扯出了一個微笑,“初娘子很能幹……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沒有受多少苦。隻是這病……怕是不能熬過去了。”
  “不要胡說!”大老爺不禁動容,“不過是發個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間,給這對關係複雜的夫妻留出了少許空間。
  透過晶瑩剔透的水晶簾,還隱約能聽到大太太的聲音。
  “二娘子……臨盆……嫁妝……纖秀坊……”
  “過身……發喪……族譜……”
  大老爺隻是間或應上幾聲,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太太在說話。
  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後事了!
  雖說這病按理是不會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會有想交代遺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強烈的好奇,沒有靠到門邊探聽。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還是能痊愈的。
  這才十天,新一輪爆發的水痘數目就明顯少多了,歐陽家的藥粉也是日漸見效,大太太已經在慢慢康複了。
  既然這樣,這所謂的遺言,無非就隻是代表了她對楊家事務的看法而已。對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會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時間扭轉。
  萬一被大老爺發現自己偷聽……可就尷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裏吹了吹穿堂的涼風。
  “父親回來了?”就看到初娘子跨過了門檻。“正好,倒是想問父親幾句話。”
  “父親在和母親說私話。”七娘子笑著擋了駕,“大姐還是慢一慢為好。”
  “哦!”初娘子難免有幾分驚愕,隨後又恍然大悟,“是,娘心裏肯定有無數的話要交代父親了。”
  兩人就親親熱熱地攜手進了東次間吃茶。
  “大姐要問父親什麽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沒有瞞七娘子的意思,“是父親又要給三姨娘做法事,前兒在杭州就遞話回來,讓我們找個有德行的僧道,給三姨娘念念往生經,讓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聲張……我不曉得父親這是什麽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沒有找人。這是請罪來的。”
  她神色輕鬆,看來,並不以沒有完成大老爺的交代為意。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看來,大老爺對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著開了口,“有事想求你幫個忙……”
  86 親情
  雖然大老爺平時也很少管內宅的事,但有他在,楊府內外人等行事時,也都多了幾分底氣。
  四娘子也不再尋死覓活,就連四姨娘都抹幹了眼淚,到正院來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還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體諒四姨娘,“畢竟也是個病人!”
  “我們做姨娘的,當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間透露出的,卻是再也無法隱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裏顧得到小輩。”
  大太太就抿著嘴無聲的笑。
  又打發了四姨娘幾次,四姨娘才回七裏香去。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實在很懂得討大太太的歡心。
  歐陽家的幾個醫生,的確已經代表了江南的最高醫療水平。大老爺一回來,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複起來。
  卻到底是習慣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時翻身擦洗,還是點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盡心盡力,一點都沒有放鬆貪懶。
  和初娘子一個主外一個主內,總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漸漸好了起來。
  雖說還不敢吹風,也不敢貿然讓人進來探望,但大太太總算是退了燒,身上的水泡也在漸漸結痂。
  閑了沒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們家小七瘦了!回頭讓曹嫂子給你做幾餐好吃的,好好進補!”
  說著,就伸手為七娘子整理鬢發。
  兩個人日夜相處,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麵都被七娘子見過了。
  七娘子的疲憊和汗水又何嚐沒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兩個人自然而然就親密了起來。
  七娘子歎了口氣,“母親才要進補呢,這一個月幾乎是水米沒打牙……瘦得都有些脫形了!”
  大太太又惦記,“也不曉得四娘子的臉怎麽樣了。”
  歐陽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錢似的送進了七裏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來見人,也不曉得是水痘還沒有全消,還是臉上的疤痕,讓這個敏感陰沉的小姑娘喪失了出現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當時的高門大戶,對媳婦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頭正臉。
  臉上哪怕隻留了一點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別想嫁進上等人家了。
  說來,大太太應該高興才對,畢竟這多年來她心心念念,就是要在親事上壓四姨娘一頭。
  不過畢竟四娘子從來也沒有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打壓她是一回事,看著她毀容,是另外一回事……
  “現在四姨娘見天的關在七裏香不出來,也不曉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還是更壞了。”她就婉轉地道,“都說這陰司報應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應在四姨娘身上了……這一輩子做下的虧心事,全都報複在女兒身上,倒比報複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嚐不是才大病了一場?如果說四娘子的病是報應,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臉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軟下來:七娘子到底是累著了,說話就有些不謹慎。
  “是她虧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應了一句。
  又覺得周身瘙癢起來,“小七,再拿些藥粉來敷一敷。”
  七娘子連忙應了一聲,利落地絞了帕子,打開藥盒沾了淡紅色的藥粉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來。
  眼簾裏全是七娘子專注的表情。
  饒是現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幾遍身子,更不要說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對自己卻的確是盡心盡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漸漸地柔和了下來。
  “桂家的少爺走了沒有?”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麽到了這個地步,大太太還惦記著和桂家結親?
  “沒有。”她輕聲應,“不過我也不大清楚,這些天小七都沒有出過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邊又哪裏離得開七娘子。
  “派立冬去問問。”她沉著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間傳話。
  大太太要麵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辦了,就不要別人在這時候進屋。
  立冬很快就帶來了回話。“桂家少爺是跟著副將來催糧草的,副將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卻要留下來打點運送,怕是進了九月才能出蘇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過了三四天,大太太徹底痊愈,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沒有留下。
  雖說也到了這把年紀,但哪有不愛美的女人?
  “還是小七細心。”大太太就誇七娘子,“換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這樣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勢最沉重的那幾天,就在西稍間打地鋪,大太太一有抓撓的意思,立刻翻身起來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衝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殷勤,就你細心!”
  眾人都笑了起來,大太太慈愛地望著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頭就吩咐梁媽媽,“請歐陽家少爺給小七開幾個滋補的食療方子,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哪裏能就這樣瘦下去。”
  九哥就看著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著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詳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並排站了,“真是,九哥看著臉有些圓了,倒是小七越發是一張瓜子臉。”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後抿著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隻護著你家主子。”
  大太太來回打量一雙兒女,笑著點了點頭,“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確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頭抿著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說笑話,初娘子也笑著進了東次間。
  “娘可大好了?”她親熱地坐到大太太身邊,“我看看,嗯,這痘印是一點都沒留!”
  大太太笑逐顏開,“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難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撫初娘子,“這咱們娘倆之間,還說什麽好不好的話?倒是你七妹年紀雖小,但比大人還要仔細耐心,又不居功,卻要比你強!”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連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內的歡聲笑語,倒讓七娘子有些局促。
  原來這就是心腹的感覺……
  她抿了抿唇,抬頭也露了捉狹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氣,誰不曉得你這裏裏外外支應得辛苦?母親麵上誇我,心底指不定怎麽疼你呢!我看著藥媽媽來來往往的,這不是又打點你回家帶的節禮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連珠炮一樣地鬥起嘴來。
  大太太久未和兒女見麵,笑得前仰後合。
  連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對話逗得直笑。
  屋內一團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趕走了。
  “你們沒有得過水痘的還是要小心些,白天說說笑笑不妨事了,沒準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邊為大太太扇扇子,一邊和她說些閑篇。
  大太太一邊說話,一邊閉上了眼。
  沒有多久,七娘子的聲音也漸漸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睜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邊打起了盹。
  呼吸聲雖清淺,卻很勻淨,濃密的睫毛就像兩把小扇子,在臉頰上投下了深深的陰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現了一點笑意。
  到底年紀還小,禁不住累。
  她輕輕地把床邊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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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徹底痊愈了。
  頭一件事就是好好地為初娘子挑選了帶回夫家的節禮。
  初娘子身為長媳,卻長達數月出門在外,未能善盡侍奉高堂的職責,在鄉間是要被人說閑話的。
  雖說事出有因,但身為娘家人,姿態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節禮送回了餘杭,自己卻留了下來。
  “母親雖然痊愈了,但卻還不能過於操勞,我還是過了七月再回餘杭吧!”她笑著摸了摸小囡囡的臉,“小囡囡也惦記著在百芳園多逛幾天。”
  大太太自然不會反對。
  “也好,那我就再做幾天甩手掌櫃。”
  聽說大太太大安,幾家來往頻密的親朋好友也都上門來探望。
  李太太是一臉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裏有病人還到處亂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氣,“這是誰都說不清的事。”又關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複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隻發了半個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亂跳的……整日在家裏也是惹事,我想著,明年就送進山塘書院,讓幾個哥哥管教他好生讀書。”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樣的年紀,都要進山塘書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閃,“好事。”
  九哥也到了進學的年紀了。
  應酬了李太太,張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鄭家派來請安的婆子媳婦,還有糧政、學政、總兵家的太太……大太太總算清閑了下來。
  就又忙著打點運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經收完了江南的帳,按例是又要問大房借人,把銀子、糧米運回西北去。
  當時的票號生意雖然已經漸漸做大,但西北正值戰事,拿了匯票也未必能兌出銀子來,有銀子也未必能買得到糧食。本家二叔索性在當地就把部分盈餘換作了稻穀,打算靠江南總督的麵子,尋幾家鏢局一道保鏢出關。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要托本家二叔帶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幫著大太太裏裏外外地打點著這些事兒,也是忙裏忙外,沒有絲毫空閑。
  私底下卻又指點七娘子。
  “這次是一定要把你們幾個小的上到族譜裏去的。”姚媽媽是推心置腹的語氣,“九哥上在誰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講究。七娘子您正是當紅得寵的時候……可要奔著將來的事多使勁兒。”
  七娘子又哪裏不懂這個道理。
  九姨娘身為姨娘,當然是沒有資格上族譜的。
  除非被抬做正經的二房太太,請了九品誥命在身,才能寫進族譜裏。
  九哥寫在這樣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當然會更加穩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過繼,能夠動搖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後大老爺過身,也沒有什麽族人能對九哥的身份說三道四,妨礙他繼承家業……
  按理說,隻是抬舉一個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過一句話的事。
  問題就在於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攪了攪黑瓷兔毫碗中的湯水。
  “我看您還是一口氣喝了吧!”白露含笑勸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燉的雞湯過來了。”
  大太太都發了話,曹嫂子又怎麽敢怠慢,一天三頓,都照著方子預備了滋補的湯水,親自送到階下,連賞錢都不敢要了。
  “這是咱們的分內事,分內事!”
  纖秀坊又上門為七娘子量身,“太太說,您也要有幾套上得了台麵的衣服。”
  轉頭就送了幾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鮮豔的頭麵衣裳過來。
  大太太的優點就和缺點一樣鮮明。
  “你說這事,我該不該發話。”七娘子一邊喝著湯水,一邊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譜這樣的大事,白露當然會收到風聲,這族譜該怎麽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換了一個眼神。
  “要我說,太太這個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語氣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寵沒有多久,就為生母的誥命說話,難免會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許這好容易才得來的寵愛,也就要消逝了。
  不過這想法終究是沒有顧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說得太明顯。
  “有理。”
  七娘子倒點了點頭。
  又拋下了這話問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經常為太太到各處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幾分不以為然,“初娘子倒是慣會討好太太。”
  “大姐肯把這份天大的功勞讓給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臉訓斥立夏,“我們自己要記住這份恩情,人前人後,都不能說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應是,垂下頭不敢再多說什麽。
  白露卻費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幾次來往,她都是看在眼裏的。
  也不知為什麽,一開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這個沒有見過幾次的妹妹,這一次,更是把照顧大太太的差事讓給了七娘子……
  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著蹊蹺。
  先是大老爺要私底下給三姨娘念往生經,現在初娘子才得了一點空,又見天的往外跑,蘇州城大小的寺廟,聽說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布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難道還是三姨娘作祟?
  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這場病,做點什麽文章呢?
  她就詳細地對七娘子描述,“初娘子這幾天去了觀音山、寒山寺……滿蘇州的名刹,都快走了個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臉上,隱隱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臉怎麽樣了?”她又問。
  笑容裏已有了幾分胸有成竹。
  87紛爭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務,侍奉母親,楊家的幾個孩子都閑了下來。
  九哥的功課是沒有斷過的,隻是前陣子索性就搬進了月來館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經痊愈,他自然是搬回東偏院。
  幾個女孩子的學業卻因為兩場大病而中斷了一個多月,如今才漸漸地恢複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終於舍得走出七裏香了。
  說實話,大老爺的確對四姨娘所出的兩個女兒不薄。
  這段時間裏,名貴難得的養顏藥材就好像不要錢一樣,見天地往七裏香送……歐陽家的少爺也是兩邊忙活,一麵給大太太扶脈,一麵照顧著四娘子的臉。
  就算下了這樣的苦工,四娘子臉上還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雖然遠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發覺出不對來。
  四姨娘這陣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繚繞彌漫的水霧,不知不覺間也都幹枯了下來。
  大太太也很頭痛。
  “隻盼著老爺別是非不分,四娘子都這個樣子了,還妄想把她說到什麽好人家裏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來就隻是偏房庶女,這下臉上還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戶人家娶媳婦,娶的就是個臉麵,再沒有願意娶臉上帶了疤的女兒家進門的。
  初娘子就笑,“這也是四房自己照顧不周,說起來,這成人發水痘,還要比孩童發水痘更癢,七娘子又還是個孩子,都能把您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怎麽她們四房就出了這樣的事?”
  眼看著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場,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寵起來了,這種順口的人情,當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潔的臉蛋,就有些自豪,“你當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謹慎又細心?”
  初娘子撒嬌,“您眼裏就隻有七妹!隻看得著七妹的好!”
  大太太嗬嗬笑,“我知道你也辛苦!裏裏外外要不是我們大姐,誰能支應得下來?”
  可初娘子畢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應,也隻能多給些私房錢罷了。
  真要從根子上提拔初娘子,還得看大老爺……
  或者就要等將來九哥入仕後,再提拔大姑爺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說了幾句瑣事,才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觀音山的住持,“同壽大師那邊也給了話,說是要咱們方便的話,隨時都能上門來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遠,“你說,你父親要你私底下找人來做法事……這安的是什麽心?”
  初娘子就頓了頓。
  三姨娘的死,是幾個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紀,卻把這種事看得這樣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爺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應,更做了這樣不露痕跡的布置……
  真是後生可畏!
  “我想著,怕還是覺得三姨娘是要對楊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著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這才把臉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鬆了一口氣。
  “也是,恐怕不想張揚,也就是不願意再添亂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初娘子卻歎息起來,“不瞞您說,我倒是覺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初娘子貼心。
  很多話,不好對七娘子說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這三姨娘作祟的話,能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過咱們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時候有沒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爺打死的,咱們還不清楚嗎……就算要作祟,也應該衝著……衝著娘和四房麽!大不了,還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衝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見不得人的事,整死個把姨娘,在這些當家主母心裏,又算得了什麽。
  “你的意思是……”她卻是有些迷糊了起來。
  初娘子很坦誠,“我看,九哥接連出事,背後的確是有東西在作怪,但卻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動容。
  就沉思了起來。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麽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臉的憂心忡忡,“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不要說別的,就是在楊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說,三姨娘的死是誰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難掩震驚。
  “你是說……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魘鎮我們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來。
  從九哥屋裏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紗塢的十二姨娘……
  “但輕紅閣裏的異象又怎麽解釋?”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點,“這要不是三姨娘……”
  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話,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魘鎮的事,往三姨娘頭上栽贓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來。
  “還是你敏銳!”她一字一頓地表揚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應在了我的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覺得有道理,“我看,倒是這場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內的氣氛似乎就隨著大太太的話,一下陰冷了下來。
  初娘子心裏也有些發涼。
  “以母親的性子,您隻需要提上幾句,她自然就會明白個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說起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為是自己想出來的緣由,母親才會深信不疑……就拜托大姐了。”
  這一番安排,雖不說是天衣無縫,大太太卻也是完全聯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還好,還好自己已經出嫁了,否則,自己難免要擋了七娘子的路……
  還好自己識趣,做了順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給了七娘子……
  有這樣一個敵人,那可真的一點都不有趣。
  隻看她能耐心地等待兩年之久,才等到了這個良機,初娘子就曉得,二太太是一定會被七娘子斬於馬下的。
  七娘子能從一個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個中真是沒有一點僥幸。
  #
  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媽媽給幾個姐妹送東西。
  “莊子裏新送來的塘藕,最是新鮮脆嫩的。”姚媽媽笑盈盈地進了百芳園走了一圈,先進七裏香,再進月來館,又過了小香雪,才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著謝過了姚媽媽,“還是大姐心疼我們姐妹。”
  就叫姚媽媽和白露吃茶。
  回過頭,白露就回報她,“初娘子說,話她已經帶到了,太太也已經想明白了……”
  雖說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白露卻一點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這番布置到底有什麽用意吧。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好……大姐辦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過頭就像是忘了這碼子事,該做什麽就做什麽。
  過了幾天,倒是大老爺找七娘子去外院說話。
  七娘子才下了學,就被守在家學門口的牛總管嚇了一跳。
  牛總管雖然常常進出內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們上學的當口出入,七娘子倒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點與牛總管碰頭。
  “牛總管。”幾個姑娘都笑著問好。
  雖說大老爺更寵幸的是身邊的張總管,但牛總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邊的陪嫁,內宅事務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協商,幾個姑娘對牛總管都不陌生。
  “給姑娘們請安了。”牛總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給女兒家們行禮。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連忙避開,隻受了牛總管的半禮。
  三娘子與四娘子卻都隻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沒有回禮,就直接拐進了夾道裏。
  自從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陰沉了起來。
  三娘子急急追著她也進了夾道,隻對牛總管稍稍點了點頭,就算是回了禮。
  幾個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總管。
  大家大族,講的是舉止有度,像牛總管、王媽媽這樣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臉麵的大仆,就算是正房嫡女見了,都是客客氣氣的。
  牛總管臉上還是一團笑意,“老爺請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就連七娘子都費起了思量。
  大老爺對內院的事,是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幾個女兒無非是他高興的時候做伴解悶,享天倫之樂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連這個工具都沒有資格,雖然書法寫得好,但吟詩作賦上全無天賦,甚至還比不上三娘子。
  兩父女雖然居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幾年下來,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總管身後,一邊走就一邊忖度起了大老爺的心思。
  總不會是為了族譜的事吧……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進楊家外院。
  比之內院百芳園的嬌媚,外院就要肅穆得多,同正院相仿,三進堂屋坐落在當院中,懸了昭明日月的匾額,隱隱約約,還能看著裏頭條案上的小金鼎。
  牛總管卻是直帶著七娘子進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設而不用,隻有接旨、祭祀並婚禮諸事,才會啟用。大老爺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書房裏。
  整個內院也就隻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資格常常到小書房陪伴大老爺。
  “牛總管。”
  “範大人!”
