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庶女生存手冊全(六)

本帖於 2012-02-17 18:51:47 時間, 由普通用戶 虎妞娃娃 編輯

 166、得意
  大太太這一喜自然是非同小可,不要說是她,就連大老爺連日裏也是麵上帶笑——一舉得男,母子平安這八個字,在現代或者不稀奇,但在古代,卻是多少貴婦人求之不得的造化了。
  京城習俗,小外孫的一啄一用都由母親娘家提供,大太太自然是早預備了男女兩套,卻不想這雙胞子出生,繈褓倒是不敷應用,又忙著請二娘子手底下的兩間纖秀坊分號加班加點,加倍趕製出了無數精致的繈褓衣裳,又因為出生是在冬日,還做了金線繡的小鬥篷……雖說不上窮奢極侈,卻也是盡量豪華。
  “這兩個寶寶要是能夠站住腳,我們家五妹在許家可算是揚眉吐氣了!”上門給大太太請安的敏大奶奶一語道破真諦,“本來就是正兒八經的世子夫人,按理這國公夫人病了,就應該讓世子夫人執掌家務,仗著是新媳婦,活活壓了一年,這不是現在兒子也有了身份也有了,娘家也硬氣了?七妹你別不信,這往後的許家,可就是咱們家五妹的天下了!”
  五娘子出嫁的頭一年,可說得上是吃盡了婆家的苦頭,婆婆孱弱無力回護,太婆婆一力打壓,幾個妯娌不是冷眼旁觀就是落井下石,娘家遠在千裏之外,又自飄搖,上回七娘子見她,她才會那樣淒苦地訴說,“當人媳婦不容易。”
  可如今就不一樣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大老爺高升閣老,自己生了一對男丁傳宗接代,大太太又擺明車馬要給五娘子撐腰,每回送東西給平國公府,都恨不得敲鑼打鼓叫人來瞧瞧自家的女兒是多矜貴……倪太夫人就算有千般不喜,怕是也壓不住五娘子。更別說幾個妯娌,如今最大的屏障,也就隻剩自己嫂子的身份了。
  “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嘛。”七娘子笑著為敏大奶奶加了一杯茶,“讓大嫂久候了,娘許久沒有出門做客,難免要加意打扮……”
  大太太身上有孝,自己都不敢進產婦門探望,免得衝撞了小孩,七娘子又沒出嫁,不好獨自上門,這對雙胞胎洗三就是敏大奶奶代表娘家人上門探視,一來二去,倒是讓兩人迅速地熟稔了起來——敏大奶奶性子直爽,倒是不得大太太的喜歡。
  “這算得了什麽。”敏大奶奶揮揮手,不以為意,“我娘家有個表妹,那才叫折騰,每次出門不打扮兩個時辰,是絕不肯罷休的,我就不耐煩起來,我說你長得這個樣子,也有閑心打扮?再打扮也是這堆草料,瞧瞧人家達家的姑奶奶,不施脂粉也是仙女下凡一樣的,就憑你,打扮兩個時辰那也是東施效顰。”
  話尤未已,大太太就出了內堂。
  臉色還有些不好看,“再不走,要誤了時辰了。”
  就一馬當先,掀簾子出了堂屋。
  七娘子和敏大奶奶對視一眼,都不禁抿嘴一笑。
  敏大奶奶真是深得粗豪二字精髓。
  不過,也是因為正經婆婆不在京裏,自己娘家又硬,和婆家關係又好,又是嬌滴滴最得寵的小女兒……
  她的思緒一閃即逝。
  也就和敏大奶奶一道追著大太太出門上了暖轎,換車往平國公府而去。
  大太太過了年就滿了八個月的孝,當時人守孝,斬衰三年也不過是二十五個月出孝,齊衰不杖期一般都服八個月就可以除服,她本待是要正經守滿一年,免得挨秦大舅的訓,此時五娘子一生產,卻是再按捺不住,今日才過了十天月子,就要帶著女兒、侄媳婦上門去探五娘子了。
  “若是在從前,是肯定不會上門的,生女兒,也不會上門。”敏大奶奶又有一套說辭。“這生了兒子,竟還是一對麒麟兒,那就很可以上門了!”
  和敏大奶奶在一起說話,歡笑聲就格外多些。
  七娘子笑個不住,“被娘聽到了,越發要嗔著大嫂愛說實話!”
  敏大奶奶就衝她捉狹地擠了擠眼睛。
  今日上門來訪,是前兒就打過招呼的,平國公府自然不敢慢待,還是老規矩,四少夫人親自在二門邊恭候,一行人先進樂山居給倪太夫人問好,又進清平苑見許夫人,這一回許夫人卻是笑容滿麵,親自出門迎候,把大太太接進了堂屋。
  “多少年的心事!我都給放下了!”她雖然形容枯槁,麵上卻帶了紅潤,“鳳佳這一有了後,我心裏就別提多熨帖啦!”
