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庶女生存手冊全(七)

來源: 七品帶磚護腰 2012-02-16 17:44: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718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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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綢繆
  七娘子第二日果然就進了至善堂做客。
  許鳳佳一回府,七娘子就告病沒去樂山居請安,第二天一早,太夫人當著許鳳佳的麵沒說什麽,可等他起身告退,去夢華軒找平國公說話之後,就給了七娘子一點臉色看。
  “雖然世子年輕,但你心裏也要有個分數,荒唐事可以一,不可以再。”太夫人雖然沒有放下臉,但話裏的意思卻也已經很明顯了。“現在世子可能在京中常住,通房們侍寢的日子,你也要安排好,免得外頭傳說你善妒,這名聲可不好聽。”
  還好男丁們今天都走得早,樂山居裏隻剩下女眷了,要不然這話出來,又要惹得眾人都不好意思。
  就算人少,大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的反應,也夠瞧的了。
  大少夫人掃了七娘子一眼,首次顯露出了少許同情,但很快,這同情又收斂了去。要不是七娘子正好在看她,險些就要錯過。四少夫人卻是半含著酸哼了哼,低下頭瞧著自己的指甲,也不開口幫著太夫人數落七娘子,也不轉換話題幫助七娘子下台。
  五少夫人若無其事,隻有眼眶邊上似乎有一絲笑紋,才閃了閃,就又消失無痕。
  雖然年輕夫婦之間房事頻繁一些,也礙不著誰,但若是因此耽擱了正事,譬如說晨昏定省,那就是輕浮。七娘子垂下眼,乖乖地受了太夫人的教誨,輕聲道,“祖母說得是,回頭一定向世子說明。”
  倪太夫人也早慣了七娘子綿裏藏針的回話,順勢又借題發揮,“世子年輕不懂事,你這個做媳婦的可不能慣著他!這什麽時候做什麽事都是有數的……”
  她看了看七娘子,又止住了話頭。
  這個新進門的六孫媳也正抬眼看著自己,雙目星輝閃閃,似乎正聽得入神,唇邊微微蘊著笑意,好像一點都沒有為自己正當眾被數落而羞愧。
  和這個楊家的新媳婦說話,就好像在同一團棉花打鬥,你的話是甜是苦,總像是進了棉花裏,誇她她不高興,罵她她也不難受。
  再沒有比這更難纏的對手了,就是當年國公夫人進門的時候,提到通房,總也要拉長了臉,現出老大的不樂意來。
  世子夫人呢,卻隻是輕飄飄地應一句是就完了……哼,還不是仗著娘家如今硬氣起來了,自己年紀畢竟也大了,管事的是個庶嫂,節製不了她?
  也罷,且讓她得意幾日。
  太夫人就衝著七娘子親切地笑了笑,又轉開了話題。“後天就要進宮去請安了,禮儀可要學好,不要失禮人前,給國公府添笑柄。”
  換作是前頭去了的她五姐,恐怕就要顯出不快,為這話裏的藐視皺眉了。
  眼下的世子夫人卻隻是笑一笑,雲淡風輕地應,“祖母放心,小七知道怎做的。”
  太夫人就在心底歎了口氣:偏偏事事有那個死鬼元配在前,自己推得太狠,恐怕國公爺那裏,又要有不必要的猜疑了。
  帶著淡淡地不快,她端起茶啜了一口,漫不經心地打發幾個孫媳婦,“去給國公夫人請安吧,我也乏了,正好歇一歇。”
  幾個孫媳婦就都站起來告退了出去,太夫人歪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幾個丫鬟來回穿梭,收拾著散落屋內的茶碗,她閉上眼,心中又湧起了無限的思緒。
  好半天,輕輕的腳步聲,就又繞回了屋內。太夫人睜眼一瞧,見是五少夫人回來了,便自失地一笑:“人老了就是老了,一走神,就發了這半天的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坐到太夫人身邊,輕手輕腳地為她捶起了肩膀,“祖母這是哪裏說來,您是心裏裝的事太多了。”
  她頓了頓,才小心地道,“也是我們小輩不懂事,這把年紀了,還讓祖母幫著操心。”
  太夫人就撩了撩眼皮,森然望了屋角站著的小丫鬟一眼,揮了揮手。幾個服侍人慌忙退出了屋子,為太夫人合上了屋門。
  “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吧?”太夫人就歎了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五少夫人的膝蓋,“你也是太著急了些。”
  五少夫人咬著下唇,目光流轉,“祖母……”
  太夫人略帶煩躁地擺了擺手,擋住了五少夫人沒出口的請罪。
  “你這個新弟媳,可不是什麽簡單人物。”老人家吃力地側了側身子,抬起身靠到了五福捧壽大迎枕上,輕輕地敲了敲酸疼的上臂,五少夫人立刻就彎下腰,為太夫人捶起了手。“這幾個月來,我幾次試探,你也是看到的。左推右擋應付裕如,就是你婆婆在她這個年紀,也沒有這份自如。要是把她想成先頭去了的那個弟媳婦,恐怕你是要吃虧的。”
  “孫媳哪裏看不出來。”五少夫人垂下頭,微微地歎了口氣,“隻是六房步步進逼,要是踩不住六弟媳的小辮子,隻怕沒有一年,不要說我們五房,就是四房,在家裏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是啊,本身六房就已經夠強勢了,現在還娶進了這麽強勢的一個續弦……
  “事兒都安排妥當了吧?”太夫人就又問了一遍。
  這一次,她的話裏就帶了森然。
  五少夫人點了點頭,“都安排下去了,絕不露痕跡的。”
  她放低了聲量,“幾次和六弟媳說起家務的事,我都故意露出急躁。像她那樣精細的人兒,心裏是不會沒有想法的……”
  太夫人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五少夫人在心計上,真是誰都不輸。有這樣的手段,將來還怕生發不了家業?
  一時又想起了五少爺在樂山居裏進進出出時那響亮的嗓音,親昵的態度。
  從小就在身邊帶大,情分自然是不同尋常。
  “那十萬兩銀子。”她就懶洋洋地開了口。“你們就別還了,祖母這麽大年紀了,哪天過世後,私房錢怎麽分,還不是夫人說了算?私底下給了就給了,也省得到時候囉嗦!”
  五少夫人頓時掩口輕聲驚呼起來,又掏帕子去按眼睛,“祖母……”
  太夫人又擺了擺手,吃力地半坐起身,肅然望向了五少夫人。
  “隻是家務再回你手中之後,這種事,再不要做了。”她壓低了嗓門,“事情要是被國公爺知道了,五房的體麵跌進泥裏,那是轉眼間的事。要不是鳳佳沒有和她圓房就下了廣州,年前她說要接過家務,國公爺沒準就許了,那時候你怎麽辦?小年輕做事,瞻前不顧後!”
  五少夫人就一邊低聲抽泣,一邊情真意切地哽咽了起來,“祖母說得是,是我和五爺太莽撞……”
  借著帕子遮掩,她的唇角,卻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太夫人看在眼裏,卻也沒有多說什麽:京城貴婦,要學不會口是心非、當麵一套背後一套,也就不是京城貴婦了。
  她慢慢地躺回了迎枕上,又不由歎息。
  “到底是誰那麽心狠,那麽莽撞,非得除去前頭六孫媳不可——動靜還鬧得這麽大,現在辦什麽事,都不方便!”
  五少夫人也跟著太夫人歎了口氣。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樂山居後堂,就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之中。
  #
  許夫人對白晝宣淫的態度,就要開放得多了。
  她和太夫人的反應,根本就是兩個極端,非但沒有介意七娘子告病不來請安,看她的眼神裏,反而又多了三分親昵,三分笑意。
  等眾人散去,又留下七娘子,細細地叮囑她幾個宮中女眷的好惡。
  “太後是最喜歡你這樣清秀恬靜的小姑娘的,你又是新閣老的女兒,定國侯夫人的妹妹,見了麵,一定不會給你難堪。皇後呢,嫂嫂是你姐姐,說起來也算是沾親帶故,又有寧嬪的緣分在,麵子上也肯定過得去。就是太妃恐怕想見你有一段日子了……”許夫人頓了頓,咳嗽了幾聲,又意味深長地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續道,“從前你在江南的時候,太妃就知道了你的名字,如今緣分還落在我們許家,也算是奇事了,太妃有所好奇,也是自然的事。”
  這還是許夫人第一次婉轉地提到當年許鳳佳有意提七娘子為妻的往事,並且婉轉暗示許家上層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縱使七娘子極力壓抑,仍然有紅霞止不住地往上透,滿臉都熱得厲害。
  “小七知道該怎做的。”她聲若蚊蚋,“母親請放心。”
  許夫人看著她笑了笑,也沒有多說什麽:父親是閣老,親姐姐一個是皇後的大嫂,一個是宮中有臉麵的嬪妃,太妃就算心裏再不舒坦,恐怕也都不會露在外頭。
  “那就好。”她又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太妃多年在宮中,也沒個子女相伴,最是難解寂寞,你能投合了她的性子,三不五時把你請進宮說話也是好的。正好能順路探一探寧嬪。”
  這話就透著親熱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之間的姐妹情誼,是七娘子心底的私事,許夫人會叮囑這一句,可見得已經漸漸開始關心七娘子這個人本身,要和她談感情了。
  自己這幾個月來,也沒有勤跑清平苑,許夫人還不是看在許鳳佳的麵子上,才對自己格外和氣?
  七娘子想到許鳳佳在耳下留的吻痕,昨日執意不讓她起身請安的態度,心底就模模糊糊地浮上了一絲暖意。
  她畢竟已經單打獨鬥太久了,隻要一點溫暖,不管是誰給的,都體會得分明。
  又和許夫人說了幾句瑣事,七娘子就起身告辭,“……還想去至善堂同大嫂談一談,問問宮中的規矩。”
  就出了清平苑,一路逶迤從小萃錦出來,在通向明德堂的甬道邊上拐了個彎,進了小萃錦院牆外頭的一個小院:大少爺一家幾口就住在這個小偏院裏,雖然偏僻,但勝在距離小萃錦近些,幾個孩子閑了沒事,也可以隨時進花園玩耍。
  七娘子才進了至善堂院子,就有兩個丫鬟一臉敬畏地迎上來給她行禮。“六少夫人來了!”
  又有人進門通報,不多時,大少夫人就迎出了屋子,向七娘子問好。
  隻看這幾個下人的行事,安靜和順中透著規矩,就知道大少夫人也並不是無能之輩。
  七娘子就笑著和大少夫人對麵見過禮,才道出了來意,“想向大嫂請教些宮中的規矩!——我來的不巧了,大嫂是要出去?”
  大少夫人的確也已經換上了外出的衣服。
  她平時都打扮得很樸素,雖然並不過分寒酸,但看得出,在穿著上根本沒下工夫,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又生育了幾次,時常看著就有幾分憔悴。
  今日卻不一樣,大少夫人穿了百巧遍地金的貢緞襖,不但描眉畫眼,更是難得地佩了金釵玉釧,看著年輕了幾歲,也有個富貴人家少奶奶的樣子了。
  大少夫人就衝七娘子笑,“是啊,早定了今日去護國寺上香的,等回來再到明德堂找六弟妹說話?”
  比起往常,大少夫人今日的情緒幾乎算得上高亢了,笑容裏也罕見地有了一絲真誠。
  七娘子心下就有些吃驚:許家的少奶奶又不是囚犯,四少夫人還不是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從前可沒有聽說大少夫人信佛……怎麽這沒個說頭的日子,她卻忽剌巴地要去上香?
  她麵上自然一點不露端倪,就勢轉了身和大少夫人一起出了至善堂,“那敢情好,是我耽擱大嫂了……”
  大少夫人就忙擺了擺手,一臉的笑,才冒了個泡就又硬生生地被她壓了下去。“哪裏的話,平時盼著六弟妹過來說話還盼不來呢。”
  七娘子就疑慮重重地看著大少夫人的背影轉過了甬道,才慢慢地踱回了明德堂。
  許鳳佳是個忙人,一大早就不知所蹤,中午也沒有回來吃飯,七娘子午睡起來,抱著四郎、五郎逗弄了一會兒,於翹、於平等三個庶妹又過來找她說話,她頓時忙著款待:雖說各自都有同胞哥哥,但於翹和於平也不敢過於藐視六房,時不時總要過來找她打打關係。
  這兩個庶女雖然有些傲氣,但年紀都小,不過是脾氣刁鑽些,也談不上有什麽心機。言談間無非是東家長西家短,定國侯孫家新添了一個小溫泉,園子裏的蘭花有早開的……絮絮叨叨的,都是女兒家關心的小事。同她們說話,對七娘子來說也是個小小的放鬆:平素裏來往應酬之輩,也就隻有這兩個小姑娘心機最淺了。
  於安在兩個姐姐跟前總是很沉默,七娘子也沒有特地表露出對她的喜愛,隻是在於翹、於平流露去意時問於安,“幫嫂嫂看看針線好麽?”
  一提到針線,於翹、於平恨不得掩耳疾走,彼此使了個眼色,頓時也就起身告辭。七娘子也不多留,將她們送到了門口,才折回來和於安說笑,“以後你要想一個人呆著,就說自己要刺繡,我看這個借口,肯定是百試百靈的。”
  於安被她逗得直笑,“原來嫂嫂也這樣貧嘴!”
  就拿出了七娘子做的荷包翻看,一邊看,一邊流露出羨慕之色,“嫂嫂還說要我看——真不愧是江南師傳,這針腳,於安拍馬都趕不上。”
  看她的樣子,是真的很喜歡繡花,倒不像是七娘子,隻是當一門必修課在學習。
  七娘子心頭一動,正要說話,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人聲。
  沒有多久,立夏就開了門進來,笑盈盈地告訴七娘子,“敏大奶奶給四郎、五郎送了平安符長命鎖來,又給您求了兩串開過光的佛珠,剛打發人送來,因還著急去給親家四奶奶送東西,就沒有進來請安,奴婢拿中等的賞封兒打發過了。”
  “難得大嫂有心了。”七娘子也不在意,笑著感慨了一句,就讓立夏,“把東西收起來吧。四郎、五郎的交給下元收著。”
  又和於安說了幾句話,立夏又進來通報:大少夫人到了。
  話尤未已,大少夫人已是一邊笑著一邊進了屋子,口中還道,“天氣冷,就不讓六弟妹接出來了。”
  她一臉容光煥發,哪裏還有平時那呆若木雞的樣子?看上去竟是個極秀氣的少婦,七娘子都呆了一呆,才迎上前去和大少夫人寒暄。
  “哪裏,應該的,應該的。”
  心下卻不禁納罕;這一次護國寺之行,對大少夫人來說,難道就那樣重要?
  194慢慢
  大少夫人今日的確談興不淺。
  “其實這進宮朝賀,也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兒。”她啜了一口七娘子特地吩咐立夏泡上來的貢茶,就打開了話匣子。“京裏的誥命雖然多,但越是多年的大戶人家,越是珍惜羽毛,等閑是不會與人結交的。見了麵彼此笑一笑,做個點頭之交,就算好了。”
  “我們許家在京裏,一向也就和幾門有限的親戚往來,說起來,六弟妹也都是熟悉的,無非就是祖母出身的倪家,我們幾個妯娌的娘家,一並秦家、歐陽家等等。其餘的皇親國戚,我們高攀不起,也不願高攀,見了麵就應酬幾句,不想搭理,就別出聲。隻要大禮上過不去,也沒有人會認真給你難堪。”
  大少夫人的解釋簡明扼要,又透了爽快,倒是有了幾分西北女兒的利落。
  “你是進宮給皇後祝壽的,今年是娘娘的小生日,倒也並不鋪張,有品級的女眷們逐日進宮在坤寧宮外給皇後磕個頭也就是了,大場麵也不見得。隻是我們這些三品往上的人家,可以在宮中領宴——也就是吃個意思,誰耐煩吃那些清湯寡水的大鍋菜。你就隻管跟著定國侯夫人,有她在,也沒有誰敢瞧低了你去。”
  七娘子腦中頓時就隨著大少夫人的敘述,描繪出了一副生動的畫麵:對明天的場麵,她心裏大概有底了。
  “初次拜見太妃……”七娘子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頭。
  大少夫人就捂著嘴開朗地笑了,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從槁木死灰,一下變成了一個落落大方的少婦。“太妃性子好,是決不會難為你的。六弟妹要知道,太妃能在宮中有如今的地位,又哪裏是個簡單人物?越發說穿了,六弟妹你出身好,姐妹嫁得也好,太妃呢,畢竟也是太妃了——這麽說,心裏有數了吧?”
  同胞兄弟姐妹之間,講究的就是互相拉扯,互為靠山。六娘子固然要仰仗宮外的二娘子和七娘子,但七娘子又何嚐不需要仰仗宮中的六娘子與宮外的二娘子?
  隻是沒想到大少夫人私底下居然把利害關係看得這樣透徹分明。
  七娘子心下思忖,麵上卻是露了不好意思,垂下頭微微一笑,默認了大少夫人的提點:大少夫人的意思,是以七娘子的娘家,太妃就算對她有所不滿,恐怕也不會做得太過分。
  “大嫂真是快人快語。”她誠懇地稱讚,“聽了你這一番話,我心裏就放心多了。倒不必硬著頭皮去請教別人……說不準就走了黑道了。”
  大少夫人眼神一閃,笑盈盈地握起了茶杯。
  “照我看那。”她話裏的山西味兒更濃了。“六弟妹年紀雖然小,心裏卻什麽都清楚,我這個做大嫂的,不過白占了排行。等你再曆練一兩年,就教不了你什麽啦!更不要說別的妯娌了,眼下風光的,將來可未必風光呢。”
  大少夫人這一番話,可以說是幹淨利落地端出了自己的立場。
  她的確是從來沒有和七娘子爭過風頭,就是當年五娘子最落魄的時候,大少夫人也沒有多說過一句作踐她的話。
  當然,她也沒有伸出過援手。
  對大少夫人來說,如果沒有再進一步的心思,隔岸觀火的日子的確愜意。大少爺手握家中的生意田土,油水自然是足的,以後如果分家,怎麽說都是長子,家產多一份總是有的。這把年紀,丈夫也不可能出仕,對世子位沒有威脅,自己地位穩固,有兩個兒子傍身……也難怪兩個長輩,大少夫人是誰也懶得討好。
  自然,這愜意,也要有個淡泊做前提。
  七娘子看了大少夫人一眼,就將自己深藏的好奇,露出了一星半點。
  “大嫂……”她露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猶豫,“說句老實話,前頭五姐在明德堂當家的時候,她可是嫡女出身,正兒八經的元配……也沒見您這樣提點她!”
  大少夫人頓時露出了會意的笑容。
  她低下頭合了合杯蓋,沉思了片刻,才笑道。“身份這種事呢,說穿了也就是個幌子。前頭六弟妹,好是好,就是傲了點。出身又太好,識時務三個字,竟是顧不得了。人呢,要快活也簡單,任性縱情幾個字,誰不能懂?可活得快,去得也就——”
  談到五娘子,大少夫人的語氣並沒有多少情緒。
  七娘子現在已經和許家的兩個人談起過五娘子了,於安的反應是很單純的,她對五娘子有感激有敬畏,於她的死,也有些隱約的悵惘。
  大少夫人的表現就要複雜一些了,她畢竟年紀更長,見慣生死,對五娘子這個人,她的態度似乎就很微妙。有些淡淡的惋惜,像是在惋惜她在這麽好的情勢下居然沒有挺過去,也有些淡淡的快意。
  七娘子瞳仁一縮,她漫不經心地插進了大少夫人的話裏。
  “快意恩仇、任性縱情,終究都是長久不了的。五世同堂,靠的是忍、臥薪嚐膽,靠的是忍……在這世上要做成一點點事,忍功不到,也是決不能辦好的。五姐就是不懂得忍這個字,終於還是……”
  這話,她倒的確是說得情真意切。
  大少夫人就抬起頭看著她,半天才微微笑了笑。
  “六弟妹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得天生就有一番作為了。”她的情緒又淡泊了下去。“可惜,再忍得住,再熬得起,世上也總有很多事,是人力難以挽回的。”
  在後頭這一句,她神色散漫,似乎已經是被七娘子的話給勾走了思緒,想到了別處。
  在這一瞬間,大少夫人麵上就出現了極為人性化的表情。
  她一直是個很清秀的少婦,然而在長輩跟前,表情卻一向是呆板的,縱使明知道這是一張麵具,仍然讓人忍不住懷疑她的真實個性是不是就這麽無趣。
  但在這一句感慨之間,大少夫人麵上流露出的悵惘與無奈,卻讓她一下有了“試問閑愁都幾許,錦瑟年華誰與度”的情愁。
  是輕愁,也是情愁:一個人在感懷情殤時所露出的哀思,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畢竟這往事就算再苦,回味起來,卻也有一點點的甜。
  卻也就是隻有這一瞬,大少夫人就又繞回了五娘子的話題。“很多事,發生了就發生了,也未必會有個解釋。”
  她又回到了那個規規矩矩的大家少婦形象,盡管麵具揭開了不少,但卻再沒有剛才的真情流露。
  “死者已去,我們活下來的人,也隻能祈盼她在地下平安。”
  七娘子愣了愣神,才接了大少夫人的話。“是啊,活下來的人,總要找到辦法繼續走下去。”
  這句話裏,她也不由露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酸澀。
  大少夫人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告辭。“大郎今兒又鬧肚子,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就由七娘子千恩萬謝地送出了院子,兩人在院子裏握著手笑了笑,也就各自別過。
  七娘子回了屋,立夏已經為她換了新茶,又服侍著七娘子解了外頭的衣裳:送走大少夫人,就不會出明德堂正屋了,屋內暖和,外頭的小襖可以解下來了。
  “這京城人說話,比我們江南人還拐彎。”立夏一邊整頓炕桌一邊和七娘子說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聽,才聽得出個眉目來。”
  “哦,那你聽出個什麽眉目來了?”七娘子喝了幾口清水,又皺了皺鼻子,輕聲和立夏抱怨,“這京城的水就是比不上蘇州井水清甜!還是從城外運過來的呢,喝著總有股塵味兒。”
  “天底下又有什麽地方比得上蘇州?”立夏是江南人,提到蘇州,自然要挺直腰杆,“奴婢聽著,就覺得大少夫人的意思是,還是看好您比看好五少夫人更多些,也有些和您交好的意思。您呢,又疑慮她為什麽現在才靠過來,大少夫人就解釋,覺得……覺得五娘子的性子太傲了,不親人……”
  “差不多了。”七娘子就輕輕地笑,“像於安和大嫂這樣,隻想老實過日子的人,多多少少也會靠攏到我身邊。不過要把她們的口撬開,我還得更強一些。”
  不論是大少夫人還是於安,對她示好,自然都是看好七娘子在宅鬥上終究會占上風,但這點示好,在七娘子進一步證實了自己的能力之前,也終於隻會是這個程度:這種建立在利益博弈上的交情,也需要時間來轉化為真正的友誼。
  屋外就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沒多久,許鳳佳開門進了西三間。
  “都快入春了,還下雪!”許鳳佳一邊搓手一邊抱怨,立夏忙從他身邊靈巧地溜了出去,又合上了門。隔著門扉,還能聽到她叫人給許鳳佳準備洗澡水的聲音。
  立夏在七娘子身邊久已得意,平時也有幾分指揮若定的氣勢,唯獨被許鳳佳吼了幾次,現在看到他就恨不得立刻躲得遠遠的。
  見許鳳佳瞪著屋門,似乎有些微訝,七娘子不禁會心一笑,為他倒了一杯濃茶。
  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總是會習慣的。七娘子平時不愛喝茶,更喜歡調過花露的清水,許鳳佳卻愛喝泡過兩次以上的普洱,兩個人的個性差異,隻在飲品上就可見一斑。
  “誰叫你那麽凶巴巴的。”她將茶杯推到許鳳佳跟前,“看到丫鬟們,口裏隻有吼,人家當然見了你就跑啦。”
  許鳳佳已是回過神來,站到屋角解下了外衣,自己搭到了屋門口的一張圈椅上,“那你怎麽不跑?”
  清朗的語調裏,已經帶上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我倒想跑,能跑到哪去?”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又道,“你去陪四郎、五郎玩玩吧,不要一天隻在早上見一眼就算完了。我這裏要找管事媳婦近來說話。”
  許鳳佳本來已經在炕邊坐了,大有要躺倒的意思,被七娘子這麽一說,似乎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隻好歎息著起身出了屋門,又喚了辛媽媽來添水服侍洗漱——他倒要比七娘子更愛幹淨,恨不得一天能洗三四個澡。
  天氣冷,七娘子今天要洗頭,倒也就乘著這人不在,進西三間淨房洗過了澡,把手指尖都泡得軟和了,才由立夏服侍著出了浴,半靠在炕邊跟著把白露叫來說話,又吩咐上元,“去樂山居和清平苑告個罪,就說我人不舒服,今兒就不去請安了。”
  想到倪太夫人會因為自己的陽奉陰違而內傷多久,她唇邊倒是難得地浮現了一抹調皮的笑。
  白露沒多久就進了屋門,給七娘子行過禮,在炕邊的繡墩上坐著,輕聲細語地陪七娘子說話。
  “我聽大少夫人服侍的仰媽媽她媳婦說,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平時彼此都是冷冰冰的,大少夫人也賢惠,說自己有了兩個兒子,年紀也大了,不好再服侍大少爺,這幾年來還主動給大少爺納了兩個通房。隻是大少爺也節製得好,平時幾乎很少沾染女色,就是初一十五叫人進屋子服侍——兩個人都不住在一塊,一個住東頭一個住西頭。”
  “倒沒有聽說大少夫人信佛。大少夫人平時除了帶孩子和看書,沒有別的消遣,偶然和家外的幾個親朋好友寫寫信傳遞問候,也很少出門。貞靜得不得了,夫人和太夫人都說,這才是名門長媳的風範。所以大少夫人雖然木訥,家下人卻也都不敢怠慢。”
  “聽說很少有大少夫人的朋友上門拜訪……對,就像是一個朋友也沒有似的。隻有同胞姐妹兄弟會打發人上門請安,因為住得遠,也不是常事。”
  “聽說這還算好了,在大姐兒出生之前,大少夫人就和個木頭人似的,成天到晚在屋子裏悶了,除了請安和應酬,一句多的話都沒有。也就是大姐兒出生之後,大少夫人偶然才出門上上香賞賞秋,散散悶子,回來了,臉上也會有些笑模樣。”
  “大姐兒是昭明二十四年出生的,今年剛四歲。”
  白露的交際能力的確不差,在許家的兩個多月,已經打開了一片天地,這種私底下的瑣事,問她也能答得個七七八八。
  最好的一點,是她不會和老媽媽一樣猜測七娘子的用意。
  七娘子沉思了許久,半天,才自言自語,“四年前五姐還沒有過門呢……”
  因白露沒有接話,她很快又換了話題。“五嫂手底下的心腹,心底有數了嗎?”
  白露就報了一長串人名,大約有十數個婆子丫鬟,還有些男管事的名字,最難得她居然還都做過最基本的身家調查。
  許家畢竟是國公府,不論誰當家,人事編製都不會有太大的不同,就好像一間公司,分了人事部、財務部、采購部、公關部、餐飲部、清潔部和起居部,而和後世的公司不一樣的是,國公府整個架構隻能算是母公司,內院的每一個院子都是一個小小的子公司,清潔部和起居部的人事係統相對獨立,要運營起整個國公府,需要的功力比後世一個總經理不差。
  當然,也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玩轉這麽龐大的機構,身邊親信媽媽的輔佐,那是必不可少的。五少夫人當家這幾年下來,當然培養了一批忠臣,不過七娘子也不是全無籌碼:畢竟大部分班底還是許夫人用出來的,她這個主母黨的表現如果夠搶眼,還是可以拿下一些老臣的忠心。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動筆記下了白露口中的資料,一邊寫,一邊又似乎是喃喃自問,“你說要你管人事,是不是還少了幾分底氣?”
  白露一下就興奮得雙頰發紅,抿著唇,卻也沒有立刻開口打包票,而是低頭思忖了片刻,才斬釘截鐵地回答七娘子,“如若有老媽媽的指點,奴婢還是有把握的!”
  千裏馬也要伯樂提拔。
  七娘子看著白露微微一笑,才要說話,卻瞥見屋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打開,許鳳佳抱著手臂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自己。
  “做什麽?”看到許鳳佳,她說起話來就有三分的沒好氣。“回來了就進來嘛,站在門口被冷風吹著了怎麽辦。”
  許鳳佳就一邊笑,一邊回身掩了門——白露也同立夏一樣,刺溜一聲出了屋子。
  “看你運籌帷幄的樣子,才知道原來在內院的鬥爭,也要和打仗一樣做足功課的。”他的聲音懶懶地向上挑了起來,分明含了調笑。
  七娘子忙著將腦海裏的最後幾行字都寫了,一邊漫不經心地回,“你還以為啊?內宅戰場小,情況隻有更複雜……”
  她滿意地擱了筆,托著腮看向了許鳳佳,又甩了甩手,輕笑道,“說起來,我還沒問你呢,大將軍,你看我們六房什麽時候正麵猛攻來得好呀?”
  許鳳佳哈哈大笑,在炕邊坐下,也托著腮,做苦思狀想了半日,才把問題丟回給七娘子。“大將軍胸懷若穀,很能納諫的,楊先鋒有什麽主意,但說無妨。”
  七娘子難得和人耍花腔,自己也笑了半天,才咬著下唇問許鳳佳,“四月裏是祖母的生日,今年恰逢古稀,是肯定要大辦的。我們等五月再接過家事,你看好不好?”
  “你說行就行!”許鳳佳毫不考慮地點了點頭,又把話題轉到了第二天的皇宮行上,“連太監那條線要能說得攏,往後幾年我也不會出門太久,很多事,我們可以慢慢來。”
  說到末了,他壓低了嗓音,話裏就透出了隱隱約約的暗示,似乎有無窮意緒,暗藏其中。
  195入宮
  七娘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就被立夏小心翼翼地叫醒了。
  這丫頭是太怕許鳳佳了,居然繞過床頭,從拔步床的縫隙裏伸進了一根指頭,撥弄著七娘子的發辮,要不是七娘子一向淺眠,恐怕還很難被驚醒。
  她睜開眼,輕輕打了個嗬欠,揉了揉眼,半天才瞧見立夏一臉歉疚地在床頭對自己淺笑。
  真是恃寵而驕了。七娘子又好氣又好笑,卻也無心和立夏計較,她又眨了眨眼,待得睡意消退,才發覺腰間沉重得很:許鳳佳不知什麽時候整個人都睡到她身側,將她大半邊身子都掩住了,盤著條錦被,壓著半邊床帳,睡得正香。
  怪道立夏不敢揭開床帳叫人。
  七娘子又好氣又好笑,她掙了掙,本想輕手輕腳地下床去,卻不想一動,許鳳佳就醒了。
  他的清醒是很迅速的,並沒有常人的恍惚,幾乎是才睜眼,就已經半坐起身子,神完氣足地伸了個懶腰。
  “什麽時辰了呀?”倒是話裏還有些慵懶的調調。
  他平時說的是正宗的官話,並沒有方言腔調,也就是這個時候,才拖起了懶洋洋的京腔,分外有惡少的風采。隻是這一問,就把立夏嚇得倒退了幾步,恭恭敬敬地在帳外回,“自鳴鍾剛敲過四下。”
  許鳳佳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見七娘子預備起身爬下床,便一把截住了她問,“這麽早就走?”
  七娘子怔了怔,才要回話,忽然間就意識到了腰下有個東西……本來是不該這麽精神的。
  她一下緋紅了臉,三兩下就掙脫了許鳳佳的把握,滑下床嗔他,“昨晚不是才——我可不管你!”
  “又沒叫你管我。”許鳳佳戲謔的調子追著她下了床,七娘子顧不得理他,忙著讓立夏和上元服侍自己穿了中衣,又換了家常的罩袍,進淨房梳洗過了,便出來在玻璃鏡前坐定,一邊匆匆打發早飯,一邊讓乞巧給自己梳頭。乞巧手藝好,尤其善於做高髻,一邊給七娘子上發油,一邊同七娘子說笑話,聲調婉轉得就像黃鸝鳥,一個笑話接著一個笑話,倒讓屋裏熱鬧了幾分。
  沒多久,許鳳佳索性也下了床,自己進淨房梳洗過了,出來自然有丫鬟上前服侍穿衣,他就大剌剌地在炕邊坐了,一邊吃早飯,一邊看七娘子梳妝。
  在古裝劇裏看著高聳入雲的發髻,那是看個新鮮,自己坐在玻璃鏡前,往頭發上梳頭油,把發髻盤緊到頭皮發疼的地步,再往上插戴頭麵,就絕不是什麽美差了。七娘子看著許鳳佳安安穩穩的樣子,不由分外妒忌,皺眉道,“你不是每天都起來練一套長拳的麽?今兒怎麽不練了?”
  許鳳佳每天早晨吃飯以前,總要打一套拳舒活筋骨。
  許先生露齒一笑,“我看你梳妝,倒比我打拳更辛苦。”
  七娘子還沒有回話,乞巧先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她又垂□,為七娘子拈起了一朵團花,小心翼翼地插在了七娘子腦後,才起身道,“等出門前再戴冠兒,夫人可以梳妝啦。”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乞巧一眼,微微一笑,也就點了點頭。
  乞巧忙著梳妝,中元在一邊打下手,上元立夏又給七娘子預備了全套的世子夫人禮服,沒多久,兩個養娘又抱著四郎、五郎進來請安,一大早明德堂就熱鬧得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色蒙蒙亮時,七娘子已經穿戴完整,和許鳳佳一道去樂山居請安。
  他們今天到得早,樂山居外廳裏隻站著五少夫人,她同許鳳佳夫婦點了點頭,就旋風一樣地進了側屋,隔著幾重簾子還能聽見她清晰而穩定的聲音,“都打聽著,什麽時候良國公的禮進了內廷,我們就立刻把車派出去。”
  “小廚房的張婆子怎麽沒見?太夫人昨晚上有些積食,今早想吃幾樣山楂做的點心,要酸酸的,甜口的不要……”
  七娘子就低聲向許鳳佳解說,“雖然說管事婆子們都是吃過早飯再進來,但也有些事是一大早就要分派下去的。”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我雖然自小離家,但也是在娘身邊長起來的。”
  七娘子一怔,才發覺自己是以己度人,還當許鳳佳和自己一樣,是許家的客人了。她難得犯糊塗,不免有些羞赧,紅了臉沒有做聲。
  許鳳佳就笑嘻嘻地看著她,壓低了聲音道,“楊棋啊楊棋,你也有犯傻的一天?”
  他還要再說時,七娘子惱羞成怒,已是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怒道,“別吵,我聽聽五嫂是怎麽管家的。”
  “哎呀,敢推我。”許先生佯怒起來,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看你捏著鼻子,是不是聽得更靈醒先。”
  這麽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一樣!
  七娘子才要打下他的手,隻聽得腳步輕輕:四少夫人進了花廳。
  看到小夫妻親昵的樣子,她眼神一縮,一瞬間,竟流露出了與大少夫人昨天極為相似的落寞。
  這一回,不用七娘子拍打,許鳳佳自己也有些害臊,訕訕地放開了手,眼觀鼻鼻觀心,輕咳了一聲,隻是喝茶不說話。
  給太夫人請過安,又到許夫人跟前走了個過場,七娘子便帶著兩個老媽媽並一眾從人簇擁,上馬車出了許家,直出了崇文門裏街,順著安定門大街,從皇城後頭繞到了鳴玉坊石碑胡同的定國侯府門前,同二娘子會合。
  二娘子也已經按品大妝,換上了禮服,七娘子不過進去拜見了太夫人一麵,便和二娘子一前一後地再出了定國侯府,她掏出懷表看了看,就是這時候,也不過才剛過早上七點。
  接下來就是一長串冗長而乏味的儀式,皇後生日是後宮的大事,雖然不如萬壽月那樣鋪張,但京城誥命按品級進宮朝賀,也要依禮製行事。因為太夫人年近古稀、許夫人身體不好,七娘子一人代表許家,身邊都是一品、二品人家的主母——年紀也都不小了,偶然有一兩個年輕的小媳婦,也都隻是在她視野邊緣一晃就過去了。
  她跟在二娘子身邊,眾人對她肯定客氣,有些老相識便寒暄寒暄,新相識們則點頭為禮。因為是在坤寧宮偏殿等候,眾人都不敢放肆談笑,一切果然如大少夫人所說,按部就班行事即可,七娘子一路等著皇後升殿,眾人魚貫入殿,叩祝皇後芳辰,又盤坐在地,與眾人一道肅穆地賞了“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的雅樂歌舞,領了皇後頒賜下的宮宴,再起身賀過皇後萬歲,著才魚貫退出,算是完了一場大戲。
  二娘子與七娘子在偏殿稍坐了片刻,眾位誥命三三倆倆,俱都漸次離去,唯獨有幾個被太後並一應太字輩的妃嬪請走說話,沒過多久,也有兩個宮人進來請二娘子、七娘子,“兩位夫人請進後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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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是見過皇後的——這是個和藹的少婦,要比七娘子大了五六歲,現在正是二十三四的年紀,臉兒略有些圓,看著一團和氣,盡管穿了皇後禮服,卻仍然不令人望而生畏。
  雖然以往隻是按部就班隨著眾人朝拜,沒有同皇後私下接觸,但她對七娘子依然很和氣,不等七娘子重新見禮,就笑著諭免。“起來跪下的,大半天了,我不耐煩這個。”
  又笑著仔細端詳七娘子,“和寧嬪比,看著要嬌弱一些,卻也是個美人!隻是不比寧嬪的嬌憨!”
  二娘子就笑,“我們楊家可是把最美貌的小六給送進來了,再不敢藏私的!”
  她同皇後似乎感情不錯,頗有幾分言笑無忌的意思,竟是難得地說起了笑話。
  皇後頓時一笑,“大嫂今兒興致倒高,多久沒聽你說笑話了?”
  又和七娘子客氣,“不要拘束了,我是最隨和的,同你兩個姐姐都很投契,你就把我當個姐姐,也沒什麽不好。”
  話是這麽說,七娘子又哪裏敢當真?自然是打疊小心,陪著二娘子應酬了皇後幾句——隻是二娘子和皇後說得熱鬧,她也沒有貿然插話,到底還是做了半天的陪客。
  皇後倒是對七娘子的謹慎頗為滿意,同二娘子仔仔細細地問過了老夫人、兄弟姐妹們好,又細問了幾個姐妹出嫁後的日子,家裏田莊的收成,便留兩人一道吃午飯。
  “把寧嬪也請來!”她吩咐身邊的女官,“這孩子,難得妹妹來了,居然還不好意思不成?隻是躲著不來見我!早上來打了個照麵,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隻聽皇後提起寧嬪的語氣,就知道兩個人的關係至少在表麵上,還是很熱絡的。
  屋外就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不片晌,六娘子笑嘻嘻地進了屋子,“娘娘找我?巧了,我也正惦記著娘娘呢!”
  七娘子頓時眼前一亮。
  從前在江南的時候,百芳園進去出來都是水靈靈的小美人,六娘子雖然好,但處芝蘭之室不覺其香,等七娘子進了京,在滿目高挑健美的北方姑娘襯托下,六娘子身上那股子來自江南的浪漫與靈動,就顯得分外打眼,一進屋,就把幾個女眷都比下去了。
  皇後生得又的確普通,充其量不過清秀,在六娘子跟前,簡直要跪到地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可她看著六娘子那笑眯眯的樣子,竟是一點都沒有妒忌。
  七娘子看在眼裏,就覺得皇後實在也並不是個簡單人物。
  “六姐!”她站起身笑著招呼,暫且收斂了心思,隻是沉浸在與六娘子重逢的喜悅裏。
  算一算,兩姐妹當年一別,也有兩三年沒有見麵了。古代通信不便,六娘子又身在宮廷,竟是直到現在,才有了溝通。
  六娘子今年十九歲,正是芳華初綻的年紀,眉宇間的清靈之氣簡直可以四濺,又有難言的嬌憨:美成這樣子的女兒家,也的確隻有在宮廷裏,才找得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娘子一邊打量她的眉眼,一邊就微微一怔。
  她是經曆過的人了,這小半個月,攬鏡自照時,就算沒有感歎出口,卻也知道對於少女而言,經不經人事,差別是很明顯的。經過人事的少女,在眉宇之間自然而然就會有一股光潤流轉,各個方麵的風度,也會更有韻味。
  可六娘子雖然美麗,但這份美麗,卻還是屬於少女的,同二娘子和皇後的氣質,就有明顯的差別。
  “總算是見到七妹啦!”六娘子喜孜孜地開了口,竟是一下就抱著七娘子轉了個圈,才鬆開她的手。
  皇後和二娘子都笑起來,“這個寧嬪,年紀越大,反而越天真了!”
  七娘子也有些暈乎乎的:從前她和六娘子雖然親密,但也很少有這樣出格的舉動。
  再說,六娘子從來也不是會被喜悅衝昏頭腦,以至於失禮人前的性格。
  “娘娘笑話我!”六娘子頓時嘟起嘴不依,“連娘娘都笑話我,寧嬪不活啦。”
  頓時又把皇後逗得前仰後合,“你這個開心果!”
  於是就在坤寧宮後殿擺了午飯,眾人對坐著吃完了飯,六娘子衝七娘子使了個眼色,笑道,“娘娘,太妃一會兒要過來要人,您就把人打發到我的重康宮裏去好不好?我許久沒見七妹了,有好些話想和她說!”
  “哦?”皇後就逗她,“就不想你二姐了?”
  六娘子垂下頭,期期艾艾,“二姐不是時常進宮嘛……”
  坤寧宮內又爆發出了一陣笑聲,皇後一邊撫著胸口,一邊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小開心果兒,和你妹妹好好說話,今晚就不必過來請安了。明兒再來陪我說話!”
  六娘子頓時喜上眉梢,給皇後行了禮,才拉著七娘子退出了坤寧宮。
  坤寧宮外頭早就備下了一頂小暖轎,兩人依次上轎,順著長街走了一射之地,又拐了幾個彎,七娘子才覺得轎身有輕微的動蕩,想必是重康宮到了。
  兩姐妹攜手進了重康宮,六娘子笑著衝幾個宮人吩咐,“轎夫們這麽冷的天出來,賞他們一碗暖酒喝,我同七妹在東邊暖閣上說話,你們上了茶就退出去吧!”
  幾個宮人頓時笑嘻嘻地應了,將七娘子簇擁上了暖融融的炕上坐了,見她揉膝蓋,又尋了不求人給七娘子捶著,等六娘子脫了外頭的大衣裳進了暖閣,便關了玻璃門,放下了外頭的簾子,給了兩姐妹一個小小的密室。
  六娘子頓時拉下臉,露出了一臉的厭倦,她疲憊地揉了揉額心,一下就癱倒在炕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笑得臉頰都疼了!”
  七娘子頓時釋然:這一張嶄新的麵具後頭,六娘子畢竟還是那個六娘子。
  196姐妹
  兩姐妹經年不見,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六娘子先問了七娘子家裏人安好,便問她。“在許家日子過得如何?”
  她是知道七娘子與許鳳佳之間的那點往事的,七娘子也沒有瞞她,隻道,“國公夫人待我不錯,太夫人有太妃撐腰,很有些看不上我,不過畢竟我們楊家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
  六娘子就長長地鬆了口氣,欣慰地捏了捏七娘子的手心,“我就知道,什麽事都難不倒你的!”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些難言的感慨,七娘子輕聲道,“那你呢?在宮裏過得怎麽樣?”
  六娘子揮了揮手,很有幾分沒精打采,她托著腮望向了鑲嵌五彩玻璃的小南窗。
  “雖然不能說是太得意,但有皇後照看,日子過得也還不錯。”六娘子罕見地露出了一絲嘲諷,“總比那一等沒有靠山又不受寵的宮人,日子過得要好得多。”
  隻聽她的語氣,就知道六娘子在宮中的日子,未必會很順心。
  七娘子目光微沉,帶了些詢問地看了六娘子一眼,低聲道,“看你在娘娘跟前裝瘋賣傻……”
  “噢。”六娘子又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我又無寵,難道還仗著美貌橫行霸道,把自己當回事兒?娘娘愛我,就是愛我聽話天真,我總不能讓她失望吧。”
  難怪皇後對六娘子那樣好。
  七娘子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明白了過來。
  六娘子就是皇後的通房大丫頭。她越美,皇後一係在宮中的力量也就越強。
  也難怪六娘子要在皇後跟前撒嬌發癡,做出種種可愛的態度:皇後可以抬舉她,也可以抬舉別人,六娘子本人是一點主動權都沒有,這一層保護色,當然要刷得厚厚的。
  “那皇上……”她又拖長了聲音。
  六娘子哪裏不知道她在問什麽。
  她諷刺地笑了。“皇上從小身子骨就不大好,先帝讓他拜在終南山全真道馬真人門下學過養生術,平時最是清心寡欲的,在美色上是一點都不熱衷。你看這麽多年來,宮裏除了皇長子,竟也就是再多了一個小公主……就知道皇上的心思根本不在女色上了。”
  皇上雄才大略,登基一來一心國事,動作頻頻,時常大半夜還把閣老叫進宮中議事,這一點七娘子還是知道的。隻是她卻沒有想到,在房事上他居然這樣冷清,居然連六娘子的美色,都沒有打動。
  “是否不好女色,但在……”她拉長了聲音。
  六娘子會意地笑了。
  “倒是沒有這回事!”她爽快地擺了擺手。“外頭傳得難聽的很,說什麽皇上最喜歡清俊的少年郎,其實都是胡說的,皇上是看著先帝一點點弱下去的,是以在這種事上極度克己,每月裏除了初一十五進坤寧宮與皇後同床,其餘的妃嬪,很少有侍寢的機會。宮裏除了我,還有一兩個千嬌百媚的婕妤、貴人——承恩的機會卻更少,好多從承平一年起,就沒有得見天顏。”
  後宮密事,外人一向是無由得知,七娘子也沒想到皇上居然這樣克製,一時心裏倒是想到了封錦的那句話,就犯起了嘀咕:難道真是瓜田李下,難免嫌疑?
  她很快又揮去了思緒,略帶擔憂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既然對女色克製力這麽強,當然也就不會因為女色而動搖了自己的判斷,以六娘子的話頭聽起來,後宮裏做主的還是皇後。而侍奉一個女主子,就要比侍奉一個男主子難得多了。她會更苛刻、更善變,更不容易談感情,而且也很難給六娘子她真正需要的東西:一個子嗣。
  別看現在六娘子在皇後跟前有臉麵,可五年後如果她還沒有承恩得寵,有個子嗣傍身,皇後的臉色會不會這麽好看,就很難說了。天下的美女並不少見,隨時可以采選進宮,但六娘子的青春卻是有限的。
  “皇長子今年都五歲了。”她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沒有提過立儲的事?”
  五歲的孩子,夭折的可能性已經大大降低,又沒有年紀相近的弟妹,還是皇後嫡出。這孩子雖然沒有被正式冊封,但成為太子,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一旦太子被正式冊封,六娘子就可以——也應當為自己的子嗣努力了。
  六娘子又煩躁地歎了口氣。
  她嬌豔的容顏上就浮現出了絲絲縷縷的暴戾之色。
  “七妹,我實話和你說,這種日子我真是過夠了!”她輕輕拍了拍精致的小炕桌,雙手捂住了臉,煩悶地呻吟了起來。
  七娘子就沉默下來,隻是按了按六娘子的肩膀,讓她繼續敘說下去。
  “雖然在百芳園裏,也要看著太太的臉色過日子,但畢竟我還是個小姐!”六娘子這一番話像是已經憋了好久,一旦開了個口,就毫無忌憚地爆發了出來。“下人們再怎麽放肆,也不敢作踐我這個主子。”
  “可在宮裏呢?無寵就是沒有臉麵!把皇後奉承得再好又能怎麽,宮人們心底有數,我就是皇後的一頭哈巴狗,每日撒歡兒讓她開心,見了我臉上是笑,背轉了身想的是什麽,我心裏有數!”
  “是,皇上根本誰也不寵,撒歡兒又怎麽樣,皇後愛我,又有二姐提拔我,我總是比別的婕妤貴人多了些麵子,宮裏除了牛淑妃,也就是我最當紅。”六娘子吸了吸鼻子,又倔強地背轉手拭了拭眼圈,“可這都是虛的,七妹,我心裏真怕!我覺得我就像是活在一群狼裏頭,皇上就是那塊香肉,誰都想要咬一口,誰都恨不得把別人咬死了,免得有人來爭。這和百芳園裏的日子,一點都不一樣……”
  話到了最後,到底還是露出了微微的哭音。
  以六娘子的閱曆,在當年選擇隨波逐流,不能說錯,七姨娘畢竟隻是舞姬出身,在人生觀上,很難給女兒指導。進宮前,隻怕還是盼著榮華富貴,直到在深宮裏開始生活,才品味到了這種生活的痛苦。
  “你還記得那年在百芳園裏對我說的話嗎?”七娘子低沉地問。
  六娘子就又擦了擦眼眶,才強笑起來。“怎麽不記得,當時,實在是太天真啦!”
  是啊,才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就要決定一生,就連一點犯錯的餘地都沒有。在大秦生活,實在是太不易了。
  “其實你說得一點錯都沒有。”七娘子放柔了聲音。“六姐,很多時候,當你沒有辦法決定命運時,灑脫一些,並不為過。可該爭的時候,就得學我,總要奮勇起來爭一爭的!”
  六娘子怔了怔,放下手,淚眼朦朧地望向了七娘子,卻沒有做聲。
  “皇上就算是在美色上再冷淡,愛美之心,總是有的。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他不貪看美人?”七娘子放低了聲音。“連太監在他身邊侍奉多年,對皇上的喜好,總是有幾分清楚的……”
  六娘子眼底就漸漸地浮上了一絲清明,就像在暴風雨中露出的一線曙光,她慢慢地拭去了腮邊的珠淚,麵露沉思。
  “皇上也不是不好美色。”聲音裏也有了以往的嬌甜,“看著我的時候,我能覺出來,他……到底還是有一絲喜歡的。”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
  本來,像六娘子這樣美貌的少女,就是多年的老僧看了也會動心,不要說皇上了。怕就怕他對女色根本無意,那才最難辦。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你現在走的這條路線,並沒有錯。”她低沉地為六娘子分析。“有牛淑妃在,皇後是一定會抬舉你的,大秦後妃年過三十,幾乎就不再侍寢,皇後眼看著就摸到三十的邊邊了……”
  年過三十,在大秦已經算是高齡產婦了,就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記,皇後恐怕都不會再有生育的念頭了。
  “但凡你要得到什麽,總得要忍,要把得牢、算得準、熬得住,”七娘子緊了緊手中的力道,“哪管心裏再難,也不要露在外頭!再等一年,等冊封了太子,你的好日子就快來了。”
  很多事就是這樣,一個人的時候往往很難堅持自己的看法,要有一個夥伴來分析、來安慰,來寬解心中的煩悶,才能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
  六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七姨娘在家裏日子過得還好吧?”她忽然又轉了話題。
  “嗯,很不錯。”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現在家裏除了太太,就是她最有臉麵了。父親也時常去坐一坐,和她說說話。”
  六娘子要進宮,還不是為了七姨娘在楊家的日子能夠好過?
  六娘子又掩住了臉,“那就好,那就好。”
  她就像是一個在海中載浮載沉的溺水者,偶然間探出水麵一樣,每一個呼吸,都帶了歇斯底裏的味道。
  七娘子雖然有擔心,但卻也沒有再詢問:這個心理關,最終還是隻能讓六娘子自己來過。
  小小的暖閣內就沉默了下來。
  半天,六娘子才開了口。
  她的聲音如夢似幻,就好像午夜夢囈。
  “其實我最怕的不是眼下,七妹,你說的道理,我自己也想得透。”
  “我、我怕的是將來。”
  “就在這小小的天地裏住著,一輩子也出不了宮,身邊繞來繞去,就是這麽些個人,相公不是我的相公,兒子不是我的兒子,要見親戚,比見什麽都難……一輩子就這樣看到頭了,一輩子!就這樣活著,又哪有什麽趣味?張貴人去年病沒了,我心裏倒是很羨慕她,兩腿一蹬,什麽都沒了,倒是幹淨!”
  七娘子輕輕地拍了拍六娘子的肩背,無數話語在心頭流水一樣地打旋兒,到末了,也隻有一句歎息浮了上來。
  如果是十年後,讓一個更成熟一些的六娘子來選擇,她是否寧願拋棄父母的寵愛,拋棄自己的尊嚴,也不肯為家族進宮?
  隻可惜世界永遠是殘酷的,她也隻能在十五六歲的時候,為自己的一生做了選擇。
  “人活著就有希望。”她的聲音冷得像冰,“所以你要生個兒子,六姐,要走出宮門,你就得生個兒子。”
  皇上這一輩的幾個藩王,都將自己的生母接到了封地奉養。
  六娘子要走出紫禁城,唯一的希望,也就是生個兒子了。
  嚶嚶的哭聲又持續了一會,到底還是止歇了下來,六娘子擦幹了眼淚,重新又挺直了脊背。
  她的神態和七娘子就有了幾分相似。
  “是啊,死了可不就什麽都做不了了?”她一點一點地重新鎮定了下來,對七娘子綻出了赧然的笑,“倒是難得失態了!”
  就一邊細細地揩著臉上的淚水,一邊問七娘子,“許將軍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頓了頓,才承認,“世子雖然忙,但對家人總是盡心盡力。他待我很好。”
  話雖如此,神色間卻也現出了忸怩。
  六娘子看在眼裏,不由得有些詫異,“還以為你們兩人有淵源在先,此番能再相守,必定是濃情蜜意……”
  “哪有那麽簡單!”七娘子不禁失笑。
  她歎了口氣,又出了一回神,才問六娘子。“你愛不愛皇上?”
  雖然六娘子沒有回答,但從她嗤之以鼻的態度來看,答案不言而喻。
  “過日子是一回事,喜愛畢竟是另一回事。”七娘子就輕聲向六娘子解釋,“世子爺對我不差,可是一輩子和一個人相守,與一輩子愛一個人,這裏頭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
  六娘子若有所悟。
  “也是!”她自己就笑了起來。“就說皇後娘娘,如果是真心愛皇上,還能不能那麽賢惠,真是兩說的事。”
  她的語調裏就帶了淡淡的苦澀。
  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就算要說愛,整個皇宮中,也隻有皇後有資格對皇上談愛。六娘子往小了說,就是給皇上解悶的玩物,又哪來的資格對他談情說愛?
  “不過看世子的脾氣,倒不像是安分的料子。”六娘子又甩掉了方才的苦澀,興致勃勃地關懷七娘子。“頭幾年,還是要把他的心穩住,別讓他被什麽野通房勾走了。等你有了兩三個孩子傍身,再提拔幾個聽話老實的小姑娘,日子就過得舒心了!”
  七娘子不置可否,隻是笑,卻不說話。
  她和許鳳佳滿打滿算不過是一起生活了半個多月,半個多月,怎麽夠看清楚一個人?
  六娘子也就轉了話題。“五姐的死,你查出頭緒了沒有?”
  七娘子揚了揚眉,作出了訝異的樣子,“你怎麽知道我在查這個?”
  “就是你不查,太太難道不會叫你查?”六娘子嗤之以鼻,“否則又為什麽要把你嫁到許家去?”
  她神態中的不平,倒讓七娘子心頭一暖。
  “現在還沒個頭緒。”她坦然地道,“在許家還沒有站穩腳跟,查案,不過是個空談。”
  就添添減減地將太夫人的態度告訴給了六娘子知道。
  六娘子頗有幾分不屑,“不就是看在太妃的麵子上,才能在許家作威作福的?倪家和她也不親了,你別怕,太妃自顧不暇,哪有心思來敲打你,隻要你能拿穩家務,恐怕是太妃來討好你,都難說的!”
  六娘子成年在宮中生活,和七娘子又是親姐妹,說起太妃,當然是夠權威的消息源。
  七娘子神色一動,“哦?”
  “自從太子出閣讀書,太後和太妃之間就漸漸有些不合。”六娘子也不瞞七娘子,坦然地答,“皇上雖然不偏不倚,但太後畢竟占了名分,這些年來,牛家起來得也快,太妃的日子漸漸就有些不好過了。”
  若是在這個時候,太妃和娘家人又疏遠了,她的日子當然也不會好過。
  不過,這種事本來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傷的事,如果失去了太妃,許家在宮中沒有人脈,也會有些不安。
  隻是這份不安,卻可能因為楊家所係的人脈而得到彌補……
  忽然間,七娘子懂得了平國公為什麽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聘為許鳳佳的續弦:她的確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正自沉思,六娘子忽然又出了暖閣。
  她在殿內翻箱倒櫃了一會,就帶著一個小匣子回了暖閣裏。
  “你新婚的時候,就想把這個還你的。”她笑著將小匣子推到了七娘子手邊。“不過怕人多口雜,惹來是非,隻好等到今天再還你啦。”
  七娘子打開看時,木匣中別無他物,卻隻有一條泛了黃的繡帕。
  她的喉頭一下就哽住了。
  “連太監……”
  “連公公雖然在宮中說一不二,立身卻很謹慎,很少在後宮事務上說話。”六娘子解釋,“有幾次明裏暗裏,得過他的照拂,我已經很感激了。來往過密,反怕讓皇後忌諱,得不償失。這條帕子我一直沒有機會給他,想必日後有求於他時,也用不著這輕輕一條帕子的人情。畢竟是先人手澤,七妹還是自己留著吧。”
  七娘子就感激地看了六娘子一眼。
  這條手帕的人情雖然不會太重,但也決不會太輕,代表的,更是自己的一種姿態。
  六娘子卻寧肯不要,反而將它還給了自己,以全她對九姨娘的思念。
  “在許家受了氣,你別太想不開。”六娘子卻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感動,反而又叮囑她。“再過幾年,等我有了身孕,什麽事就都不一樣了。”
  對七娘子的訝異,她隻是簡簡單單的一笑。
  “進宮,為的就是讓我在意的人再也不用受委屈。”六娘子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五姐同你,當然也都是我在意的人。”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你也要忍。”她的聲音裏就現出了難得的沙啞。“再過幾年,等九哥長大,等二姐、我坐穩了主母的日子。很多事,都會不一樣的。”
  六娘子於是給了她一個笑容。
  這一笑,盡展了絕美姿容。
  “好,我等。”她輕聲地答,“你也等,再等幾年,盛放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屋外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宮人來稟:許太妃請七娘子進寧壽宮說話。
  197胸襟
  許太妃派來接七娘子的交通工具就要氣派得多了。
  六娘子身居嬪位,說起來不過二品,許太妃卻是正兒八經的超品待遇,比起六娘子帶來的小暖轎,許太妃打發來的就是坐輦,七娘子卻有些惶恐,不敢上去,便向六娘子借了暖轎,照舊跟在坐輦後頭,慢慢地從東六宮出去,進了西六宮。
  先帝禦宇多年,後妃不少,隻是兒子們卻並不太多,除了有兒子的那些個太妃出宮進了封地過活,餘下嬪位以上的宮人,都被打發到城外寺廟中修道,或者關在冷宮中過活,饒是如此,寧壽宮、慈壽宮所處的西六宮一帶,人口依然不少,七娘子隔著轎簾看出去,這西六宮倒是要比東六宮更熱鬧得多了。
  小暖轎過了長街,又轉了個彎兒,便進了一間三進的宮宇,這和六娘子住的重康宮不同,建製要更大一些,雖然都是以宮而名,但寧壽宮的氣派就很有正院堂屋的味道,好像在西六宮裏,是它在壓陣——透過轎簾子隱隱約約還能看到慈壽宮的屋簷,卻是在西六宮深處了。
  隻看許太妃的住處,就知道皇上對這兩個養母,已經是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七娘子在兩個宮人的服侍下出了轎子,深吸了一口氣,略略拍打裙擺,便拾級而上,進了寧壽宮正殿。
  早有一個老女官等在門口,一臉親切地笑容,將七娘子引進了東次間內的暖閣裏,許太妃就坐在炕邊,對七娘子微笑,“天氣冷,快坐到炕邊來。”
  七娘子卻不敢怠慢,而是規規矩矩地給許太妃行了禮。“見過太妃。”
  許太妃同倪太夫人很有幾分相似,都是一張喜慶的圓臉,到了中年就占便宜,看著人很慈和。卻也因為這一張臉,雖然進宮就封了貴妃,多年來隨著父兄的功業,貴妃的位置越坐越穩,卻是始終沒有得寵,一輩子就有一個公主傍身,頭幾年還沒有出嫁也就夭折了。或者也因為生育少,她看起來較同齡人要更年輕些,新春時站在太後身邊,看起來更是和滿麵嚴厲刻板的太後都差了輩了。見七娘子知禮,她麵上的笑意自然更盛,和氣地道,“起來吧,自己人,何必那麽多禮!”
  自然有人來攙起七娘子,將她安頓在了許太妃對麵炕頭,和許太妃對坐著說話。
  “剛才我身邊的女官來說,雖然我派了坐輦去接你,但你沒有坐,是借了寧嬪的暖轎過來的。”許太妃居然選了這個話題,是七娘子也始料未及的。“我聽了很高興。楊家女就是楊家女,你和你二姐一樣,都是有分寸的孩子。”
  七娘子喃喃地謙讓,“小七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就在心底快速地捉摸著許太妃的性格。
  在深宅大院裏生活久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是看上去那麽簡單,許太妃看著慈和,實際上是不是真的和藹,那還是兩說的事。至少在自己入門的時候,她就沒有從宮裏往外賞任何一點東西。
  “嗯,我讓坐輦過去,就是要試一試你。”許太妃看著倒是對七娘子很滿意。“如若你是那一等輕浮的個性,得了三分麵子,就恨不得招搖起來。少不得我就要請母親、嫂子多加管束。好在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接下來就是一番仔細的盤問。
  七娘子隻覺得許太妃雖然已經出嫁多年,但從她的態度和言語來看,似乎對許家內部的事務,還好像未嫁時那樣關心。
  不要說自己隻是個侄媳婦,就是貨真價實的弟媳婦權瑞雲,七娘子也沒想著用這樣的態度來盤問她,更不要說以後九哥的兒媳婦了。
  她略略打量了許太妃幾眼,輕重得當地應付著許太妃的詢問。
  “是……弟弟和我是雙胞胎,今年春天就要下場了。”
  “生母葬在西北,前些年得了冊封,有九品的誥命……”
  “世子爺回來後……嗯,有同房幾次……”
  許太妃就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這有什麽好害臊的!我是怕世子傷得重——上回鳳佳進來的時候,我派人去探他,回來和我說受傷了!那可怎麽得了!”
  她對許鳳佳的態度就要比太夫人對孫子的態度親昵得多了。
  七娘子轉念一想,也就明白過來:從小也就是許鳳佳在宮中進出,他那時候年紀小,想必時常在太妃身邊玩耍,兩人的感情要深厚一些,也是常理。
  看來太妃和太夫人雖然是親生母女,但對許家內部的人事,觀感卻未必一樣。
  兩個人又客氣了幾句,太妃顯然對七娘子的談吐很滿意,她靠在板壁上愜意地歎了口氣,就叫女官,“把我給侄媳婦預備的見麵禮拿過來!”
  看來,要是自己不能讓太妃滿意,這見麵禮還指不定有沒有了:庶女出身,起點就硬是要低,五娘子屋裏的金自鳴鍾,可就是許太妃賞下來的見麵禮。
  七娘子就捧著許太妃賞的一個紅寶石懷表謝過了她,又解下了自己配的一個純金懷表,將新得的禮物別到了禮服內——這是慣常的俗禮,得了長輩的賞,是現場就要佩戴才顯得感激。
  許太妃眼神就是一閃:懷表和自鳴鍾這種東西,在全大秦也都是稀罕玩意。七娘子隨隨便便就掏出一個,可見得其身家也未必菲薄。
  她就將這懷表要到了手裏,仔細地相了相。“這是西洋貨吧?”