  外偏院裏來往的幾個師爺就笑著和牛總管應酬起來。
  七娘子連忙望住腳尖,目不斜視。
  大家女兒,要的就是這份矜持。
  牛總管看在眼裏,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恭敬。
  “請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領進了小書房外間,他就告了罪,進了裏間回報。
  簾子一撩起來,就隱約聽見了大老爺的聲音。
  “劉家這是要徹底撕破臉皮?”
  大老爺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於色的情緒。
  這句話裏卻布滿了怒火。
  “好,他能上書,我就不能了?給他留了幾分餘地,倒還當我怕了!”
  又不知是誰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我楊海東倒不至於這麽不濟!”大老爺抬高了聲音,“此事為國為民,於心無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廢公,包藏禍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誰倒台!”
  七娘子也不禁聽得入了神。
  劉家說的是浙江布政使劉家吧……
  原本以為大老爺親自到杭州催糧,還不是手到擒來?眼下聽他的話意,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並不是那麽如意。
  沒有多久,牛總管就出了屋子。
  “還請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著安頓七娘子,“老爺這會還有些人要見。”
  七娘子隻好跟著牛總管出了屋子。
  迎麵就撞見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將打扮,老的那個滿頭白發,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卻隻有十三四歲,一身香色飛魚服,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蔣百戶,桂少將軍。”牛總管連忙行禮。
  七娘子也隻好福身對兩個武將行禮。
  “牛總管。”蔣百戶滿麵憂急,“總督在——”
  牛總管就點了兩個小廝,“將兩位請到西翼用茶!”一麵又歉意地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曉得牛總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這麽大的地方,兩位武將要進西翼,她當然要回避。
  索性就一回身進了裏間。
  還能聽到蔣百戶和牛總管客氣,“勞煩您通報了。”
  倒是桂少將軍一路沉默。
  沒想到大太太心心念念要見上一麵的桂少將軍,倒是先進了外院。想必為了軍糧的事,桂二少沒有少和大老爺接觸吧。
  光看長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間又透出西北男兒的剛毅。
  膚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麥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難得的沉穩,想來以桂家嚴謹的家風,也長成了一個規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給桂家二少,倒不算虧待了她。
  隻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窮與遠了。
  不過,想說進張家,也要看有沒有這個福分,張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沒有什麽求著楊家的地方。這樣的書香世家,素來又看重臉麵,大老爺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說進張家,恐怕張家都未必娶個庶女做嫡媳。
  也不曉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張家的哪個少爺。
  張家一共有三個少爺,大少爺已經婚配,二少爺一心要考科舉,二十多歲了還沒有成親,三少爺也有十七歲了,卻是個庶出。哥哥沒有說親,倒不好越過了先定親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爺,又要等了二少爺考上科舉,如果看的是二少爺,又有些不穩當……
  正這樣想著,裏間又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好!劉徵要和我玩這一手,我楊海東又有什麽好怕的?隻盼他們將來不要後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誰又急迫地勸解了起來,“您這是冒進了……徐徐圖之,徐徐圖之……那邊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頭請命出閣的重臣!”
  對話聲又漸漸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拋諸腦後。
  浙江布政使劉徵一向仗著自己背後是皇長子達家,和大老爺是麵和心不和,幾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爺簡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穩江南總督的位置了。
  聽大老爺的意思,是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了?
  隻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劉家都是皇長子旗下的幹將,就知道皇長子能呼風喚雨,和太子一較短長,並非沒有自己的籌碼。
  而楊家又是兩邊不靠……真要和劉家作對,要麵對的可就是皇長子一係狂風暴雨的攻勢了。
  這裏頭,可是一個不小心就要抄家滅族的危機啊……
  “我楊海東俯仰無愧於天地,摘了劉徵的帽子,就是因為他因私廢公無視大義,為了朝廷的一點爭鬥置萬民於不顧!”大老爺又咆哮了起來,“扣押軍糧——那是多大的罪,他劉徵擔得起嗎?北戎打進關內萬民塗炭,他劉家又受得住這份孽?!”
  “您別……”裏頭的師爺也露了無奈,“可您要摘了劉徵的帽子,和那邊可就徹底沒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鑾殿上該怎麽交代!傳我的話,劉徵貪財枉法,扣押軍糧私下變賣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條重律,我楊海東奉皇上鈞旨總督江南三省軍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廢公犯上作亂!命諸總兵往杭州擒下劉徵,鎖上京城送三司處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隨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爺的這番話,擲地隱隱有金石之聲。一下就讓屋裏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88、意外 ...
  七娘子自外偏院出來時,眉宇間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進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過午覺,見到七娘子,倒有幾分訝異。“怎麽沒有去朱贏台?”
  看時辰,也到了女兒們上繡花課的時間了。
  七娘子平鋪直敘,“父親本來要見我,我就隨牛總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邊收了浙江來的急件,倒是鬧騰了起來。”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劉家?是軍糧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時再怎麽不著調,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拎得起來。
  七娘子沒有掩飾自己的擔憂,“嗯,聽牛總管的意思,是劉家上折彈劾父親擅專、受賄……”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了一層憂色。
  “父親也是大發雷霆,現發令讓諸總兵去杭州鎖了劉大人上京聽候處置。罪名是劉大人因私廢公,擅自扣押軍糧……私下串連朋黨。”七娘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大太太立時臉色大變,徑自沉吟了起來。
  “你父親就為了這事把你叫過去?”良久,大太太才追問了一句。
  卻也是滿臉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輕描淡寫,“父親把師爺們都打發了,不過問了我幾句話,都是問母親的身體是否已經痊愈。”
  想來大老爺也怕大太太聽了劉家的事,心底多了幾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當時他從杭州回來的那股子輕描淡寫,也都是不想讓病床上的大太太傷心。
  兩夫妻雖然矛盾重重,但畢竟相扶相持,走過了這些歲月。
  大太太又怎麽不懂這裏麵的道理。
  “就算沒有痊愈,聽了這話,也要痊愈了。”她就苦笑了起來。“劉家是什麽樣的人家?你父親為了一時意氣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打上對台?還好本家二叔還沒上路,我們家多少也要為自己打點後路了。”
  七娘子也隻好安慰大太太,“父親心裏有數的……”
  大老爺能從一個落魄舉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麽會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問了七娘子幾句,就打發七娘子,“回西偏院歇著去吧,下午就別去上課了,在外偏院恐怕連午飯都沒好生用,快用些點心去。”
  又叫王媽媽,“請初娘子過來,再把牛總管傳來。”
  七娘子雖然玲瓏,但年紀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說不出什麽子午寅卯來。
  到了這種時候,還是初娘子更頂事。
  七娘子也沒有多說什麽,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隻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過了半晌才問白露。
  “你說這族譜的事,我該怎麽對太太說才好。”
  立夏和白露對視一眼,都放下了手裏的活。
  “父親有意為九姨娘抬房請封誥命。”七娘子也沒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過,又怕母親鬧脾氣鑽牛角尖,想讓我跟著在一邊勸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麵麵相覷。
  大老爺還真是人盡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點臉麵,就想著讓她進言,為九姨娘抬房說話。
  也不想想,這一點臉麵當不當得了這麽大的事!
  但九姨娘畢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麽能說個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來,“好在劉家鬧了這麽大的事,一時間本家二叔是沒法上路的了,就看劉家的事究竟會鬧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們進園子裏去,這事也該讓五姐知道知道。”
  劉家和楊家鬧崩,對楊家的誰都是個大消息,五娘子當然很應該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著七娘子一道進了百芳園。
  從堂屋下頭經過的時候,隱隱約約還能聽見牛總管說話的聲音。
  想來大太太當然是要仔細詢問牛總管這件事的內情了。
  七娘子也沒有駐足。
  帶著立夏進了百芳園,卻沒有往月來館方向走,而是徑自帶她拐到了萬花流落邊上。
  萬花流落這一帶,這幾年來也就住了四姨娘並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剛進了下午,陽光還很烈,園子裏並沒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聲吩咐立夏,“去溪客坊傳個話,就說我在解語亭裏納涼……一時想用些茶水,請溪客坊幫著準備一下。”
  在解語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裏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這個借口雖簡單,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還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勁,自然不會放過和七娘子對話的機會。
  不管楊家和劉家對峙的結果如何,七娘子都不準備擱置下手中的計劃。
  就算不能一擊必殺,也要讓二太太痛徹心扉。
  她很快就進了解語亭,推開窗子,讓午後的涼風徐徐吹進亭中。
  一邊也沉思起了上族譜的得與失。
  “你是在楊家村住過的人,族裏的事,再沒有比你們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爺的態度依然很沉穩,卻是沒有了發作劉家時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氣,“我們家得意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出來和我們作對,一旦出了什麽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動,要圖謀我和你母親多年來辛苦經營出的這份家產了。”
  “給九姨娘抬房,為的還是抬舉九哥的出身,這一點,你母親不會不懂,但我提起這事也過了一兩個月,卻一直不肯給我回話。”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後世,都沒有說起給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雖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終還是你這個親生女兒出麵比較得體,也有個說話的緣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親的麵子,叫人覺得她心胸狹小,不肯抬舉有子姨娘。”大老爺唇邊似乎帶了些諷刺,“看在你這一向勤謹孝順的份上,想來你母親是會給你這個體麵的。”
  隻看大老爺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發作了劉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頓起了內宅的事,就能曉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來:大老爺心裏肯定是有譜的,發作劉家,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楊家的權位,應該不會受到什麽影響。
  隻不過,給九姨娘請封誥命這件事,卻是讓七娘子有苦說不出。
  人都死了,哀榮有那麽重要嗎?
  就是給九姨娘請封了一品、二品的誥命,也沒有辦法讓她再活過來。
  為了九姨娘的誥命說話,就很可能讓自己和大太太才剛剛培養起來的那麽一點感情再次生變。
  才立下功勞,就為九姨娘的誥命進言,倒顯得自己是居心不純,挾恩圖報了。
  隻要能打壓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還不是穩若泰山?九姨娘的誥命較之二太太的威脅,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籌碼……
  但如果不為九姨娘請封的話,在孝字上又實在太說不過去。
  恐怕連九哥都不會諒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幾句話。
  “我還以為,她能等到我長大……”
  九哥心底又怎麽會不在意生母的誥命?
  七娘子就有些煩躁起來。
  哪有一條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小竹橋上傳來了四姨娘輕輕巧巧的腳步聲。
  七娘子就連忙武裝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長氣。
  “四姨娘。”她微笑問候。“倒巧,也來看風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閃閃爍爍,盡是看不透的思緒。“是啊……也來看風景。”
  兩人就對麵坐了下來。
  #
  楊家和劉家決裂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蘇州。
  就連京裏都隻是幾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與許家都派下人快馬送了信來,二老爺更是連著送了三四封信打聽個中因由。
  二太太也嚇得魂不守舍,一進正院就抹起了眼淚,嚷嚷著大老爺實在過分冒失。
  大太太隻好把二太太安頓到東次間,又拉了幾個楊家女兒進來安慰二嬸。
  “朝廷裏本來就不太平,一個勁嚷嚷著要臨陣換將,把皇長子送到前線替換平國公。”大太太仔仔細細地對二太太解釋,“你大伯這一鬧,反而嚇唬住了皇長子那頭的人馬。說劉家私自扣押軍糧,更是誅心……”
  沒有糧食,平國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麽能打勝仗x
  這時候私自扣押軍糧,肯定是為臨陣換將做鋪墊。
  大老爺這一鬧,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長子這邊的打算攤在了桌麵上。
  二太太一臉的憂心惶急,“那劉家豈不是……豈不是要和我們楊家翻臉了?”
  大太太不禁就現出了少許的不耐煩。
  大老爺都把劉徵鎖拿上京了,就算劉家還沒有和楊家翻臉的意思,楊家也沒有打算這麽簡單就放過劉家吧。
  “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語調平穩,“西北吃緊,皇長子為了一己私欲暗示劉家扣押軍糧,本來就是昏招。我們楊家的根基就在寶雞,你大伯要是沒能拿下劉家,萬一防線被破北戎進關,將來我們又拿什麽臉回楊家村?”
  這是宗族和國勢的雙重壓力,大老爺根本就沒有退路。
  更別說平國公和楊家的親戚關係……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大老爺是肯定要把軍糧催上路的
  二太太總算是擠出了一絲笑,“還好這孩子們都在身邊,有什麽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長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雖不說呼風喚雨,但不是楊家可以輕易拿下的,否則,又怎能和太子對峙多年?
  楊家這一鎖劉徵,無異於正麵和皇長子鬧翻,誰知道這位貴人會怎麽收拾楊家?
  大太太歎了口氣,“你也別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細軟,真有什麽不對,我們連夜就回陝西。”
  到了陝西,那就是楊家的地盤了,本家的勢力,至少可以護得兩房女眷的平安。
  一邊就給陪坐在身邊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勸二太太,“這不還有父親頂在前頭麽,再不濟,還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對,就是和另一家聯盟嘛!”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徹。
  七娘子不由對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來。
  又過了一會就起身告辭,“還有很多事要安頓。”
  楊家樹了皇長子這樣的強敵,的確就多了不少要打點的地方。
  大太太也沒有多留二太太。
  回頭就對幾個女兒感慨,“發痘子一個多月,連一聲問候都沒有,不要說親身侍疾……出了什麽事要連累到她了,就忽剌巴過來抹眼淚。”
  五娘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隻好親自出馬,“其實也不是沒有問候,也派了身邊的呂媽媽來問過您的好。”她歎了口氣,“說是二嬸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親身過來了。”
  二太太那段時間雖然沒有親身過來,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過來問好。她倚重的陪嫁呂媽媽,就三天兩頭地上門請安。
  隻不過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邊了,她問的好,十次裏也隻有兩次傳進大太太耳朵裏罷了。
  如今再添上這句話,那就是鐵板釘釘地坐實了二太太拈輕怕重,不願侍候大太太,又要賣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來,“從小一起長大,倒是沒聽說過你二嬸還苦夏!”
  又慈愛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進七月就吃不下東西,也該請個大夫來好好調理!”
  七娘子抿唇謝過大太太,“還是母親心疼小七。”
  儼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幾句話,就疲憊地歎了口氣。
  “本來還想讓你回家過中秋的,眼下卻是不能了。”她帶了些歉意,“眼下家裏這麽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這也沒什麽!橫豎大姑爺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幾年,也沒人能說什麽!”初娘子忙不迭開解大太太。
  話雖如此,卻也有一絲不自然。
  鄉間人家,最愛蜚短流長,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幾個月,恐怕會招來不少議論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這麽久,大太太都不會許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虛弱的時候。
  二太太又是一臉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團孩氣……七娘子又還小。
  除了初娘子,又該指望誰來幫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間的無奈,就又恢複了自然,和大太太說說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臉笑意。
  就好像劉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計較下一樣。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詫異。
  按大太太的心胸,劉家的事,怎麽都能讓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麽……
  五娘子卻是直接問出口了。“娘,二嬸雖然膽小,但說得也是正理,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後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等到你想起來安排,黃花菜都涼了。”大太太漫不經心,“劉家的事,你父親自有打算,十有**,我們家是不會吃虧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隻好又解釋給女兒們聽,“你父親素來不朋不黨,雖然和秦家、許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沒有為太子說過話,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數的,否則咱們楊家的位置也坐不了這樣安穩。”
  “此次發怒,也是因為邊境形勢吃緊,劉家太過鼠目寸光,為黨爭不顧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從浙江運過這批軍糧之後,前線就不會輕易缺糧了,平國公也能大展手腳。隻要局麵維穩,皇上又怎麽會處罰我們楊家?倒是劉家,這次怕是要倒黴了。”
  聽大太太氣定神閑的語氣,幾個小娘子都放鬆了下來。
  政治上的事,她們雖然不懂,但卻也知道關係著自己的切身利益,楊家能夠平安無事的度過這一波危機,那當然是最好。
  “不過,也有些事是要抓緊了。”大太太語帶玄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也要為後路打算。”
  初娘子輕呼一聲,“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著點了點頭。“還是初娘子說得對,我思來想去,也覺得這麽辦挺合適。”
  初娘子立刻笑開了花兒,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還是第一次見到初娘子這樣喜形於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驚。
  大太太就衝七娘子笑了笑,“我想著,這一次上族譜,就把你和九哥這對雙生姐弟,寫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寫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別,隻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兒家,還有誰不清楚?
  隻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當的人家做嫡媳,也隻有嫡出,才有資格繼承嫡母的嫁妝……
  大太太這一步棋,的確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轉過了無數念頭。
  大老爺和九哥的反應,封家可能會有的不自在,來自幾個庶出姐妹的敵意,初娘子在這件事裏的作用……
  望著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臉,她卻隻能作出一種表情。
  七娘子就緩緩地捂住了口。
  滿臉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親,這……這……”
  大太太笑著拍了拍她的膝頭,“該改口啦!”
  七娘子於是淚盈於睫。
  她跪倒在地,柔順地改了口。
  “娘!”