  頓時就和大太太說到了一塊去,兩人手握著手,好得——好似比一母出的親姐妹更親熱三分。
  倪太夫人的神色就有些萎靡,雖也是一臉的喜氣,但比起許夫人的狂喜,她的開心,更像是虛應故事,按部就班。
  更別提一路進來,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的臉色……
  七娘子自小在鬥爭中長大,前世又是孤兒,最善察言觀色。這前後兩次登門,眾人神態的種種細微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縱使她早已融入這個時代,心下卻也不由感慨:生個男丁,對這時代的女人來說,居然如此重要。
  一想卻也是,以大太太這一生的際遇而言,她唯獨缺少的又何嚐不是個親生兒子?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沒有男孩,許家男丁長年累月在外公幹打仗,養出的是一群怨婦,目前府裏的三個孫輩都是大少夫人所出,卻隻有最與世無爭,也最沒必要為添丁一事犯愁的大少夫人,今日反而告了病沒有出來招呼客人。
  七娘子就覺得相當的有趣。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見麵就有說不完的話,兩個人都有無數的瑣事要掰開揉碎了解釋。七娘子和敏大奶奶未免有些礙事,敏大奶奶眼珠一轉,索性起身告辭,“我帶七妹妹先進明德堂看五妹去。”
  許夫人抬眸望了敏大奶奶一眼,這一眼,就勢必帶到了七娘子。
  兩人的目光都是一觸即收,許夫人就笑,“好,你們先去,一會我也陪四妹過去看看小五。”
  也不待大太太多說什麽,就拉著她進了裏間。
  兩家的主母難得見麵,自然有不少話商議,尤其是親父去世時大太太不在京裏,許夫人一定有很多事想要轉告。敏大奶奶與七娘子都不在意,兩人一路進了明德堂——此時的明德堂東廂已是屋門緊閉,做了五娘子休養的靜室。
  一進門就聽到了五娘子的笑。
  “她還當這是半年前?欺負我一個新媳婦不曉得規矩?你就傳我的話,說少夫人就是不喜歡這花色,去歲娘娘不是賞了一套嬰戲粉彩盤子麽?我看著上頭的小娃娃和我們四郎、五郎很像,正好拿來給我玩玩。”
  和上回見麵,她勉強作出的歡容相比,五娘子的聲音這一回就要粗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和敏大奶奶相視一笑。
  就雙雙進了東廂西麵的套間。
  坐月子十日過後,按理產婦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五娘子卻依舊半躺靠在架子床邊,麵色慵懶地與身邊的穀雨說笑,“我還不信了,一個下人罷了,我還治不了她?!”
  穀雨喜氣洋洋,抿著唇笑,“您說得哪裏話,這府裏哪個下人敢給您氣受,那準是活得不耐煩了!”
  就起身給敏大奶奶、七娘子行了禮,一徑出了屋子,想來,是找那個倒黴的庫房媽媽發作去了。
  五娘子見到娘家人,自然高興,“總算是來了!”
  就欠起身有些吃力地讓座,“大嫂坐,七妹坐!”
  七娘子見她行動時還有些滯澀,不由一皺眉,“怎麽現在還不能下地麽?”
  “生的是雙胞胎,又都胖大,是剪了會陰的。”
  按理說,七娘子沒出嫁,聽不得這些事,五娘子卻又哪管這麽多,毫無尷尬之色侃侃而談,還笑嘻嘻地嚇七娘子,“疼也疼死人啦!現在都不好下地走動。”
  敏大奶奶嚇得驚叫一聲就站起來,“剪、剪那個地方?”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很驚訝,雙雙轉頭看著敏大奶奶,隻見敏大奶奶麵色青白,像是嚇得不輕。“那,那可不是疼死了!”
  五娘子哈哈大笑,“生孩子哪有不痛的——大嫂,看你這樣,是怕了?”
  敏大奶奶敷衍了幾句,又坐了下來,卻是誰都看得出她神思不屬,沒有一會兒就借口回去接大太太,一溜煙地離了明德堂。
  五娘子也不在意,留了幾句,見敏大奶奶去意甚堅,也就不多說了。“正好,我們兩姐妹說說話。”
  和上回相比,五娘子雖然麵色蒼白形容憊懶,但麵上卻多了一層說不出的光輝,好像那個頤指氣使心高氣傲的小姑娘,又回到了軀殼中一樣,做事說話,都顯得很有主意。
  “可算是熬出來了!”敏大奶奶一走,就和七娘子感慨。“有這對寶貝在手,哼,四嫂、五嫂怕是睡都睡不好……前兒太婆婆來看我,我說幾個哥哥比世子爺大了七八歲,到現在都沒有子嗣,真叫人著急,正好我身邊有兩個上好的丫頭,本來是給世子爺預備的,如今有了子嗣,我們倒不急了,不如勻給兩個哥哥算了。——你是沒看見太夫人的那張臉!真是一年多的氣,全都出得酣暢淋漓!”