  七娘子倒沒想到許太妃居然連這麽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要仔細盤問。
  “是,是父親在蘇州的時候賞的及笄禮。”她細聲細氣地答:許太妃好像很有幾分控製狂的脾氣。
  果然,許太妃一聽就高興起來,“嗯,看來你爹娘很疼你!”
  就好像楊家是隨隨便便打發了最後一個不受寵的女兒嫁進許家一樣。
  接下來許太妃就開始詳詳細細地盤問七娘子,打算什麽時候接過家務,覺得自己接手家務後要做的事是什麽……活像是後世麵試時最囉嗦的人事經理。
  七娘子卻不敢有絲毫托大,依然答得小心,左推右擋,不想答的一律打太極拳,隻稱要看世子的意思。哪管許太妃頻頻強調‘你也要有自己的主意’,她都以‘小七年紀還小,要管家其實也就是個噱頭,很多事還要祖母、母親做主’應付過去。
  “也好。”許太妃麵上雖有遺憾,卻也有了幾分放心,“你有這個自知之明,就不算壞。家裏的事,還是要看兩個老人家的意思去辦。六房的事,才是你用心的要務。我聽說鳳佳有兩個通房……”
  “現在就在明德堂裏住著。”七娘子笑著答。
  許太妃麵露沉吟,緊接著又問,“那你五姐的死,你是查還是不查呢?”
  七娘子答得口滑,一時間答案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她自製力強,集中力也不差,頓時悟出了太妃的意思:這一連串問題,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個問題服務的。
  “小七年紀小,什麽都不知道。”她又抬出了老借口。“這件事,還要看祖母和母親的意思。”
  許太妃就衝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顯然是聽出了這個答案的敷衍。
  “聽我一句話,侄媳婦。”她換了換姿勢,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居家過日子,講的就是個忍字,很多事過去了就過去了,非得再要個真相,傷筋動骨,也傷一家人的感情。以後國公府還是要交到你和鳳佳手裏的,你就要有個做宗婦的胸襟,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計較了。”
  她這一番話,從語氣和神態來看,都相當嚴肅,透著十分的真誠。即使以七娘子的眼光去看,都看不出虛情假意。
  是啊,古代大家族的宗婦,的確也要講求大局。如果追查五娘子之死,會導致家族內部分崩離析,那麽七娘子在宗婦一職上,的確是失職的。
  她望著許太妃真摯的神色,忽然間明白了她想要的世子夫人。
  許太妃的確和倪太夫人有根本上的不同。
  太夫人一心偏袒的是四房、五房,因為和媳婦不合,對六房一點好感都沒有。
  許太妃和許夫人的關係卻並不差,她想要的是一個能將許家內院管好,讓許家不要後院起火的宗婦。也隻有許家的安穩,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她在後宮的底氣。
  “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她信心十足地抬出了這句慣常的口頭禪。“什麽事,都一定辦得妥妥當當的,不會讓京城人看笑話。”
  許太妃眼神一閃,她點了點頭。
  “你要比你五姐有主意得多了。”
  這話裏的熱情,反而褪了,也並不像是一句稱讚,反而含了淡淡的惋惜,似乎在感歎著五娘子的早逝。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就起身向許太妃告辭,“也到了該出宮的時候了!”
  #
  從寧壽宮出來,七娘子就進了坤寧宮向皇後告辭。
  皇後與二娘子似乎談興未盡,還關在內殿說話,七娘子在外殿通稟進去,倒是女官先安頓她:“世子夫人請在外殿稍候,我們娘娘和侯夫人說起話來,是不願意別人進去打擾的。”
  七娘子如何不省得裏頭的彎彎繞繞?忙就含笑,“不妨事,我正好歇一歇腿。”
  就在外殿坐了,品著茶水,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一天的行止。
  也不知道連太監今天會不會進來給皇後請安——雖說許鳳佳很想找他談談,但這個老太監平時深居簡出,很少離開自己在宮中的住處,就是偶然出來請安,也都是在後宮打轉,很少和正兒八經的朝臣們聯係。封錦又不在京裏,要聯係上他,也隻能靠七娘子進宮來撞了。
  自己總是九姨娘的血脈,又在她身邊長大,連太監心裏若是還放不下這段往事,恐怕怎麽都會過來看一看她的吧?
  又或者,近鄉情更怯……
  正自沉思時,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與殷勤的招呼聲,“連公公!——真是稀客!”
  隻聽女官的語氣,就曉得她看重連太監,要比看重七娘子更多。
  七娘子才擱下茶碗,回眸望去,就見得一個身穿盤領窄袖衫,頭戴描金曲腳帽的中年人,不緊不慢地進了屋子。
  他年輕得出乎七娘子的意料——在她心裏,此人一向是雞皮鶴發的老年人形象,卻直到見了麵七娘子才想起來,連太監和九姨娘曾經有過婚約,而九姨娘如若還活在世上,現在也不過將將要四十歲。
  這是個白皙俊秀的中年太監,腰背挺得筆直,如若拋去身份,看起來同外廷那些得意的士大夫們,似乎沒有一點差別,眉宇間那儒雅的書卷氣息,更是並不讓外廷大臣。同七娘子見慣了的內侍,氣質上也有明顯差別:即管不說,但也很容易看得出來,此人有一股大權在握的氣息,一舉一動,都不容輕辱。
  一個太監而有這樣的氣度,也算是奇事了。
  與七娘子目光相觸,他的步伐就微微頓了頓,目光霎時間似乎複雜無比,卻也不過是轉瞬間,就回複了往常。
  “這是——”
  女官連忙互相引見,因是內侍,也沒有回避的必要,七娘子就坦然地點頭為禮,叫了聲“連公公”。
  大秦的內侍們,現在權力雖然不小,但同她這樣的世子妻比,在明麵上地位還有顯著差別,襝衽為禮,就有些過了。
  連太監也就還了個頷首,似乎因為他的尊嚴被七娘子冒犯,表情略帶了矜持,“少夫人。”
  屋內又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掃了女官一眼,又看了看窗外,便笑道,“下雪啦,在屋裏悶了一天,有些胸悶,在這裏說話,又怕吵著了娘娘……我想到屋外長廊上站站,姐姐看可方便麽?”
  雖然坤寧宮是皇後駐蹕之地,素來宮禁森嚴,但以七娘子的身份,想要在去屋外站一站,也不是什麽大事。女官忙就引著她出了屋子,在簷下站了,陪著她說笑,“宮裏都是燒炭,在屋裏坐久了,的確是會胸悶!”
  又說了幾句,見七娘子意態大為舒緩,她便告了罪回去服侍連太監,七娘子站在屋外,看著簷下新雪,靜靜地等了片刻,就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正是半下午的時候,屋外又下著雪,坤寧宮外頭冷落得很,沒有誰在雪天出來挨凍。七娘子呼出了一口白氣,轉過頭,毫不意外地迎上了連太監的視線。
  她淺淺地福了福身,垂下眼簾,輕聲招呼。“連世叔。”
  連太監眼裏又閃過了幾絲波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轉眼,二十年了。”
  藏灰色的天空中,晶瑩剔透的雪花自由自在地飄落了下來,這是一場春雪,雖然還帶了涼意,但卻也有冬日將近的一點哀愁。
  198無畏
  等七娘子回到許家,天色已經擦黑。
  她先進樂山居向太夫人匯報了許太妃的事,又進了清平苑,將一天的見聞挑挑揀揀地說給許夫人聽,這才滿身疲憊地回了明德堂,換下誥命禮服,一邊拆首飾,一邊止不住的打盹兒,等到立夏服侍她洗過澡,反倒精神起來。
  “世子呢?”七娘子掩住了一個小小的嗬欠,漫不經心地問立夏。“四郎、五郎吃過飯沒有?”
  “世子爺傍晚被幾個朋友約出去吃酒了,帶話說今日未必很早回來。”立夏為七娘子擦過了頭發,一邊輕聲交待。“四郎、五郎吃飯前還鬧著要見您,現在隻怕是已經犯困了。”
  兩個孩子雖然性格迥異,但卻都並不難侍候,對七娘子這個事實上的母親,名義中的‘七姨’,日積月累地相處下來,也有了些感情,七娘子幾次有事,下午不在明德堂裏,還會衝養娘要七姨。
  她換了家常穿的棉布衣裳,又披了外袍,隨手挽了鬆鬆的小髻,便進了東翼同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四郎雖然還口齒不清,但七娘子隨手出給他的數學題做得卻很清楚,五郎就差一些,一心隻是扳著七娘子的大腿,要七姨陪他玩積木。
  同兩個孩子呆了一會,七娘子也困起來,她就在東三間裏擺著吃了幾口飯,索性一頭倒在炕上,將五郎籠在懷裏玩撥浪鼓,又問四郎,“三塊積木加四塊積木,一共是多少積木?”
  四郎還沒回答,七娘子頭一歪,已經沉沉睡去,再醒來的時候天都亮了,兩個孩子早都被養娘抱進了裏屋睡覺——她居然就在炕上將就這麽睡了一整夜。
  昨天起得早,一天都在費心思,也的確是累著了,七娘子自嘲著起了身,見上元伏在炕尾打盹,便推醒她梳洗過了,一邊打著嗬欠,一邊回了西三間。
  才進了西三間,就險些和許鳳佳撞了個滿懷:小公爺每日裏早起是必定要在院子裏打一套拳的,七娘子睡得迷迷噔噔,總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起,今兒看了看自鳴鍾才曉得,早上五點就是許鳳佳起身的時辰。
  “世子爺起得早。”七娘子卻睡得不大舒服,又咬住了一個嗬欠,口齒含糊地招呼著,慢慢地進了屋子,便倒在炕尾叫上元,“昨晚沒吃幾口,現在倒是餓得慌,快去傳早飯來。”
  一轉眼,卻看到乞巧從淨房裏出來,手裏還端了一盆水,就笑著問她,“你不曉得我昨晚在東三間睡著?”
  “少夫人忘了,奴婢昨晚不當值。”乞巧笑盈盈地道,“今早我還巴巴地打了水進來,誰知道少夫人不在,這一盆熱水倒白費了。”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多看了她一眼,也並沒有再說些什麽。
  她打了個嗬欠,懶洋洋地透過玻璃窗看向了許鳳佳的背影:這男人血氣旺盛,大冷的天也不怕凍著,居然隻穿了貼身小靠,在當院裏輕舒猿臂,緩緩地舞起了一套太祖長拳。
  幾個丫鬟輪值的時候起得都比七娘子早,自然都見慣了許鳳佳的英姿,立夏一邊打著嗬欠,一邊穿過院子,看也沒有多看世子爺一眼,就掀簾子進了屋,沒過一會兒,西三間外就傳來了她輕輕的腳步聲。
  “少夫人今兒起得倒早!”她一邊笑一邊開了衣箱,“昨天才下過雪,今兒還是穿大氅更暖和些……”
  伴隨著中元的笑聲,送飯的婆子也提著食盒進了屋,許鳳佳一邊擦著汗一邊進了西三間,辛媽媽、唐媽媽也過來抱著衣服,預備服侍他換裝。四郎、五郎也被養娘抱過來給父母請安……
  明德堂的早晨就漸漸地熱鬧了起來。
  #
  又過了幾天,許鳳佳再度外出,過了三更才回明德堂裏,一身的酒氣,把七娘子從夢裏都熏醒了。
  “你這是又去哪兒了?”她一邊揉眼睛一邊問,半坐起身子扇了扇風,嫌棄許鳳佳,“一身的酒臭!洗過澡沒有?”
  “有個朋友把一整瓶汾酒灑在我頭發裏,洗了幾水都散不去。”許先生的語調倒是還很清醒,他又自己嗅了嗅黑發,疑惑道,“我聞著是已經淡了不少了。”
  汾酒是天下名酒,素來就是以清香聞名的,灑在頭發裏,味道哪裏是那麽容易散去的?七娘子擺了擺手,無奈地偏過頭去,“睡吧睡吧,明兒請安的時候被聞見了,看母親怎麽數落你。”
  像許家這樣的大家,子弟們不要說叫妓女佐酒,就是和三倆好友小酌,都要仔仔細細地回稟家裏,和誰在什麽地方,喝了幾兩酒。但凡應酬稍微稠密一些,家裏人就要放下臉來數落,家教之嚴厲,是那一等輕薄無行的破落人家所想不到的。許鳳佳皺了皺鼻子,怏怏地道,“好,好,睡覺,睡覺。”
  他到底有了幾分酒意,睡得就不踏實,總要撩撥七娘子幾下,到底是得逞了一回才沉沉睡去,倒鬧得七娘子輾轉反側,怎麽都睡得不舒坦,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被許鳳佳推醒了,在她耳邊輕聲道。“昨晚是不是忘了告訴你,我和連世叔已經見過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換了稱謂,將連太監喚作了世叔。
  七娘子一個機靈,睡意頓時不翼而飛,她揉著眼睛半坐起身,“沒說——昨晚你就是和他見麵?”
  “嗯,”許鳳佳低沉地應了一聲,“剛好封子繡也已經回京了,他叫我吃飯,也算是名正言順。”
  他頓了頓,等七娘子了然地點了點頭,才續道,“席間借著換衣服的當口,和連世叔見了一麵,畢竟皇上很忌諱內侍和外臣來往……也就談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
  “我是把話攤開說的,國家到了這個地步,雖然說是強盛,國庫裏是什麽情況,我們打仗的人最清楚。皇上要一心還執著於搜尋魯王,此消彼長,在稅製改革上的步伐必然就會放緩。”許鳳佳看來是一點都沒有宿醉之人的頹唐,雙眼炯炯有神,盡管在昏暗的帳內,也依然有一股勃勃的精氣神,倒襯托得七娘子一片萎靡。“可這件事已經拖了太久,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嶽父和焦閣老之間的摩擦再發展下去,一定要有一個人倒台。如果皇上還要在稅製上拖一拖,楊家就很危險了。”
  政治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遊戲,皇上的厲害,在於他是個高手玩家,可以利用種種因素,創造出有利形勢。但即使是他,也隻可能因勢利導,在兩大閣老的戰爭,他也沒有辦法叫停。大老爺和焦閣老之間既然是以稅製改革為爭鬥焦點,那麽皇上的表態,基本上也就是對稅製改革的表態。如果他要拖,楊家沒有焦家的底蘊,黯然下台,也是難免的事。
  “連世叔又為什麽願意幫忙呢?”七娘子不禁就低聲詢問,“楊家倒台不倒台,和他……”
  “他也支持地丁合一。”許鳳佳簡潔地回答,“再說,在魯王這件事上,皇上身邊的人就沒有想要繼續追究下去的。勞民傷財不說,以他的聰明才智,到了南洋不幾年,少說也是地方一霸,我們幾艘船,就是下了南洋,又能怎麽著?”
  七娘子倒也理解許鳳佳的邏輯:在大秦人心裏,南洋雖富饒,但卻也是化外之地,一向對中原俯首稱臣,如果魯王都甘心逃到南洋去了,可見得這一輩子也沒什麽能力再來威脅中原。放一個落魄皇子一條生路,要遠遠比耗費金山銀海去追捕他來得更劃算一些。
  “那皇上那裏……”她卻依然有些憂心忡忡的。
  “廖千戶知道怎麽說話,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許鳳佳扯了扯唇角。“皇上雖然聰明,但畢竟也不是無所不知,很多事,他也該學著放手了。”
  提到皇上,他的語氣總是帶了淡淡的親昵,就好像再說一個最親近的朋友。七娘子不禁有些好奇:這兩人自小一起長大,關係應當很親密,皇上的厲害,按理說許鳳佳是最了解的,可為什麽他卻並不像大老爺一樣畏懼皇上?
  她伏在枕上,看許鳳佳穿起了衣裳,禁不住輕聲問,“你是真的一點都不怕皇上?”
  許鳳佳扣紐扣的手就頓住了,他想了想,才自信地咧了咧嘴。
  “在這世上,我誰都不怕。”
  說這話時,許將軍自然而然就有一股氣勢放出來,似乎他說的這句話最是平常不過,別有一種舉重若輕的魅力在裏頭。
  七娘子轉了轉眼珠,並不說話,待到他出了屋子,才小聲吐槽,“大話。”
  想了想,她又微微笑了起來。
  第二天進清平苑時,她就和許夫人商量,“祖母的生日就快到了,府裏的事肯定不少,媳婦想,不如就跟在五嫂身邊學學她管家的手段,免得將來分家後,管家不當,惹人笑話,又要讓母親操心。”
  這話說得雖然委婉,但裏頭的意思,許夫人當然聽得明白。
  “好。”許夫人就一口答應了下來。“也是時候了。”
  她看著七娘子臉上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笑容裏就又多了幾分含義。
  #
  又過了幾天,敏大奶奶上門來看七娘子。
  “想著你過門也有半年了,娘家人上門可以勤快些,就找了個日子,帶著囡囡過來認認表兄弟們。”敏大奶奶還是老樣子,快人快語的,一點都不顧忌場麵。“來囡囡,叫七姨。”
  小囡囡和四郎、五郎生日就差了十多天,說起來也是兩三歲的年紀,話就已經說得很好了,甜甜地叫了七姨,便扭著身子下地,要去別的地兒玩耍。
  “她生母又有身孕了。”敏大奶奶就和七娘子閑話,“現在也有五個月的身子,本來想帶她來看你,後來又懶得折騰,索性關在家裏省事。”
  南音能有這一番際遇,是七娘子所沒有想到的,不過敏大奶奶對她倒像是很寬和,沒有什麽妒忌的意思,在大秦人看來,她也算是命好了。
  “安生養胎也好。這一胎若是個男孩……”她衝敏大奶奶笑了笑,敏大奶奶頓時會意。
  她豪爽地揮了揮手,“我也不耐煩帶!就是帶著囡囡過來,也都是一時興起,回到家裏還是扔給姨娘!反正寫在誰名下不是寫,到時候再看著辦吧!”
  倒像是敏大奶奶的性格。
  七娘子低頭添茶,一時沒有回話,再抬起頭時,卻見到敏大奶奶看著窗外,似乎若有所盼,又似乎正沉思著什麽。
  她心頭就是一動。
  “說到這孕事。”於是和敏大奶奶閑話,“南音上回生囡囡的時候,生得還順吧?不瞞大嫂說,我一聽說要剪這剪那的,就嚇得很厲害。”
  敏大奶奶頓時笑得前仰後合。“這就怕了?!不想七妹是這麽膽小的!”
  “又不比大嫂,家裏名醫是多的,從小隻怕也聽慣了。”七娘子不依,“我們見識少,聽著當然怕了。”
  “倒也是。”敏大奶奶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不瞞你說,從小我聽過比這更惡心的事還多了呢——什麽戰場上誰的腸子流出來了,塞回去又繼續殺敵……一開始還挺惡心的,聽多了也就不覺得什麽了。”
  “話也不是這麽說。”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唱反調。“畢竟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聽到什麽剪會陰啊,什麽開宮口啊,就覺得一陣血淋淋的疼!”
  “你也用不著擔心,生孩子的時候痛成那個樣子,倒也顧不得怕了。”敏大奶奶一邊笑,一邊寬慰七娘子。“生多了,恐怕還嫌人家說得怕人,其實根本沒那麽可怕!”
  七娘子就看著她笑了笑,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以敏大奶奶粗疏的性子,恐怕也很難記得一年前的對話了。
  兩人又說了說閑話,七娘子就露出了倦意,“這幾天都沒有睡好,大嫂不要見怪。”
  敏大奶奶也並不在意,看了看天色,笑道,“我也該回去了,家裏也是一堆的事。南音身上有孕,也不好讓她多勞累。”
  “哎,難得來一趟,吃了晚飯再走。”七娘子卻不讓敏大奶奶離去,“也讓囡囡和四郎、五郎多玩耍玩耍。”
  她又打了個嗬欠,安頓敏大奶奶,“我就困這一陣過去了就好!”
  敏大奶奶想了想,就笑,“正好,我和你們的大少夫人從前也是認識的,去至善堂說說話也好。等你睡醒了,我再過來!”
  七娘子躊躇片刻,也就欣然答應,將敏大奶奶送到了明德堂屋門口,看著她去遠了,才慢慢地轉過身回了西三間。
  她就托著下巴沉思了起來,從前的小事一點一滴,又重新流過了心頭。
  出了半日的神,她才叫過立夏吩咐,“你到前院去說一聲,讓世子別進來吃晚飯了,我要招待大嫂。吃完飯請世子護送大嫂回去。還有我這一向老睡不好,過幾天你打發人去請鍾大夫進來看看,給我扶扶脈!”
  待立夏下去安排人手,她又尋出了幾本醫書,仔細地翻看了起來。
  199抬頭
  鍾大夫沒多久就上門給七娘子把脈。
  權仲白不在京裏,鍾大夫已經是京裏數一數二的良醫,比起太醫院的官老爺們,許家從太夫人到平國公,乃至一般的姨娘通房,有個頭疼腦熱的也都愛找鍾大夫來扶脈:就因為不是禦醫,鍾大夫說話也要少幾分顧忌,開起藥來也不像是太醫院的老爺們那麽求穩——說白了也就是愛看太平方子,一來二去,倒容易把小病養成大病,落下了病根。
  七娘子自從嫁進許家,一向是吃權仲白開的兩三個太平方子,說起來也吃了一年有多,平時到了冬天氣血不足的毛病,今年就不大看得出來了。隻是這一向睡得不安穩,精神有些虛了,鍾大夫把了脈,便問她,“少夫人是否一向睡的淺,時不時容易驚醒。”
  “也是老毛病了,我睡覺的時候,要有人在屋裏走動、在身邊說話,就很愛醒。”因為鍾大夫有了年紀,七娘子又已經出嫁,兩人之間倒是沒有屏風相隔,她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徐徐地回答著,若有所思地望著鍾大夫出神。
  五娘子出事時喝的那一碗十全大補湯,就是鍾大夫給她開的補品。
  這個老大夫年紀和太夫人相當,已經七十多歲了,雞皮鶴發的,看著極是出塵,似乎除了病情之外,其餘一應大小雜事根本不放在心裏,對七娘子明目張膽地打量,也一點都沒有反應,沉思了片刻,又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才撚著胡子道,“少夫人這毛病,其實還在於元氣虛弱,睡就睡得不安心。聽說權家的小神醫給少夫人開過兩三個方子——”
  七娘子看了看立夏,立夏便忙拿了權仲白開的方子來給鍾大夫過目,鍾大夫看了看,又沉吟了片刻,才提筆寫了一張新藥方遞給立夏,吩咐道,“神醫不愧是神醫,子殷的這幾張方子,中正平和,常年吃是最效驗的。隻是少夫人畢竟是已嫁之身,陰陽調和後,元氣不但沒有削弱,反而更足。這是好事,不過這時候再吃這張方子反而太補了,我為少夫人開一張新方子,日後少夫人神思不寧難以安睡的時候,可以吃這一貼,用量都寫在上頭了,少夫人自己看著添減。最要緊還是不能太勞心!”
  說到房事,立夏的臉就紅起來,反而是乞巧好奇地問鍾大夫,“都說這房事是損腎水的事兒,怎麽我們少夫人……”
  話都出了口,她似乎才覺得自己的僭越,便緋紅了臉,略微不安地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當然還不至於和乞巧計較這一句失言,事實上,這也是她好奇的問題,隻是衝乞巧擺了擺手,才聽鍾大夫道,“這精水相逢,孕育無限生機,隻要不過度,房事也是養人的。少夫人元氣虧損,更宜定時補充陽氣……”他見七娘子麵上都紅透了,才撚須笑道,“老夫說到藥理就是這個德性,少夫人勿怪。”
  像這樣和許家有長期合作關係的老大夫,客氣點的人家都要以世叔稱呼,紅白喜事還要過堂客的。七娘子哪裏會和他見怪,隻是笑道,“是我沒有見過世麵,鍾先生別見怪。”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反而輕鬆了下來:事實上在大秦,盡管未出嫁的男女要謹守禮儀分際,出嫁後很多事上,反而比現代人更敢說敢做。七娘子不過是出嫁未久,臉皮還薄罷了。
  鍾先生又叮囑了七娘子幾句保養的秘訣,便起身要告辭。七娘子含笑吩咐立夏:“我就不起來了,你代我送鍾先生出去。”
  立夏倒是有些回不過味來,衝七娘子使了幾個眼色,麵上微微有些不解,見七娘子不理會,也就殷勤地攙扶著鍾先生出了屋門。乞巧度立夏神色,也是若有所思,在七娘子身邊來回走了幾步,才收拾起了屋子。
  七娘子就望著乞巧的身影,笑著誇她,“乞巧是越來越窈窕了,今年多大了?”
  乞巧臉上多了些歡喜,“少夫人過獎啦,我過年十九,少夫人忘了,去年我生日的時候,您還賞了我一對耳環。”
  “也是個大姑娘了!”七娘子坐直了身子,拿過鍾先生的藥方仔細端詳起來,“你娘惦記著給你說人家了吧?”
  乞巧動作一頓,“少夫人又忘了,我爹娘人都還在南方……”
  她的話裏就多出了淡淡的鄉愁與思念:雖然九哥已經離開了百芳園,但董媽媽夫婦卻還是得在蘇州照看著姨娘們並楊家的產業。
  七娘子倒是真忘了這一茬,一時間也被勾起了鄉思,出了一回神,再醒過神來,乞巧已經不見蹤影,倒是立夏進了屋子,一臉的不解,屢屢望向七娘子,顯然是心裏有話。
  “什麽事,你就說吧。”七娘子被她逗樂了。“我瞞著誰,還能瞞著你?”
  立夏和她在南偏院一路走來,兩個人之間的情分,早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了。周家全家又在她手下做事,七娘子在這世上最信任的人,恐怕還是立夏。
  “奴婢想問,又有些不敢。”立夏就囁嚅。“誰知道姑娘暗地裏有什麽安排,不告訴奴婢,是為了奴婢好……奴婢還以為,您請鍾先生來,是要問一問十全大補湯的事,誰知道……”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我還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她臉上就多了絲絲的笑意。“傻丫頭,你當鍾先生是什麽人了,我一個沒掌權的少夫人問一問,他就能竹筒倒豆子,把什麽話都說出來?”
  十全大補湯裏如果有疑點,鍾先生也不可能被這麽一問就說,不然,許夫人哪裏還有不知道的道理。人老成精,這位老先生比倪太夫人還大,自己要套他的話,總得有些鋪墊。
  立夏在穩字上見長,敏字上就的確是差了一點。
  七娘子點得這麽透了,她還有不解,“可要是鍾先生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件事爛在心底……”
  “我還沒掌權的時候,鍾先生可能是這麽想不錯。”七娘子胸有成竹地笑了,“十全大補湯的事上,鍾先生要是幹幹淨淨的,也就罷了。如若不然,等許家換莊家的時候……你就等著瞧吧。”
  她揚起唇角,微微地笑了。“舒坦了這麽兩三個月,也到了亮嗓子的時候了。往後這段日子,我們明德堂的行事要格外小心,丫鬟這一塊就你來節製,務必要處處謹慎,決不能給別人留出一點話柄。”
  立夏肅然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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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七娘子進清平苑給許夫人請過安,就又回了樂山居。
  “五嫂。”她親熱地招呼五少夫人。“想必母親也和你打過招呼了?今兒起,就要煩五嫂教我管家了!”
  五少夫人笑得雲淡風輕。“母親昨兒個才和我打了招呼,沒想到六弟妹這麽心急。”
  還是這麽機鋒暗藏。
  七娘子就看著五少夫人笑,“怎麽能不心急?小七從前雖然也跟著娘學過管家,但到底常年在蘇州住,娘家人口簡單。不比國公府裏事兒多,還得請五嫂多指教。”
  以七娘子的排行和身份來說,受到的教育本來也就不是這樣的國公府主母教育。隻是大太太會看重她到特地教她管家的地步,也的確能讓很多人吃上一驚。
  比如說現在的五少夫人,眼神裏就飄過了淡淡的陰霾,好像一朵烏雲遮住了清朗的天。
  “哪裏。”她又抬出了那冷淡的風度,“六弟妹人這麽聰明,還輪得到我來教?”
  作為實際上的勝利者來說,嘴仗打一打是閑情逸致,繼續糾纏下去也沒有太大的必要。七娘子笑得一笑,倒是沒有接五少夫人的話茬。
  五少夫人現在心底隻怕也已經夠膩味的了:七娘子擺明車馬,今日學她,就是為了來日奪她的權。卻偏偏此事名正言順,就算她有什麽別的盤算,麵對這種情勢,不窩火的是聖人了。
  她就端著臉,在樂山居外花廳西側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來,又捏著嗓子吩咐丫鬟,“這幾天地氣回暖,也不知道什麽東西叫了一整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給我泡一壺濃些的雲霧茶來!”
  七娘子不由和白露相視一笑,白露脆聲請示七娘子,“您今早吩咐調的桂花香露水,眼下怕是已經溫了,奴婢派人回明德堂幫您取去?”
  七娘子還沒說話,屋外就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中元一頭笑一頭進了花廳,手裏捧著西洋花玻璃的小壺,“平時少夫人您用的那個花玻璃大壺,要抱出來就嫌沉了。立夏姐姐找了半日,才在犄角旮旯裏翻出了這個配套的小壺,少夫人別嫌遲了。”
  雖然玻璃現在大戶人家間也不是什麽稀罕物事,但這樣精致的紅綠西洋玻璃也肯定是難得的舶來品。最妙是中元根本不知道五少夫人的那句話,談笑間又有一股理所當然的意思,顯見得七娘子平時起居,隻怕就是這樣奢侈。
  立夏把中元派來送水,實在是很妙的一步棋。
  七娘子掃了五少夫人一眼,就笑著打發中元,“我知道啦,你去把你立夏姐姐換過來服侍我——沒得你呢噥個沒完的煩人。”
  五少夫人再能忍,呼吸聲都不由稍微粗了一點,她小心地將手中的沉口杯放到了梅花桌上,正要說話,十多個麵色肅穆的管事婆子就魚貫進了屋。
  五少夫人頓時神色一整,坐直了身子。
  七娘子也衝中元擺了擺手,一手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了眼前這一張張臉。
  世家大族,管事媽媽也不是說換就換的,不少多年的老仆,甚至可以給年輕的兒子媳婦們沒臉,尤其是伺候過長輩的大管事媽媽,就是媳婦們見了都要客客氣氣的。也所以,雖然五少夫人這些年來動作不少,但管事群裏的老麵孔卻也不少。
  七娘子在心底將這十五個管事的人名都過了一遍,眼神流水一樣地滑過了每個人的麵孔,無聲地做著筆記:相由心生,她自己來看一眼,頂得過老媽媽的十句話。
  許家是國公府,其實應該是按禮製規定的國公府建製做人事編排,但規定是死的,人畢竟是活的,多年下來人事變更頻仍,倪太夫人和許夫人都有對府中的人事編製作出改革。五少夫人又憑著高興變動過了一些規矩,如今許家上下的人事要比楊家更複雜得多,裏裏外外的,倒很有扯不清的意思。
  楊家從前將整個內務分成了家事和外事兩大塊,每個姨娘都有自己的月例,如若帶了姑娘們過活,姑娘們的月例也是直接發放到姨娘那裏。整個百芳園以房屋單元為單位,吃的全都是大廚房,整個內苑就隻有大太太有自己的小廚房,至於外宅的事,自然有董媽媽操辦,大太太也很少過問。大老爺的師爺們全都養在總督衙門裏,他自己吃飯也跟著大太太的小廚房用。
  至於姑娘們身邊的服侍丫鬟婆子,也全都由正院一口說了算,姑娘們自己的意願,隻是大太太參考的一個因素。整個正院大權獨攬,大太太什麽事都是一言堂。家事就處理得清清爽爽,就是大老爺輕易都挑不出毛病。
  至於外事,那就更是責無旁貸了,百芳園裏的姑娘不說了,姨娘們輕易不許出門,所有應酬都是大太太出麵,愛去不去,是大太太自己的事。人情往來由王媽媽打理,梁媽媽管人事,藥媽媽管小庫房……事情井井有條,十二姨娘才能上手輔助得那麽輕鬆。
  許家就不一樣了,山頭首先就多,許夫人當家的時候先不去說,五少夫人現在雖然當著家,但於情於理對妯娌們都沒有什麽約束力,在人事任免上尤其如此,第一個人事任免就亂了,五少夫人隻有在當事人提出要求的情況下,才會出麵為她們服務。譬如說今兒個大少夫人就派人來向五少夫人要兩個管灑掃的仆婦,原來的兩個婆子做事不認真,她已經將她們發落到陪嫁莊子上做活,五少夫人就得和身邊的兩個媽媽商議了,給大少夫人添兩個老實人。
  第二個還有吃飯的事,大廚房根本是名存實亡,隻是為幾個沒成婚的庶子庶女並姨娘們服務,至善堂、慎思堂等四個已經成婚的子女輩、夢華軒、清平苑、樂山居,全都有自己的小廚房。在日常食材供應上還經常有主子們別出心裁,廚娘們就來人登記領錢現場出去采買的事,這裏麵的油水有多豐厚,是不問可知的事。但五少夫人似乎也做不了什麽:畢竟這是多年積弊,她一個庶子媳婦,又能怎麽著?
  再來還有幾個子女們的教育問題,許家沒有家學,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幾個孩子都是上學的年紀,每天出去接送的車馬各自不同,又有一大攤的事。更不要說采買上的、洗滌上的、女紅上的、人情上的、庫房上的……幾乎哪個媽媽上前都是一大攤子事,難得五少夫人處理得也絲毫不亂,最多是略作沉思,就發落了下去。國公府這台機器,才能運轉得順利。
  可七娘子不過是看了半日,心裏就多了好幾件事。
  到了吃午飯的時辰,五少夫人終於是空閑了下來。
  就算是她,也不由得在臉上露出了疲倦,隻是和七娘子皮笑肉不笑地應酬了幾句,就徑自出了樂山居。
  七娘子也就慢慢地踱出了小萃錦,一路沉思著進了明德堂。
  才走到西三間門口,她就聽見了許鳳佳的說話聲。
  沒想到小公爺忙成這個樣子,還有空進來吃午飯。
  七娘子不禁抿唇一笑。
  這一笑才掛上嘴邊,西三間的屋門忽然就重重彈開,撞到了一邊的板壁上。
  乞巧滿麵通紅,從屋內直衝出來,隻是打量了七娘子一眼,連聲好都沒問,就旋風一樣地卷出了堂屋。
  200清白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連帶立夏都好像剛生吞了一個雞蛋,被噎得直瞪眼。
  兩個人反射性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七娘子才轉回身目送著乞巧的背影遠去。
  她又看了看屋內——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西三間裏空無一人,許鳳佳似乎也並不在房間裏。
  立夏輕輕地推了推七娘子,用詢問的語氣低聲詢問,“要不,奴婢追上去看看?”
  七娘子考慮片刻,也就點了點頭。
  “和氣點。”她的聲音就像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別冤枉了好人。”
  立夏點了點頭,便匆匆轉身而去。七娘子放沉了腳步,進了屋子時,正好許鳳佳也從淨房出來,頭發尖兒還落著水珠,身上鬆鬆地披了白布中衣:看起來就像是洗過澡的樣子。
  “怎麽大中午的回來洗澡?”七娘子微微抬高了聲調,又轉身看了看門口,“乞巧那丫頭剛才衝出來,一臉驚容,活像是見了鬼,我還當出什麽事了!”
  “噢,”許鳳佳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是我早上和幾個弟兄切磋了切磋,出了幾身大汗,剛才回來要水洗漱。是——是那個叫中元的丫頭要的水,許是她不知道,我穿衣服的時候就進來了。”
  沒出嫁的小姑娘,看到這麽香豔的場景,會臉紅心跳忙不迭地走避,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七娘子將信將疑地看了許鳳佳一眼,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皇上見過廖千戶沒有?”她在桌邊坐下,換了個話題。“現在天氣冷,又是大白天的,衣服也要穿好……”
  許鳳佳撇了撇嘴,“那麽多紐扣,誰耐煩去係?”
  就一臉無賴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隻好一邊歎氣,一邊走到許先生身前,為他係上做工精致的紐絆。這些小東西做得隱秘,大老爺們要扣好的確也不容易。
  “從前在軍營的時候,你就耐煩了?”她一邊工作一邊詰問許鳳佳。
  熱熱的吹氣聲就拂過了她耳邊,許鳳佳的聲音裏閃過了低低的笑意。“在軍營的時候,又沒有夫人跟著服侍。”
  這男人雖然成熟了不少,但那股子欺行霸市的霸王氣概,卻是絲毫未見,動不動就壞絲絲。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
  若是在以往,她說不準就要強忍住唇邊的笑意,以免讓許鳳佳得意了去。
  可是此時此刻,她腦海裏卻全是乞巧離去時的表情。
  乞巧是個聰明姑娘,不會不知道擅自勾搭男主人的丫鬟,下場會有多淒慘……她也是見識過七娘子的手段的。
  難道真是色迷心竅,打算……可那也不是在許鳳佳光著的時候走進去吧?怎麽看,都是自己脫光了進去更有勝算一些。在許鳳佳光脫脫的時候進去,除了用眼睛吃點豆腐,還能做什麽?
  可如果是單純地走錯了屋子,她又何必那樣激動,連自己都顧不上招呼了。
  她垂下眼,係好了最後一枚福扣,順勢就抬眼望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也正垂著雙眼,專注地看著她。
  兩人目光相觸,一時都有些迷惘,許鳳佳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裏盡是深思,反而沒有常常閃動著的索取與進犯。
  七娘子望著他的目光漸漸下沉,最終,這兩道熱得可以燒化琉璃的視線,就聚焦到了七娘子的雙唇間。
  她一下有些畏縮,微微地往後仰了仰身子,讓許鳳佳的視線重新和自己的雙眼鎖在了一起。
  心裏也不是沒有好奇:以許鳳佳的作風,這時候隻怕早已經攔住了自己的退路。
  可今天他卻沒有動,隻是這樣保持著被動的姿態,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是等待著自己的許可嗎?還是因為今天稍早的事,到底有些心虛……
  紛亂的思緒蒸騰成了棉絮一樣的雲彩,在七娘子的腦海裏翻騰舒卷,攪得她一陣陣地犯暈。
  而似乎是為了掩飾她的猶豫難決,她的手竟在不知不覺間撫上了許鳳佳的側臉,似乎有自己意識似的,輕輕地描繪著他的輪廓。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知道她對許鳳佳是有愛的。
  她並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在男女情事上純情得有如一張白紙。好感和愛之間的區別,七娘子也不是不清楚。
  曾經她是喜歡許鳳佳的,也所以她會因為自己的理智而無奈而受傷,也所以她有動搖,有猶豫。但這份喜歡畢竟不是真愛,七娘子也不可能浪漫到隻憑著幾次相見,就無可救藥地愛上誰。
  但眼前的情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男人不是個好丈夫,他自己都承認這一點,他的前妻死於非命,他對兒子不親,她也很難想象他一臉父愛的樣子。他太年輕,很不穩定;太優秀,將來會有大批想要和她分享的少女;他太有征服欲,對她的索取急切得讓她懷疑自己不過是一塊難啃的骨頭,是他的一個遊戲。就在剛才,他還讓一個妙齡少女紅著臉衝出了屋子……這裏頭的是非,還根本沒能分明。
  可就在她了解了這些之後,她居然還會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退後,理性催促,而感性挽留。
  她恐怕是真的有一點愛上許鳳佳了。
  七娘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她要抽回手,然而動作才起,就被許鳳佳一把捉住了細滑的柔荑。他偏過頭凝視著七娘子的手,片刻,才揚眉又望向了她。
  她這才發現許鳳佳的眼眸已經暗沉了下來,神色深沉難測。
  盡管兩個人的衣裳都還很整齊,但七娘子卻覺得此時此刻,屋內卻要比他們在床內做盡風流事時,還要更悶熱。而她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的赤/裸。
  她搖搖頭,堅持地加了力道,將手抽了回來。
  許鳳佳眼中的失落,一閃即逝。
  七娘子就對著他的領口歎了口氣。
  她又靠近了一步。
  許鳳佳的呼吸聲陡然粗重起來。
  七娘子已經看不到他的雙眼,觸目所及,是一片雪白的衣料——那是許鳳佳的肩膀。
  隻是這小小一步,已經讓七娘子心若擂鼓。
  洞房夜,她不願,卻不能退卻,生活中有太多的路,她是被推著走過,但這一步,卻全然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垂下眼,握住了許鳳佳胸前的衣扣,輕輕地把玩著這精致的福結紐絆,咬住唇,維持著這沉默的邀請,靜靜地等待著。
  一聲如釋重負的低啞歎息,就傳到了七娘子耳畔。
  終於。
  她能感覺到許鳳佳肩上的緊張感,忽然間完全鬆懈了下來,盡管他沒有說出口,然而渾身上下的動作,似乎卻都在大喊著:“終於!”
  他的手指很快就找到了七娘子的下巴,溫柔地將她的臉帶了起來,和他的契合。
  這個吻不是他們之間的初吻。
  在之前的耳廝鬢磨中,許鳳佳也親過她,隻是那親吻總是單方而草率的,七娘子從來沒有為他張開過唇,他也從來沒有要求。
  自從許鳳佳第二次回歸,他們就像是在跳一支奇妙的舞,他總是遵循舞步,雖索取,卻不過分。
  到了見真章的時候,他反而很溫柔,隻是輕輕地舔著七娘子的唇瓣,老半天,才加深了這個吻,將兩人間湧動的情愫,將他們之間難言的曖昧在這一刻一把揭開,激烈而狂躁地索取著七娘子的所有回應。
  七娘子頭暈目眩,腳趾尖兒都蜷縮了起來。
  她從來沒有——或者她已經不記得上輩子是否曾有,這樣激烈的吻。在這一刻,感官和記憶全都上浮,她的世界裏隻剩兩個點,她與在她唇間進犯的那個男人。她感覺到許鳳佳的手伸進了自己衣領裏,拉扯著她的衣裳,摸索著她的身體,然而她所想的卻不是退縮,而是配合、配合、配合。她的女性直覺全數浮現,而許鳳佳的動作不再是進犯,不再是索取,終於貨真價實地成為了愛撫。
  然後許鳳佳忽然退後,中斷了這個吻。
  七娘子一瞬間還有些迷蒙,她眨著眼望著許鳳佳,看著他抽出手——在這一刻,許先生臉上的表情是絕對精彩的——為自己整頓衣裳。
  然後她聽到了西三間外傳來的腳步聲。
  “夫人,午飯已經擺在西次間了。”上元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了進來,語調是如此的平板,好像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打擾了什麽。一麵說一麵推門進來,好奇地打量了許鳳佳一眼,又叮囑七娘子,“方才五少夫人派人來送信兒,說是今兒下午她會晚些進樂山居,大約自鳴鍾敲了三響再過去,特地和您說一聲,免得您撲了個空。”
  七娘子看著許鳳佳臉上的懊惱,忽然間忍俊不禁。
  “嗯,我知道啦。”她轉過身跟著上元出了西三間。“以後進門前都先敲敲門。”
  上元先還有些不解,回身看了看許鳳佳,忽然意會,頓時就紅了臉。“奴婢莽撞了!”
  七娘子隻是笑,“莽撞的不是你。”
  她不由得回過頭,戲謔地望了許鳳佳一眼,才笑著進了西次間。
  #
  吃完了午飯,許鳳佳就算再想拉著七娘子繼續耳廝鬢磨,也沒有機會了。
  皇上終於決定要見廖千戶一麵,了解案情了。才吃過午飯,他就派了小太監來家,將許鳳佳傳進了宮裏。
  最近皇上活絡起了心思,想著下南洋的事,時常把許鳳佳叫進宮中了解情況。楊家那邊又和焦閣老鬥得厲害,時不時地也需要一個許家人過去一起說話,平國公畢竟有了年紀,二來身體也不大好,許鳳佳就不時要上楊家去,還有孫家並他自己的一些朋友,可以說是忙得不可開交,七娘子也早慣了他的來去匆匆。
  吃過飯小睡起來,立夏還沒到跟前服侍,七娘子就帶了上元進了樂山居。
  她是踩著點到的,才進了花廳,就和一個媳婦兒打了個對臉。七娘子險些被她撞到,腳步不禁有了些踉蹌,那媳婦忙跪下請罪:“奴婢沒長眼,衝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掃了花廳一眼,見五少夫人已經坐在了交椅上,心裏就有數了。
  “沒事沒事。”她微微一笑。“你是哪家的媳婦?我瞧著倒眼生。”
  那媳婦便恭順地回答,“奴婢是外頭小賬房張管事的媳婦,都叫我張賬房家的。”
  隻看五少夫人特地拖了七娘子一刻,要私底下把事兒交給張賬房家的去辦,就知道她肯定是五少夫人的得用心腹。
  七娘子點了點頭,反過來催促她,“走得那麽急,是有事兒辦?去吧,別耽擱了。”
  就笑著進了屋,問五少夫人好。“五嫂來得早。”
  五少夫人擺了擺手。“也就是剛到,是張賬房家的來得早。”
  兩人對視一笑,七娘子也沒有揪著細問,就在一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靜靜地聽五少夫人管家。
  一大家子人,一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多的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五少夫人上午管的是家裏的采買大事,下午處置的多半都是什麽誰家的婆子病了,誰家的小子到了年紀,某某家來求恩典,想放出去讀書這樣的瑣事。七娘子卻也聽得認真。
  五少夫人辦事,的確也算是一把能手。
  雖然她可能是因為有七娘子在一邊,很多事隻是簡單地說一句“循舊例”,或者抹稀泥了事,並不往下追究細問,但隻看五少夫人對這種種瑣事,都是隨口就有發落,就知道此人心裏,其實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
  大太太管家,很多時候都是問得一句“你們照管著吧”,就撂開手不管。這樣的瑣事,很難到她麵前。這固然是因為管家的全是自己的陪嫁,盡可以放心,但也可以看出大太太的性格比較粗疏,其實並不適合管家。五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很多瑣細的小事,她也過問得不厭其煩。
  很快就是日薄西山的時候,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沒有回自己的小院子,發落完了家務,就進了小花廳侍奉太夫人。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當然親熱得多了,一把將五少夫人拉到身邊坐了,來來回回,問的全是五少爺的起居瑣事。五少爺也是二十來歲的人了,在太夫人口裏就好像一個五歲的奶娃娃,恨不得連吃了幾口飯都要問個清清楚楚。
  五少夫人卻似乎是早有準備,答得也很細致。
  “昨兒當值,又被拉去吃酒了。您也知道五爺的性子,還不是又吃得有了幾分酒意?”
  “是,祖母說得也是,朋友間應酬也是難免的……我就讓如意去服侍五爺睡了……”
  五少夫人一邊說,一邊看著七娘子笑。
  “你也太寵如意這丫頭了!”太夫人似乎有幾分不以為然,“三不五時就安排她服侍五爺——總也要給自己留出空來嘛。”
  話雖如此,太夫人眼角眉梢,卻全是深深的笑意。
  五少夫人微紅了臉,低下頭擰著手絹不說話,卻是欣然受了太夫人這貶中之褒。
  兩人就不約而同地全看向了七娘子,就連屋內服侍的丫鬟,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放到了七娘子臉上。
  這一番做作,為的還不就是這一刻?
  七娘子就在心底微微冷笑起來。
  她托著腮,饒有興趣地同一群人對視了一會,張開口似乎要說話,到末了,卻隻是輕輕地打了個嗬欠。
  屋內的氣氛頓時就尷尬了下來。
  這千般做作之後,卻隻能得到看客的嗬欠回應,不說別的,隻說對演技的這份褻瀆,都能讓佛起火。
  卻到底還是太夫人涵養高,微微一笑,也就將此事置之腦後,問七娘子,“鳳佳今晚又不進樂山居了吧?”
  “世子進宮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來。”七娘子也配合地將話題扯到了許鳳佳身上。
  在樂山居這裏坐了坐,又進了清平苑打過轉,七娘子就帶著上元回了明德堂。
  “五少夫人也實在是過分了些。”一進西三間,上元就迫不及待地為七娘子抱不平。“還要特地支開您和賬房們說話……”
  話還沒到一半,她就止住了話頭。
  立夏和乞巧在屋內竊竊私語,兩個人都是一臉的凝重,見到七娘子來了,才住了口,乞巧一臉的忐忑,不安地打量著七娘子的表情,眼中已有了淚水匯聚。
  七娘子就衝上元擺了擺手。上元一聲兒不出,靜悄悄地退出了西三間,又死死地合上了木門。
  立夏深吸一口氣,輕聲開口。“這事……奴婢也不知道好歹,還是讓乞巧自個兒和夫人說吧!”
  她就輕輕地推了乞巧一把。
  乞巧一下就跪倒在地,膝行著向七娘子爬了過來,一把就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
  “少夫人!”她的聲音裏布滿了哽咽。“奴婢……奴婢是清白的!”
  201動機
  七娘子就微微蹙起了眉頭。
  乞巧她是很熟悉的,自從昭明二十四年進了玉雨軒,在她身邊也服侍了三四年了。
  這丫頭雖然有些輕狂,總是逮著機會就在自己跟前賣好,但也決不是個蠢人……行事有分有寸,四年來也沒有給七娘子惹過什麽麻煩。
  要說她見了男人就忘乎所以地往上撲,七娘子第一個不信:要有這樣的心思,在九哥跟前早就露了端倪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如果乞巧是清白的,那不清白的人,好像也隻可能是許鳳佳了。
  “你說說看。”她輕聲道,“不要怕,要不了你的命。”
  乞巧肩頭一顫,越發是珠淚滾滾,半天才眯縫著淚眼,絕望地抬起頭看向了七娘子——她跟隨七娘子多年,又怎麽聽不出七娘子這話中的潛台詞。要不了命,七娘子也多得是讓人求死不能的手段。
  “姑娘,”她叫起了七娘子的舊稱呼,猛地吸了一口氣,止住了渾身的顫抖。“乞巧不是豬油蒙了心的糊塗人,隻是如今跳進了黃河,是怎麽都洗脫不了了——”
  七娘子頓時麵露不耐,“你就說吧!”
  話一出口,她也聽出來了,自己的語調是難得地露了鋒銳。
  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調勻了呼吸安慰乞巧,“你跟在我身邊四年了,我還不曉得你?你不要怕,隻要你的心是真的,我就信你!”
  乞巧這才平靜下來,又深呼吸了幾口氣,將那最後一點細細的顫抖都平複了下去。隻有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裏,還殘存了些許恐懼。
  “昨晚上是奴婢在外頭值夜。”她輕聲細語地敘說了起來。“因為……因為世子爺和少夫人在一起,半夜有時候會要水洗漱。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是要等到四更沒有動靜,才可以入睡的。”
  因為許鳳佳愛靜,所以這些上夜的丫鬟都睡在西次間的小炕頭上,兩屋有小門虛掩,一般的動靜穿不過去,但隻要揚聲一叫,丫鬟們就能聽見。這一點七娘子也是知道的。
  “少夫人也知道,我平時就是貪睡,今兒一早侍候兩位主子起了身,我就沒有在堂屋待著,而是和上元姐姐打了招呼,進了倒座南房我們自己的屋子去打盹兒。仗著夫人一早上都不在家,偷懶脫空……”乞巧垂下頭,眼底又蓄起了淚。“沒想到這一睡就睡過了時辰,一睜眼就是午時了。立夏姐姐跟在少夫人身邊,屋裏就隻有上元姐姐能頂事兒,我就趕忙進了堂屋,心想著我得幫著傳飯、拾掇屋子,免得事兒都推給別人,倒在姐妹們中落了埋怨。”
  “上元姐姐和我打了個照麵就出了屋去東翼了,想著少夫人似乎還沒回來,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就提了一壺熱水,想預備在西三間裏,等少夫人回來了立刻就可以洗手洗臉……一路進屋,冷落無人。我遇到玉芬從小廚房裏出來,手裏還拿了個橘子在剝,見到我就笑嘻嘻地道,‘誰讓你來打水的?’我就納悶,說‘是我自己來的’。”
  “玉芬說‘好姐姐,沒想到你是個有膽量的。我倒恨不得能和你一樣。’就自己回了屋子,我聽著這話不對味,但也沒有細想,就提著水進了西三間,推門進去的時候……世子爺剛好衝完身子出來,正要擦身。”
  七娘子倒是鬆了一口氣。
  如若事情和乞巧說得一樣,那就完全隻是個誤會了。許鳳佳自己在西五間也有淨房,很少在西三間洗澡,他又不要人侍候,乞巧一腔殷勤反而弄巧成拙,頂多是個不幸的巧合。
  乞巧咬了咬唇,卻也沒有往下說,而是拿眼睛去看立夏。七娘子見她這副做作,心裏的虛火一下又騰了起來。
  不對。
  以乞巧的性子,就算再輕狂,也不至於一見到男主人的身體就紅著臉狂奔出來。說到底,已婚男屋裏的丫鬟,哪一個不是見慣男性身體?再說又隻是個誤會,她那麽慌張做什麽?
  她就把詢問的眼光投向了立夏。
  立夏麵色沉肅,雙手按了按乞巧的肩頭,低聲道,“你說了,以少夫人的明察秋毫,也不會冤枉你的!”
  乞巧臉色數變,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跪在地上給七娘子磕了幾個響頭,額頭上鼓起了老大的血泡,才抱著七娘子膝蓋,泣不成聲地敘述,“我當時嚇得一壺水都要脫手,還是世子爺眼明手快,一下握住了壺把,才免得熱水濺出來……世子爺來得急,也沒有穿衣服,就直接把手壓在了我的手上。我嚇得動不得了,世子爺就問我‘怎麽這麽不小心?’,一邊將水壺放到架子上,又、又捏了捏奴婢的臉,說、說,‘沒想到你主子是看中了你做通房,我還當玉芬、玉芳兩個才是預備開臉的——不過眼下沒你的事啦,你出去吧,還沒到收用你的時候’……我一下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世子爺就有些不耐煩,說,‘還不出去?’,乞巧就慌了……一下……一下……姑娘!姑娘!乞巧自知粗笨,是從來沒有攀龍附鳳的心思的,請姑娘務必明察,乞巧冤枉!”
  話尤未已,她已是再忍不住,放聲大哭。
  屋內就似乎一下多了一個無形的重物,壓得人胸口喘不過氣來。
  七娘子泥雕木塑一樣地坐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慢慢地冷笑了幾聲。
  “你起來。”她低聲吩咐乞巧,見乞巧哭得有些迷糊過去了,索性輕輕地拍了拍她嬌嫩的臉頰。“起來。”
  乞巧便畏畏縮縮地站起身來,滿麵惶恐地望向了七娘子,一並她身後的立夏,都是一臉如喪考妣的肅穆。
  七娘子好像吃了一杯冰涼的雪泡酸梅湯,噎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半天,才慢慢地開口。
  “乞巧,你說老實話。”她注視著這惶惶若喪家犬的大丫鬟,“你有沒有騙我?剛才你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乞巧隻是拚命點頭,麵上的情緒,當得上情真意切這幾個字。
  七娘子透了一口涼氣,緩緩道,“如果你有一句話是假的……”
  這句話沒有說完,她就廢然而止。
  乞巧哪裏有騙她的動機?她是自己的陪嫁丫鬟,生死隻在自己一念之間,這話又是隨便找當事人問一問就能問出來的。她騙自己做什麽?
  她當然也有害怕的理由,這個誤會雖不大,卻不小,將來如果許鳳佳提出要收用乞巧,自己再聯想一下今天的事……隻怕乞巧就是命在旦夕了。一個不聽話的通房,在大戶人家裏是最短命的。
  乞巧雖然對通房的位置可能並非無意,但卻也是個聰明人,她說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恐怕是害怕自己更願意相信許鳳佳,而不願意相信她。多少女人就算平時再精於算計,在感情上卻是擅長自欺欺人,如果換作是四少夫人、五娘子的性格,有理沒理,都要先打個三百大板。乞巧一輩子的前程,也就這麽毀了。
  她一下就閉緊了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為什麽要受傷?這難道不是你應該預料到的?
  大秦本來就不是現代,在高門大戶,談從一而終,幾乎是個笑話。大秦後妃年過三十就不侍寢,在大戶人家這個限製可以放寬一些,但也是年過四十,就很少再和男主人行周公之事了。
  男人四十歲也還年輕,怎麽可能沒有侍奉枕席之輩?更別說主母總有懷孕的時候,預先準備一兩個通房一起陪嫁過來,就可以避免被婆家準備的通房奪了寵去……這些事,七娘子都是司空見慣的。
  許鳳佳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下成長起來,他怎麽可能會明白專一?大秦的任何一個高門世子,都和專一兩個字有極其迢遠的距離。既然把乞巧誤認為是給自己準備的通房,調笑幾句,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肯克製自己,不立刻收用乞巧,都是很顧念七娘子了。
  她難道還不明白?難道不是因為這個道理,她才一直不願意對許鳳佳投降?麵對他的索取,她才一味地推拒和逃避?
  既然如此,現在她又在傷心什麽?難道不是早就料到……
  七娘子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早就料到,和終於要麵對,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在這一瞬間,她真願意自己是個偏聽偏信之輩,寧可相信乞巧妄想攀龍附鳳不成,編造出了這些話來為自己文過飾非。隻可惜她的邏輯到底是清明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乞巧的自白,卻是一個破綻都找不出來。
  “你先下去吧。”她吩咐乞巧。“這些天就別在世子爺跟前露麵了。”
  見這大丫環麵上的恐懼尚未消退,七娘子又疲憊地保證,“放心,隻要你說的都是真話,就不會有事!”
  立夏就低聲催促著,將乞巧帶出了屋子。
  沒多久,上元傳了晚飯進來,七娘子撥拉著碗裏的飯粒,隻吃了幾口,就又放下了碗筷。
  她就在燈下翻看起了《金玉兒女傳》的合集,看著《兒女傳》裏瑩瑩笑著說,“那柳二也是個賢惠人,老太太放到孫少爺房裏是什麽意思,我心裏明白得很。壓她三年,就是為了試試她的性子,果然服侍得我盡心盡力,挑不出一點兒毛病。現如今我有了胎,柳二出頭的日子來了,卻仍是在我身邊打轉——這就是聰明人了。”
  她越看越煩,一下就合上了書本。打開書櫃,將它扔進了櫃角深處。
  又深深呼吸了幾下,才平複了心情,盤算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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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鳳佳當晚很遲才回了明德堂。
  一進屋就旋風一樣,一邊走一邊脫衣服,一疊聲叫人預備熱水,進了淨房再出來,已是一身的馨香,麵色卻還陰沉得很。
  “怎麽?”七娘子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坐起來問,“是宮裏的事——”
  許鳳佳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床邊,先低頭搓了搓臉,才低沉地回答,“皇上還是不死心!堅持要我們撥出兩萬兵馬,到南洋去找!”
  七娘子的睡意頓時煙消雲散。
  下南洋和撥出兩萬兵馬到南洋找一個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朝三寶太監下南洋的時候,統共連各種水手苦力、商人兵士,也就帶了兩萬人,並且走的是一條固定的航線,下到印度一帶,生意做了,小國王請了,也就打道回府。就是這樣,幾次下南洋的花費,仍然是一個讓人咋舌的數字。
  單單兵丁就要派兩萬出去,在南洋水域裏漫無目的大海撈針地尋找,這一筆花銷會有多大,七娘子想一想都頭暈目眩起來。
  更不要說那渺茫的成功率了……
  “我和封子繡、連太監並焦閣老、孫姐夫廢了多少口舌,關在華蓋殿裏大半天,皇上就硬是不肯鬆口!”許鳳佳一臉的煩躁。“不說別的,這兩萬精兵派出去,我們廣東邊防立刻空虛,拆東牆補西牆也不是那麽好補的,北戎這十幾年來肯定不會稍停……在在都是事,他還不肯稍停!”
  他猛地一拍床沿,煩躁地怒吼了一聲,翻身躺倒,不快道,“不說了不說了,睡覺!”
  果然沒多久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七娘子看了看他的側臉,無聲地歎了口氣,隻好吹熄了蠟燭,又躺倒了培養睡意。
  接下去的幾天,許鳳佳就很忙碌,不是楊家有事請,就是孫家請他說話,還有些皇上身邊的信重大臣也是私底下頻頻有請,好容易回來,平國公又把他叫去說話。七娘子這邊也跟著五少夫人學管家到了要緊關頭,兩夫妻除了睡覺前的短短一段時間,都很少有說話的機會。
  等到二月中旬,許鳳佳難得地早早回家,傍晚還進了樂山居,給太夫人問安。
  連七娘子都很吃驚:她一天都在樂山居裏坐著,並不知道許鳳佳已經回了屋。
  太夫人見到孫子,總要表達關心,念叨他幾句,許鳳佳含笑聽了,又回太夫人,“幾個要好的朋友想見一見新婦,說起來也的確是時候了。善衡過門快滿半年都沒有帶出去見過。我想著,擇日不如撞日,三天蕭家在廣福觀打醮,叫我們一道去散散心,我想就帶善衡出去鬆散一天。”
  京城習俗,新婦過門,是要見一見丈夫的好友們。隻是許鳳佳往來者非富即貴,大部分好朋友都是皇親國戚一流,要湊在一起並不容易,這件事也就沒人提起。現在太夫人當然也不會留難,痛痛快快地點了頭,又叮囑七娘子好生打扮,便放眾人去清平苑請安,許夫人自然也沒有二話。
  等回了明德堂,七娘子一邊脫外袍一邊和許鳳佳閑話,“怎麽忽然要帶我出去鬆散?還當你最近忙!”
  許鳳佳便沉聲吩咐,“都下去吧!”唬得眾丫鬟一哄而散,他這才擰眉告訴七娘子,“三天後我們從廣福觀出來,就去安富坊封家吃飯。打的是封家太太想念外甥女的旗號,連世叔可能也會過來一趟。他身份敏感,不好和我們明目張膽地接觸,接你去,不過是做個幌子——也正好讓你和親舅媽說說話!”
  七娘子一時怔然,見許鳳佳神色堅定,似乎並沒有商量的意思,也就低眉應是。心知這一次皇上派兵下南洋的決定,隻怕是得不到臣下的支持了。
  202自立
  許鳳佳從去年和七娘子成親起,名義上就沒有職務在身,他是親軍指揮副使,沒有戰事的時候每日裏當然應該到親軍指揮司辦差。隻是這個大忙人每日裏連軸轉都是事兒,回來了這麽小半個月,也才去指揮司繞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鬧了不快,越發是索性稱病在家,連朝會都不去開了。
  隻是他雖然在家閑居,卻也決不悠閑,非但小書房裏汗牛充棟,都是曆代的堪輿圖、兵書與軍事史,就連西三間裏也被他陸陸續續帶進來不少邸報合訂本同前朝的南洋風物誌,七娘子每天吃過早飯給兩個長輩請過安,就在樂山居裏看五少夫人管家,難得回來有空,於安等三姐妹又不時過來找七娘子閑話,兩人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七娘子每日裏在樂山居要坐足三個時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許鳳佳又看書看得晚,常常三更才進屋來,這幾天下來,也就是交換了幾句不疼不癢的家常話。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來,撐著睡眼被幾個丫鬟當洋娃娃擺布,換上華服,插戴了頭麵,等許鳳佳起身打過拳淨了身,兩人才一道進樂山居、清平苑向兩個長輩告辭,又遇到平國公在樂山居裏和太夫人說話,許鳳佳難免被訓上幾句——父嚴母慈,這也是大秦父子之間的常見情景。
  這一番葳蕤下來,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馬車,由許鳳佳騎馬護送,立夏等丫鬟們坐了一輛小車在後頭尾隨,從人前呼後擁地出了國公府,朝著什刹海邊上的廣福觀而去。
  廣福觀雖然比不上白雲觀,但香火也並不冷清,因為二月是道教祖師爺誕辰,廣福觀又是老子在宇內最大的道場,從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戶人家在廣福觀打醮設壇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卻是已經被孫家約去了,蕭家隻得選了二月十日。煙袋斜街上廣福觀大門附近卻也早已經人煙肅靜,幾個親兵在門口侍立:蕭總兵雖然官位不高,但這些年來在江南經營得好,和諸總兵一樣都是外地的實權大員,手掌兵權,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窮京官更高貴得多了。
  許家人的馬車當然是直進了大門,七娘子在車馬廳內下了車,早有幾個總角小廝隨著中年管事迎上來,滿麵笑容地請“世子爺、少夫人仔細崴了腳,這石子路是有年紀的了”。
  廣福觀在什刹海邊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處,七娘子隨著許鳳佳一腳深一腳淺地經過滿是蒼苔的石子路,進了道觀後院兩進敞軒,果然就見得一對青年男女聯袂出了屋子,臉上都帶了笑,她便知道這就是蕭家的大少爺蕭時雨同蕭大奶奶了。
  蕭家跟隨許家多年,逢年過節都有走動,蕭大奶奶七娘子是見過的,隻是過年時許鳳佳不在,蕭時雨就沒有進內院來給許夫人請安。此時隨意打量一眼,見他眉目白淨,雖然說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難得的儒雅氣息,心中倒是暗自點頭:許鳳佳自己是個小霸王,但平時相與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養。
  “神萍!”許鳳佳見到朋友,似乎也很高興,一掃這些天的煩躁沉鬱,上前幾步拍了拍蕭時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親一趟,倒是長胖了幾斤!”