  這一聲出口時,她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顏。
  89  晉升
  七娘子與九哥要被寫進大太太名下的事,很快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楊府。
  盡管還沒有挑選出與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鄉的下人,也沒有正經宣布要把七娘子姐弟寫進大太太名下,但眾人對七娘子的態度,儼然已經大變。
  不論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楊家的地位是不會變的,被寫進大太太名下,不過是錦上添花。
  七娘子卻不一樣了。
  小小年紀,才進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寫進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個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臉上的笑簡直都要撲出來了。
  就連平時眼高於頂的李媽媽,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這幾天一出門,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著手細細地問過好,又問過七娘子的好,才肯放他們去辦自己的事兒。
  越是這樣,七娘子對院子裏的丫鬟婆子約束得就越狠。
  “誰要是犯了一點錯,叫人覺得我被抬舉進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勢起來,我是不依的。”她皺著眉吩咐立夏與白露,“說不得也隻好回了太太攆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領神會。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當紅得寵,自然就越謹慎。
  “幾個小丫鬟就交給你們約束了。”七娘子又找了兩個管事媽媽來說話,“這事終歸還沒有成真,在這當口要是鬧了什麽不痛快給太太沒臉……”
  兩個媽媽也都是老實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這麽一嚇,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閉門不出,免得惹來麻煩,誤了七娘子晉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謹言慎行,連對著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無的擠兌,都忍了沒有出聲。
  九哥也不見喜色,每日裏在家學用功,仿佛不知道府裏沸沸揚揚的流言,對七娘子更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兩人雖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間,倒越發疏遠了。
  大太太看在眼裏,不由得也感慨起來,“九哥也實在是謹慎了些。”
  初娘子隻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課太重了,恐怕一心念書,也沒有多想裏頭的得失吧。”
  大老爺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課,盼望著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進山塘書院讀書。大太太雖然不舍,卻也不願九哥落後於同儕。
  “也是,”大太太就笑,“這孩子就這個性子,心裏隻能裝一件事,內宅的是是非非,現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漸漸深沉了下來。
  大太太就是這樣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紗塢前的風波,是有人魘鎮。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會找到理由來誇獎九哥孝順。
  也是七娘子有福氣。
  本來,恐怕也隻是想把九哥寫到自己名下罷了。
  偏巧就來了這一場病。
  大太太才對九哥釋疑,就又體會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這樣的運程,今後的內院,恐怕就是這對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還沒有被提拔,都惦記著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現在被提拔了之後,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馬,而是斬草除根吧……
  雖說大太太把九哥寫進了自己名下,這過繼的事也就不會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亂,還多得是辦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個給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裏鬧事、引誘九哥學壞……
  大太太如此多疑輕信,七娘子又怎麽會放任這樣一個大敵在內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著念起了二太太,“二嬸這幾天都沒有過府給您請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嬸眼下怕是沒有請安的心思了。”
  什麽事都是這樣,有盈就有虧。
  二太太前幾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對親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漸漸被大太太疏遠。
  現在形勢翻轉,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攏,與二太太之間,自然就要漸漸疏遠了。
  初娘子點到即止。
  隻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著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長裏短。
  不免又談到了桂家的二少爺。
  “聽說最近也是時常上門來的,母親要不要接進來見一見,按理說,老九房的當家太太和您當年也是常來常往的,兩邊又是親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動,又難免躊躇。
  “咱們家正和劉家打對台,這時候見桂二少,傳出去難免覺得我們有些勢利。”
  楊家正是應當謹言慎行,低調行事的時候,這時候談起和桂家的親事,難免讓人覺得是為了在和劉家的鬥爭中接納一門強援。
  “這怎麽能一樣。”初娘子就笑著開解大太太,“劉家這下是往死裏得罪了桂家和許家。這兩家但凡還有一點氣性,都是要和劉家過不去的,咱們本來就是一個鼻孔出氣……”
  大太太豁然開朗,連聲誇獎初娘子,“還是咱們小初腦子靈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議,“桂家這門親事要真能做起來,咱們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過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紀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愛,這是眼見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對嫡次子來說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與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歲呢!”她有些猶豫,“前頭還有這些個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猶豫,“還是先看看二少爺的人品吧,若是趕得上前頭的兩個姑爺,就把小七說到桂家,倒也不錯。”
  桂家是武將,成婚本來就較文官家庭為遲,一有大戰就耽擱了婚事,年過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見,年齡差距,倒不算什麽。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點了頭,猶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個有主意的,我看,這事還是得她點頭了才好。否則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領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麽想的了,我看這事倒不錯,桂家雖窮,但人品方正,大少將來不論說了誰家的女兒,財勢比得過咱們家的也不會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妝進門,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將來的事了。”初娘子隻得笑,“眼下還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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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八月,第一批軍糧終於運抵西北。
  平國公也沒有辜負大老爺的美意,軍糧才到就狠狠地打了個小勝仗,斬首百餘級,一掃之前戰況膠著時朝野上下的疑慮聲。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臨陣換將說,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劉家的聲音,更是已經微弱得聽不到了。
  雖說皇上對江南兩大重臣的糾紛還保持著沉默,但平國公的這一勝,至少已經讓大老爺立於不敗之地。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江南說的上話的世家、官員,也終於開始了自己的站隊活動。
  大老爺雖然人在蘇州,但浙江卻沒有誰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軍糧調集完畢,上路運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終於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勢逐漸緩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爺請辭,預備上路回鄉,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將大老爺、二老爺兩房預備送回鄉安放的財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爺就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來早都可以上路,卻因為我們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擱了兩個月。”就和大太太商議,“還是在百芳園裏設一席,好好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勢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說起來,也是故交之後,因為我這病,一向也沒有見他一麵,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要請進來見一見了。”
  大老爺心領神會,轉頭就拉了蔣百戶並桂二少來在百芳園聚八仙裏開了一席,又請了李文清、張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顧,為眾人踐行。
  桂二少就來拜見大太太,向大太太請安。
  “家母多次囑咐,一定要當麵向世伯母問安。多年未見,著實是想念世伯母。”他規規矩矩、雙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禮。“聽聞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憂急……”
  都是請安的套話,難為桂二少說得一本正經,抑揚頓挫。
  幾個女兒就在屏風後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還隻是十歲,與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樣,都能在大太太身邊陪坐之外,連六娘子都要回避到屏風後頭,不好和桂二少打對臉了。
  桂二少給大太太請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態度落落大方,不拘謹,也不放肆。
  十四歲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這份沉穩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記得你大哥含欣已經是偏將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來,啜了一口立冬泡來的新茶。
  “是,大哥兩年前因追擊北戎有功,被提拔為偏將。”
  “還以為這次會派含欣來押送糧草,你年紀還這樣小,禁得起長途勞頓嗎?”大太太是越看越滿意。
  這少年年紀雖不大,但一派的沉穩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場阻擊中,也立了些小功,斬去幾個蠻子頭顱,被提拔為百戶。運送糧草,是職責所在,分內事,談不上勞頓不勞頓。”
  才十四歲就已經殺過敵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過一段時間,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想到桂家教子這樣的嚴,兩年前桂含春才十二歲吧?就已經上陣殺敵……
  老九房家教如此,難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驚,不禁細細打量桂含春。
  這是個很俊朗的少年,身穿著玄色金團花曳撒,雖然才十四歲,身量沒有長足,但脊背筆挺,一雙丹鳳眼顧盼有神,雙目炯炯,就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老虎,隨時都能上陣搏殺。
  雖說唇畔含笑,彬彬有禮,但這溫和也掩不去形諸於外的軍人氣質。
  倒是沒想到已經上陣殺敵,有過出戰的經驗了。
  三娘子若是說給他,倒還委屈了這少年了!在江南水鄉作養出來的嬌滴滴,與大漠烈日裏打熬出來的鐵血堅韌,很顯然是一點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頭專注地望著自己的腳尖。
  微微垂下的脖頸,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間帶了隱隱約約的韌勁。
  如果說三娘子是被寵出來的一團嫩豆腐,捏一捏就爛;七娘子就是一杆青竹,雖顯得嬌弱,卻承受得住滿天的風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說了幾句話,李太太、張太太就聯袂而至。
  請了李大人和張先生,女眷這邊又要擺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與張太太。
  兩個太太都對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語,套問起西北的狀況,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幾個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說得,說得仔細,不能說的,輕輕一句“年紀尚小,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脫了過去。
  在這一群老於世故的貴婦人麵前,他的態度莊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訥,雖談不上揮灑自如,卻也得體。
  才一告辭去了聚八仙,張太太和李太太就誇獎起來。
  “到底是西北世家,這樣的家教,也難怪能興旺不衰了。”
  “也不曉得誰家有福氣能得二少為婿!”
  聞弦歌而知雅意,幾個太太都是過來人。怎麽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見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來了,借著桂含春在蘇州的當口親自見一見二少的人品,將來說親的時候,心底就有數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頭頂還有一個大哥沒說親呢,我們家的女兒,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幾年後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張太太和李太太哪裏還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對七娘子笑了起來。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歲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發清婉了!”
  “再過幾年,也就到了說親的年紀。”
  兩位太太和楊家的來往都算頻密,又怎麽會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寫進大太太名下的事。
  對七娘子的態度,又和氣了許多。
  七娘子就隻好把頭垂得更低了些,咬著唇不說話。
  初娘子笑著打圓場,“見過兩位太太!”
  幾個女兒也從屏風後頭出來給兩位太太行禮。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隻是行過禮,就站到一邊抿唇不語。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下稍寬。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歲了,再不說親,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這樣好的人家,大太太卻寧願再等幾年說給自己,都不願意想到三娘子。
  沒有一個人幫忙說項,她怎能順利出閣?
  看來四姨娘就算眼下沒有答應她的條件,再過一段時間,怕也就繃不住了。
  “二嬸也來了。”初娘子眼尖,遠遠地望見夾道裏的轎頂,就盈盈地笑了起來,“沒想到二嬸住得最近,到得卻最晚。”
  身為楊家內眷,二太太很應該早些過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來。
  七娘子與初娘子相視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邊,與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著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進了門檻。
  “二嬸!”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殷勤,“倒是有幾天沒見您了。”
  自從大太太要抬舉七娘子姐弟的消息傳揚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個多月沒有上門了。
  聽了她甜甜的聲音,二太太腳下就是一個趔趄。
  頓了頓,才抬起頭笑了笑,“是有一陣沒上門了!”
  雖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卻是瞞不了人的。
  90獨處
  男眷在聚八仙飲宴,女眷們就在解語亭擺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園看著大,其實住得滿滿當當的,年年都在這幾個地方,倒叫兩位太太笑話了。”
  李太太和張太太連說無妨,“誰家的屋子不是住滿了人?”
  張太太順勢就歎息起來,“展眼我們家大媳婦就要添丁了,家裏的園子越發狹小,要不是怕人說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讓二郎和三郎出去單過。”
  張先生沒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為人又謹慎,在蘇州的住處的確比較逼仄。
  卻也沒有到要分家另過的地步吧?
  也不說換住處、擴建,單單隻是給二兒子、三兒子另買兩套房子,以張家的資產,也不至於負擔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訝異,“還記得在山塘還有兩處屋呢——”
  張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揚了家醜……”
  看了看幾個雙眼圓瞪一臉好奇的楊家女兒,到底掩住了沒有往下說,“不過,也不好壞了大家的興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卻是再忍不住,一臉的關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皺眉。
  就算是看上了張家的少爺,也不必表現得這麽明顯吧。
  她就橫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麽那麽入神,手裏的碗都快翻了。”
  眾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總算還曉得掩飾,“是在想西北的事!”
  幾個太太就轉而議論西北軍事對江南的影響。
  長篇大套的田產、收成、買賣……聽得女兒家頭昏腦脹的。
  草草吃過飯,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萬花流落坐船喂魚。
  四娘子也早告退回七裏香去了。
  自打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像個啞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來,平常閑了沒事,也不過是在七裏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見大太太給她使眼色,也隻好失望地追著四娘子回了屋。
  幾個太太就和初娘子議論起來,“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這個當婆婆的嫌媳婦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裏聽了幾句,都覺得無味。
  沒出嫁的小姑娘,腦子裏哪裏裝得下太太奶奶們心裏的那些事,什麽你家的媳婦不會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當家,小姑娘聽了就當耳旁風,吹吹還嫌耳朵疼。
  “還是上岸去假山裏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轉,“天氣這樣熱法,也隻好在假山洞裏坐著舒服。”
  幾個人就在池邊上了岸,繞過溪客坊進了長廊。
  “要經過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躊躇。
  “哎,就一個桂家的少爺是同輩。”五娘子卻不大在意,“其餘都是叔伯,就算撞見了又有什麽大不了。”
  三個小姑娘就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邊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門外,倒是不約而同地都放輕了聲音。
  五娘子躡手躡腳,一麵又要偷聽聚八仙裏的動靜,鬼鬼祟祟的,看著倒有幾分可愛。
  聚八仙裏果然熱鬧,又有小唱嫋嫋娜娜的歌聲,又有依依呀呀的絲竹樂聲,竹簾全放了下來,遮得聚八仙風雨不透,僅有一陣南風來時,能稍窺裏頭的陰涼。
  裏頭不時就傳出了說笑聲,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幾個小娘子就靜悄悄地過了聚八仙,繞到瓊花叢背後上了假山,在假山洞裏擠擠挨挨地坐了下來。
  天氣這麽熱,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裏比得上假山背陰處的沁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愜意地歎息起來。
  七娘子抿著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曉得今兒怎麽就這麽高興。”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寫到大太太名下,這裏麵也有不少關節要疏通。
  雖說別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長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數的……九姨娘帶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幾年,雖然和外頭沒有什麽來往,但卻要時時仰仗族長的照拂——說穿了,對楊家小四房這麽大的一份家事,要說本家心裏沒有過什麽想法,那誰也不會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來曆,自然也就瞞不過有心人了。
  隻是千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大老爺要真舍得出錢打通關節,本家也未必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九哥若能變身嫡子,將來繼承家業的時候自然也能少了幾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這麽開心,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她就緩緩地嗬出了一口氣。
  要說對嫡女的身份不心動,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兒,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頭,將來出嫁時嫁妝都能多帶幾兩,人往高處走,誰不會心動?
  隻是礙著虎視眈眈的二太太,這事到底能不能成,會不會平添波折,卻又難說……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們一塊玩笑的時候,還要裝了一張苦臉出來。”
  六娘子就忙頂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麽。
  七娘子卻是一個機靈就回過神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幾年她的風頭已經很勁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與忌憚,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話裏又何嚐沒有一點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來都是五娘子一個人的,現在卻要分給七娘子與九哥……
  她就趕快給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著拉開了話題,“張太太這幾年倒是和我們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張先生沒有出仕的意思,我還當……”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興致。
  “張太太也難,張先生沒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賦稅就不少,雖然和我們兩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閻王不比小鬼,在這事上我們也沒有辦法幫忙。”五娘子平時跟著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確是見多識廣,知道不少秘辛。“畢竟一舉一動,都有多少人眼看著……前幾年王家還在的時候,一貫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現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雖有個秀才功名,但還是不那麽管事。又娶了個厲害的大奶奶,說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給大公子的家當,三天兩頭鬧著要分家……張太太也氣得不輕!”
  大戶人家婆媳不和,妯娌爭產的事,時有發生,幾個小娘子也都聽慣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聲,“這個大奶奶倒是有心機,聽說張家三個少爺,就是二少爺最聰明,恐怕是擔心將來東風壓不過西風,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還能沾了長子的光,多分些家產。”
  都是江南的名門,張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雖說不比楊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實人家,十多萬兩的家事,那是怎麽都有的。
  不然張先生又怎麽能優哉遊哉地治學為樂,自稱為“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酒中仙?張太太又拿什麽底氣和李家、楊家這樣的豪門來往。
  雖然現在出了個厲害媳婦,讓張家一時有些狼狽,也不過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為三娘子挑的這門親事,就體現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說起來,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謹慎,三娘子又哪裏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卻也沒辦法扭得過命運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順著五娘子的話往下感慨,“張家人口算簡單的了,都還有這些事兒,李家將來還不定鬧成什麽樣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語,“咱們家隻有九哥,倒也安靜。幾個堂兄弟,看著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現在分了幾派,內裏鬥得都有些不像話了,李太太那樣精細的人,氣得幾次昏過去,行事也漸漸淩亂起來。”
  三個小娘子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說到底,楊家的這點小紛爭,放到別家麵前,真是連被閑話的資格都沒有。
  “都是別家的事,說說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麽。”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著也沒什麽意思,咱們瞧著誰去解語亭喊個丫鬟過來,把四宜亭掃掃,到四宜亭打雙陸得了,一會八娘子要過來也好有個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過了午飯總要吃一遍藥,就算要出來拜見幾個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進百芳園。
  幾個小娘子又是中途離席玩耍,身邊也沒有帶著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約而同地轉頭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隻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勞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說話就是這樣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麵抿嘴笑,一麵和五娘子說悄悄話,“看小七一臉的官司,回頭就到太太麵前告咱們不體恤她這個當妹妹的。”
  雖說是悄悄話,音量卻不小。
  七娘子就衝六娘子做了個鬼臉,“伶俐不死你!”
  一邊隔空和六娘子鬥嘴,一邊下了假山,卻是沒提防,一轉出假山就和山石邊的人撞了個正著。
  “哎喲!”七娘子不禁細聲驚呼。
  “怎麽了怎麽了!”假山上頓時冒出了兩個小腦袋。
  一看清情勢,又很快縮了回去。
  “桂世兄!”七娘子卻沒地兒躲,隻好微笑著福身見禮,“不想在這裏撞見桂世兄。”
  百芳園就這麽大點地兒,假山就在聚八仙後頭,桂含春出現在此不足為奇。
  說來倒是幾個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還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驚。
  “衝撞世妹了。”他麵露赧色。
  在幾個太太跟前的穩重,已無影無蹤。
  七娘子就也尷尬起來,“哪裏,是我不該亂走,桂世兄請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說過桂家有意思和楊家結親,之前幾個太太又對桂含春是那樣的神色。
  還打趣自己……
  哪裏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蘇州一陣子了,自然有渠道獲得楊家的消息。
  聽說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楊家這邊是看好七娘子吧。
  兩個人見了麵,就格外多了幾分尷尬。
  桂含春本來膚色就深,此時臉上更是一片深澤。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機勃勃炯炯有神的雙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頭讓開了一條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畢竟桂含春長年累月在軍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觸江南水鄉的小娘子,七娘子卻是又見識過大漠的風沙,又體會過江南的絲竹。
  她就對桂含春點頭致謝,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傳來了低低的呼喚聲。
  “七妹。”
  卻是五娘子的聲氣,還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隻得回身又進了假山。
  五娘子與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後頭。
  “是不是要請桂世兄回避呀?”七娘子輕聲問。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兩個小姑娘不好意思繼續在假山裏呆著,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她們都過了十歲,五娘子更是已經十二歲,可以說親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拋頭露臉。
  恐怕是想請自己傳話,讓桂含春稍微回避一下吧。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卻帶了三分的心虛。
  “我是想問問表哥的好!”她帶了幾分央求地望著七娘子,“桂世兄從西北過來,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時也沒處問人去……”
  五娘子臉上是一片坦然的關心。
  七娘子就為難起來。
  雖說自己和桂含春之間好似應該避嫌,但五娘子錯過了這個機會,下次再打聽到許鳳佳的消息就很難了。
  她畢竟到了說親的年紀,也不好成日裏掛著表哥的名字到處打聽。
  倒是自己年紀小,還沒到要避嫌的年紀。
  再說,五娘子心裏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時候……
  六娘子也敲邊鼓,“橫豎你還小呢,和桂世兄說幾句話也不算什麽。”
  “隻怕桂世兄已經走了。”七娘子隻好勉強讓步,“若沒走,我再幫你問。”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還沒有走遠,還在回廊盡頭左右張望。
  七娘子就隻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聲招呼,“想請問桂世兄幾句話!”