  有了這對金孫,五娘子就有了招搖撞騙的金字招牌,嫡子嫡孫,畢竟是傳承所依,有這對孩子做後盾,前後兩次造訪之間不過隔了一兩個月,五娘子在府裏的地位就已經扶搖直上,有了一個世子夫人該有的尊榮。
  七娘子也真心為她高興,“你也要悠著點。”
  話出口卻又是勸誡,“別有了三分得意就要擺在麵子上,有時候呢,姿態也要擺一擺……”
  五娘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好啦好啦,和娘一個毛病,隻愛嘮叨我!——娘呢?”
  “在三姨那裏說話。”七娘子一邊答一邊四處張望,“兩個小外甥又在哪裏?”
  “一天恨不得睡十個時辰,哭起來又吵得很,我叫養娘抱到東裏間去休息。”五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等娘來了,再抱出來一道看吧,免得你逗弄一會,把他們鬧醒了,才睡下又要被娘折騰一次。”
  還是老樣子,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煩,卻又怕兒子被鬧騰兩次睡不踏實。
  七娘子就看著五娘子笑,“好,好!五姐可想得到當時會有今日?”
  五娘子麵上微微一紅,就轉過頭去,“我不理你了!”
  七娘子隻是笑,也沒有答話。
  屋內一時就靜了下來。
  似乎這兩個小姑娘,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半晌,五娘子才輕聲細語。“眼下回首前程,真就像是一場夢!”
  “活像是天生就該走這條路,走過來再回頭看,也不曉得自己當時會不會再選這邊……其實,又哪裏沒有留戀。”
  她調轉過眼神,望著七娘子,輕輕地笑,“不瞞你說,我昨晚還做了一場夢,夢見……夢見了他。”
  “在夢裏,我也知道我成親了,我不該再想著他,可我就一直追著他不願走,念著要問他,問他,問他是不是……”
  她沒有說完,就又吞掉了餘下的話,隻是輕描淡寫地笑,這笑裏有一絲感傷,一絲遺憾,更多的,還是絲絲縷縷,霧一樣的惘然。
  七娘子也看著她微笑。
  “會過去的。”她輕聲寬慰,“再給一點時間,就過去了。”
  五娘子沉下眼,從喉間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嗯。
  春分一邊笑,一邊從屋外端了一個紅胎漆金的小木盤進來,“姑娘,該喝藥啦。”
  “哎喲,每天吃的藥倒比吃的飯還多!”五娘子頓時一皺眉,“不吃!”
  她不用親自奶孩子,用藥就不用忌諱奶水,月子裏進補是最恰可的時機,也難怪一天到晚的喝藥。
  七娘子和春分都笑,春分就板起臉,“您不吃,奴婢也沒得辦法,隻好請太太出馬了!”
  兩個女兒才正一驚,大太太就笑著掀簾而入,“誰不吃藥啦?”
  平時她居家嚴肅,很少這樣和眾人開玩笑。
  五娘子先是一怔,揉了揉眼,頓時一聲歡叫,“娘!”
  這一刻,她臉上放出的喜悅與思念,實在是無以名狀。
  大太太緊走幾步,握住五娘子的手,才要說話,眼淚就掉了下來。“瘦了!”
  又急急止五娘子,“別哭,月子裏掉眼淚,壞眼睛的!”
  五娘子一邊吸鼻子一邊強笑,“誰,誰要哭了……”
  卻終究是抹了抹眼睛,才握住大太太的手細看,“娘也瘦啦。”
  母女二人經年不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一時間卻是誰都無從說起,大太太就勢坐到五娘子身邊,左右看了看,便端起藥碗吹了吹,含笑舀起一勺喂五娘子,“還沒有給我們小五喂過藥呢。”
  五娘子淚光瑩然,吞下藥汁,半天才笑,“原來娘還記得,小時候我常為這個和您生氣。”
  又皺眉嚷,“好苦。”
  “怎麽不記得。”大太太眉眼一團柔和,“從小就吃九哥的醋,九哥多病又不吃藥,喂他幾口,就嚷起來說我偏心……”
  一邊說,一邊與五娘子相視而笑,一口接一口地將藥喂了小半碗,見五娘子皺眉不喝,才又挑了蜜餞喂她,“外孫呢?”
  自然就有養娘將兩個錦繡繈褓包裹著的小郎君抱出來相見,大太太輕輕地勾了勾小臉蛋,動作若鴻毛,竟是沒有吵醒兩個外孫。五娘子與七娘子相視一笑,場麵一時,溫馨和樂。
  大太太盡管對兩個小外孫愛不釋手,卻隻是看了看,就又叫兩個養娘抱回東裏間好生安歇。又責備五娘子,“平時還是讓孩子睡在你身邊強些,沒滿月的孩子,別離親娘太遠。”
  “白日裏人來人往,怕吵著了,晚上還是和我睡的。”五娘子忙解釋,又得意一笑,“您瞧見幾個嫂子的神色沒有?哼,這一遭,我可算是揚眉吐氣,叫那群小*****嚐嚐生不出兒子的滋味!”