  又扭頭吩咐七娘子,“來見過蕭世兄。”
  七娘子襝衽為禮,蕭大奶奶也和許鳳佳互相行了禮,便錯後一步,拉著七娘子笑,“過年的時候我本來想和世弟妹說一聲,我們家大爺下江南去探親了,世弟妹有什麽想吃的土產,隻管說一聲,讓我們家大爺帶上一車來都是極方便的。誰知道事兒多,人也多,竟忘了!”
  這是個笑口常開的京城少婦,雖然也有精細處,但麵上卻是極可親的。或許因為蕭家和許家的身份差異,她對七娘子很是親熱,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填房與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報李。“世嫂別這麽客氣,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楊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來說算是昵稱了。蕭大奶奶頓時眉開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輕人,何必那樣拘束……”
  就把七娘子帶進了後堂,兩個人對著品茶說話。不多時,永寧伯林家的三少爺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慶聯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見禮,算是新婦見過了夫君的好友。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後堂說話,前堂男子談笑聲不絕於耳,過了一會,又聽到誰說要點戲來聽。
  打醮本來是為了祈福,但也是大戶人家享樂散心的借口。蕭家年年都要到廣福觀打醮,即使總兵夫婦在任也不例外,此時廣福觀裏外的閑雜人等一律回避,就是這幾個年輕男女隨喜,氣氛如何不鬆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帶了一絲疑慮地問蕭大奶奶。
  蕭大奶奶微微一笑,笑裏帶了些捉狹,顯見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極熟絡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壓低了聲音,衝著外頭努了努嘴。“林三哥愛俏,聽我家那位說,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舉了兩個,湊了個十全十美!這河東獅吼,難免就要響起來嘍。三少爺嚇得在我家住了幾天,把個林三嫂氣得找上門來。兩夫妻現在還在賭氣,三嫂今兒當然哪裏還有心思跟著出門?”
  雖說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東獅吼,蕭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裏,心裏的鬱悶就更多了一層。
  大戶人家,凡事都講個臉麵,小夫妻吵架本來是常事,河東獅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損閨譽了,蕭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溫和的,還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可見要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該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爺也太……”畢竟三少爺就在外頭,七娘子也壓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樣子來。“這麽年紀輕輕的,就有了十個姨娘——”
  “就是這麽說了!”蕭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說起來三嫂心裏也是憋屈,可誰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頭,“穿黃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沒有一個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錢,肯這麽委曲求全,已經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麽營生,一時間表情就沒接上,蕭大奶奶看在眼裏,忙解釋給她聽。“你也知道織造局吧,我聽說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號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進還進不去呢。可織造局到了京裏就也要歸宗正院下頭的造辦司管,三少爺就是造辦司的頭兒,這進項還少得了嗎?林家合家上下,連帶小伯爺都比不上他們三房的小日子過得滋潤,還不都是仗著三少爺的……”
  她忽然間住了口,麵上現出了懊悔,見七娘子一臉純淨無暇,又話趕話說到了這份上,也就接著往下說。“這份差還不就是仗著三少爺的生母說起來,和那位也是沾親帶故,不然靠他自個兒,恐怕還不知道在哪鑽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這事兒知道的人也不多。”蕭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畢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時做聽從指教狀,是很能讓人有些飄飄然的。“我也是聽我娘說的——她和林家也是拐著彎的親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貴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錯,還有一個庶女當年是進了永寧伯府,做他們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爺的填房,老四爺也是個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沒個傍身的伴兒,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著三少爺是個庶出的,人還聰明伶俐——礙眼!就索性將三少爺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過繼去了,一直在老四房養到了十五歲,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爺尋思著老四房的產業太少,就把三少爺又接回了他們長房。聽說周貴人也沒有別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這麽個妹妹,昭明年間呢,太子爺和三爺走得倒是不遠不近的,雖然有時借著你們家那位的牽線能見一見,但彼此也沒有多的話。”
  “等承平元年的鍾聲才過,三少爺就發達了,皇上硬是把造辦司原本的老司長給高升了,讓三少爺買了個舉子功名去做司長。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發出了偌大的家業?三少爺的手也不大幹淨,幾次有人往上捅婁子想弄他,都被皇上親自保下來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誰敢對他高聲大氣?他倒越發是得了意了,這幾年來看到個有姿色的就往屋裏拉!三嫂又能說什麽?”
  她歎了口氣,“唉,也是個可憐的,三嫂自己帶去的兩個通房反而很不得歡心,三少爺就喜歡伯夫人賞賜下來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嘮叨了半天,什麽“通房還是自己娘家帶去的貼心懂事”,“這種事都要早做準備,牢牢攏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賢惠,日子才過得舒心”。聽得七娘子頭都大了,前頭許鳳佳才派人進來接她出去,口稱,“家裏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眾人不免又是一番客氣寒暄,許家兩夫妻才又是前呼後擁地出了敞軒,許鳳佳沒有騎馬,滿口叫冷,當著送客出來的蕭家夫妻的麵,就先鑽進了車裏。蕭時雨不免笑著打趣他,“升鸞,曾幾何時,你也會怕冷?”
  他看了車內七娘子一眼,便不再往下說。蕭大奶奶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又擰了蕭時雨一把,佯怒道,“你少說兩句!”
  許鳳佳哈哈一笑,毫不在乎地道,“神萍要是和夫人一道出門,恐怕也就沒有當年雪中打馬的豪氣了!”
  七娘子再忍不住,白了許鳳佳一眼,也怒道,“少說幾句會變啞巴麽?”
  眾人的笑聲中,小廝兒弓著身子合攏了車門,車輪滾滾,一行人又前呼後擁,將車馬擁出了廣福觀。
  車走了幾步,許鳳佳便打開窗戶吩咐小廝兒,“你們先把我的馬牽回去,留一個小廝一個丫鬟侍候著就行了。我和積水潭什刹海寺的方丈說好了,今兒要帶著少夫人過去上一炷香。”
  他話出口,眾人當然沒有別的回話,不多時,立夏便坐到了車轅邊上,戴著帷帽遮掩了容貌,一路好奇地左顧右盼,看著鍾鼓樓一帶的市景,七娘子隔著門望過去,反而覺得她要比自己在車裏更自在得多。
  她又往後讓了讓,給許鳳佳讓出了空間,才兀自低頭沉思起來,盤算著方才蕭大奶奶的那一番話。
  周貴人雖然去世多年,但她的身影,似乎一直沒有徹底消散。先是連太監和她之間的那點淵源,再是林三爺的非凡好運,似乎都暗示著皇上並沒有忘懷自己的生母。
  結合一下他對兩個養母不遠不近的態度,七娘子心裏對這個素未謀麵的貴人,倒是多了幾分了解:此人怕是又一個九哥,或者說,天底下每個被收養的嗣子心裏,始終都有一段放不下的生母情結。
  “哎,我倒是想起來了。”她就和許鳳佳閑話。“皇上給太後、太妃都上了尊號,怎麽一向沒聽說他追封周貴人?”
  許鳳佳本來也是一臉的沉吟,聽到七娘子的話,才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回答,“太子三歲就移宮養育,兩個養母勝似親母,恐怕早就把周貴人忘在腦後了。其實這種事,禮部也應該奏請……偏偏禮部這幾年亂得很,尚書又是牛家姻親,這件事就這麽擱下了。”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果她不是九哥的雙生姐姐,恐怕也不會對皇上的心理這麽有把握:當然也隻是猜測,但從九哥的心思來看,正因為從小不在生母身邊,有不能盡孝的遺憾,年紀越長,反而會對這個遺憾更耿耿於懷。
  皇上不主動開口要追封周貴人,恐怕是顧念自己登基時日不久,許家和牛家又都是可用的時候,不好寒了親人們的心。這時候誰要能為皇上把這心思說明,這份人情可不會小。將來對景,很可能是一塊很重的感情砝碼。
  她在腦海中過了一下自己的幾個親戚。
  大老爺雖然很需要這個可能的人情,但他是個舉足輕重的政治家,和皇上談感情,反而太天真。
  孫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的時候,多這個人情不多,少這個人情不少,皇後身份貴重,貿然開口,反而容易和太後、太妃兩宮失和。
  六娘子又太人微言輕了,現在還不是她亮嗓子的時候。
  她就一手撐著腦袋,望向了許鳳佳。
  這個人情,很可能正是許鳳佳所需要的。他和皇上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的情誼總比一般人更凝厚些。剛因為南洋的事和皇上鬧了生分,恐怕心底也不會沒有焦慮,這個人情送出去,皇上一感動,說不定就又恩寵如初,甚至殊恩還可能更勝往常。
  但……
  她就想到了乞巧極端恐懼的哭訴,蕭大奶奶麵上的不屑,和不知多少人對她重複過的那句話。
  “通房還是自家帶來的好!”
  七娘子的眼神就漸漸冷了下來。
  “怎麽?”許鳳佳心不在焉地問,他親昵地擰了擰七娘子的鼻尖。“想什麽這麽出神?”
  “我在想,”七娘子輕聲自語。“求人不如求己,很多事也要自己能立起來,才有資格去要求別人……”
  她的目光漸漸聚焦到了許鳳佳臉上,對他綻開了一個親切的笑。
  車行漸漸地慢了下來,這架樸素的青篷車拐過了彎,消失在了安富坊教場胡同裏,七娘子掀起簾子透過滿是霧靄的玻璃窗,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如意門邊小木牌上,樸素的“封府”二字。
  203魅影
  封家的大門當然比不上楊家、許家朱漆大門的風光,但從小小的如意門進去,頓時可以見到花木掩映回廊曲折——這宅子占地居然相當廣闊,並不輸給楊家在崇敬坊文廟附近購置的那一套大宅子,甚至還猶有過之。
  立夏同趕車的小廝兒都是夫妻兩人的心腹,自然殊無異色,等車進了車轎廳,便一左一右上前扶著許鳳佳下了車,立夏又將七娘子扶下車轅,這時屋外已經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不片晌,封錦便微微笑著親自進了轎廳。
  此人出場,總是能讓人眼前一亮,有朗然照人的效果。
  “少將軍。”他衝許鳳佳拱了拱手,“勞動少將軍大駕了。”
  從前幾次見封錦,場麵總是有幾分尷尬,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在正常的社交場合與封錦相見。
  他本來氣質就溫潤,經年不見,雖然眉宇間多了幾絲風霜之意,但舉止清朗有度,談吐文雅,合著那絕對驚豔的美貌,望之真是神仙一流人物。就是立夏這樣見慣場麵的大丫頭,也不禁看得癡了。
  許鳳佳卻不動聲色,隻是還了個拱手,點頭和封錦客氣,“封指揮哪裏話,這件事畢竟事關萬民,我們總要坐下來商議出一個應對的辦法。”
  七娘子就不禁白了許鳳佳一眼,才襝衽向封錦施禮。“小七見過表哥。”
  九姨娘是正經的楊家二房,有誥命在身,封家和楊家當然算是親戚,封錦稱呼許鳳佳為大將軍,是他不願意攀龍附鳳,存了客氣自謙的意思。可許鳳佳居之不疑,就難免顯得過分傲慢了。
  封錦於是對七娘子展顏一笑。“多年沒見表妹了。”
  他對七娘子的態度當然要和氣得多,幾人邊走邊說,封錦這一笑的豐姿,居然讓跟在七娘子身後的立夏腳步都微微踉蹌起來。
  “本來母親是要親自迎接出來的。”封錦卻似乎早已經慣了身邊人的失態,一邊走,一邊徐徐地向七娘子解釋,“可是老人家多年來視力昏聵,近乎失明,天氣又冷行走不便,妹妹又是沒出閣的姑娘家,不便和外男相見。倒是失禮了,請表妹、表妹夫勿怪。”
  許鳳佳揉了揉鼻子,麵現古怪,還沒來得及說話,七娘子已經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就又硬生生地轉了口。“本來造訪得忽然,就給表哥添麻煩了……”
  幾個人一邊客氣,一邊進了封家正堂,果然見得一身錦繡的封太太正正坐在堂中,身邊幾個丫鬟肅靜圍繞,倒也有了幾分富貴人家的氣派。
  大約是聽到了封錦數人的腳步聲,七娘子一行人才進屋沒有說話,封太太就起身眨巴著昏黃老眼,費力地對準了七娘子的方向,顫聲問,“是七姑娘來了?”
  她較當年初見時已經老了不少,雖然身著華服,但鬢生銀發,臉現魚紋,卻是早已經沒有了那一股在逆境中依然不屈的精氣神,四五十歲的人,卻像年過花甲的老嫗一樣,周身環繞著垂暮之氣:封太太盡管已經坐享榮華富貴,但看來卻並不是個開心的老人。
  七娘子同許鳳佳自然要給長輩見禮。因為多年不見,又是第一次拜見舅母,許鳳佳倒是規規矩矩地二跪六叩,喜得封太太一臉是笑,連連謙遜,“不敢當不敢當,少將軍身份尊貴,老身一介民婦,又哪裏當得起!”就連封錦的神色,都寬和了許多。
  兩廂見過禮,封錦就邀許鳳佳,“家裏人少,少將軍別嫌冷清,我陪你到後花園走走?”
  許鳳佳就會意地笑了,“表哥怎麽安排都好,小弟隻有聽話的份。”
  除了一開始短暫的失禮,到現在為止,他都表現得很禮貌。
  今日的會麵牽扯到武將與情報機關的來往,很可能焦閣老和連太監都有份牽扯進來,當然安排得隱秘,就連七娘子都不知道與會者究竟有誰,更別說封太太了,對這兩個晚輩的對話,她是一臉的茫然。
  老人家卻也並不好奇許鳳佳上門的緣由,待得兩個男人的步伐才出了門,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丫鬟們,“把姑娘帶出來見一見表妹!”又拉著七娘子的手長籲短歎,“小姑地下有知,隻怕也會為你感到高興,一等國公府上的少夫人,那是天大的臉麵。我們七姑娘真是善有善報……”
  心心念念,隻嘮叨著當年七娘子的幾次接濟,倒說得七娘子大不自在,客氣了幾句,便問封太太。“聽說黃先生在舅母這裏教習表姐學習繡法……”
  封太太拍了拍大腿,麵上倒是現出了慚色,“就是這件事,又何嚐不是你暗中牽線?唉,隻可惜我們家封綾人很粗笨,黃先生教了兩年,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去年秋天告辭回家探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上京來。”
  七娘子頓時神色一動。
  黃繡娘要走,怎麽也沒有和她打個招呼?再怎麽說,她江湖走老的人,這一點禮節總是知道的吧?
  當年的很多事,她還想親自問一問黃繡娘!
  她就心不在焉地對封太太笑了笑,“是回餘杭老家去麽?我們家四姐倒是在當地生活,有她照拂,黃先生的日子應當是過得不錯的。”
  “可能是回餘杭去了!”封太太想了想,才肯定地回答七娘子。“當時告辭的時候,也沒有把話說死,很可能過幾個月家裏住煩了,也會上京城來散散心。”
  以黃繡娘的技藝,就是在封家養老都是理所應當的事:她自己的珠針繡如果肯教給封綾,封家就等於平白多了個傳家寶。也所以她的行動才能這樣自如,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七娘子就趁便問封太太,“這事我久已想問表哥了,隻是表哥行事低調,小七也是這兩天才知道他回了京城。纖秀坊的事……”
  當時她得到纖秀坊作為陪嫁,便想要贈與封家幾間分號,也算是完了封錦的心願,讓凸繡法所得紅利,歸到封家人手中。隻是封太太卻堅決推辭不要,七娘子再三堅持,才勉為其難推說封錦不在,要等他回京再行商量。這一拖就是小半年的辰光,七娘子第一次上門拜訪就提出此事,誠意可見一斑。
  封太太神色頓時一正。
  在這一瞬間,那個身處落魄,卻依然維持著風度的中年婦人,似乎在她身上又活了過來。她眯縫著無神昏黃的雙眼,看向了七娘子,懇切地搖了搖頭。
  “七姑娘,這件事你聽我的,”封太太的語調,斬釘截鐵,“纖秀坊是靠小姑的手藝發家的不錯,但沒有楊家的本錢和門路,也做不到如今這個地步。這些年來,我封家身受你幾次殊恩,是我老婆子托大,才沒有跪拜謝恩——”
  她搖了搖頭,止住了七娘子才出口的客氣話,又續道,“但纖秀坊和我們封家實在已經沒有多少關係。能承蒙七姑娘安排,將凸繡法再次傳回封綾身上,已經是邀天之幸,七姑娘身邊的那幾間陪嫁,我們若還有所圖謀,那成什麽人了?”
  封太太這話情真意切,聽著似乎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七娘子也隻好將勸說的話吞進了口中。
  錢倒並不是問題,封家現在並不缺錢,她也不介意收封家的錢,把纖秀坊“賣”給封錦。會提出這個交易,其實也隻是為了一圓封錦當年顯露出的遺憾,以謝他在親事上的成全。
  但封太太的態度和封錦相差居然會這麽大,也是七娘子所想不到的。
  再說,古代的絕技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多得女兒家傳承了絕技就隻能坐產招夫或者終身不嫁的,封太太就算隻是為了祖宗著想,也應該設法將凸繡法局限在封家的控製下。也所以封錦才會那麽介意大太太“謀奪家傳絕藝”的舉措……
  七娘子一麵在心底暗怪自己多疑,一麵仗著封太太視物不清,大膽地打量著她麵上的神色。
  如果梁媽媽說的往事,能有七八分真,封太太做這個反應,倒也不出奇了。當時大太太加倍給的聘禮,其實就含有買斷凸繡法的意思,既然已經買斷,也就不算是謀奪絕技了。
  可如果梁媽媽說的沒有錯,封錦當時又為什麽會那樣激切地指責大太太……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話到了口邊,又被她咽了回去。
  封家和她之間關係微妙,一步走錯,後續反應可能連她都沒辦法掌握。隻一個連太監就是變數,很多事,還是要緩來。
  “既然舅母是這個意思……”她又客氣了幾句,也就沒有再堅持讓渡纖秀坊。“說起來,我出閣也這樣久了,還未曾上門拜見過舅母,實在是失禮得很,請舅母勿怪。”
  “有你們家太太在前頭。”封太太卻似乎想得很開,“你也難!婆婆又是親三姐……好孩子,我知道你心裏念著我們就夠了!再說……你表哥現在也不方便和外頭的人多來往。”
  一想到外頭傳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七娘子就覺得屋內的氣氛,平添了三分尷尬:封錦和皇上之間或許清清白白,但他身為進士立身不正,這一輩子的名聲,恐怕都不會太好了。
  她連忙岔開了話題,和封太太說些上京後的瑣事,這才知道封錦當年攜眷北上,也頗經曆了一番周折,才在京城安頓下來。不幾年則家業生發,成就小康,隻是他和太子之間的來往細則,就連封太太也都不甚了了。如今她雙眼近乎全瞎,每日裏不過是聽幾本書,理一理柴米油鹽的小事,管家大權已經全移交到了封錦手上。
  待到封綾出來,兩廂見過禮,封太太同封綾就張羅著開上中飯,三個女眷坐在一起,吃了一餐有些尷尬的便飯:畢竟封家母女和七娘子之間往還並不頻繁,縱使雙方都抱持善意,也很難一下就熟絡到言笑無忌的地步。
  吃過午飯,七娘子見封太太有了睡意,便托詞自己習慣午睡,讓封太太好脫身出去休息。封綾於是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小繡樓裏,讓七娘子歇在自己床上:“我屋裏是最雅靜的,別的地方一時冷落,恐怕收拾不出來。”
  封家雖然大,但人口不多,的確是住得冷清,七娘子也就欣然接受了封綾的好意,一邊拿起繡架邊上的一張手帕看了看,稱讚她,“表姐好手藝。”
  封綾笑了笑,輕聲道,“家裏沒有別的事,閑著就是繡花,是以就做得格外細致。表妹看了好,就拿去玩吧?”
  她比七娘子要大兩歲,今年已經二十,在大秦的中層人家都算是老姑娘了,更不要說上層人家中,二十歲還沒出嫁的姑娘,要說親就難了:其實封綾和封錦輪廓相似,也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如今哥哥發達了,按理是絕不至於嫁不出去。七娘子看了看手帕,就不禁抬起頭詢問地望了她一眼。“表姐今年快二十了吧?”
  封綾就坦然地笑了。“娘沒同你說?我打從十七歲起就供上了精衛娘娘,這輩子是不出門子的。”
  當時天下有一等富裕的商家,舍不得女兒出嫁受苦,一輩子嬌養在家的並不罕見,山西一帶的大商人十個裏倒有七八個養了這樣的守貞女兒。久而久之,也就成為社會現象,所有守貞女拜的全是炎帝女精衛,個中緣由,七娘子也不甚了了。
  她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吃驚,不將疑惑表現得太明顯。或許正是這份禮貌的克製取悅了封綾,她又解釋,“現如今哥哥是這個身份,高門大戶看不上我,寒門小戶多半又有攀附的心思……娘又是這個樣子,少了人照顧怎麽行?我也不耐煩受婆家的閑氣,索性在家住著逍遙度日,倒也幹淨——按說表妹是新婦,我不該說這話。可我自小在蘇州是見得多了,新媳婦進門戰戰兢兢,對內要侍奉公婆照應丈夫,對外要操持家務,什麽好吃的好玩的,禮讓家人,自己占個最末。辛勞了幾年一朝有身,稍微寬裕些的人家就抬舉通房,一輩子妻妾相爭鬧得不省心。倒不如索性就在家裏住一輩子——”
  她還要往下說時,屋外忽然又傳來了腳步聲,封太太身邊的丫鬟一聲通稟進了屋子,“連先生請少夫人過去說說話。”
  提到連太監,這丫鬟的態度是很熟絡的。可見得兩家人常來常往,恐怕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同事關係。封綾忙起身請七娘子,“連世叔相請,恐怕是有要事,我陪表妹過去。”
  就親自陪著七娘子進了後宅的小花園,從一條冷落的小徑繞了過去,在一排靠牆空置的南房中看似隨意地挑了一間。七娘子進屋後,隻見屋角一個小門是半掩著的,從這小門出去,在低矮的門洞裏走上一時,再推開一扇拉門,眼前一亮,另一個花園就出現在了眼前。
  大戶人家,府中常有各種機關暗道,百芳園裏當然也不例外,隻是七娘子雖然知道,卻也很少使用,這一次才是見識到了燕雲衛中人行事的隱秘。心底更是對連太監和封家的關係有了更深的了解:連太監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宮,甚至很少在外過夜,雖然宮中的幾個紅太監都有在四九城裏置辦產業,但他卻似乎是唯一一個例外。不想其真正的產業,居然就在封家隔壁。
  封綾卻似乎是識途老馬,這花園內外寥落無人,隻有進了園中的一處房屋,才能見到門外守著兩個神色肅然的年輕中人,見封綾伴著七娘子進來,其中一位就上前同封綾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封綾便笑著對七娘子道,“連世叔現在心緒不大好,我就不進去了。”
  她的態度輕鬆隨意,反倒讓七娘子也放鬆下來:上回在坤寧宮外,她隻是和連太監說了幾句話,暗示他許鳳佳有意和他私下接觸。對此人其實並不大熟悉,此時貿然要求私下一晤,心中自然有所顧慮。
  算了,以連太監的身份,要對她不利,也不會等到這時候。
  七娘子將所剩不多的顧慮推到了一邊,對封綾笑了一笑,拾級而上,推門進了這門窗緊閉的小屋之中。
  一進門,七娘子的眼睛就是一亮。
  屋內開有天窗,雖然窗門緊閉,但也有柔和的光線透過紅黃玻璃照下來,整個屋子裏沒有一張桌椅,四壁全都籠了玻璃,透過玻璃,無數花團錦簇的繡品,正衝七娘子散發著一團團如雲似霧的光芒:這都是夾雜了金銀線繡出來的名貴物事,甚至屋中唯一一張條案上由玻璃框著的那一扇繡屏上,還有一條五爪金龍傲然長嘯,看似正欲破屏而出,須尾飄揚,甚至龍頭有一部分,好像已經探出了繡屏。
  這一張繡屏,將凸繡法的鮮活二字體現得淋漓盡致。縱使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得見,但她知道這就是十數年前令纖秀坊在江北打響名號的烏檀木金龍破海大屏風,也是從那時起,凸繡法才為北人所知,令九姨娘有了‘蘇州第一繡’的美名,這張繡屏,可說是九姨娘一生唯一的代表作。
  七娘子一時不禁看得癡了。
  當她與九姨娘在西北相伴時,九姨娘已經隻能做些家常活計,托人外出售賣,所用布料針線,自然不可能這樣華美。
  然而這張大繡屏上所流露出的風格與氣質,卻與多年前她在西北的繡品一樣,都有九姨娘獨有的細膩,與細膩底下含而不露的一點張揚。
  在這個沒有影像的年代,遠去先人所留下的一點紀念,往往可以激發多年前的回憶。
  回憶就氤氳了七娘子的眼,讓她想起了久已被遺忘的歲月。
  在這世上曾有一個人是那樣無私地愛她,即使多年以後,這份愛依然綿延不絕,從不求回報。而這也是她前後兩世所唯一能享有的親情。
  屋角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七娘子驀然轉頭,目注著一個中年人倒背雙手,緩緩地自裏間轉出。
  連太監。
  204一片
  兩人目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怔然。
  七娘子咬著唇咽了咽喉頭梗塞,才款款施禮,“連世叔。”
  連太監擺了擺手,踱到七娘子身邊,同她一道觀賞起了這華美的繡品。
  “這副繡屏,是當年你父親賀先帝四十大壽的禮物。”他的聲音到底含了一絲閹人特有的尖細。“先帝在世時,每逢壽辰,是一定要取出來親自賞玩的。直到龍馭上賓之後,我費了好些手腳,才從內庫裏淘換出來,到手也不過三年。”
  閹人們窮苦,手腳幹淨的並不多,隻是要偷也都是撿好脫手的小件,這樣張揚的大件,隻怕也就是連太監這樣有本事的大太監,能想辦法淘換出來,私室收藏了。
  七娘子又踱到了板壁邊上,一張張繡品看過來,果然也都是九姨娘的手筆。凸繡法雖然後來為纖秀坊所得,但畢竟和九姨娘親手繡出來的成品有明顯差異,像七娘子這樣隨侍在九姨娘左右,得過她幾分真傳的知情人,自然是一眼就能分辨。
  隻是這一間屋子裏的大小繡品,就不下百件。
  七娘子隻覺得喉頭梗塞、胸中塊壘,隨著她的每一眼而漸次增強:看著這間屋子,就像是看著九姨娘的一生。盡管她已經入土多年,但在這間屋子裏,在她一生的所有作品中,那個很少有人見到的,對自己的手藝有絕對信心的,抱著無限的希望與盤算的少女,卻似乎又活了過來,在這些精致的作品後,對每一個參觀者盈盈微笑。
  她快步踱回了金龍破海大屏風前頭,氣息甚至已經有些紊亂。
  “這是她在蘇州繡的最後一副大件。”七娘子瞪著眼前的鵝黃錦緞,澀然開口。“沒有多久,她就有了身孕……然後便去了西北。”
  這屋中的所有繡品,都是九姨娘在生育之前所作。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正因為此,在一針一線後頭浮現的,是一個快樂的少女乃至少婦……
  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卻是一個已經被生活壓垮的失敗者。
  她從來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當年的甜,會讓她的心頭這樣苦澀。
  連太監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娘親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過是按尋常繡帕的價錢賣的,到手的人,也就並沒有太珍惜。這些年來我著意搜尋,所得無幾……不知為什麽,我也很不願將它們陳列進來。”
  這位中年人的語調裏就多了幾分苦澀,“我畢竟年紀大了,縱使大錯已經鑄成,回頭再看的時候,卻總還是願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樣。”
  七娘子首次別轉過頭,直直地看進了連太監眼底。
  連太監也正看著她,但他的眼神卻是虛無的,他似乎想要透過七娘子的臉龐,去追尋另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這眼神裏的哀痛,濃得再也化不開。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窒息。
  “世叔見我。”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藝品。“總不是隻為了給我看一看這些……”
  她慌亂地衝著這滿室活生生的回憶揮了揮手。“這些過去的傷痕。”
  連太監的視線依然沒有放鬆,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與九姨娘、大老爺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時候,九姨娘就常常說——
  “你就隻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態是快樂的,手中活計不停,麵上卻難得地現出了笑容。“從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這些年做多了繡活,眼水幹了這眼神才昏黃起來。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說,就像是兩泓陸羽井!”
  “你就隻有眼睛像她。”連太監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沒有觸到七娘子的臉頰,就又放下了,他推後了幾步,好像這未完成的一觸,已經灼傷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聲音裏已經有了一絲顫抖。“總要到這麽多年之後,才知道年輕時太不懂事。”
  這個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他轉過身,在板壁前站著,輕輕地觸了觸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問七娘子。“你娘葬在哪裏?”
  “西北楊家村祖墳裏,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調勻了呼吸。
  隻看連太監的表現,就知道他對九姨娘,隻怕還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卻又為什麽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當年九姨娘一事的細節,自從在梁媽媽口中得到了她所謂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時空回到當年,親曆一遍九姨娘的生活,來判定誰是誰非。
  曾經她以為大太太是毀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禍首,所以報複也不過是很簡單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泄的出口。她想過那麽多報複她的辦法,有些要花費數十年,而有些甚至會以報恩的麵目出現。
  然而,當她聽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驚覺自己原來那樣善於自我欺騙。
  大老爺、連太監、黃繡娘、封大爺,這些人對九姨娘的人生悲劇,是否也有責任?而她是誰,有什麽資格代九姨娘決定誰是誰非,誰該承受報複,誰可以逍遙於她的複仇之外?她這麽肯定地認為大太太是罪魁禍首,是否隻是因為在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個,是她的能力範圍之內的那個人?
  但她又該怎麽去追尋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眼,正麵對上了連太監的注視,調整著自己的狀態,盡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這個年長者在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身邊工作,他雖然態度溫和,但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讓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幾分小心。
  而七娘子隻是平視著他的雙眼,她緩緩問,“連世叔,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很想知道。”
  連太監的瞳仁就縮緊了,他一下從對九姨娘的沉湎中蘇醒了過來,尖銳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這一問,其實已經觸犯了社交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太監淨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從來不當著本人談論的。畢竟如果有一條別的路走,誰會願意揮刀自宮?連太監自己可以懷念,但七娘子要問往事,可以說已經觸及了他心底最痛的傷疤。
  在這一刻,連太監已經不是那個謙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來,無形間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氣勢,恐怕就算是大老爺發怒時,不過也就是這麽怕人了。
  七娘子卻不為所動,隻是平穩地與連太監對視著,任憑那雙剪水雙瞳裏,反射出連太監的怒容。她也依然靜若止水。
  連太監忽然又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來。
  他率先挪開眼神,好像承認自己的失敗一樣,背轉過身,又踱到了屋角,仔仔細細地鑒賞起了那裏的一副銀線亂針花鳥人物。
  “當年的故事,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他話中尖銳的聲調,似乎是出自閹人的生理架構,又似乎是出自本人激越的心情。“無非是一個叫做鄭連繼的無知少年,做盡了無情無義之事便痛痛快快地死了,活下來的,則是無名無姓的連太監。”
  七娘子保持沉默,她沒有挪動腳步,隻是在這一屋錦繡之中,靜靜地麵對著連太監的背影。
  “你娘和我自小一起長大,鄭家同封家也算是拐著彎兒的親戚,住得又近。由少到大,我時常往封家走動,一開始隻是因為和你大舅舅談得來,後來呢,你娘也有十一二歲了,人出落得很秀麗……兩家家境差得不遠,等到你娘十三歲的時候,我就托人上門說親。”
  故事的開始當然是平凡的,連太監深吸了一口氣,聲調略略有些破碎,又續道。
  “可你娘學了凸繡,那是封家絕技,你外祖父當時已經去世,外祖母也多病,家道已經中落,全仗著你舅母善於理家,你娘又能變著法子貼補家用,才能逐年經營下去。你大舅舅就有心將你娘多留幾年,再為她物色一戶好人家嫁了。以她的手藝,一般的人家,隻有爭著上門來聘的。”
  “我上門提親時,你娘自個兒是應了,可你大舅舅嫌鄭家太窮,將來你娘過門後,恐怕會把凸繡法帶走……他就開了一千兩的聘禮,想讓我知難而退。”
  “若是個尋常女子,怕也就這麽認命了。但封虹自小性格就剛強,這一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她拉著大嫂作陪,偷偷地從後門進了我家,問我這聘禮中還差多少銀子,她來想辦法補齊。”
  連太監的音調就悠遠了起來,無限的苦澀中,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甜。
  “我雖然又驚又喜,但家裏傾其所有,也隻能拿出三百兩銀子。碰巧當時同鄉有邀我販綢緞去京城的,七姑娘怕不知道,就是現在,綢緞生意都大有賺頭。有時候花色選得巧,走一趟賺個一倍的利,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你娘就自己拿了二百兩出來做本錢,讓我帶了這五百兩銀子,在蘇州販了布料上京去賣。如此來回兩三趟,千兩聘禮,也就出來了。”
  “當時總是太年輕,也不去問這銀子是哪裏來的。欣然受了,又允了她一定早日歸來……就同幾個老鄉做伴,一道上路往京城去了……”連太監的聲音漸漸就苦澀了下來。“一路上其實也沒有什麽大事,隻是同行的有蘇州本城父母官的長隨,仗著主人身份,總是橫行霸道。一個米商看不過眼,兩個人時常口角。”
  “等走到通州的時候,當晚兩人又爭吵起來。那長隨一怒之下,便當著我們幾人的麵,拔刀把米商給捅死了——這出了人命官司,還不得進衙門?偏巧通州知府和蘇州的那位官老爺,又是同年……同行的幾個商人都是老於世故之輩,他們串通在一起上下打點,又買了供,竟然有好幾個人栽贓給我,說我挑撥離間,挑唆那長隨殺人,長隨本人不過是年輕衝動。”
  連太監頓了一頓,又自失地笑了笑。
  “所幸我身上還有些銀子,又有兩個忠厚長者不肯串供,糊裏糊塗也就被放了出來。卻已經是登冊的戴罪之身,什麽時候官府高興了要再審案,什麽時候就是我再進牢裏的日子。”
  他轉過身來,拉長了袖子給七娘子看,“這左手的三根指甲,就是在牢裏被拔去的,一輩子再長不出來了。”
  “這一番無妄之災後,我身上五百兩銀子散落殆盡,不敢在通州逗留,更沒有臉麵——也沒有錢回蘇州去,彷徨無計之下,隻有進京城找了一份活計,平時省吃儉用,四處掮了貨物去賣,兩三年後,居然也積攢了些銀子,有了回蘇州的路費。”
  “當時我年紀漸長,明白了不少世事。已經知道你娘拿出來的二百兩銀子,一定是封家自己的私蓄。以封大爺一毛不拔的性子,怎麽可能善罷甘休。因此我心急著回去領罪,就辭了差事,躲躲藏藏地回了蘇州。”連太監歎了口氣。“果然,據說當時封家著急用錢,居然拿不出來,大嫂和你娘都頗受了些苛責,你娘吃不下氣,便進了繡房做活。我輾轉托人,又見了她一麵。那時候她十六七歲……正是你現在的年紀。”
  他的聲音悠遠了。
  “我把原委一說,沒想到她非但沒有怪我。還寬慰我說銀子已經被她還上,叫我不要擔心,反過來還問我家計有沒有著落。我這一世人過得坎坷,家事零落,隻有你娘全心全意那樣對我好。當時我心底暗下決心,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不會辜負你娘的深情。我說我有了些銀子,預備托人洗去罪籍,在城外開個小鋪麵,一輩子也就有了著落。隻是那千兩聘禮,我是出不起的。”
  “你娘一點都不在意,她說從前是她太傻,千兩聘禮不要也罷,就是私奔隨我都肯。問我願不願等她幾年,等她同繡房約滿,再出來成親……我,我喜歡得不得了,又怎麽可能不願?”連太監忽然間又轉過了身子,呼吸急促而破碎。“那小半年是我一世間最開心的日子,我一個月能見她一次,聽她身邊要好的伴當說,她在攢嫁妝。我私底下也過得刻苦,想著現在省一些,將來的日子就好一些。”
  “可我沒有想到,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世事怎會那樣弄人。才過了小半年,有一日那米商的家眷忽然找上門來,口口聲聲,說我使了銀子逃了罪,要我給死人抵命。當時知府還在任上,我要攀咬他家,恐怕就是個死。前思後想,也就隻有先避避風頭。臨行前我去見你娘,她硬是塞給我五百兩銀子,叫我帶著防身……”
  連太監幹澀地笑了,“七姑娘,您看看她心腸多好。我這一走,什麽時候再回來都不知道,她也不管不顧,隻是要我帶在身上。”
  他的聲音低落了下去。“那是我的第二個錯。我又沒有問這銀子是哪裏來的,我收了。我讓她和我一塊走,可她說楊家勢力大,恐怕她走脫,是要派人來追的。”
  “也就是那麽巧,這件事居然傳到了那長隨耳朵裏。他怕事情敗露的心思,隻怕比我更甚,三言兩語之下,官府也發文來追我。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顛沛流離了一年多。再想方設法回了蘇州,想著你娘隻怕已經約滿出了纖秀坊……”
  連太監一下收住了話頭,不再往下敘述。
  之後的故事,七娘子隻怕也可以想像得到了:當時正是九姨娘最當紅的時候,江蘇布政使家的紅姨娘,同一個逃犯的妻子,似乎明眼人之間,都知道該怎樣選擇。
  “那長隨……”她輕聲轉開了話題。
  連太監轉過身來,微微笑了。
  “你也在蘇州住過啊,七姑娘。”
  七娘子一下噤若寒蟬。
  她怎麽就把這事給忘了?
  昭明末年蘇州知府程家先被揭發貪墨,聖意尚未裁決,大老爺還和七娘子閑話過‘不知道上頭誰要整程昱’,緊接著程家全家一百多口老老小小帶奴婢下人一夜之間在蘇州暴斃,是蘇州有名的大懸案。程家的兩個小姐,她還見過,同五娘子、六娘子很是唏噓了幾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連太監似乎又成了那個不怒自威的當權者,他倒背雙手,深吸了一口氣。“報恩又何嚐不是如此?我一直當你娘在楊家日子過得不錯……沒想到聽子繡說起,這些年來侍奉她左右的,也就隻有你這個親生女兒。想來她對我所施深恩,我也隻有報答在你身上了。七姑娘有什麽心事,隻管同我說起,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鞍前馬後,連某都不會推辭的!”
  七娘子深深地看了連太監一眼。
  這個中年人臉上的表情,的確是真誠的,他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又有了些悠遠地茫然,似乎想要透過她的臉龐,去尋找那之後的人。
  她吸了一口氣,將紛亂的心緒,全都吐了出來。
  “連世叔的好意,小七心領了。”她上前幾步,誠懇地看向了連太監。“但您想報恩,是您的遺憾。小七卻沒有一點身份來接您的好意,當年的是是非非,已經隨著娘的身故深埋地下。您就是對我再好,我也不能回報。”
  她頓了頓,又搶在連太監之前續道。“或者您希望我能代表娘來原諒、來寬恕什麽,但有些遺憾,是您再想去彌補,也無法彌補得上的……娘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您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還有沒有怨,或者隻是更希望您能活在世上,又或者早已忘懷了往事。究竟男女情事,也不是外人可以任意評判的。”
  “這張繡帕,是娘生前為自己繡的嫁妝,輾轉了幾手,又回到了我身邊,如今將它轉贈給您,也算是把她的一部分精氣神,嫁到了您身邊吧。”
  她伸手入懷,掏出了這張早已準備好的泛黃繡品,上前幾步,輕輕地塞到了連太監手裏。
  連太監麵色木然,似乎對七娘子的一舉一動都沒有反應,隻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這張繡帕勉強在他掌心滯留片刻,就因為主人並未握緊,從指間滑落了下去。
  絲緞翻飛中,那一對活靈活現的鴛鴦似乎也生動了起來,翩翩在空中飛舞了一段短短的路,終究又落到了塵土裏。
  七娘子歎了口氣,又自搖了搖頭,再掃了那明黃大屏風一眼,又迅速地調開了眼神,轉身快步出了這間讓人窒息的屋子,將一段過往關在了腦後。
  才出了門,她就訝異地掃了階下一眼。
  “子繡表哥?”
  錦衣青年本來正俯身細看一株盛放的君子蘭,聽到七娘子的聲音,便抬起頭來,衝她一笑。
  “我來接你。”
  205目擊
  七娘子再掃了花園一眼,隻見除了那兩個年輕中人之外,小花園居然冷落無人,封綾也不知去了哪裏,便向封錦挑起了一邊眉毛,一邊笑一邊下了台階。
  “那就有勞表哥了。”
  兩人就默默地並肩在花園中走了幾步。
  七娘子本來想問許鳳佳的下落,頓了頓,卻也沒有問出口來:如果沒有得到許鳳佳的首肯,恐怕連太監也不會把她帶到這密室裏來呆上這麽久。
  這小花園雖然不大,但花木扶疏,極是精致,封錦遊目四顧,忽然讚道,“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能靜下來好好賞一賞春光了。”
  “表哥這些年來東奔西跑……”七娘子也就順著說了下去,“也該放慢腳步了。”
  封錦就看著她笑了笑,低聲道,“這話其實與其對我說,倒還不如對世子說起。”
  他們來時的小門,從外頭看和牆麵幾乎沒有分別,封錦也沒有帶她從來處回去,而是繞了彎子,進回廊轉了幾個彎,往回廊深處的小書房走了過去。
  “世子畢竟已經有了子息。”七娘子含蓄地道,“表哥即使一時不願成親,就是為了舅母同表姐著想,也很該為封家傳宗接代,讓舅母和表姐有些事做了。”
  封錦和皇上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隻怕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也就沒人清楚了。連六娘子這樣的宮中紅人都鬧不清,七娘子當然更不會去探尋真相。隻是封錦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以他單傳的身份,早就該娶親生子傳遞香火了。
  封錦微微一怔,坦然道,“自從我進了燕雲衛做事,也隻有善衡你在這件事上說過話了。”
  他就含笑看了七娘子一眼,神色之間,倒有了隱隱的親昵。
  七娘子倒是沒有想到連封太太都不曾開口,她垂著頭想了想,又提醒封錦,“表哥常年在外,舅母眼睛不好,表姐又終究是未嫁之身。家事總是要有人打點……再說,我看著舅母精神頭不大好,或者多個孩子,能夠寬慰老人家,聊解寂寞,也是說不清的事。”
  兩人一邊說,一邊已經進了屋子,這間小書齋看著倒很雅潔,封錦沉吟片刻,才在轉了轉牆角的大立瓶,頓時機杼聲響,片刻後一條清潔的通道便展現出來,七娘子跟著他鑽進裏頭,沒走幾步,便又推開門出去:這出口卻是同倒座南房遙遙相對,在小花園深處的牆麵上頭。
  “那間花園其實是巧用障眼法,從我們家花園隔出去的封閉空間,外間住客與裏頭的事根本毫無所知。”封錦含笑為七娘子解釋了幾句,“連世叔有時候會過來小住幾日,見一見明麵下的一些朋友。”
  他既然不想多談,七娘子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應了幾句,就問封錦,“辛苦表哥引路了——隻是該怎麽從這兒過表姐的閨房去?”
  封錦卻站定了腳步。
  他特地進小花園來接七娘子,當然不可能隻是要送她回來。隻是一路沒有表示,七娘子也就沒有細問。此時見這清俊的青年麵上浮起了心事,心底也並不訝異,她靠著回廊上的欄杆坐了下來,抬頭詢問地看著封錦,輕聲道,“表哥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雖說兩人接觸不多,但相處起來,卻極是自在,有一種難得的兄妹熙和之感。就連九哥都很少給七娘子這樣的感覺:她知道自己有什麽事,封錦是一定會鼎力相助的。在兩人之間,更多的還是他在照顧她,卻並不會向她索取什麽。
  和封錦在一起,不但有珠玉在側的賞心悅目,最好的一點,還是這種全無壓力的放鬆之感。七娘子不需要挺直脊背,從額角到腳尖都是放鬆的。
  雖說男女大防,兩人縱有親戚關係,也不適合這樣單獨相處,但封錦當著七娘子的麵,似乎也很自然,並沒有無謂的拘束。他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問七娘子,“嫁到許家,日子過得怎麽樣?”
  七娘子微微一怔,倒是沒想到封錦會以這句話為開場白。
  “世子爺對我不錯,”她坦誠地道,“婆婆待我也好。縱有些難纏的妯娌,也不是什麽大事,再過上一年半載,腳跟也就站得穩了。”
  封錦應了一聲,眉宇間就又現了沉吟。
  半晌,他才自失地一笑——這一笑就又讓初春花草失了顏色。
  “算了,善衡你蘭心蕙質,表哥也就直說了……雖然我們私下已經形成默契,這一次南洋之行,誰也不會讓步,但看皇上的態度也是斬釘截鐵,隻怕這場角力的勝負,也隻在五五之間。”
  這就無論如何不是個好消息了,似封錦這樣的近人,對皇上的決心當然最是了解。七娘子的眉宇不由就晦暗了下來:為了穩定朝局,恐怕南洋行軍與地丁合一不能同時並行,皇上的態度既然這麽明顯,隻怕大老爺的閣老位,要坐不穩了。而楊家走低,最受影響的就是她和六娘子。
  “雖說焦閣老識得大體,為了國勢始終堅持不肯附議南洋行軍之事。但個中關節,他老人家不可能想不明白,所以今日這一議,能起到多少作用,我是不看好的。很可能焦閣老也堅持不了多久,終究是要鬆口的……到時候,隻怕表妹夫就又要遠行了。”封錦垂下眼,專注地望向了七娘子。“聽善久說,善衡你嫁進許家,並非情願。隻怕以你的出身,娘家韜光隱晦,表妹夫又不在身邊。在夫家的日子就很難過了……我想問一問善衡的意思,如果你和表妹夫相處融洽,我們終究是有一些手段,能將他留在京裏的。”
  七娘子心頭一下就湧起了一股暖流。
  封錦隻對她說過一次,會護她一世平安,這話她當時聽了雖然感動,但聽過也就算了,並不曾指望她真能從誰那裏得到庇護。
  但他卻是真的將這話放在了心上,遇到機會,又是這樣誠摯地提供著自己的幫助。
  “那就先謝過表哥了。”她也沒有多加矯飾,就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對許鳳佳的需要。“世子爺在京裏,我心底總是安穩些。”
  “那就好。”封錦似乎也鬆了口氣,玉一樣的容顏上,就泛起了絲絲笑意。“我聽說善衡婚事之時,還有些擔心你以續弦進門,和表妹夫之間恐怕有所隔閡。如今既然情濃意洽,那當然是最好了。”
  隻從他寬慰的語氣,就可以聽得出來,封錦是真心為七娘子高興。
  七娘子卻不禁歎了口氣。
  氣出到一半,她又捂住了嘴巴,似乎這一口氣泄露了什麽隱私。頓了頓,才提心吊膽地望向了封錦。
  在初春的暖陽之下,他的麵上似乎放著微微的光暈,簡直讓人不敢逼視。但唇角的笑意裏,到底卻還有淡淡的酸澀。似乎七娘子的幸福,卻提醒了封錦自己的遺憾。過了一瞬,才似乎是意識到了七娘子這一口長歎中露出的信息,他的喜悅,就暗淡了下來。
  “表哥……”她趕忙先發製人,“那個人現在,待你不好嗎?”
  封錦一下就怔住了。
  老半天,他才別轉開眼,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待我很好。”
  這句話封錦說得很輕,咬字甚至有些含糊,隻是話中那洶湧的寂寞,卻幾乎是噴薄而出。
  七娘子就靜了下來,注視著回廊那精致的青磚地麵,等待著封錦的下文:每一段關係都總有缺憾,隻是七娘子可以向很多人傾述自己同許鳳佳之間的問題,而封錦的這一段深情,或者卻隻可能向她吐露。
  封錦沉默了許久,甚至久到七娘子以為他已經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他才彎下腰,托起了一朵將放的千裏香。
  “善衡和世子處得好。”他沒有就自身的問題再往下說,反而問起了七娘子。“可在你心底,你對世子有幾分情意,又有幾分,是不得已呢?”
  七娘子居然答不上來。
  封錦瞥了她一眼,了然地露出了同情的笑,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五娘子是真的沒有愛錯,她是癡情人,愛上的,居然也是個癡情人。
  在這一世中,會將愛情牽扯到婚姻裏的人,七娘子其實隻見過兩三個。餘下的所有人在談到婚姻大事的時候,總是提著門當戶對,提著靠山,提著親戚,提著妯娌,提著公婆……卻從來沒有人問過,婚姻裏的一方是否喜愛另一方。而直到這一刻封錦問出口的時候,她似乎才能肯定:即使是在大秦,也始終有人在意婚姻中的愛情。
  耳邊又聽得封錦再問,“你不希望世子到南洋去,是舍不得他,還是他留下來更好?”
  七娘子依然答不上來。
  如果沒有乞巧……不,她更應該感謝乞巧,乞巧證實了她最深的恐懼並非無的放矢,也證明了她的抗拒並非沒有意義。她沒有低估許鳳佳,她不應該在這段婚姻裏投入感情。
  封錦也沒有追著七娘子往下問。
  他的神色間,就湧現出了濃得化不開的遺憾。“在這世上,或者我們每個人都有低頭的時候。我情願在很多事上低頭,但如若出乎我的本意……善衡不要笑我,若我中意的那個不能常伴左右,我寧缺毋濫。既做如此想,有時也就難免寂寞,然而這寂寞,我也有幾分甘之如飴。”
  在這一刻,那個孤高的少年,似乎又在這溫潤的青年後隱隱露出了一點殘餘,七娘子怔然望著封錦,第一次對自己的表哥升起了一股敬意:就是在現代,也多的是男人用身體談性,心靈談愛,像封錦這樣努力做到身心如一的男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很值得欽佩。
  然而心中卻又閃過了無數言語:封錦潔身自好,不能說不是好事,但總有一天,封家是需要一個子嗣的。就算他不需要,封太太和封綾也都會需要……
  下一刻,她又開始厭惡起了自己的傖俗,為什麽在這樣一份潔白美好的感情之前,她所能考慮到的隻有醜陋的現實?
  因為現實畢竟是無法改變的。
  她搖了搖頭,啞聲道,“可很多時候,我們都沒有選擇。”
  她就想到了九姨娘,想到了五娘子,想到了六娘子,甚至於想到了敏大奶奶、大少夫人、封綾……她們或者在愛情上不顧一切,或者理性地摒棄了愛情的影響,或者主動放棄了愛情的可能,又或者在愛情和世俗之間作出了妥協。然而她們也都並不大快樂。
  而她自己呢?
  她還有勇氣作出自己的選擇嗎?她能像封錦這樣,隻滿足於‘有一個人對我很好,我也對他很好’,寧可讓寂寞常伴左右,寧缺毋濫嗎?或者封錦有一天也必須對現實妥協,讓他為愛所守的貞潔蒙塵,為家庭生產一個子嗣?
  畢竟現實的力量,永遠是最強大的。即使她改變了許鳳佳,強求到了他的專一,是否將來有一天,她依然不得不對現實讓步?
  七娘子忽然有些後悔,或者是與連太監的見麵已經亂了她的陣腳,封錦這幾句話,簡直是問得她心底翻江倒海。
  她深吸一口氣,又挺直了脊背,徐徐起身隨著封錦的目光,一道看向了那朵含苞待放的千裏香。
  封錦便微微用力,將這朵皎潔的白花采下,為七娘子插到了鬢邊。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望著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容裏遍布溫暖。“這一次我見到善衡,總覺得你心底很不快樂。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藏了什麽心事,但我想,你是不願和我說的。”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臉頰,才聽封錦續道。“隻是人生苦短,不管心裏有多少苦楚,也不要忘了,就在身邊枝頭,還有無數的花苞,經受風霜雨打,隻等著盛開。為著盛開這一刻的芬芳,再長再久的等待與寂寞,也終於是值得的。”
  這句話似乎在安慰七娘子,又似乎像是自我寬慰。
  而即使七娘子自己已經亂成了一團扯不清的絲麻,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刻,實在是封錦最美麗的一刻。
  在此時此刻,他是喜悅的,因為他正盛放,而盛放的歡欣,似乎已經抵得過人生中前二十多年的落魄,與身後注定流傳的罵名。
  封錦再歎了一口氣,又欣然一笑,招呼七娘子,“從這裏出去,就是你表姐的閨房了。”
  盡管這一番對話已經結束,也沒有一點激烈的情緒,封錦不過說了幾句簡簡單單的話語,表明自己的心跡。甚至於這心跡在任何一個大秦人眼中都可能是極齷蹉,極輕浮,極其不負責任的,但七娘子依然覺得,她的整個生活都在這一番話中受到了動搖。
  如果連封錦都敢拚死吃河豚,她為什麽卻總是這樣束手束腳的,愛不敢愛,恨不敢恨?
  盡管盡力遮掩,但上了回程的馬車後,七娘子依然陷入了恍惚。
  她的視線就不時調向了許鳳佳。
  如果她可以選擇,七娘子肯定自己決不會選擇許鳳佳作為傾心的對象。甚至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許鳳佳有絲絲縷縷難以分辨的好感。在他麵前,她總是掛不住自己的麵具。
  她雖然舉止得宜進退得體,但畢竟也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心。
  許鳳佳似乎也有心事,一路上都沉眉凝思,英氣的麵容上就籠罩起了濃濃的失意。
  七娘子忍了再忍,依然沒有忍住:她不該關心他,然而她畢竟是關心他的。
  “是和連世叔的說話不大順利?”她輕聲問許鳳佳。“皇上那邊……”
  許鳳佳搖了搖頭。
  他抬起眼,濃得化不開的眼神,直直地對上了七娘子。
  “我看到你和封子繡在一起說話。”
  許鳳佳的話裏,居然遍布頹唐。
  206匕見
  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雖然說男女大防,她和封錦在一起談話,似乎是有些越禮。但話又說回來,那是她嫡親的親表哥,並且經年不見,還有連太監這麽一個共同的長輩,和封錦稍微談得久一點,難道還礙著什麽了不曾?
  再說,許鳳佳如果看到她和封錦的對話,也該知道兩個人根本沒有肢體接觸,從頭到尾不過是封錦摘了一朵花插在她頭上,許鳳佳有必要這麽介意嗎?
  “嗯,我和表哥談了談往事。”七娘子皺了皺眉,沒有流露出一絲心虛:她和封錦之間也的確沒有什麽好心虛的。“如果你連我同一個年輕的男子說話都容忍不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許鳳佳又煩躁地打斷了她。
  他咬著唇,難得地顯出了猶豫,掃了七娘子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算了!”他的語調冷了下來。“回家再說。”
  馬車內就靜了下來,七娘子透過窗邊的白霧,望著冷清的街景:靠近宵禁,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
  從安富坊回澄清坊,都是在內城打轉,馬車繞了好幾個彎,沒有多久就進了煤炭胡同,兩夫妻在車轎廳下了外用的馬車,許鳳佳先鑽出了車門,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廳,也不知去了哪裏。
  七娘子不禁秀眉緊蹙,目送他的背影轉向了夢華軒方向,才吩咐立夏,“我們回去換件衣服,到清平苑請個安。”
  已經交了初更,樂山居已經關門落鎖了。許夫人卻是多年來起居不定,初更往往還沒有入睡的打算,七娘子回明德堂換了家居的衣服,略施梳洗,就進了清平苑向許夫人報平安。
  雖然這些年來身體一直不好,但府裏的大事,許夫人卻從來都是心底有數的。許鳳佳為了南洋行軍和皇上鬧別扭,許夫人當然不可能一無所知,就連這一次外出為的是什麽,許鳳佳也沒有瞞著母親。
  “似乎談得還好。”七娘子就添添減減地向許夫人匯報。“想來幾個重臣如果都能頂住,各方麵軟磨硬泡之下,或許皇上也……”
  許夫人拉長了聲音,低低地應了一聲,又搖了搖頭。
  “皇上那樣有主意的人,”她對今天的這次會麵,好像並沒有報太大的希望。“真的想要做一件事,隻怕是我們攔不住的。”
  沉思片刻,她又舒展了眉宇,“不過以皇上的性子,鳳佳要是真不想去,恐怕他也不會相強。”
  話雖如此,許夫人的語調裏到底是多了一點心事。七娘子也沒法寬慰她太多,隻是又交代,“世子進夢華軒去了,恐怕一會沒能進來向娘請安……”便起身告辭,出了清平苑。
  等她進了西三間,許鳳佳已經洗漱過了,頂著一身清爽的水汽站在窗前發呆,七娘子瞥了他一眼,徑自進了淨房寬衣洗漱,一邊低聲問進來服侍的中元,“世子爺一進門就是這個樣子?”
  中元是一臉的後怕,“可不是一進門就凶神惡煞的?”
  她口齒活泛,不比立夏和上元穩重,形容許鳳佳進門時候,“就像是剛吃了個蒼蠅似的,我們都嚇得不敢說話……”
  七娘子心裏倒是越發納悶了起來。
  索性站在許鳳佳背後,把自己和封錦的對話又過了一遍,確認無論是他還是自己,都不曾做過說過什麽不合適的話,就是兩兄妹閑話家常,才站到許鳳佳身邊清了清嗓子。
  “你們都下去吧。”她衝中元擺了擺手,又添了一句,“今晚就不要人上夜了。”
  幾個丫鬟就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將西三間裏外的幾扇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顯然是聽出了七娘子的言下之意。
  許鳳佳一直保持沉默,隻有雙唇邊繃緊的線條,泄露了他負麵的心情。就連關門聲,都沒能讓世子給出沉默之外的一點反應。
  七娘子的眉頭就蹙得更緊了起來。
  許鳳佳決不是有了心事反而往肚子裏吞的性子,隻看他忍著氣回來和自己講和,又要留在京城支撐大局,就能知道這人雖然有時會意氣用事,但怒氣過後,總也會冷靜思考。
  可現在他與其說是狂怒,倒不如說是……悲哀。
  她從來很少在許鳳佳身上看到這樣低沉的情緒。或者說他也從來沒有將這份情緒展覽在七娘子跟前,這畢竟是一種示弱,而許鳳佳又是那麽的要強。
  “你是不喜歡我和表哥說話?”七娘子就主動站到了許鳳佳身邊,和他一起望著暗淡的月色。“表哥隻是從連世叔那裏帶我出來……你總不是覺得我和他之間,有什麽不該有的事吧?”
  封錦又不是傻的,七娘子當然更不是傻的,許鳳佳就算當時有誤會,稍微一想也應該明白過來,至少總要求證一下。總不會是看到她和封錦從花園裏過來,就徑自認定了什麽,兀自開始黯然神傷了吧?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焦躁:她雖然不想承認,但許鳳佳反常的低沉,讓她的情緒再起了波動。
  這一天之內,她心裏全都是事,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一刻休息,本來就已經相當疲憊,甚至於失去了偽裝自己的興致。見許鳳佳還不答話,她索性一下站到了許鳳佳跟前,強迫他將視線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到底怎麽了?”她一字一句地問,“有什麽事,你總要說出來,什麽都不說,我怎麽知道該怎麽做?”
  話一出口,她又有些微微的後悔:這樣說,好像自己是為了取悅他而活著似的……但旋即,七娘子又將這些算計推到了一邊。她實在是有些心力交瘁了,眼下要再計較那麽多,也沒有這份精力。
  許鳳佳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沒什麽!”他煩躁地背過身去,躲開了七娘子的注視。“今兒累一天了,睡吧!”
  七娘子索性趕前幾步,又攔在了許鳳佳跟前,靜靜地瞅著他瞧,大有不鬧個明白不肯幹休的架勢。
  “我今天已經很累了,”見許鳳佳不為所動,她索性又加了一把火。“不想帶著心事入睡。”
  許鳳佳就揉起了眉心,英氣的容顏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疲憊。
  “我看到你和封子繡在說話。”他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說辭,態度平靜如水。“就是這麽回事。”
  七娘子莫名其妙地盯著他看,“你什麽時候說話這麽婉轉了?還是你忘了,他是我嫡親的表兄……”
  “我知道他是你表哥!”許鳳佳粗著嗓子打斷了七娘子的解釋,語調裏忽然間多了滿載的怒氣。反而讓七娘子安心下來——還會吵出來,事情就不算太嚴重。
  雖然她也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以至於讓許鳳佳有這樣激烈的反應。
  許鳳佳話說到一半,忽然又頓住了。
  他深吸了幾口氣,似乎在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怒氣,他逃避著七娘子的眼神,搖了搖頭,粗率地結束了自己的陳述。“明天再說,今晚先睡吧。”
  見七娘子還不曾讓開,他索性直接將她攔腰舉起,輕輕放到了一邊,徑自寬衣解帶,坐到了床邊。
  七娘子這才知道,原來一個拒絕交流的生活夥伴,可以讓人打從心底惱火起來。
  她本來已經疲憊得沒有惱火的力氣了,然而當著許鳳佳明顯的保留,心底卻似乎是長出了一根長刺,叫她坐臥都不舒服,更不要說安然入睡了。
  勉強在許鳳佳身側躺下,她閉上眼,在心底想著一件接一件的棘手事務……然而隨著許鳳佳的每一個輾轉反側,他那反常的悲哀表情,在她眼簾後頭不斷被重放,就好像一張貼滿了心城的招貼紙,思緒走到哪裏,都無法回避。
  待到許鳳佳又翻了個身,七娘子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她一下就半坐起身,急促地拍了拍許鳳佳的肩頭。
  “許升鸞你到底怎麽了?”她的音調裏居然出現了一絲難得的懇求,七娘子卻也根本無心去武裝出不在意——她的確是在意。“你是不喜歡我和表哥說話?還是你隻是不喜歡我們同封家走得太近……你不說,我怎麽知道該怎麽做?”
  在她心底,有一個最小的聲音似乎又發出了一聲冷笑。嘲諷著她的口不對心。
  她知道!七娘子煩躁地意識到:原來隻是這一個多月的相處,自己已經對許鳳佳有了太多的好感,以至於他的低沉,直接影響到了她的情緒。
  這當然是錯的,她當然應該及時糾正,但今晚她實在也已經太累了,理性罕見地全麵撤退,留下感性在央求著,幾乎是絕望地提醒著她,她是多在乎許鳳佳的情緒。
  許鳳佳的呼吸聲陡然就粗重了起來。
  這話中的一絲哀求,好像比得過千言萬語,一下就把他的情緒逼到了失控邊緣。
  他沒有動,隻是睜開了眼,在模糊的黑暗中,七娘子仍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掃視,逐分逐寸,甚至帶了一絲省慎。
  “我看到你和封子繡在說話。”他輕輕地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敘述。“楊棋,我看到你同他說話。”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簡直要尖叫起來:同封錦說話,難道甚至是樁死罪?