  桂含春就回過神來,恍然大悟。
  頓時又多了幾分局促,手腳似乎都不知該怎麽安放。
  “請問請問。”一疊聲地客氣。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來,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問,“聽說許家表哥也在前線,您也知道,表哥同我們家的四少爺……”
  她頓了頓,才續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掛念著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麵嫩得很,不敢親自來問桂世兄……”
  雖說以九哥為名,但隻看七娘子的表現,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後頭的楊家小娘子派來詢問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會戳穿。
  “噢!你是說平國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軍人的爽朗,“世子爺好著呢,前兒聽到西北傳來的音訊,好似也已經帶隊上陣殺敵了。就是餓得厲害,不過想必第一批糧草應該也快到前線了,餓,也不會再餓多久啦。”
  談到他熟悉的軍旅生涯,桂含春雙眉上挑,羞澀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為軍人的自信與粗獷,臉膛似乎都在放光。
  “話說回來,世子爺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聽說才習練了幾年,我還沒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試過,據說雖火候尚淺,但僅作防身健體用,是足夠了的。”他興致勃勃,朗聲笑道。
  七娘子卻是輕輕倒抽了一口冷氣。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複。
  “是。”桂含春一臉的向往,“據說是請滄州名家傳授,為世子爺陣上防身使用!”
  一邊說,桂含春就一邊回身要走,“正好請世妹指教,該怎麽回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還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園子裏,說來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攝心神,“世兄這兒請,我正好上裏頭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問,“餓……餓得厲害嗎?”
  她心神不屬,隨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撥弄著象牙小鳥籠的金門。
  裏頭的百靈便一啄一啄,跟著七娘子的手指跳動。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厲害的!平國公治軍嚴謹,不許兵士搶掠百姓,其實我們臘月裏糧草就很緊了。”
  他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這一瞬間,似乎是又回到了金戈鐵馬、鐵血黃沙的戰場上。
  “也多虧了平國公治軍嚴謹,不然,我們陝西的富戶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輕輕地道,“就算是這樣,楊桂兩族去年也還是緊巴巴的,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聽說楊家村竟有人餓死……我們營帳裏也有些餓死的大頭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驚。
  隻聽說西北缺糧,沒想到,竟都餓死人了!
  那許鳳佳……楊家村裏的親戚……
  不知不覺,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門頓時大開,百靈鳥就勢飛了出來,卻是直撞向七娘子嬌嫩的麵龐。
  91緋聞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
  一時卻是來不及反應,隻是呆呆地聽著耳邊的風聲。
  眼前卻是一花,一時天旋地轉,再回過神時,她已是被桂含春擋在了身後。玄色金團花的衣飾,就頂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後退了幾步。
  “世妹沒事吧?”桂含春也就順勢跨前,一下拉開了和七娘子之間的距離。
  卻沒有想到鳥籠本來就晃,他人又高大,肩頭帶翻了鳥籠,鳥食、鳥糞,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雖然反應得快,肩頭一晃就閃了開去,但七娘子卻沒有這麽迅速的身手,八幅湘繡裙就濺上了點點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惱輕呼,“倒是我帶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來,臉上多了幾分春色,倒是讓這少年更動人了些。
  七娘子連忙搖頭和桂含春客氣,“是小七魯莽,牽連了世兄——世兄請先走一步吧,轉過彎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卻猶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處張望了一下。
  “我為世妹把鳥兒捉回來吧!”
  不由分說,就下了決定。
  到底是馴養慣了的鳥兒,這百靈鳥並沒有飛遠,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著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氣,桂含春身形一閃,就輕輕巧巧地躍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長腳長,行動又迅捷,在陽光下騰身一躍,身姿輕盈中帶了矯健,七娘子一時不由得看住了。
  就見桂含春相準了那百靈鳥,一出手快若閃電,鳥兒還來不及閃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著進了回廊,將鳥兒放回鳥籠關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認認真真地道歉,臉上一片誠懇。
  七娘子臉上發燒。
  這事說到底,還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屬,才開了鳥籠……
  “哪裏哪裏。”
  兩個人又是一番客氣。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問許鳳佳的事,給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辭了,“還有別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繡了湘竹的白絹上染了點點黃斑,看著頗有些刺眼。
  他就會意地笑了笑。“世妹請自便!”
  一邊說,一邊大步轉過了彎角。
  這個桂二少行事,實在是斬釘截鐵、幹淨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黃瓜,又清又脆,還帶了一股特別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轉得看不見了,才沉下臉。
  幾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難得地露出了小兒女態,跺著腳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卻早已笑得都不會動了。
  兩個人又要笑,又要忍著不笑出聲,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淚水。
  五娘子就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安撫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來,伏在六娘子身上亂顫,“叫我們七妹受委屈了,倒讓桂家的少爺,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機會!”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兩下,“還不都是為了給你打聽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卻又一邊笑一邊打趣七娘子,“我們七妹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從前是怎樣笑姐姐們的?這,這簡直是活生生的現世報!”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腳,“我回去換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邊笑,一邊跟在七娘子身後。
  大家進了西偏院,七娘子換了外裙,到底還是吩咐白露擺了茶上來。
  “四宜亭究竟也熱,今天暑氣這樣重,怕是八妹也不得過來了,倒不如躲在屋裏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著茶,又望著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還真有幾分惱起來了。
  這下才曉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時候那又羞又惱的滋味。
  親事根本還沒有一撇,雖說年紀還小,倒是不妨事,但萬一傳揚出去,終究與七娘子的臉麵有些損害。
  “若是敢說出去,就別想聽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脅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雖然也會起哄,但嘴肯定是很嚴的。
  五娘子隻好抿住唇,竭力作出嚴肅的樣子來。
  “好好,不說不說,小七臉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這才不甘不願地把桂含春的幾句話複述了出來。
  她卻是有意無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聽得滿麵憂思。
  “希望表哥平安無事!”她雙手合十,又搖了搖,“改日我們說動母親,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給表哥求個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純淨。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關心許鳳佳。
  或許是因為她沒有親生的哥哥吧!許鳳佳雖然飛揚跋扈,但對五娘子,卻一向是照顧有加。
  “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來。“想來表哥在邊疆,也著實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煩躁了起來。
  若是許鳳佳手上落了傷……九哥豈不是誤了他一輩子?
  幾個小姐妹又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就張羅著打起了雙陸。
  七娘子興味索然,推說觀戰,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來,號稱要睡午覺。
  翻來覆去,又怎麽也睡不著,無限的心思滿腹,一閉眼,就想到許鳳佳手上纏著的繃帶……
  第二天就有些頭疼腦熱,食不下咽的,慌忙拿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來吃了兩貼,又臥床休息,方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五娘子來探病時就拎了一個小小的象牙鳥籠。
  鳥籠裏裝了一隻小百靈,鳥頭一伸一縮,煞是可愛。
  “給你解悶!”五娘子很得意,衝七娘子擠眉弄眼,“可要好好地喂它!”
  丟了鳥籠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鳥還回去——那也太矯情。
  隻得把鳥籠掛在屋外。
  幾日下來,也聽慣了百靈婉約清靈的鳴囀。
  大太太親自到西偏院來探望的時候,也站在簷下逗了逗這隻小百靈。
  “從前總覺得你這院子裏太安靜了,多了這鳥兒,倒也熱鬧了起來。”
  大太太看著心情不錯,眉眼都帶了笑。
  “娘!”七娘子作勢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藥,不要亂動換,免得又著了涼。”
  不免歎息,“總歸你身子纖弱,這大暑天也會著涼……”
  七娘子麵露赧色,“給娘添麻煩了。”
  大太太慈愛地望著七娘子,“這就說得上麻煩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煩透了?”
  兩母女說說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隱隱約約帶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經打通了本家二叔的關節,上族譜的事,他們是自然會照應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這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錢?”忍不住探問。
  大太太莞爾,“不多。”漫不經心地比了兩根指頭給七娘子看。
  “兩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氣。
  “兩萬!”大太太就笑。
  又解釋給七娘子聽。
  “將嫡作庶,以庶作嫡,鬧騰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雖說大家心照不宣,總歸族長也要擔著風險……兩萬不能說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還嫌不夠多呢!”
  七娘子連聲搖頭歎息,“這也太……”一臉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開心。
  到底是小七貼心,小小年紀,就懂得節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紀小,不曉得族裏的厲害。九哥若隻是個庶子,將來在族裏難免處處遭人眼色。三個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寫到我的名下,將來在族裏就有了底氣。”
  世家大族,規矩最重,族裏倚老賣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規,數不盡的口舌是非。楊家兩房家事這樣豐厚,若沒有寫到大太太名下,將來九哥但凡軟弱一點,大老爺過身後,裝神弄鬼、假傳聖旨,明裏暗裏欺負九哥的人,是決不會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沒有二心,立時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麽事都好辦了。
  一步順,步步順。
  七娘子就貨真價實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賢良淑德,堪稱主母典範……”
  大太太聽得順心遂意,捂著嘴嗬嗬地笑了起來。
  “隻是。”七娘子話鋒一轉,又露出了憂色,“恐怕會不會有人作梗呢……”
  “你是說……”大太太神色一動。
  會在這種事上作梗的,當然隻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來。
  “這應該是不會的。”她也沉吟了起來。“你二嬸從來也沒有回過西北老家,是在京城進的門,多年來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蘇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現代,信息傳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這件事上作梗,那就隻有派人回去散布“謠言”,誹謗九哥其實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沒有在西北居住過,人頭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這批仆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動,恐怕都很難找到楊家村的地頭。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門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楊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譜了。
  “也是!”七娘子就緩了神色,“還是娘考慮得周詳。”
  一口一個軟軟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還是得讓牛總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細心得多了——等你痊愈了,也跟在我身邊學學理家吧!一展眼十多歲了,也要把這些學起來了!”
  大太太以前是從來不過問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會兒。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徑自微笑起來。
  “真是一步順,步步順……”
  她又叫立夏,“你來。”
  立夏就一臉恭順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說,溪客坊新進的粗使丫鬟小滿,是你拐著彎兒的表妹?”七娘子一臉遮不住的笑意。“你這個當表姐的也該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後嚼舌頭,說我們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會意一笑,“吃完晚飯,就過去探她。”
  雖說溪客坊和正院關係冷淡,但這都是主子們的事。
  下人們自有下人們的交際。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滿才說了幾句話,霜降就把小滿喝走了。”她一長一短地複述給七娘子聽,“站在台階下指桑罵槐,說四姨娘是有臉麵的貴妾,還輪不到西偏院的人來擺威風,就前幾天給本家二老爺洗塵的時候,二太太還和顏悅色地和我們四姨娘說了好些話呢!四姨娘都沒有怎麽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樂得拍起手來。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個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裏頭的意思?”
  立夏不緊不慢地一笑,一臉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著立夏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這丫頭倒是曆練出來了。
  #
  本家二叔歸心似箭,也顧不得過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撿了個黃道吉日,就歸整行李,跟著桂含春的驢隊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爺商議了許久,到底還是派了牛總管出馬。
  給幾個兒女上族譜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攜帶的財物運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兩件事都非得要個能人盯著,才能讓兩夫婦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東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邊得力的管家,“這一次二房的細軟多了,總不好老麻煩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領神會,麵上笑著應酬,“二嬸越來越懂得體恤我們了。”
  一邊細細地吩咐了牛總管幾句話。
  牛總管又哪裏有不懂的?
  才進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來: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瀉,軍隊卻等不得他康複,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說世上哪有你二嬸這樣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們大房的家私上,恐怕拔都拔不下來!”
  七娘子又笑又擔心,“二嬸的手段,隻怕不止於此呢!”
  “她還能怎麽樣?”大太太不以為然,“九哥寫進族譜,就是咱們家的嫡子了,這又哪有現放著嫡子不理會,過繼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動。
  以七娘子的縝密,說不定還真能為她參謀出一些紕漏。
  初娘子又回餘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兒,心裏始終是夫家更重。
  “有什麽話就說。”她和顏悅色,“我們母女之間,不玩這些虛的。”
  七娘子就低下頭細聲細氣地編排起了二嬸。
  “就覺得這幾年,府裏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麵色一變。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幾句話。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麽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們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著,不會有什麽錯的。”七娘子又歎了一口氣,“隻是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畢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這是在擔心三姨娘吧!
  又怕觸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說。
  大太太就一眯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這許多家的寺院,請了許多班子暗地裏給三姨娘做法事……就臨去前,還走了觀音山,住持同壽大師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輪回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頭來見。”
  這大師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沒有十分的把握,是斷斷不會發誑語的。
  難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魘鎮楊家的男丁?
  一時又想到了叔霞的話,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麵色深沉,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強忍著滿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過,都是小七的胡思亂想,還請母親不要放在心上。”
  話裏微微的擔憂與惶恐,傳神地表達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擺了擺手,心不在焉地安撫了幾句七娘子,就又徑自沉思了起來。
  92說項
  很快就又進了十月。
  邊境捷報頻傳,讓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
  北戎近些年來漸漸壯大,大秦卻是眼見著有些衰弱,連年年成又不好。
  這時候要是被北戎破關而入,說不定天下就真要亂了……
  平國公能守得住邊關,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卻沒有收回成命,還是讓大皇子在京郊練兵,以備不時之需。
  京城又不斷有信過來,這幾個月,大老爺每日裏都要和師爺在外偏院議論許久,連浣紗塢都去得少了,每日裏隻是進正院坐坐,就一臉疲憊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心疼,請了歐陽家的良醫來為大老爺開了幾貼補藥,又細細地吩咐張總管,讓他好生照料外頭的清客、師爺們。
  “這些人雖然看似無權無勢,隻是攀附我們家過活,實則個個不是有謀略,就是有人脈,或是有一張利口。”大太太教導五娘子、七娘子,“平日裏萬萬不能怠慢了,否則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煩。”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點頭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好奇。
  “京裏隻怕是又來信了吧?”
  這幾個月,從京裏往蘇州寫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連秦帝師都破天荒親自寫了信快馬送到了楊家。
  大太太麵上就難免現出了一點愁容。
  “劉徵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審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五娘子還隻是麵露不解,七娘子卻也跟著大太太倒抽了一口涼氣。
  官場上的事,雖說女眷們並不需要太明白,但這裏麵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現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時候,在這時候審劉徵的軍糧案,劉家是怎麽都不會有好果子吃了,至少這個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繼王家之後,又一個重要幹將倒下——皇長子和大老爺之間也就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會是誰上位繼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開了話題。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親也在奔著這個位置使勁呢。雖說江蘇富庶,但浙江也是魚米之鄉,這個位置,最好還是安排咱們自己人來坐。”
  五娘子也已經明白過來,就陪著大太太唏噓了一會人事變遷。
  劉家雖然和大老爺不卯,但畢竟多年同僚,劉家的太太奶奶,幾個小娘子也都是見過的。
  隻是一招行錯,如今就從雲端跌到泥裏,如果劉徵被議定了要株連的大罪,更是轉眼就成了罪屬……
  誰沒有一點感慨?
  或許就是借著這一點感慨,大太太唏噓了一陣,又透露了大老爺眼下麵臨的困局。
  “皇後是借了太子長史鄭長春的名字寫了三封信來,要咱們以運糧的大功出麵,挑頭再請太子出閣。”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這才是大老爺最煩心的事吧?
  也難怪秦帝師都要親身寫信來做說客了。
  這幾年來大老爺一直挺著不肯在奪嫡之爭中站隊,家裏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現在得罪了皇長子,又間接幫了太子一把,皇後就想乘勢把這個封疆大吏招安進麾下了。
  劉徵案既然開審,肯定是要議定一個罪名出來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爺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隻怕又要水漲船高。
  這時候他再出麵為太子說話……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給大老爺與平國公這個麵子!
  五娘子就尋思著問大太太,“父親又是怎麽想的?”
  大太太反問五娘子,“你又是怎麽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卻是心中有數: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要嫁進權貴之家,做當家少奶奶的。
  眼看著就要十三歲了,怎麽都要開始教她這些事了。
  “女兒想著……”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過來,咬著唇就慢慢地分析,“父親如果要站到太子這邊,早幾年就表態了,恐怕……是一直擔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閃過了一絲喜悅,卻沒有說話。
  五娘子又哪裏會捕捉不到大太太的這一點情緒?
  當下也是越說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於情於理,皇上都不好不賞,但我們卻也要更謹慎起來,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諱,反而失了聖心。”
  大太太不禁輕聲喝彩,“倒沒想到小五在這上頭很有幾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直以來,她隻知道大老爺不肯站隊,卻沒有深思過裏頭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數語,倒是分析出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結,肯定是觸犯了皇上的忌諱。就算朝中隻有一個太子,皇上都不會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則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還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過是四十多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雖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來,也沒有什麽大病。
  得罪太子,將來還有大把時間可以修補關係,就算修補不了,太子上台,也還有許家、秦家在跟前擋著。一個全身而退,總還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寵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難怪大老爺是從來都不願牽扯進奪嫡的事了。
  “別看咱們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裏居住,外頭的事,好似與我們一點都不相幹。”大太太又點撥兩個女兒,“但這官宦人家的主母,對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數。才能配合男眷,將自家經營得蒸蒸日上。妻賢夫禍少,這話是再不錯的。”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別看大太太在宅鬥上小肚雞腸,但卻也的確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大太太說了一大通話,難免露出疲態,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麵緩緩地啜飲清茶,一麵漫不經心地問梁媽媽,“這幾天蘇州城裏有什麽事沒有?”