  大太太一臉的笑,“哪裏沒有瞧見?麵子上雖然都裝得好,你五嫂那兩個大黑眼圈,瞞不了人的呢!”
  母女倆頓時相對輕笑,不屑之意,溢於言表。
  五少夫人的管家權,在五娘子出月子後,是肯定要交還回明德堂的。
  以五娘子的手段和心性,又怎麽可能不好好地拿捏一番五少夫人?她沒有愁出四個大黑眼圈來,都算是好的了。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裏添人了……她又最妒忌!”五娘子越說越興高采烈,“一時的得意,算得了什麽,一輩子的得意,才——”
  她的話忽然斷了,麵現驚容,看向身上的錦被。
  大太太正聽得開心,就拍著手附和,“可不是,一輩子的得意,才是真得意——”
  七娘子卻已經看出不對,趨前幾步,為五娘子掀開了被子。
  就在五娘子腰胯處,粉光潤澤的藕荷色床帳上,已是漫開了一團暗紅。
  167失意
  都已經生產十天了,怎麽還有下紅?
  大太太忙握住五娘子的手輕聲問,“痛不痛?怪了,怎麽忽然就又下起紅來?”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並不十分慌亂:產婦下紅是常有的事,是尷尬事,卻不出奇。
  五娘子張口才要答話,卻是眉頭一皺,隻見□又湧出一團血色,頃刻間,身下已是洇了一片紅。
  大太太這才有幾分慌了,一疊聲地問,“要不要請大夫?疼不疼?”又衝七娘子擺了擺手,“你先回避一下!”
  沒出嫁的姑娘家,的確也不方便看著五娘子換衣服。
  七娘子隻好起身出了屋子。
  卻是心事重重,眉頭緊蹙。
  不期然就想到了大太太喂五娘子吃的那一碗藥。
  應當也不至於,這邊喝下去那邊就發作起來,傻子都會疑到那一碗藥上頭,再順藤摸瓜往下一查,下藥的人很容易就敗露了。
  不然大太太當年又為什麽不敢給九姨娘下一整貼無名毒藥?大家大戶,熬藥的買藥的下人都是有數可查的,就算要下藥,怎麽也都不會是這個做法。
  再說,藥力行開也要一段時間……或者,隻是巧合?
  但天底下又哪有那麽多的巧合,這邊吃藥那邊下紅……還是止不住的量!
  她心頭發冷,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見丫頭們慌慌張張,在西裏間進進出出,索性衝春分招了招手。
  “你進去,把剛才五姐喝的那碗藥端出來,好生收著!”
  她一邊思忖一邊吩咐,又站起身掃了裏間一眼。
  五娘子陪嫁帶過來的丫鬟不多,隻有六個,餘下的十多個都是平國公府裏提供的人手,此時屋內亂起來了,裏裏外外簇擁的都是人——七娘子一看就瞧見,一個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把床頭櫃上的那碗藥給端到了一邊。
  “那丫頭是誰。”她一把攥住春分的手臂。
  春分順著七娘子的眼神看了進去,有些驚疑,“是、是院子裏灑掃的小丫鬟,我們姑娘看她機靈,就提拔到屋裏做些雜活……”
  七娘子就鬆了手催促,“別讓藥灑了!”
  春分嚇得麵青口白,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就進屋先把青花瓷的小碗端進了堂屋的小櫃子裏,又上了鎖。“七、七娘子……”
  七娘子勉強擠出一個笑,溫和地安撫春分,“有備而無患……你別害怕,沒準什麽事都沒有呢?”
  就打發春分,“忙活去吧!”
  她坐在桌邊打量著屋內的動靜,不時就聽到了焦慮的低語,“止不住?”
  “快換條帶子。”
  “草木灰來了沒有?”
  大太太細細的哭聲又跟著響了起來,接生媽媽一個接一個,麵色肅穆地進了屋子,兩三個老大夫也顛顛地小跑進了裏間……
  七娘子的心就越提越緊,忍不住跺了跺腳,也顧不得忌諱,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就進了裏屋,卻見得五娘子床前黑壓壓一片都是人,眾人麵上都帶了焦慮,人群中央,一個老大夫麵色端凝扶脈不語,身邊還有人翻看五娘子的眼皮、唇色。大太太坐在五娘子身邊,早已經六神無主,哭成了淚人,五娘子麵色慘白,閉著眼任由眾人施為,竟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種時候,隻會哭有什麽用!