  她沒有開口,許鳳佳輕輕地冷笑了起來。
  “你甚至還不明白,是不是?”
  他的聲音是多變的,曾經憤怒得像是剛出爐的鐵器,熾熱而致命,也曾經帶了刻意的不屑,鋒銳得像是最尖的針。然而不論什麽時候,疲憊時無奈時虛張聲勢時,也總有一股勃勃的生機……但此時此刻,這生機居然消失不見,留下的是死水一樣的寧靜。就好像……
  七娘子愕然發現,這聲調就像是她自己的語氣。
  “從小到大,我從沒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東西。我身邊的所有人,也從來沒有不把我當一回事。”許鳳佳抬起手,撫摸上了她的臉頰。他的指尖依然是熾熱的,但這觸碰裏卻少了往常的情愫。“喜愛我的人,希望我將來能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不喜愛我的人,也從來都將我當成一個強勁的對手。”
  “隻有你,楊棋,隻有你從來沒把我當成一回事。我早知道你不喜歡我,可你越不喜歡我,我心底就越是惦記著你。我想讓你求我,讓你承認你不如我,可等我到西北之後,當我站在楊家村你從前的家中時,我想的卻是你在這樣的地方怎麽能過日子,想著你應當錦衣玉食,應當受到和我一樣的供養,這樣你對我低頭的時候,才是真正的低頭……在那一刻我才知道,其實我心底是有一絲喜歡你的。”
  “等我再見到你之後。”許鳳佳頓了頓,他吞咽了一下。“你出落得好漂亮,小時候我覺得你長得也不過如此,你六姐就比你更好看得多。可到了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精氣神是那樣的重要,居然能勝過外表的美麗……我時常趁人沒有發覺,看你幾眼。想著你靜靜的樣子,那股深不見底的感覺,居然讓我感受到了一種挑戰。”
  七娘子怔怔地聽著他的告解,她的呼吸艱困了起來。她從來也沒有想到,許鳳佳會用這麽平靜的語氣來談論著那段對他來說太過不堪的往事。
  “而你果然是難攻的堡壘,我看不透你,我想你是喜愛我的。可我又不能肯定……楊棋,你是最難解的珍瓏局,我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說你喜愛我,可你是否真的愛我,我捉摸不透。若你愛我,為什麽你一直在推拒,一直不肯對我低一低你的下巴?若你不愛我,你又為什麽……為什麽獨獨對我,流露出一絲特別。”
  “可後來等我明白你是真的喜愛過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很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我恨過你。”
  許鳳佳苦澀地笑了。火熱的手指,遊移在七娘子臉側,忽然間又溜到了她唇畔,輕輕地抵住了七娘子微張的唇瓣。
  “善禮的死,是我人生中第二個失敗。是對善禮的失敗,也是對你的失敗。我和你之間的對局,我是又輸了一次,你是對的,我是錯的。”他的聲音裏多了些困惑。“楊棋,為什麽我一生中的每一個失敗,都有你的身影?”
  七娘子的眼眶裏漸漸地蓄起了淚。
  她甚至是惶惑的,在她心底,有一股力量在衝擊著她的自製,她想要止住許鳳佳的話頭,想要挽留住在這一個月間,存在於他們間的那一份虛假的平衡。有些事被避而不談,有些人被擱置到台麵下頭,他們還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虛假的溫情。
  但這份所謂的恩愛,似乎正隨著許鳳佳的告解而漸漸地零落了下來。
  “在廣州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我想我給善禮的支持實在太少,為了你我也要回京城來。我想我的時間太少,要讓你對我低頭,對我說一聲請,總是要做水磨工夫。隻要我肯等,我總能等到你心甘情願地選了我,而不是我一直在追著你要一個選擇,你卻隻會告訴我,你沒有選擇。我情願慢慢地推,而不是想要一下打破你的……你身邊的……你心裏的那扇門。”
  “可今天我看到你和封子繡說話。我花了多少時間看著你,楊棋?我知道你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對長輩,對朋友,對敵人,對下人,甚至是對我……可當你和封子繡談話時,你臉上的表情,我一個都沒有見過。”
  “我那樣想要,那樣多次去逼迫你,不就是想從你臉上看到那樣的神色?我求都求不到的真誠……你憑什麽那麽輕易地給了封子繡?”
  他慢慢地抽回了手。“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等,不要逼你太過,要等你放開心門,讓我進去。我知道你自小日子過得不容易,所以你習慣提防,習慣作偽,習慣了……習慣了向你索求什麽的人往外推。可我不知道,其實你隻是對我把守得那樣嚴,而要關心別人,要去選擇別人,又是那樣容易簡單的一件事。在心裏,你一直都沒有喜愛過我,你是真心要把我推得遠遠的。嫁給我,你是真的沒有選擇。”
  他的語調裏,又籠罩上了那死氣沉沉的哀傷。
  七娘子不覺又撫上了臉側,似乎正在挽留許鳳佳所留下的那一點餘溫。
  她似乎是真的做到了她需要的一切:她讓許鳳佳相信了她一直需要他相信的事。她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喜歡,所以他不應該繼續糾纏。
  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就滑落了下來。
  她感到,她明白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刻,如果她放任這一刻過去,以後許鳳佳就不會再索取她所不想給予的那些東西。她的感情,她的愛情和她的在乎。
  然而他也不會再給予她他的關心,他的愛情和他的在乎。他已經承認了楊棋是他的失敗,而學會承認失敗,正是接受失敗,遺忘失敗的第一步。
  放開手,放開這一刻,她的生命中將不會再有許鳳佳這個變數,她會得到一個優秀的丈夫,一個和桂含春、和權仲白沒有不同的丈夫,在她的生命裏,不管是誰扮演這個角色,都不過隻會是個符號。
  然後她會失去許鳳佳,這個她一直在努力否認,努力抗拒,這個她理智上也明白永遠無法成為她想要的伴侶,然而感性卻不斷想要靠近的男人,一個鮮活的,獨一無二的許鳳佳。
  西三間就安靜了下來。
  七娘子數著自己清淺的呼吸,聽著許鳳佳粗重而略帶梗塞的呼吸,她緊緊地閉上了眼。這安靜,讓她窒息。
  推掉,推掉,放開手。她的意識裏傳來了喃喃地,無聲地低語。
  不!留下他!又有個微小的聲音在不顧一切的尖叫,留下他,留下他!
  在這一瞬間,前世今生無數個碎片席卷而至,她看到封錦,寂寞地盛放,看到五娘子臨終前那一抹釋然的笑,看到六娘子的窒息,看到她自己在人群中踱步,自由自在,然而無邊寂寞。
  那聲音漸漸地弱了下去,終於不聞。
  這份讓人窒息的安靜,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甚至長到兩道呼吸聲都勻淨了下來,才有一道安靜而冰冷的女聲,打破了濃黑色的靜謐。
  “知道在表哥麵前,我為什麽能放下心防嗎?”
  沒有答話,然而那粗重的呼氣聲,卻已經頓住了。
  207自我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她盯著黑暗中模糊的百寶嵌痕跡,幾乎是虔誠地用自己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那精致的做工,在她內心深處有個部分不禁開始好奇,究竟是要花費多少年心思在雕琢技藝上,才能將珍珠寶石這樣精巧地鑲嵌在堅硬如鐵的黑檀木上,以至於造出了這樣的工藝品……
  下一瞬間,她又堅定地推開了自己漂浮的思緒。她知道自己又在逃避,在這麽多年的矯飾之後,她幾乎已經不能自然地麵對自己,更不要說將一部分的自己向著這個危險的男人打開了。
  他是危險的,她打從心底細細地顫抖起來,難以遏製地想,他可以傷到我。
  在這世上能傷害到楊棋的人,屈指可數,而所有可以讓她放下心防去靠近,去展示自己的軟弱和畏懼的人中,也隻有許鳳佳是莫測的。封錦不會傷害她,九哥不會傷害她,甚至五娘子、六娘子在有所選擇的情況下都不會傷害她,而她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即使他們想要傷害她,所帶來的後果也不會比許鳳佳在不經意間造成的破壞更嚴重。
  因為他們對她所要求的,她所給予他們的東西,並非不可替代。而許鳳佳想要的,她甚至已經在給予的一些東西,即使是她自己,一輩子也隻有這麽多。
  七娘子甚至不喜歡用愛來形容他在索取的東西,那詞語帶著一股輕佻的天真,並不適合她灰色的生活,這是遠比愛更沉重得多的東西。她甚至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許鳳佳想要她完全敞開,想要她接納他進自己的生命裏,他在索取的是七娘子的一小片人格。
  而這一切可能行得通的機會實在是太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夢囈一樣地,第一次在許鳳佳跟前,她半是含蓄半是坦率的承認了自己的軟弱。
  “因為他傷害不了我,而你會。”
  以許鳳佳的聰明,這已經是一個足夠直接的告白。
  她身邊的男人震驚地坐起身,七娘子也調整姿勢,靠到了床頭,在黑暗中平靜地接受著許鳳佳的凝視。
  “所以……”許鳳佳拉長了調子。“就因為我會傷害你。”
  他的手指又找到了七娘子的臉頰,然而這一次卻帶了過分粗魯的力度,唐突地在七娘子的臉側巡遊,似乎想要用手指讀出她現在的表情。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膽小,楊棋。”他的調子是如此的矛盾,蘊含了這樣洶湧的怒火,卻又平靜得像是最輕盈的絲綢,在七娘子的肌膚上滑過。“還是在你心裏,我就那麽不堪?我難道對你還不夠好?”
  七娘子沉默了下來。
  許鳳佳對她無疑是很好的。就算是最挑剔的姑娘家,如果處在她今天這個位置,也未必會有什麽不滿意。
  對她身邊的清秀侍女們,他從來都不曾多看一眼,雖說公事繁忙,卻也盡力抽出時間來陪伴妻兒,甚至於為了家庭,還肯放棄能讓他建功立業的遠航之旅……就是二娘子的丈夫孫立泉,這些年來也陸陸續續抬舉了七八個通房,還有兩三個生育兒女的上位成姨娘,連大老爺、二老爺這樣的貨色,在大秦都算是不錯的丈夫了,許鳳佳對她,簡直堪稱模範。
  也難怪他是這樣憤怒,有這樣的底氣來質問她為什麽還不肯妥協。
  她忽然覺得很冷,而這冷意卻並不像是忽然的一個冷戰,倒更像是一種自覺:她覺得她被淹沒在了一池冰泉裏,曾經一度,她已經麻木到忘卻了自己的處境。然而在這一刻,七娘子終於明白,就算在外表上,甚至很多時候在心理上,她都已經很像是個大秦人,但她畢竟並不是,在這個社會裏,她很孤獨。真正的她,永遠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她越是不想要放棄最後僅剩的一點自我,就會越強烈地感到一股窒息。
  “你對我很好。”她輕聲肯定。“我知道你一直在盡力對我好,對五姐好,對四郎、五郎好……你已經很努力。”
  她頓了頓,咬著唇在心底不斷地為自己鼓勁,甚至是在強迫著那個軟弱的、隻想著逃避的自己,來麵對許鳳佳無言的憤怒。他應該有一個答案,他值得一個答案。
  “但我們依然是不平等的……許鳳佳,我沒有辦法在這樣卑微的位置上對你付出什麽。”
  許鳳佳尖銳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七娘子摸索著一下握緊了他的手,他又安靜了下來。
  “我不是說你還抱持著你的優越感,那是兩回事。”她反而平靜了下來,就像是在一場大考後終於交了卷的學生,有一種古怪的解放感。“曾經在社會地位上,我們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而我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庶女。曾經你也幼稚得以為這足以決定我們間的關係,你索取,我隻能給予。而你的給予,要仰仗你的恩賜。”
  她無聲地笑了,“但現在你不是這樣了,我也不是這樣了……我明白在這後頭,你肯定改變了很多,這一切雖然並不是都因為我,但最終的受益者,卻還是我。”
  七娘子在社會地位上的改變,是源自她自身的奮鬥與命運的安排,時至今日,她已經不是那個誰都可以來踩兩腳的庶女,不管誰做她的丈夫,也都不可能隨意欺淩。她可以平等地和任何一個丈夫做棋局兩邊的對手,展開一段精彩的博弈,她有了入局的資格。
  而許鳳佳的改變,或許源自了自身的成熟,或許也源自於五娘子的不幸,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對人對己要求都太苛刻的少年。這一點,就是在最想推開他的時候,七娘子都無法否認。
  他甚至學會了聆聽,放任黑暗成為她最好的保護色,提供給她虛假的安全感,讓她繼續將心底壓抑了幾乎是永恒的話語,傾瀉而出。
  “但這還是不夠,你給我的依然不夠。你做得很好,在這世上可能也沒有誰能比你更好,而這對我就隻是不夠……問題在我,不在你。我想要的伴侶不是這樣子的,我想要的世界不是這樣子的。”
  話到了末尾,七娘子已經不再控製,絕望幾乎是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淹沒了她的理智,在她的話語中找到缺口,然後奔湧而出。
  西三間內就又靜了下來,許鳳佳的手指沒有再挪動,而是若有所思地揉蹭著七娘子的手腕,給她柔嫩的肌膚帶來了絲絲的麻癢。
  七娘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從來不知道僅僅是一番傾述,就能給自己帶來這樣激烈的輕鬆感。她感到了久違的暢美睡意,睡眠不像是個任務,不僅僅是在精疲力竭時補充體力的途徑,終於又像是一樁美好的事體,向她誘人地招著手。
  她絕不會後悔,她模糊地想,她早該說清楚。不論將來會怎樣,這是她欠許鳳佳的。不是他不夠好,隻是她對他來說太超前了。
  然後許鳳佳動了。
  他往前靠,整個人壓在了七娘子身前。
  原本極致的疏離,忽然間又轉化為了極致的進犯,七娘子的私人空間被他瞬間擠壓得近乎於無,他火熱的吐息,直直地吹到了七娘子耳邊,帶來了一絲尖銳的撩動。
  “告訴我。”他的聲音低得像是一匹沉重而絲滑的錦緞,灌進七娘子耳朵裏,有一種無處不在的灼熱。“你想要的是怎樣的我。”
  僅僅是這一道聲音,許鳳佳就傳遞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片刻前,他依然冷淡、失望並且疏離,但現在他是進犯的,他是索取的,他甚至是生機勃勃的。
  七娘子笑著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疲憊地說,雙手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誌,它們環上了許鳳佳的肩膀,心不在焉地玩弄著他的發尾。“你依然以為一切是很簡單的,我提出我的想望,而你隻需要滿足。”
  許鳳佳的唇在說話時若有似無地拂過了她的臉頰。“這一切本來就這麽簡單,我喜愛你,你也喜愛我。餘下一切,都是細枝末節。”
  他頓了頓,又輕輕地笑了起來。
  盡管眼前是絕對的黑暗,但七娘子依然可以描摹出笑容中的挑撥,就像是當年百芳園四宜亭中的一笑,有勝券在握的得意,有少年的雄心……
  她微微地戰栗起來。
  她也是人,也會被誘惑,許鳳佳這道大餐,對她的影響力,不是現在的她可以勉強壓抑的。
  “告訴我。”他又在她耳邊吹氣,“你喜歡我怎麽做。”
  話裏的曖昧,幾乎拉出了絲絲縷縷有形的銀絲,無孔不入地鑽進了她的七竅,鑽到心頭,癢絲絲地往下扭動,讓七娘子必須用力咬著唇,才能止住一聲苦悶的呻吟往外冒。
  她努力抑製著顫抖的衝動,維持著自己冷靜的風度。
  他甚至還根本不知道你要求的是什麽!她在心底斥責自己,你怎麽能就這樣激動起來,好像他表示出願意聽從你意願的態度,就已經是你想要的一切……
  該死的女人天性!七娘子氣急敗壞地想,過去幾個月裏許鳳佳費盡心機都沒有得到的軟化,隻用一個姿態,就已經讓她的防衛幾乎潰不成軍。
  “我要的是絕對的平等。”她藏著喘息,快速而急切地要求。“這東西不是你說要給我,就可以讓我得到的。”
  許鳳佳的唇幾乎已經沾到了她的唇瓣邊上,然而隨著七娘子的說話聲,他一下凍住了。
  七娘子這才得以喘息,她略略將許鳳佳推後了一點,卻也舍不得拉得太遠。
  “你要明白的是,”她漸漸喘勻了氣息。“我不是你勾個手指就能得到的東西……就算你做到了我要求的一切,我們也可能並不合適,但有些承諾你卻不能反悔,升鸞,我可能不值得你的付出……”
  她的警告被許鳳佳輕聲噓住。
  “值不值得,是我自己的把握。”他就像是手握重金的買家,狡猾地盤旋在七娘子耳側,熱情地誘惑著她主動打折降價。“你隻管說,你喜歡我怎麽做。”
  這句話對女人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七娘子甚至有些惱火起來。
  “你要明白。”她坐起身,盡量靠到床頭,遠離這個強壯而且火熱的誘惑,平靜下自己的語氣。“我和你是平等的,許鳳佳。即使整個許家,乃至全京城、全大秦,整個天下的人,都指望女人要三從四德,我也從來沒有把這些屁話當回事。”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在另一個大秦人跟前,放肆地露出了自己對女誡、女則的不屑。
  “我是個完整的人,我的存在,並不是為了取悅我的夫君,不論任何人是我的夫君,這一點都不會被改變……你想要我對你好,你就得先對我好。喜愛我不足夠,你還得對我好,你要明白我的喜好,實現我的願望。”她一邊說,一邊自己都有點好笑。“但首要你依然是要明白,我和你是平等的,你對我的好,不是垂青,我可以接受,也可以將它推得遠遠的。拒絕你,不會令我變成壞人。”
  “但對我來說,你就是壞人。”許鳳佳細聲抱怨,“我那麽喜愛你,楊棋——”
  七娘子以牙還牙,也噓住了他的抗議。
  “你有多愛我?”她輕聲問,“這一輩子,你能不能隻有我一個人?”
  西三間內一下就又沉寂了下來。
  許鳳佳整個人凍住。
  七娘子幾乎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一件事。”她的話裏居然真的有理解。在大秦生活了這麽多年後,她明白對於大秦的男人來說,性與愛,從來就不能混為一談。就以大老爺為例,他愛不愛大太太,也決不是由他有沒有納妾決定的。即使有人一輩子沒有納妾,那也決不是因為對妻子的尊重,恰恰相反,那是由於對妻族權力的恐懼,或者對妻子本人殊恩的感激。許鳳佳盡管愛她,但卻決不會將專一看做是本分的要求。“而我甚至還不是要求你,一旦我們相愛,你不能再有別人。不,不是這樣,對我來說,一個不專一的夫君,連要求我打開心防的權力都沒有。即使將來我們對彼此敞開一切,發覺其實並不合適,但這份專一也依然是我需要的。許鳳佳,我們是平等的,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但在明德堂裏,在我的屋裏,如果我一輩子隻有你一個人,你一輩子,也隻能有我一個人。”
  “別急著回答,你好好想想。”她輕柔地歎息著,拂過了許鳳佳的眉宇。“二十歲,顏色還鮮嫩的時候,這份承諾不難。三十歲,我開始老,你卻還年輕,或者依然可以堅持。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一輩子很長,你身邊永遠會有隨時可以摘取的鮮花。你先想想,你能不能永遠說不。”
  “甚至於你做出了這份承諾之後,你很可能不會喜歡真實的我。我很沉悶,自己都覺得自己無聊,一點也不善良,甚至說不上體貼……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才藝。”她仔仔細細地為許鳳佳分析。“也不要覺得你能欺瞞過我,暫時許下這份諾言,到了日後再來反悔……”
  她的聲音冰冷了下來。
  “因為如果你膽敢那麽做,從我知道你和另一個女人發生過什麽的那一刻開始,我會一點一點毀掉你的生活,你重視的一切,你珍視的每一個人……我會讓你覺得活在這世上,沒有一點樂趣可言。”
  許鳳佳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反而覺得一身輕鬆。
  捫心自問,她從來也沒有樂觀過。讓一個男人放棄全世界的鮮花,隻取她這一朵甚至稱不上特別誘人的芳草,就好像叫一個永遠在饑餓中的美食家,隻能吃一道菜一樣殘忍。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知道她的要求,在這世上恐怕沒有誰能夠滿足。她依然不後悔自己開出了這樣苛刻的條件,即使沒有人願意滿足,即使沒有人能夠滿足,即使她本身可能不值得一個受過大秦教育的男人付出這麽多,隻為了得到這個機會。
  但這樣做的感覺真的很好,將真實的自我展現出來,不管能不能找到共鳴,對她來說,都是難得的享受。
  “啊,忘了告訴你。”七娘子甚至靠前了一點,在許鳳佳耳邊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權神醫為我扶過脈,他說我身子不好,恐怕很難懷孕。”
  她徹底地放鬆下來,吐出了一口輕鬆的氣息,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七娘子覺得她已經不需要再挺直脊背了,這一輩子,她再不需要用外在的堅持,來鼓勵內心深處的恐懼。
  在這麽多年之後,這一世第一次,她終於找回了那個真實的自己,哪怕隻有一點,哪怕隻有一小片,她還是那個她,那個即使一無所有,也不願向現實完全妥協的孤女。
  208勝利
  西三間內再度沉默下來。
  隻是這沉默不再窒息,對七娘子來說,反而帶了可貴的溫存。睡意就像是潮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上來——七娘子等了等,才輕推許鳳佳的肩頭,婉轉提醒。
  “這種事,也不是要你馬上做個選擇。”
  許鳳佳忽然一下就塌下來,整個人壓在了七娘子身上,讓她的呼吸都為之一窒,才懶洋洋地撐起了身子,調整重量,不讓七娘子承受自己的全部體重。
  “謝天謝地……”他的呻吟中透著毫不掩飾的放鬆。“你沒生氣?”
  “我幹嘛生氣。”七娘子不禁莞爾。“你要是一口答應,恐怕我才要生氣呢。”
  像這樣的大事,假如許鳳佳絲毫不做考慮就答應下來,反而隻會顯得他根本沒有把七娘子的話聽進去。
  許鳳佳就深思地嗯了一聲。
  他又沉默了下來,隻是任憑長指遊走在七娘子的發間,一遍又一遍地爬梳著她的秀發。
  “你真是……”話說到一半,又斷了,久久之後,才接上了若有若無的低吟。“太特別了,楊棋,你實在特別。”
  七娘子不禁在他身下微微地笑了。
  “你當我想?”她輕聲地,澀然地說,將無邊無際的苦澀與心酸,挫敗,全都化成了一句淡淡的傾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
  “如果……如果我沒法答應呢?”許鳳佳一邊問,一邊將唇貼近了她的臉頰,用唇邊新生的胡渣,一遍又一遍地刷過她的唇畔,這不是吻,卻要比吻更曖昧。“如果我答應不了呢?”
  “那你的生活會輕鬆很多。”七娘子毫不考慮地回答。“你還是可以……”
  她主動偏過頭,在許鳳佳唇上印下了一吻,又退了開來。
  “肌膚之親,還是可以有……隻要你想要,我也想要。”她的聲音裏就帶上了笑意,甚至還伸手向下,輕輕地彈了彈隻因為這一點最輕微的刺激就興奮起來的器官。“在適當的時機,等四郎五郎再大一點。我會提拔一個通房,你讓她生個兒子……那以後,你愛幹嘛就可以幹嘛。別鬧到我跟前來,我也不會管你。”
  許鳳佳一把抓住了她使壞的手,深思地揉蹭起來,“你可真賢惠。”
  話裏雖然帶了輕輕的諷刺,但也有濃濃的沉吟。
  “如果你沒有一直在索取,一直想要……這本來就是我準備給你的。”七娘子輕聲細語。“不論誰做我的夫君,我都會做個本分的妻子,隻要求少少一點東西,沒什麽是你不能給的——但,你也不能再索取更多了。”
  “所有這些……”許鳳佳揮了揮手。
  “所有這些。”七娘子輕柔地同意。“所有的私密,會全部關起來。你想要的東西,不可能再得到……說老實話?我也不覺得你會喜歡,我真的很無聊,很……不可愛,你難道還不清楚?”
  許鳳佳靜下來,在黑暗中尋找著七娘子的雙眼,一點點微光,讓他們的眼神互相鎖定,但卻因為太過黑暗,而無法打量對方的表情。也正是這一點讓兩個人都有了幾分放鬆: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無須偽裝起無暇的麵具。
  久久,許鳳佳才沙啞地道。
  “你是一點都不可愛。”
  “女人要嬌弱些才惹人憐愛,可你從來,從來都沒有嬌弱的時候。”
  “打從第一次見麵起,你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對我說‘我誰也不要,獨個兒就能過得好好的’,‘我誰也不用靠,就能把頭抬得那麽高’。”
  “越是這樣,你就越不可愛……可我……可我就越想讓你低頭,讓你承認,你得靠著我,才能過得好好的。”
  “如果你嫁得遠遠的,也許我就這麽忘了你。可你就在我身邊,還是這樣的一副態度,好像誰做你的夫君都沒有一點差別,你一個人就能將日子安排得完美無缺。”
  “不是完美無缺。”七娘子柔聲打斷。“還要做夫君的給一點點配合,才能完美無缺。”
  許鳳佳惱怒地咬了她一口,正在唇上,力度大得不算是個吻,反而像是要咬掉一塊肉,咬出了一點血。
  “在我生平所見的所有女人裏,你最不可愛,強得讓我甚至都感覺到威脅……如果你是男人,又不能為我所用、站在我這一邊,我會竭盡全力毀了你。”許鳳佳話裏的激怒漸漸平緩了下來,有了一絲認命的無奈。“可你是個姑娘家,一個姑娘家還這樣倔強這樣剛強!”
  這分明是數落,但七娘子的唇邊卻不禁浮起了一點笑意。從她的腳趾間往上,一點點暖流浸潤了上來,這久違的暖意,輕而易舉地融化了多年來的堅冰,她知道她在漸漸融化,但融化的感覺太好,好到讓她根本無法抵抗,甚至連慌張的餘裕都沒有。
  “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能毀掉你,又不能……我實在是不能停止想要你!”伴隨著急切的告白,一個吻,一個毫無保留的深吻印了上來,卻在七娘子能夠回應之前惱怒地退開了。“你真是我的克星!楊棋你怎麽能這樣吊著我的胃口,又開了這麽高的價錢!你要我……你要我置子嗣於不顧,把什麽都忘在腦後,就為了買這一個機會?——我甚至還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喜歡我得到的東西!或者你能不能喜歡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輕輕笑起來。
  “是。”
  能坦承的感覺,真是好。
  “我也就會給你這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幾乎是惡意地補充上了這句話,“你一直很喜歡對我說選擇,升鸞,現在一切利弊攤在你跟前,由得你選。你又會怎麽選呢?”
  七娘子的尾音微微上挑,竟露出了一絲罕見的俏皮。
  許鳳佳就惱怒地低吟起來,他翻過身來仰躺在七娘子身邊,不片刻,又回身把七娘子壓製在了身下。
  “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放棄?”他煩躁地逼問七娘子,“這樣你就能縮在你的殼裏,當你那個完滿的少夫人,不論身邊的男人是我還是封子繡,甚至是那個該死的權仲白,你都是一個表現?”
  “是。”七娘子承認,“如果你不索求,我一輩子也不會開口。我會做個完美的妻子,不論身邊的男人是誰,我都是一個表現。我甚至會像對表哥一樣對你,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想望,所以不論你怎樣對我,我都不會受傷。”
  許鳳佳的呼吸聲頓時變粗了。
  “但我是特別的!”他恨恨地說,扣住了七娘子的下顎,“我是特別的!該死的,楊棋!你不能否認這一點,你是喜愛我的——”
  “喜愛是可以被淡忘的。”七娘子淡淡地說。“你怪我不肯選擇……許鳳佳,其實你也很膽怯,你也會懼怕選擇。”
  許鳳佳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放鬆了對肢體的控製,整個人一下就癱軟到了七娘子身上。
  “你錯了。”他幾乎是惱羞成怒地咒罵。“從我遇到你那天開始,我就他媽再也沒有選擇了。”
  他一下咬住了七娘子的下唇,猛力在齒間研磨,讓七娘子為那疼痛倒抽了一口冷氣,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痛吟。
  “你就是要我弑君殺父,恐怕我都會允你。”在唇齒糾纏間,許鳳佳含糊的告白,像是直接往七娘子的脊背下頭傳遞著短促的電流。“隻是這個要求,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答應你?我……我巴不得我能恨你!”
  他一邊抱怨,一邊粗魯地扯開了七娘子的中衣,“在你跟前,我從來沒有贏過!總是輸……簡直邪了門了,我、我……”
  七娘子再也忍不住,她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
  “啊!”下一秒卻又驚喘起來,“你說話就說話——幹嘛——”
  對話很快破碎成了深深淺淺的呻吟。
  七娘子從來也不知道原來靈肉交融,在女方不再抗拒之後,居然是真有靈肉交融的效驗,整個體驗居然會截然不同。
  他們之間的情事曾經是讓她不愉快的,她很難足夠興奮,而許鳳佳又沒有太深的耐心,往往要借助香露潤滑,才能勉強不讓她疼痛。接下來的事,許鳳佳本人或者愉快,但她卻往往需要格外的刺激才能快樂。
  然而當她不再抗拒許鳳佳的進入,當他的進入不再算是入侵,正式得到了她的許可,身體上遍布著小火花一樣的快感,會同精神上海潮一樣的狂喜,女體幾乎是下一刻就做好了準備,隨著他的進入而迎合,在交合處發出了讓人羞澀的聲音,七娘子很快就抽著嗓子發出了細微的呻吟。
  “許、鳳……佳……”她的懇求是變了調的,或者這也並不是個懇求,在無邊無際的漂浮中,甚至於在一片強烈的白光中,她所可以發出的聲音隻有他的名字,餘下的一切可愛的小呻吟,都不具備任何意義。
  許鳳佳非但沒有緩下動作,他的行動反而變得更快,七娘子頭暈目眩,乏力地舉起手遮在額前,卻又被他撇去。
  “看著我。”他氣喘籲籲地要求,隔著微晞的曙光,七娘子隱約可以分辨出他臉上興奮的潮紅。這一次對他也是不一樣的,她昏眩地想,他要比往常更興奮得多,甚至於表情都有微微的扭曲。
  她想要閉上眼,習慣讓她依然有逃避的衝動,但現在許鳳佳已經吃下了她的叫價,她也不再有躲閃的權力。七娘子在心底回味著他的低頭,而精神上的喜悅,也讓她不再回避許鳳佳的凝視,他在放肆地瀏覽著她臉上難以掩藏的嫵媚,而她任他去看,由著他審閱著自己……
  七娘子弓起身子,細細地抽泣起來,難耐地搖著頭,懇求許鳳佳,“不要碰那裏……”
  但自始至終,她也沒有真正地阻止許鳳佳探索她的身體。這份甜蜜的折磨拉長得幾乎成了痛楚,然後他的控製開始放鬆,節奏飄忽不定,而伴隨著一聲低沉的滿足的歎息,許鳳佳倒塌下來壓住了七娘子,手指戀戀不舍地在她最羞人的地方盤旋了一會,才抽出來摟住了七娘子的肩膀。
  下一刻七娘子就陷入了全然的熟睡,甚至都沒有推開身上那沉重的分量。
  #
  她做了一個美夢。
  夢中,她在一輛列車上漫步,所有的旅客都帶著常見的漫不經心,他們並不在意她的存在,隻是將她當作一個最普通的乘客,而這正是在所有的一切之後她所需要的放鬆。
  在從前的世界裏,她有她需要的一切,她是寂寞的,然而也是自由的,在職場之外,她擁有真實的喜樂,沒有人愛她,也就沒有格外的負擔。
  帶著一絲心酸,她回顧著自己的生活,回顧著現代生活中的種種便利,那曾是她所費盡心機掩藏下的眷戀,她不讓自己多想,唯恐對過去的留戀會妨礙她適應現在的生存。
  但此時此刻,這些被壓在記憶最深處的小細節,又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她乘著地鐵上班,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走進電影院欣賞一部好電影,一兩個被她吸引的男人……她乏味而穩定的生活。但再乏味,再無聊,她也在生活,在漫長的生存過後,是那兩三年得來不易的生活,支撐著她走到現在。
  曾經在西北,她一想到自己失去的是什麽東西,就有崩潰的衝動,就是在西北,她一點點地埋葬掉了自己曾經的快樂和滿足,重新披掛戰衣,開始為生存而掙紮。
  在那之後,她再也不敢輕易回憶從前,她是這樣地投入著楊棋這個角色,以至於到了後來,她真的被同化。盡管不完全,盡管還留著從前的痕跡,但現在的她已經改變了這麽多,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滿懷生活希望的孤女,她是一個慣於算計的庶女楊棋。
  但即使如此,她的從前依然是她最深的夢魘,她很怕夢到從前,那隻會提醒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是多暗淡,多難堪。
  七娘子睜開雙眼,注視著華美的帳頂刺繡,知覺漸漸回籠。
  她訝異地發覺自己的情緒依然是輕快的,並不因為夢到了從前而有所低沉。
  盡管她很疲憊——短暫而錯亂的休息,讓七娘子的頭頂心都有淡淡的疼痛,但她是愉快的。
  她半坐起身,側頭想了想,又自一笑,才衝自己身下的一片粘濕皺了皺眉,隨手披上了已經係不上扣子的中衣。
  “人呢?”她揚聲叫,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屋角的座鍾。
  自鳴鍾快走向十點……她晚起了一個半時辰還有多。
  七娘子的臉頰頓時一片暖熱,她偏開眼,不敢直視應聲而入的立夏,低聲吩咐,“預備熱水,我要……”
  立夏會意地笑了。“熱水早就給您備好了,世子爺起身的時候就吩咐了來著。他還說讓您今兒就別出明德堂了,他會和長輩們打招呼,您好好休息。”
  見七娘子做詢問狀,忙又補上,“世子爺是去夢華軒了,似乎是國公爺有事請他過去商量。”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一瘸一拐進了淨房,果然,上元帶著中元、端午,正把最後一壺熱水往浴桶裏倒。
  等她進了熱水,愜意地發出了歎息聲,立夏才屏退了從人,又在七娘子耳邊低語。
  “世子爺還說,屋裏的兩個姨娘還有幾個不安分的丫頭,請少夫人趁早都打發了,今晚他回明德堂的時候,不想再看到一個礙事的人——一邊說還一邊笑,又特別叮囑,請少夫人的動靜不要鬧得太大。”
  立夏一邊說一邊看著七娘子,似乎被許鳳佳這自相矛盾的命令,給鬧得有些迷糊了起來。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問,“姑娘……怎麽笑得這樣開心?”
  七娘子趕忙勉強收斂笑意,擺了擺手。
  “我是想。”話裏到底還是帶了忍俊不禁。“世子爺也真是幹淨利落,什麽事,都辦得很爽快!”
  立夏的神色就越發迷糊起來,又思忖了半日,等七娘子出了浴桶,就忙著服侍她擦拭身子,一邊請示七娘子,“玉芬、玉芳兩個是不消說的了。可乞巧又該怎麽安排……姑娘心裏有數了沒有?”
  209揉搓
  當年五娘子在的時候,進了明德堂的兩個通房,一個姓王一個姓毛,因為都是光明正大地做通房賞賜進來的,進門就有了姨娘的名分。麵上雖風光,私底下卻一直被五娘子關在偏院裏,沒事絕不許出門,也就是七娘子進門的第二天出來給她上了茶,便再沒有多少動靜。
  在明德堂正院裏住的,也就是大太太讓她帶來的玉芬、玉芳同乞巧了。
  玉芬、玉芳私底下怎麽樣,七娘子不大清楚,但當著七娘子同她的心腹,總是乖得和貓一樣,從不敢隨意進堂屋來在七娘子跟前礙眼,當著許鳳佳,雖然難免飛兩個眼色,但行動上是再沒有一點不妥的。她們這些娘家陪嫁來的通房丫頭,生死榮辱不過七娘子一念之間,但凡有點腦子,當然都知道該怎麽做事。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這乞巧,的確也難辦得很。”
  玉芬玉芳兩個畢竟沒個名分,隻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但乞巧就不一樣了,畢竟在七娘子身邊服侍了幾年,很多事她心裏影影綽綽也有個數,這種親信不好好安置,很容易讓身邊人寒心。
  但她又分明沾染了嫌疑,自己要是不殺雞儆猴,恐怕將來新進來的丫鬟們心裏有了祈盼,就算許鳳佳沒有心思,也難免鬧得難看,讓明德堂在樂山居那裏有了把柄。
  立夏垂著眼不敢看七娘子,一邊慢慢地為她係扣子,一邊輕聲為乞巧求情。
  “說起來,其實就是一場誤會。乞巧也是絕沒有那個膽子,敢蛇蛇蠍蠍地給姑娘添堵……”
  這不就來了?立夏是個好心人,和乞巧在一塊兩三年,以她的性子,是肯定要為乞巧求情的。
  “她倒是運氣好。”七娘子自言自語,又彈了立夏額角一下。“連你都為她求情。本來說不準是……”
  想到乞巧幾次在許鳳佳跟前的表現,她不禁嘲諷地笑了笑。乞巧能以這樣的巧合脫身,是她都沒有想到的。
  算了,畢竟相處幾年,也不是沒有感情。
  “好,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讓她過來見我吧。”她出了淨房,放肆地伸了個懶腰。“真是餓死人了,昨晚就沒有好生吃飯……”
  西次間裏當然是已經預備了一桌豐盛的早餐,七娘子吃過早飯漱了口,穀雨和春分便抱著四郎、五郎來給她請安。
  “聽說今兒少夫人起得晚,就沒有讓他們過來。”穀雨笑盈盈的,“可兩個小郎君惦念著少夫人,一上午問了幾次,怎麽還不去西邊。”
  七娘子笑嘻嘻地點了點四郎、五郎的小鼻頭,“是不是真的?嗯?真這麽想七姨?”
  五郎已經被桌前還沒撤走的盤碗給分去了注意力,一邊掙紮著要下地去抓,一邊心不在焉地嗯嗯哼哼。四郎卻瞅著七娘子點了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又把臉頰藏到了穀雨的肩上,不和七娘子對視。
  這孩子實在是害羞得惹人憐愛。
  七娘子把他抱在懷裏掂了掂,滿意地道,“似乎是又重了。”
  她拿過撥浪鼓逗了逗四郎,等到五郎也看過來要玩撥浪鼓,便慷慨地又拿了一個一色一樣的小玩具,讓五郎捧著玩耍。等到兩個孩子都玩得入神了,才讓春分把四郎抱開,又問穀雨,“世子這些天有時常進來看望吧?”
  穀雨望了兩個孩子一眼,才輕聲道,“每天倒是都進來看看,隻是孩子們也不大認爹。”
  大戶人家,小孩子要到懂事了才知道親近爹娘,也不是什麽稀罕事,畢竟從下生起就是奶娘丫鬟們照顧,往往對父母沒有特別的依戀情緒。七娘子也不以為意,又問,“起居小冊子帶來了嗎?”
  就隨手翻閱著下元寫的起居小注,仔細地讀了讀兩個孩子這幾天的起居瑣事。慢慢喝過了一盞茶,才讓穀雨春分把四郎、五郎帶下去吃飯:這兩個孩子一天要吃好幾頓,作息和大人們都不大一樣。
  等到四郎、五郎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了,立夏才把乞巧帶進了屋子。
  不過幾天沒有在七娘子身邊服侍,這丫頭就憔悴了不少,雙頰甚至有微微的凹陷,平時那股自然而然的婉約清麗,早已經不翼而飛。和七娘子對望了一眼,她便哽咽著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呢喃,“姑娘慈悲,姑娘慈悲。”
  七娘子眉頭一皺,原來還有的一點點憤怒,在乞巧的這番做作跟前,倒也就化作了水。
  這丫頭的生死就係於她一念之間……這樣的主從關係,本來就是極畸形的。乞巧就算有什麽不該有的念頭,也總是還沒有實現,就遇到了這樣尷尬的巧合。
  “你是識字的。”她拿下了手邊的花名冊,遞到了乞巧手上,“對楊家的下人,可能也有幾分熟悉。這都是沒成親的男丁……你自己挑一個吧。”
  乞巧的顫抖一下就止住了,她幾乎是驚愕地抬起頭,直直地對上了七娘子的眼睛。
  七娘子平靜地回視著她,神色靜若止水。
  立夏就用腳尖碰了碰乞巧的脊背,乞巧一下好像過了電,彈起身子又給七娘子磕頭。“姑娘慈悲!”
  就算是沒有這番尷尬,乞巧也就是這個下場了,配個得用的管事,做個管事媳婦……主人身邊得用的大丫環,要不是抬舉成通房,要不然就是走白露的路子。在那麽不尷不尬的事體之後,七娘子這樣處置乞巧,已經非常寬大。
  她唇畔就浮現了一個小小的笑,頓時又感到了一陣難言的輕鬆:乞巧畢竟跟在她身邊有一段日子,兩個人總是有感情的。
  吃過午飯,七娘子又叫玉芬、玉芳進來說話。
  大太太挑這兩個通房,實在是用了心思的,這兩個小姑娘今年都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生得雖不說花容月貌,但卻都很勾人,有一股特別的純情態度,就是女人見了,都要生出憐愛。
  性子又都好,玉芬雖然有時候愛捉狹,但當著主人們卻很柔順,玉芳更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和泥巴一樣任人揉搓。見了七娘子,更是她還沒有開口,就已經軟成了一灘爛泥,抖抖索索的,連話都說不順了。
  七娘子也不著急,將這兩個丫鬟晾在當地,自己喝了幾口茶,才細細地打量起這對姐妹花。
  正妻是娶來當家的,通房才是討好男人們的,調教通房也算是門手藝,大秦的大戶人家少不了通房,當然也就有邊際產業應運而生。尤其江南鹽商聚集,揚州瘦馬聞名遐邇,大老爺就算再三嚴詞拒絕,也有些存心攀附的各地官僚,將蓄意培養,慣習百般淫巧的美貌少女送到楊家。好在他老人家雖然好色,但卻也自持,這些女子多半是被隨手轉送,或者打發了聽其聘嫁,因為出身畢竟不夠正經,除非被正經收用,閨中姐妹們是難得見到的。
  恐怕玉芬、玉芳姐妹就是大太太從收到的通房中悉心挑選出來的。這些人身世飄零,並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親友家人,主婦一個看不順眼,不是轉賣就是借故藥死,就是死,都死不出一點痕跡,當然要悉心服侍主母,就算有幸生育,也絕不敢和主母一爭高下。
  大太太送這一對通房給她,卻不是存心害她,隻怕還是想在人事上給她一點幫助。
  七娘子隻是打量了玉芬玉芳幾眼,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要不是許鳳佳自己願意,在這種充滿誘惑的環境裏,綁住一個男人的忠誠,真是談何容易?這對姐妹一個俏皮一個柔婉,卻都是膚若凝脂眼若秋水,神態誘人處,雖還比不過六娘子,但六娘子的美麗裏終究還帶了傲氣,就像是一朵自顧自盛放的牡丹,她自管美她的,與觀者無涉。而這對姐妹的美卻有著極強的目的性,一顰一笑,都有說不出的風情……就是乞巧和她們相比,也都輸了一段風情。
  “今年多大了?”她慢悠悠地盤問。
  卻是玉芬開口,“剛十五……”
  看得出,她已經盡力收斂了自己的媚態,但話裏卻仍是悠悠地帶了一絲顫音,若有若無地撥弄著聽者的心弦。
  七娘子就凝眉沉思,“也都及笄了,是大姑娘了。”
  她將沉口杯頓到了幾上,“你們同立夏、上元不大一樣,並沒有過多的執事,前一陣安排在倒座南房歇息,也委屈了些。從今兒開始,就去偏院裏服侍王姨娘、毛姨娘吧,人多熱鬧些,也互相做個伴。”
  玉芬頓時就咬住了下唇,不豫之意一閃而過,才柔順地應了是。
  玉芳卻深深地垂下眼簾,搶在玉芬之前磕了頭,算是謝過了七娘子的恩典。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由暗自歎了口氣。
  算了,也都是可憐人,除了籠絡男人,別的也什麽都做不了,不由分說拿她們開刀,反倒是她太苛刻。
  她揮了揮手,並沒有再多說什麽。
  吃過午飯,她小睡了一會,起來找白露進來談了半日,轉頭和立夏感慨。“別看明德堂這麽小,進進出出,都是精明人。要抓誰的小尾巴,還都得下一點心機。”
  立夏隻是笑,“話是這麽說,我看姑娘可是成竹在胸,一點也沒有畏難。”
  七娘子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笑話,這麽點小事都玩不轉,我還有臉做明德堂的主母?”
  她合上花名冊,默想了半日,就和立夏商量,“眼下這幾件事,是要抓緊上心辦的。”
  “第一件就是起名的事,兩個孩子的生日馬上就要到了,名字再不起出來,有心人難免又要揣測,鬧得人心浮動,就不大好了。這件事,要和世子爺商量。”
  “第二件,乞巧畢竟是我用過的丫頭,忽剌巴放出去配人,外麵的人難免會有猜測。你和乞巧商量一下,想個由頭,不要讓她遭人口舌。畢竟也是主仆一場,隻為了這一點誤會鬧成這個樣子,我心裏也不落忍。”
  七娘子頓了頓,又扳著手指算,“孩子們明年就該開蒙認字,也要留心物色先生。明德堂裏的事就是這麽幾件了……還有什麽我沒想到的?”
  “少夫人說過,今年不能再靠董媽媽照看著收田租,江南那一帶要撥人回去照管。”立夏提醒七娘子。
  七娘子頓時想起此事,她點了點頭,“正好,那就讓乞巧成婚後回江南去吧!”
  她略略有了一點感傷,“到底是跟在我身邊幾年,也沒有出過什麽大錯。也免得你們私底下埋怨我嚴苛了。”
  立夏皺起眉頭。
  “能遇到姑娘這樣的主子,已經是乞巧的造化了。”她靜靜地道,“就是剛才吃午飯的時候我回去,乞巧還哭著讓我謝過姑娘……姑娘就放心吧,我、上元、中元、端午都明白您的苦心,是決不會讓您為難的。”
  七娘子就欣慰地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這一番做作,並沒有白費功夫。自己身邊的幾個近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就好。”她喃喃自語,“總算我們主仆情誼能夠保全,就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
  許鳳佳到晚上才回明德堂吃飯。
  “怎麽鬧得午飯都沒有進來吃?”他一進西三間,七娘子就擱下筆,笑著偏頭問。“還以為你今兒是要進來吃午飯的,派人到前院問了,又說你進宮去了,又說你在夢華軒,我倒不知道聽誰的好。”
  許鳳佳神色不大高興,一邊解衣,一邊粗聲回答七娘子,“是先到夢華軒,再直接從夢華軒進宮去的——皇上今兒終於鬆了口,說是這南洋的事,可以再商量。”
  “這不是好事嗎?”七娘子下了炕,為他脫了外袍,跟進來的上元忙跪下來給許鳳佳換了家常穿的便鞋,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怎麽還是一腦門的官司……不知道的人,還當你受了什麽氣呢。”
  許鳳佳怔了怔,正眼看向七娘子,凝思了片刻,才偏頭笑道,“怎麽,這麽快就開始念著我了?嗯?”
  七娘子嗔了他一眼,他才笑著擺了擺手,端正了容色。
  “外頭的事,說給你聽你也很難明白,也不是什麽大事,你就別操心了。”
  許鳳佳一邊說一邊進了淨房,七娘子不便跟進去,隻好氣悶地在外頭等著,好容易等到許鳳佳出來了,才繼續了剛才的話題。
  “別的事,你不想說,我當然也不會管。”她跟在許鳳佳身後到炕前坐定了。“但南洋的事,說都說出口了,怎麽也要解釋一下,不然我怎麽放得下心?”
  許鳳佳就似笑非笑地看了七娘子一眼。“這一回,你怕是真不想我走了吧?”
  他付了那樣大的代價,想要聽一兩句甜言蜜語,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七娘子從善如流,“升鸞,我是真不想你下南洋去……行行好?出什麽事了,你告訴我呀?”
  “沒有什麽特別的事。”許鳳佳難得地現出了躊躇,猶豫片刻,才道,“就是以皇上的性子,沒什麽理由,恐怕不會忽然放棄。我怕他是……”
  他麵上就掛起了少許憂色。
  七娘子頓時意會:將大皇子的消息瞞下來,是要承擔風險的。許鳳佳固然有這個膽子,但也不代表他不會擔驚受怕。萬一皇上私底下收到消息,發覺許家在這件事上瞞騙了他,君臣之間出現裂痕,是難免的事。
  “要不要我問一問表哥?”她靠近了許鳳佳,關切地握住了他的手。“還有連世叔……皇上瞞得過你,卻未必瞞得過他們兩人。”
  許鳳佳沉吟片刻,才低沉地道,“也好,我總有種感覺,皇上忽然改口,背後的內幕,肯定並不簡單。”
  他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自笑道,“倪家這些年一直官司纏身,在皇上跟前因為一樁陳年往事很不見寵,祖母還好是不知道你和封家之間的聯係,不然,對你的態度必定大改。這層關係要不要揭露,你自己斟酌。”
  以七娘子的智力,當然聽得懂許鳳佳的暗示,她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我倒寧願祖母不知道來得好。”
  她沒有給許鳳佳評論的空隙,就開啟了另一個話題。“四郎、五郎的生日就要到了,起名的事,你拿定主意了?”
  許鳳佳卻先擱置了這個話題,執著地看著七娘子,似乎在等她的解釋。
  七娘子隻得歎了口氣。“倪家的事,我沒過門前就早知道了。但自己的仗,我習慣自己來打。”
  她已經準備好為這件事和許鳳佳爭執一番,沒想到許鳳佳反而大有讚賞之意,輕輕鼓了鼓掌,“不愧是我的少夫人。”
  他結束了這個話題,卻又沉默下來,垂下頭把玩著案頭的小鎮紙,又過了一刻,才抬頭輕聲道,“我看,四郎五郎還是跟著和字輩的哥哥姐姐們取名更好些,免得從小就分出不同,倒不利於兄弟姐妹間的相處。”
  七娘子不禁眉尖緊蹙,她想說什麽,但許鳳佳卻豎起一根手指,壓在了她唇瓣之上。
  “這件事,我會親自向四姨解釋,你不用擔心。”
  他神色莫測,似乎有什麽難解的思緒,正在腦海中流竄,就連這寬慰,也帶了些漫不經心。
  210百忍
  四郎、五郎的三歲生日辦得很熱鬧。雖然沒有大事鋪張,但幾戶親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禮來,大太太甚至還親自上門看望兩個小外孫。
  “怎麽就沒有自己定個排行?”她很有些不高興,“倒要和兄弟們一道用和字輩!”
  七娘子隻好抬出許鳳佳的解釋,“廣福寺的住持說,兩個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麽事上都壓一壓,才能平安長大。”
  自從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對鬼神之說特別著迷,聽到是神佛的意思,頓時沒了二話,合著掌念了幾聲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話雖如此,但我還想著,這兄弟之間的分際還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親的兄弟,反而要因為這榮華富貴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來許鳳佳的確是親自到楊家解釋過了個中關節:大太太並沒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責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畢竟是還小。”七娘子雖然很不想強調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隻好把這個理由抬出來。“再說四郎到了三歲,話還說不囫圇……”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卻很靈醒,一點都不傻!我想這孩子就隻是太內秀了些。”
  五郎已經可以很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在養娘的教導下,甚至也會認認真真地給大人們行禮,有了大孩子的樣子。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上了一層憂色,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在外間玩耍的兩個小少爺,半天才慢慢地歎了口氣。
  “再等兩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極聰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進了東翼裏間五娘子的小靈堂。
  她長長久久凝視著顏色鮮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稱讚,“七娘子這副小像畫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韻。”
  就又低頭拭淚,才環視身邊的擺設。
  這間小靈堂雖然物件不多,但卻拂拭得一塵不染,供桌上的香燭看得出是常換常新,桌上供著的鮮果也沒有多少香燭的痕跡。
  雖說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隻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這一句吩咐,已經算是很顧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轉過身,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險些掉下淚來。
  “在這世上還念著你五姐的人,也就隻有咱們娘幾個了。”
  才說了半句話,就又去抹眼淚。
  七娘子望著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雜陳。
  才這一個多月沒見,她鬢邊的白發,就又多了幾分,說起來也不過是望五十的人,看著卻似乎年近花甲,和風度翩翩的大老爺比,簡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歎了一口氣,輕聲寬慰大太太,“這不是還有四郎、五郎嗎……”
  正說著,外頭就傳來了兩個小少爺急促的腳步聲,五郎扯著四郎,在兩個丫鬟前呼後擁之下奔進了靈堂,叫道,“外祖母!”
  這孩子一點都不怕生,雖然大太太和他相見不多,但已經記得住這是外祖母,是他要親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眶,頓時又擠出了一臉的笑,衝兩個外孫招手,“被四郎、五郎找著了!”
  兩個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邊,五郎又扯著七娘子的袖子,指著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懷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嗯,那是你們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頭,算是誇獎他的聰明,五郎又高興起來,嚷著要吃鬆子糖,好像那是他應得的獎勵。見七娘子麵有保留,便聰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鬆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裏還舍得拒絕,站起身由著五郎牽著她的手,還招手要抱四郎,“壽哥一塊來?”
  四郎得名和壽,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麽雅訓的名字,卻似乎寄托了生母五娘子未盡的遺憾,所以長輩們倒沒有多大的異議。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門口不敢進來的穀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邊,膽怯地眨了眨眼,沒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請。
  這孩子畢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頭,安頓大太太,“娘先回去坐著,一會兒我帶四郎過來。”
  等大太太抱著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頭,溫言問四郎,“四郎想不想吃鬆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點了點頭,但卻依然沒有動,隻是挨在七娘子腿邊,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問七娘子,“娘?”
  “嗯,這是四郎的娘親。”七娘子耐心地重複,“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兒。”
  這些複雜的名詞,雖然小孩子現在還未必懂,但也能給他一點印象。
  四郎卻搖了搖頭,指著七娘子裙上的刺繡,又指了指那精致的小像,“畫?”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這孩子,好聰明!才兩周歲多一點,就已經懂得了這裏頭的邏輯差別。
  “這是四郎娘親的畫像。”她柔聲向四郎解釋,“四郎的娘親不是畫,這幅畫,畫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讓他近距離觀看畫中的五娘子。這幅小像外頭籠了翠色薄紗,免得被煙霧熏黃,七娘子甚至還掀開了軟紗,讓四郎看清畫中人的長相。
  四郎含著大拇指,仔細地看著畫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費力地想要用表情表達什麽,見七娘子沒有反應,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緩慢地問。
  “可娘……在哪裏?”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聽到四郎主動發問,沒想到就是這樣邏輯清晰有條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卻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穀雨一眼,似乎在尋找著恰當的答案。但從穀雨臉上收獲的卻也是一片茫然。
  這麽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隻好輕聲回答,“四郎的娘親去很遠的地方了,七姨幫她照顧你們。”
  四郎白嫩嫩的小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娘壞!”
  他不高興地側過身子,向門外方向探去半邊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隻得鬆開手,任由碧紗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臉。
  她轉過身將四郎送到了穀雨懷裏,讓她帶著四郎去育兒室找五郎玩樂,自己又轉過身來,踱到龕前,細細地審視著自己畫出的小像。
  一幅畫,怎麽能代替母親的角色?
  兩個孩子現在可能還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幾歲,懂得人事,總會明白畫中的五娘子,已經不可能為他們提供親情。
  她垂下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養娘們並穀雨春分找來說話。
  “以後四郎用手指著什麽東西,一律全裝著不懂。”她沉著臉吩咐,“今早在東裏間,這孩子話說得已經很清楚了,可見得不是不會,正是因為不用說話,身邊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發懶得說了。”
  她難得放下臉說話,幾個下人都有些害怕。穀雨、春分更是戰戰兢兢,忙不迭地應是。隻有楚養娘似乎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白,才低聲頂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氣倔……”
  “他脾氣倔不喜歡說話,做大人的就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了?”七娘子略略抬高了聲音,見楚養娘不敢再說什麽,也不過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揮手道,“都下去吧。”
  當晚等許鳳佳回來,她就和許鳳佳商量。“孩子們已經三歲了,我想著啟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來,等到四歲的時候,也蠻可以開蒙。念到七歲再正經請先生回來讀書,習武的事,你看著安排……我想也就是這個歲數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孩子們也三歲了!”
  大秦的孩子,四歲開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歲開蒙,七歲起正經上私塾讀書時,已經將中庸大學背得流利無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規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問七娘子,“你回頭送信去孫家問一問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經到了進私塾的年紀,如果開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請過來,也免得我們再費事去尋覓。坐一年空館,也不算什麽。”
  這個處置辦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謀而合,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為許鳳佳撿了一筷子酥魚,問他,“江南菜你吃得怎麽樣,要是吃不慣呢,明兒我們請個北方大師傅來,兩邊開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頓送禮的時候隨口問一聲也就是了。”
  許鳳佳倒覺得很新奇,“你什麽時候關心過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聲道,“我又不是木頭人,難道不懂得關心別人的?”
  她搶在許鳳佳之前又加了一句,“從前不關心你,是因為——你不配!”話到了後頭,已是被一連串輕笑給模糊了過去。
  許鳳佳嗤地一笑,用筷子點了點七娘子的額頭,壓低了聲音調侃,“今晚你就曉得我配不配。”
  他們夫妻吃飯,雖然沒有人在一邊服侍,但西次間總是少不了人走動,七娘子驀地燒紅了雙頰,垂下頭不敢看許鳳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興致,隻是低聲道,“不成,我小日子來了,你得等幾天……”
  自從兩個人談開,七娘子就再也沒有逃避過周公之事。
  許鳳佳彈了彈舌頭,不耐地歎息了一聲,輕聲道,“那你還來招我?”
  他也沒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聲音,“你們蘇州菜我吃得還好,不過淮揚菜始終是雞火幹絲、水晶肴肉好吃,倒是沒見你的廚子做過。”
  “那都是館子裏的菜,我們家常也不大吃這個。”七娘子一邊回答,一邊注視著立夏進了屋子:她發覺許鳳佳的耳力很靈敏。“怎麽?你不是也下去吃飯了?”
  立夏望了許鳳佳一眼,麵有為難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鬧著不肯睡覺……倒搞得五郎也哭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擱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時都很少吵鬧,更難得聽說四郎鬧脾氣。
  七娘子就蹙起眉頭,聽立夏解釋。
  “聽穀雨說,四郎本來不大愛說話,要什麽都是拿手指,今兒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後四郎用手指著要的東西,我們都得裝成聽不懂的樣子。回頭四郎要玩什麽,拿手指著,都沒有人敢上前幫忙,到末了還是五郎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興起來,到了晚上睡覺,他要楚養娘哄著睡的,就指著楚養娘,楚養娘假裝聽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來,鬧著不肯睡!”
  此時側耳細聽,七娘子也聽出了東翼那邊的確不如往常安靜。
  她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這兩個養娘,還真不是省油的燈——明德堂裏是一個簡單人都沒有。
  自己雖然吩咐下去,不許下人們搭理四郎的手勢,但是一個命令下去,底下人怎麽去做,回饋的結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養娘看來是不大服氣自己要插手到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上,所以就不輕不重地給了她一個遲來的下馬威了。
  她掃了許鳳佳一眼,又暗自歎了口氣。——也算楚養娘做得不著痕跡了。
  “那就讓楚養娘回去好好哄著……”她吩咐立夏。
  話才說到一半,許鳳佳就哼了哼。
  “讓他哭!”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讓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幾步,看向七娘子那一側。“這麽小就慣著他的脾氣,到長大了怎麽上戰場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會睡!”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卻也向立夏點了點頭,示意她照著許鳳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內一時倒沉默下來。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點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聽得許鳳佳問她,“那兩個養娘,是不是仗著自己奶過孩子,所以對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訝異地對許鳳佳挑了挑眉。
  這男人也實在敏銳,可以從這個小細節裏看出這麽多事來。
  四郎因為養育政策的變化而哭鬧,倒不是什麽大事,但楚養娘選擇向上請示,明顯是不滿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來麵對這個難題。
  她不顧四郎哭鬧,是後媽心狠,她要顧及四郎的哭鬧,讓楚養娘回去安慰,就是輸了一招。這種宅鬥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沒指望許鳳佳能夠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開蒙以後,兩個孩子五歲前,就把養娘們打發走養老去。”她徐徐地道,沒有顯露出動怒的意思。“免得被嬌慣得太不成樣子,也不像話。”
  這也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矩,孩子開蒙之後,養娘就要漸漸隱退了:七娘子也無心和這兩個老東西為難,橫豎不幾年大家一拍兩散,平白無故地打壓起四郎五郎的身邊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許鳳佳眉眼沉鬱,似乎帶了隱怒,“笑話,連祖母都不敢隨意發落你,倒讓幾個刁奴給你氣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開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別衝動!”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細細摩挲著虎口,安撫地對許鳳佳解釋,“這一點委屈,我根本沒往心裏去……要賣弄也沒幾個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發作她們,回頭她們又要嚼舌頭,說什麽‘有了後娘,就有後爹’。”
  許鳳佳的動作頓時一僵,好半晌,他才長歎一聲,又拿起了筷子。
  “家裏家外,煩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飾心中的煩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麽時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這就忍不得了?我告訴你,百忍才能成鋼!”她要鬆開手繼續吃飯,卻不想許鳳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細細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這動作被七娘子做來是安撫,被許鳳佳做,總含了絲絲的挑逗。
  他的眼裏也帶上了一點笑意……好像琉璃水裏打著轉的紅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視。
  “多一個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沒那麽難忍了!”他笑著鬆開手,“吃飯吃飯,明兒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撫著掌心,又按了按燒紅的雙頰,半晌才輕聲應和。
  “是啊,還有很多事,我們要一起做……”
  這句話曾經帶了深深的無奈和妥協,但此時此刻說出來,卻在這一切之外,蘊含了一點淡淡的希望。
  211交接
  承平三年的春天,朝堂上大事頻仍,焦閣老和楊閣老鬥得方興未艾,地方上卻也不稍停,各地海船均已大致造好,已經到了下水試航的最後階段。就是雲南一帶的苗裔,西北一帶的北戎,都不斷在邊疆挑起小小的衝突。但今年入春以來,還算得上是風調雨順,老百姓們也就心滿意足了。朝廷裏的事,畢竟有朝廷裏的大人物們做主。
  京城平國公府自從進了三月,也要比往常更熱鬧幾分。大門大戶,沒有大事決不招搖,平時度日講求的就是一個低調。可今年卻不一樣:今年四月,太夫人的七十生日要到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大壽,曆來是要大操大辦的。因此才進三月,許家眾故人、部將等等,自全國各地送來的壽禮,就已經陸陸續續地到了京城。更有些親戚從揚州上京,專程就為了給太夫人祝壽。
  許家發達多年,這些老族人有些生意做得好,日子過得就殷實,有些卻難免帶了窮氣,所謂壽禮,也不過是幾副尺頭罷了。不要說是太夫人,就是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有些看不上這樣的禮物。但人家肯親自登門,總是好意,五少夫人連日裏忙著安頓客人們,又安排幾個沒有入仕的少爺們陪著客人在京城內外遊覽,忙得可以說是不可開交。
  “我們雖然發達了。”在這件事上,太夫人和許夫人的口徑倒都很一致,“但也絕不能忘記,一筆寫不出兩個許字,窮親戚肯上門祝壽,是他們的心意,一定要照顧好起居飲食。你們談吐間也要留心,千萬不要隨意炫耀富貴,反倒失去了大家公子的氣度。”
  這對外交際上的新工作,甚至還隻是五少夫人新增諸事的一部分,親戚們上京要招待,還有大壽當天的酒席要安排,下人們要分派,戲班子們也要往外延請,更有不少親戚故舊要度量關係,免得讓不合者同席,難免鬧出不快。
  京城辦喜事,還要選個德高望重的同族老人出任知客,還有全家人上下沾太夫人的喜氣,做新衣裳得賞錢。主子們更是要添新首飾,為太夫人張羅出壽字當頭的各種吉祥物事……七娘子雖然隻是冷眼旁觀,但平時私底下算算,隻是太夫人這一個大壽,許家的花費當在兩三萬兩白銀上下。按照當時的物價,京城附近一畝上好的田地,也就是白銀四五兩之數,許家的豪富與奢侈,可見一斑。
  等到進了三月下旬,皇上忽然間任命定國侯孫立泉為廣州將軍,命其掌管廣州軍事,並協張太監主辦南洋巡航一事。朝野之間頓時大嘩:不少人以為下南洋的差事,順理成章也就會落到了許家人頭上,卻沒有想到最後皇上還是選擇了自己的妻舅。
  許家雖沒有得到這個肥差,但許鳳佳接連幾天都得了皇上的賞賜,還跟著到了京郊狩獵,一點都不像是有失聖心的樣子。這一波風波,也就有驚無險地漾了過去。許夫人倒是接信大喜,接連幾天,臉上都是藏不住的笑:不論是許家的富貴,還是許鳳佳本人的功績,其實都到了一個相當的階段。南洋之行換人,對許家六房來說,反而是個利好消息。
  七娘子也就借機請示許夫人,回娘家走了一遭,探望剛出考場的九哥:今年春闈九哥也下了場,如今雖然尚未放榜,但寒窗苦讀,總是要放鬆放鬆。做姑奶奶的想要回去看看弟弟,也是人之常情。
  雖說新媳婦不好經常回娘家走動,但七娘子平時謹言慎行,太夫人不過念叨幾句,也就準了。許鳳佳特地陪她回了楊家,見過大老爺、大太太,又和敏哥、九哥等人說了說閑話。到底男女大防,男賓們也就避到了外頭去說話吃茶。
  等回了明德堂,許鳳佳就沒有再出外院去,而是和七娘子關在西三間裏說話。
  “表哥……”如今他提到封錦,已經習慣了表哥這個稱呼,隻是眉宇間總還帶了半分不以為然。“表哥說,這件事他也不大方便往外說。總之和東北那邊有關,似乎當時,那一位沒有下南洋去,反而是北上去了朝鮮一帶……這個消息一送到,皇上對南洋的事頓時就沒有那麽上心了。倒是省了我們一番手腳。”
  他和封錦私底下搞什麽勾當,七娘子素來是不過問的,隻是下南洋的事關係到許鳳佳出差,所以她才有了幾分關心。
  “東北?”她提高了嗓音。“可……”
  許鳳佳的麵色就漸漸地深沉了下來。
  “很多事,頂著個名頭辦起來,要比沒有個名頭方便得多。”他的話裏,也帶了幾分的意味深長。“這件事我自己也有收到一點風聲……既然你表哥也是這麽說,看來的確就是這樣不錯了。”
  他頓了頓,也沒有再往下談論,而是挑起了別的話題。“倒是你今兒挑了楊家做見麵的地方,其心很可議啊?”