  梁媽媽忙笑回,“有,這事兒還不少。李家來人送信,又添了個姑娘,福建布政使鄭家也來人請安,送了今年的年禮,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幾分。還有……”
  林林總總,也有十數樁親戚故舊與楊家往來的瑣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煩了,鼓著腮幫子,隻顧著打量屋頂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經心,隻問,“都辦妥了吧?”
  得了梁媽媽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會,無非又叮嚀了幾句,“鄭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慣的,禮物要格外用心……”隨口幾句交代,就不再過問了。
  五娘子見回事的婆子都領了對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到月來館玩耍去!”一邊拉扯七娘子,一邊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搖頭歎息,也懶得約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還是一團孩子氣!”
  七娘子也隻得隨著五娘子退到了外間。
  這才掙脫開來,“五姐,你先過去……我還有話要和娘說。”
  五娘子就好奇,“什麽話,這麽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張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湊到五娘子耳邊,“不告訴你!”
  “你!”五娘子氣得直跺腳。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臉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來館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氣,是怎麽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連摻和都懶得摻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進了東次間。
  王媽媽正和大太太說話,“也不曉得明年的春闈,又要點誰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壽,秋闈就推到了十月,又因為今年撞著了正科,明年春天還要加開恩科,再開一場會試。曆來會試的主考,都是由閣臣兼任,這裏頭就又牽扯到了不少彎彎繞繞。
  “嗯?”大太太見七娘子去而複返,就挑起了半邊眉,“怎麽,是落了什麽首飾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媽媽,“倒是有話想問問娘的意思……”
  王媽媽知趣起身,“還有好些話想著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揮了揮手。
  倒有了幾分好奇,“什麽話這樣緊要,連王媽媽都聽不得?”
  “這事還是稍稍避諱些……”七娘子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給四姨娘留幾分顏麵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麽?”她終於起了幾分興致,“是溪客坊又惦記著鬧騰起來了?”
  四姨娘這幾年來一直說不上得意。
  政務繁忙,大老爺又寵信浣紗塢的三姐妹,雖說溪客坊還是榮寵不衰,但比起幾年前四姨娘霸寵的局麵,總是要落寞了幾分。
  三娘子婚事不順,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漸漸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連一絲兒錯處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漸漸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裏了。
  “還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幾次,想請小七在太太跟前說項,讓太太鬆鬆手,把三姐許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幾分納罕,“她怎麽就求到了你頭上?”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在意。
  說謊講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邊的人不會向正院通風報信,也難保溪客坊裏有沒有正院的眼線。
  倒不如直接把話挑明了來,告訴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過幾次接觸。
  “小七卻覺得,”七娘子垂下眼,“這才得寵沒有幾年,就私底下賣好送情,在不該插手的事上亂說話,也實在是太不謹慎了。是以,也一直沒有鬆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來。
  “還是小七懂事。”她誇獎七娘子。“沒有輕易鬆口……”
  “不過,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來越低。”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前看上的還是張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爺,現在,竟是連三少爺都肯屈就了。”
  雖說張家家底殷實,張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沒有功名在身,一個白衣家的庶子,認真計較起來,算是很辱沒楊家的門第了。
  當然,張家是關隴世家,在老家勢力雄厚,張唯亭的幾個兄弟也都有出仕……這門親具體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楊家來看,倒是一樁美事。
  大太太就漸漸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家裏才打起官司,她就嚇得沉不住氣了。”
  四姨娘為什麽“眼光越來越低”?不就是被楊家和劉家的官司嚇住,害怕楊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說不上親了?
  從前大老爺穩若泰山的時候,張家的門第,四姨娘還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戶出身的女兒,就少了這一份大氣,一點點風波,就嚇得做張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這樣想了。”七娘子婉轉地道,“我們又為什麽不成全她呢。”
  劉徵受審的消息,雖然也傳進了楊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裏頭的味道。
  這麽著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請七娘子向大太太說項,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給這樣的一個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親事說好了,恐怕劉徵獲罪的消息也就傳到了蘇州。
  到那時候,再來欣賞四姨娘的後悔……就算後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誰抱怨?這可是她千求萬求,才求來的姻緣!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簡直都快趕上你大姐了!”
  就興致勃勃地為七娘子出謀劃策,“你就私底下應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爺說去,我這裏,是肯定會點頭的。”
  又好奇,“四姨娘許了你什麽好處沒有?”
  七娘子很有幾分羞怯,“倒是許了幾兩銀子,怕還把我當剛進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沒答應下來,就沒過問數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獅子大開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著笑了起來。“是,娘,小七知道怎麽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還當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嬸!踐行宴那天,你二嬸是特地繞到溪客坊和她閑話了半個時辰……”
  “四房的為人,您還不清楚嗎?”七娘子隻是笑,“慣看風頭火勢……她現在要指望二嬸,可不是豬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楊家,說話最頂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並七娘子這對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現在是不會指望你二嬸了!”
  不過,二太太倒未必不會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讀懂了大太太的未盡之言。
  她卻沒有接話,隻是起身告辭。“五姐還在月來館等著……”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過神來,“能把三娘子說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歲了,還沒有說婆家。”
  又曖昧地衝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說給李家,也好!將來啊,你喜歡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麵露不解。
  大太太卻是再不肯往下說,隻是催七娘子,“快去月來館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該鬆散鬆散。”
  七娘子也隻好進了月來館,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說話,一道占花名。
  吃過午飯,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個小滿表妹。順道給四姨娘傳話,就說我已經向太太遞過話了,太太也點了頭……她答應我的事,也該著手辦起來了。”
  立夏就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就出了院子,進了百芳園。
  93 添花
  過了幾天,大老爺果然就對大太太提起了和張家結親的事。
  “我思來想去,倒覺得這是門不錯的親事。”大老爺麵帶沉吟,“雖說我們家現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張兄提這碼子事,但張家家境殷實,又和朝中的爭鬥無關,在關隴根基深厚,三娘子嫁過去,總也是為我們添了一門穩固的外援。”
  如果以這個思路來衡量,三娘子嫁到張家,倒是比之前說過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覺得這門親事,從哪裏說來都是上好的。
  又能給楊家帶來看得見的實惠,為九哥將來添上一筆助力。
  張先生的幾個學生現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來往來的文友,都是人脈。
  張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樣不饒人的性子……聽說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攏共也就是三千多兩銀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氣,也都至少會給三娘子準備兩萬兩銀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爺都說行了,那我明兒就托李太太上門問問張太太的意思。——不過,咱們家現在還犯著官司。張家倒未必知道內裏,現下托人去問,是不是有點不講究?”
  大老爺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與我們家來往,還是隻存心借我們家的勢,那是一句話就能問出來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還是老爺思慮得周詳。”
  大老爺撚須不語,隻是笑。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轉天就請了李太太來說話。
  “想著把三娘子說進張家……”就一長一短地和李太太說起了結親的事。
  李太太有些訝異,卻也高興,“好,好,這兩家要是結成了親家,以後就更親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這是偏心呢,還是看不上我們家十一郎?這七娘子的事都說了幾年了也沒個回音,卻又主動向張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尷尬,“這也得先說了姐姐,再來說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說親有嚴格的先後之分,不少子女就因為兄姐婚事不順被耽擱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歲了,二娘子十三歲的時候,定國侯孫家都上門來說親了。
  李太太眼神一閃,“您這就是偏心!”半開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就知道您喜歡七娘子,想必是覺得我們家十一郎老實木訥,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語塞,正要開言緩頰,李太太就又笑著自己解圍,“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連我都愛,何況您了?隻是姐姐,以咱們兩家的交情,您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兒,是一定要勻給我們李家一個的!七娘子舍不得,六娘子,您總舍得了吧?”
  “這……”大太太倒有些惱怒起來。
  李太太這做得也有些太過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舍不得呢!”她就笑著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極,“你要這樣說,我還真是一個都舍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領回家去吧!”
  李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偏房庶女不說,又不得嫡母的喜歡,個性陰沉,還破了相了……
  “嗐,說到這四娘子,我也真是為您發愁。”她笑若春風,一下就轉了話題,“三娘子要能嫁到張家,怎麽說也算是有了結果,可四娘子臉上不好……要在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還真有些難辦。”
  大太太也就不為己甚。
  李家到底是楊家最□的後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門去探張家人的口風。
  “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長出一口氣,“這事還得看老爺的意思。”
  兩個太太又說了幾句閑話,李太太就起身告辭。
  又握著大太太的手,語氣誠摯,“這要是實在不中意十一郎,我們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歲——”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隻好應付走了李太太,回頭和王媽媽抱怨,“往常聽說她這個人沒意思,沒意思,倒還不覺得什麽,今日見識到了,才曉得什麽叫做真正的沒意思。”
  梁媽媽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講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這兒女的親事就是做買賣,誰的身價漲了,那邊的出價也要跟著漲似的。”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唉,也是不容易,這十多個兒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大郎三郎今年都要進場,要是有了舉人的功名,就更難節製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裏的這本帳。
  “我們家九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考個功名來家!”
  梁媽媽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決斷。
  自從信了九哥在浣紗塢前的所作所為,乃是魘鎮,大太太就好似從沒有對九哥起過疑心,一應嗬護,較諸往常,隻有更仔細。
  她心底就隱隱約約有些發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著敷衍大太太,“以咱們九哥的聰明,恐怕沒兩年就能下場考進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過,這九哥的婚事……”
  九哥過了年就十一歲了。
  這樣承嗣的獨生子,娶親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這事還是得問過老爺,”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從夫,我就算能為再大,這種事也得聽老爺的吩咐。”
  又歎了一口氣。
  “這一輩子是沒有一個親生的兒子……隻盼著我沒有看錯九哥吧!”
  梁媽媽垂下眼望著腳尖,沒有接大太太的話。
  過了兩天,又送了一批名貴藥材進西偏院,卻沒有讓大太太知道。
  #
  李太太很快就給了答複。
  據說張太太還犯了幾句嘀咕,隻推說要問過老爺。
  卻是李太太前腳才到家門,張太太後腳就跟進了李家。
  一並張先生也親自上門拜訪李大人,太太對太太,老爺對老爺,都傳達了一個意思:三娘子係出名門高貴典雅,張家能得她為配,是兒子的福氣。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這樣好的結果,立刻喜氣洋洋轉頭又上了楊家門,把喜訊告知了大太太。
  楊家和張家有意結親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裏傳開了。
  “也不曉得是嫡出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三少爺……”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隻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麽,你急著嫁出去呀?我和娘說了,先把你說出去,再說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這話,反倒顯得你心急著嫁人了!”
  兩個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從這消息傳揚了開來,就羞得躲在七裏香不肯出門,四娘子自然也隨了她,沒有到家學上課。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問七娘子,“七姐,這三姐的婚事……是怎麽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說這幾句話,倒咳嗽了幾次。
  七娘子耐心細致地對八娘子解釋,“三姐和張家的三少爺……”就仔仔細細地和八娘子把事兒說了一遍。
  八娘子臉上就現出了一個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沒準小姑娘還真隻是關心姐妹……
  “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錯。”她含蓄地道,“不過,張家畢竟沒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長長的睫毛。
  又過了幾天,劉徵案的結果也到了蘇州。
  這一案居然這樣快就出了結果,對劉徵的懲罰又是這樣嚴厲,就連大老爺都難免吃了一驚。
  “據說是皇上親自過問……倒沒有讓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細細地對大太太複述,“秦家、許家倒也沒有摻和進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辦這件事。”
  同時到達蘇州的,還有對大老爺的封賞。
  在一長串無意義的表彰之後,大老爺倒也是獲得了貨真價實的好處:雖說沒有封爵,但皇上還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爺的文勳往上提了幾級,提拔成了左柱國。
  蘇州城頓時是嘩然一片,就連朝野上下都為之震動。
  左柱國可是正一品的勳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銜是從不輕易授人的,曆來隻有內閣領銜的閣老才能兼領正一品太子太師銜。可以說,能領正一品官銜的存在,無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風喚雨,權傾一方的大員。
  就連秦帝師致仕的時候,領的都不過是從一品的太子少師銜。
  雖說隻是沒有俸祿的虛銜,但大老爺這一下可是連秦帝師都越過去了,滿大秦還有哪個地方大員是一麵領著江南總督這個從一品的實缺,一麵又領著左柱國這個正一品的文勳的?
  恐怕連那一等老牌權貴勳爵之家,都沒有辦法和楊家爭風頭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對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處置。
  劉徵貪財枉法因私廢公,廢為庶民永不敘用,自京城發還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財產一應罰沒充公,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
  抄家遣送,監視居住,幾乎是對文官最嚴厲的處置辦法了。
  大秦一向優待文官,立國一百多年,還沒有殺過一個大員。不然,恐怕劉徵的項上人頭都難保了……
  這一次角力的結果,自然不用多說了。
  有心人卻還注意到了旨意裏的另一句話: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一應留心人才,舉薦繼任。
  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爺懷裏!
  舉薦繼任,大老爺能不舉薦自己人?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本來就隻看楊家眼色行事,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楊家的人,再有和楊家也算有些聯係的福建布政使鄭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爺的自留地了!
  楊家頓時又熱鬧了起來。
  大老爺與大太太開了外正院堂屋大門,點了香燭設了案,帶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賞的旨意,便又都流水價忙了起來:上門道賀的車馬,幾乎是要把二楊街都塞得過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員,沒有露出見不得人的饞相,客客氣氣地送了賀升遷的禮單上門,又和主人道了幾句喜,也就都告辭離去。饒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個月才閑下來,縱使有二太太相幫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幾貼補藥,才勉強恢複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時進了正院。
  #
  正院堂屋裏裏外外,都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喜氣。
  堂屋的條案上也多添了幾件新鮮的名貴器具,還有未拆封的表禮隨手堆在牆角,幾個小丫鬟裏外穿梭,正一邊拆看,一邊將綢緞金銀歸攏搬運。
  進進出出,是一派大戶人家才逢喜事的熱鬧。
  東次間裏也隱隱有大太太的笑聲傳來。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階下立定了,垂首仔細地撣了撣裙角,深吸了一口氣,才笑著跨過了門檻,招呼東次間門口的立冬,“——來給太太請安!”
  立冬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轉身進屋通報。
  就算有訝異,也都沒有露出來。
  四姨娘是有多久沒有單獨進正院請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裏,環視著這熟悉又陌生的陳設,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幾何時,這堂屋裏是一片讓人窒息的寂靜,又是一片讓人窒息的灰暗。
  那時她雖然也日日進來請安,但又何嚐把堂屋裏蟄伏著的大太太放在眼裏……
  她的天地在東偏院,那裏才是內宅的中心,千頭萬緒的家務,那幾年是全匯總到了她手裏。
  ——怎麽就不曉得在那時候給兩個女兒說上親事!
  啊,是了,那時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還沒有說親。
  到底是小看了這個心胸狹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隻要位份還在,時機一到,就能翻雲覆雨。
  妾,不論是良妾還是賤妾,也終究隻是見不得人的小星。
  就連想給親生女兒說親,都要遮遮掩掩,繞無數的彎子……
  輕巧的足音慢慢地自東次間響了出來。
  四姨娘連忙抬起頭。
  已是又換上了一臉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對四姨娘點了點頭,默不做聲地撩起了水晶簾,目送著她嫋嫋娜娜地進了東次間。
  “給太太請安。”四姨娘禮數周全,跪下就要行禮。
  “起來吧。”大太太卻是滿麵的笑。
  四姨娘又要給陪坐的二太太行禮,二太太也忙學了大太太的樣子,“就別客氣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側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問好。
  擾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賞了四姨娘的坐。
  “怎麽在這個時點進來請安?”倒是開門見山,“有什麽事兒,就直說吧。”
  看來,大太太的心情並不差。
  四姨娘也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想向太太求個體麵,到慧慶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頭,玩弄著裙擺上的玉佩。“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許願……”
  話裏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賞鑒著四姨娘麵上絲絲縷縷的不甘,險些又要笑出了聲。
  世事真是瞬息萬變。
  小半個月前,四姨娘還巴不得立刻就敲磚釘腳把親事說回來。
  現在卻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給三娘子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又哪有那麽容易?
  不過,讓她去一次慧慶寺,想必也不會鬧出多大的簍子。
  大太太就要鬆口答應。
  正妻對妾,天然就有這樣貓戲老鼠的優越感——就算去了慧慶寺,又能折騰出什麽幺蛾子呢?
  七娘子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四姨娘和慧慶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顏悅色,臉上還帶了一絲好奇,“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道行最是深厚,還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師合出了三娘子和張家少爺相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爺進讒言了……
  “眼下我們家和張家正在說親。”大太太就有些不悅,“你這個生母怎麽好擅自離開?等到親事定了,再去燒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著四姨娘。
  她動了動嘴,又歎了一口氣。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間的往事,二太太又怎麽會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誰也說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見。
  二太太長出了一口氣。
  “七娘子過了年就十一歲了吧?”她扯開了話題,和顏悅色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對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嬸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幾個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約而同,都似乎遺忘了坐在小幾子上的四姨娘。
  94. 厭勝
  二太太在堂屋盤亙到了晚飯時分,才告辭出去。
  上了清油小車,走一炷香時分,就又進了翰林府。
  二楊街雖然有兩個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總督府小了好幾圈兒。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過是二太太並八娘子,還有幾個失寵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熱鬧,向晚時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幾分孤淒。
  “八娘子吃過藥了沒有?”二太太進了堂屋,就問迎上前的呂媽媽。
  “已經吃過了,正喝湯。”呂媽媽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從小就是藥焙著長大的,好容易長到十歲,日日裏還斷不了湯藥,翰林府的人早慣了服侍她三餐用藥。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又問,“幾個少爺那裏,記得打點秋衣送去,再囑咐身邊的小廝兒細心服侍,不要著了涼!”