  七娘子頓了頓足,待要進去推醒大太太,卻又不敢打擾了大夫,隻得退回牆邊低頭沉思。又過了半晌,那老大夫長歎了一聲,低聲道,“夫人且吃一副方子再看。”
  就起身收拾了藥箱,同幾個同僚低聲商議起來,眉宇間凝重到了十分。
  屋內頓時炸開了一片低語。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七娘子往外一看,隻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立在門外往裏張望,麵上一片訝然。兩人目光相觸,都是一怔,那少女便掀簾子進門,低聲問七娘子,“這位姐姐,出什麽事了?”
  她穿著華貴,不像是仆婦之輩——據聞許家也有幾個庶女,恐怕是哪一個來探望五娘子的。七娘子心亂如麻,隨口敷衍,“世子夫人恐怕是……”
  後半句話又收住了不敢說出口。
  屋外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一掀,許夫人進了裏間,她麵色沉肅,一進門就厲聲問,“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就忽然不行了?”
  幾個大夫本來正低聲商量,見許夫人來了,倒是都鬆了一口氣,領頭的那位就上前請許夫人,“夫人借一步說話。”
  七娘子心直往下沉,好似掉進了一個冰水潭裏,一口氣差一點就沒有喘上來。
  看來,五娘子恐怕是……
  她緊走幾步,鑽進人群,近了大太太身邊,借著衣裳遮掩,在大太太肋下狠狠一掐,又低聲道,“太太,這不是哭的時候!”
  大太太一個機靈,果然就住了淚,左右一看,見幾個大夫圍著許夫人說話,便起身分開人群,走到許夫人身邊細聽起來。
  七娘子順勢就坐到五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五娘子略微一動,長長的睫毛乏力地震了幾下,才睜開眼,轉頭看向七娘子。
  “怎、怎麽會這樣……”她雙目空茫,隻是不到半個時辰,麵上就已沒有血色。“七妹,怎麽會這樣……”
  七娘子心若刀割,五娘子沒有等到她回答,就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遠處又傳來了許夫人的驚呼,大太太一聲不出,仰天便倒,一頭栽在地上,也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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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到半下午,五娘子就已經不行了。
  麵若金紙昏迷不醒,連藥都灌不進去了,大太太醒來幾次,看到她這個樣子,又哭暈了過去。
  倪太夫人並幾個妯娌,家下的親戚都過來探望,明德堂內裏裏外外都是人,大太太隻能被送到東裏間同兩個小外孫在一處休息,七娘子也被許夫人送出西裏間,要她好生照看大太太。
  五娘子已經沒有起身換衣的氣力了,西裏間裏裏外外,都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太夫人隻坐了一炷香不到就不適起來,許夫人同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又忙安排暖轎,把老人家送回了樂山居。
  四少夫人自告奮勇照顧老人家,“就不給娘添亂了!”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都在堂屋裏坐著,大少夫人安頓明德堂裏的事務,五少夫人已是叫了仆婦進來預備後事,又遣人去訪壽材。
  七娘子在東裏間裏聽著她低沉而冷靜的說話聲,心裏不由起了一絲涼意。
  大宅門裏固然需要一個這樣能辦事的人,但五少夫人是不是也太冷靜了一點?
  敏大奶奶始終與許夫人一道在西裏間裏照看五娘子,因沒有出月子,所有男丁一律不能進來探望,平國公就遣了婆子隨時來回傳遞消息,到了半下午,又請了權仲白進來扶脈。
  大太太本來還在昏迷,被七娘子掐了兩把,聽得權神醫來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就站起身來,拉著七娘子跟在小神醫後頭幾步進了房,一屁股就坐到五娘子身邊,連回避兩個字,都顧不得了。
  在場的也多半都是已婚婦人,大少夫人同五少夫人一左一右扶著許夫人在床邊太師椅上落座,三人臉上都沒有一點表情,好似泥雕木塑一樣,看著權仲白發呆。
  七娘子隻是看了五娘子一眼,就有些喘不上氣,忙回過頭去,敏大奶奶見她腿腳發軟,便一把攙住她的胳膊,低聲道,“或許還是有救的。”
  可隻看五娘子的麵色,就曉得生機已然淡泊……產後血崩,就算是在現代也非同小可,更何況五娘子的血出得那樣洶湧……
  權仲白像是才從宮中出來,雖然還是那一臉的風輕雲淡,但他的衣裳已經因為疾走有些狼狽,大冷的天,鼻尖也冒出了汗。大太太急急地凝視著他,好似在看一個活菩薩。隻要他一針下去,五娘子就能回春。
  屋內一時反而有了反常的寧靜,隻是這寧靜,反而像是情緒濃到了極點,在沸騰前的沉潛。