  七娘子麵色微紅,也沒有瞞著許鳳佳。“表哥因為往事,和善久之間一直說不上親近,父親也久已想要一個下台階了……這都是兩便的事,鋪一鋪路而已——今兒表哥和父親、善久談得怎麽樣?”
  許鳳佳聳了聳肩,麵上有了幾分似笑非笑的意思。
  “四姨夫是個深沉人,當然是一臉春風。善久要拘謹一些,但對他倒也客氣。”
  提到封錦,他就老是這個樣子,好像對這個人有些說不出口的意見。七娘子不禁蹙起眉頭,白了許鳳佳一眼。
  “白我做什麽?”許先生還自覺冤枉得很,皺著眉頭理直氣壯地嚷,“我又沒說一句不妥當的話。”
  也是封錦自己晉身不正,士大夫階層對他有所抵觸,也是很自然的事。七娘子歎了口氣,淡淡地道,“畢竟表哥一心一意,也是要幫著我們。你也不是沒有要借助他的地方,多一分尊重,難道不好嗎?”
  這話是一點圈子都沒繞,直截了當地切進了問題的核心。許鳳佳不禁怔然片刻,才爽快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倒不錯,一邊用人,一邊防人,不是君子所為。”
  他在納諫上,其實要比七娘子想象得更虛懷若穀得多,似乎並不計較被一個女人說教,但凡七娘子說得有理,總是欣然接受。
  七娘子就看了他一眼,一個甜甜的笑還沒掛上嘴邊,就聽許鳳佳續道。
  “隻是我看不上封子繡,也不是因為他晉身不正……他肯對我們六房施以援手,也不是看在我的份上。你要我和他把酒言歡,卻是不能的了。”
  他和封錦之間的關係,也的確是太微妙了。就是不說封錦曾經有意求娶七娘子,這裏頭還夾了個已經去世的五娘子。
  但不管怎麽說,封家也的確是她在這世上最可靠的靠山了……
  七娘子不禁煩躁地歎了口氣,再次提醒自己:自己能立得起來,才是一切的根本。
  她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多說下去,而是轉開了話頭。
  “總之呢,不用下南洋,當然是好事。”她若有所思地撐起了下巴,“東北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牽扯得太深……今時畢竟不同往日,這裏麵的道理,世子當然也明白的。”
  許家和太子曾經共過患難,在共患難的時候,很多事上君臣分野並不明顯,太子對許家也不會有太多的秘密,但如今身份轉換,昔日要受許家保護支持的太子,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許家思考問題的角度當然也要隨之轉換,再把手插得太深,就難免遭忌了。
  當然,七娘子一個新婦,在許家的政治立場上,根本還沒有資格多說什麽,她不過提了一句,就又跳到了眼前的大事上。“四月底我就要接賬了,在這之前,我想進宮給太妃請個安說說話。升鸞你看怎麽樣?”
  許鳳佳閃了七娘子一眼,他笑了。
  “外頭的事,你就隻管放心吧。有父親掌舵,家裏是走不岔的,東北的事我們根本沒有過問,知道了也裝著不知道……辛苦了這些年,也到了休息的時候了。”
  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將雙手枕到腦後,望向了天棚。
  “給太妃請安,當然也不是不能安排。”他一派長安子弟的浪蕩姿態,就差沒有在嘴角叼一根小草了。“隻是你要指望太妃能給你撐腰——楊棋,太天真了啊。”
  這一個多月來,兩夫妻雖然談開了,但彼此都忙,感情倒說不上突飛猛進,隻是相處時畢竟要少了一分算計,七娘子就覺得明德堂裏的日子,稍稍好過了一些,不再如以前一樣,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你又知道太妃不會給我撐腰了?”她似笑非笑,伏在炕桌上睇了許鳳佳一眼。“再說,人家這一次進宮,也不是去請太妃給我撐腰的。”
  見許鳳佳對她挑起了半邊眉毛,她也沒有吊人胃口,而是爽爽快快地揭了盅。“很多事總是要未雨綢繆,到了需要的時候才能用得上。太妃沒有子女,在宮中也是無聊,對許家還像對自己家一樣操心。我既然要接過家務,當然要進宮聽一聽她的教誨,老人家心裏才能安穩。”
  許鳳佳就低低地應了一聲,“你做事,我是放心的。”
  他也學著七娘子的樣子,伏在炕桌上露出一邊眼睛,睇著七娘子,“你猜五嫂會不會這麽爽快地把家務交到你手上?”
  七娘子微微一笑,“她就是不想,又能怎麽樣?論身份論地位論排行,就是我們六房不當家,也輪不到她。”
  這番話說出來,她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從前在許家行事,心底總是有一份虛,不知道自己一腳踩空,有沒有人能在後頭接住。可自從和許鳳佳說開了去,七娘子倒有了一分睽違多年的安然,身邊有個伴,有時候感覺的確不錯。
  “當然,要五嫂就這麽坦坦蕩蕩地把家務交給我,那也高估了她。”她接續了剛才的話題。“我想著也就是這幾天,在祖母的生日前,她是必定要給我找點事做的,就是母親那邊,也都是一個看法。”
  許鳳佳揚了揚眉,他忽然又支起半邊身子,喃喃地道,“五嫂這個人,看著真是叫人不喜歡,陰得實在是過分了……你說內鬼的事,背後會不會是五房在弄鬼。”
  “四哥——”七娘子探尋地起了個頭。
  “四哥走軍功路子,這些年來遠在西北,要把手插到我的親兵裏,可以說是鞭長莫及。”許鳳佳攤了攤手。“我們的那位四嫂,看著又不像是賢內助的料子。”
  七娘子想到四少夫人的高傲,不禁跟著莞爾一笑。
  “大哥這些年來打理家裏的生意,手頭沒少落著好處。”許鳳佳繼續分析,“就是現在分家出去,也是個安富尊榮的田舍翁。他要攪風攪雨——是又沒那個本事,又沒那個心思。”
  “照你這麽說,那也就是五哥有這個心思,又有這個本事了。”七娘子也坐直了身子。“但五哥就算有那個本事,能把你陰在路上,家裏也還有四哥——排行和戰功都壓他一籌……”
  “如果四哥也出事了呢?”許鳳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七娘子一眼。“家裏家外,還不都得看他的臉色了。”
  七娘子頓時麵色一沉。
  大宅爭鬥,當然不可能沒有人命,但為了一個爵位,會接連害死兩個一起長大的親兄弟,說出去也簡直有幾分喪心病狂了。
  她不由得在腦海中回味起了五少爺許於靜的一舉一動。
  這是個麵上粗心裏細的富家少爺,當著祖母的麵,一舉一動似乎還帶了天真,但也從不出格,如果要比方,倒很像是九哥在大太太跟前的樣子,隻是要比九哥更粗放得多。平時在宮中值宿,也結交了一大幫子富貴人家的朋友,沒當值的時候,時常跟著他們四處冶遊……一點都不像是有意仕途,力求進步的人。
  就連這宮中宿衛的侍衛出身,據說都還是五少夫人過門後,平國公覺得五少爺也成親了,老是東遊西蕩的也不是事,才為他謀了這麽一個缺。
  這樣的人,會像是為了一個爵位,起心要害死兩個兄長的深沉人麽?
  “我覺得五哥看上去不像是那樣深沉的人物。”她蹙緊了眉頭,“你沒個真憑實據,恐怕很難……”
  話說到這裏,七娘子忽然啞了嗓子。
  她覺得自己完全忽略了在平國公府內最重要的一個人。
  自己的發揮怎麽會這麽失常,居然忘了太夫人也罷,許夫人也好,整個平國公府的大事小事,說到底,還是要平國公許衡來做主?
  當然,身為兒媳,隻要七娘子願意,她大可以把平國公當作路人甲,因為平國公在內院家務這件事上也沒有任何選擇,隻能將家務交到她手上。
  可如果要順利地破獲五娘子一案,並且找到許鳳佳遇襲事件的真凶,然後讓他們得到妥善的處理,平國公的心理,七娘子就不能不有所了解了。
  “你沒個真憑實據,恐怕很難過得了父親這一關。”七娘子喃喃地補完了這句話,又問許鳳佳。“你說父親是個怎麽樣的人?”
  許鳳佳也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老半天,才抬起頭嘿嘿地笑。
  “想知道?”他打了個響指,輕佻地抬起了七娘子的下巴。“求我。”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七娘子的埋怨。——隻是這埋怨裏,到底含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太夫人的生日是四月十三,等過了四月,五少夫人果然有了動靜。
  七娘子一大早進樂山居時,就聽到她和太夫人的話尾。
  “實在是忙不過來……”五少夫人看著也的確多了幾分憔悴。“偏偏和賢又病了——趕著這個當口,我想,就讓六弟妹……”
  見到七娘子進來,她就偏過頭對七娘子嫣然一笑。“六弟妹來得正好。”
  就添添減減地將府內府外事務繁多,偏巧這時候許和賢又病了,五少夫人這個做娘親的於情於理都要在一邊照顧的事說了出來。站起身握著七娘子的手誠誠懇懇地請托,“這幾天府裏的事,還要請六弟妹做主,恐怕我也隻能在一邊幫襯啦。”
  七娘子不禁就掃了眾人一眼。
  大少夫人早已經回到了那漠然的殼中,一臉的無動於衷。四少夫人卻根本沒留心這一茬,而是撐著腦袋發呆,倒是太夫人和五少夫人眼裏,若有若無,都多出了些笑意。
  大壽在即,家裏家外,無數的事,這時候五少夫人來卸擔子,七娘子要是一個接不穩,以後在府裏要立起來就難了。
  再說,七娘子從來也沒有和這些管事媽媽們打過什麽交道,不要說這時候,就是大壽過後,沒有五少夫人保駕護航,一下要接過家務,都是難事。
  她的視線又飄到了許於靜身上。
  五少爺正和太夫人身邊的丫鬟呢呢噥噥,也不知道在說什麽私話,似乎一點都沒有留心到這邊的動靜。
  大少爺卻是麵上隱現憂色,似乎對七娘子的處境有些擔憂。
  許鳳佳倒好,一臉的氣定神閑,似乎對七娘子的能力極為信任,一點都不擔心她處理不來,看到她的眼風飛過來,還衝她眨了眨眼。
  七娘子不禁莞爾一笑,看回了五少夫人。
  “和賢這一病可實在是太不巧啦。”她和顏悅色地回握住了五少夫人的手,“不過五嫂也不要過於擔心,家事呢,就由做弟妹的來操心,您隻管操心和賢就夠了,小孩子生病,是最小看不得的,一個不慎萬一綿延成疾,可不是鬧著玩的!”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有了幾分難看。
  她還沒來得及回話,許鳳佳就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又主動問許於靜,“哎,五哥,我上回聽說趙侍衛……”
  許於靜似乎一點都沒有注意到妻子和弟媳婦之間的暗潮洶湧,一下就被許鳳佳的話勾起了注意力。
  “是有這事兒,隻是不知道他在皇上身邊犯了什麽忌諱!”他關切地注視著許鳳佳,許鳳佳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兩兄弟一下都暢快地大笑了起來。
  屋內頓時顯得一團和氣。
  212立威
  和賢這一病,雖然十有八九是五少夫人小題大做,但台麵上的工夫也不能拉下,給太夫人請了安,又到清平苑去向許夫人報備了一番,五少夫人又帶著七娘子進了樂山居的小花廳,趕著吩咐人去給和賢請大夫,才笑著衝身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小富春過來。”
  七娘子在五少夫人身邊看了這麽久,當然不會不知道,五少夫人身邊最信重的丫鬟也就是小富春和小羅紋,從來家務,這兩個丫鬟倒可以為她做了三四分主,她笑了。
  “還是嫂子疼我。”七娘子就誇獎五少夫人。“知道我乍然接手家務,肯定是兩眼一抹黑,也舍得將小富春留給我。”
  五少夫人也沒有謙讓,而是罕見的笑眯了眼,受了七娘子的誇獎。“六弟妹這是哪裏話,一家人當然要互相扶持。你雖然聰穎,但初來乍到,未必鬥得過那些千精百怪的老媽媽們,有小富春在,好歹可以給你壓一壓場子。”
  許家畢竟是大戶人家,妯娌們私底下鬥得再厲害,大麵上要是出了錯,惹惱了平國公,就算七娘子是最沒麵子的那個,五少夫人總也要受池魚之殃。這道理,兩妯娌心裏也都明白。
  五少夫人又和七娘子客氣了幾句,就從身邊解下了一枚小鑰匙,放到桌上,笑道,“這是家下總賬的小鑰匙,六弟妹拿著,免得有需要取用,還要找我現拿。”
  平時管家主母身邊當然少不了鑰匙、對牌和賬本,一般都是由心腹小丫鬟代為保管,隻有賬房內每年進出盈潤的總賬冊,平時也是妥善保管,隻有到了年底對賬的時候,才由主母親自拿出鑰匙前去登冊。可以說這一把小鑰匙裏,凝聚的意義絕不止一本賬冊這麽簡單。
  七娘子眼仁一縮,笑盈盈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拈起那黃銅鑰匙仔細地相了相。
  五少夫人就微微地從眼底露了一點笑意。
  卻不想,七娘子隻不過相了一相,就又笑眯眯地將鑰匙推到了五少夫人跟前。
  “我就是幫著五嫂管幾天家,這樣的總鑰匙,五嫂就是給我,我也不敢接呀——五嫂別怪我僭越,上有母親、祖母,這個家我們小輩隻是幫著管管,總鑰匙交到誰手上,還得看兩個老人家的意思,我們小輩哪裏敢私相授受呢?五嫂說是不是這個理?”
  小花廳裏頓時就靜了下來。
  這番話光風霽月,透著那麽的正大光明,隱隱就露出了七娘子世子婦的身份,顯得五少夫人有些小家子氣了。非但在這當口稱起病來,把擔子丟給了七娘子,臨行前還要這麽算計一把……有時候人算計得多了,別人看著,倒都有些心寒。
  幾個服侍人麵上雖然沒有太多表情,但神色間那股微微的認同,卻很容易被品味出來。
  五少夫人一下也沒話說了。
  這個楊家庶女,和她姐姐真是一個家裏養出來的?
  百般手段用盡,挖了無數個坑等著,她是一個都不往裏跳,偏偏言辭鋒銳之處不讓刀兵,臉皮又厚得過城牆……和這個人作對,就像是拿筷子夾玻璃球,本來就難辦,這玻璃球上還沾了無數的油!
  她勉強一笑,也無心和七娘子打嘴皮子官司,隻是掃了小富春一眼,就起身告辭。“一早上就打發人出去請了鍾大夫,現在怕是已經在扶脈了……六弟妹勿怪,都是做娘的人了,也懂得我牽掛和賢的心思。”
  到底心裏有氣,就連告辭的話,都要說得暗藏鋒銳。
  七娘子全當沒有聽到,滿麵春風地將五少夫人送出了小花廳時,立夏和白露也已經聯袂而至。
  這兩個大丫環一到,七娘子心裏就踏實了。上元雖然也跟在身邊,但她到底還差了幾分火候,很多事,也就隻有這兩個人來辦,才能讓七娘子放心。
  她一掃室內幾個丫鬟,無聲地歎了口氣:隻可惜立春命薄,前年難產已經去世,否則……
  “這是我身邊的兩個丫鬟。”又壓下了心底的一點惆悵,笑著為小富春介紹。“府裏人多得很,恐怕你們原來不大熟悉,這幾天難免要一起辦差,都認識認識。”
  小富春頓時低眉順眼地上前給立夏和白露行禮,“見過二位姐姐。”
  七娘子乘便仔細地打量起了小富春。
  這是個嬌怯怯的小丫鬟,穿著一身粉白藕荷的春裙,越發透著怯弱,說話聲音也一點都不響亮,隻比蚊子叫大聲一些。和五少夫人身邊的另一個管事丫鬟小羅紋比,從氣勢上先就輸了不止一籌。這些天自己留心看來,隻是勝在縝密兩個字上,比起嗓音響亮行事風風火火小羅紋,能力上也是要差一些的。
  當然,她還是個一般的丫鬟,羅紋卻是開了臉的通房大丫環,兩個人的底氣也不一樣……能在後院出頭的女人,不管是下人還是主人,都不好小看。
  “我時常看著五嫂辦差,身邊總是帶著賬冊、對牌同鑰匙,”她笑眯眯地問小富春,“這東西都是你收著麽?”
  小富春忙跪下來給七娘子回話,“回世子夫人的話,平時是羅紋姐姐收在小花廳後頭的櫃子裏——也都是上了鎖的,因賢姑娘病了,院子裏離不開她,就沒讓羅紋姐姐進園子裏來。不過我們少夫人剛才還念叨著這事,想必一會就有人送來了。”
  她聲音雖然嬌柔,但是口齒清楚,說話條理分明。將羅紋沒有現身的理由解釋得也很清楚,七娘子略略點了點頭,看了看屋角的自鳴鍾,見距離五少夫人時常發落家務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便笑道,“我回去換件衣服,小富春你在這坐坐,和白露她們說說話。”
  就帶著上元回了明德堂,吩咐丫鬟們,“找一件色調肅穆一些的衣服給我,款式不用太正式。”
  又拆掉了隨意的墜馬髻,對著鏡子老老實實地盤了羅髻,又裝點了些金飾,前後照了照鏡子,才略略滿意,猶不免自歎,“可惜乞巧以後不到跟前服侍了,咱們還得物色一個手巧的丫鬟來專管梳頭。”
  上元等人雖然安頓內宅諸事能力是有,但在梳頭上卻的確都沒有多少能耐,聞言都笑道,“的確是要留心起來了。”
  正說話間,許鳳佳又進了西三間,見到七娘子,倒是詫異地揚起了眉毛。“我還當你已經在樂山居裏忙了,沒想到少夫人還有空回來打扮。”
  七娘子對著鏡子白了他一眼,故意沉下臉色,凝重問,“看著嚇人不嚇人?”話沒說完,自己都忍不住輕笑起來:她平時說話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如今故意作出這樣的神色,卻是極不自然。
  許鳳佳更是捧場,好一陣大笑後,才擦著眼角問七娘子,“五嫂忽然把擔子撂過來……你怕不怕?”
  雖然是個問句,但語調卻很肯定,眼角眉梢,更是含了隱隱的笑意,讓這個一向熱得灼人的青年,輻射出了融融的暖意。
  七娘子就對他綻開了一個笑。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裏,她發覺對著許鳳佳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知道答案你還問?”她小聲回答,又深吸了一口氣。“五嫂這一招,對我們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機會。”
  五少夫人忽然間撂了擔子,當然是在赤/裸/裸地為難六房,想要打七娘子一個措手不及。在樂山居裏七娘子也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硬著頭皮接下她遞出的擔子。
  但她的為難,對六房來說也是個機會:這非難當然是極不得體的。當然現在許家上層的幾個大人物也顧不上和五少夫人計較這個,但隻要七娘子表現出和一個正房主母相當的管家能力,就算平國公看不透個中的委屈,許夫人也會為他挑明。
  當然,如果七娘子搞砸,那就什麽都不用說了,她管家的日子,肯定會被推遲到許家上下都忘了她的失誤為止。就算許鳳佳可以包容她的失敗,許夫人和大太太,恐怕都會將自己的失望發泄到七娘子身上。
  這一戰來得突然,卻也是蓄謀已久,七娘子是隻許勝不許敗。
  既然如此,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許鳳佳點了點頭,衝著鏡子裏的七娘子微微地笑了笑,那雙燒得化琉璃的丹鳳眼,此時此刻,一片溫存。
  “不要怕。”他的手就按上了七娘子的肩膀,和她一起看著鏡中的少婦。“機會又不是隻有一次,錯過一次,總還有下一次。”
  這安慰其實一點都不甜蜜,反而務實得很有些煞風景。
  但卻務實得讓七娘子很安心:她已經肯定,就算這一次被搞砸,許鳳佳也不會責怪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轉過身子大膽地望向了許鳳佳,放任自己的視線與他糾纏片刻。“放心吧,你們男人有男人的戰場……我們女人,也有我們女人的戰場。”
  她又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固然是常勝將軍,但我也沒有輸過!”
  #
  七娘子踏進小花廳時,已經是巳時過了半刻,十多個管事媽媽到齊了不說,大都也候了有快半個小時了。
  見七娘子進門,眾人都起身行禮如儀,問過了七娘子,“六少夫人安好。”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就瞥了小富春一眼。
  連小富春都曉得叫自己“世子夫人”……這群管事媽媽,真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
  她就在五少夫人慣常坐的一張圈椅上坐了下來,拿起手邊的茶碗,垂首輕輕呷了一口茶,也給眾位管事媽媽打量自己的機會。
  忽然空降換人,新主管的第一次亮相當然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七娘子平時坐在五少夫人身邊看她管家,和眾人不可以說不熟悉。如何將平時那張和善的臉,換作上司的麵具,很值得費一番心思。
  換衣服、故意遲到,甚至於這一刻的低頭喝茶,都是為了營造出一種權威感……不如此做作,隻怕也很難讓這群手段通天的媽媽們把自己當一回事。
  七娘子就放下茶碗,抬起頭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逐個逐個地將這些管事媽媽們打量了過來。
  舊宅大院裏的管事媽媽,是最不好得罪的,這些人可以隨意進出宅門,很多時候充當了主母的手眼,隻看梁媽媽可以私底下給七娘子送一大包貴重藥材,大太太根本茫然無知,就曉得這群人絕非隨便一個初哥就可以隨便擺布,手段低一點的人,隻怕是被擺布了還茫然無知。
  她的眼神到處,有些人低眉斂目,不敢和她對視,顯出了一臉的順服,有些人卻大膽地回望了一眼才做鵪鶉狀,有些人卻是眼神飄忽,一觸即分……
  這十一個管事媽媽的精神風貌,已經在在這一對視後,給七娘子留下了初步印象。
  “家裏喜事在即,賢姐兒卻病了,五嫂心裏記掛女兒,這幾天無心管事。”她款款地交待了來龍去脈。“祖母年紀大了,母親身子不好,趕鴨子上架也好,七娘也隻有硬著頭皮幫五嫂管兩天家了。”
  因為平國公許衡的關係,七娘子的大名在許家就沒有叫開來。平時自稱為小七,那是在長輩跟前,當著下人們,還能小心地自稱為七娘,隻是這份謹慎,就算得上不易了。
  “我自知年小德薄,這幾日事情偏偏又多,大家蕭規曹隨,平平安安地將差事敷衍過去,母親和五嫂自然是有賞的。”七娘子格外衝小富春笑了笑,又道。“大家都是有臉麵的媽媽們,這幾日務必打點精神,真要出了什麽差錯,帶累得大家沒有臉麵,日後見了麵也不好說話。是不是?”
  這幾句話涵義無限,眾人聽在耳中,都有說不出的滋味。七娘子又吩咐立夏,“去清平苑請老媽媽過來,這是家裏的大事,母親身邊沒個人來照看可怎麽行?”
  幾個媽媽就壯著膽子掃了七娘子一眼,見她麵色雖然和煦,但打扮得嚴謹,看著倒比往日裏青春少女的樣子,多了些威嚴出來。又被七娘子微微盯了一眼,就都縮回了眼,不敢直視。
  屋內的氣氛頓時就沉悶了下來,屋子上空好似壓了一塊塊鐵錠,叫管事媽媽們的背,都比以往彎了一些。
  七娘子再一掃眾人,她滿意地笑了。
  就衝左手邊起的第一個中年管事媽媽點了點頭,“怎麽稱呼?”
  “回少夫人話,眾人都叫奴婢林山家的。”那管事媽媽便出列躬身,恭敬地答了。
  “這一回辦大事,你管什麽的?”
  “奴婢管的是金銀器皿入庫出庫保管安放。”
  “平時你管的是什麽?”
  “也是一樣的差事。”
  七娘子就偏頭問小富春,“五嫂手上,金銀器皿有沒了砸了的,怎麽算?”
  小富春不敢怠慢,偏頭稍微一想,又有些不大肯定地道,“是家下人砸的,官中出銀子融了重打,管事的罰沒月錢,沒了的由管事按冊照賠。”
  七娘子微微沉吟著,又問林山家的,“你手底下多少個人?”
  她這邊一一仔細盤問,那邊上元已經習以為常,研了墨運筆如飛地寫了一頁紙,眾人都有些忍不住想看,卻又不敢,縮頭縮腦,場麵一時甚是滑稽。
  待得七娘子問完了,拿過上元手裏的花名冊看了看,笑盈盈地問林山家的,“識字不識字?”
  林山家的被七娘子這一番聞所未聞的排場給鬧得底氣全無,壯著膽子點了點頭,囁嚅道,“也識得幾個大字。”
  她們做管事媽媽的,文化水平的確要比一般的婆子們高些,七娘子點了點頭,命上元將冊子給她看了,笑道,“說得都不錯吧?”
  林山家的看時,原來上元是將自己的檔案做了一冊出來,寫了自己的職責差事,又有具體細務管轄等等。她一路連猜帶蒙,倒沒看出不對,便點頭道,“是這樣不錯。”
  七娘子點了頭,又笑道,“你先坐著。”
  她又轉向左手邊的第二個管事媽媽,開了話頭。“怎麽稱呼?”
  這一番盤問下來,老媽媽都坐在七娘子下首喝了兩遍茶了,七娘子才將十一個管事婆子堪堪問完,一時也沒有說話,隻是低頭翻閱著這些文檔。半天才抬頭笑道,“好,現在我要你們都想一想,大壽當天早上巳時,你們會在做什麽?”
  她這問題問得很怪,一時間竟無人回答,七娘子也不著急,撐著腮一個個地看著眾管事媽媽,半晌,林山家的才壯著膽子,道,“帶人開小庫房門,取金銀器皿?”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指著另一個管事媽媽,問到,“你呢,又在哪裏做什麽?”
  被點名的是王懿德家的——她專管著知客婆子們四處招呼,這位中年婦人擦了擦額前的汗水,勉強笑道,“奴婢應當在二門裏候著,等客人們來了,便指揮婆子們上前導引,各就各位。”
  有了這兩個人開頭,眾人竟都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將大壽當天眾人要做什麽的情景,在樂山居裏用言語‘彩排’了一遍。眾人在什麽時候應當做什麽,就著七娘子明確的,“午時開席,你在哪裏,在做什麽。”“辰時送客,你在哪裏……”等話語指引,竟是絲絲分明,權責劃分得清清楚楚。這一捋,就把整個局勢都捋得清楚明白了起來。
  七娘子看了看自鳴鍾,又笑著問林山家的,“如若手底下的人出了錯,你怎麽做?比方說誰打了個金荷花碗,倒把碗底給撞歪了。”
  林山家的便笑道,“我自當換一個呈上去,等事過了再回來責罰那人。”
  七娘子便點了點頭,又笑道,“是,這也是你們經過事情的媽媽會做的安排。”
  她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茶,便吩咐道,“不過從今兒起,你們的事兒就多了一樁,家裏誰出了什麽差錯,事兒不大,該罰罰該怎麽怎麽,回頭都在冊子上登記了事由、處置同經事人等,送到我身邊來備個案。媽媽們都是識字的,這差事也不難,我想著就從今兒起就都登記起來為好。”
  她又掃了眾人一眼,才笑道,“當然,五嫂手上有五嫂手上的規矩,我的規矩,也就行這幾日罷了。少不得請媽媽們遷就遷就我……話說回來,要是哪兒出了什麽紕漏,是媽媽們沒有登冊說明的,事後卻鬧到我跟前來。少不得也隻好細查清楚,看看媽媽們是為了什麽沒有登冊,反倒要鬧成這樣的難堪了。”
  七娘子依然柔聲細語,隻是眸中那點虛假的笑意已經冷了下去,又大又黑的雙瞳,就好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有一股說不清的威勢正往外冒,在樂山居本來就沉重的氛圍上,又吹了一層寒霜。
  老媽媽第一個就透了一口涼氣。
  這個七娘子,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已經盡量高估了她的本事,卻不想,還是小看了此人。
  213端倪
  要接過五少夫人手上的熱擔子,說起來七娘子怕的也就是幾件事:第一件,壽筵三天接人待物安排得不好,冷待了客人們,或者在內務上出紕漏。第二件,下人們之間發生齟齬,事後翻嚼出來,七娘子也難免落得個處事不公的罪名。第三件,管事媽媽們打著她的旗號四處惹事,招人反感。
  也所以七娘子接過家務,先順了一遍壽筵時各大管家的流程,無形間就把眾人要做的事都理出來了,再做不好,要追責也是輕而易舉的事。這些管事媽媽哪一個不是人精,誰也看不著的時候,醬油瓶子倒了不扶那是有的。可現在自己什麽時候該做什麽都有了數,做不做,做得好不好,在上位者來看,簡直一目了然,又怎麽敢不用心去做?
  再說這個歸檔法,看似閑筆,細細琢磨起來,卻是越想越不對味。
  六房是總有一天會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七娘子明兒就死了,不然總是有她說話的一天。這些媽媽們就算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點事情出來,鬧得沒趣了,她現在可以忍,再過幾年,或者事情也就為人淡忘。
  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賬本是爛不得的,不記賬麽,府裏流言一起,她順勢一查,這當事人不登記,顯然是心虛。要登記麽,有事由有經過有人證,上了檔的事,要玩弄手腳就不是那麽容易了。——說過的話可以不認,這寫下來的字還能不認嗎?管事媽媽們要想拿著雞毛當令箭,借口七娘子的意思鬧得下人們怨聲載道,就要提防她手握證據秋後算賬了。
  就這麽輕描淡寫的一筆,頓時就將整個局麵安頓得井井有條,任何人都明白了和七娘子作對的後果:或者這三天內她不會如何,可等到三天後,這檔中記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是自己的催命符。
  五少夫人能在幾個妯娌裏上位管家,的確也是有她的長處:這位少婦性情縝密,心機含而不露,當家時懂得忍,和管事媽媽們鬥起心眼來也下得了狠手,的確有當家主母的魄力。
  可和七娘子比起來,就顯得她的手腕是那樣的平庸粗糙了……
  人家根本都不和你們鬥!今日這一番做作,就是為了告誡這些管事媽媽們:縱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時小覷主母,明裏暗裏給她軟釘子碰,可主就是主,仆就是仆。人家記在心裏,整你的時候多了去了!
  更別提自己還在一邊給她撐場麵,叫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有許夫人的支持,世子嫡出的名分,七娘子上位的日子,也決不會遠了!
  她掃了室內一眼,見眾人都噤若寒蟬,心下不期然就有了幾分佩服。
  就是國公夫人在她這個年紀,恐怕都沒有這微妙的手段,將人心擺布於股掌之間,一下就立起了自己的威儀。
  當然,立威也隻是第一步而已,七娘子這一步走得固然漂亮,但要做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也遠遠不是立個威就夠了的。
  正自沉思,七娘子就看了看鍾麵,笑道,“也快到吃飯的時辰了,大家都回去吃飯吧。我已經派人吩咐下去,下午家裏的雜事兒都進明德堂回話,你們有的身兼多職,就多勞動幾步,等自鳴鍾打過兩點,進明德堂來。”
  她作勢要起身時,又看了老媽媽一眼。
  老媽媽頓時回過神來,恭敬地站起身子,深深施禮。“世子夫人慢走。”
  “世子夫人慢走。”眾人也頓時都隨著老媽媽襝衽為禮,口中不知不覺,已經換了稱呼。
  #
  因為國公府喜事在即,家裏家外,無形就分作了兩套管家係統,一套是抽調出來專門籌辦喜事的人事班子,一套是平時侍候各主子們的小人事班子,五少夫人多半是早上整頓壽筵的事,到了下午再來處理家務,好在最近家裏滿打滿算也就是和賢一個小主子病了,事情並不太多,也都並不大要緊,七娘子倒是出了明德堂好幾次,將合家上門賀壽的親戚們安頓下來,又要拜見又要認親,還要請妯娌們出來相見,雖然事情不煩難,但瑣碎得很,一個下午都沒有得閑。
  到了晚上,許鳳佳又被皇上留在宮中議事,一時出不來,她一個人吃了飯,去逗四郎、五郎玩了一會,又把老媽媽請來說話。
  “這十一個管家婆子,說起來也是這些年府裏的大紅人了。”老媽媽未語先笑,對七娘子不期然就多了幾分討好。“都是多年的老人,在府裏根深蒂固,年輕一點的主子們見了,都要陪個笑臉。第一次理事就能將她們調理得這樣服帖的——不是老身誇嘴,這些年來也就是少夫人有這樣的本事了!”
  七娘子莞爾一笑,展開上元寫就的活頁花名冊,招呼老媽媽、白露,“一起看。”
  “這個林山家的,丈夫林山是……”她一邊和白露、老媽媽嘮嗑,一邊隨手補寫更細致的小檔案。“管的是金銀器皿,這是油水最豐厚的地兒,背後沒有人,是站不久的——”
  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看了老媽媽一眼。
  老媽媽頓時會意,她笑了,“林山家的是夫人手裏用出來的人,這些年來,對清平苑一直是很恭敬的。”
  也難怪她最為恭順,沒等七娘子的眼光掃過去,就低下了頭。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整理,“這個雷鹹清家的,油水也豐厚,和外頭男人們打交道采買,平時少不得……”
  一路理了七八個人,將這些人的家庭分布都弄明白了,又再請老媽媽寫了些考語,七娘子又撚起了一張紙。
  “張賬房家的。”她緩緩地道。“管的是所有親戚上門送禮打點回禮,人情往來,入庫出庫的事。可也是肥差啊。”
  許家這樣的人家,每年人情應酬就是一筆大開銷,凡是有開銷,就是有油水。再說親朋好友們你來我往,每年也有名貴禮物相送,張賬房在外頭做賬房本來就是肥差,他妻子在內院也能混到這個地步,可見得這一家算是許家當紅的下人了。
  老媽媽就笑,“這是太夫人手裏留下來的老人了,平時她倒也在小賬房裏幫些忙寫一寫賬。人情往來開銷諸事,是年前才得的新差事。”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不期然就想到了頭一天旁聽時,五少夫人特地支開自己,打發張賬房家一樁差使的事。
  夫妻同在賬房當差,其實是當家大忌,內外溝通要做手腳,方便而且難以看穿,又是太夫人的人……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剛進門的時候,五少夫人那反常的表現。
  有意思,如果不是對五少夫人喜怒不形於色的脾氣有深刻的印象,她幾乎要以為五少夫人是心虛了——七娘子的眉尖,就一點點地蹙了起來,她在心底將五少夫人幾個月來的表現過了一番。
  一進門先敲打自己,耀武揚威,向七娘子炫耀,她將整個許家的人事都握在了手心。之後又軟得厲害,自己要什麽就給什麽,雖然有抱怨,但七娘子稍事施壓,屈服的速度也是快得驚人。
  如果自己不是楊棋,而是一個初來乍到的十八歲女兒家,任何一個受傳統教育,得嫡母賞識的庶女填房,麵對五少夫人的態度,自己會怎麽想?
  雖然想接過家務,但五嫂將家務把持得很緊,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我是不是該再等一等?畢竟五嫂雖然跋扈,但對我這個世子夫人,也始終不敢太過分。
  最妙是五少夫人的這一番做作,竟能持之以恒,反複描繪,直到在一個人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如果不是七娘子多年來在刀尖上打滾,練出了一身識看眼色的好功夫,恐怕還真要被她瞞過去了。
  如果自己是一個平凡的庶女,為五少夫人的態度所欺瞞,並不急於接手家務。五少夫人就足足給自己贏得了大半年的時間。
  大半年的時間,她要做什麽,她可以做什麽?
  再結合一下張賬房家的反常的詭秘,以及不敢和自己對視就將眼神飄遠的表現,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五少夫人娘家雖然顯赫,但隻是個空名頭,家裏子女又多,據說陪嫁並不是很多。不比楊家,先先後後兩個女兒加起來,是陪了一筆巨資進許家的。
  會想要虧空官中中飽私囊,當然也不是什麽稀奇事……這麽一來,五少夫人這幾個月的表現,似乎已經被一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她會忽然放手讓自己接管家務,看來是已經把賬給做平了?不然也不至於在年前把張賬房家的調走。
  但賬做得再平,也不可能找不出痕跡……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衝老媽媽歉意地一笑。
  “一時走神,媽媽勿怪。”
  她又開始逐個逐個地查對起了這十一個管事媽媽,老媽媽再度濃墨重彩地點出了蔡樂家的:這是內院的總出納,專管月錢發放銀錢支出,也是太夫人手裏留下來的老底子了。
  說起來,這十一個管事媽媽裏旗幟鮮明的也就是五個,蔡樂家的與張賬房家的帶有太夫人色彩,而林山家的、雷鹹清家的、彭虎家的——管著內外廚房采買諸事,卻是許夫人的嫡係,餘下五六個在府中根基不深,誰當家就聽誰的,縱有桀驁不馴者,也不過出於性情,卻還沒有站隊的資格。
  如果把許家比喻成一個家族企業,那麽現在出納、公關部經理與采購、倉儲、調度居然經緯分明地站到了兩邊,還都背景深厚不好隨意裁撤……七娘子由衷地感到,許家的當家主母,的確是不好做。
  交初更時,七娘子就起身送老媽媽,“以後幾天,少不得媽媽多看顧了。”
  老媽媽臉上笑得就更和氣了。“老奴分內事,少夫人千萬別和老奴客氣,有什麽用得上的地方,就隻管打發人來請我。”
  她又神神秘秘地湊到七娘子耳邊,“夫人聽說了少夫人的行事,高興得晚上多吃了幾口飯呢,滿口隻說:權先生吩咐了那麽久,直到今日起,我才是什麽心都不用操,可以好好養病了。”
  七娘子雖然不太在意這私下透露的表揚,但也不禁跟著老媽媽一笑,“能讓母親吃得下睡得香,就是我這個媳婦當得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多少話,盡在不言中。
  待得送走老媽媽,她反而又拉著白露回來,再坐到了花名冊邊上。
  “今晚老媽媽的話,都記在心裏了?”七娘子就笑著問這個甜美的圓臉少婦。
  今晚把老媽媽請過來,不但是為了盤一盤這十一人的底細,也是為了讓白露在之後的時間內,有個攻關的重點。許家家大業大,下人不知凡百,白露就這麽一個人,要八卦,也要找準對象。
  白露便露齒一笑,比了比自己的天庭,“全都記在裏頭,就是忘也忘不掉的。”
  她頓了頓,又道,“其實這些媽媽們都是紅人,平時下等婆子們嘴裏嘮叨起來,左右也離不開這些人。我聽了些日子,和老媽媽方才說的也是大差不差,慎思堂偏遠,院子裏又都是五少夫人帶來的陪嫁。滿院子裏說起來,上得了台盤的下人裏,也就是羅紋是家生子兒,母親和張賬房家的是姐妹,但據說她生母去世的早,兩家也沒什麽來往——這事知道的人似乎也並不多。餘下的人過來沒有幾年,和咱們一樣,在府裏也沒有多少親朋好友。”
  又是張賬房家的。
  七娘子眼前又出現了小富春的模樣兒……那麽嬌嬌怯怯的一個小姑娘,怎麽看都是處理內務的料子,五少夫人都肯把一個得力助手留在自己身邊了,為什麽不索性大方一些,把羅紋留下來?再說,看她回答自己問題,總要慢上半拍回想,就知道小富春決沒有羅紋那樣熟悉內務。
  是不想讓自己知道張賬房家的和羅紋之間的關係?
  “這個五嫂。”她不禁喃喃自語。“也實在是個高手。”
  她閉上眼,在心底叫出了第一天旁聽時的記憶。
  當時她決定旁聽,也是一時興起,五少夫人似乎有些慌張,和她唇槍舌劍了幾句,兩個人都沒動聲色。到了下午,反而故意讓自己晚去了一會會兒,要不是七娘子早到,恐怕整個賬務上的事,都已經被她吩咐完了。
  才聽得自己要旁聽管家,就把賬房上的人召集起來開小會,那豈不是不打自招?以五少夫人的聰明,當然不會這麽做的,所以她隻能等到下午把自己支開,才有機會在言語上暗示賬房們做小動作?
  不,不對,張賬房家的當天上午雖然沒有進來回話,但五少夫人大可以派羅紋去輾轉傳話,如果她們之間有什麽貓膩,這一上午的緩衝也夠幾個人私底下交流的了。再說,五少夫人還有回去吃午飯的工夫,又為什麽一定要在下午自己隨時可能進小花廳的時候叫人進來說話?
  她就張開眼,輕聲吩咐白露。
  “這一陣你多和小富春走動走動……試試看這孩子的心性,如若是個好說話的。問一問五嫂沒出嫁的時候,在娘家得意不得意……娘家的境況富裕不富裕。”
  白露眼仁一縮,毫不猶豫地應承了下來。“姑娘放心吧,就是她不說,不得意的人,總是哪裏都有。”
  七娘子欣慰地歎了口氣:她知道白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外間又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不片晌,中元進來回報。“少夫人,揚州來的三姑太太派人來傳話,說是明日就能從通州進京了。消息是送到慎思堂的,五少夫人讓小富春過來把話帶來:說三姑太太是個急性子,也沒寄信就直接進京了,恐怕一時間還難以預備住處。請您看著辦吧。”
  饒是平國公府相當闊大,但這些天來也陸陸續續被進京賀壽的親友們給住滿了,一下來了這麽一大幫子人,怎麽安頓還真是難題。七娘子歎了口氣,“把小富春叫進來說話吧!都來了多少人?五嫂說了該怎麽辦沒有?”
  隻好又和五少夫人來回傳話商議,說定了把綠天隱裏的幾間空屋打掃出來,給三姑太太等人下腳,並且臨時租賃下附近幾間客棧院子,以備不時之需。鬧到交二更時,連許鳳佳都回屋洗漱過了,才把事兒定了下來。
  如此忙碌了數日,等到四月十一日,陸陸續續,已經有要好的親朋好友上門吃酒了。
  214裂痕
  當時老人做壽,本來就有暖壽一說,太夫人又是古稀之年的整壽,自然是辦得熱鬧。隻是大戶人家不喜張揚,場麵鋪得再大,吃酒按理也就吃三天。正日時大吹大打,賓客盈門且不去說它,生日頭一天的暖壽酒又有講究:僅限自家晚輩為長輩暖壽,因為壽酒當天,自家人身為主人,總要笑臉相迎招呼客人,一家人反倒無暇相聚,因此這前一日的暖壽酒,才是一家兒女向長輩盡孝的好時候。
  許家家大業大,自從初代平國公從龍有功得爵始,一百多年繁衍下來,除了如今在京中襲爵的這一支之外,餘下各房有在揚州耕讀的,有在各地經商的,有巴結了出身走仕途的。說來也都姓許,卻無不想要借著京城這一房的光輝,太夫人的七十大壽,隻要是有能力的無不趕來赴會,說是說暖壽酒不比正日,自家人有說有笑可以不拘禮儀,其實平國公府這一支所有兒孫輩,也都要打點笑容出來招呼客人,暖壽酒的動靜,倒也和正日不相上下。
  除了四少爺還在邊關宿衛,分/身無術之外,許鳳佳和許於靜一早就告假在家:這三天他們也要幫著招呼親友。大少爺更是一大早就裝束妥當,親自到府中每個客人都逐一問候過了,再將人魚貫引進樂山居向太夫人請過早安,並安排眾人在捧壽池上的鴛鴦廳內聽戲。
  外頭男眷幾兄弟怎麽招呼先且不說,女眷們一般平輩全在鴛鴦廳後堂聽戲,由大少夫人並四少夫人作陪。孩子們帶到蝠廳玩耍,於寧於泰兩人半是招待,半是一道玩樂。平國公許衡親自陪著族中幾位耆宿吃茶說話,就連許夫人也掙紮病體,和揚州來的三姑太太等有輩分的女眷,在鴛鴦廳後頭的敞軒內陪太夫人隔著水看全本的吉祥戲。
  因為和賢“病勢不見減輕”,五少夫人也無心理事,不過陪侍在太夫人身邊,幫著許夫人招呼長輩們。七娘子反倒忙了半個早上,將陸續又送到的幾份壽禮一一查閱入庫了,才進了敞軒,向眾人見了禮,便同五少夫人一起敬陪末座,照應起了敞軒內的動靜。反倒是於翹、於平可以在太夫人身邊圍坐,連於安都在許夫人身後得了個座位,壓低了聲音和她閑話玩笑。
  不管家裏鬥得怎麽暗潮洶湧,當了全族親戚的麵,眾人自然是一團和樂。許夫人頻頻勸太夫人多進點心,太夫人又反過來勸許夫人不要操勞服侍,場麵一片熙和,就連五少夫人臉上都掛起了眯眯的笑,低聲和七娘子議論,“你瞧台上老生,說是女班,真聽不出一點雌音,通京城也就是春合班的郭子儀最好,最難得是女戲,還能時常叫到園子裏來唱。就是太後娘娘都很喜歡,去年萬壽月還進宮唱過幾次呢。”
  她平時看著清心寡欲,沒想到對京城人家的娛樂這樣了解,倒是七娘子從來對聽戲沒有太大的興趣,隻是笑著搖頭道,“我怕吵……也就是在家的時候逢年過節聽幾首昆曲,這些全本戲,鑼鼓都敲得腦袋疼。坐在這兒就有些受不了,還不知道內堂的人吵成什麽樣呢。”
  “要是在內堂坐著,說話都得順耳根子說。”五少夫人親熱地挽起七娘子的手臂,“就是在鑼鼓聲裏說私話才好,吵也吵死了,說什麽人家都聽不著。”
  “那要是聽的人耳背起來,大喊一聲‘你說什麽’,鑼鼓卻又住了,可怎麽辦才好?”七娘子隨口敷衍五少夫人,倒逗得她笑個不住。
  “六弟妹隻是這麽捉狹!”她笑吟吟地頂了頂七娘子的額角。眾人都笑著望過來,均道,“知道的說你們是一對妯娌,不知道的呢,還當你們是親姐妹!”
  試想連七娘子同五少夫人都能做姐妹狀,敞軒內的氣氛怎麽能不好?待到全本的吉祥戲唱過了,換了醜角上來插科打諢,三姑太太就誇太夫人,“老太君真是會調養人,不但孫媳婦調養得好,孫女兒們調養得更好!這三個小姑娘水蔥兒似的,也不知道將來誰家有福氣,能娶回家主持中饋呢!”
  話尤未已,於翹於平於安三人全紅了臉,卻和江南不同,並不起身回避,隻是望著腳尖再不敢抬頭。太夫人慈愛地拍了拍於翹的肩頭,笑道,“可不正是?說來幾個丫頭也都到了年紀,可惜這些年來我老了,媳婦身子不大好,孫媳婦們又還都不成氣候,左等右等,竟耽誤了!”
  三姑太太也不等別人插口,接著就笑道,“那敢情好,說起來也是巧。就是今科狀元範智虹,他家和我們家說來也算是親戚。這孩子有個弟弟,和哥哥長得很像,也是一心讀書,身上帶了秀才功名,正是求配的年紀。我這次上京,他母親還請我‘遇著合適的千萬留意’……”
  眾人就都笑道,“那感情好,狀元的弟弟,想必也是個會讀書的。”
  太夫人不禁和許夫人對視了一眼,七娘子掃過去時,就在兩個人臉上都看到了心動之色。
  這三個小姑娘畢竟隻是庶女,如果沒有別樣的機緣,如六娘子能傍上皇後,或是小時候得許夫人賞識寫到自己名下,畢竟對許家來說無足輕重,她們的親事對當家人來說,也犯不著慎重考慮。出身家教差不大離,又有三姑太太做媒——這個三姑太太出身六房,在揚州當地也是有頭有臉,據說當時許夫人下揚州掃墓,就是六房接待。有著一段淵源,也的確可以做媒牽線了。
  這話一出來,於平於安還好,於翹卻是已經急得漲紅了臉:範智虹雖然才高八鬥,但其相貌著實是不敢恭維,據說當時陛見,還嚇了皇上一跳。大人們看婚事講究門當戶對,孩子們看婚事,卻是怎麽都要先看臉的。這三個女兒家裏,於翹序齒最長,自然也就比別人都急了幾分。
  “還不知道家裏怎麽著呢。”許夫人咳嗽了幾聲,就緩緩開了口,隨意掃了於翹一眼,又加了一句。“若是人品端方,家裏也殷實……”
  三姑太太就笑了,“家裏雖然有幾個不成器的遠親是商戶——但他們那一房倒是世代耕讀不錯的。”她本來隻是隨口一說,眼下倒是有幾分認真起來,傾過身子和許夫人嘟囔了幾句,許夫人眉頭一挑,輕笑道,“真的?要這麽說,倒是……”
  戲台上聲音小了,眾人就紛紛捉對聊天,倒也不大留意三姑太太和許夫人的對話,唯有於翹一個勁兒地向五少夫人打眼色,睫毛都要眨掉幾根,五少夫人卻隻做看不見,隻是拉著七娘子笑道,“六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擺譜。你不懂看皮黃,出門應酬人家議論起來,你沒話說,那就尷尬了。我教你,聽女戲,懂得的就是聽個老生,看個花旦身段,至於……”
  洋洋灑灑,就是一大篇的戲迷段子,聽得七娘子五迷三道,那邊三姑太太和許夫人各自起身出了敞軒,於翹也不再使眼色,死死地瞪著眼前的青磚地不再作聲。五少夫人才收了口笑道,“講究的人家現在都請女班,也是園子都小,不好回避。要是園子大,戲台子搭得更遠一些,請男班也沒什麽。所以每次權家請客都是人潮洶湧——他們家地方大,曆來都是請麒麟班的,多少戲迷一年到頭巴巴地就等著權家擺酒呢,咱們家四嫂就算一個!”
  她從來都是寡言少語,連笑容都不多,不想口若懸河滔滔道來,居然也頗為引人入勝,七娘子這樣聽下來,對京城的名班也都略有了解。見台上又出了全本大套的戲,鑼鼓喧天再響,她忙擺了擺手,道,“五嫂讓我細聽聽,看看能不能聽出味兒來。”
  五少夫人笑著點了點頭,果然不再說話,倒是撐著腮,隔著敞開的軒窗望向戲台,自己出了神。
  七娘子聽了一會,又回頭掃了眾人一眼,見三姑太太和許夫人不知什麽時候進了屋子,倒是於翹不知去了哪裏,心下倒是一動:知道於翹恐怕是從二人神色間得到了什麽不好的消息,躲出屋子去哭了。
  她又瞥了五少夫人一眼,終究是忍不住輕聲在她耳邊問,“方才三妹衝你使眼色……五嫂是沒有看見?”
  五少夫人回過神來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環顧室內一圈,難得地露出了微微的煩躁。
  “她年紀小不知道規矩!父母俱在,親事我們做兄嫂的怎麽好插——”話說到一半,五少夫人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她掃了七娘子一眼,掩飾地一笑,卻也沒有轉開話題,而是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又如何不知道五少夫人的意思?就算於翹和五少爺的生母在世,以許夫人的強勢,這門親事也就看個太夫人的臉色就完了。五少夫人就算做工夫,也隻能私底下為於翹在太夫人耳邊說幾句話,看太夫人高興不高興出麵攪黃了這門親事。
  不過,三姑太太嫁得好,大伯子是兩淮鹽運衙門裏的轉運使,雖說官職不高,家境卻很殷實,和宮裏的太監閹人們往來很頻繁。太夫人和許夫人未必不高興借著於翹的親事,拉一拉和三姑太太的關係,下一著無關緊要的閑棋。
  七娘子的心思忽然間就沉鬱了下來:她雖然並不怎麽喜歡於翹,但看著一個花季少女的一生,就這樣在轉念間被決定,依然給了她帶來了深深的不快。
  她也沒有再行探問,隻是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情真意切的歎息,倒像是真的惹惱了五少夫人。
  她忽然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又急促地道,“三姑太太是早就對於靜透出過風聲,範家呢,門第雖然低了些,世代沒有做官的。但範智虹才華高妙,很得皇上的賞識,家裏親戚做的是鹽運生意。和三姑太太來往得頻密著呢,雖然眼下門第是低了些,但再過幾年考了舉人,捐個官在身上,可不也就起來了?”
  在喧天的鑼鼓裏,她的語調透著反常的緊張和高亢,七娘子倒不由被她嚇了一跳,頓了頓,才低聲問。“可於翹活像是第一次聽說……”
  五少夫人從鼻子裏笑了一聲,輕聲道,“女兒家的親事,自然是父兄做主,她知道不知道,又能怎麽著?還不是得嫁,我索性也就懶得說。”
  她似乎是被七娘子的那一聲同情的歎息惹惱,分辨似地又添了一句話,“也就是她小孩子不懂事,才會嫌人家長得醜!”
  最後一句話雖然拐著彎兒,又刺了刺七娘子,但七娘子卻並不在乎,她震驚地掃了五少夫人一眼,確認對方眼中果然有些不快,倒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禮教,從來都是約束不了人性的。
  就是受著古代淑女教育長大的五娘子、六娘子,也都會有自己對親事的憧憬。而就是最古板的大太太,也都會在高興的時候許諾七娘子‘你的夫婿,你自己選’。
  盡管最後沒有實現,但也充分說明,即使是在大秦這個禮教森嚴的社會,如若情況許可,家人總是會在親事上問過女兒家的意願的。
  隻看五少夫人因為自己同情於翹而生氣,就能知道她對於翹畢竟是懷抱了一份責任感,所以才會以為七娘子這一聲歎息,是在隱晦地指責她不照看丈夫的同母妹妹。而她所為自己分辨的幾句話,也說得上是有理有據。但最後一句,就實在是透露出了她的確是未曾把這件事告訴過於翹。
  對一個在道義上,在責任上甚至在自我認知上,都處於她羽翼之下的庶妹,連一句告知都懶……五少夫人是從來也沒有把於翹當作是一個有生命、有意誌的存在,沒有對她釋放出一點關心,才會這樣地疏忽她的心理狀況?才會吃力不討好,為她安排了不錯的歸宿,卻還可能被於翹埋怨?
  還是她根本就沒有體會過待嫁女兒的心情,不知道每一個待嫁女兒,即使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也都還是想要盡可能地在婚事上有自己的知情權?
  以五少夫人的精明,吃力不討好,似乎不是她會做的事。
  但她會無情到這個地步嗎?她畢竟也才嫁人沒有幾年,難道連這點同理心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吸了一口氣。
  “五嫂誤會啦。”她拍了拍五少夫人的手,親切地衝她睞了睞眼,“我這歎一口氣,是歎於翹不懂事,明知道你不會害她,還這麽急赤白咧的……”
  就算是再理智再內斂的人,也都擋不住一個馬屁,更不要說五少夫人在被‘誤解’之後,情緒似乎有所起伏了。
  “唉,”她擺了擺手,要說什麽又收住了口,半天,才淡淡地笑道,“總歸孩子還小,喜歡感情用事。”
  於翹對自己命運的一點關注,在五少夫人口中,就是輕描淡寫的感情用事。
  五少夫人又對七娘子親切地笑了笑,似乎為兩個人終於不再激烈地針對彼此,有了些欣慰。“六弟妹雖然年紀比我們小了幾歲,但說起來話來,倒是老成得很。”
  麵具上的一絲裂縫,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彌補了過來,她又成了那個悅目而呆板的畫中人。
  七娘子卻感到了一絲涼意。
  在她身邊,所有人都有幾張麵具,但她也總能窺探到麵具下的一點真容。她們畢竟還是人,人性總有閃光。
  而罕見的,她更喜歡五少夫人的麵具,勝於喜歡她的真麵目。
  215放手
  四月十二日是太夫人的正生日,府中眾人自然都嚴陣以待,因昨日暖壽時已經由家下人進獻長壽麵等吉祥物事,眾女眷一早匆匆進樂山居由許夫人帶頭給太夫人請了安,便又回自家院子裏悉心打扮,雖還不至於穿戴命婦服飾,但也都是一律穿著正紅襖裙,配金玉寶石全套頭麵,打扮得珠光寶氣渾身華麗。
  再進到久已經蒙塵的正院,此時正院上房門扉大開,明晃晃的青磚地麵纖塵不染,兩邊上房裏都預備了無數的點心,正院甬道出去上房內已經開了十多個大圓桌以供賓客圍坐,幾個妯娌在正房略坐了坐便出來迎客。
  貴客由妯娌們親自導引,一般的客人也有知客婆子們接待,又都川流不息地進了正房裏間向太夫人問好祝壽,再被引進席中落座。從巳時起,一兩個時辰內陸陸續續川流不息,從一等國公夫人到許家族內的商人婦,到了午時一刻全都到齊,饒是許家媳婦多,四個妯娌也都累得不輕,大家一起在裏間坐一坐歇了腳,又都起身出了外間,打點笑臉,在自家人席上圍坐,由許夫人開始,逐個向太夫人並同來吃壽酒幾個輩分相當的老壽星祝壽。
  這樣的宴席,精致當然精致,但再怎麽精致,也比不過自己小廚房精工細作的私房菜,不管誰家請客,無非都是從飯莊子裏包了宴席。貴婦們不過略略沾唇,等到吃過了,又由知客婆子們前導,一應親朋好友,除非有事先辭去的,不然全都請到小萃錦裏看戲,小朋友們引到空院子裏看雜耍。男賓們在外院自己有一處院子聽戲,還有的願意推牌九抹骨牌,也有專門的清客相陪。
  到晚上吃過酒了,有酒的朋友們領到客院安置,無酒的許家安排護院一路護送到家,可以不避宵禁。宮中又有許太妃賞出沉香木拐杖並親手寫就的福壽大字賀太夫人古稀大壽,這一日許家是熱鬧到了十分。
  許夫人身體不好,幾個做孫媳婦的事情就多了,好在七娘子預先安排了幾遍,考慮到了不少突發情況,這一天下來居然有驚無險,沒有一點差錯,處處都辦得體麵。盡管她到了三更才歇下,心中卻是安穩的。
  這第三日壽酒,倒是多少有些掃尾的意思了,有些外地過來親朋們吃過三朝酒,多半就起身離京,至於京裏的親戚反倒隻吃正日,第三天是不會再來吃酒的。七娘子反而更加謹慎,一大早就起身進了樂山居,將十一個管事媽媽又敲打了一遍,當天自然又是吃酒聽戲,推牌九抹骨牌,等到第四日頭上,三姑太太第一個告辭回揚州去了:卻是笑得合不攏嘴,把於翹的胳膊拍了又拍。由她開始,這一天陸陸續續有二十多戶親戚告辭,餘下還有五六戶人家,有的是有他事要在許家小住,有的是寫了船還沒到通州碼頭。七娘子又帶著眾媽媽們清點壽禮和飯莊子核對席麵,一並招待餘下的客人換了院子住得更寬敞些,還有金銀器皿入賬,家下人等再發一次賞錢,飯點給粗使婆子小廝們加菜……這都是有往年的定例,出錯也出不到哪裏去,有七娘子盯著,自然是辦得妥帖。
  就這麽再忙亂了兩三天,親戚們該走的也都上路了,要留的一兩戶也都安頓了專人服侍,這個壽筵的尾巴才算是收拾完了。居然從頭到尾就出了兩三樁岔子,等報到七娘子這裏時,管事媽媽也都已經處理妥當,手段輕重合適,一點都沒有激起波瀾。
  “還以為這一次壽筵,五嫂必定會和你龍爭虎鬥,暗地裏扯你的後腿……”許鳳佳就和七娘子閑話,他又靠在炕邊,看起了邸報。
  進了四月,京城天氣已經和暖,炕上少了被垛,空間更大,許先生整個人躺在炕上,腳踩炕桌,又有了些京城惡少得意洋洋的樣子。
  七娘子將炕桌上的茶具挪到了炕下方桌上,輕輕歎了口氣,才道,“五嫂如果會扯我的後腿,我倒更開心。”她坐到炕前,在小炕桌上攤開了幾本冊子,拍了拍許鳳佳的腳背,嗔道,“你討厭,縮回去,免得又沾一腳墨。”
  “這又怎麽說?”許鳳佳懶洋洋地彎了腿,手肘撐在迎枕上,側著身子將邸報放到身前,垂頭漫不經心地瀏覽著報上的消息,忽然哎呀了一聲,歎息道,“沒想到武千戶居然身故了,可惜,今年不過而立。”
  “怎麽,是你的老相識?”七娘子一邊沉思著一邊翻了一頁,漫不經心地和許鳳佳搭了話頭
  “嗯,在西北的時候一起打過幾次仗,不過他是桂家嫡係,我們接觸不多。人是很豪爽的,可惜身子不大好,以前受過箭傷。權子殷說他如果還在西北當值又不懂保養,活不過三十五歲。武千戶當時倒是沒當一回事,沒想到……”許鳳佳的聲音就低了下去,他抬起頭,給了七娘子擔憂的一瞥,卻沒有把話說完。
  七娘子對武千戶的死,實在是很難報以太多的感傷,畢竟她從來也不認識此人,因此隻是嗯哼了幾聲表示同情,提筆又寫了幾行字。許鳳佳清了清嗓子,又問她,“剛才那話什麽意思,怎麽五嫂扯你後腿,你還更開心?”