  這才進了翰林府的小花園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園子雖也精致,但家裏人少,難免有荒涼之嫌。
  夕陽下走在青石小徑上,望著假山上的蒼苔,一股蒼涼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來。
  園內幾所館閣都是重門深鎖……那幾房失寵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從前就覺得家裏人多口雜。”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語,“現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難足。”
  呂媽媽就笑著安慰二太太,“這熱鬧了,也有熱鬧的不好,您羨慕隔壁的熱鬧,沒準隔壁還羨慕您的清靜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園西邊的高牆。
  隔著一堵牆,還能聽到小庫房裏傳來的呢噥語聲。
  這是藥媽媽又在盤點入庫了吧……
  一年四季,小庫房都稍停不了,藥媽媽有無數的東西要搬出來晾曬歸整,曬了這個,又要擦洗那個。
  這還隻是大嫂自己的小庫房……
  星星點點的燈火,也已經在百芳園裏亮了起來。
  二太太就加重了腳步,歎了一口氣。
  探望過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隻得和呂媽媽打點針線,消磨時光。
  二太太一邊仔細地比著線,一邊和呂媽媽說閑話。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請大嫂開恩,讓她去慧慶寺上香。”
  呂媽媽眉頭一跳,呼吸都頓住了。
  “大太太怎麽說……”
  兩個人頭碰頭肩並肩,說起話來,也沒有什麽明顯的主仆之分,倒像是一對親密的好友。
  二太太長出一口氣,“這個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針還小,又有七娘子那個小狐狸精在一邊使壞……我瞧著本來都要鬆口了,七娘子說了幾句,又不許她出門。”
  大太太畢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蘇州,四姨娘還能悄悄地出幾次門。現在人就在蘇州坐鎮,她不許四姨娘出門,四姨娘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也是。”呂媽媽歎了口氣,“這大戶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門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來,“更可慮的是,這門親事你來我往,儼然是就要定下來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換的,也就是三娘子的親事了。
  四娘子那個樣子,就算是自己出麵,怕也就是說個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著指望自己——大老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這四姨娘一旦沒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後的一根線也就斷了。
  呂媽媽就小心翼翼地問,“那您看,這慧慶寺,咱們是去還是不去……”
  二太太就長出一口氣,疲憊地倚到了緞麵繡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勻淨沁涼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裏用的,都是千金一窯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慶寺有所來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們。”她的目光透著絲絲縷縷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個有戒心的,都未必會對我們露底……四姨娘膽子又小,說得含含糊糊……”
  “那就還是算了吧?”呂媽媽一臉的擔驚受怕,“這事也透著不穩妥!”
  二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算著,本家二哥也該走到半路上了,這要是再不出手,族譜一上,就沒有什麽回旋的餘地了!”
  到時候親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會再和自己有所來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穩若泰山,再沒法撼動了。
  “四姨娘是怎麽說的來著?”她又問呂媽媽。
  呂媽媽隻好複述給二太太聽,“說是慧慶寺的住持精通厭勝之術,大太太之所以斷絕了和慧慶寺的往來,就是因為當年三姨娘的死,和慧慶寺的住持脫不了關係。”
  又是三姨娘的死!
  這三姨娘還真死出花樣來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說是,隻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過去,沒有多久,三姨娘就瘋瘋癲癲的,一心要和大老爺鬧……據說慧慶寺的住持供養了小鬼。”呂媽媽不禁雙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這樣靈效,當時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兩才請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來想去,也難下決斷。
  “咱們貿貿然地過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會答應。”她心事重重。
  一會又改了主意,“過了這個村,大房的萬貫家財和我們家的三個少爺可就再也沒有一點關係了!”
  呂媽媽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好望著二太太,由她躊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賬本出來翻閱。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過門就分家,分給我們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沒有幾兩出產。”一邊說一邊歎氣,“老爺又不善經營,窮得連兒媳婦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說請哥嫂幫補幫補。”
  又仔仔細細地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個小騷狐狸精,借了浣紗塢三姐妹流產的機會,又以九哥屋裏的一口黑血為引,裝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嚴絲合縫。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魘鎮了,才會不知輕重,惹下大禍。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禍心!膽大包天,將來就等著他欺師滅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卻是又多疑又心軟,雖說經自己苦求,把幾個兒子接回了蘇州,大伯卻是一個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們撮弄進了山塘書院。
  一個是養在跟前到了十歲,一個是遠在京城多年不見,四表姐也就一直沒有鬆口,推說要先看幾年侄子們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這時候,出了魘鎮的說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麽說都沒法解釋清楚。
  合該也是那對騷狐狸姐弟有運氣,就在那當口,四表姐又發了水痘,七娘子做張做智,小題大做,裝著一副盡心服侍的樣子,又騙了四表姐的歡心去。索性就給他們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裏暗暗地壞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誰的提點,管家才走了幾站就撇了下來。
  看來是鐵了心要好生籠絡這對姐弟,談一談母子親情了!
  “母子親情?母子親情,是那麽好談的?”她不禁冷笑起來,喃喃自語,“當年貪圖封家的凸繡法,軟硬兼施聘進來做了姨娘,鬥法鬥不過人家,心機玩不過人家,差一點就讓人家坐大成了正經的二房姨奶奶。費盡心思聯合四姨娘才排擠到了西北去……都還讓人家把女兒帶走,這些事,還真以為沒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聯手,對方又不冷不熱的,要不是最近借著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許配給張家,四姨娘心生怨懟的機會,四姨娘這條線還搭不上呢!
  卻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說是千辛萬苦也就籠絡了一個處暑,為了擦屁股,已是花銷進了幾千兩銀子……
  倒是說起了厭勝的事。
  說是慧慶寺那邊可以幫著搭線,但要為三娘子說個不遜色於王家的夫家。
  真是獅子大開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貨色,也敢和自己討價還價?
  將來等弘哥入主楊家,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驀地一揚眉,下了決心。
  “明兒我親自上慧慶寺去!”她沉著地吩咐呂媽媽。“你派人和四姨娘說,讓她預先同寺裏打好招呼。”
  呂媽媽難掩憂心,“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還沒有這個膽子!”
  呂媽媽細細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畢竟有過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邊鬧事的曆史。
  她是不敢算計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過分逼迫她一樣。
  “還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這四姨娘才說了慧慶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慶寺上香,將來叨登出來,難免又給七娘子話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臉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來這麽一個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個初娘子還要討人厭,心機算計,和那該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樣!”
  呂媽媽也隻好陪著二太太數落了七娘子一番。
  “還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氣平,又拍了板。“你畢竟隔了一層,也不方便和方丈談價錢……”
  呂媽媽再貼心,也是奴才。
  這種事又沒有個行規,開多少全憑住持的一張嘴。
  二太太到底還是要親身去談價才放心些。
  呂媽媽也隻好唯唯應是。
  又提起京裏的事,“老爺又來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隨意翻閱了幾句,也就擱到了一邊。
  “還不是老三篇,問兒子,問女兒,再問我要錢。”她眉眼間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補貼他幾千兩,不到年關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與二老爺關係冷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呂媽媽隻是笑,“錢?咱們自個兒都不夠用呢,幾個少爺回了蘇州,正是用錢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銷?無非是幾個姬妾並一個十娘子罷了。”
  二太太也笑起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這錢,香姨娘是一分也別想看見!”
  她就想起了許夫人的話。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得破著個沒臉!”那時的許夫人,還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兒家。“臉麵算什麽?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別整那些個虛的,到手的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臉麵,她又怎麽能和繼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臉麵,她又怎麽從父親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帶到了楊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裏,最不能計較的就是臉麵,到手的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
  過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門請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這一次幾個侄子都有份進場,雖說中舉的希望不大,但還是想求一求。”她邀請大太太,“自從梅花觀的久壽道長過世,我就覺得梅花觀不靈驗了,想去幾間新的寺廟拜一拜。大嫂有沒有興致和我一道?幾間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懶懶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間盡是漠不關心。
  從前還那樣注意達哥、弘哥的學業……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邊笑,“二嬸就放心吧,幾個哥哥都是年少有為之輩,就算這一科不中,來年也是一定會中的!”
  二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笑臉,心底就直犯膩味。
  這半年來,隻要自己一進總督府,七娘子不到半個時辰就必定趕到。
  好像自己會吃了大嫂一樣……
  “是啊。”隻好擠出了一個幹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嘍!”
  在大太太跟前打過了伏筆,她也就帶著呂媽媽四處求神拜佛。
  頭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慶寺。
  慧慶寺的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親身出馬陪著二太太瀏覽了慧慶寺的景色。
  蘇州是富庶之地,佛風也盛,寺廟就不知凡幾,達官貴人們的香火錢,倒未必一定要施舍給哪間寺廟,也因此,這些住持都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好功夫,有時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點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師就口若懸河,誇起了自己的慧慶寺。
  “倒不是老僧吹噓,”通光大師又把二太太讓到禪房上茶,“寺裏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費又不特昂……”
  大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說得倒頭疼起來,見四下無人,索性開門見山。
  “說起來,我楊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這兒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師敘舊,“聽說一並連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這裏來做法事。”
  通光大師就捋了捋白胡,“這倒是不錯,貴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裏做法事……”
  又要口若懸河地往下吹噓。
  二太太就覺得通光大師實在是沒有眼色。四姨娘都來打過招呼了,還不能聞弦歌而知雅意。
  旋又釋然:這種事,畢竟上不得台麵,通光大師也不好貿貿然露底,免得自己沒有這個意思,反而大家尷尬。
  她就又問,“聽說,寺裏除了尋常的法事,還有……還有些……”
  通光大師眼神一閃,撫須不語。
  二太太就從袖子裏取了一張紙,輕輕擱在疊席。
  “事成之後,兩萬兩銀子。”她開價開得坦然。“大師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師就垂下眼凝視著那張薄薄的短箋。
  紙張沒有折疊,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時三刻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師眼中。
  氣氛一時就凝重了起來。
  二太太幹咳了一聲,才要說話,通光大師又抬起頭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這……您要是不留些憑據……”
  二太太不由大喜。
  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間間寺廟都肯涉獵的。
  通光大師肯出手,那是最好。
  卻也留了個心眼,“還是等事成了再見銀子!”
  又保證,“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師大可放心,決不會過客拆橋!”
  就寫了兩萬兩銀子的欠條,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師的好消息了。”她說得玄奧。
  通光大師就收了欠條並寫了八字的短箋,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幾步!”
  95、騙捕 ...
  進了十一月,糾纏了蘇州近半年的軍糧風波,似乎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浙江布政使劉徵從上京到倒台,不過是小半年的時間,拋掉路上行走的兩三個月,實則相當於才到京城,皇上就開始部署處置這個地方大員。江南的眾位官屬漸漸地回過味來,這才明白了大老爺的過人之處:在這一場紛爭中,他又是一開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於是江南三省也沒有誰敢和軍糧作對,今年的收成總算還不錯,各地稻穀收繳歸倉、轉運上路……都沒有遇到什麽煩難阻礙。
  大老爺卻沒有因此而空閑下來。
  他總督三省,事務本來就繁多,如今又要親自監理浙江省大小事務,越發是忙得腳不沾地,還要麵對形形色色的拉攏,若明若暗的使壞……又是忙得很難進內院。
  大太太也沒有空閑到哪裏去。
  大老爺受的這個左柱國的封賞,雖然榮耀,但卻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好處。
  隻不過是證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隨之而來的麻煩,卻可以用無窮無盡來形容……
  大皇子似乎並沒有因為劉徵的倒台對大老爺生出怨懟,手底下的幾個封疆大吏,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對大老爺示好。
  太子卻是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把大老爺拉到自己身邊來,更是頻頻透過許家、秦家的關係拉攏大老爺。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很頭痛。
  秦家和許家畢竟是親戚,怎麽都不好撕破臉。
  但大老爺又儼然是不打算在奪嫡之爭中站隊……該怎麽技巧地回絕兩方,又不至於把兩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爺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議論的話題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無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隻是誰能想想咱們家的無奈?這要是一有親近哪邊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變臉發作了!”
  七娘子也隻好陪笑。
  不過,進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還是把兩家親戚敷衍了過去,開始專心料理張家和楊家的婚事。
  兩家雖然親密,但並不像李家、王家一樣,和楊家有職務上的上下屬關係,可以先拿過張家少爺的庚帖來讓女方合八字。
  一應都是走的製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兩人權充大媒,正等著張家預備了六色大禮,就上門來行納采禮。
  三娘子越發是羞得不肯出七裏香了,四姨娘也閉門不出,很少在百芳園裏露麵,倒叫大太太操辦起這些事來格外的有勁。
  就連五娘子鬧著要到寒山寺去禮佛上香,都難得地被她否決了,“闔府上下都在忙著你三姐的婚事,這時候還去上香,還嫌不夠鬧騰?”
  五娘子就怏怏地來西偏院找七娘子說話。
  七娘子好聲好氣地陪五娘子說著斑斕虎生的幾隻小貓漸漸地大了,自己簷下的百靈鳥叫得越發清脆,五娘子前兒打的一局雙陸精彩……
  五娘子卻都回得漫不經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漫應幾聲,隻顧著出神。
  七娘子又哪裏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兒家,平時在百芳園裏,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說外麵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還比不上七娘子,有個周叔和封家也算是來往過的,上半年就曉得了封錦今年要下場應試的消息。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來西偏院盤桓另有心事,也要裝著不知道。
  五娘子過年就十三歲了。
  前些年大秦國力衰弱的時候,十三歲的姑娘若是還沒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強行配對了。
  也就是這些年人口富足起來,婚律的這一條才漸漸的鬆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歲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頭。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錦的消息,多半這絲絲縷縷的戀慕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化。
  可若她能時不時地從自己這邊接收到封家的近況,事兒說不準就鬧大了。
  以封家的門第,就算封錦中了狀元,恐怕都沒有資格求取楊家的女兒。
  這份旖思,斷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麵嫩,來了幾次,見七娘子都是一無所覺的樣子,也就漸漸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態。
  不過,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還是坐立不安,來回踱步,連先生講的唐詩選注都聽不進去了。
  才出了家學,就迫不及待地問七娘子。
  “曉不曉得今天鄉試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歎。
  卻也不是沒有微微的緊張,也說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還是出於對封錦的關心。
  “曉得。”她麵色平靜,“也不知道李家、張家的幾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幾家的關係,七娘子關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還是派人到前院找個師爺,把這一科的名錄抄回來看看!”
  六娘子聽得眼珠頻轉,沒有說話。
  七娘子無奈,“還是要先稟明了娘再說……我們內院的丫鬟,也不好隨意到外院走動。”
  “你怎麽就這麽死板!”五娘子不以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徑自和來迎接的穀雨嘰裏咕嚕了起來。
  穀雨雖麵露難色,遲遲疑疑,但還是應了下來。
  五娘子連百芳園都不想進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飯。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禮,吃了半碗飯就賭氣不吃,進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頓。
  吃過午飯,就在當屋滿地轉了起來,焦急忐忑,溢於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納罕。
  五娘子絕不是幾輩子沒見過男人的花癡。
  許鳳佳、權仲白、桂含春……這幾個少年,雖說美貌不比封錦,但也都是各擅勝場,決不至於讓封錦一人獨占鼇頭。
  可五娘子怎麽就這樣掛念封錦?
  說起來,也就是幾年前見了那一麵而已……
  七娘子隻恨自己問不出口。
  這種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放到台麵上來講。
  她本來有睡午覺的習慣,現在也隻好忍住了不睡,幹坐在桌邊陪五娘子等待。一時就忍不住打起了嗬欠。
  五娘子也有三分的不好意思,“你睡你睡,我去書房寫寫字。”
  七娘子越性也不睡了,“我和你一道去寫,平心靜氣。”
  兩姐妹才出了東稍間,就透過門口半挑的棉簾,見著了一抹綠裙子。
  五娘子頓時精神大振:穀雨今天就穿了一條淡綠色的半截裙。
  就掀簾子出去,站在門口等穀雨進來。
  七娘子也隻好跟著五娘子出了屋。
  蘇州的冬天陰冷,才一出屋,就有一陣寒風卷來,七娘子不由一縮脖子。
  “穀雨麵上怎麽有些不對。”五娘子帶了幾分詫異。
  七娘子也看出了穀雨臉上的驚惶神色。
  倒不像是來報喜、報憂的,像是在哪裏被嚇了一跳。
  “五娘子,七娘子!”她匆匆上了台階向兩個姑娘福身行禮。
  “抄到了沒有?!”五娘子的聲音都尖了。
  穀雨就抿唇搖了搖頭。
  “才到外院,就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來了!”她神色緊張,“雖說老爺公務繁忙,但到底是撥冗見了他一麵……聽說當場就拍了桌子,叫人去翰林府請二太太立刻來說話。又派人進內院找太太出去——太太午睡呢,剛才我進來的時候才打扮好了上車出去……臉上的樣子,很是不好看!”
  兩個小娘子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什麽事叫大老爺這樣生氣……又立刻叫二太太說話……
  昏暗陰霾的天空似乎又低矮了一分。
  五娘子就勉強振作精神吩咐穀雨,“還不去探聽探聽消息?”
  七娘子也衝白露招手,低聲吩咐了幾句話。
  兩個丫鬟就結伴出了西偏院,想辦法探聽外院的消息。
  五娘子眉宇之間已有了深沉之色。
  思忖片刻,又吩咐才出茶水房的上元,“你到九哥把事兒和立春說一聲!看看九哥是不是睡下了,若沒有睡下,就把他也叫過來。”
  不管通光大師說了什麽,隻看大老爺又是立刻催請二太太過府,又是叫大太太馬上出去,就知道這裏頭的事兒決不會小。
  說不準就是一場家庭風暴。
  九哥身為承嗣子,這時候,當然要隨時跟進消息。
  七娘子就覺得五娘子其實很像大太太。
  不管平時多少任性妄為,到了關鍵時刻,卻總也能鎮得住場子。
  九哥很快就進了西偏院。
  一麵走,立春還跟在他身後一麵為他圍鬥篷。
  臉上還有未消的枕痕。
  “出什麽事了?”他一臉的茫然。
  五娘子就低聲將事兒向九哥複述了一遍。
  一邊說一邊進了堂屋,在梅花桌邊落座。
  九哥也是雙眉上軒,聽得十分訝異,“我們家也就是四姨娘有時候去慧慶寺上香,這幾年四姨娘很少出門,和慧慶寺就更沒有什麽往來了吧?”
  通光大師上門,說的是什麽事呢?
  如果事關四姨娘,又與二太太有什麽關係?