  權仲白低眸專心把脈,不過片刻就放開了手,麵帶薄怒,掃了屋內眾人一眼,視線在七娘子處微微一頓,就又轉開了。
  “本來身體稟賦就柔弱,產後是誰給她吃了通血的藥?內傷還沒有止住,一下血崩……紮一針試試看吧!”他的聲音就好像覆了一層薄冰,凍得人直起雞皮疙瘩。
  這話一出,屋內的氣氛頓時就變了。
  敏大奶奶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卻什麽都顧不得了,隻是熱切地望著權仲白,好像那是她唯一的希望,這一針下去,五娘子果然就能回春。
  許夫人麵色陰沉似水,毒蛇一樣的視線逐個逐個,從屋內眾人身上掠過……
  七娘子卻是心直往下沉,要不是敏大奶奶攙扶,連站都要站不住了。
  她幾次被權仲白問診,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語氣……
  立刻就有侍兒奉上燒艾,權仲白示意大太太卷下五娘子的衣領,在她白皙的脖頸上輕輕紮了一針,又在手心、腳心分別紮了幾針,再一試五娘子的脈關,就搖了搖頭,神色難看到了極點。
  “不成啦。”
  他迅速拔起銀針,“血流成這樣,神仙都難救了。”
  大太太咕隆一聲又要栽倒,權仲白看也不看,一手扶住,一手向上一揚,拉起大太太的衣袖,銀針順勢紮進手肘,再掐住人中一擰,大太太雖然麵色發青,但畢竟沒有又暈過去。
  她連哭都顧不上哭,隻是怔怔地坐在那裏,麵上好像籠了一張麵具,悲與喜,都已經不見了。
  許夫人的聲音都在發抖,“還、還能撐多久……”
  權仲白一邊收拾藥箱,一邊淡淡地道,“恐怕就是這一會了。”
  這句話入了耳,七娘子就覺得眼前的世界開始慢慢漂浮,色彩分崩離析,她望著床上安靜躺臥的瘦小女子,慢慢閉了眼又睜開,隻覺得這場夢,太真實。
  還這麽年輕。
  還這麽年輕!
  耳邊的說話聲就像是水一樣滑過去,七娘子隻隱約聽見權仲白的聲音,“能讓她醒來說幾句話……也不能支持太久。”
  大太太驀地又大放悲聲,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同聲驚呼,“娘,娘!”
  亂糟糟的西裏間裏,再沒有什麽是真實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夢。
  五娘子自小嬌生慣養,父母視為掌上明珠,怎麽可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在她身上?這場夢,實在是真得太好笑了。
  不知是誰重重地推了她一把,七娘子一下清醒過來。
  眼前的一切,真實得已經不能再真實,權仲白立於床邊向她招手,“世子夫人要和你說話。”
  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同許夫人已經不知去了哪裏,敏大奶奶扶著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正往許夫人的位置上坐。五娘子已經睜開雙眼,那原本還意氣飛揚,原本靈動到了十分的雙眼,渙散成了兩顆大大的黑水晶,她正吃力地轉著眼睛,看著七娘子。
  就像是泡到了一桶冰水裏,所有情緒一律消失不見,七娘子深吸一口氣,緊走幾步坐到五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五娘子的手都已經涼得徹骨。
  “照顧好四郎……五郎。”她的聲音輕得像是一聲歎息,七娘子不得不把頭低著靠近她唇邊。“七妹,四……郎、五郎……娘……不中用,二姐……爹……帶話……”
  七娘子緩緩點了點頭。
  “好。”她鄭重允諾。“我一定把話帶到。”
  身邊又傳來了幾聲響動,權仲白從床邊走開,去了大太太身邊。
  七娘子全無心顧及,整個世界,隻有她和五娘子兩人。
  五娘子吃力地喘了幾口氣,又喃喃,“害我的人,不會放過孩子……”
  “我們一定找到凶手。”七娘子輕聲答應,“四郎、五郎不會有事,你放心。有表哥,有三姨,還有爹,有娘,有二姐,有我,一定會讓四郎、五郎平安長大……”
  五娘子就鬆懈下來,黑水晶一樣的眸子裏,首次聚集起了淚滴。“我對你一直不好。”她輕聲說,一把攥緊了七娘子的手,“我對不起……你……欠你的新衣……來世我再還你!你別往心裏去,別記我的不好……”
  七娘子再忍不住,淚如雨下。
  “你對我已經很好。”她輕聲說,“你對我好得很。”
  五娘子於是吃力一笑,注視著七娘子,開了開口,又合攏了嘴。
  七娘子還當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一時害怕起來,但五娘子又緊了緊握住她的手,好像正在組織語言,隻是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她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他很好。”她不及細想,伏在五娘子耳邊輕聲說。“他和皇上清清白白,外頭的人都是亂說的。”
  她猶豫了一下,又添上了一句,“他還記得你,那年回來,知道你許人了,他很傷心。”
  五娘子一下就笑了起來。