  七娘子瞟了許鳳佳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朝廷間的鬥爭,固然險惡過內宅十倍,但男人就是男人,再細膩的鬥爭和女人的心思比起來,也都顯得過分粗豪了。
  “五嫂扯我後腿,有三個可能的結果。”她啪地一下合上了手中的賬本,為許鳳佳分析。“一,她成功了,我犯了個大錯,讓許家丟了臉麵。於是我怏怏不樂,父親母親自然更不開心,祖母就更不用說了。三個老人家一問起來,我從前是從來都沒有理過家的人,倉促上陣,固然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五嫂執掌家務幾年,忽然臨陣把家務甩到我頭上,安的是好心嗎?許家的少夫人,可不止五嫂一個,她犯不著為四嫂做嫁衣裳。”
  “二,她成功了,我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雖然在家裏鬧得難堪,但所幸在外人跟前,還沒有丟臉。”她扳了一根手指頭。“父親母親雖然對我的能力不會太放心,但是新手上陣有這個成績,也還算不錯了。你呢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我們再使一把勁,頂多以後母親為我們操心得多一些,家務遲早還是要交到我手上……她又何必?再說,既然出了手,就很可能會有岔子,萬一被母親順藤摸瓜鬧出來,那才是真的丟盡臉麵,這個險,她不必冒。”
  “三,她沒有成功……當然,沒有成功,也可能有幾種後果,不過反正不脫偷雞不成蝕把米,五嫂更不必損人不利己了。”七娘子微微冷笑,“臨陣撂挑子,無非是探一探我的底,指望我自己陣腳大亂,鬧得家裏雞犬不寧的。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她倒可能推波助瀾,我看啊,這一次過招,在頭天上午樂山居裏的那個小會後,她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許鳳佳一開始還聽得漫不經心,到後來反倒入神起來,尋思了半晌,才笑道,“話說得對,既然已經差了一招,就不必再一門心思地走下去,徒然做個醜角。”
  七娘子也點了點頭,“就是這個理,但懂得及時收手的人,又有多少?世上人行事,但凡總是不離感情意氣幾個字,你看五嫂做事有這樣的痕跡麽?照我看,不但這一次壽筵她規規矩矩,就是接下來移交家務,她也決不會給我在明裏使什麽絆子,指使管事媽媽們給我氣受——如果她會用這樣粗淺的招數,那倒好了。三個長輩,哪一個是笨的?她自己犯錯在先,祖母也不好回護什麽,父親再一生氣,咱們也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正是因為五少夫人實在是絕情得讓人害怕,她才是個最可怕的對手。七娘子已經收起了可能有的一點輕視,她知道她和五少夫人之間的對弈,恐怕是要持續一段時間了。太低劣的手段絕不會有,這一次在許家的博弈,肯定充滿了反複的試探,綿長的伏筆,這場戰爭雖然並不會見血,但卻也容不得她掉以輕心。
  她出了一會神,才輕輕地道,“家裏的幾個妯娌,也就隻有五嫂,算得上是個真正的高手了。”
  她語調慎重,反倒逗得許鳳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聽你說話,居家過日子,倒像和綠林好漢切磋一樣,也要分個排行封個尊號的?”他空閑的手敲打著大腿,意態閑適而愜意,猶如一隻放鬆的猛獸,“既然五嫂是個高手,你又打算怎麽對付她呢?楊女俠。”
  他拖長了聲音,好像一隻老虎正在慵懶地打著嗬欠,但對七娘子的凝視裏,卻分明帶了絲絲的欣賞。
  七娘子轉了轉眼珠,“我們自己的節奏,為什麽要被別人擾亂。想著對付五嫂,世子爺就著相了。我對付她做什麽,眼下該做的,是把家務好好接過來,等什麽事都上了手,再來談別的。”
  許鳳佳想了想,也隻能承認,“論沉得住氣,家常我不如你。”
  他似乎還有些不服氣,又添了一句,“但在戰場上殺伐果決,你肯定不如我!”
  七娘子不由捧腹,許鳳佳先還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了想,也跟著她大笑起來。
  笑完了,她又垂下頭去,仔細起翻閱起了這段時間來的人事檔案,細細地在心裏品味著這十一個管事媽媽的性格,同她們彼此間的關係。
  七娘子從不打沒準備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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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日一大早,許鳳佳就起身送了最後一戶親戚啟程:這是許家族內的一對夫妻,要北上出關,去西域投靠在那裏戍邊的妻舅。就由平國公府出麵和換防衛士打了招呼,傍著他們一路過宣德去,要方便得多。
  七娘子也起得早,她罕見地帶立夏和她一道請安——自從白露出嫁,立夏就是她身邊當仁不讓的大丫環,七娘子已經很少帶她四處走動,出門時往往讓她在屋裏鎮場子。尤其是這幾天事情多,她不在的時候有事報到明德堂,也有個做主的人。
  進了樂山居後廳,眾人倒是都到了,就連平國公都罕見地進了內院,給母親問好。眾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見禮,隨後才各自安坐說話。
  太夫人今天心情不錯,倒也沒有例行為難七娘子,而是拉著平國公,問他族裏那些少壯們的境況,少不得又打趣於翹,“這是為你問的!”
  許家老家在揚州,如果於翹嫁到範家,當然要和族裏多來往,小姑娘頓時騰地紅了臉,望向了地麵。七娘子瞥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腮邊收緊的線條。
  她在心底無聲地又歎了一口氣,又擺出了笑臉,和氣地問五少夫人,“五嫂,怎麽還不見和賢?聽小富春說,孩子倒是已經好了。”
  五少夫人微微一怔,掃了太夫人、平國公一眼,才笑道,“好是好了,可大夫說還不能見風,我就沒有讓她出來。”
  眾人自然不免對和賢致以問候,七娘子見火候已經做到了十分,便笑著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匣子,送到了五少夫人手上,望著太夫人道,“小七年紀輕,管了這幾天家,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了。既然和賢好了,我看,這鑰匙對牌,還是還給五嫂吧?”
  她提起和賢,無非就是這個用意,但太夫人和五少夫人卻還都是齊齊一怔。
  還以為她會順水推舟,就這麽把家務接過去了……卻不想,總鑰匙也不接,今天更是當著平國公的麵,提出了要還權的事。
  平國公一個月也就進樂山居幾次,硬是要拖到這一天才說,她安的是什麽心?
  太夫人一邊思忖,一邊笑盈盈地衝五少夫人微微點了點頭。
  五少夫人卻是驚疑不定,又閃了平國公一眼,才征詢地看向了七娘子。
  她從頭到尾都沒瞥五少爺一眼。
  平國公也不禁捋了捋腮邊的幾莖短胡,眼神閃動間,將七娘子上下打量了幾遍,才淡淡地道,“這幾天,楊氏裏裏外外打點得不錯……這個月底,你進宮給太妃請安時,也把家裏的盛況好好和太妃說一說,讓太妃也跟著開心開心。”
  這話雖然輕描淡寫,但太夫人眼角卻不禁跳動了幾下,深思一閃即逝,才又露出了那慈愛的笑。
  五少夫人臉頰上飛快地閃過了一縷紅暈,她淺淺地長出了一口氣,接過七娘子手中的小木盒,笑道,“其實說來,還是六弟妹當家最名正言順的。自從你過門,我就久已有了這個心思……”
  竟是幹幹脆脆就坡下驢,提出了移交管家權的事。
  七娘子有這個魄力,把到嘴的肉吐出來,五少夫人卻也不差,這塊肉都已經被她吞進肚子裏了,卻還是說吐就吐,半點猶豫都沒有。
  平國公看向五少夫人的眼神裏,頓時就多了幾絲好感。
  七娘子看在眼裏,暗暗又長出了一口氣,麵上卻是做鵪鶉狀輕聲細語,“五嫂這是說哪裏話,小七也就是聽祖母和父親、母親的意思做事……”
  一時間,眾人就都看向了平國公,卻是神色各異,都有思量。
  平國公思忖片刻,卻笑道,“這件事還要問一問你們母親,張氏也別著急撂挑子,先把盒子收進去再說吧。”
  七娘子頓時放下心來。
  剛才那一席話聽起來就像是嘮家常,其實幾個重量級人物,都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於情於理,隻要七娘子不是個白癡,許夫人多病,就該世子夫人當家,平國公自己都無法左右這麽個道理。而他也的確在七娘子證明了自己的能力,表明了進退間的分寸後,給了七娘子自己的許可——他主動讓七娘子進宮給太妃請安。
  給太妃請安的,當然是許家的主母或者準主母。這點意思,五少夫人和太夫人不會聽不懂。五少夫人也立刻作出了自己的反應,她幹幹脆脆地放了手。
  但接過管家權,怎麽接也是問題,隻聽這句話,就知道平國公雖然欣賞五少夫人放權的利落,但對她臨陣撂擔子的事,也不是沒有不滿。終究,他還是顧念許夫人同許鳳佳這個嫡子的。他是要把交接的時機交給許夫人決定。
  如果七娘子猜得不錯,許夫人肯定會要求在交接之前,清一清五少夫人理家這幾年的賬本。
  216放權
  因許夫人開春這一向睡得都不安穩,老媽媽一早就進樂山居帶話,請眾人不必過去打擾她休息。七娘子也沒有就回明德堂,而是命立夏把這幾天的大小事情和五少夫人說一說,免得五少夫人忽然間重新接手家務,接不上趟。
  五少夫人就笑著和七娘子客氣,“哎,我也就是再幫著六弟妹管幾天家,糊糊塗塗過去了也就是了,六弟妹幹嘛這麽客氣,有些事,你也要抓起來了。”
  大少夫人是一早就跟著大少爺回至善堂去了,四少夫人倒是還沒動身,進了淨房出來,又打算陪太夫人撿佛豆,人才走到了小花廳門口。
  聽了五少夫人的這句話,她不由回轉身子,帶著嗤笑地閃了這對妯娌一眼,才轉過身大步進了內堂。
  “老祖宗。”隔著簾子,還能聽得到四少夫人撒嬌的聲音。“上回我回莫家的時候,我娘說……”
  五少夫人的眼神頓時就是一沉。
  四少夫人是太夫人娘家的親戚,說起來,關係也很緊密。
  從前她執掌管家大權,四少夫人怎麽得寵,和五少夫人也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但現在管家權眼看著就要交出去了,太夫人的歡心,一下就成為了五房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這時候看到四少夫人爭寵,她當然會有不悅。
  七娘子含笑旁觀,倒是把五少夫人心境上的這點變化,盡收眼底。
  她想了想,卻沒有立刻出言刺激五少夫人,而是扯開話題,和五少夫人閑話,“於翹的婚事,看著倒像是說得很不錯。”
  提到於翹的婚事,就提醒了五少夫人,在這件事上,七娘子和她倒是個知己。
  “範家畢竟殷實,人口又簡單。”她微微一笑,“祖母和夫人都很滿意,三姑太太也覺得於翹是個好孩子,想必等回了揚州,這門親事就能定下來了。”
  “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七娘子也很有感慨,“也好,於翹說出門了,也才好提於平、於安的親事。”
  又和五少夫人客氣了幾句,立夏和小富春才從偏室裏手拉手地走了出來,小富春笑嘻嘻地低聲和立夏說了幾句話,才鬆開手,和五少夫人呢喃去了。
  倒是小羅紋今天依然不見……
  七娘子笑著起身和五少夫人道別,就帶著立夏出了樂山居。
  還沒有走到小萃錦大門前,清平苑的小丫頭就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將七娘子請進了清平苑。
  #
  七娘子進內室的時候,許夫人正靠在炕邊用早飯。她看來雖然很有幾分憔悴,但精神頭卻很不錯。
  “小七來了。”許夫人就招呼,“來,坐下來再吃點!”
  盡管許夫人對七娘子一向不差,但也從來沒有這麽親熱過。
  七娘子自然也不會在這時候玩什麽清高。
  她溢出一絲淡淡的笑,順從地坐在許夫人對麵,輕聲問候,“母親昨晚又沒睡好?”
  “老毛病了。”許夫人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就著小丫鬟的手吃了一勺杏仁茶,才笑道,“今早你公公進來看我,說了幾句話,我這心裏一鬆,精神可不就又好多了?”
  許夫人這病,病在多年思慮,所以睡不安枕。如今七娘子在府中的所作所為,可圈可點,讓平國公自己提出移交家務,太夫人和五房也一句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她的心情怎麽能不好?心情一好,精神也就好多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任許夫人欣賞地望著自己,低頭也撚了一塊棗糕入口,卻沒有多說什麽。
  貶她,她不當回事,讚她,她也是這麽淡淡的,決不會喜形於色……許夫人眼底的欣賞就更濃了。
  兩個聰明人之間,從來不需要長篇大論地剖白心事、表明忠誠,很多時候,事實自然能證明一切。七娘子不但應下了五少夫人的挑戰,還應得這麽完美,她的表現,已經足夠讓許夫人驚豔。
  隻可惜當年……
  她的眸光不禁又黯淡了下來,想到了在過往的塵煙中所埋葬的一切。
  “壽哥、福哥這一向還好吧?”許夫人沒有提到家務,反而把話題直接轉到了兩個金孫身上。
  七娘子雖然有些訝異,但回答得卻很快。
  “都還好,福哥已經認得幾個數字了,話也說得越來越清楚。”想到五郎的表現,七娘子不禁就是一笑。
  這孩子從小就活潑外向,著實是惹人憐愛,就連一點心機,都使得很可愛。因為七娘子怕他們從小齲齒,所以對甜食一直控製得嚴,好容易有了什麽客人,或者到祖母這裏玩耍,才能吃上幾顆糖。
  “上回他們外祖母過來做客。”七娘子就笑著和許夫人說故事。“五郎呢,就撒嬌發賴的,從外祖母那裏騙了十多顆鬆子糖。卻偏偏又不吃,反而還要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裝起來。母親還記得,四郎最喜歡您身邊小珠江做的那個小娃娃,有時候走到哪裏都不肯鬆手。五郎呢又喜歡逗哥哥,那些鬆子糖,他自己吃一顆,等四郎也想要了,就和四郎換,一顆鬆子糖,換小娃娃給他玩一會兒……”
  她故事還沒說完,許夫人已是朗聲大笑。
  “真是個調皮鬼!”她臉上煥發出的快樂,實在是清晰可辨。“想來沒幾年,等孩子長到七八歲,明德堂裏可要亂了!”
  “四郎也不差呢,”七娘子抿唇一笑。“這孩子現在也會說許多話了,他換是和五郎換了,可一等丫鬟、養娘們換班去吃飯了,就騙進來服侍的春分,‘春分姨姨,要娃娃’……春分也不知道內情,就從五郎懷裏把娃娃哄走了給他。這可不是又吃了糖,又不丟娃娃?倒是委屈得五郎哇哇大哭……”
  就連剛進屋不久的老媽媽,都不禁失笑。更別提許夫人了,在這一瞬間,她似乎已年輕了好幾歲,眼角眉梢,都煥發出了光彩。
  一對孩子,給老人家帶來的樂趣實在是無窮的。
  “這四郎怎麽忽然間學說話學得又那樣快了?”她興致勃勃地和七娘子念叨起了育兒經。“就是前幾天,他們過來給我請安。‘見過祖母,祖母安康’幾個字,四郎是說得字正腔圓,一點都不比五郎含糊!”
  七娘子也沒有瞞許夫人,她添添減減,把四郎學說話始末告訴了許夫人,就連四郎在五娘子靈前說的那幾句話,都沒有瞞她。
  提到五娘子,許夫人自然要唏噓幾句,卻也很欣慰,“你一直說四郎心裏明白,那是你做娘的偏心兒子,我倒是聽過就算。這麽一說,四郎倒真是內秀,心裏是一點都不糊塗,明白得很!”
  她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就多了一絲溫情。
  七娘子雖然麵上不顯,但對四郎、五郎也的確不差……最難得並不避諱生母,讓孩子們從小就懂得念著自己的生恩。換作別個續弦,能不能有這樣的胸襟,還是兩說的事。
  許夫人就緩緩長出一口氣,伸出手,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
  “娘年紀大了。”她靠上迎枕,示意下人們撤走滿是碗碟的小炕桌,放到一邊收拾。“身體也不好,腦子更是不頂用——也不想用了。”
  她仔細地觀察著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依然是含著微微的笑意,平靜地等著自己的下文,並沒有半點雀躍,剪水雙瞳古井不波,似乎對許夫人接下來的話,沒有半點期待,也沒有半點畏懼。
  許夫人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悵惘地回想起了當年。
  就是自己在七娘子這個年紀,都沒有這份千錘百煉後的寧靜……如果不是出身不夠,這孩子就是入主中宮,都夠格了!
  她再不猶豫,而是坦然地拔下指間的紅寶石戒指,放到了七娘子手上。
  “你很好。”她誇獎。“從前頂著病軀還要盤算,是因為六房實在沒個能做主的人,娘也隻好抱病而上。如今有了小七,娘就可以退下來歇著了。”
  她見七娘子看著手中的戒指,便親自撚起了那沉重的金飾,套到了那青蔥一樣的指節上。
  “這是許家主母的信物,當年,我也是從你祖母那裏接過來的。”她略帶嘲諷地笑了。“當然,你祖母是戴到了實在不能再戴的時候,才給了我。”
  她話裏的意思,七娘子不會不懂:許夫人是熬到了老平國公去世,才從心不甘情不願的太夫人那裏,要來了這枚戒指。
  “該放手的時候就該放手,娘不會學她——”許夫人笑了。“有了戒指在手,你就是許家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就連娘也要聽你的安排,這家務什麽時候接,怎麽接,你來決定,我隻管聽你吩咐做事。”
  七娘子收緊了拳頭,品味著這猶帶餘溫的金飾緊貼著自己掌心,一時間,倒真有了些頭暈目眩。
  她沒有想到許夫人居然放權放得這麽利落。
  當然,五少夫人放權,也放得幹脆,但那畢竟是在衡量情勢後做的選擇,從根本上來說,她是不得不為。
  許夫人就不一樣了,平國公還在,於情於理,她都可以把這枚戒指捏在手心,考量、指示七娘子的行事方針,就連七娘子自己也不會有不悅。畢竟她是平國公夫人,隻要有這個頭銜在,她就是自己的上司,她也有這個權力來指導和約束自己的行動。
  可許夫人卻幹淨利落地將所有的主導權都交給了自己……對這個做慣主母的強勢人物來說,這一放,是放掉了幾十年來握在手心的強權。即使她本人的身體情況已經不容許她再勝任許家主母的職位,但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點,能心甘情願地放手?
  在這一刻,她對許夫人有了一絲敬意:這位貴婦人當然並不完美,但她卻實在是個強大的人。
  她沒有多做推辭,而是誠懇地望向了許夫人。
  “小七不會讓母親失望的。”
  許夫人點了點頭,卻又歎了一口氣。
  “我這一生很少行差踏錯。”她的語調又低沉了下來。“唯獨在兩樁婚事上,都錯得厲害。第一樁就是你二嬸,第二樁,是你五姐。”
  “縱使這兩樁婚事也都不是我一手安排。”許夫人麵沉似水。“但在道義上,我是錯了。尤其你五姐的死,是我晚年最大的憾事。”
  在這一刻,她終於露出了對五娘子的痛惜。
  而七娘子也已經明白了許夫人的下文。
  “我是你五姐的三姨,從小看她到大,她的性子,很合我意,卻並不適合做許家的主母。”許夫人抬起眼,她銳利的眼神,直刺進了七娘子眼底,似乎要將她看穿。“大家主母,凡事要以大局為先。什麽事,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我何嚐不想把許家翻過個來,整件事,查得個水落石出?難道你娘,我親妹妹和我反目,我心裏不難受?”
  “但當時朝局方才翻覆,你幾個嫂嫂背後也不是沒有靠山,事情鬧得太大,再來一個親家和許家反目,扯來扯去,很可能會讓整個許家都牽扯進說不清的麻煩裏。”許夫人的語調就冷了下來。“鳳佳人在廣州,做的事你也知道,不是沒有危險。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們都不能行險一博……再不情願,這件事也隻能糊塗了賬,讓穩字當頭!”
  “等到你接手家務,在府裏站穩腳跟,肯定要把當年的事再翻出來。”見七娘子張口欲言,她又舉起了一根手指,止住了七娘子的話頭。“我也絕不會製止你,我也想讓凶手伏誅,就是你公公,心裏也並不是不惱火。”
  “但,我們是世家大族,如果連我們家自己的事都要鬧得滿城風雨,臉麵何存?”許夫人歎了口氣。“再說,宮中還有太妃,這個姑奶奶對許家的關心,並不亞於我們許家的媳婦。更有你公公,一心要在幾兄弟之間端平這碗水。小七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七娘子無聲地出了一口氣。
  如果說許夫人前頭的表白,還是在向她、向她背後的大太太表明自己的難處,有求和的意思,她的最後一番話,含義就深得多了。
  七娘子上位,肯定要查五娘子的死,這件事,許家人心知肚明,她當年在明德堂內的表現,還沒這麽快被淡忘。
  但平國公這個許家的主人,卻不會容許七娘子為了徹查五娘子之死,把許家弄得風風雨雨,也不會容許七娘子借五娘子的死栽贓陷害,打擊其餘幾房。她的腳步要走得穩,要等到能端出真憑實據的時候,再來和平國公談懲處真凶的事。
  “我明白娘的意思。”她真心實意地說。“該做的事和想做的事之間,總是會有矛盾……娘就放心吧,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
  許夫人欣慰地歎了口氣。
  “從今天起,娘就沒什麽好操心的了!”她留戀地望著七娘子指間的戒指一眼,又笑了笑。“等到月底進宮的時候,把你的戒指給太妃看一看……聽聽太妃的意見,貴人在宮中閑居無聊,難免囉嗦一些。你也不要和她爭辯,隻是聽一聽,貴人能多喜歡你一些,你在府裏也更有臉麵。”
  她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以小七的聰明,怎麽會不知道該怎麽行事?小七告訴我,這家務,該怎麽接。”
  七娘子偏了偏臉,毫不猶豫地道,“小七想著,差也不差這幾個月,索性等到今年秋前把賬算了,再做家務交割。多幾個月,也多些準備。”
  許夫人驚喜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和老媽媽交換了一個眼色,她笑了。
  七娘子真不愧是七娘子。
  217溫情
  之後的十多天裏,府裏就很平靜。
  北方秋收晚,總要到了八月份再全線收割,所謂的秋後算賬,就是指一年到了秋後,莊頭們才會變賣糧食結算現銀,和主家結賬。七娘子要秋前算賬,就要到八月初才接過家務,連頭帶尾算起來,還有四個月的時間。
  平國公府上上下下,沒有多少人是沉不住氣的,當然也就沒有人立刻對七娘子換了一張諂媚的臉,眾人依舊平靜度日,五少夫人依然每日裏到樂山居理事,日子似乎是沒有多少變化。
  倒是許鳳佳卻閑了下來,皇上這陣子感了風寒,成日在乾清宮幽居不出,隻有隔日和內閣們在華蓋殿裏議事,也都是短短一兩個時辰就散會了。朝廷中雖然還有紛爭,但因為皇上身子骨沒有見好,眾多摩擦,反而一時都緩了下來。
  到了四月底,許太妃的生日也到了,許家自然早就物色了名貴禮物送去,因為不是正經大壽,皇上身子又不大好,宮中也不過是稍事宴席慶祝,並沒有大辦,就連許家人都是在生日第二天進宮請安,為太妃恭祝生辰。
  既然平國公已經發了話,這一次進宮就沒有五少夫人的份——宮禁森嚴,除非是大年大節全體命婦進宮朝拜,否則平時進宮探視,即使以許家的身份,也就是當家主母能夠代表全家進去,一般不管家的媳婦們,是很難得進宮的。
  四月三十日一大早,七娘子就被許鳳佳叫了起來,他大少爺自管自去舞劍打拳,幾個丫鬟們卻都等到許鳳佳出了門才一擁而入,將七娘子簇擁進淨房梳洗,又出來盛裝打扮:還特地從清平苑借了手巧的小珠江來,為七娘子梳頭。
  小珠江來得早,在西次間裏等了有一炷香,才被立夏拉進西三間裏,一邊給七娘子梳頭,一邊就好奇地悄聲問立夏。“還當姐姐素日裏也是個勤快人,怎麽都這個時辰了,還不進屋叫人……要不是世子爺起得早,沒準少夫人就要誤時辰了。”
  七娘子聽她一問,頓時就紅了臉,立夏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嘻嘻地衝小珠江擺了擺手,輕聲道。“好妹妹,你進府晚不知道……世子爺在屋裏的時候,我們是不進去的!免得看到什麽不該看的事……”
  小珠江先還很有些納悶,從鏡子裏看了七娘子一眼,頓時又緋紅了臉頰,不敢多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為七娘子梳了頭插戴頭麵。見幾個丫鬟都散開了自顧自做事,才低聲衝七娘子賠罪。
  “奴婢不會說話,衝撞了少夫人。”
  七娘子雖然也很窘迫,卻知道小珠江不熟悉她的脾氣,心裏隻有更怕,她擺了擺手,微笑道,“你的頭梳得很巧——是家傳的手藝?”
  梳頭也是門學問,尤其是命婦進宮要梳的發髻,手法繁複,並不是等閑幾個小姑娘就能梳好的,小戶人家到了要打扮的時候,就得請遊走街頭巷尾的梳頭婆子幫忙梳頭,中等人家則往往有幾個專門梳頭的丫鬟各院裏幫忙,也就是楊家、許家這個層次的大戶人家,才會各院裏都有一兩個巧手的丫鬟婆子,幫助梳頭。
  小珠江見七娘子和氣,倒也就放開了些,點頭笑道,“我娘做小丫鬟的時候,在武安公夫人身邊梳頭,沒幾年老夫人去世,就跟在夫人身邊梳頭。一直梳到前些年眼神不好使了,才把奴婢替換上來。奴婢的幾個姐姐也都是專事梳頭,大姐姐就跟在大少夫人身邊,給她梳,二姐姐還被太妃要進宮裏梳了幾年才放出來,太妃賞了一箱子的首飾……夫人又開恩放她出去,現在日子過得好興頭呢。”
  武安公是平國公許衡的祖父,從那個時代開始,小珠江一家子就專事梳頭,也算是專精一道了。七娘子心中一動,就望著小珠江笑問,“那你們家還有妹妹不成?若有,頭梳得怎麽樣?”
  小珠江喜得忙笑,“有,有,奴婢家裏六個姐妹,現在還有兩個在家呢。”
  她就靠在七娘子耳邊,推心置腹地道,“這話也就是對少夫人說了,雖然大妹妹年紀大,今年有十五六歲了。但小妹妹手更巧,性子也沉穩……”
  七娘子會意地笑了,她點了點頭,“好,那就找個日子,把你的小妹妹叫進來,梳個頭給我看吧。”
  #
  這一次進宮,七娘子就沒有先進坤寧宮請安,而是直接由宗人府派出的宮人引路,安步當車,直進了寧壽宮。
  許太妃身穿便服,正在當院散步,見到七娘子的身影進來,她頓時就露出了笑容。
  “今兒個侄媳婦來得早!”
  比起頭回見麵,這一次,許太妃就要熱情得多了。
  七娘子忙笑著給許太妃請了安,才抬頭向許太妃解釋。
  “頭回是二姐帶著進來,自然要先到坤寧宮請安。這一回是小七自己進來,就不去坤寧宮打擾娘娘了,知道的說我們重禮,不知道的,反而要說我們貪圖娘娘位高權重……反而不美。”
  她本來也不會解釋得這麽詳細,隻是許太妃的性格充滿控製欲,把自己的意圖解釋得清楚一些,很方便老人家對自己的處事進行指點。
  兩個人邊走邊說,已經進了內殿,在東暖閣落座,自然有人為兩位貴婦,奉上滾燙的熱茶。
  許太妃也果然立刻就教育起了七娘子。
  “你的想頭,也不能說錯,進宮是為了見我,若果先進坤寧宮,那成何體統?傳到外頭去,人家還以為皇後的架子太大,竟讓連我們老輩的風頭都要搶,她知道了,心裏也不會高興的。”她呷了口熱茶,又放下了茶碗。“不過等一會你從寧壽宮出去,難免也想進景仁宮探望你姐姐,那就要先去坤寧宮轉轉了——”許太妃拖長了聲音。“這也是為你六姐著想嘛!”
  七娘子立刻低眉順眼,滿足許太妃的說教欲望。“還是姑姑老於世故……您不說,我就要直接進景仁宮了——免不得還要請姑姑派人先為我去通報一聲了?”
  許太妃就舒心地笑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你這孩子聽得進人教,這一點就要比別人強。別急,在我這裏多坐坐,說一說家裏的事給我聽嘛。”
  於是就巨細匪遺地盤問起了七娘子許家的家務,一並許家眾人的安好。
  看來,上回她問得那麽仔細,似乎並不隻是為了麻痹七娘子,隻是出於習慣地關心許家的內務。
  七娘子多少也有些感慨:如果六娘子沒有孩子,恐怕十多年後,也會這樣關心楊家。
  她沒有絲毫不耐,仔仔細細地回答了許夫人的問題,還說了些四郎、五郎的趣事給許太妃聽。許太妃果然聽得開心,直呼等孩子們再大一點,就要抱進宮來給她看看。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自然也就越來越和氣了。這些後妃雖然風光無限,但久居深宮,恐怕日常連說話的人都不多,難得有人進來探望,自然是越看越喜歡。
  說完了家常事,七娘子又反過來關心許太妃。“這一向姑姑身體可好?皇上想來也時常進來探望吧……”
  許太妃笑得和吃了糖一樣。
  “我好著呢。”她揮了揮手。“皇上本來還時常進來看我們的,隻是最近他身子不好,風寒難愈,也就很少進後宮來了。”
  她頓了頓,又掃了七娘子一眼,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什麽。
  殿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耐心地等待著許太妃的下文,也在心裏掂量著許太妃對自己的態度。
  沒過多久,許太妃就淡淡地歎了一口氣。
  “皇上想著要動焦閣老了。”
  她的聲音很低,但卻充滿了一股難言的魄力:在這一瞬間,許太妃已經不是那個寂寞的中年人,她又成了高高在上,靠近權力中心的太妃。
  七娘子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但卻並沒有驚呼。
  “姑姑這話——”
  “這件事恐怕現在還沒有出乾清宮,不過,隻要皇上拿定了主意……焦閣老倒台,也就是幾個月的事情。”許太妃壓低了聲音。“回去以後,你對你婆婆提一提。”
  許太妃久居深宮,又靠近皇上,能得到內線消息並不奇怪。七娘子細心一想,也就釋然。
  封錦和連太監雖然會照顧自己,但卻並不會把每一個消息都傳到自己耳朵裏。像他們這樣搞特工的人,當然不會貿貿然地和明麵上的官員們走得太近。
  她也無意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派人向這兩人打聽消息。
  既然如此,太妃也就成了許家的一個重要消息源……她在後宮經營多年,於乾清宮中有一兩個眼線,也不是什麽怪事。
  “小七知道該怎麽做的。”她低眉應下,又追問,“皇上打算怎麽下手,姑姑心裏有數嗎?”
  皇權要和相權較勁,朝野之間肯定要再起風波,大老爺能不能把握機會上位,就得看他的手段了。
  許太妃會意地笑了。“這我就不清楚了,我們家和焦家走得不近,我也沒打聽那麽多!等你六姐更有體麵了,她知道得肯定更多。”
  似許太妃這樣的紅人,也都隻能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見一見家裏人,六娘子肯定是不能隨便和家裏傳消息的。要等到她成了氣候,楊家才能在宮裏有一條消息線。
  七娘子也沒有多問:這種事,本來也不是許太妃能打聽得很詳細的。
  隻是這消息對她卻別有意義,如果楊家成功上位,那……
  她仔細地考慮了一番得失,還是搖了搖頭。
  這件事,並不隻是她能想得到,如果不把握時機被被人搶先一步,這一番盤算,可就白費了。
  她也壓低了聲音,作出了一付神神秘秘的樣子。
  “小七也有一樁新鮮事,想和姑姑說說。”
  許太妃頓時感興趣地笑了。“怎麽,你姑姑現在這個身份,還有什麽能做的事不成?”
  她是會錯意,以為許家有事要請托太妃在宮中使力了。
  七娘子趕忙搖了搖頭。
  她輕聲將林家三爺的事告訴了許太妃,又為她分析。“皇上從小就有主意,恐怕對周貴人不會沒有念想……這麽照應林三爺,還不是因為周貴人在這世上,也就隻有這個拐著彎的親戚了。”
  周貴人出身小家,父兄多年前都已經去世,兄長留下的唯一一個孩子也是少年夭折,說起來,世上也還隻有林三爺一個人,和周貴人能扯上一點關係了。皇上對他都這麽照顧,對周貴人的感情,可想而知。
  許太妃頓時目光連閃,露出了沉吟之色。
  到底是在宮中打過滾的人,能做到皇上的養母,不可能沒有心機。
  半晌,她才略帶些猶豫地和七娘子商量,“皇上惦記生母,其實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隻是太後那裏……”
  提到太後,她微微露出了不屑之色。“太後性子專斷,要說這件事,那必定是要和她明爭暗鬥一番——皇上對牛家可也一直不差。”
  雖說許家、牛家眼下都很得意,但相較兩邊的功績,就很容易讓人有皇上壓許家、抬牛家的印象,許太妃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會有這份猶豫,也很自然。
  七娘子微微一笑,“姑姑難道忘了宋朝的莊懿皇後是怎麽獲封的麽?”
  許太妃頓時色變。
  劉娥故事,許太妃當然不會不知道。她以一介民婦的身份,得到皇子喜愛,數十年矢誌不渝,最終得登後位,可以說是後宮女子中的傳奇人物。太後和許太妃當年兩人一起養育皇太子,與劉娥、楊妃一道養育宋真宗的境況也很相似。
  宋真宗是從小在楊妃宮裏長大,幾乎從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誰的,就是這樣,在劉娥去世之後,誤以為生母李妃遭到冷待,尚且勃然大怒,派兵圍了劉府……要不是查知李氏是以皇後冠服下葬,險些劉家就要倒黴。就是這樣,還是給李妃追封了莊懿皇後的諡號,論待遇,是一點都不比他的小養母楊妃差。
  她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在室內煩躁地踱起了方步。
  老半天,才坐回原處,幾乎是湊在七娘子耳邊問,“這是大哥的意思,還是大嫂的意思?”
  看來,太妃是有些心動了。
  “這隻是小七的一點想頭。”七娘子坦然地道,“母親身體不好,最忌胡思亂想。我們也不敢把事情拿去煩她,免得她又添病症。父親也忙得厲害,小七想,後宮裏的事,還是宮妃開口,是再好不過的了。就直接告訴了姑姑知道。”
  “你這孩子。”許太妃不免嗔怪。“這種事,怎麽都要問一問大哥大嫂的意思……”
  七娘子就抬起頭認真地看向了許太妃。
  “姑姑……這句話,按理也不是小七的身份能說的。”她的語氣嚴肅了下來。
  許太妃不禁一怔。
  “如果這件事先過了父親、母親。”七娘子的語調不緊不慢。“許家現在的榮華富貴,已經到頂了,父親、母親想的肯定不是再上一步,而是怎麽維穩。有些事,收益不清楚,但風險擺在這,他們是未必會做的。”
  “但姑姑您深宮獨居寂寞,皇上親您多一些,您就能少些寂寞,多些親情。”七娘子拉長了聲音。“可若先告訴父親、母親,又被打回來了,再告訴您,就難免有挑撥的嫌疑了……”
  許太妃已經全明白過來了。
  太後心胸狹窄,這件事誰提,誰都要得罪太後。在許家,富貴到頭,也不必無謂和牛家交惡,兩邊不遠不近,距離正好。這件事七娘子要是過了長輩,十有八九會被否決。
  但在許太妃,後宮中誰得到皇帝的感激與歡心,誰的日子就更好過,尤其她是太妃,宮妃還可能恃寵而驕排擠別的競爭者,太妃卻根本沒有獨占皇帝恩寵的需求。能得到皇上的感激,她的下半輩子就會過得更順。
  七娘子這番話,可以說是已經有了挑撥太妃和許家關係的嫌疑,一個弄不好,就會造成誤會。所以她說自己不該說,也是常理。
  “這番話,也的確不是你這個身份該說的。”許太妃板起臉。“許家和你姑姑本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公婆又怎麽不會為我考慮?”
  七娘子頓時紅了臉,跪在地上聽許太妃的訓。“是小七失言了。”
  許太妃沉著臉,半天才冷冰冰地問,“既然知道不該說,那又為什麽要說?”
  “小七是和六姐一道長大的……”七娘子囁嚅,“姐妹之間無話不談,上次進宮,六姐說了許多宮中的寂寞,小七想……”
  她沒有再說下去。
  她也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許太妃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親手拉起了七娘子,親切地責怪。
  “這還好是和我說,若是被別人聽到,豈不徒惹誤會?以後,再不要這樣不小心了!”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已經多了一股脈脈的溫情。
  218著迷
  七娘子一回許家,就直接進了清平苑,把皇上有意扳倒焦閣老的消息告訴了許夫人。
  許夫人聽得漫不經心,等七娘子說完了,索性直接說。“以後這些事,你直接和世子說吧,要是事關重大,就去夢華軒遞個話,和你公公說去……我就等著專心養病,再抱幾個孫兒孫女,外頭的事,是再不想管了。”
  說放權,許夫人還真就放得瀟灑。
  七娘子倒有些無語了,隻好呐呐地應下來。“想來升鸞也回來了,那小七就讓他轉告公公吧。”
  又請示許夫人,“說起來,也有時日沒回娘家走動了……”
  七娘子上一次回娘家,其實就是三月底的事,說起來才剛剛一個月。
  新媳婦出嫁第一年,並不能經常回娘家走動,就連二娘子做到了侯夫人,在府裏握有大權,也就是兩三個月回娘家走一走。
  許夫人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既然從太妃那裏知道了消息,你當然要回家走走。”
  她沉思了一下,又指點七娘子。
  “這種事,既然連太妃都已經知道了,想必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你也不必馬上告訴國公,我們家和焦家畢竟沒有多少來往,這一次,也就是隔岸觀火。不過你還是和世子商量一下,自己斟酌著時間,和哥嫂們都打打招呼——畢竟是一家人,家裏爭得多厲害,對外,還是要互相照顧。就說你大嫂,韓家也出了一兩個焦閣老的門生呢!”
  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
  她是第一消息源,當然會在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和婆家、娘家分享。現代信息爆炸,消息已經不值錢了,可在大秦,很多時候一個準確的消息,甚至比金銀珠寶更來得寶貴。
  有消息就是有人情,這人情怎麽賣,那就有講究了。
  許夫人這句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可以借這個消息,籠絡一下大少夫人。
  七娘子就一路沉思回了明德堂,仔細地斟酌起了大少夫人這個人。
  她身為庶長媳,將來分家不分家,都自然有一份應得的財產,大少爺又爭氣,隻要對自己稍稍示好,讓兩邊不至於敵對,就可以保有一份安穩的生活。這樣的人無欲無求,反而最難對付。
  當然,如果她沒有牽扯進五娘子之死,七娘子也根本用不著對付她,兩邊相安無事,就好過日子了。但敏大奶奶家中以醫學見長,七娘子就不得不多做考慮,想一想大少夫人的弱點了。
  她心裏有事,腳步就慢,進了明德堂院子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明德堂屋內,已經點亮了燈火。
  才進堂屋,就聽得回廊裏傳出了孩童稚氣的笑聲,還有五郎的尖叫,“給我,給我!”
  緊接著四郎就小跑出了回廊,身後還跟著窮追不舍的五郎同穀雨春分。
  見到七娘子,四郎就改了方向,一下就撲到了七娘子腿上,抱住了她的膝蓋,咯咯笑了起來。
  這兩個孩子從小沒有別的玩伴,在一起長大,就喜歡互相逗弄,爭搶什麽東西,是家常便飯。如今兩周歲多,路走得穩了,就開始滿明德堂地亂跑。
  七娘子就彎下腰攔住了追來的五郎,笑著叮囑,“出了屋子,外頭的地就硬了,要摔著了,就會疼。以後別在外頭亂跑好不好?”
  她覺得有什麽東西磕碰著自己的膝窩,就伸手到後頭去摸索,沒想到四郎反而將那東西塞進了七娘子的掌心,他鬆開了七娘子,轉身麵對五郎,張開雙手,一邊笑,一邊說。
  “沒啦!”
  五郎還不信,繞著四郎亂轉,一邊轉一邊道,“在哪裏,哥哥騙人,在哪裏!”到後來,已經大有要哭的意思。
  七娘子也不敢把兩人爭搶的小玩具——她捏了捏,發覺隻是塊積木罷了——拿出來,免得又激起兩人的爭奪,隻好衝春分穀雨使眼色,兩個丫鬟都彎下/身,分別抱起兩個小郎君,笑嘻嘻地道,“該吃飯啦!吃鬆子糖好不好?”
  五郎雖然含著眼淚,但聽到鬆子糖,又開心起來。四郎乘他走在前頭,又回轉身衝七娘子伸手,七娘子也衝他攤開手,笑道,“沒啦!”
  四郎就要成熟一些,他沒有哭,隻是眨巴著大眼,端詳著七娘子,似乎不信,想了想,又扭過頭去,靠到了穀雨肩膀上,似乎並不在乎那塊積木到底去了哪裏。
  這孩子實在是要比五郎更聰明得多了。
  七娘子想了想,便笑著跟在了這兩個孩子身後,反而衝迎出來的上元擺了擺手。
  才轉進回廊,她就是一怔。
  許鳳佳正靠在轉折處的陰影裏,抱著手笑嘻嘻地看著七娘子。雖然他就站在回廊轉彎的地方,但因為燭影,七娘子和兩個孩子玩了半天,都沒有看著他。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都等了你半天了。”
  見到七娘子進來,他就直起身子,和她一道並肩進了育兒室。
  “到是早到了,不過我先進清平苑和娘說了幾句話。”七娘子好奇地看了許鳳佳一眼。“你在那站多久了?我居然沒有看到。”
  “眼神真差。”許鳳佳嘖嘖地數落她,“聽到你進門的聲音,我就出來了,不然你當這兩個皮猴是怎麽出屋子的?”
  沒想到許鳳佳居然會在育兒室裏陪兩個兒子玩耍,七娘子不禁笑,“難得難得,將軍今天難得有興,為孺子牛。”
  她見四郎五郎已經進了淨房洗手,便將積木從袖口滑出,放到了育兒室一角的積木堆裏,轉身招呼許鳳佳。“今兒回來晚了,快去吃飯吧,你先吃,我換個衣服就來。”
  許先生食量大,往往一頓可以吃三四碗飯,一過點就餓得不行,現在已經錯過飯點有一會了,七娘子倒是稍微有些後悔,埋怨自己在路上走得慢了。
  許鳳佳嘟囔了幾聲,和她一道進了西翼,自有丫鬟們上前為她取頭麵換衣服,又拆掉繁複發髻,改梳了雲髻,匆匆梳洗過了,她才進了西次間。許鳳佳卻還沒有動筷子,隻是撐著臉,滿麵無聊地在桌邊等她。
  七娘子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一個人等你吃飯,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甚至於這感覺可以尖銳地擊中她的心髒,叫她一下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衝中元擺了擺手,笑道,“下去吧,這裏不用你服侍了。”
  幾個丫鬟也都明白許鳳佳的習慣,隻是擺布好了碗碟,就無聲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沒有落座,她站著等兩個丫鬟合上屋門,又咬了咬唇,才走到許鳳佳身邊,點了點他的肩頭。
  許鳳佳就訝異地抬起頭來。
  七娘子俯下/身,在他唇上落了一吻,才轉過身匆匆地溜回了自己的位置。
  “吃飯吧。”她努力板著臉說,卻掩不住麵上泛濫的紅潮。
  許鳳佳久久也沒有回應,這個少年將軍臉上,難得地露出了錯愕,他舉起手按住了雙唇,又猶豫了片刻,才問。
  “怎麽,怎麽忽然……”
  “不可以嗎?”七娘子蹙起眉,“若是不可以,那以後就……”
  “我又沒說不可以!”許鳳佳趕忙打斷了她,他終於恢複常態,送了七娘子一對白眼。“才要吃飯,你又來招我——不吃了不吃了!”
  七娘子連忙護住碗,凶狠地瞪著許鳳佳。“不行,我還沒洗澡……吃完飯,還有事要和你說!”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笑他,“親一下就撩撥起來了?沒定力!”
  兩個人又你來我往,玩了幾回花槍,許鳳佳才勉強按捺下來,和七娘子對坐著吃完了飯,商量回娘家的事。
  “這幾天指揮使司有事,”他也有些遺憾,“就不陪你回去了,明天早上和祖母說一聲,讓七弟送你過楊家吧。”
  七娘子搖頭笑道,“就幾步路的事,你也知道,善久這科沒中,現在正在苦讀。七弟過去了,善久是招待還是不招待?拉下功課,又要挨說了。”
  以九哥十九歲的年紀,沒中進士,實在再平常不過,他可以做一個少年舉人,已經是很了不起了。是以周圍人都並不失望,隻是勉勵他下科再戰,倒是他本人認為是奇恥大辱,如今讀書就要比往年更刻苦了些。
  許鳳佳聽說也是,就點了點頭,又感慨,“焦閣老要倒,朝裏又要多事了——不過我想,四姨夫肯定是最高興的。”
  像焦閣老這樣的大臣,他一倒,大秦少說也有一小半官僚要動位置,整件事不鬧上小半年是決不會罷休的。大老爺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出位得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七娘子就扳著手指頭數,“焦閣老去了,按資曆是王閣老做首輔,不過王閣老身體不好,上回和五嫂出去吃酒,聽別人說,今年恐怕要沒了……就是現在也不過是在家養病。還有繆閣老在父親前頭,我看,也就是繆閣老會和父親爭一爭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許鳳佳告訴七娘子不少朝廷上的事,才各自梳洗了,到床上說話。不過,自然是先做了些別的事,才氣喘籲籲地分開了擦拭身子,說些私話。
  七娘子微微喘著氣,一邊扣紗衣上的玉扣子,一邊抱怨,“都到這麽北了,說起來夏天和蘇州也一樣熱。屋子還很不通氣,真讓人不舒服。”
  “那就多加幾座冰山。”許鳳佳漫不經心地道,“窗戶開大一點,化了隨時來換……你剛才為什麽親我?”
  到底還是念念不忘此事。
  七娘子忍俊不禁,輕笑著反問,“你這麽在意又是做什麽?”
  許鳳佳沉了眸,專注地凝視著她,半天才笑,“你自己不記得了?這……是你第一次主動親我。”
  他的聲音嘶啞而低沉,火熱中帶了甜,像是燒得滾燙的蜂蜜,流淌在七娘子的肌膚上,燙出來的痕跡,也都是甜的。
  七娘子就怔住了。
  一股紅潮席卷而來,她覺得自己的皮膚,都要被這忽然的溫度給熨壞了。
  “我……我哪會記這麽無聊的東西。”她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不敢和許鳳佳對視,呢喃了一會,才粗率地道,“睡吧,時辰不早了,明天又要出門,真累。”
  許鳳佳在她耳邊呼了一口氣,輕聲道,“告訴我是為什麽,成不成?”
  到了話尾,他的聲調微微上揚,又透了些懇求,又有些笑意。
  七娘子不禁轉過眼看他。
  這男人,實在是太可口了!
  剛剛經過情事,他還半/裸著身子,隻穿了一條綢褲。健壯的上身線條分明,隱隱還有薄汗覆在他蜜色的肌膚上,隔著朦朧的紗帳,月光灑進來,讓他的麵孔上又帶了一層薄薄的光暈……他是美的,身體是美的,麵孔是美的,精神也是美的。他的專注與執著,以及那鍥而不舍的索取,讓他的精神就像是燦爛的火焰,美得都有些傷眼。
  這樣的男人怎麽會為她……著迷,實在是未解之謎。七娘子略帶虛榮地想。
  她舔了舔唇,支起身子,也靠到了許鳳佳耳邊。
  “因為你等我一道吃飯。”她又在許鳳佳耳廓上落下一吻。“所以……想親你一口。”
  許鳳佳低低地呻吟起來,他一下又抓住了七娘子的手,軟硬兼施地將她拖到了自己身上。
  “隻想親耳朵?”他本已經平穩的氣息,又紊亂了起來。“就不親親別的地方?”
  七娘子為了保持平衡,也隻能分開雙腿,跨坐在許鳳佳腰腹之間。
  她臉紅了……為著又重新亢奮起來的某個地方。
  “親那裏呢,你是別想了……”話都出口了,她才堪堪咬住了自己的舌頭:許鳳佳又沒有那個意思,人家可能隻是要你親親嘴唇。
  許先生在這種事上也一向是很敏捷的,他一下僵住,片刻後,原本隻是微微興奮的器官,已經頂住了七娘子股窩,沾濕了菲薄的綢褲。
  “沒想到你看著正經,心底想的卻是這樣的事——”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經被惱羞成怒的七娘子滅了口。
  紅綃賬內就響起了一陣陣喉間的低笑聲,和惱怒的埋怨。
  第二天早上,七娘子下床的時候,行動就很是滯澀,趔趄了幾步,才勉強挺直了脊背。
  進來拾掇床鋪,服侍她穿衣的立夏、中元也都滿麵紅霞。隻有許先生心情很好,出去打了拳跑回來,還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實在累,就明兒再回娘家吧,正好我明兒休沐,可以得空陪你去!”
  七娘子送了他三四個白眼,才氣哼哼地道,“這種事還是挺要緊的,我還是今兒過去為好……再說,誰要你陪!”
  許鳳佳頓時朗聲大笑。
  他就惡作劇一樣地在七娘子耳邊說,“今晚你可以回來得晚一點,我還等你吃飯。”
  又捏了捏七娘子酸疼的腰,才笑著進了淨房梳洗。
  立夏和中元小心地看了看七娘子紅白交錯的臉色,又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抿著唇無聲地笑了起來。
  219邏輯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當然一向是要盛裝打扮,按時節帶點土產,不好空手上門。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讓她傳話出去,由自己的那幾間脂粉鋪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貨,又挑了些許鳳佳西北的朋友們送來的風臘牛羊肉等,進樂山居、清平苑請過了安,許鳳佳已經為她安排了貼身小廝相隨,安排套好了車,她便帶著上元、中元兩個大丫環回了楊家——這兩個大丫環都有親戚在楊家司職,有回娘家的機會,她都盡量安排她們跟隨。
  雖說大老爺說過,等九哥夫妻倆成親,就帶著大太太搬回禦賜的宅子裏住,把文廟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給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權瑞雲過門也大半年了,兩老卻還不見動靜,這話也自然沒有人會主動提起。七娘子進了門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權瑞雲正在屋內喝茶,見到七娘子,自然喜悅。
  三人見了禮,權瑞雲就起身告辭,“今天姐姐回來,本來應該作陪,不過家下還有些雜事……”
  看她口氣,楊家上下的家務,是已經交到了權瑞雲手上,七娘子笑著點頭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著吩咐權瑞雲,“難得小七回來了,你和曹嫂子說,從前七娘子愛吃的菜多做幾樣。”
  權瑞雲自然沒有二話,又和大太太行了禮,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動之間那股權家人特有的風雅雖然沒有消散,但這一次相見,這位少婦臉上到底是多了幾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來訪,心裏畢竟有事,權瑞雲娘家又有事來接,就沒能和她見麵,她望了弟媳婦背影一眼,笑著對大太太道,“瑞雲雖然年紀比九哥大了些,但兩個人看著,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臉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輕聲歎,“今年都上二十歲了……過門半年,肚子還沒有一點消息!”
  話中的不滿,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說話了,垂下頭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半天才回過味來:七娘子的肚子,也還沒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閃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飾地咳嗽了一聲,問,“壽哥、福哥怎麽沒有帶著一道過來?”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過來太熱。”七娘子也無心和大太太置氣,她轉開了話題。“等秋天的時候,再讓孩子過來看您。”
  兩個人又說了些福哥、壽哥的閑話,七娘子才告訴大太太,“這次回來,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幫忙的。”
  大太太本來就後悔剛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經得罪了她,聽到七娘子這句話,心裏倒寧靜下來,她急切地道,“你說,你說。”
  “今年秋收前,我們六房終於要接手家務了。”七娘子歎了口氣,“這幾年又是五嫂管家……我們接手的時候,總是要把賬盤一盤的。想借娘的關係,在江南雇兩個賬房過來。”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臉上,也多了些光輝。
  她細細地問了七娘子接手家務的前因後果,也不由得誇她,“到底是我們小七,就算是最嚴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來。”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賬房呢,京裏也有,要是依著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寫信回去,讓李太太來辦這件事,不過這幾年,我們兩家之間……”
  她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已經了然:李大人這幾年心裏,隻怕還是有氣的。自從大老爺高升,他滿以為江南總督的位置,名正言順就是他來升等,不想總督位虛懸幾年也無人替補,李大人的江蘇布政使,任期卻是快到了。這時候再用這樣的小事去麻煩人家,隻怕他也不會上心地辦。
  再說,大太太畢竟是閨中婦人,交際麵窄小,這件事,還是要托大老爺去辦。
  她歎了一口氣。
  自從自己出嫁,大半年時間沒和大老爺見麵了。
  七娘子一點都不否認,她是有意回避大老爺:對這個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難言的厭惡,卻又無能為力。再怎麽樣,他畢竟是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父親。
  “父親今兒應該也沒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臉的茫然,卻是叫了立冬去打聽,半日才得了回報。“老爺今日休沐,還沒有起身,已經回稟進去,說是七娘子回來了。想必一會兒就請您出去相見。”
  隻看大太太的這一番舉動,就知道兩老之間的關係,是越發疏遠了。
  七娘子不動聲色,又把焦閣老的事告訴了大太太,並且回說了六娘子的境況,“一切都好,和娘娘處得也很和睦。隻是皇上一心記掛國事,在美色上是一點都不用心,宮中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頓時發出了一兩聲冷笑。
  “是啊,記掛國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問七姨娘好麽?”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麵前,說話是從來都不過大腦的。如今雙方身份轉換,她不再是那個事事要聽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時間卻很難在心理上轉過彎來,幾句話都說得有點難聽。
  “問了。”她垂下眼,不鹹不淡地答了兩個字,便沒有再說話。
  七娘子的態度,是從來沒有這樣冷淡過的。
  大太太心裏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從前在自己跟前的時候,就是自己無意間說錯了幾句話,七娘子也從來不會往心裏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還要光風霽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給自己擺臉色了,說起孕事就是一臉的難看,自己剛才無心村了封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臉來,有了生氣的樣子——她可是記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論起來,和封家又有什麽關係?想當年,還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說幾句話,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卻又沉了下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了。
  兩個外孫年紀還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經不睦,身體又不好,不靠這個繼母,還靠誰去?
  真惹惱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聲,就是兩三年不讓小外孫們過楊家來看她,她又能怎麽樣?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大太太張開口的時候,語氣就綿軟了很多。
  “你難得回來,就不要急著回去了,吃過午飯和你父親說說話,等九哥午睡起來,兩姐弟再談談天,吃過晚飯,讓九哥送你回許家去。”
  要是在從前,大太太哪裏會主動讓九哥和親姐姐親近?
  七娘子也不為己甚,她笑了。“還是娘疼我。”
  屋內的氣氛又暖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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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老爺果然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才派台媽媽來,把七娘子接到了小書房。
  新宅子空間大,大老爺迫不及待,又像當年在百芳園裏一樣,給自己在一片鬆林裏布置了一個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進屋的時候,他正盤腿坐在炕上,垂頭喝茶。
  一兩年沒見,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見老不少,鬢邊有了白發不說,就是臉上,也都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氣息,精氣神是眼看著衰弱了下去。
  “小七來了。”看到七娘子過來,大老爺就笑著招呼。“爹就不起來了——昨晚睡得遲,今早也起得遲,倒讓女兒笑話了。”
  大老爺真是世情看破,父女倆的關係在前一兩年尷尬到了那個地步,如今出嫁後再次見麵,他就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得春風拂麵……這份城府,他不當閣老,誰當?
  七娘子在炕邊坐下,也沒有和大老爺寒暄,她直接把焦閣老的事,告訴了大老爺。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語氣淡淡的,“雖說父親或許在別的渠道,也已經收到了消息,但我們做女兒的,也要親自來說一聲,才是正理。”
  大老爺卻沒有計較七娘子話中的諷刺,早已經緊皺雙眉,思忖了起來,眼神中閃過無數思量,好半日,才沉吟著問七娘子,“你說你表哥……”
  他閃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麽,亢奮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對。
  沒想到許太妃的消息,在這時候居然還算獨家,看大老爺的意思,是一點都不知道個中的內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頭上,想要讓她走封錦的路子,為大老爺問一問消息了。
  如果她還沒有出嫁,如果她在許家還沒有站穩腳跟,如果她和許鳳佳之間依然隔閡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會為大老爺問一問,畢竟大老爺能不能上位成首輔,對她來說,實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裏臉上,卻都隻有一片帶著爽快的漠然。
  她靜靜地坐在炕邊,凝視著大老爺在屋裏來回踱步,半晌,這位精明的閣老,才回過神來,一屁股坐回炕邊,興奮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臉上原本的一點頹唐,已經一掃而空,真真正正是滿麵紅光。“好,好,小七一來就是好消息。你說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親可要好生謀劃,為將來多做打算了。”
  她又開啟了另一個話題,“這次過來,還是有一件事想請父親幫忙……”
  就將她想從兩淮找兩個精明懂事的賬房過來幫忙的念頭,告訴了大老爺。
  現如今天下,就數山西兩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賬房們當然也多。有大老爺的關係,找到兩三個賬房中的高手,並不能算難事。
  大老爺就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將這件事應承了下來。“明兒寫一封信的事!兩個月內,人保管給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謝過大老爺,就起身告辭。“那小七就先進去了——還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點都沒有提起封錦的意思。
  大老爺顯然還在亢奮之中,他皺起了眉頭,又把話題扯回了封錦身上,語氣是帶著吩咐的。
  “回頭你還是要出麵問一問你表哥,這件事皇上打算怎麽辦,我們這邊知道得越多,行事的節奏也就越穩……”
  “父親也不是不認識子繡表哥呀。”七娘子打斷了大老爺的敘述,並沒有再坐到炕邊的意思。
  直到這句話,大老爺才整個人從亢奮狀態中,“醒”了過來。
  他皺著眉,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看來今天是沒法善罷的了,大老爺總是要從她身上,打開封錦的人脈……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環顧著室內,踱了幾步,靠在小櫃子邊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風景。
  老半天,大老爺才深沉地歎息了一聲。
  “善衡是還在怪爹了?”
  他就顯出了一個中年人的落寞,似乎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傷,眉宇間居然流露出了少許痛苦。
  七娘子看著他笑,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老爺恐怕也沒有想到七娘子竟然這樣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聲為七娘子解釋。“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麽不明白爹的無奈……如果爹對你沒有一點親情,又做什麽給你打點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斷了他的話。
  “話不是這樣說的,小七對您就沒有多少感情,又為什麽要給您帶話呢?”
  她揚起了下巴,第一次在這個權威的家長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這男人曾經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榮辱,隻在他一念之間,在他跟前,所有楊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並不例外。
  但奴顏婢膝,卻並不是她的習慣!
  很多事,她沒有說,甚至裝著根本並不察覺,卻不代表她不會記在心裏。
  大老爺立刻被七娘子的這句話給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會不懂。作為楊家人,她希望大老爺能走得遠,所以有機會,她會盡做女兒的義務。
  但那些更積極的舉動,那些奮不顧身的謀劃,心甘情願的努力……卻需要她更多的歸屬感,以及對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讓她去做。
  七娘子的這個舉動,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大老爺:盡管她會繼續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點都不看重大老爺,或者更過分一些,她是厭惡他的。
  而大老爺剛才的興奮與不假思索,在這時候看來,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兩個字,楊善衡你——”
  就算大老爺心機再深沉,七娘子畢竟也是他的女兒,他罕見地動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搶在大老爺跟前開口。
  “慈愛兩個字,父親又何嚐掛在過心頭呢?”
  如果說剛才她的態度還稱得上委婉,那麽現在,七娘子的話裏擺出來的,就是貨真價實的不屑了。
  大老爺氣得咬緊了牙關,死死地看著七娘子,胸脯起伏不定,到底卻還有一絲理智,他沒有多說什麽。
  七娘子看著他,她輕鬆地笑了。
  “父親又何必做出這個樣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這番話,又何嚐不是您逼出來的呢?兩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說的那句話,小七是一直記在心裏的。”
  在我麵前吐血有什麽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重新吃進肚子裏!
  大老爺一下就想到了當年他怒吼出來的這句話。
  他的麵孔一下青白交錯,遍布了愕然和難堪。
  這句話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嚐不妥當?
  除非時光能夠倒回,否則在這句話之後,七娘子和他之間要再談親情,已經太可笑了!
  更讓他無話可說的事,就是這番難堪,也是他從七娘子那裏逼出來的……七娘子本來也沒打算和他說這一番話!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少婦,在心底一遍遍地自問:這還是那個謹小慎微的七娘子嗎?她怎麽敢,怎麽敢和她父親說出這麽一番大逆不道的話!