  五娘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隻好在桌邊枯坐著等消息。
  沒過多久,五娘子欠身進了西裏間用淨房。
  立春也早回東偏院坐鎮了,屋內止餘立夏服侍。
  九哥這才給七娘子使眼色,“七姐,這裏頭到底是什麽事兒。”
  七娘子就看著九哥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裏頭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她的聲音很輕。
  語調卻是意味深長。
  九哥頓時麵露恍然之色。
  頓時凝眸沉吟起來,眼底寫滿了七娘子都看不懂的彎彎繞繞。
  這幾年曆練下來,九哥也早不是當年那個臉上寫滿心事的孩童了……
  沒過多久,穀雨氣喘籲籲地進了堂屋。
  “老爺發了極大的火,外偏院裏就隻有通光大師並太太、二太太在。”穀雨臉上猶有懼色,“隻知道太太也極生氣!梁媽媽和王媽媽都被叫出去了,還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媽媽……白露還在外頭等消息。”
  五娘子霍地就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到底出了什麽事兒……”她臉上寫滿了困惑與憂心。
  “還不清楚……各房都派了人來打探消息。”穀雨長出了一口氣,“都是一無所知……”
  沒多久,白露又回來報信,“四姨娘也去外院了!看起來也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一臉的惘然。”
  七娘子不由得在心底為四姨娘叫了一聲好。
  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半下午,才等得了大太太、四姨娘的回歸。
  “四姨娘直接回園子裏去了。”穀雨又回來報信,“太太進了堂屋……正在摔東西……梁媽媽和王媽媽都不敢進去呢!”
  五娘子就起身要出門,“我去問問!”
  九哥和七娘子連忙聯手攔住五娘子,“可別觸這個黴頭!”
  隻要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出來,大太太正在氣頭上。
  五娘子這不是上趕著去墊踹窩?
  五娘子是急得團團轉,“到底怎麽了!別是娘又在外頭受了氣吧!四姨娘那個*****——”
  “五姐!”七娘子變了臉色,一聲斷喝。
  五娘子就住了口,卻仍是一臉的倔強。
  到底是親生女兒,到了這種時候,也隻有她毫不保留地站在大太太這邊,心疼著大太太是不是在外院受了氣……
  七娘子心中暗歎。
  麵上卻是冷厲,“大家閨秀,怎好口出惡言!”
  五娘子麵上閃過一絲倔強,就要開口。
  “好了好了。”九哥隻好出麵打圓場,“外頭吵,咱們裏頭也要吵?還是先探聽著消息要緊!”
  兩個小姑娘這才偃旗息鼓。
  快到請安的時點了,正院才來人傳話,說是大太太身體欠佳,今日各房就不用請安了。
  白露和立春卻也各顯神通,從梁媽媽與王媽媽那裏打探到了小道消息。
  “據說是通光大師上門,告訴大老爺,二太太不知道從哪裏聽說慧慶寺有供奉小鬼,可以厭勝魘鎮……”白露一長一短地把事情說給了三姐弟聽。
  “當場還拿了欠條出來看,和二太太的手印對得是嚴絲合縫。”
  “通光大師看了八字倒覺得眼熟,按年月推了推,倒覺得像是我們家的七娘子、八娘子和九哥的生日。他又和寒山寺住持相熟,探問得來,才曉得是九哥的生辰八字。”
  寒山寺的住持hongfa,是九哥的寄名師父,手裏當然有九哥的生辰八字。
  “也不敢怠慢,恐怕二太太久等不生效,反而生了別的心思,要壞九哥的性命,就隻好壯著膽子上門來向大老爺說明。說是自己就要閉關悟道,隻是放不下這件事,禪心一直不夠清靜。”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讚通光大師的機智。
  “老爺一聽就氣得差點厥過去,叫了二太太、太太來對質……二太太一句話都說不出,隻曉得哭……太太知道了,氣得要上去打死二太太。”白露麵露懼色。
  這一場風波過後,大房和二房之間是肯定要決裂的了。
  “還是老爺穩得住,叫王媽媽並梁媽媽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把二太太鎖到翰林府花園裏的空屋去了。又留了小庫房的藥媽媽照應二太太並八娘子,還叫人去山塘書院接三位堂少爺……”
  “太太氣得厥過去幾次,一回屋又大發脾氣,現在直嚷心口疼,都起不來床了。”白露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梁媽媽很怕太太被氣出病來……”
  “那還了得!”
  五娘子猛地起身,失聲驚叫。
  “良醫請了沒有?”九哥也急聲追問。
  七娘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這才上前做關心狀,“是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三姐弟就一邊說話,一邊出了西偏院,往堂屋去探大太太。
  96解元
  大太太已經被氣到了床上。
  幾姐弟進門的時候,立冬正緩緩地為她揉蹭著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邊一個就撲了上去。
  七娘子卻是先踮起腳仔細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還好還好,大太太雖然被氣得不輕,但還是中氣十足,沒有真個氣出病來。
  費盡心機鬧了這麽大的風波,要是最後把大太太氣出病來,七娘子還真覺得有些得不償失。
  她就細聲細氣地關心,“娘,是不是如鯁在喉?呼吸不暢?”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緒一激動就容易喘不上氣來。
  大太太無力地點了點頭。
  她隻是看了看幾個兒女,就又閉上雙眼,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
  “還是要請良醫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卻又著急地擺了擺手。
  “別、別鬧騰了!”她的話聲微弱,伴著嗽喘,“還、還嫌……不夠丟人麽?”
  這短短一句話,是被大太太說得肝腸寸斷,每一個音節似乎都擰得出血淚。
  幾個孩子就都靜了下來。
  七娘子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娘,您就別想太多了。”她上前柔聲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過了立冬,緩緩地為大太太揉起了心窩。“這事兒,父親心裏自然有數的,也不是咱們內苑女眷可以隨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寬心……”
  大太太又費力地喘息了幾聲,才苦笑了起來。
  這笑聲也像哭。
  “倒是怎麽都沒想到是你二嬸!”
  話裏的傷心也很有幾分貨真價實。
  畢竟是這麽多年的妯娌,又是親生的表妹,眼下鬧到這個地步,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別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數落大太太,“二嬸做錯了事,又幹著您什麽?倒是累得您白氣壞了身子。”
  幾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接連勸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頭漸漸地好了起來,漸漸的,也把氣喘勻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讓七娘子服侍自己緩緩地喝著立冬端來的藥茶。
  “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看著九哥的眼底滿是欣慰,“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又打發九哥,“你父親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來,九哥絲毫猶豫都沒有,就進了正院探望大太太,還是讓老人家心底多了幾分寬慰的。
  九哥大為躊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說,叫了王媽媽,“你親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讓他陪老爺說說話。唉……我知道老爺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王媽媽低眉順眼地應了是,就把九哥帶出了東稍間。
  九哥雖然頻頻回顧,卻也聽話地跟在了王媽媽身後。
  大太太又啜飲了幾口溫熱的藥茶,就示意七娘子拿開甜白瓷沉口杯。
  “我沒事兒。”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兩個女兒,“就是一時氣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問白日裏的事兒,“難道二嬸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沒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人證、物證齊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齒起來,“還有什麽好說的,你二嬸真是個蛇蠍婦人!我是真沒想到她居然狠毒到這個地步!居然暗中供養小鬼……多年來,一直私下魘鎮我們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說,二嬸隻是有找通光大師施法的意思?”
  一個隻是意圖犯罪,一個卻是犯罪多年,這裏麵的差別自然不小。
  大太太連聲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險惡。
  “你大姐早就覺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遠在餘杭的初娘子,“這些年來,家裏的子嗣竟是沒有太平過!不是出這事,就是出那事……還有九哥接二連三的出岔子……”
  “不是說,是三姨娘——”五娘子就驚訝地問。
  大太太眉宇間一片陰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經年累月地給她念經超度,她就算怨氣再大,也不至於逗留人間這樣久吧?”
  人就是這樣,一旦接受了一種說法,就會為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反複論證,越想越真……
  “多半還是你二嬸,聽說我們對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裝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頭上!”大太太是越說越生氣,“她一向信奉梅花觀的久壽道長,今年年初我們家做法事,還極力想把久壽撮弄進來,讓他進到百芳園裏,真是其心可誅!”
  當時對魘鎮的看法,普遍認為是距離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會把符咒塞到目標床下,就好像《紅樓夢》裏,趙姨娘在鳳姐和寶玉床上動的手腳。
  《金玉兒女傳》裏也有類似的情節。
  大太太儼然是自己想象出了一個全須全尾的故事,連□帶轉折,一並起因都設想好了。
  就連二太太簡簡單單的獻殷勤,都被安上了這樣的動機。
  七娘子自然不會為二太太辯解。
  “怎麽會!”她是一臉的驚訝和後怕。
  “還好當時想著園子裏的僧道夠多了,不差梅花觀一個。”大太太語調森冷,“就回絕了她,沒多久,我就發了痘子——這小鬼可真的是睚眥必報啊!”
  連發痘疹的事都編進去了。
  七娘子雙目圓瞪,“世上竟也有這樣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還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臉的不可置信,“平時隻覺得二嬸為人很沒意思,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噓了一番。
  “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對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連感慨,“咱們家這些年的不順,也終於是找到了來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動。
  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與其相信自己的厄運來自於命運,倒更寧願相信是有人在後頭算計。
  畢竟運氣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並不像敵人,是無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後咱們家也就越來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點心。
  這一回就讓五娘子喂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腳,不是調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灑落到褥子上。
  連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連聲道歉。
  大太太一開始還忍耐著沒有數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開口。
  七娘子連忙出言緩頰,“五姐今天也累著了!還沒睡午覺……”
  時辰到底也已經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緩,反而催五娘子,“你去睡吧,讓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學學就會了!”五娘子卻很堅持。
  已漸漸長開的嬌豔容顏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堅持。
  大太太也就望著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無奈地應和。
  七娘子慢慢地轉開了眼。
  到底是親生母女,個中情分,的確與眾不同。
  #
  第二日早上,幾個堂少爺聯袂進了總督府。
  大老爺把他們招進外偏院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又吩咐張總管妥妥當當地把幾個少爺送回山塘書院老實讀書。
  據說達哥和弘哥是流著淚上車的。
  敏哥臉上卻帶了深深的失望與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當然也隻是聽人講述。
  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來打探消息,可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卻都是如常行事,連大太太都沒有露出一星半點的不對。
  一大早起來就又開了堂屋的門,讓眾兒女進來請安,歇過午覺起來,繼續處理家中的大小事務。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大太太還是那個安安閑閑的貴婦,大老爺也還是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中流砥柱,姨娘們還是姨娘,小姐們還是小姐。隻有二太太已經不是二太太,而是階下囚了。
  卻自然是外鬆內緊。
  七娘子沒有去上學,一直在大太太身邊侍奉。
  要不是就快過年了,大太太還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這幾封信都不大好寫。”她凝眉叮囑七娘子,“尤其是給秦家大舅寫的這封信……最好是把事兒解釋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塊的人事。
  大太太隻好稍微解釋。
  “你大舅畢竟是二嬸的親表哥。”她眉宇間有淡淡的陰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這樣,連親兄弟都有互相算計的時候,不要說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釋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會誤會是大太太找了緣由要和二太太翻臉,栽贓嫁禍,借題發揮……畢竟鬼神這事,是最說不清的。
  她就一邊聽著大太太斷斷續續的口述,一邊在信紙上奮筆疾書。
  “……慧慶寺方丈通光上門告訴原委,並拿出欠條、手印為證……王氏閃爍其詞,卻無法辨認。”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後果都敘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無法挽回,分家一事,勢在必行……”
  七娘子的筆鋒不由就是一頓。
  終於說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並不稀奇。
  說起來,小四房的財產早在二老爺娶親的時候就已經做過分割了。
  不過這些年來,兄弟倆是分產不分家,對外還是一房的兄弟,連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塊。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這樣傷風敗俗的醜事,兩房是怎麽都要分家的了。
  這也是最溫和的處理辦法。
  否則,不論怎麽做都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內。
  “已是嚴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著添了幾句話,“兩房分家後,王氏想必會隨著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慮,即可當麵詢問王氏……”
  看來秦家大舅和王家的關係還真的很緊密。
  大太太又就著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紙上娟秀的字跡。
  “我們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沒有吝惜誇獎。
  七娘子抿了抿唇,隻是笑,不說話。
  “不過。”大太太卻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你曉得不曉得,張家來說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爺,而是嫡出的二少爺?”
  “什麽?”七娘子一臉的驚訝。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辯解。
  畢竟,當時她轉達四姨娘意思的時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爺。一下又變成了二少爺……鬧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誤會了。
  大太太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
  “聽老爺說,當時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爺來求配的。李太太去問,也是問的三少爺。”她笑著摸了摸七娘子的頭,“不過,是咱們家得了左柱國的勳官後,張家覺得門第有些不相配,就換了以嫡子來求。正好二少爺這一科下場,想來功名也是十拿九穩的事……你父親已是做主應下了。”
  大老爺隻要不是傻的,當然不會介意張家提高求配層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來。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這是前幾天的事了,要不然,我還真想借著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就要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還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曉得輕重的!”
  是啊,現在的頭等大事,畢竟是和二房分家。
  該怎麽體體麵麵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醜外揚,才是眼下的最大課題。
  七娘子就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小女兒的嬌態,“娘什麽都知道,小七以後就不說話了,隻管寫字!”
  大太太被逗得嗬嗬笑。
  自從二太太又坐實了一次養小鬼魘鎮的罪名,她對七娘子、九哥的最後一絲猜疑,好像也隨之而去了。
  “還要給你三姨寫,給你二舅寫,你父親也在寫給二叔的信……到時候一總送到京城分別投遞。”她就仔仔細細地算給七娘子聽,“剛好快過年了,一開春立刻派人到族裏為二房新登出一冊來。以後他們家的事,就再也煩不了我們家了!”
  七娘子埋頭寫了一天的字,掌燈時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頓時就迎了上來。
  為七娘子寬去了緙絲蓮荷銀線鬥篷。
  “榜已是發出來了。”一邊為七娘子寬衣,一邊說,“李家的大少爺和三少爺、四少爺都中了舉,還有張家的二少爺,也低低地中了,不過解元呢,卻是當年的銀花案首封錦……”
  97自盡
  府裏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就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大老爺、大太太對山塘書院的三個侄子,還要比以往更關心。
  二房的呂媽媽也經常代二太太過府請安。
  除了小庫房的藥媽媽請了長假之外,楊家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甚至還以四姨娘還願的名義,給慧慶寺送糧送油,大老爺還做主為慧慶寺多劃了十頃僧田。
  僧田是不用繳稅的,江南這一帶佛風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緊,慧慶寺一次能添十頃田地,已經算是難得地大手筆。
  親近的幾戶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楊家的這場風波一樣。
  張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門轉達:由於二郎已經中舉,可以成家,不論從出身還是序齒上,張家都覺得三郎還不夠資格說親。因此,這結親的人選就換成了二郎。
  雖說臨陣換人,多少是有失禮儀,但畢竟是從庶子換到嫡子,大老爺又已經先一步答應了下來,大太太也隻好點了頭。
  連委屈都顧不得委屈了,進了臘月,又有無數的事要忙,今年還要辦和張家的親事,大太太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四姨娘都沒法躲懶,已經開始為三娘子的嫁妝用心了。
  三娘子連著幾日都不好意思見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稱病,又是進了臘月,家學停課,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也就成日裏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這時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邊了,她嫌亂。
  雖說府裏看似風平浪靜,但幾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又怎麽可能不議論大人們私底下的動作。
  “聽說小廚房幾個碎嘴的婆子都被賞了啞藥,直接拖到莊上做活……”
  五娘子時常煞有介事地傳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認得幾個大字的,灌了啞藥,以後就隻有靠手語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傳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雙手可不夠。
  大太太這是在殺雞儆猴。
  “都是在傳話的時候,被曹嫂子拿了個正著。”五娘子就繪聲繪色地描述。“當場就回了太太,沒有半天,滾燙的藥一灌……”
  “母親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連最心軟的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若是攤在別人家裏,現場就能打死……完了報個暴病,一家人遠遠地賣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覺……”
  大戶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條人命,外頭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七娘子眉宇間蒙上了淡淡的陰霾。
  “這些事說著怪怕人的!”她勉強一笑,轉了話題,“張家預備什麽時候正式上門提親?”
  “怕也就是這幾天了。”說到張家,五娘子倒高興起來,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據說他家的二少爺資質不大好,這一次下場隻是權且一試,不想倒是掛了個榜尾,也算是走運了。”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就笑話五娘子,“該不會是我們家五姐著急出嫁了吧?三姐說了門好親,你高興什麽!”
  “我……我是高興李家的幾個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驚慌起來。
  六娘子本來隻是隨口打趣,五娘子這樣著急地辯解,倒露出了馬腳。
  七娘子眼神一閃。
  封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師橫插一杠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這樣高興,隻怕十分裏有九分是為了自己的偶像吧?
  萬一在大太太跟前說走了嘴,轉眼那又是一場風暴。
  “好了,”她就笑著打圓場,“又不是咱們的親戚,年紀也都大了,就別說外男的事了。”
  “假道學。”五娘子第一個不高興。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著起哄。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現放著許家表哥在邊境喊打喊殺的,誰有心思掛念別家的世兄?”
  這話卻是七分假三分真。
  這一仗也已經打了一年了,在平國公的指揮下,這一仗已是漸漸地露出了勝機。北戎就漸漸地隻能勉強支撐,有了頹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鳳佳也不至於遇到什麽太大的危險吧。
  五娘子卻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記起了許鳳佳。“不曉得表哥是已經回了京城,還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傳遞不便,有時候甚至能滯後數年之久,自從桂含春開拔,幾個小娘子就再也沒得到過許鳳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麵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頗有些穎悟之色。
  一時也是凝眉不語,片刻,才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竟是大有憂思的樣子。
  七娘子倒覺得怪,“怎麽,六姐又有什麽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這樣算起來,就有一整年沒出過門啦!”
  古代貴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見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記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應該也都開了吧?”