  這一笑,有了些活氣,有了些瀲灩,然而畢竟已經油盡燈枯,又帶了難以挽回的頹唐,好像一朵花快開敗時的風姿。
  她鬆開手,輕聲要求,“孩子……讓我看看孩子。”
  自然有人去抱孩子,七娘子起身攙扶起大太太,讓她坐到五娘子身邊。
  權仲白又出門去不知做了什麽,不片晌,兩位少夫人扶著許夫人,慢慢進了屋子,養娘抱著一對雙胞胎緊隨其後。五娘子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半坐起身要抱兩個孩子,隻可惜起到一半,已經力竭。
  大太太忙一把把她抱住,卻是又淚如雨下,語不成聲。
  五娘子反而平靜一些,她留戀地望著大太太,竭力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娘、我、我好舍不得……我還沒孝順你……養兒方知父母恩,我……”
  又轉開目光去看兒子,才一動,便渾身一震,脖頸軟倒,向後仰倒在枕上。
  權仲白向前幾步,從她發間百匯位置起出了一根銀針,雙手虛虛拂過五娘子眼前,合攏雙眼,低聲道,“諸位請節哀。”
  七娘子渾身發冷,心裏來來回回,隻響著一句話。
  還這麽年輕!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的章節更改了一段話。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沒有男孩,許家男丁長年累月在外公幹打仗,養出的是一群怨婦,目前府裏的三個孫輩都是大少夫人所出
  更改為: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膝下都沒有男孩,許家男丁長年累月在外公幹打仗,養出的是一群怨婦,目前府裏的三個男孫都是大房所出
  還有之前有一章說小五是15歲的世子夫人,是打錯了,是十七歲的世子夫人。
  168節哀
  屋內一下就陷入了死寂,大太太怔怔地坐在床頭,抱著五娘子的手尚且未鬆,好似緊一緊手臂,五娘子就能醒來。
  許夫人麵色慘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麵上都有不忍之色,還是敏大奶奶上前拉了拉大太太,低聲道,“大伯母,放手吧。”
  春分與穀雨抽著鼻子嗚嗚咽咽,隻是不敢放聲兒,得了敏大奶奶的眼色,這才走到大太太近前,輕輕地將大太太拉了出來,把五娘子放平在被褥上。
  五娘子才一躺平,五少夫人就好像是得了信似的,一下彈起來。“還不快把親家太太扶到東裏間去——娘也請一道來,這裏不是久坐的地兒。”
  她本來一向文靜,這時候指揮若定,卻顯出了主母風範,語調雖有哀痛,卻克製得極好,隻是隱隱露出。
  許夫人欲言又止,到底還是順了五少夫人的安排,七娘子同敏大奶奶親自攙了大太太,大少夫人與五少夫人攙了許夫人進了東裏間,五少夫人又請了權仲白進屋,給兩位老人家扶脈,唯恐兩人哀痛過度,又折損了身體。
  權仲白倒也耐心,他似乎對這一情形習以為常,雖然麵色端肅,但行動很有章法,開了兩個方子給許夫人安神,又請閑雜人等回避,他要給大太太紮幾針。
  “楊太太哀痛過度,人已經有些癡迷,長此以往,恐怕痰迷心竅,年老易中風。”
  七娘子與敏大奶奶自然是在東裏間的,許夫人也不肯走,“我……我陪著四妹!”
  她像是一下又老了幾分,鬢邊的白發襯著那瘦骨嶙峋的臉,格外顯得憔悴,結果隻有大少夫人回避出去幫五少夫人分派事務,未幾,屋外又傳來了四少夫人的聲音。
  “太夫人派我來問問——什麽!六弟妹已經……”
  接著就是嗚嗚咽咽,被壓抑過的哭聲,同五少夫人的勸說,“四嫂,現在這裏亂的很,兩位長輩哀痛逾恒,我們不要添亂……”
  她聲音雖輕,卻很堅定,一項項分派事務,安排五娘子易簀並明日的小斂禮,事事有條有理,七娘子側耳細聽,心中無數思緒紛亂流轉,隻在喊著,“到底是誰!”
  是誰這麽大膽,偏巧就選了今天,在大太太來探望的時候給五娘子下藥,居然藥性還這樣剛猛……
  這是根本不怕把事情鬧大啊!
  她不禁掃了許夫人一眼。
  雖說這種事也很難有個定論,但以許夫人和五娘子的關係,她要害五娘子,是根本不需要用這樣的手段的。
  京中規矩,探望產婦,要以產婦生母為先,大太太今日才動身過來看五娘子,別的親眷們就算過府拜訪,也不會進明德堂,再說,生人要給五娘子的藥裏下毒,那純屬癡心妄想。
  還是隻有平國公府裏的女眷,才有這個能耐下毒!
  好在這一房本身女眷還並不很多,說起來也就是三個嫂子並倪太夫人,有下毒的能力。
  可動機呢?
  七娘子耳邊一下就響起了五娘子的聲音。
  “您瞧見幾個嫂子的神色沒有?哼,這一遭,我可算是揚眉吐氣,叫那群小賤人嚐嚐生不出兒子的滋味!”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裏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她的眼神就暗了下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五娘子總是太得意了……生了兒子,雖然有了靠山,但又何必把以後要做的事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這也太遭忌!