  大老爺畢竟是大老爺,他深吸了幾口氣,很快又勉強平靜了下來。
  “小七本事見長啊!”大老爺甚至還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沒有把我當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個閣老,要為難你,難道……”
  他壓低了聲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氣勢上徹底壓過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證明了七娘子飛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繼續維持著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這些念頭,不過是腦中的吉光片羽,但這麽多年在官場打滾,大老爺早也已經鍛煉出了一套禦人之術。
  七娘子的身體語言卻還很鬆弛,她靠在櫃邊,甚至連脊背都沒有挺直。
  “這,也還是父親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殺女之仇,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邊,繼續和許家合作。我的幾句頂撞,父親又怎麽會放在心上呢?父親,為人處事,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可不能朝令夕改,變幻多端啊。”
  大老爺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細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卻又啞然。
  七娘子是將自己的那一套給全學了過去,得其精髓,再反過來對付自己了。
  官場上做事,本來就無關好惡,每一個抉擇,都必須盡量讓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豐滿,在許家地位不低,就是為了九哥考慮,大老爺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後腿,反而要盡量幫助七娘子,讓她越更強勢。她本人對大老爺態度怎麽樣,根本並不是他考慮的重點。
  而七娘子也已經把姿態擺得很清楚了:兩個人還是會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爺的地方她不會客氣,對大老爺有幫助的消息她也不會故意隱瞞……按照大老爺的處事方法,他是不會和七娘子翻臉的。
  大老爺是被自己的邏輯給繞進去了。
  他惡狠狠地看著七娘子,嘴唇翕動,胸中無限氣流翻滾,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個寬和的笑。
  “小七說得有道理。”大老爺似乎將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來。“你畢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來往太頻密,也不大好……這件事,你就別操心了,爹會自己想辦法。”
  七娘子從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還是父親體貼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爺甚至還將她送出了小書房,又低聲叮囑七娘子,“在許家,一切小心。”
  剛才的那一點不愉快,對大老爺來說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在這一刻,他又成了那個親切中不失威嚴,威嚴中不乏親切的政客。
  七娘子當然也不會再將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覽出來,她望著大老爺笑了笑,輕聲道,“父親也請善自保重,楊家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爺頓時露出了一絲感動。
  隻是七娘子的孝順中,卻到底是透出了絲絲縷縷的優越:一個人如果要隱藏起自己的憤怒,勉力露出平靜。那隻能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憤怒,會給對方帶來滿足,而他隻能透過隱藏起自己的受傷和煩亂,來盡量不予敵人喜悅。
  這是一個輸家所能作出的最體麵的姿態。
  更有趣的是,大老爺也不會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隱瞞——在這場父女對決裏,這一次,是他輸了。
  220還情
  日子就像水一樣地流了過去,很快就進了六月。
  六月中,皇長子過了自己的七歲生日,皇上下旨由欽天監擇了黃道吉日,正式冊立皇長子為太子,朝野上下賀聲一片,七月初罷朝三日,眾大臣、公侯並誥命,俱都按班朝列,參加冊立太子的盛典。
  許家的幾個妯娌身上都帶了誥命,太夫人雖然年紀老邁,許夫人身子不好——但在這樣的盛事上也都不敢怠慢,大少夫人自告奮勇,留在家中打點家務,照應孩子們。餘下五個老少女眷,都盛裝打扮了,七月一日一大早就進宮排班,在坤寧宮外與眾內外命婦左右鵠立等候。
  雖說坤寧宮外已經先架起了天棚紗罩,但天氣炎熱,這麽多人擠在一個大院子裏,眾人都有些汗意,卻是從內命婦起,並無一人有一句閑話,外命婦們自然也不敢放肆,人數雖多,但殿外依然是靜悄悄的,隻聽得殿中鼓樂聲時起時歇,內使監官的尖嗓子隱隱傳出了殿外,啟拜啟興。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雖然有份入宮,但兩人品級卻並不高,不便和太夫人等一品誥命站在一處,七娘子望了望兩位長輩,見太夫人精神頭還好,先放下了一半的心。
  許夫人這一個多月以來萬事不管悉心養病,身子骨居然也好得多了,麵上雖然還帶了一抹病態的蠟黃,但看上去卻要比前幾年健康得多。倒是不遠處的大太太麵色虛白,動不動就掏出帕子來擦汗,顯出了一分怯弱——畢竟在江南住了快二十年,平時哪裏要這樣勞動?也就是京裏的貴婦,凡是太後、太妃、皇後生日,逢年過節或是朝廷有大喜事時,都要出動來朝賀,一年也要進宮七八次,此時都是氣定神閑,不露一點不對。
  相較密密麻麻的外命婦,坤寧宮左側的內命婦們就少得多了,因為太子沒有兄弟,皇上的幾個兄弟,成親的都已經就藩,一並叔伯輩的藩王都沒有得旨意回京,是以內命婦們以牛淑妃為首,往下就是六娘子,再有三四個或千嬌百媚,或樣貌清秀的少女,便再沒有別人了。——盡管這些少婦們或多或少,都有親戚在外命婦一列,但從牛淑妃起,幾人卻都是垂目不言,眼觀鼻鼻觀心,盡顯皇家嬪禦的姿儀。倒叫外命婦們見了,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向往:似乎這樣的姿態,便將皇家和眾臣下,劃分出了一道鴻溝。
  不多時,就聽得宮中禮樂之聲大作,十多個太監宮人前呼後擁,簇擁著一個華服男孩出了坤寧宮正殿,眾命婦都低眉斂目,不敢和他對視,七娘子因為站在人群內側,反而可以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太子的眉眼。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小男孩,生得和母親並不太相似,按七娘子懷想,是要像當今皇上一些,但神態卻更似皇後,雖然繃著臉,卻總是露著親切,他先轉過頭對內命婦們一笑,又偏過臉衝外命婦群中的二娘子招了招手,才在內監們的小聲規勸之下,牽著一個中年婦人的手,出了坤寧宮。
  許夫人微微一笑,在七娘子耳邊低聲道,“太子的性子倒很和氣。”
  一邊說,一邊司賓引導,司禮讚內命婦入謁,眾人頓時更安靜下來,等到內命婦參拜完了魚貫退出,外命婦入謁拜賀,由二娘子為班首,讚道,“妾孫氏賀中宮……”又說了一長串話,眾人不過跟著參拜起身,又再退出殿外,由司賓領導自西門退出。
  這樣的大典,比起皇後生日時要更多了幾分慎重,隻有二娘子被皇後留下說話,太後接了牛夫人並兒媳入慈壽宮,許太妃接了太夫人、許夫人進寧壽宮之外,內命婦們再沒有挽留誰在宮中說話。反而是七娘子都走了一半路程,才又被許太妃派出的小太監尋到,請她“進寧壽宮照應兩位長輩”。
  這樣的活計,以前可能是五少夫人的專利,四少夫人特地看了看她,才輕輕地推了推七娘子,笑道,“六弟妹快去吧,我們知道怎麽回家。”
  五少夫人卻是麵色如常,甚至還衝七娘子笑了笑,低聲叮囑,“祖母、母親年紀大了,久立辛苦,六弟妹盯著點,別讓長輩們耐不住暑氣,生病了就不好。”這才拉著四少夫人一道,緩緩地隨著人流,往宮外去了。
  要沒有這份城府,自己能少操多少心?七娘子心下亦不由一歎,她衝小黃門笑了笑,在眾人豔羨的眼光中偏離了軌道,徐徐地往寧壽宮去了。
  #
  七娘子走進東殿的時候,三位長輩自然已經落座,見到七娘子進來,倒是都對她綻出了笑。許太妃招手笑道,“你這孩子,也實在是實心眼得很,雖然我忘了叮囑,但有兩個長輩在前,你怎麽也得跟來照應麽。要不是小太監們跑得快,你就自己先回去了?”
  她語氣親昵,倒是大出太夫人、許夫人的意料,太夫人驚異地掃了七娘子一眼,才又笑著望向了許太妃,慈愛地道,“沒想到楊氏倒是投合了貴人的性子!這才見了幾次麵,您就這樣喜歡她了。”
  許太妃掃了七娘子一眼,抿唇笑道:“也是楊氏識得進退,我看了又怎麽有不喜歡的道理。”
  七娘子不由得和太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太夫人眼底就閃過了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思緒。
  自己年紀畢竟大了,以後進宮走動的差事,肯定是要著落到七娘子身上的。許太妃能見著的娘家人,也就隻有七娘子一個了。如若她甚至還不喜歡七娘子,深宮中漫漫長日,豈不是更難打發?
  她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溫和了一些,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好,您喜歡楊氏,是她的造化!——這孩子也的確精細。”
  就難得地誇了七娘子幾句。
  東殿裏的這幾個貴婦人,哪一個不是人精,對太夫人的心路軌跡,又怎麽咂摸不出滋味來?許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笑得風輕雲淡,七娘子卻是垂下眼,努力做出了一臉的羞澀來。
  許太妃看著這婆媳三代的和睦樣,她滿意地笑了,“一家人這樣熙和,真是世上最大的美事,我在宮裏也就放心多了!”
  這三代婆媳,卻都是微不可聞地怔了一怔,才綻出了一臉的笑,“貴人說得是!”
  深宮禁地,又是借著拜謁中宮的名義暫時相會,也不好久坐。幾人又說了幾句話,就由太夫人領著起身告辭,許太妃卻道,“不妨事的,我已經派人在慈壽宮外頭守著。等牛夫人出了慈壽宮,你們再動身也不遲。”
  雖說太妃地位也尊崇,但畢竟事事還都要看太後的臉色,太夫人不免微微歎息,麵上卻是不顯,隻是歡喜道,“也好,能多看貴人幾眼,是老身的福氣。”
  七娘子看了許夫人一眼,就拉了拉她的袖子。
  許夫人頓時會意,笑著站起身來。“倒是我站得久了,想問貴人借一張榻打個盹兒。”
  姑嫂的關係再好,也無法和親母女相比。尤其太夫人平時在平國公府裏生活,很多話,也不好當著許夫人說。
  七娘子能想到這一層,可見得不但心思細膩,並且更光風霽月,並不怕太夫人背著兩人,和許太妃嚼舌根兒。
  許太妃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更溫存了,她也沒有客氣,而是笑著吩咐宮人們,“還不快把床收拾出來,服侍嫂嫂休息。”
  七娘子也就借著侍奉許夫人的名義退出了東殿,和許夫人一起進了西殿暖閣中,兩人對坐著喝了幾杯茶,宮人來報:“牛夫人已經出慈壽宮了。”
  眾人頓時一番忙亂,等七娘子和許夫人出了配殿,許太妃也正傍著太夫人出來,母女倆的眼睛都是紅紅的。太夫人猶自低聲道,“你也是做太妃的人了,不要太拘束自己,什麽時候煩悶了,就叫人進宮說說話……那件事既然你想辦,那就辦好了!家裏人隻要你開心,什麽都好。”
  許太妃擦了擦眼睛,強笑道,“我都知道的——娘也善自保重……”
  便親自將三人送出了宮門,七娘子走得老遠了,再回頭看時,還能見到許太妃的身影立在暗紅宮牆前頭,久久都沒有動彈。
  又過了不多久,宮中便傳出消息:許太妃得了夢示,夢見了多年前往生的周貴人,問她皇上太子安好。皇上聽了此夢,淚流滿麵,日夜寢食不安,直呼自己未能給生母盡孝,終日耿耿於懷,長籲短歎。
  許家在朝廷中經營多年,哪裏沒有一兩個私底下的好朋友?有了這個由頭,沒多久,禦史台便上書彈劾禮部尚書疏忽職守,未能在皇上繼位後上書啟奏,為周貴人請封尊號,致使皇上限於不孝的罪過。
  從前禮部尚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非是因為礙著太後在先,但如今皇上已經如此做作,稍微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該怎麽辦事。如此一來二去,又耍了幾個花槍,七月中旬,周貴人到底是終於得了皇後的名分。
  死封皇後,雖然人已經不在,但該行的禮儀卻不能少,眾命婦少不得又要在烈日炎炎之中按部就班,拜謁周貴人曾經居住過的鹹福宮東偏殿。雖說太後人不大舒服,沒有出麵,但太妃卻是喜氣洋洋,先於外命婦一步,親自領著內命婦們在殿內行過了禮。等散了席,又拉了七娘子等人到寧壽宮說話。
  因為天氣實在渥熱,太夫人和許夫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中暑,這一次就隻有七娘子等四妯娌到場,許太妃倒是沒有厚此薄彼,一個一個拉著手,細細地問過了家下各人的好,又都叮囑了幾句話,才笑著打發七娘子的幾個嫂子。“畢竟是乘著喜事進來一晤,也不好留你們吃飯,寧嬪剛才打過招呼,稍後會過來和楊氏說幾句話。你們幾個就先回去吧。”
  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許太妃隨口一句話,就把七娘子留下來陪她說私話,借口還那樣冠冕堂皇。幾個嫂子們雖然不是滋味,卻也不好多說什麽,也都隻好笑著起身告辭,把空間留給了許太妃和七娘子。
  等到這三人出了屋子,許太妃臉上的笑,一下就真心多了,她迫不及待地將七娘子拉進了東配殿,又屏退了下人們。
  “還是侄媳婦靈醒。”許太妃對七娘子的態度,儼然已經又親熱了不少。“你的這個主意出得不錯,時機也巧……就差那麽一步,我看皇上就有自己動手的意思了。”
  當然,由皇上安排和由太妃配合,兩出戲的效果也有不同。太妃的這個人情,可以說是搶到自己身上的,卻搶得是皆大歡喜。
  七娘子抿唇一笑,和太妃謙讓了幾句,“小七也就是這麽隨便想一想,總歸是姑姑手腕老道,才能把事情安排得這麽自然!”
  許太妃也就自得地一笑,“你姑姑雖然這些年來消消停停的,但畢竟人老成精,要真和你說的一樣,大剌剌地提出追封周貴人,那大家臉上也就太下不來台了。”
  她就勢又教導了七娘子幾句,才提起了一個新的話題。“其實把你留下來,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皇上有意把安王放在我們寧壽宮裏養育,侄媳婦你腦子好使,幫姑姑掂量掂量,我該不該應。”
  安王今年才五歲,是先帝去世前兩年出生的小皇子,雖然一出生就封了王,但畢竟還小,這些年來一直養在紫禁城裏,皇上雖然說不上疼他,卻也沒有放鬆過對他的供給。
  七娘子一下就笑了,她真心實意地恭喜許太妃,“這是皇上對您的一片孝心……您就放心大膽地應下來吧!”
  許太妃也寬心地笑了起來,她喜氣洋洋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好,雖說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有侄媳婦的一句話,姑姑就更有底氣啦!”
  又和七娘子感慨,“從前覺得我們做妃子的實在是苦,萬事都有皇後壓在前頭。可若是安王能進寧壽宮,我倒覺得,這做皇後的才更苦呢。”
  都是沒有親生兒子,太妃卻可以在寧壽宮中把安王養大,等到安王長大就藩,將養母接到封地居住,太妃的日子就鬆快得多了。不比在紫禁城裏,宮禁森嚴,日子過得實在是沒意思。
  可太後卻隻能獨居慈壽宮,再多的尊榮,又抵得過多少深宮寂寞?
  皇上還的這份人情,可以說是還得淋淋盡致,也難怪太妃會對自己這樣熱情:要不是七娘子,這份人情,是落不到她身上的。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思忖著,又打量了太妃一眼,確認太妃眼中的喜愛,的確是出於真心。
  也就是現在這一陣子,太妃還沉浸在狂喜中的時候,自己的這份人情是最值錢的了……
  她徐徐地開了口。“說起來,有件事,倒是一直想求姑姑的,隻是當時時機不到……如今太子已經冊立。小七也就冒昧開口了……”
  許太妃頓時專注地望向了七娘子。
  “你說。”她催促,“有什麽事要姑姑幫忙——傻孩子,你一早就該說了!”
  七娘子望著太妃,微微地笑了。
  從寧壽宮出來,她又繞到景仁宮和六娘子說了一小會話,這才被依依不舍的六娘子派人送出了紫禁城。
  221熱心
  進了七月,許鳳佳又忙了起來。
  他雖然還沒有長期出差,但也經常到京郊一帶辦事,或是去河北,或是去山西一帶做短期的出差:總歸他是皇上身邊的近人、信人,皇上又是個雄才大略勵精圖治的聖明天子,一年到頭,就有無數的心腹事要交待許鳳去辦。
  七娘子也不清閑,眼看著就要接過家務,明德堂裏漸漸也就多了人走動,許家上上下下,執事者凡百,家下人在煤炭胡同附近聚居,儼然都形成了一條許家胡同,多得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不得意的管事媽媽們,削減了腦袋,想要在明德堂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更別說她自己本來也有一群看好的人才,也要做一做入職培訓,再有府裏原來的老管事媽媽們,性子也要摸熟……雖說還沒有把手伸出明德堂外,但也是從睜眼到閉眼,都沒有多少閑暇。
  過了中元節,許鳳佳又陪皇上去內三關試炮,他平時動作太大,早起時總要鬧出這樣那樣的動靜,連帶得七娘子也跟著睡不好,如今沒了人打擾,七娘子居然難得地睡了個好覺,等到自鳴鍾走過六點,鍾身裏的小鳥兒跳出來報時了,才慵懶地睜開眼,掀起了新換上的錦帳,透過屋角唯獨沒罩上窗紗的一扇玻璃窗,望了望外頭的天色。
  七月已是初秋,京城不比蘇州,一入秋天氣就涼了下來,明德堂外走動的幾個丫鬟婆子都已經換上了緞子做的秋裝,遠遠的還能看到院牆一角,兩個小丫鬟提了老大的銅壺吃力地出來,又轉到了七娘子看不到的地方。
  這是立夏安頓著給她預備洗漱的熱水了,七娘子吐了口氣,慵懶地半坐起身,解了睡袍,自己穿上中衣,踏進了滿繡花草的逍遙屐,果然沒有多久,立夏中元兩人就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一個支起屏風服侍七娘子換衣,一個忙著開門開窗,又引著七娘子進了淨房,裏頭已經預備了兩盆微微冒著熱氣的滾水:卻是小丫鬟們從暗門中送進來的,等到七娘子進來,這群小丫頭片子們早已經退出了屋子。
  等七娘子梳洗過,換上了家常衣裳,小珠江的小妹妹——得名小黃浦,已經在西三間裏候著了,見到七娘子出來,她忙打開梳頭包袱,取出了潔淨的桃木梳,又輕聲細語地請示七娘子,“少夫人今兒想梳什麽樣的頭?”
  七娘子還沒有開口,中元就笑道,“你就撿些樸素的,頭油用得少的發式,少夫人是再沒有不喜歡的。最好隻插一根簪子,那就大善了。”
  屋裏的三四個丫鬟頓時都笑了起來:七娘子什麽都好,就是在梳頭上一點都不像個大家小姐,恨不得天天梳兩條大辮子了事。
  “哎,頂著那一頭油,還要上刨花水,把頭皮拉得發疼,就這樣梳一個頭,頂起頭麵來,三四個時辰又要拆。滿頭黏糊糊的,是洗頭還是不洗?”七娘子一邊笑,一邊為自己辯白。“再說,滿院子裏還不都是那些人,就是我蓬頭垢麵,又待怎地?”
  小黃浦雖然年紀小,但卻一點都不認生,她衝中元擠了擠眼,輕聲笑道,“少夫人說得是,這世子爺不在京裏,您就是沒有打扮的心腸!”
  一邊說,她手裏動作卻也不停,將七娘子的頭發分成了幾股,略略上了些發油,先在腦後盤髻,以金簪固定,又把兩鬢梳光,餘下的兩綹長發,左右束成辮子,編入金線,鑲起珍珠,又從小丫鬟們一大早送來的大銀盤裏細細地撿了一朵剛開的白菊花,為七娘子別進了發髻中,一邊笑著解釋,“這還是太妃教給奴婢姐姐的,說是宮中女子簪花,一律將花藏在發間,不細看,等閑是看不出的,但靠近發間,便能聞到花香,最是優雅不過了。”
  她當差沒有幾天,已經摸透了七娘子的性子,梳頭不大用黏糊糊的刨花水,甚至發油也少,手腳又利落,梳得又好看。至於口齒伶俐進退得體,那倒不消說了,一下就成了明德堂裏的新紅人,就連七娘子也因為小珠江的緣故,格外高看了她一眼。聽到小黃埔這樣說,她衝著鏡子照了照,就笑道,“這個流蘇髻,在江南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人梳過,隻是和你的手藝比起來,就都沒有這麽細巧了。”
  正說著,穀雨和春分又抱了四郎、五郎進來請安,兩個小郎君看到七娘子打扮新巧,都張開手要抓她的發辮玩耍,七娘子笑著逗了他們幾句,就出了西次間,上元端午正忙著擺了一小桌早餐,立夏又親自從外頭端進來一小鍾滾燙的藥湯,催促七娘子,“鍾先生說了,這藥就是早餐前喝最效驗……”
  權仲白這小半年來一直在外雲遊,七娘子隻是定時找鍾先生進來扶脈開太平方子。每日裏的補藥,是從不間斷的,就是七月底請鍾先生來了一次,又換了一道補身的湯藥,每日裏晨起飲用。
  喝過藥,七娘子叫穀雨春分抱著兩個孩子,在炕頭坐了,自己盤坐炕前用早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穀雨春分交待四郎、五郎昨日裏的行動,又笑著吩咐她們,“你們的休沐日就快到了,要想回父母家裏探望,別忘了和辛媽媽說,讓她派車接送。”
  穀雨春分都是一臉的歡喜,“回頭就去和辛媽媽說起。”
  古代下人服侍,當然和現代的公司並不一樣,也沒有個明確的上下班時間。勤快的下人們眼底有活,成日忙個不休,懶散些的,就算在主子眼底也可能偷懶耍滑,甚至於休沐也都是全憑各主子高興。七娘子從前做姑娘的時候,也不過是隨個大流,等到在明德堂當了家,倒是為明德堂中的執事人等規定了作息:除了平時當值換班正常休息之外,一個月一天假。可以攢著使,也可以預支一兩日,有小病小痛請病假的以假期衝抵。如若三天以上不能進來當差,有病的告訴辛媽媽出麵請郎中,有事的憑婚喪嫁娶另外給假給賞。獨獨不許私自換值串班,在明德堂屋後居住的丫鬟片子們,不當值的時候不許出明德堂一步,當值時沒有吩咐也絕不許四處胡亂走動,進出明德堂必須倆倆成對,就是假日回家,也嚴禁和左鄰右舍亂嚼舌根。至於媽媽們不住在明德堂裏,則是上值進屋,下值出府,沒有吩咐,不準在府中各院走動,有胡亂走動議論傳播是非的,一旦聽說查實,一律攆出去不許當差。
  她平時決不克扣下人們的月錢,四時八節也都有賞賜,雖不多,卻也絕不少。並且得寵的丫鬟們,從白露開始,乞巧等人一個個都安排體麵歸宿,陪嫁也都是數得著的,小丫鬟們就很有上進心,一個個都巴不得做下一個白露、立夏,平時是絕沒有嗔鶯吒燕、碎嘴子挑撥不清的事。管事的媽媽婆子們,人也都先挑老實的,偶然幾個刺頭兒,也都叫七娘子明裏暗裏的手段降伏了去——她手底下福利又好,一個月給一天假,還可以攢著連休,這小半年來白露隨常在下人中碎嘴,也絕沒有聽過明德堂裏的一點是非。就是穀雨春分這樣五娘子手下的老人,提到七娘子,也再沒有一句不好。
  七娘子頓了頓,又吩咐她們,“難得回去,也進去給太太請個安,說一些四郎、五郎的事給她知道。”
  她望了四郎、五郎一眼,在心底歎了口氣,見四郎好奇地轉著眼睛,盯著自己的發髻,便微微轉了頭,笑問道,“壽哥看什麽?”
  倒是五郎開口問,“七姨,菊花香。”
  眾人頓時都笑了。“別看孩子年紀小,管的事情可不少呢,聞到個花香,都要問問花在哪裏。”
  吃過早飯,已經快交辰時,七娘子又進了西三間,隨手點了胭脂,讓小黃浦給她畫了眉毛,便帶著上元、端午,進樂山居請過安,又到清平苑去,正好許夫人才起,七娘子就服侍她吃了早飯,一邊聽許夫人和老媽媽閑話著,打算到小湯山住幾日,泡一泡那裏的溫泉。
  自從把戒指交付給了七娘子,許夫人也就真的放了手,萬事不管,隻顧著養病弄孫,這幾個月下來,睡眠居然漸好,精神慢慢有了起色,籌劃著出遊諸事時,更是精神煥發。正好平國公許衡也進來看許夫人,聽到她籌劃著進了八月成行,因就笑道,“我看你索性就這個月過去,多住些時日,也免得八月交賬的時候有些事媳婦要問,你又不在。”
  許夫人就看著七娘子笑道,“那就媳婦你說,你讓娘什麽時候去,娘就什麽時候去。”
  看慣了媳婦在婆婆們麵前卑躬屈膝的樣子,才會曉得許夫人這樣的婆婆有多難得。七娘子心下感慨,麵上卻隻是笑道,“娘想要八月去,那就八月去也好的。有什麽事,問老媽媽也一樣——到時候少不得又要借老媽媽來用一用了。”
  許夫人就看著平國公得意地笑了,“媳婦有本事,我這個做婆婆的,也就不用跟在一邊保駕護航啦!”
  平國公撚著胡須,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嗯,楊氏的口氣不小啊!”
  七娘子隻是笑。
  #
  從清平苑出來,才回明德堂沒有多久,至善堂的小閩江就進了屋子。
  “是我們少夫人兄弟送來的一口袋口蘑,”小閩江笑著回七娘子。“本來是拿不出手的,不過我們家少爺知道世子爺在西北的時候,最喜歡吃口蘑三色湯,也就冒昧送來了。請六少爺、六少夫人不要嫌棄。”
  大少夫人的兄弟在堡子裏為官,當地和蒙古交界,口蘑這樣的草原特產,自然要更容易得些。
  七娘子連忙站起來笑著謝過了大少爺的好意,“多謝大哥想著,可惜我們沒有什麽好東西回送。”
  又坐下來和小閩江說了幾句閑話,就打發她,“小黃浦在自己屋裏呆著呢,你難得出來一次,也去找你妹妹說說話。”
  自從七娘子把焦閣老的消息告訴了大少夫人,大少夫人本人還好,大少爺就經常打發下人來,送些堡子裏的特產給許鳳佳嚐鮮,個中意味,不問可知。
  打發走了小閩江,林山家的又來請安了。
  “上個月新打的首飾已是得了,我正好進來回話,就給少夫人帶進來了……”她平時是管金銀器皿入庫出庫的,沒有宴席的時候,也兼著管金銀盆碗熔煉、首飾鍛打等事,要上門到明德堂來坐,多得是由頭。
  這幾個月來,七娘子統率過的十一個管事媽媽,倒有一大半都時常上門和七娘子說說話。
  送走了林山家的,盛錦家的也進來請示七娘子,“九月裏家下要放一批小廝丫鬟婚配……”
  上元、中元、下元、端午的耳朵就豎起來了。
  盛錦家的是管著家裏小丫鬟們學規矩,各院丫鬟配人、補缺補漏的,這是直接把人情做到了幾個丫鬟跟前:早知道消息,也就能早一些挑人。
  七娘子忍不住地笑,她揮了揮手,請盛錦家的,“媽媽就和我這幾個丫頭叨咕叨咕吧。”
  這幾個丫鬟也有二十出頭,都到了春心萌動的年紀,七娘子自然也不會從中作梗,硬生生地將她們配人的年紀再往後拖。
  睡過午覺起來,又有些一等、二等的管事媽媽找了由頭進來,到七娘子跟前坐一坐。忙到了傍晚,許鳳佳回來了。
  一進門他就高聲笑,“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七娘子忙跳下炕,為許鳳佳解了披風,又吩咐立夏,“打水來,王媽媽服侍世子爺洗漱。上元去小廚房問一問,口蘑發得了麽,若發得,晚上做一道湯來。”
  這才笑著問許鳳佳,“怎麽,內三關有什麽好東西?值得你這麽向我獻寶。”
  許鳳佳卻沒有回答七娘子的話,而是抽動著鼻子笑道,“好哇,今兒又有口福了,是誰送來的口蘑?你不說我還不覺得,你一說,我就覺得滿屋子都是香味。”
  “也就是叫人裝了一碗來看看成色,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就滿屋子都是味道了?狗鼻子也沒有這麽靈吧!”七娘子奚落他。“還是我們許將軍的鼻子,比狗鼻子更靈些——”她沒等許鳳佳伸手捉拿自己,就笑著閃開了。“是大哥送來的,這次又給了一袋最上等的口蘑。據和媽媽說,就是宮裏賞出來的都沒有這樣好。”
  許鳳佳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大哥大嫂也實在很客氣。”
  他就興致勃勃地從懷裏掏出了一遝紙張,放倒了七娘子手心。“知道你喜歡書法,你看看這是什麽?”
  七娘子細看時,卻是居庸關一帶文人騷客曆年來所留碑記的拓片一大打,粗粗翻閱,就有前朝的唐寅、王陽明、李東陽、李夢陽等人所留墨寶,她不由眼前一亮,剛要說話,外頭又來人笑道,“太妃賞了秋禮出來,世子、世子夫人快換衣服出去謝恩。”
  太妃有賞,許鳳佳和七娘子是一定要到的,兩人忙又換了衣服,出中庭接賞。平國公和許鳳佳又拉著來頒賞的內侍說了幾句話,封了兩個厚厚的紅包,兩夫妻才回了屋子,坐下來吃那一碗已經香飄滿屋的口蘑三色湯。
  吃完晚飯,五少夫人又派人把明德堂該得的一份禮送了過來。
  “白玉手籠一件,繡球琉璃燈一盞、大理石人物屏風一扇,西洋花鳥大鏡台一台、金鑲珠寶自鳴鍾一座是賞世子夫人的,鳳尾羅二領、貂裘一領,並緙絲罩甲兩件是賞世子的。”送物件來的王懿德家的滿臉都是笑,對七娘子尤其客氣,磕了好幾個頭,才得意洋洋地將單子報給了七娘子知道。“五少夫人說,屏風和自鳴鍾、鏡台都沉,先放在偏院裏,等明兒天亮的時候再搬進來,不要磕了碰了,問少夫人是個什麽意思。”
  王懿德家的仗著自己資曆老,就是對五少夫人說話,都是不鹹不淡,對七娘子也從來都沒有這麽殷勤過。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許鳳佳就在她身後問,“這一次姑姑出手怎麽這麽大方?是各屋都得了鏡台、屏風和自鳴鍾?”
  當時雖然玻璃已經不是什麽稀罕物事,但玻璃鏡卻還是極難得的東西,全都是舶來品,並沒有土產,隻是這一扇鏡台,就可以買下一二十頃上好的田地——都還是有價無市。許太妃這一次,是賞得很豪奢了。
  王懿德家的似乎就等著許鳳佳這句話,她又磕了幾個頭,才笑著回,“各屋裏男眷都隻得了鳳尾羅並貂裘,女眷得了手籠和琉璃燈。太夫人、國公爺並夫人都得了緙絲衣裳,這屏風、鏡台和鍾呢,就隻有世子夫人得了,是獨一份兒!”
  這最後四個字,她說得特別的響亮。
  許鳳佳又看了七娘子一眼,略一尋思,臉色卻沉了下來。
  222交賬
  七娘子倒沒有發覺許鳳佳的不對勁。
  這是唯恐七娘子的靠山還不夠硬,給她添底氣來了——許太妃也實在是個性情中人,一語點醒,人情可大可小,她也就願意照應自己到這個地步。
  一時間,她心底就有些感慨,對許太妃多了一絲若隱若現的感激:這世間,畢竟不是人人都一片冷漠。
  “姑姑疼我。”七娘子含笑道,“王媽媽也辛苦了!”
  她目注立夏,立夏頓時會意,她親熱地將王懿德家的拉到了一邊,細細地慰問了幾句,上元就從內間出來,趕著將一個紅包塞到了王懿德家的手中,王懿德家的撚了撚,就急著跪下謝恩,“奴婢謝少夫人恩賞。”
  又說了好些奉承的話,熱忱而含蓄地表了一番忠心,才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這才沉思著轉過頭,靠在炕邊出起了神。
  過了一會,覺得許鳳佳的視線在自己臉上盤旋不去,她才抬起眼來,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怎麽?”七娘子就笑著問,“我臉上有花?”
  許鳳佳難得地白了她一眼,臉上略帶了一絲陰沉,見丫鬟們換了新茶,又退出了屋子,便靠在了迎枕上,炯炯的目光盯著七娘子,眼神中多了一縷探究。
  “姑姑怎麽就忽然想起來賞你了?”
  這樣的好事,卻似乎沒能使世子爺高興,他的話裏,反而帶了絲試探。
  “姑姑看我好,難道還是我的錯?”七娘子不禁也有一絲不悅,她抬高了聲音。“你想問什麽就痛快問,在外麵說話繞無數個彎子,在我自己房裏,還要打啞謎?”
  許先生是從來吃軟不吃硬的,七娘子態度硬了,他也更生氣起來,噴了噴鼻息,又直起身子,放低了聲音。
  “姑姑多少年來,對周貴人的事不聞不問,偏偏就是七月裏和我們說起了想要追封周貴人的事,母親和祖母勸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姑姑還執意不聽……這一等事成,就迫不及待地賞你這麽好的東西,你叫我怎麽想?就我不這麽想,難道別人心裏就沒有這種想頭了?”
  七娘子倒是一下怔住了。
  忽然間,她額前現出了一點冷汗。
  當時決定自己向許太妃賣這個人情,不告訴許鳳佳,是因為乞巧一事的刺激,讓她有了“靠誰也不如靠自己”的念頭。
  等到後來和許鳳佳的關係有所進展,她又覺得告訴了許鳳佳,這件事就必須要過許家高層,萬一沒有通過,自己再去和許太妃說明,就真有挑撥離間的嫌疑了……
  真是千慮一失,就沒有想到太妃居然這樣熱情,自己已經挾恩提出了一個不大好辦的要求,她滿口答應不說,卻還格外施恩,要幫助自己在許家站穩腳跟。而以許鳳佳的聰明,自然能從她反常的支持中看出不對。
  當然,這件事也沒有什麽真憑實據,許夫人身子不中用,太夫人老邁,許家和太妃交流的渠道,注定是以自己為主,她要一口咬定隻是因為太妃很喜歡自己,也沒有人能和太妃當麵對證。
  隻是……
  她又看向了許鳳佳。
  他正在燈下琢磨著自己的表情,雪亮的玻璃燈罩,將七娘子籠罩在內,自然也沒有放過許鳳佳。
  這位英武的青年臉上,籠罩著一片淡淡的不悅,這不悅沒有一絲遮掩,居然也做到了七娘子剛才說的‘在自己房裏,不打啞謎’。
  她歎了口氣,垂下眼輕聲道歉。“是我不對,這件事茲事體大,怎麽說,我都該和你說一聲的。”
  許鳳佳頓時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等了一刻,也沒有等來他的回話,隻好抬起眼來再看他。
  許鳳佳的目光就好似風中的燭火,雖然還熱,但已經有了幾分黯淡。他的眼神隻是和七娘子輕輕一碰,就轉了開去,看向了別的地方。
  七娘子咬著唇,又想了想,才輕聲道,“不過不告訴你,也是因為……”
  她歎了口氣,又把話吞回了肚子裏。
  許鳳佳倒是轉回眼神看向七娘子,默默地催促她往下說。
  七娘子不期然倒有了一絲煩躁,她認真地看著許鳳佳,一字一句地道。“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到,如果我能想到,是一定會告訴你一聲的。”
  “隻是告訴?”許鳳佳微微地抬高了聲調。“這樣的大事,怎麽說都是要我們兩個人一道做主,哪裏輪得到你一個婦道人家——”
  嘎嘣一聲,七娘子腦海裏有一根弦幾乎就要斷了,她趕忙深吸幾口氣,在心底安慰自己:許鳳佳就是這樣一個社會的產物,會有男尊女卑的思想,也是理所應當。
  “哪裏是你一個婦道人家可以徑自拿主意的!”許鳳佳輕輕地噴了噴鼻子。“這件事一說出來,就是要得罪牛家,就連我都沒法做主,隻能看父親的意思來辦……你哪來的膽子,敢攛掇著太妃下了決心。就這樣把許家牽扯進了渾水裏?這件事要被父親知道了,他會怎麽想你?”
  的確,許鳳佳的擔心,不能說是無謂。平國公要是知道自己的媳婦為了討好太妃,居然獻此一策,讓許家和牛家有交惡的危險,對七娘子的印象自然會跌。
  但他話裏影影綽綽,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麽,卻讓七娘子覺得很不舒服。
  當著許鳳佳,七娘子從來都不是理智的,她一下也抬高了聲音。
  “世子你說的道理,我也想得明白。”七娘子盡量平衡著自己的語氣。“您是什麽都想到了,可您有沒有為太妃想一想?”
  許鳳佳一下就怔住了。
  “太妃沒有子女,皇上又是那樣的性子,對兩個養母不偏不倚,說穿了,也都是麵子情。”七娘子放低了聲音。“周貴人生前懂得將連太監放到皇上身邊……母子情淡,也是難免的事。”
  “由少入宮,這麽多年來,太妃就算隻為許家做過一件事:維係了許家和皇上的關係,養育了皇上。這一件事,對許家的意義就不大了嗎?您在算計利害關係的時候,有沒有為您的親姑姑想一想,這件事如果成了,以皇上的性子,是肯定會回報太妃的。”七娘子倒是越說越生氣。“可你們所有人提到這件事的時候——就連姑姑自己,都覺得多一事少一事,她下半輩子的尊榮,比不上許家如今的維穩。連姑奶奶都照應不到,許家的穩,又是為誰維的?太妃就活該不提這件事,孤零零地過了下半輩子?”
  許鳳佳又別開了頭,不和七娘子對視,他的態度依然是冷淡的,但卻也出現了一點慌張。
  “你這麽說,是已經推定,父親是不會首肯這個想法了。”他淡淡地道,“你怎麽總是把人看得這麽壞?”
  七娘子在腦海中仔細地回想著平國公許衡素日裏的行動,她並不熟悉這個忙碌的中年人,說實話,她也不清楚平國公在這個位置上,會怎麽選擇。
  可大老爺的音容笑貌,又在七娘子腦中浮現,她的臉頰上,似乎又浮現出了絲絲的火辣。
  “我不用熟悉,也太了解你們這些深宅大院裏的男人了。”她由衷地說。“就算是太妃又如何,一介女流之輩同整個家族比,孰輕孰重,你們是決不會猶豫的。”
  “我——你連問都不問我,你又怎麽知道我會怎麽做?”許鳳佳吃驚地抽了一口冷氣,他轉過頭瞠視著七娘子,又似乎被她的氣度所懾,一下慌亂地轉回頭去。“再說,你也說得很清楚了,一介女流之輩同整個家族比,我們也必須學會取舍!”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嗡鳴,七娘子腦中的那根弦終於繃斷了。
  “不錯,”她平靜地讚同。“我不就是這麽被嫁進許家的?”
  如果說許鳳佳剛才隻是怔住,那麽眼下他似乎是在一瞬間,整個人被急凍在了冰層中,一下連呼吸都變得若有若無。
  這個話題,和兩個人在洞房裏的爭執,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五娘子又何嚐不是被埋葬在整個家族下的一介女流?
  “我不用說,你似乎也已經明白了過來。”七娘子淺淺地出了一口氣。“太妃看我這樣好,或許是因為在這些年裏,我是頭一個和她同病相憐的一介女流。她不幫我,誰幫?”
  似乎還意猶未盡,她望著許鳳佳,又往前推進了一步。“世子從小是以太妃的關係,才能進出宮闈,結識皇上,這些年來,這一層關係給您帶來的好處,可謂是數不勝數。您享盡了太妃的榮光,可有沒有想過太妃的寂寞?”
  許鳳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
  他臉上閃過了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又被無盡的怒意給掩蓋了下去。
  “一派胡言!”他狠狠地拍了炕桌一掌,炕上的茶具頓時一陣亂跳,發出了叮當脆響。“你以為和皇上交好,什麽榮華富貴,就能送到我麵前?我十三歲上沙場殺敵,受過的苦,哪裏是你——”
  他又把話吞到了肚子裏,罕見地露出了窘相。
  許鳳佳是去過西北楊家村九姨娘故居的。
  七娘子也站起身來,她半點都沒有為許鳳佳的怒火所懾。
  她才要開口說話,許鳳佳又搶著截斷了她的言語,他好像很怕聽到七娘子的辯白。“更何況太妃位高權重,你又哪來的本事去可憐她?這話傳出去,可是大不敬之罪!”
  “大不敬就大不敬,又怎麽了?”七娘子不屑地擺了擺頭。“世子又何必與我狡辯?你心裏也很清楚,太妃麵上再光鮮,私底下也不過是一個幽居宮中的可憐人……這有什麽不能說的?你受的苦,她沒有嚐過,可她受的寂寞,你嚐過嗎?”
  許鳳佳啞然。
  他麵上多種情緒變換,暴怒與無措,讓這張年輕而俊逸的麵孔紅白交錯,好半晌,才在七娘子靜靜的凝睇下找準了自己的調子。
  “楊棋,你真是一點都不可愛!”許鳳佳憤憤地吐出了這句話。
  隻是這話中卻沒有多少鋒銳,就像是一根乏力的箭,才飛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
  “我本來就不可愛。”七娘子挑起了一邊眉毛。“世子爺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可愛了。”
  許鳳佳再度被氣得麵目猙獰,雙手握拳又鬆,在七娘子平靜如水的剪水雙瞳中,他響亮地哼了一聲,轉身摔門而去。
  七娘子理也不理,回身坐到炕邊,撚亮玻璃燈,又翻出了自己做的人事檔案。
  隻是看了半日,也沒有翻過一頁:這些工整的小楷今日裏就像螞蟻,竟懂得四處爬動,讓她的視線都無所適從。
  七娘子撐著頭又堅持了一會,才挫敗地歎息了一聲,猛地合上了大冊子,起身高叫。“立夏打水洗漱,上元進來鋪床!”
  又壓低了聲音喃喃地埋怨,“沙文主義豬!”
  竟難得地跺了跺腳,才壓下了一臉的煩悶,自顧自地洗漱安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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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起來時,許鳳佳已經出了內院,進夢華軒去說話了。七娘子也沒有等他,自己吃了早飯,又逗四郎、五郎說了幾句話,便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
  眾人對七娘子的態度顯然都要客氣得多了:不論是端茶送水的小丫鬟,還是在太夫人跟前都有臉麵的管事媽媽,或者是大少夫人、四少夫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都多了一絲特別的恭敬,似乎得到太妃的喜愛,讓七娘子在這個家裏,陡然身價倍增。
  在這個皇權時代,大秦土著對和皇室沾邊的那些人事所有的特別尊重,就是七娘子永遠也理解不了的一種東西。
  就連五少夫人都顯得特別柔順,一鍾茶沒有喝完,就主動提起了移交家務的事。
  “說是秋收前把賬算一算,眼看著就要進八月了,河北莊裏曆年來都是八月初前後動刀的,還有半個月,正好把賬清一清,等到秋收起開新賬。六弟妹看怎麽樣?”
  七娘子抿唇一笑,將目光投注到太夫人身上,謙卑地答,“這還是得祖母、母親做主,我們小輩的隻管聽話辦事……”
  眾人就都看向了太夫人,等著太夫人的答複。
  太夫人抽了抽鼻子,和藹地笑。“小七進門也快一年了——也是時候接賬了。一會兒我和平國公說一聲,總鑰匙就交到你手上吧。”
  這也是眾人意料中事,大少夫人和大少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笑著衝七娘子點了點頭。四少夫人瞟了五少夫人一眼,輕哼了一聲,主動恭喜七娘子。“六弟妹以後就要忙起來了!”
  於寧、於泰一臉的事不關己,幾個庶女臉上卻是悲喜各異,於翹沉了臉瞪了五少夫人一眼,扭過頭去不再說話,於安臉上的喜色,卻是一閃即逝,快得讓人看不出來。
  五少夫人微微一笑,她衝太夫人身邊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又低語了幾句,不多久,小富春便捧著一個小紅木匣子進了花廳。五少夫人又解下了身邊的小黃銅鑰匙,放到匣子上頭,站起身送到了七娘子手邊。
  “這是家裏家外用的十多把鑰匙對牌……”五少夫人輕聲解釋。
  七娘子迎著她的視線深深一笑,大方地接過了這沉甸甸的小匣子,擱到了手邊。
  “一會兒少不得要請教五嫂,這賬該怎麽盤了。”她笑著開口。
  五少夫人自然地點了點頭,“等去過清平苑,再和六弟妹仔細商量。”
  兩人目光相觸,膠著了片刻,才又分開:這兩對秋水明眸,都靜得好似盛夏午後的湖心,哪管底下波濤暗湧,麵上卻不起一點波瀾。
  223交人
  許夫人最近的作息,終於稍稍靠近了大秦人概念中的正常。每日辰時也就起身了,等到小輩們從樂山居裏出來,她正好起身吃過早飯。
  隻是老人家實在灑脫,說放權,就真的再也不過問府中的大小事情,每日裏請安時,不過是逗一逗大少夫人帶出來請安的三個孫子,又同和賢說幾句話,再關懷一下幾個沒成家的庶子庶女,讓場麵不至於太過冷清,也就這麽散了。就連五少夫人主動告訴她,今早已經將總鑰匙交到了七娘子手上,許夫人也就是擺了擺手,不在意地說了一句,“記得和你們父親說一聲也就是了。”竟是再沒有別的話了。
  既然她都這麽說了,五少夫人自然也不會做無謂的拖延,就當著許夫人的麵大大方方地叫了小富春過來,吩咐她,“出外院去,找王懿德家的傳話……”
  沒過多久,小富春就帶著平國公的回話來了。“國公爺和世子爺在夢華軒小書房說話,聽到我們的回報,隻說,‘既然是時候了,那就這麽辦吧’,別的也並沒有囑咐什麽。”
  當著許鳳佳的麵,平國公還能多說什麽?五少爺和五少夫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麵上現出了少許訕訕,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六弟今兒怎麽一大早就進夢華軒找爹說話了?”
  七娘子搖頭笑道,“男人們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一會五哥自己問升鸞吧。”
  大少爺卻漠不關心,和大少夫人嘀咕了幾聲,兩個人就站起來告辭,“秋收在即,京郊的幾個莊頭那邊也要派人去敲打叮囑一番,兒子就先告辭了。”
  許家的內帳雖然是女眷們在管,但外頭的生意和田土,卻都是大少爺在照看,許夫人忙點頭笑道,“好,辛苦我們家大少爺了。”
  大少爺撿在這個時候敲打莊頭們,用意不問可知,是為了六房接手家務鋪路:每年秋收過後,田莊店鋪和主家結賬,一年的收入就是這麽來的,要是七娘子才接手家務,進項就減,她自己麵子上下不來不說,這個家當得自然也就窘迫了。
  這裏麵的意思,眾人也都能揣摩明白,一時就有些明白人看向了五少夫人,五少爺臉上卻還有些懵懵懂懂的,似乎並不懂這底下的委曲。
  五少夫人臉上也很平靜,一點都沒有露出不悅,她就探詢地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起身向許夫人告辭,“既然要接賬,還有很多事要和五嫂商量……”
  眾人就三三兩兩地出了屋子,五少夫人低聲吩咐了五少爺幾句,就快走幾步,親熱地拉起了七娘子的胳膊。
  “家裏這幾本賬,在我手上記的也都挺糊塗的,索性借著這個機會好好盤一盤,出了什麽錯漏,該補的補,該清的清。”五少夫人看起來居然還很有幾分開心。“六弟妹能接過賬本,真是再好也不過,從此後,我就可以和四嫂一樣享起清福了!”
  她一邊走,一邊就細細地向七娘子介紹起了平國公府裏的人事配置。
  “家裏從老太太算起,往下到幾個小孫子孫女,成家的男眷們咱們不管,沒成家的少爺們身邊一律是四個大丫環,四個教養嬤嬤,八個小丫鬟並兩個雜使婆子服侍。”五少夫人一邊說,一邊扳起手指頭給七娘子算。“外頭的小廝先不說,內院裏隨著父母居住的小孫子孫女們也不算,七弟、八弟、二妹、三妹、五妹,這五人身邊就是二十個大丫環,十六個教養媽媽,四十個小丫鬟並十個雜使婆子,都是有定數,平時沒有大事,不會借調出去,專管在院子裏服侍的。”
  大秦什麽都值錢,就是人工不值錢,像楊家、許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家中下人不知凡百,七娘子也早慣了這陣仗,她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半點都沒有被這近百人的驚人數額給嚇到。
  五少夫人望了她一眼,又笑著說。“至於我們至善堂、慎獨堂、慎思堂、明德堂四個院子,六弟妹心裏也是有數的,每個院子單開了有小廚房,這個都是自己陪嫁裏支銀子發月錢買菜蔬,和官中無關。此外四個大丫環,八個管事媽媽,八個小丫鬟並四個雜使婆子,孩子們五歲前都是跟在父母身邊,除了奶娘之外,並不例外發派人手照管,五歲之後一樣也是那麽多人。祖母、母親院子裏的人手要再翻一倍……也都是定例,就是各院裏有時候人員不滿,每個月賬關出去還是那麽多銀子,月錢誰多誰少官中也是不管的。”
  “這都是各院子裏的定人,除此之外,還有些管事媽媽,六弟妹也都是見過的。林山家的……”
  進了樂山居,兩人分頭落座,五少夫人口中不停,又繼續介紹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把整個平國公府的人事構成向七娘子普及了一遍。
  或許是因為平國公府人口多,關係複雜,人事的構成也要比七娘子想得更冗雜得多。從前在百芳園裏,各院子裏的下人們一扣,百芳園的空屋,一處館閣一個婆子專管灑掃,有修葺需要就報到專管聯係修葺粉刷的管事媽媽那裏,除此外,看門的管庫房的,一人一崗,各得其所,平國公府卻並非如此,往往一人身兼數職,又有多人平時沒有差使,隻是閑逛,家裏有需要的時候,再調上來聽傳。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在心底做著筆記,等到五少夫人說完了,小富春、小羅紋也捧了厚厚兩大遝花名冊上來,放到七娘子跟前,五少夫人笑道,“這裏是家下所有人丁一冊,有差事沒差事,都登記在裏麵了。六弟妹回去慢慢看,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差人來問我。”
  說話間,又有許多管事媽媽進了小花廳,五少夫人就叫了兩個中年媽媽過來,介紹給七娘子,“這是蔡樂家的、吳勳家的,一個專管銀錢收入,一個專管支出,六弟妹四月管家的時候,想必也使過?我們家小賬房裏就是這兩個媽媽管鑰匙,別的還有幾個媽媽專管記賬不動銀錢……”
  她站起身,笑著拍了拍裙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示意小富春和小羅紋,“你們就留在這兒,聽世子夫人的差遣對賬。”再向七娘子告別。“外頭還有些家中瑣事,六弟妹你忙著,我發落了再進來探你。”
  便帶著一群管事媽媽,浩浩蕩蕩地出了小花廳,也不知去了哪裏。
  五少夫人這一番交代,可以說是巨細匪遺,一下就讓七娘子對平國公府的人事構成有了一個粗淺的認識,卻又避重就輕,隻字不提平國公府的賬本到底是怎麽寫的。七娘子一下也鬧不清,究竟是她自重身份,平時並不過問賬本,還是有意回避。
  她微皺眉頭,思索了片刻,才抬起眼,客套地對兩個管事媽媽笑了笑。
  這兩個媽媽年紀都不輕了,五十多歲的人,看起來都透了精明。對七娘子的態度也一向不冷不熱,這一向雖然也到明德堂走動過幾次,但更多的還是隨波逐流,似乎並不著急著討七娘子的好。雖然此時此刻垂頭束手站在七娘子麵前,作出了順從的姿態,但態度上,卻依然有幾分不卑不亢。
  也是,蔡樂家的自己母親是太夫人身邊的陪嫁,當年的大管家,婆婆是平國公的養娘,平國公奶兄弟的媳婦——要不是蔡樂早死,恐怕現在就是府裏的大管家。吳勳家的雖然沒有裙帶關係,但在府裏也是算得一手好賬,以公正嚴謹聞名,就是在許夫人手裏,這兩個人都穩穩地坐住了賬房的位置,七娘子新來乍到,能壓她們,卻未必能撤她們,對小主子擺點譜,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
  “兩位媽媽先坐。”七娘子就先揮了揮手,才笑著問,“說起來,五嫂當家,也有小十年了吧?”
  兩位媽媽不由得對視了一眼,都頓了頓,蔡樂家的才笑道,“五少夫人進門都沒有十年呢!不過,說起來,五少夫人接過家務,也有五六年了。”
  許夫人當年下江南的時候,病勢還並不沉重,也就是到昭明末年身子骨實在支撐不住了,才讓五少夫人接手家務,時間線這麽一捋也很合理。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笑著問,“換了當家的人,記賬的辦法,可沒有換吧?”
  蔡樂家的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她搶在吳勳家的前頭道,“這都是沒變的,自從小的接過賬本,二十多年來,用的都是一套辦法。”
  七娘子先問五少夫人當家的年限,給人的感覺似乎是她要在五少夫人當家這幾年的賬本上做點文章:這上頭的人倒黴,下頭的人,再沒有不受池魚之殃的。兩個管事媽媽有所擔憂,也在情理之中。她再找補一句,澄清自己隻是想知道記賬辦法的變動,蔡樂家的顯然就安心下來。看來,這位老媽媽對自己上位,倒是沒有多少抵觸情緒……
  七娘子又看了吳勳家的一眼,盯著她問,“這些賬本,眼下當然都還在吧?”
  吳勳家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轉開了目光,低聲回答,“在的,少夫人要過目?”
  一個人心裏的想法,當然會泄露到外部表情上,似七娘子、五少夫人這樣心機深沉之輩,也難免會表現出自己的好惡。要不然,於翹、於平為什麽不喜歡和七娘子親近?吳勳家的心機就是再深,在七娘子的逼視下,到底也露出了自己的態度。
  一個真正順服的下位者如林山家的,從一開始就不會敢和七娘子做眼神對視。一個對上位者的更替並不關心,一心隻想著自己地位的下位者如蔡樂家的,在確定自己的地位不會輕易受到威脅後,整個人的表情都會明亮起來。
  隻有心裏對七娘子有不服,有抵觸的人,才會先試探她一眼,在感受到她的氣勢之後,再別開眼,拒絕和她對視太久。
  隻是這樣一眼,就已經表現出吳勳家的心裏絕非表現出來一樣平靜。
  可她和五少夫人走得也不大近,跟許夫人之間就更沒有多少齟齬了,許鳳佳常年在外,更不可能和她有什麽矛盾,吳勳家的這麽反感自己是做什麽?
  七娘子在心底記下了一筆,才笑道,“看當然是要看一下的,也勞動兩個媽媽,將話傳一傳,就是這幾天的時間,要清點帳實。大家都要預備起來,免得臨時臨頭慌了手腳,那倒不好了。”
  清點帳實是個很大的動作,各房的金銀器皿、瓷器盆景,多年來也有賞人的也有跌沒的,雖然隨時登記,但肯定會有缺漏,換人接手的時候總要清點出來。還有各房下人,曆年來攆的,升的,賞的,放的,沒的,花名冊上未必能登全——這也都是新人接手時的慣例,七娘子要她們去各處打打招呼,是在給管事媽媽們送人情:平時有虧空的,抓緊時間補一補,免得查出來沒了臉麵,大家難看。
  蔡樂家的頓時就笑了,“少夫人真和氣——奴婢回頭去傳話!”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已經就親熱得多了,就連吳勳家的,都附和著稱讚七娘子,“少夫人懂得體恤我們底下人的難處。”
  七娘子撐著臉,微微地笑了。這群管家媽媽平時沒事的時候,中飽私囊貪公家補私家,最怕的就是清帳兩個字……自己在這件事上肯放鬆一些,她們自然感恩戴德。
  懂得感恩就好,懂得感恩,就不至於事事和自己作對——如果指望一個能人,或者一個能幹的管理團隊就能在瞬間改變平國公府的管理現狀,那無異於癡人說夢,像這樣的大家大族,什麽事都講個穩字,接過家務,也不代表她一下就能坐穩這個位置。
  她又隨意地吩咐蔡樂家的。“一會兒回去,你們還是先把賬送到明德堂……我這邊隨意看看,等三四天之後,再來對賬。”
  蔡樂家的會意地笑了,她恭謹地答應了下來。
  七娘子遊目四顧,目光不經意間,就對上了屋角的小富春同小羅紋,這兩個小丫鬟也正看著自己:神色間都有了幾分奇異。
  就算是五少夫人,恐怕都沒有想到七娘子的第一步會走得這樣穩吧。提出來要對賬的是她,放眾位管事媽媽一步,並不殺雞儆猴著急立威的也是七娘子自己……一捏一放間,眾位管事媽媽也自然能夠明白七娘子的意思:大宅門裏的彎彎繞繞,她是門兒清,隻是性子慈和,不和大家計較,有什麽隱私委曲,也不要太過分。
  隻是這一步,就夠五少夫人琢磨的了。
  七娘子在心底輕蔑地笑了。
  論到職場心術,她實在是誰也不怕。
  她站起身,笑著衝小羅紋招了招手,這個明豔的小丫鬟趕忙碎步趕到了七娘子跟前,平日裏大說大笑的豪爽,似乎一下都收斂成了羞怯,隻是膽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又低下了頭,聲若蚊蚋。“世子夫人有什麽吩咐?”
  “許久沒見你了,我看看,小丫頭又漂亮了幾分嘛。怪道五嫂不肯放你出來見我,感情是怕我把你吃了?”七娘子調侃了小羅紋幾句,見小羅紋麵上掠過了一絲不自然,心下更是一動,便道,“和你們少夫人說一聲,我這裏先回去看賬,就不到前麵去擾她了。你們也回她身邊去幫襯著,有什麽看不懂的,我自然來人叫你。”
  小羅紋和小富春對視了一眼,齊聲道,“憑世子夫人吩咐。”
  七娘子再深思地望了她們一眼,在心底反複念叨起了吳勳家的、小羅紋並張賬房家的幾個名字,轉身帶著自己的人馬出了小花廳。
  224癡情
  她進了明德堂時,西三間內依然冷落無人——往常這個時候,許鳳佳要是沒有出門,多半已經回到屋內開始看他的邸報寫他的信,七娘子不禁微微皺眉,頓了頓,才吩咐中元,“你到二門上問問,世子回來了沒有,是不是又出門去了。”
  她心情不好,丫鬟們頓時不敢大聲,中元低下頭老老實實地應了,便一溜煙地出了屋子,沒多久回報,“是永寧伯府上的三公子來人請世子爺出去,世子爺就從夢華軒直接過去了,派了小廝兒和守門的喬媽媽招呼了一聲,隻是喬媽媽也不敢亂走,還沒有來得及報信進來呢。”
  林中冕、蕭時雨、唐慶幾個,時常也都來找許鳳佳說話吃酒,這幾日,許鳳佳時常也念叨著海澱的蓮花白要釀出來了,想來是幾個少年貴公子約著出去玩樂。七娘子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又問上元,“昨晚世子爺歇在哪裏?”
  “世子爺在西五間書房裏歇的。”上元小心翼翼地瞧著七娘子,低聲道,“也不許人進去,還是上夜的王媽媽看不過眼,後半夜才抱了一條被子進去。說是世子爺就趴在炕上睡著了,人蜷成一團,您也知道,這時節夜風已經很冷了……也不知道感了風寒沒有。”
  七娘子不禁眉頭微皺,她歎了口氣,瞪了上元一眼,才低聲道,“我知道啦,你犯不著拐著彎兒地勸我,我心裏有數的。”
  上元頓時大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其實也就是辛媽媽、王媽媽攛掇著奴婢來說的……奴婢哪裏知道什麽!”
  七娘子沒有養娘,在閨房之事上,就沒有個長輩可以隨時商量,鬧得要丫鬟們這樣來勸,雙方其實都有幾分尷尬。七娘子微微紅了臉,不再接上元的話頭,徑自道,“一會兒賬房那邊會把這幾年來的賬本都送進來,你和立夏兩個親自出去,到將軍胡同的小院子裏,把兩個供奉請進來,可以開始看賬了。”
  有大老爺出馬,何愁事情不成?兩淮鹽商,沒有一個不想著討好當今閣老,他肯開口,多得是人削尖了腦袋奉承,六月初,兩個身經百戰精明穩重的女賬房就被送到了京城,七娘子倒也沒有慢待她們,接進來說了幾句話,就在將軍胡同自己的陪嫁院子裏拾掇出了兩間上房,又吩咐周叔周嬸住過去服侍,將兩位女賬房養了起來。
  雖然現在接過了賬本,按理應該忙得腳不沾地,但七娘子幾乎是做了完全的準備在先,什麽事都安頓得好好的,一時間居然無事可做,在家裏坐了一會兒,看書也看不進去,寫字也靜不下心來,等到兩個女賬房進來,太妃賞賜的幾樣東西也到了,內賬房又把賬送到了明德堂,七娘子逐個安頓吩咐,將賬房們關在明德堂側翼的一間廂房裏開始看賬,居然便無事可做。
  她想了想,索性去找四少夫人說話。
  平國公府占地闊大,明德堂所占的西翼,幾個院落都冷落無人:是為將來於寧、於泰預備的。幾個哥哥們都住在東翼,因為有男眷居住,七娘子平時沒事,也很少進東翼走動。她帶著中元、端午在東翼繞了一圈,在心底熟悉了一下東翼的院落分布,才進了東翼北角的慎獨堂:在東翼中,這也算是最偏院的建築物了,大房住的至善堂和五房住的慎思堂就在毗鄰,反倒是慎獨堂孤零零地靠著山牆,從外頭望進去,顯得格外的冷落,隻有四少夫人平時待在身邊的一兩個小丫鬟,靠在門檻上抱著貓曬太陽,見到七娘子來了,便靦腆一笑,回身進去通報。
  四少夫人很快就迎了出來,“六弟妹今兒個有空過來找我說話?我倒真嚇了一跳!”
  七娘子眼下正當紅,她雖然沒有格外殷勤,但麵上卻也掛起了笑容。
  “心裏煩得很。”七娘子歎了口氣,“來找四嫂說說話!”
  她難得地把心裏無窮無盡的煩躁,露出了一點到台麵上來。
  四少夫人頓時笑了,她掃了幾個丫鬟一眼,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把下人們都打發了下去,才讓七娘子。
  “六弟妹坐!”
  七娘子就在炕邊坐了下來,掃視了室內一周。
  別看四少夫人性子熱鬧,但屋內卻布置得很簡單,除了牆角的多寶閣中虛應故事地放了幾個盆盆碗碗,這個待客用的東次間,幾乎就沒有多餘的裝飾。就連四少夫人本人,從樂山居回來,也換下了華服,家常隻穿著半新不舊的蓮青色襖裙,看上去甚至有了幾分老氣。
  丈夫不在家,四少夫人似乎就沒有多少心思經營自己的小日子。
  “怎麽,是張氏給你氣受了?”四少夫人卻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打量,她往後一靠,似笑非笑地看向了七娘子。“張氏心思深得很,又是你的嫂子,我勸六弟妹一句,有什麽氣就往肚子裏咽了得了。你五姐就是因為受不了氣,幾次鬧到老太太跟前,還不是她吃虧?”
  提到五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幾次衝突,四少夫人臉上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不以為然,似乎對衝突的雙方,都沒有太多好感。
  七娘子倒是心頭一動。
  穀雨、春分雖然也說了一些五娘子和別院主母的衝突,但畢竟限於身份——五娘子出嫁後又很少把心事告訴人,所以說得也含含糊糊的,隻知道五娘子和三個嫂子都有過不愉快,其中和五少夫人的衝突,也是最多的。
  她本來隻是想找個人一道埋怨一下許鳳佳,借著這個話頭,勾引四少夫人說一說自己和四少爺的事,再多了解一下四少夫人的為人,不想四少夫人竟是自己把話頭送上了門。
  當然,她未必是安得好心。
  “不瞞四嫂說。”七娘子細聲細氣地開了口。“按理我做弟媳婦的,也不好說嫂子的不是,就是五嫂的行事,實在是出人意料……我這不是心裏虛得厲害?大嫂的脾性,您也知道,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於安幾個妹妹平時又不管家,問她們,是問道於盲。既然今兒個家務到了我手上,少不得也要臨時抱佛腳,請四嫂教教我了。”
  她雖然並不做此想,但臨時這麽一說,倒也絲絲入扣,仿佛這次上門,是醞釀已久。四少夫人用神看了七娘子幾眼,欣然一笑,她往後靠到了迎枕上,美眸中倒是現出了幾絲算計。
  “都是一家人,談不上幫忙不幫忙。”四少夫人又提起了過年前後的事。“這個家裏要是有誰還知道我的心事,也就是六弟妹你了。”
  她意味深長地頓了頓,才又笑道,“就是我這邊,也有一件事想求你玉成了。”
  七娘子倒是訝異地抬起了眉毛,“是四嫂娘家……”
  四少爺在邊關作戰,和楊家是八竿子打不上一點關係,四少夫人有事要求她,恐怕也就是娘家有事,要請她走楊家的路子了。
  四少夫人卻又擺了擺手,轉了話題。
  “張氏這個人呢。”她一點都沒有拿喬,更是收起了自己的傲氣,平鋪直敘、和藹可親地為七娘子解說起了五少夫人的為人。“要說起來,也就是一個陰字。自從進門開始,婆婆和她幾次交鋒,都是得了麵子損了裏子,更別說你五姐了。就她那心機,要和張氏鬥,回去練個十年也未必是人家的對手……”
  她放低了聲音:似乎在這一瞬間,四少夫人自己也有些疑問——如果由她來麵對五少夫人的話,是否能夠和這位心機深沉的妯娌,戰得個旗鼓相當。
  “這些年來,我冷眼旁觀,倒也知道了不少五房的密事。”她很快又把這心事拋到了腦後,抽了抽鼻子。“不過知道歸知道,你問我要把柄,我卻欠奉……六弟妹明白我的意思吧?”