  幾個小姑娘長籲短歎,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在香雪海度過的幾個假期。
  不免就說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沒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帶了幾分不屑,“說是家裏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時候,就不見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覺得李太太未必是虛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舉人,一門三舉子,是難得的榮耀,聽說有兩個已經是說過親的,現在要成婚,還有四郎沒有說親的,也很該說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腳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舉之後也不會當尋常庶子看待,更何況還有嫡子的婚事,僅憑李家當家的翠姨娘,是應付不了這種大場麵的。
  更何況李太太還要為張楊兩家的婚事做大媒。
  “連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著嘴笑,“現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還空著呢,父親又哪裏有空管省裏的那些事?還不都壓到了李世伯身上,現在蘇州人都叫李世伯‘小總督’。”
  這幾年朝中多事,大老爺又在這個位置上,從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師爺幕僚也是越來越多,這都還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總督衙門裏居住。
  幾個小姑娘東拉西扯,五娘子又張羅著切些蓮藕來清清口。
  寒冬臘月而能吃到新鮮的蓮藕,也隻有楊家這樣的豪門能辦到了。
  穀雨才出去沒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進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禮數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著點頭招呼,“白露姐。”
  這一年來,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連小姐們都要給三分麵子。
  這就叫水漲船高……
  白露就一邊笑著和屋裏的幾個丫鬟點頭打招呼,一邊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會意,“你來得正好,跟我進淨房吧。”
  就把白露帶到了淨房裏。
  一邊撣著身上的灰,一邊聽白露在耳邊說話。
  “梁媽媽剛才來了一趟,說是二太太昨兒晚上想要懸梁……”
  白露的聲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個機靈。
  “噢?”
  “倒是及時被藥媽媽發覺了……不過,聽說呂媽媽這段時間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飲食又還是他們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聲音輕得好像一陣風。“藥媽媽托梁媽媽問您的意思,說是就看您打算怎麽辦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藥媽媽一向在小庫房辦事,很少到正院來,與西偏院也談不上有什麽交情。
  白露就隻是含蓄的笑,“以後,您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過來。
  大宅院的管事媽媽,誰不是看風頭火勢行事。
  連梁媽媽、王媽媽都和自己這樣親善,藥媽媽從前是找不到機會向自己賣好,現在機會一到,也就上門來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間的利益衝突,是誰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尋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
  二太太煩躁地翻了個身,麵衝向了黑洞洞的床欄。
  這是她陪嫁來的酸枝木黑漆螺鈿大床,這一張床就是個小小的天地,床頭圍欄一攏,吃喝拉撒,都不用離床半步。
  當時又哪裏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會被囚禁在這張床上?
  自從昨晚想要上吊,被藥媽媽發覺,床頭圍欄上就多了一把鎖。
  雖不結實,但要扯開,也會有動靜……
  大房這是鐵了心要和二房翻臉了!
  如果自己在藥媽媽的監控下去世……死人,就死無對證了。
  二老爺也就有了和大房談判的籌碼。
  幾個兒子也就不會全受自己的牽連,被大房疏遠。
  沒準三年五年,時來運轉,就又有了轉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夠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大房的女兒們……
  要不是想到這一點,她又怎麽有勇氣上吊?
  想到那一瞬間的失重與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陣的後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細細地發起抖來。
  “怎麽會……怎麽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她不禁低聲自問。
  現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層薄薄的煙霧後頭,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個*****,為什麽要出賣她?
  又是怎麽輕輕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調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難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壓四姨娘打壓四姨娘,反倒打壓出了天大的笑話!
  她不禁不寒而栗。
  從大老爺來人請她立刻過府的那一刻開始,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就因為一個誤會,她就從雲端忽然跌進了最肮髒的泥潭裏?
  不,這絕不是誤會!
  四姨娘說話的風格,自己又哪裏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雲山霧罩。
  當時她說,“我有什麽心事,就到慧慶寺去悄悄地點幾盞燈發個誓願,求幾包安神的藥……是再沒有不靈驗的。當年三姨娘就是因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報應。”
  “既然二太太這樣愛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慶寺走一遭……”
  沒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釘子,沒辦法親自去慧慶寺為自己操辦。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麽可能串通好了做戲騙她?
  但這難道就真的隻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當時的說話。
  “就算是我們家現在不那麽得意,還有官司纏身,但張家的少爺,我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就是白衣!哪怕是張家的嫡長子來求,我都不舍得把三娘子給他!”
  所以她才會相信,張家的親事,讓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聯手的機會……
  否則為什麽這親事的消息沒有傳出來之前,四姨娘裝傻充愣,隻做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傳出來,四姨娘就態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開始就在騙她?
  可,這……四姨娘又怎麽知道自己會來找她?
  第一,她何必這樣和自己作對,第二,張家的親事是要過楊海東和秦秀菲的,他們兩個不點頭,也根本沒法操辦。
  四姨娘就為了訛她,特地找了楊海東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說到張家?
  說不通。
  會處心積慮對付自己的,也隻有自己真正的敵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現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麵容。
  這對長相俊秀的雙生姐弟,都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歲,她有那麽大的本事算計自己,讓自己連死都死得糊塗嗎?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推敲著這幾年來兩房的大事。
  本來事情就漸漸出現了轉機……
  秦秀菲對浣紗塢前的事耿耿於懷,生怕養出了一個狼子野心難以駕馭的庶子,自己借著這點機會,做了無數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鬆口,有了看看幾個侄子的心思。
  沒想到這時候就出了浣紗塢流產的事,又鬧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風波。
  秦秀菲本來鬆動的一點點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裏……對楊善久好像對幾輩子沒見的親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著就是族裏的二哥來蘇州,秦秀菲發痘子,自己也正巧運氣不好,連著腹瀉,隻能派呂媽媽過去獻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臉色就變了,不但提拔了楊善久和楊棋進她名下,還對自己若有若無地冷淡了起來。
  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計出來的?
  能算計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铩羽而歸,她隻好在大房內部尋找盟友,四姨娘對她的提議一開始也很冷淡,是後來出了張家的事,才熱乎起來。
  怎麽看,這裏麵都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做手腳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氣,越想就越納悶。
  她不過是向通光大師略露一點厭勝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師是食古不化之輩出來揭發,也還有個未遂!
  憑什麽就直接把府裏這些年來的不順全栽贓到她身上?
  憑什麽就認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這些念頭到底是哪來的?
  她總不會傻到聽信楊棋的挑撥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會傻到直接說楊棋和楊善久的壞話一樣……
  床內漸漸地昏暗了下來。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懼。
  大房該不會想把自己一直關在床上,直到老爺回來吧?
  她已經受夠了這又憋屈又氣悶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來,要搖晃床欄。
  手都伸到了床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幹脆利落!
  二太太就隻好咬著牙又躺了下來。
  天色果然漸漸地黑了。
  屋內連個燈火都沒有。
  黑暗就從四麵八方向二太太擠壓過來,讓她漸漸地喘不上氣,有了流淚的衝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點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戶。
  就有一縷光漏進了床裏。
  二太太一個軲轆,翻身坐了起來。
  雖然羞於承認,但她的確已經很餓了。
  沉重的腳步聲,伴著開門的吱呀、開鎖的叮當亂響,漸漸來到了床前。
  又是一陣清脆的開鎖聲。
  床門被拉了開來。
  一張平庸死板的臉出現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張臉都藏在了陰影中。
  藥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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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已經是帶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時候,就輕聲細語地對七娘子交代。
  “據說她聽了以後,倒也不哭不鬧,隻是沉吟著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並不訝異。
  二太太其實是個很難得的聰明人。
  隻要能夠想明白這裏頭的利害得失,她就不會作出傻事的。
  畢竟,隻看她為了三個兒子的前途,能夠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離,一直守在蘇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麽最重要……
  “你就告訴二嬸。”她是這樣吩咐白露的,“就說,父親母親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就能夠翻手毀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這一步,大可尋死覓活的,我們也不會攔著。隻是本來還指望將來要幾個堂哥多幫襯我們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毀了這一切,那就誰也幫不了她了。”
  隻要二太太能琢磨出這話裏頭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會鬧事了吧。
  在古代,個人英雄一向難成大器,任何一個高官背後,都有自己的宗族勢力。
  二房和大房的關係雖然已經急劇惡化,但在族裏畢竟還是一宗,怎麽樣,都不會鬧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與大太太的低調行事,不也正證明了這一點?
  隻要二太太老老實實地,不鬧幺蛾子,將來兩房分家後,頂多來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爺還會把二老爺當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銀錢上不會再像往年那麽大方罷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後,九哥勢單力孤,在族裏、朝中,都是需要幫手的。
  到時候,說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漸漸靠攏,二房還是能借到大房的勢。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為這事自盡,事情就要複雜得多了。
  萬一二老爺不識相,讓事情鬧大,大老爺丟了顏麵之餘,一怒之下,讓二老爺丟官也不是什麽難事。
  而出了這樣的醜事,說起來族裏是可以開宗譜,把二房一脈除名的……
  到時候親人變仇人,二房的富貴還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個問題了。
  “本來還以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終於想起了臉麵兩個字,想要自我了斷,給二房、給幾個少爺保全顏麵……”
  “這事兒鬧出來,二房早已是無顏麵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遠,“倒是如果二嬸自盡,死無對證,說不準二叔還會把事兒嚷開,讓兩家顏麵盡失。”
  “是。”白露就笑,“隻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這一點,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過,想必二嬸也認清了這一點:現在,她是魚肉,我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繡雲紋的鶴氅,又笑了笑,“我想怎麽對付她,就怎麽對付她,想把她踩到泥裏,就把她踩到泥裏……死?也得看我樂意不樂意。”
  深宅大院的鬥爭就是這樣,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二太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著端了熱茶上來,“天氣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請安,免得又感了風寒,太太就要怪我們服侍得不經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爾一笑,把心事收起,就著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滾燙的參茶。
  這才掀簾子出屋,給大太太請安。
  “早起用參茶,倒的確是有效驗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今年冬天就不那麽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腳冰冷,總不願意出屋走動。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黨參好,這藥的好壞,是一喝就喝出來的。”
  自從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見著更精致了起來。
  “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七娘子輕聲說。“到了西偏院,我們就要把日子過起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進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兩銀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錢匣子,珍而重之地把這六兩銀子放進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著蒼灰色的天空,唇角漸漸上揚,露出了一朵難得的燦笑。
  #
  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連大老爺都沒有從外院進來。
  “娘。”七娘子未語先笑,順手就絞了手巾,代立冬遞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為大太太預備柳枝、牙粉,“今兒倒是來早了,趕了這個討好的巧宗兒。”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攏嘴,“哪有你這麽會說話的!”
  又問七娘子,“功課預備好了?可別又被黃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繡花上一直漫不經心,一個月總有幾次要被黃先生留堂補功課。
  七娘子不依,“娘笑話小七。”
  兩母女就親親熱熱地在東稍間裏說話,七娘子相機服侍大太太穿衣勻麵,她手腳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慣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沒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邊笑,一邊進了東稍間,“昨兒您送來的蓮藕,我吃著倒比夏天吃著都要香。”
  “冬天裏吃,自然滋味更足,本來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來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開懷,“功課都做了沒有?”
  “做了。”九哥眨巴著眼,“父親前兒還說,叫我過了年就到張先生那裏去讀書呢,家學裏的張先生這一科中了舉,要回去讀書預備春闈,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興,“到張先生那裏去也好。”
  現在張、楊兩家眼見就要有貨真價實的親戚關係,張先生對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問九哥,“這一科的解元是誰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鄉試解元,雖然還不能說穩穩踏上官道,但總要比尋常舉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錦的這個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爺親自操作出來的。如果是,大老爺又有什麽目的……
  七娘子卻是一聽這消息,就覺得心底有隱隱的不安。
  如果隻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還好了。
  否則,大太太也是遲早會知道的……以封錦銀花案首的名頭,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運氣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囁嚅了片刻,就要說話。
  屋外卻傳來了六娘子與五娘子說話的聲音。
  “五姐的這件鶴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讚美還是那麽真誠。
  還有大姨娘的輕笑聲,“五娘子出落得越發明豔了!”
  百芳園裏的大部隊來請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話頭,帶著七娘子並九哥出了東稍間。
  “給母親請安。”
  “見過太太。”
  “六姐早……”
  一時間,屋內的問候聲此起彼伏。
  眾人臉上都帶了溫煦的笑意。
  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沒多久,大老爺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後腳也進了屋。
  難免又是一番行禮寒暄。
  大老爺心情不錯,笑著向大太太說,“二弟傳了信,說是要回來過年,已經上路了。恐怕進了臘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過年人就齊全了。”
  兩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簡單的家常。
  幾個女兒們卻都聽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爺回來,肯定不止是回來過年這麽簡單。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給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頭接耳,輕聲議論了起來。
  就連九哥都是麵有沉吟之色。
  大老爺卻像是並沒有把二老爺回鄉的事放在心上,環顧了一圈,笑微微地問大太太,“張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門提親,你曉得不曉得?”
  三娘子頓時就起身回避進了西次間。
  “嗯,李太太已經傳過話來了。”大太太麵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雖然對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幾句,也就看開了:以楊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說給張家二少爺,一樣算是低嫁。而能和張家結上一門親,九哥將來在朝堂裏無形就多了幾分助力。
  正因為如此,大太太對三娘子的婚事,雖不說是盡心盡力,卻也沒有特別怠慢。
  “倒是還說,想要明年夏天就辦婚事。”大老爺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們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歲了,張太太是心急著抱孫子。”
  話題進展到這裏,女兒們也就不適合再呆下去了。
  三個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帶領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飯。
  “張太太何止是心急著抱孫子。”一進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詞,“恐怕是心急著要三姐過門,壓一壓大媳婦的氣焰吧……自從嫡孫出生,現在據說是鬧得越發不像話了。”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六娘子不以為然,“就說咱們家吧,也不曉得二叔要是回來了,又要鬧騰出什麽事——可別連個年都過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話!”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蘇州趕路的二老爺,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沒有見過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著瞧吧,二叔這一回家,不演一場大戲,是不會罷休的!”
  七娘子出生沒有多久,二老爺就考上進士,離開了蘇州。
  對這個素未謀麵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幾分期待。
  別看眼下大老爺、大太太一臉的輕描淡寫,好像二太太不過是個頑皮的小姑娘,犯了個小小的錯。
  實則二太太的這一步失策,卻是已經正麵把兩家推向了決裂的邊緣。
  能不能力挽狂瀾,就看二老爺會怎麽處置了。
  #
  到了半下午,立冬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經進了百芳園,與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撲了個空。
  “是太太有什麽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讓立冬坐,“若是急事,我這就派人上園子裏把七娘子叫回來。”
  立冬就笑,“沒有什麽!不過是來看看你罷了。”
  兩個丫鬟雖然現在分屬不同的主子,但當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裏服侍出來的,自有她們的情誼在。
  白露眼神一閃:立冬為人一向謹慎,該她當值的時候,一向很少離開正院。
  “那咱們就到西廂房好好地說話。”她笑嘻嘻地拉著立冬進了西廂房。
  七娘子東西少,西廂房左右兩間是立夏和白露的住處,一溜倒座南房裏就住了幾個小丫鬟,兩個媽媽並粗使婆子,平時是回自個家裏休息的。
  立冬不免羨慕,“也就是偏院才有這麽大的地兒……我們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滿了。”
  大太太事兒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隻有那麽大的地兒,幾個管事丫鬟住的還不如兩個偏院裏的小丫鬟。
  白露就隻是笑,“咱們要不要比一比手裏的油水?”
  都是正院當過差的,哪裏不曉得這裏頭的貓膩。
  在正院做活,等閑不等閑,每天不是賞錢,就是分來的門敬,一個月多的時候,四五兩銀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兩銀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盡管七娘子不小氣,但平時也手緊,有時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這一年下來,也差了小一百兩銀子。
  立冬臉上就現出了些許苦澀,“從前做小丫鬟的時候,不曉得姐姐們的煩難,現在當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兒雖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這幾年來,正院的梁媽媽和王媽媽,與東西偏院走動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這個首席大丫鬟一向謹慎,很少透出消息。
  說起來,這貼身丫鬟知道的,有時候倒要比管事媽媽更多……
  “有什麽事,你就隻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幾步路遠的東偏院。”她就親親熱熱地挽著立冬的手臂,在桌邊坐了下來。“是你家裏人又進來要錢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紅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許配給大廚房李媽媽的傻兒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廚房一向油水豐厚,管著大廚房的李媽媽,十多年來也積攢了一份豐厚的家事,隻可惜膝下隻得了一個傻兒子,到現在也隻會說幾句簡單的話,連娘都不曉得叫。
  立冬的父母這是要把女兒往絕境裏逼啊。
  偏巧,大廚房李媽媽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這樣的紅人為立冬說話,否則,恐怕立冬都是很難擺脫嫁進李家的命運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幾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會為你出頭的!”她細細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來,已經是天擦黑的晚飯時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請求轉告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聽得也很用心。
  “立冬還說。”白露又仔仔細細地複述立冬的話,“今兒上午,老爺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進了東稍間,老爺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據說,封公子是九姨娘的親戚,也是來拜見老爺的時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這樣的關係……老爺想著,這一向,我們九哥身邊也沒有什麽兄弟姐妹。將來在朝堂裏,難免少人幫襯,倒不如給九姨娘一個名分,這樣,封公子就也算是我們家的親戚了,將來也就多了個為九哥說話的人。”
  七娘子的動作不由一頓。
  難怪立冬敢過來求她。
  身為大太太的貼身丫鬟,有誰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聽了就很生氣,說:我們秦家難道是死人麽?就差一個封家公子?還說,老爺會不會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隻是一直不肯告訴她。”白露也不由長出了一口氣,“老爺一開始還好聲好氣地解釋,後來,也不耐煩起來,問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舉九姨娘,是不是不賢……還說,什麽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這邊的人,受過我們楊家的恩惠,將來自然會全心全意地照應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幹,長得也好,將來隻要受到一點提拔,自然會一飛衝天,我們楊家為什麽要把這樣的幫手拒之於門外?”
  “太太就不說話了,半天才答應下來,老爺又安慰太太,說九哥很懂事,不會忘記太太的養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順,不能讓他忘記生恩,免得將來遭人詬病。而且,太太現在這樣喜歡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誰教出了她這麽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沒話說了,總算是答應了今年臘月開祠堂的時候抬舉九姨娘……老爺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幾件盤碗,氣哼哼地睡下了……連梁媽媽和王媽媽要進來請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臉色。
  “立冬還說,咱們這幾天還是少去正院為好,雖然太太已經答應了下來,但這幾天肯定是煩心得很,咱們難免就墊了踹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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