  以五少夫人的手段,如果會有把柄落到四少夫人手裏,倒也是怪事了。七娘子點了點頭,她認真地看向四少夫人,等著她的進一步闡述。
  四少夫人麵上掠過了少許猶豫,又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忽然間,她深吸一口氣,不管不顧地開了口。“張氏做事,從來都是深思熟慮,反複伏筆。坊間話本所說的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適。她進府就想接過家務,但那時雖然婆婆身體已經不好,卻還有大嫂在先,於情於理,就算婆婆不再理家,也是大嫂代管家務。”
  “那時候我進門也沒有幾年,在太婆婆身邊,還很得寵。平時經常和張氏一起,在太婆婆身邊侍奉。”四少夫人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張氏就經常和太婆婆嘮叨家用賬,她家裏雖然顯赫,但卻並不富裕,陪嫁不多,五房的小賬就很有些緊巴,也難為張氏能安排得井井有條,外頭是一點看不出來。就是這個水磨工夫,張氏就做了一年多。”
  一年多的時間,已經足夠讓太夫人留下印象,知道五少夫人是個理家的能手。
  “接下來的事,到如今都沒有一點憑據,”四少夫人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大哥一向是在外打點家裏的生意,如果把內帳也交到大嫂手裏……很多事沒準就說不清楚。婆婆遲遲沒有交賬,也是顧慮了這個意思。可當時雖然祖母已經有了讓張氏當家的心思,卻也沒有十分的準,她還問了我幾次,問我哪一個妯娌適合當家。”
  她忽然抬起頭,死死地看向了七娘子。“要不是這件事,沒有一點真憑實據,要不是六弟妹你也懂得我心裏的苦。這件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知道的……當時你四哥身邊有個得寵的通房……”
  七娘子腦際嗡然一震,已經明白了過來。
  “藥是五嫂幫你找的?”她也壓低了聲音。
  四少夫人點了點頭,唇邊就現出了一抹冷笑。“她們家底子畢竟很厚,要淘換一兩貼好藥,也不是什麽難事。我們家呢,怎麽說都和祖母沾親帶故,要做這種事,也不是很方便。那藥還是早年從南洋帶回來的,據說全天下也就是十多貼了,有個外號叫‘難神仙’,一貼吃下去,十天半個月內,人肯定就沒了。事後仵作是一點看不出來,要不是京裏的好醫生扶脈,也斷斷摸不出來的。”
  看來,五少夫人是用這一貼藥,換到了四少夫人的支持。
  七娘子忽然又有些奇怪:這麽隱私的事,四少夫人也會拿出來和她說?即使事過境遷,沒有真憑實據,她也不好發難,但這種事,左右是個把柄。四少夫人又何必急赤白咧地將它向自己表白?
  “得了她的好處,我自然也要為她做事。”四少夫人扯著唇微微一笑,“沒有多久,我去至善堂裏找大嫂說話,無意間就發現了大嫂正在看家裏的賬本。當然,麵上我是沒有說出去,可幾個丫鬟們嘴不嚴……”
  許夫人還沒有開腔交接家務,大少夫人就迫不及待地看起了賬本。等到家務交到大少夫人手上,那還了得?
  由四少夫人散播這說不出真假的謠言,五少夫人的手是幹幹淨淨,經得起平國公夫婦的審視的。
  “結果母親當然是大不高興,她的精神頭已經不能管家,大嫂又這麽沉不住氣,我呢,是個爆竹性子,一天到晚地往外跑,也不像是個管家的樣子。這家務繞來繞去,祖母再一開口,到底是落到了她身上。”四少夫人似笑非笑地比了個手勢。“她也不虧,這些年來,我私底下冷眼看著,這個數是有的。”
  七娘子倒抽了一口冷氣,輕聲道。“五萬兩?”
  要從許家的家用裏貪出這個數,五少夫人年均是要貪走一萬兩銀子!許家的家底是厚不錯,可家用的小庫房裏,也不可能有這麽多銀子吧?再說,這麽大的一筆錢,帳上怎麽可能沒有痕跡?
  四少夫人嗤笑起來。“也不都是官中的錢,拿月錢出去放高利貸,家裏的金銀器皿,多一點少一點,看不出來的事……我也就是這麽一猜!”
  隨便一猜,數額就驚悚到這個地步,翔實到這個地步?
  恐怕四少夫人在慎思堂裏,也不是沒有眼線吧。
  七娘子就作出了心悅誠服的樣子,“四嫂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她就在心底極速地盤算起了這個消息的意義。
  在四少夫人,她恐怕隻是想為七娘子打倒五少夫人,添上一塊籌碼。五萬兩銀子的出入,一旦查出來,五少夫人是一點解釋的餘地都不會有,轉眼就要失寵倒台。
  而小羅紋與張賬房家的之間那若有若無的聯係,五少夫人的種種做作,似乎在一瞬間也得到了解釋。五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要把賬做平,沒有小半年是辦不到的,也難怪五少夫人軟硬兼施,要再把家務把在手中那麽長的日子。也難怪一旦事成,立刻把張賬房家的調走,要貪汙這麽多銀子,沒有內線是辦不到的,看來,張賬房家的就是五少夫人的內線了。
  四少夫人一下就拿出了一個價值千金的信息,所求當然也不在小吧?沒有她這句話,自己恐怕還未必會把虧空的事放在心上:一點銀子,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沒必要在這件事上費力挖掘,打牆動土……
  她抬起眼,平靜地看向了四少夫人,“四嫂的這份情,小七是記在心裏了!”
  四少夫人笑了,她垂下頭撥弄著茶杯邊緣,沉默了片刻,才低聲回答。
  “我也不是無求於你!——明年開春了,我想到宣德去!這件事,還要六弟妹幫我在婆婆跟前,說幾句好話。”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從來武將戍邊,如果不是長期駐紮,是不會帶家眷赴任的,更不要說四少夫人娘家婆家都在京裏,她要到宣德去找四少爺,恐怕所受的阻力並不會太小。
  也難怪要用這個消息來做人情,求自己打通許夫人的關節了。
  隻是……
  宣德離京城也並不很遠,四少爺卻是連祖母生日都沒有回家,雖說男子漢一心事業,但也能見得他心裏對四少夫人的牽掛,未必很多。四少夫人這麽做,值得嗎?
  她望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看了看屋中簡潔的擺設,心底一下倒有些酸澀:沒有四少爺在身邊,或許平國公府中的生活,對四少夫人來說,隻是折磨。
  可她也是五娘子一案的凶嫌之一,想要去宣德,未必不是想避開自己查案的腳步……
  七娘子心念電轉,終於還是答應了下來。
  “明年春天如果四哥還沒有回京,四嫂又一心要去宣德,我自然會為四嫂說幾句話的。”
  什麽事都有個規矩,沒得隻占便宜,不用付出代價的。七娘子如果婉拒了四少夫人的要求,自然是把她往敵對那一邊推,在這種時候,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再說,如果她的計劃順利,等到明年春天,一切恐怕也已經真相大白。
  四少夫人頓時展顏一笑,這一笑裏,就有了一股說不出的豐姿。“那四嫂先謝過六弟妹了!”
  七娘子心中感慨萬千,到末了,也隻是對四少夫人微微一笑,又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起身告辭。
  忽然間,她很想和許鳳佳說說話。
  在四少夫人這裏耽擱了不少時間,等七娘子踏進明德堂的時候,已經快到了用膳的時點。
  許鳳佳也已經回了西三間,正在炕邊盤腿而坐,睫毛低垂,專注地讀著一封信。
  225載了
  千載難逢,七娘子竟有了些手足無措。
  她垂下頭看了看許鳳佳的表情,見此人神色淡定,心反而提得更高。
  許鳳佳的怒火,她倒是受得慣了,反正他怎麽吵也不會對七娘子動手動腳,論詞鋒,更是不如她銳利。他火冒三丈的時候,她反倒可以氣定神閑。
  可許鳳佳的臉色沉鬱下來的時候,七娘子就覺得氣壓很有些低了。
  她咬著下唇想了想,衝立夏等人擺了擺手,幾個丫鬟頓時靜悄悄地出了屋子。七娘子這才走了幾步,挨著許鳳佳坐了下來。
  “回來了?”許鳳佳動了動,略微偏頭望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招呼了一聲,又回過頭去,繼續讀起了手邊的信。
  七娘子點了點頭,低聲道,“回來了。”
  兩個人就又都沉默了下來,許鳳佳又低下頭,研究起了那封已經被看了幾遍的信。
  他的嘴角是抿緊的,雖然沒有多餘的話,但不悅依然絲絲分明。
  的確,很多事也不是簡簡單單的是非兩個字,就能辨別出黑白的,即使七娘子的決定被證明是正確的,許鳳佳也未必能夠處理這一點。
  他年紀終究不大,隻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不少人在他這個年紀,恐怕還不懂得整個世界,並不是以他的喜好為中心。
  七娘子就淡淡地出了一口氣。
  又在心底給許鳳佳找借口了!
  她不禁埋怨起自己。
  但看了許鳳佳的側臉一眼,心又軟了下來。
  全大秦還有幾個男人能對她這麽好?四少爺這樣的青年才俊,全府上下提起來,再沒有不誇四少夫人有福氣的,年紀輕輕身上就有了誥命,四少爺在邊關,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就是這麽好的丈夫,也都讓四少夫人在府中寂寞了這麽些年。
  她猶豫了一下,略微繃緊了身子,到底還是調整了坐姿,整個人靠到了許鳳佳寬廣的背上,手悄悄地環過了許鳳佳的腰。
  “你還在生我的氣?”
  她是有心做得軟弱一些的。
  但直到話出口了,七娘子才驚覺自己的話中,居然真的滿溢了忐忑。
  在許鳳佳跟前,她很少表現得這麽弱勢。就是在所有人跟前,她也從來不需要賣弄自己的可憐,來博取誰的同情。
  這一點寶貴的屈膝,似乎是終於取悅到了許鳳佳,因為她的靠近而僵硬的脊背,就緩緩地軟化了下來,隻是他的氣似乎依然沒有消,隻是用一個淡淡的嗯,來回複了七娘子的問話。
  倒也誠懇!沒有別別扭扭的,分明還在生氣,卻依舊不肯承認。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她當然不是個無趣到在丈夫跟前,都不肯低頭的女人,她也知道很多時候,一點點手段,可以將百煉鋼化成繞指柔。
  不過這麽多年來和許鳳佳之間這一場近乎殘酷的戰爭,讓她在許鳳佳跟前很容易就過於緊繃,每一次低頭,都像是在親自摧毀自己之前親手建築的防線。
  “升鸞……”她衝著許鳳佳的耳朵吹了一口氣。“這一次,是我不對。”
  想來,許鳳佳也未曾想到,七娘子居然會是這樣的坦然,這樣的誠懇。
  他扭過頭,隔著肩膀,給七娘子遞了一個含義複雜的眼色。似乎因為她的服軟,而有些消氣,但又不甘於讓這件事就這麽簡單地過去。
  “這件事畢竟幹係很大,就算明知你不會同意,我也應該先告訴你,先說服你。”七娘子的反省居然還沒有結束。“背著你自作主張,是我不對,從前沒有人能和我商量,我隻能自作主張,老習慣一時間改不過來……以後,我不會再犯了。”
  許鳳佳的肩線就徹底軟化了下來,他收緊了下顎,簡簡單單地用一個嗯字,來表達了自己的情緒。
  這一聲嗯就要柔和得多了。
  柔能克剛,真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七娘子微笑起來,她沒有立刻鬆開許鳳佳,而是靠在他寬厚溫暖的脊背上,閉上了眼睛。場麵一時,很有幾分溫馨。
  接下來許先生忽然間又有了自己的意見,“什麽叫做告訴我,說服我?”
  他微微抬高了聲調,態度又有了幾分盛氣淩人:當時承諾得再好聽,許鳳佳畢竟也是個天之驕子般的少年將軍,他怎麽可能因為一個承諾,就真的把七娘子當作一個絕對平等的存在來看待?“家裏的事,你做主我是沒有別的說頭。可這種牽扯到外頭的事,以後你必須按——”
  七娘子一下鬆開了手,對著許鳳佳的背影皺起了眉。
  好容易對他溫柔一點,這男人就又要破壞氣氛。
  算了,指望一個大秦教育下的男子漢忽然間接受她作為一個完全平等的存在——楊棋啊楊棋,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她因為腦海中這一句實在很有許鳳佳特色的自嘲,又微微笑了起來。
  什麽人什麽事,都得要磨合。既然許鳳佳不可能忽然間變成她理想中的男人,她也隻能將就著看情況,一邊妥協,一邊讓他妥協了。就算是看在四少夫人的份上,自己也很應該珍惜這個已經做得不錯的丈夫。
  許鳳佳也因為七娘子的離去,而止住了話頭,他抬起一邊眉毛,冷冷地看向了七娘子,態度中居然又有了幾分當年初見時的倨傲。
  這一點倨傲簡直又深深地刺進了七娘子眼底,讓她禁不住要防衛地跳開來,遠離許鳳佳可能會帶來的傷害——在他們所有之前的相處模式中,似乎他總是這樣傲慢,而她也總是這樣防備。
  但下一瞬間,她又在心底抽緊了那根理智的弦:你已經做過承諾,從此之後,你再不能這樣排距他了。
  算了,七娘子忽然又有些惱怒起來:她有太多的手段能夠巧妙地操縱一個人,幹嘛唯獨在許鳳佳跟前縮手縮腳的,進退失措?
  “楊棋,”許鳳佳一邊細細地審視著她,一邊重申自己的原意。“太妃的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算了。”
  他微微扯了扯唇角,眼角眉梢,又輻射出了淡淡的冰冷憤怒。“但以後你要是再自行其是,什麽事都不和我商量……什麽事,都以為自己的處置辦法,一定是對的。”
  他的話尾延綿成了不祥的寂靜,聚集出了一個無言的威脅。
  七娘子吞咽下了不服氣的反駁:你怎麽知道我的處置辦法一定不是對的?如果不是對的,我怎麽能活到今天。
  她望著許鳳佳,誠懇地點了點頭。“以後我再不會這樣了。”
  許鳳佳眉頭一舒。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七娘子跟前占到優勢:以這男人的劣根性來說,他會因此而雀躍歡呼,七娘子都不會意外。
  但出乎她的意料,即使她已經這樣的讓了步,這樣認了錯,許鳳佳似乎也沒有多高興,他隻是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既然這樣,那咱們就沒事了”,就又回頭去研究起了那一封信。周身的氣氛,依然帶了淡淡的緊繃。
  七娘子不禁轉了轉眼珠。
  她心底的兩麵,又開始了自己的拔河。
  玩個公平的遊戲——他有生氣的權利,畢竟七娘子這一次的確是犯了錯。如果這個道歉還是不能讓許鳳佳滿意,她也隻好有誠意地再道一次歉……
  可他也實在是太難取悅了!她雖然可以妥協,卻不想這麽快就妥協到這個地步。再說,要讓他消氣,辦法多得是!操縱一個男人,最簡單的辦法,還不就是……
  她輕輕地清了清喉嚨,在炕上跪坐起來,越過許鳳佳的肩膀,用手遮住了他指間的那封信。
  “你昨兒個睡在哪裏?”她一邊咬著許鳳佳的耳朵,一邊輕聲問。
  許鳳佳似乎是鐵了心要保持生氣,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將自己的身子拉開了一些。“小書房。”
  低沉的聲音答了,又不禁刺七娘子一句,“你不用擔心,我還不至於下作到那個地步。”
  這是在歪曲七娘子的用意,把她的問話,曲解為擔心許鳳佳偷腥了。
  七娘子不予置評,堅定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走下去。“可惜,我一直在等你回來……想著怎麽服侍你,才能讓你消氣。”
  性,絕對是操縱一個男人的不二法門。她之所以一直沒有采取這一招,不過是因為這一招隻能拖延問題,卻決不能解決問題。
  許鳳佳一下就在七娘子的細語下僵住了身子。
  他幾乎是痛苦地閉起了眼睛,狠狠吞咽了幾下,才沙啞地指責七娘子,“你這是在……”
  作弊?出陰招?
  七娘子一點都沒有否認的意思。——誰叫許鳳佳是一個這樣難以取悅的男人?
  她微微一笑,將許鳳佳的身子,往後扳倒,“那你又到底想不想讓我來服侍你?”
  但凡是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說得出一個不字?
  許鳳佳咬著牙權衡了半日,卻似乎依然想要做個例外:他能為這簡簡單單的事生這麽久的氣,也實在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了。
  她隻好再加一把火,伸出手指,滑動到了許鳳佳胯間,輕輕地點了點那已經有一些興奮的器官,又微張雙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潤了潤唇瓣。
  似乎伴隨了轟地一聲,許鳳佳的眼神一下融化成了炙熱的火花,他低啞地埋怨,“楊善衡,你狡猾……”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覆上前去,主動地吻住了他的抱怨。
  “我真正的狡猾,你尚未見識得到呢。”她在唇齒間向許鳳佳保證。
  許鳳佳幾乎是從唇角發出了幾聲嗚咽。
  他們的床笫之事,最近可以用漸入佳境來形容。七娘子即使在別的很多時候,都有些拿捏腔調,但在床笫之間,她一向是坦率並且熱情的,而她的回應,無疑地也讓許鳳佳更加快樂。
  她猜想許鳳佳在她之前,恐怕沒有太多的體驗:想來戎馬倥惚,他也沒有多少餘裕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很多花頭,許鳳佳根本似乎聞所未聞,倒是七娘子到底沒吃過也見過,有時候她別出心裁,就能給許鳳佳帶來意想不到的快樂。
  比如說,他似乎很少想到七娘子的唇,也有很多別的用處。
  甚至是她的胸,她的手……許鳳佳扯亂了七娘子的發髻,握了一手的長發,主宰著她的節奏,然而在這個時候,她才是他的主人。
  七娘子也是頭一次這樣周到仔細地服侍一個男人,她幾乎是殘忍地推遲著許鳳佳的高峰,用最微小的刺激讓他保持在高峰之上,卻又遲遲無法攀越。
  等到她完工的時候,許鳳佳已經徹底化成了一攤子殘燼,這個慣於燃燒的男人,在剛才所迸發出的熱炎中,似乎也燒盡了全身的精力,許久,他才乏力地長出了一口氣,一點點地鬆開了手心的緊握。
  七娘子連忙扯出手絹,將口中的精華吐到了絲帛之上,將這精致的繡帕團成一團,扔到了牆角的小簍裏。
  她臉上也一樣燒燙成了一片,甚至還有些微微的昏眩,七娘子甩了甩頭,將淩亂的簪環扯下,輕聲問許鳳佳,“還氣不氣?”
  任何一個男人在這麽親密的運動之後,恐怕也決不會再保持著憤怒了。
  許鳳佳舉起一隻手掩住了眉眼,發出了幾聲模糊的呻吟,他微微地搖了搖頭,似乎還在平複著激昂的意緒,半天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不禁有些擔心,她俯下/身子,仔細地審視著許鳳佳的表情,深恐此人心胸實在太過狹窄,居然在這一場情事之後,還生著她的氣。
  在她視野邊角,許鳳佳唇邊似乎掠過了一抹笑,但那速度太快,在她所能捕捉到之前,就已經消失不見。那男人又擺出了一臉抑鬱低沉的表情,半坐起了身子。
  七娘子頓時就狐疑地眯起了眼,心底一點一滴的不對勁,漸漸匯聚成了洪流。
  許鳳佳從來都不是一個心胸太小的男人,心胸太小,又怎麽可能接受她開出的條件,怎麽能在一次又一次不快的對峙後,重新冷靜下來審時度勢?
  她在許太妃一事上自作主張,當然可能令他不快,但這份不快,在她誠心道歉之後,怎麽也都該消散了。更別說言語上的道歉不算,在這之後,她還……
  所有線索推論匯聚下來,隻可能有一個解釋。而這個若有若無的懷疑,也就在剛才,被許鳳佳唇角的證實了。
  “你——訛我?”
  她的聲調略微帶起了尖銳,七娘子話一出口,就直覺肯定了這必定是正確答案——許鳳佳雖然麵無表情,但正是他的麵無表情出賣了他。
  “你訛我!”她輕呼起來,語調中滿是驚愕與挫敗:知道許鳳佳沒有那麽生氣,當然是件好事,但七娘子一向自負聰明,前後兩次,她哪裏在這麽簡單的伎倆上栽過?
  許鳳佳再也忍不住,他放聲大笑。
  “楊棋啊楊棋,”他一把摟住七娘子,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鼻尖親昵地努上了她的臉頰。“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也有被我算計的時候?”
  七娘子氣得雙頰嫣紅,一陣踢打,但卻被許先生仗著自己的身量,輕輕鬆鬆地壓了下去,她隻好用言語表達心中的不滿。“詭詐!小人!”
  “我要帶兵打仗的人,怎麽能不詭詐?”許鳳佳朗聲長笑,一臉的抑鬱,一掃而空。“這,可是我第一次贏你!”
  “不算,不算!”七娘子憤懣地捶打著他的肩膀,難得地現出了小兒女態。“可惡,你還騙得我,我……”
  許鳳佳的眸色就深沉了起來。“我騙得你怎麽著?大不了,還你就是。”
  他的手也滑下了七娘子腿間,七娘子頭暈目眩,死命並著腿回絕,“馬上就要吃飯了!兒子們還要來請安……”
  她早該知道,把口活兒教給許鳳佳,簡直就是作繭自縛!
  少將軍好歹依然有一絲理智,聽到七娘子的推諉,他不情願地住了手,卻還是忍不住竊笑。“你是第一天認識我?就這麽一回事,又是你有理,還真以為我會氣成這個樣子?還真被我給唬住了!”
  “你再說——”七娘子猛捶了他胸口一下,終於無計可施,祭出了最終絕招。“我、我就不理你了!”
  屋內頓時又響起了許鳳佳暢快的笑聲。
  226愛俏
  第二天給太夫人請安的時候,七娘子唇角不由得就帶上了絲絲的笑意。
  太夫人看在眼裏,不禁一怔。
  一時間,思緒就飄得遠了,五少爺口中的話,她沒有聽得很清楚,反而情不自禁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宇沉靜,似乎並沒有一點心事,反而等著五少爺口中的京師趣事說完了,就主動開口問太夫人。“聽說昨兒個,範家來信了……”
  眾人的眼神一下全聚集到了於翹身上,幾個兄長嫂子眼中,頓時多出了無數的笑意。就連於平、於安,都不禁微微露出笑容。
  範家來信,當然說的是親事了。
  太夫人一時間也就把煩心事擱在了一邊,望著於翹慈祥地一笑,點頭道,“信是寫給你父親的,他昨晚進來見我,和我說了說這門親事,你母親也覺得好。祖母也覺得,這門親事不錯!”
  於翹渾身一顫,死死地咬著下唇,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又垂下頭去,睫毛顫動著,再不肯抬起頭來。眾人都笑道,“平時倒是牙尖嘴利的,這時候反而懂得害臊了!”
  家有重堂在幃,幾個女兒家的婚事,做哥嫂的的確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七娘子到現在才知道原來於翹的婚事已經定下,她在心底歎了口氣,望了於翹一眼,便又挪回了眼神,看著眼前的金磚地,收斂了唇邊的笑意。
  她不是救世主,很多事,也不是她能夠幫得上忙的,在這世上有無數的人,因為社會的不公而痛苦,於翹其實已經算是較為幸運的一個了。
  話雖如此,但七娘子的心情卻依然沉重了下來。腦海中似乎又響起了五娘子的聲音,“我說了多少次我不嫁,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
  還有六娘子冷靜的分析,“嫁到李家也是受氣!倒不如……”
  太夫人又望了七娘子一眼,才笑著用手虛按了按,“好啦,你們也不要調侃了,到底女孩子年紀小,給她留幾分顏麵。”
  就轉了話題問七娘子,“怎麽樣,賬看得如何了?”
  她語調慈和,似乎隻是在關心七娘子接手家務的進度,也就隻有七娘子這樣心細如發,慣看眼色的人,才聽得出太夫人話語中的一絲猶豫。
  她哂然一笑,深深地看了五少夫人一眼,才輕快地回道,“小七也不懂得這些,就是隨便看看,熟悉一下家裏的賬到底是怎麽記的。到時候,少不得還要請家裏的賬房媽媽來盤一盤。”
  當時的大家閨秀,誰要是真的能看懂一本賬,那是要被人笑話的,像七娘子這樣,想要搞明白賬本到底是怎麽寫的貴婦人,都已經是鳳毛麟角。四少夫人神色中頓時現出了少許譏誚,卻是一閃而逝,就被親熱的打趣替代了。“這做主母的人就是不一樣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什麽事都得操心,六弟媳多麽出塵的人,說到管家,也是眼見著就俗起來。”
  這話雖然是在村七娘子,但卻村得親熱,透著那麽俏皮的打趣,從大少爺起,五少爺、許鳳佳、七少爺八少爺並幾個庶女都笑起來,七娘子也笑著道,“我本來就是個大俗人,就是不看賬,也俗!”
  這句話連太夫人都逗笑了,就連大少夫人唇邊都現出了絲絲的笑意。這些眼高於頂的京城貴婦,似乎在這一瞬間,都不約而同地遺忘了自己素日裏的高貴,放過了七娘子的把柄,沒有在這個俗字上,多譏刺她什麽。
  五少夫人看了四少夫人一眼,又瞟了瞟大少夫人,也露出了應和的笑意。
  這個七娘子,不到一年的時間,和大嫂親親熱熱的不說,連四嫂這個眼高於頂的棒槌,都對她另眼相看……
  她不禁就向七娘子投去了一瞥:七娘子正低聲和許鳳佳說些什麽,小夫妻的頭親親熱熱的靠在一起,透著那麽的親昵。平日裏最嚴肅的六弟,眼角眉梢,竟也蒙上了一層柔和的笑意。
  不到一年,就這樣名正言順地接過了家務,清平苑裏的婆婆對她另眼相看,紫禁城裏的姑姑對她另眼相看,幾個嫂子對她另眼相看,
  就連夫君都對她另眼相看,寵得這麽利害……
  也就是祖母還站在自己這邊了!
  想到方才太夫人發問時,那含而不露的一點試探,和七娘子眼中閃過的一點光華,五少夫人垂下眼,輕聲笑道,“也就是六弟妹這樣不俗的人,說起自己俗來,才逗人發笑。要是我們這樣通身本來就俗的人呢,就越發要躲著這個字,連提都不敢提,唯恐招惹得人家想起來:‘噢,說的不錯,原來她竟是個大俗人!’”
  屋內頓時又響起了一波新的笑聲,太夫人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五少夫人大笑,“這個張氏,好一張利口,竟是一點都不輸莫氏!”
  四少夫人也不甘人後,她嘟起嘴,“老太太好偏心!人家本來就沒有多少本事,也就是靠著這張嘴混飯吃,您竟一點都不賞識,把利口的誇獎,給了張氏!”
  太夫人好一陣大笑,“傻孩子,利口是誇人的?你看你五弟妹可曾有一點高興的樣子?”
  眾人頓時又歡聲笑語,接二連三地說起了俏皮話,逗起了太夫人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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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許夫人今日要動身去小湯山小住,大少爺和許鳳佳、五少爺三個兒子,都要出麵護送,從樂山居裏出來,五少夫人就忙著去安排許夫人出門的事,幾個妯娌們也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幫著許夫人收拾行囊——這也是做人兒媳該盡的規矩。
  或許是因為經年難得出門,這一次度假,許夫人的情緒是很高的,常年蠟黃的臉頰上,也帶上了一絲紅暈,她笑著抱著手,站在窗戶邊上,看著幾個媳婦們帶著丫鬟裏裏外外地為自己收拾衣裳,一邊吩咐七娘子,“大毛衣裳也帶兩件,雖說不住到那時候就回來了,可以防萬一不是?聽說小湯山的溫泉最是養人的,鍾大夫聽說我要去那裏療養,連聲叫好……可惜莊子收拾起來十多年,平時也就是男人們招待客人,我們女眷是誰都沒有去泡過!”
  於安倒是很有幾分戀戀不舍,站在許夫人身邊,輕聲細語,“雖說母親是去療養的,但家下可離不得您的照看……”
  她掃了七娘子一眼,咬著下唇,沒有繼續說下去。
  許夫人和七娘子都是一怔,兩人對了個眼神,都不禁一笑。
  於安這是擔心七娘子一個人在府裏鎮不住場子,才變著方兒地挽留許夫人,又不敢把話說透,怕七娘子誤認為她在質疑自己的能力——這個小庶女,對七娘子倒是有幾分真心的。
  四少夫人進了屋子,請示許夫人,“母親平時常枕的那個香玉枕,是不是也帶到小湯山去……”
  幾個女眷就又若無其事地壓下了這個話頭,許夫人笑著擺了擺手,“那個是夏天用的,倒是那兩個蕎麥皮綠豆玫瑰的枕頭要帶過去。”
  一時間忙忙亂亂的,幾個媳婦內外組織人手為許夫人收拾了幾大箱子的東西,又將她送到了門外,大少夫人猶自道,“很該我跟著過去,照看母親的。”
  這話說出來,四少夫人的臉色先有了幾分不對:大少夫人要照顧幾個孩子,當然走不開,可她沒有孩子,丈夫也不在京,這話頭一提起來,似乎就顯得她應該自告奮勇,跟去小湯山服侍許夫人了。
  她還沒有開口,於翹就站出來笑著說,“大嫂這句話倒提醒我了——”
  七娘子連忙打斷了她的話頭,“二妹不知道,母親這個病是最怕睡不好的,誰跟著過去服侍,反倒不方便,晨昏定省又要早起……倒不如獨個兒住著,什麽時候起也是由著自己。”
  許夫人笑著點了點頭,道,“這話就對了,你們都不必跟來。我就是去躲清靜的!”
  這句話說出來,終於是把於安、四少夫人的表忠心給堵了回去,眾人又客氣了一番,許鳳佳過來請許夫人上轎,幾個媳婦猶自跟在轎後親自送到了二門口,等許夫人的轎子看不見了,這才回身各自散去。
  七娘子就拉於安到明德堂吃茶,“好久沒有上門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惱了我呢。今兒你哥哥不在家,你陪我一起吃飯吧。”
  於安一臉的紅暈,“想著嫂嫂這一向忙……”到底還是跟著七娘子進明德堂西次間裏,一道繡花。
  小湯山雖然不遠,但是幾個少爺肯定不是把許夫人送到地頭就打道回府,怎麽都要在小湯山住上一晚,為許夫人把下處安頓好了再趕回來,明德堂裏少了男主人的說話聲,頓時就顯出了幾分幽靜。一整個上午,都沒有什麽人進出回事。
  於安是越看越有些心慌,等到吃中飯前,兩個人歇下手喝茶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問七娘子。“還以為嫂嫂現在一定是忙得腳不沾地——”
  七娘子微微一笑,輕聲道,“以後你出門做了主母,也一定記住。我們這樣的人家,事必躬親,會累死人的,做主母的,還是要學曉用人之道,能讓你信得過的人為你忙碌,你不就清閑下來了?”
  她雖然沒有高聲大氣,但言行之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股胸有成竹,也讓於安若有所悟,點頭吃茶不語。倒是七娘子借著這個話頭,笑著問她,“於翹對範家的親事,還是很不情願?”
  三個庶女共住綠天隱,即使彼此間往來得不大頻密,雞犬之聲相聞,於安對於翹的事當然也是了解的。她微微苦笑起來,低聲道,“於翹自小就愛俏,範家的少爺就算樣樣都好,長得那樣,她怎麽也都是委屈的。”
  於翹的事已經成了定局,七娘子卻是不再掛懷了,她嗯了一聲,盯著於安問,“那……你呢?五妹你愛的是人才,還是錢財,或者門第,還是長相?”
  於安唬了一跳,臉上頓時遍布紅霞,呢喃著說不出話,垂下頭葳蕤了一會,才乍著膽子抬起頭來,望了七娘子一眼,聲若蚊蚋,“嫂嫂,我……”
  “你不說,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更不好向娘提起了。”七娘子索性就為她將話點得再明了一點。
  像於安這樣的庶女,本來做人就小心,心思是再沒有不重的,和她曖曖昧昧的說話,她回去不知道要用幾個不眠之夜來琢磨這對話裏的細節——七娘子自己都是這樣過來的,又怎麽不知道體諒於安的難處?
  果然,這話一點明,雖然小女孩臉上的紅霞,頓時又綻放出了幾朵,但於安卻沒有低下頭去,而是勇敢地望著七娘子,眼底溢滿了感激。“嫂嫂……”
  “於平於翹都有親生的哥嫂。”七娘子輕聲道。“她們的親事,我也不好多說什麽,唯獨你是個命苦的,我也是庶女出身,能照看一個,就是一個了。”
  於安眼底頓時蘊起了淚花。“嫂嫂是個慈悲人!”
  她哽咽了片刻,才偏頭擦了擦眼圈,“於安,和姐姐們想的都不大一樣。”
  她含淚笑了,“二姐愛俏,隻盼著嫁個俊朗的郎君,三姐呢自小就愛財,一心想過痛快用錢的日子。我……我想的隻是找個簡單的人家,沒有這麽多姨娘呀、丫鬟呀,安安穩穩,守著自己的家業過一輩子,也就是了。”
  七娘子一下居然有些窒息。
  這不就是她曾經夢想的日子?這不就是她曾經一度魂縈夢繞,卻終於還是不可得的桃花源生活?一個簡單的家庭,一個老實的丈夫,平淡到近乎無聊的生活……
  “好。”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頭。“雖然你的親事,還是要母親和祖母來定,但是你的意思,我是一定會為你帶到的。”
  怎麽嫁不是嫁?有個人為於安傳個話,許夫人自然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再說,以後這家事交到七娘子手裏,她出麵為於安物色一門親事,也是順理成章。七娘子話雖然說得不滿,但這個承諾的堅實,卻是誰都能感覺得到的。
  於安的眼淚一下又上來了,她一邊擦,晶瑩的淚水,一邊接二連三地往下掉。
  “嫂嫂!”她輕呼,“我……我……我一輩子感您的情!”
  七娘子笑了,“哭什麽,從明德堂裏紅著眼眶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欺負你!”
  於安於是含著眼淚,綻放出了一個楚楚的笑。
  吃過午飯,於安就告辭回去,“平時有午睡的習慣。”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無形間就更親熱得多了,雖然還是謹小慎微,但不再步步當心,什麽事,都聽憑七娘子的安排,唯恐一句話一件事犯錯,就惹來她的反感。
  七娘子送走於安,自己也睡了午覺,告慰今早起來就隱隱作疼的腰骨,等到起身的時候,已經是半下午了。她懶怠做事,甚至連思考都懶,隻是歪在枕邊,和立夏聊天。
  “婆婆也算是放得幹脆,說不操心,就一點心都不操。還好呢,也舍得把老媽媽留給我。”
  許夫人特地挑在接手家務的幾天出去療養,就是為了躲麻煩的,她要是在家,再怎麽說也是名義上的女主人,很多事七娘子、五少夫人都要告訴她一聲,是以許夫人特地回避出去,就是為了躲一個耳根清淨。
  立夏淺笑,“也是要您有這個本事,夫人才能安心放權。”她站起身透過窗子,看了看東廂裏的景象,才道,“兩位女先生像是已經看完了!”
  家用幾本賬,落在鹽商家裏出來的女賬房手中,還有什麽不能看的?這幾年來的賬本雖然多,但兩人看得也快,七娘子派人問過,說是今日一定可以看完,沒想到連晚飯都沒吃,果然就快掃尾了。七娘子不禁精神一振,抬起身笑道,“好,你留心著,等他們看完了,就請進來和我說話。”
  她回想著太夫人今早的那一句問話,又微微笑了。“我就不信了,這本賬裏,總不會一個錯漏都查不出吧。”
  立夏應了一聲,又站起身來,笑道,“噢,說話間呢,就已經看完了,現在鎖櫃子,恐怕一會兒就進來請見了——少夫人換件衣服?”
  七娘子直起身子,又武裝起了全副精神,她點了點頭。“就請進來吧!”
  227麵麵
  這兩個女賬房都是四十來歲年紀,進退之間舉止有度,即使到了這把年紀,看著也是眉清目秀,頗有幾分風韻。兩人規規矩矩地給七娘子見了禮,就由其中一人捧了一本新賬上來,送到七娘子跟前,輕聲道,“回少夫人,這是我等二人以揚州規矩,為少夫人寫的賬本。一式二份,一份蘇州碼子,一份官用簡字,請少夫人過目。”
  當時官方民間,凡是記賬都用蘇州碼子,一般人是很難看懂的,高門大戶的小娘子,更是沒有必要和這樣卑下的算籌文字打交道,七娘子雖然從小有主意,但卻也沒能接觸到蘇州碼子。更別說古代的賬本不像現代表格,進出一目了然,還可以做各種圖表幫助理解。這一本賬冊拿起來,格式繁複,字體花花綠綠如天書,不是專業賬房很難看出其中門道,自然也就給了有心人很多做手腳的機會。
  七娘子揭開賬冊看時,卻是眼前一亮:這兩個賬房,倒真有些不凡之處。
  她們別出心裁,沒有采用豎式記賬法,而是和後世一樣,從左到右列出表格橫寫,一律以漢字簡體代表數字,支出使用紅色謄出,收入用的是孔雀藍顏料,這樣看來,除了數字不是阿拉伯數字之外,支出收入一目了然。采購的、金銀器皿的……各項欄目也都分別整理出了幾本賬相對的部分,采購手上的小細賬和賬房裏的大帳對比,也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些有出入的地方,格外用黑筆打勾,就是七娘子這樣的外行人看這一本賬,都說不上吃力。
  “果然是鹽商府裏出身,就是單單說這做帳的工夫,都難得了!”她沒有吝惜自己的誇獎——像這樣有一技之長的專門人才,即使是高門大戶,在她們跟前也沒有太多的架子。
  兩個女賬房對視一眼,都微微一笑,其中一個道,“我等容貌平平,自小學會記賬,才有容身之地。這一點本領,讓少夫人見笑了。”
  七娘子聽她口氣,已經知道這是揚州瘦馬中的中等貨色,因為容貌不大好,是以從小學了記賬本事,長大後進商人家中服侍,簽的是死契,又是女子不能隨意出門,使用起來要比外頭的賬房先生更方便得多,那些個鹽商巨富身邊,有的甚至有十多二十個這樣的女先生。這兩個人能被挑選出來獻給閣老,想必也是女賬房中的佼佼者了。
  她心下倒是一動:這樣說來,以後往賬房裏填充人手,倒可以去揚州采買些這樣的年輕女兒回來調教……
  七娘子很快又把這想法推到了一邊,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她翻了翻賬冊,又合上了這沉重的本子,吩咐立夏,“給兩位先生泡茶——先生們坐。”
  兩位女賬房就大大方方地在繡墩上坐了下來,又和七娘子通過了姓名,這兩人一個姓莊一個姓紀,果然都是四十歲往上的年紀。說話間,幾個丫鬟又送上了茶水,便由立夏帶頭,魚貫退出了西次間。
  七娘子淺淺啜了一口熱茶,又打量了兩個賬房一眼,才笑道,“兩位先生在揚州的時候,想必手上也是做著賬的……隻是不知道都做的是什麽賬?”
  做家用賬有家用賬的做法,生意賬也有生意賬的做法,熟練度不同,當然眼力也就不同。兩個女賬房交換了一個眼色,莊賬房道,“我們都是為高家做家用賬的。”
  鹽商高家可以說是淮揚首富,名頭連七娘子都是聽說過的,她點了點頭。“想必家裏的派係也不少了!”
  “光是姨太太就有二十多房,不要說有臉麵的二房太太。”紀賬房頓時笑了。“也不是我和少夫人自誇,家裏的這一本賬,多虧是我和莊家姐姐把得穩,不然一年光是家用,就要多淘噔出去幾萬兩銀子。”
  高家金山銀山,身家何止百萬,生活奢侈之處更勝王公貴族,家裏的派係鬥爭當然就很激烈,姨太太們也沒有別的本事,虛報支出攢私房,卻都是學得會的,兩個賬房能在這樣複雜的環境裏管好內帳,經驗之豐富,那是不用說的了。七娘子終於下定決心,她點了點頭,笑道,“好,那兩位先生告訴我,我們許家的這本賬,有沒有貓膩。”
  把她們兩個從揚州要過來,為的其實就是這一句答話,兩位賬房也不會不明白。如果許家內部平靜和睦,七娘子又何必輾轉從江南尋人,她們對視了一眼,一時間卻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還是紀賬房先開了口。
  “回少夫人的話,這人世間,也沒有一本挑不出毛病的賬。尤其您這樣的世家大族,平時的開銷多如牛毛,再能幹的賬房,也不可能麵麵俱到……”
  七娘子明白她的顧慮,她微笑著擺了擺手。
  “你們就放心吧——此間事了,我預備著還讓你們回江南去,為我管一管江南幾處田莊的賬,不會讓你們在江南久留的!”
  但凡是人,就有私心,大家都是做賬房的,將來還可能共事,兩個人說話就會小心謹慎得多,唯恐得罪了未來的同事。這裏麵的彎彎繞繞,七娘子清楚得很。
  果然,她這樣一說,屋內的氣氛就鬆快多了。紀賬房沉吟了片刻,拱著身子取過了七娘子手邊的賬本,翻了幾頁,和莊賬房略一商量,便對七娘子解釋。
  “奴婢們當賬房的,平時也有個為主人家守財的意思,尤其是高家家裏家外,各種親戚朋友,上百個常在高家住,變著方兒地往家裏塞管事。平時手要鬆一些,就錢就流水一樣地往外走。要守得住財,不但家裏的事要清楚,外頭市麵上所有家用百貨的行情,奴婢們也都要摸清。”
  “自從知道要來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受寵若驚之餘,更是戰戰兢兢,也是習慣使然,在胡同裏住的那麽一個多月裏,日日都有派人上街打聽行情,更是親自走訪了幾家百年老店,對京城的百貨行情,有了些粗淺的了解。”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隻看兩個賬房這有條有理的解釋,就知道七娘子特地求了大老爺派人回江南搜求的一番功夫,沒有白費。
  “這兩天看了五年來家下的各種賬本,做得也都有條有理,雖然時有塗改,但出入的數字並不太大,先頭那位接賬的時候,賬麵上有七萬二千兩現銀,截到這個月底,賬麵上的現銀是五萬三千兩,這個數字,倒差得不大,也在情理之中。”莊賬房微微一笑,“少夫人選這時候結賬,可見也是方家。”
  秋收後各地田莊變賣糧食往上結賬,緊接著就是年前各種生意陸陸續續往上交銀子,管事的要做手腳,拆東牆補西牆,那就方便得多了。可秋收前正是銀根最緊的時候,如果有什麽問題,也就是這時候來查賬,暴露得最清楚。
  “府上一年的收入與支出,從內帳裏過的,大約扯平,也就是一萬五千兩現銀,四月裏一場喜事,從內帳裏多支了四千餘兩,外頭官中撥給兩萬餘,這一筆賬奴婢們仔細算了算,從賬房手裏登的大帳,同采買手上的明細對比,出入約在二百兩左右。”
  也就是說,這一場喜事,采買們落得的好處也就是二三百兩,這個數字對比總支出來說,並不算太多。七娘子點了點頭,認真地聽莊賬房繼續分析。
  “以這二百兩銀子為準繩,比對曆年來各處小賬和大帳之間的差額,大差不差,也就是這個數。少夫人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她居然拽了一句文,“府裏的媽媽們終年勞累,這一點出入,主人家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她見七娘子沒有插話的意思,才續道。“如若隻是查到這個地步,這本賬,可以說是相當幹淨,沒有什麽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莊賬房頓了頓,又道,“隻是,奴婢們也看了您遣人送來的,六七年前的賬目……從銀兩來說,每年的花費有多有少,辦親事、添人口,置辦嫁妝,孝敬宮中貴人,這都是難說的開銷,不過呢,這五年間勻一勻,每年開銷的銀兩,倒是要比往年的多了近六千兩。”
  六千兩這個數字,她說來平平靜靜,七娘子聽得也不動聲色,其實在外頭就算是中等人家,也要對這個數字抽一口冷氣。一年六千兩,五年就是三萬兩,當家十年就是六萬兩——一般的官宦人家,通身有個六萬兩的家當,也已經算是很富裕了。
  “這幾年間,的確也有些大筆的開銷,並且百貨價格逐年上浮,從賬麵上倒看不出什麽。”莊賬房的語調依然淡定。“隻是從我們打聽來的數字,這些年來收成都好,京城米價一直很平穩,和揚州的米價一樣,漲沒有多少,跌,也跌不到哪裏去。”
  不用她解釋,七娘子已經自言自語,“而米價,就是所有物價的晴雨表。”
  在大秦,大米就是後世的石油,米價漲跌,甚至可以說是天下政治的晴雨表,真正的盛世豐年,米價自然就賤,到了亂世,千金買不到一石米的日子也是有的。這幾年說是盛世,其實就是許鳳佳在西北打仗的那幾年,米價就貴得離奇,北方多得是老百姓辛苦一年,末了落不下一點餘糧的,還是平國公父子開疆辟土之後,米價才漸漸回落,這些年來,都穩定在五錢銀子一石。
  而既然米價沒有變,別的物價當然也不會有太大的浮動,兩個賬房這麽多年賬做下來,對揚州物價變化是了如指掌,稍微一從米價入手,立刻就得出結論:京城的米價也沒有變,那變的,就是主母的手了。
  七娘子頓時沉吟起來。
  腦海中不期然就閃過了四少夫人的推測,“依我看,她撈了起碼有五萬兩銀子。”
  還有五少夫人把自己調開和張賬房家的說話的那一次,兩個人目光相遇時,中年管事媽媽罕有的一點慌亂。
  小羅紋和管事媽媽之間的親戚關係。
  五少夫人著急上火地要再管這小半年的家……
  張賬房家的在年前調職。
  忽然間,一切線索似乎都有了聯係,又有了證據……
  五少夫人再厲害,也沒辦法把所有痕跡都收拾幹淨,她的所作所為,並沒有能瞞得過自己特地從揚州請來的兩個賬房!
  她微微露出了一個笑,愜意地靠到了大迎枕上,示意莊賬房繼續往下分析。
  “從這條線往下想,肯定是賬房上和采買上裏應外合做了手腳,一年六千兩銀子,一個月也就是五百兩,以府內的規模,多五百兩少五百兩,是看都看不到的事。”莊賬房潤了潤唇,又道,“我們重看了幾本采買冊子,倒也看出了些端倪……以雞子兒為例,一年有兩個季度,雞子兒的價錢是翻番往上走的……少夫人別看這東西小,用量畢竟大,積少成多,一個月這裏一進一出就是多少兩銀子。”
  七娘子點了點頭,又聽紀賬房道,“還有這金銀器皿重新熔煉的損耗,仔細地看,也能看出些不對來,從高家的例來比,這個火耗也是大了些……不過這都是帳上的事,也當不得真,是不是真有這一回事,少夫人還是要眼見為實。”
  賬上怎麽記,那是全憑賬房一支筆,尤其是經濟上的問題,更是不能隻聽一麵之詞。七娘子頻頻點頭,又沉思了半日,她緊緊地擰起了眉頭。
  半晌,才和兩位賬房客氣,“辛苦了辛苦了,真是辛苦了,要不是兩位先生慧眼獨具,有些事,我手底下的賬房也未必看得出來。”
  莊賬房和紀賬房對視了一眼,齊聲道,“少夫人過獎了。”
  紀賬房更是意猶未盡,補充道,“其實我們也都是做帳拿手,說到查賬,家用賬是最不經查的,就是換作別人來看,也未必看不出來。”莊賬房用肘子碰了碰她,她才閉了嘴。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又吩咐立夏,“去把老媽媽請來說話!”
  老媽媽沒有跟著許夫人去小湯山,當然就是為了必要的時候,為七娘子打下手,她很快就到了明德堂。
  七娘子又讓兩個賬房把事情跟老媽媽說了一遍——老媽媽是當過家的人,自然是聽得頻頻從牙縫裏吸氣。
  她卻要比七娘子憤怒得多了。
  “沒有想到,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居然是這樣見利忘義的東西!”老媽媽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這兩個管事媽媽都是許夫人手裏使出來的老人了,對清平苑和明德堂一向也都很客氣。也正是因為如此,才在大小廚房采買和庫管的位置上,一坐就是這麽多年。沒有想到私底下居然見利忘義,和五少夫人一起挖國公府的牆角,中飽私囊。還是被七娘子這個做媳婦的人給發掘出的不妥,怎麽由不得老媽媽不氣?
  七娘子隻好安撫老媽媽,“人誰不是見錢眼開……”
  她微微地笑了,“不過,能抓住這一條線,這個家也就好當了。”
  老媽媽並兩個賬房都會意地陪著七娘子笑了起來:新主母上位,最要緊是要殺雞儆猴,立起威風。有了這個把柄,七娘子當可以穩坐主母之位。
  更別說如今七娘子有了五少夫人的把柄,對景的時候一撒出來,五房必定陣腳大亂……這裏麵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過。”七娘子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老媽媽聽。“有些事,也要等世子回來,再一起商量。”
  她想到昨晚上兩人間的旖旎深談,唇邊不禁又掛上了一抹笑。
  這一笑,就點亮了這位少婦清秀的容顏,讓她臉上,難得地煥發出了青春的光彩。
  228俱到
  許鳳佳的確是在小湯山過了兩夜才回的京城。
  他是個忙人,能在小湯山陪著許夫人住兩天,已經算是破例,等回到京城,恨不得有一百個人同時找他出門。七娘子早上起來和他一起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了安,才出了屋子,許鳳佳就被二門上的婆子請了出去,“衙門裏有事請世子爺過去說話。”
  這一出門,就耽擱到了半夜三更才回明德堂,中飯時派人回來說,“在宮裏吃,不回來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報信的小廝又說,世子爺被幾個進京述職的戰友拉去飯莊子裏喝酒,叫少夫人別等他一起吃飯了。
  在當時的大秦,男人們應酬越多,越是說明有本事,其實和現代社會也沒有太大不同。大家公子要是長年累月地呆在家裏,沒個人約出去放歌縱酒,那是會被人恥笑的。許鳳佳既然是個很有本事的男人,應酬當然也少不了,七娘子隻好在燈下等到了二更,才等到了一個半醉的許先生。
  “唉,次次出門,不灌上幾鍾黃湯,你也不甘願回來的。”七娘子忙上前幫著立夏等人為許鳳佳脫了外袍,又招呼了兩個中年媽媽來服侍許鳳佳進淨房洗澡,好在世子爺雖然一身的酒氣,但神智也還清醒,等到洗澡出來,除了臉上還紅撲撲的,倒也沒有多少不堪的醉態。
  他喝酒進門,小廚房自然預備醒酒湯,七娘子親自坐在許鳳佳身邊監督,見他喝了幾口,就拿調羹攪著湯汁不往下喝,不禁就嗔道,“這湯就是趁熱喝才醒酒呢,你現在不喝,一會涼了就是喝下去也沒有用啦。”
  許鳳佳大著舌頭,衝著七娘子吹了一口氣,語氣裏依然帶了幾分醉意,“黏糊糊的,我不愛喝,索性直接睡了也罷!”
  七娘子忙按下他來,皺眉道,“不行,我有正事要和你商量,也是拖不得——你要不想聽也就罷了。橫豎明兒早上起來,你又沒有空了。今晚不聽,我也就索性不提。”
  她說有正事要商量,許鳳佳畢竟還是當一回事的,世子爺甩了甩頭,將一頭濕發上的水珠,搖了七娘子一臉,才拉了七娘子,口齒不清地道,“那你喂我。”
  七娘子一下燒紅了臉,掃了丫鬟們一眼,見幾個丫鬟都捂著嘴不言聲地退了出去,才別開眼,半推半就地被許鳳佳拉到了腿上坐著,拿過醒酒湯來,舀起一勺又吹了吹,才送到許鳳佳口邊,輕聲道,“你啊你啊,我好歹是一房主母,在丫頭跟前也要有點臉麵……”
  話尤未已,她的唇已經被許鳳佳封住,濃烈的酒氣頓時就竄上來,倒鬧得七娘子也有幾分醺然,他才依依不舍地退了開去,就著七娘子的手,喝下了那勺醒酒湯。
  七娘子怔然望著燭光下這個微醺的男人,望著他微微燒紅的雙頰,被酒意點綴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她一下有些失神。
  半晌,七娘子才掩飾地別開了眼,輕輕地推了許鳳佳一把,怒道,“可惡,湯都抖到我裙子上了——你老實點!”
  好容易哄著許鳳佳喝了大半碗醒酒湯,間中還要不斷將他試圖潛進衣下的手給拍開,這一頓折騰完,七娘子自己都有些醉了,氣息不勻地埋怨,“你到底還能不能商量正事了……不行!以後隻要你喝酒了,就不能做!”
  許鳳佳的酒意似乎一下消散了不少,他訝異地瞪大了眼,質疑,“這是做什麽?你就這麽討厭我吃酒?”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才道,“我現在在吃固元補氣的方子,鍾先生上回給我把脈,說我體質有改善一些……雖說還不大容易有身,但畢竟,也不是沒有希望。可母體本來元氣就弱,要是受、受孕的時候你還是酒後,孩子很容易先天不足,或者會是癡呆,或者會有殘疾,都是難說的事。”
  許鳳佳神色頓時一整,餘下的一點酒意也就跟著不翼而飛——這男人其實千杯不醉,隻是很喜歡放縱自己沉醉在半醉半醒的微醺中,可一旦受到刺激,刹那之間,似乎就可以將酒精帶來的影響,排斥不記。
  “還有這樣的事?”他略微吃驚地提高了聲調,旋即又沉吟了起來。“是鍾先生告訴你的?”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就把事情推諉到了權仲白頭上,“是瑞雲的哥哥和她閑聊時說起的,所以現在九哥是再不喝酒了。”
  九哥的確是不喝酒的,不過隻是因為這孩子自製,卻與權仲白的叮囑沒有多大關係。
  許鳳佳臉色一變,“那四郎……”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嗔道,“四郎多聰明,難道你還看不到?”
  她也不禁歎息,“隻可惜孩子學說話究竟是慢了一些……”如若不然,將來兩兄弟之間起爭執的可能就更小了。
  雖然四郎的智商被證明了沒有大礙,但許鳳佳卻好像還心有餘悸,他隨手拔下七娘子食指上的青玉戒指,戴到了自己小指上,朗聲道,“以此為約,孩子出世前,我再不喝酒了。”
  “有時候戰友遠來,喝一點也不要緊的。”七娘子心下一甜,一時忍不住,又親了許鳳佳一下,才在他耳邊輕聲道,“再說,鍾先生還是不大樂觀,說我要有身,總是要再將養兩年才好。你也不必現在就做張做致……”
  她的手,卻主動滑到了許鳳佳的衣襟裏去。
  #
  等到雲收雨歇,已近三更,許鳳佳卻依舊精神奕奕,他翻了個身,趴在七娘子身邊緩緩道,“我明天的確是不得閑,二姐夫要下廣州去,衙門裏事情多,估計一大早我又要進宮和皇上商量。什麽事這麽著急,等不到我回來?”
  “你忙成這個樣子,誰知道出官署又被拖到哪裏去?”七娘子一邊調勻呼吸,一邊理順了思緒,“其實這件事你也插不了手,不過到底是要告訴你,讓你知道一下。”
  許鳳佳不禁衝她曖昧一笑,又點了點七娘子的鼻頭,輕聲道,“你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會記打,好!”
  七娘子狠狠送了他一雙白眼球,才添添減減地將四少夫人所說的往事,告訴了許鳳佳知道。
  “我已經應了四嫂,等明年開春,為她在母親耳邊說幾句好話,讓她去四哥那裏。”七娘子徐徐地交待,“這件事畢竟關係到四房的隱私,你心裏有數,以後辦事,也知道避諱。”
  許鳳佳已經是酒意全消,他枕著手躺在七娘子身邊,暗淡的燭影中依稀可見眼神閃爍,半天才淡淡的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七娘子也歎了口氣,喃喃地道,“從來都知道五嫂是個人物,隻是沒有想到……”
  七娘子雖然精於算計,但卻從來不會把一條無關的人命放在天秤之上,做一個可以交易的籌碼。
  僅僅從心狠手辣來說,五少夫人勝她良多。
  她強打精神,又把查賬的事,告訴了許鳳佳。
  “我一向就有懷疑,五嫂在賬上有些不清不楚,就是昨天早上,祖母問我的時候,也顯得過於殷勤,反倒透了心虛。果然……”
  這件事畢竟比較複雜,有很多關節不得不詳細解釋,等到七娘子說完的時候,紅燭都要燒盡了。許鳳佳先披衣下床,換了新燭,才抱著膝蓋,坐到七娘子身邊,若有所思地撥弄起了她的長發。
  “也就是你這樣心細的人,才能抓得到線索了。”
  他的語氣,倒居然是淡淡的。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從來她展現自己聰明才智的時候,許鳳佳的態度都是很正麵的,語氣神態,滿溢的都是藏不住的讚賞。
  可這一次,許鳳佳卻很明顯有所保留……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和許鳳佳並肩坐在床頭,一道望向了昏暗的床帳。
  “怎麽?是有什麽不對?”七娘子又解釋,“這件事我也沒有打算現在鬧出來,隻是想要讓你知道,我們還有這麽一個籌碼可以用。”
  許鳳佳沉默了一下,才搖了搖頭。“是我多心了。”
  他換了語氣。“錯非你這樣心細如發,的確是很難抓到五嫂的把柄——若她是個男人,說不定建功立業,成就不會在五哥之下。”
  提到五少爺,許鳳佳的語氣裏就多了一點淡淡的不屑。
  的確,他的幾個兄長,大少爺專心打理生意,把許家的產業經營得紅紅火火,四少爺在邊關也是一號人物,唯有五少爺,說來也是而立之年,卻始終在京城打轉,掛了侍衛虛銜,其實一事無成。
  七娘子這才安下心來,待要翻身躺下,心裏卻始終未能意平,她蹙起眉頭,又追問了一句。“多心不多心不要緊,你隻管說說你的想頭,我不會生氣。”
  或許是因為她認真的態度,許鳳佳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
  “我隻是覺得,以五嫂手段之縝密,恐怕……她未必會露出這麽多馬腳給你知道。有一些疏忽,按她的風格,倒顯得有些做作了。”
  這句話一下就說到了七娘子心底,她彈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讚同,“我也是這樣覺得!不說別的,隻說張賬房家的……”
  她沒有說完,就又搖了搖頭,“可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畢竟做過的事,總是會流露痕跡,不管是多是少,或許有些疏忽,也純粹出於巧合,自己嚇自己,就沒有——”
  話說到一半,七娘子又住了口。
  她的思緒本來已經連成了一條線,可現在似乎又錯亂了開來,無數的碎片在眼前飛舞,各種線索在腦中旋轉,原本已經確定下來的邏輯線,忽然間變得太脆弱。
  是啊,以五少夫人的縝密,有很多錯誤,不像是她的風格!
  老媽媽已經向她證實,出問題的這一部分賬本,的確是張賬房家的負責登冊,整件事似乎很清楚,是五少夫人、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張賬房家的四人,分別從庫房、采買和賬房入手,裏應外合,虧空公款。
  可如果是這樣,這三個下人和五少夫人之間,肯定有一條隱秘的聯係線,五少夫人用得著明目張膽地支開自己,又在自己隨時可能進屋的時候,和張賬房家的說話?
  那可是在樂山居的小花廳,不是五少夫人的慎思堂!
  而小羅紋和張賬房家的之間的關係,任誰都能打聽得出來——這也不是什麽隱秘的事兒。如果五少夫人不是有心讓自己上鉤的話,她明知道自己已經目擊了她和張賬房家的密斟一幕,又何必故意把小羅紋調走,反而吸引自己的視線,讓自己注意到小羅紋和張賬房家的之間的親戚關係,從而產生疑竇?這可以說得上是越描越黑了。
  再說,還有四少夫人說的數目,五萬兩……可不是采買上、庫房裏做一點手腳,能虧空得出的數字!
  可賬本裏的手腳,卻似乎並不是她故意留下來的破綻,再說,這都是幾年前的賬了,她難道從幾年前開始,就在準備著今天?
  七娘子忽然整個人僵住。
  四少夫人的話,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仿佛春日裏的一聲響雷,炸得七娘子甚至有一些顫抖。
  “張氏做事,從來都是深思熟慮,反複伏筆。坊間話本所說的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我看形容她的手段就很合適。”
  誰說那幾本賬,一定是幾年前的那幾本賬?
  人是活的,賬是死的,死物,就可以作假!
  七娘子隨便一想,就可以想出無數個以假亂真的花招,尤其是這樣細小的數據出入,很可能已經沒有對證,就算她之後發覺中計,恐怕也很難證明這本賬不是原始記錄。
  這樣的破綻,就是為了七娘子這樣的細心人準備的。
  從她入門那一刻起,很可能整個陰謀,就已經準備好了!
  先是故意露出態度上的反複,時而傲慢時而恭順,又演得太過火,讓七娘子對五少夫人的用意產生懷疑。
  接著暴露張賬房家的,小羅紋,一路順下來,讓七娘子猜測,五少夫人在賬務上的確有問題,有破綻,所以才著急上火地希望緩一緩自己接班的腳步,給她留下時間遮掩。
  再方方麵麵地給她軟釘子碰,讓她對五少夫人興起惡感……在查賬的時候,自然會分外用心,玩弄手段,試圖發覺出五少夫人一力‘遮掩’的問題。
  最後奉上這一本假賬,將整個布局敲磚釘腳,差一點,是連七娘子本人都蒙過去了!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啦,隻覺得手心冰冷濕粘,她微微一動,才發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五少夫人的確是她生平僅見的高手,這一招綿綿密密,潤物無聲,自己是一無所覺,要不是被許鳳佳一語點醒,恐怕現在的她,已經是一步錯,步步錯了!
  “五嫂的確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她不禁低聲呢喃。“這一招就是捉準我心細如發……蒙的,居然也真就是我的心細。”
  如果七娘子不是這樣心細,發現不了賬本中的破綻,她這一招就不再有用武之地……
  不,不對!
  她一下又繃緊了脊背。
  許鳳佳在她身邊動了動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怎麽,你想通了什麽?”
  七娘子沉思的時間並不太久,是以許鳳佳也沒有感覺到太大的不對,隻是他的話裏,依然帶了絲絲縷縷的不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
  這麽久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感到,在平國公府這個人事關係複雜、利益關係千絲萬縷的蜘蛛網裏,自己清晰地把握到了整個局勢的關鍵點。
  “這整件事,都是一個局!”她肯定地開口,將自己的思緒向許鳳佳解釋了一遍。“如果我錯信賬本裏的線索,追查下去,頭兩個要得罪的就是彭虎家的、林山家的。”
  上任伊始就得罪了庫房管事、采買管事,當然不是什麽明智的事,更別說這兩個管事,還對許夫人忠心耿耿,忽然遭到冤枉,又怎麽會舒服?就算不說和七娘子作對,但從此對七娘子離心,是肯定的事。
  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隻是為了追查這一本賬冊中的不對,為的,還不是給五少夫人難堪?偏偏鬧得風風雨雨,卻又沒可能查得出什麽,平國公知道了,心裏對七娘子的印象分,自然大跌。
  更不要說全府上下的管事媽媽,又有誰是個簡單人物?一上任就擺了個大烏龍,以後這個主母,七娘子要怎麽當下去,才能服眾?
  到那時候,毋庸置疑,五少夫人的機會,就又來了。她管過家,管得好,有管家的能力;她心胸寬大,主動把管家權讓給了世子婦,有管家的胸襟……再從中推波助瀾,恐怕這主母的位置,就又要換人坐了。
  這,才真叫做草蛇灰線,伏脈千裏。就是七娘子都沒有想到,這樣精巧的陰謀,居然也能被五少夫人編織成功!
  許鳳佳都不禁被七娘子的分析,說得沉默了下去。
  半晌,他才低沉地道,“算計雖然是算計到了極處,但此事既然已經被你看穿,想來你也是不會中計了——”
  “不!”七娘子搖了搖頭,她咬住了下唇,又盤算了起來。
  許久之後,她才幽幽地道,“如果是我,事情安排到這個地步,也不會隻有一種手段,來引發最後的結果。就算當事人沒有中計,賬本裏的疏漏畢竟存在,我要是她,必定會安排一招伏筆,把這疏漏嚷出來讓眾人知道。這個手段雖然粗糙,雖然會讓她暫時陷於被動,但卻一樣能讓我進退兩難。”
  許鳳佳噴了噴鼻子,冰冷地接續了她的話。“不查,是你沒有膽量,家下人就會從心底瞧不起你。查……”
  “查也自然什麽都查不出來,是我沒有能耐,管事媽媽們照樣會瞧不起我,更別說國公爺的不悅了。”七娘子語調冰冷。“五嫂煞費心思,是給我布了一個死局。事到如今,我查不查,都要中她的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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