  正自出神時,大太太已是受了權仲白幾針,安穩合眼休息,權仲白這才收拾藥箱,向許夫人告辭。
  “死生常事,夫人不必掛懷太多,思慮過甚,反倒更壞了身子,開的太平方子,還請夫人多吃幾副……”
  七娘子心頭一動,忙上前幾步,給權仲白行了禮。
  “權先生!”她聲音很輕,“請先留步……想問問先生,五姐大約喝的是什麽藥。”
  權仲白就擰了擰鼻根,略帶疲憊地吐了一口氣。
  “什麽藥?”他詫異地一掃七娘子,眼裏多了幾許深思,“我雖是神醫,也沒有那麽神,隻曉得是喝了活血的藥,是什麽,摸不出。”
  七娘子給春分使了個眼色——春分頓時會意,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出了屋子,不片晌就端回了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碗。
  “大約夫人就是喝了這碗藥後,不到半柱香就……”
  權仲白神色一動,就又意味深長地盯了七娘子幾眼。
  何止是他,許夫人、敏大奶奶的眼神,都像是被磁鐵吸住一樣,貼到了七娘子身上,又跟向了那碗藥。
  就連大太太都驟然睜眼,死死地盯著青花瓷碗,沒有做聲。
  屋內一下就靜得像是一座墳山。
  “我是醫生,不是藥房掌櫃。”權仲白就有了幾分不耐煩,“七姑娘或者……”
  “權先生!”七娘子加重了聲音,祈求地看著權仲白。
  在她的記憶裏,自己上一次這樣祈求地看著誰,還是在西北的土炕邊,望著看管她與九姨娘的老媽媽。
  “您是神醫,一句話當得十句話……要不是沒有辦法,我是不會這樣麻煩您的。”
  她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五娘子是許家人,死了也是許家鬼,娘家的親戚,隻能在啟殯送葬的時候前來致哀,等大太太略略休息過來,他們就要回去了。
  春分一個小丫頭,怎麽出麵請人驗藥?許夫人身為主母,指望她也太不保險。
  要不把五娘子的死在現在就擺上台麵,恐怕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她就盡量將自己的焦急與絕望,透過眼神傳達出來,告訴給權仲白知道。
  權仲白又看了看許夫人。
  他的顧慮,不言而喻。
  許夫人麵色蒼白,她緊捏著椅把,森然望了七娘子一眼,也輕聲催促權仲白,“請權先生幫個忙。”
  “當不得老夫人這一叫。”權仲白歎了口氣,在屋角水盆裏洗過手,回來端起藥碗一嗅,又以尾指蘸了一點藥汁放進口中品嚐,紅潤唇瓣略一吮白玉一樣的尾指,就有了答案。“這藥是人參、白術、當歸、大棗、黃芪、桂圓等物增減出的十全大補湯,以少夫人氣血兩虛的體質,吃這幾味藥很是相宜,想必是鍾大夫的手筆。”
  鍾大夫便是適前為五娘子把脈的醫生,也是京城名醫。
  “不過,這湯藥味道不對,”權仲白看也不看許夫人的臉色,“有番紅花的香味……嗯?還有些王不留行的苦味?是多加了這兩味藥再不會錯的。”
  他又歎了口氣,低聲自語,“這可麻煩了。”才放大聲音,道,“番紅花同王不留行都使宮縮下血,用得對是好藥。隻是少夫人像是也遺傳了楊太太的毛病,思慮過甚寢食不安、肝經鬱結,本來氣血正是兩虛,再被藥力一衝,下紅難止,前頭幾個大夫又沒有精於針灸的,錯過最好時機,遂無可挽回。”
  大太太咕咚一聲,又栽倒了過去,權仲白瞪了七娘子一眼,才挽了袖子又過去給大太太紮針。
  七娘子卻一點都沒有歉疚。
  大太太愛暈,盡管再暈個十次也好,這件事她是必須要分辨清楚的,否則許夫人迫於壓力,萬一糊塗結案,凶手再出手的時候,肯定就瞄準了五娘子的一對雙胞兒子……那時做得柔婉些不留馬腳,母子三人冤情誰訴?
  她就看向了許夫人。
  許夫人也正看著她,眼神冷得像冰。
  “還請三姨好好照看兩個小外甥。”她輕聲細語地叮囑許夫人,態度毫不相讓。“免得悲劇接二連三……到時候兩家反目成仇,恐怕,亦不是什麽美事。”
  大太太哀痛過度無法履行外祖母的職責,但娘家人卻不能沒個表示。
  五娘子在許家出事,許夫人身為主母,難辭其咎,態度再冷又如何?再冷,也不會更占理一些。
  許夫人眉頭一挑,不由就轉眼去看大太太。
  她略作沉吟,再開口時,態度已經軟化了不少。
  “七娘真是臨危不亂、蘭心蕙質……”到底還是冷笑了幾聲,才肯定了七娘子的要求,“孩子已被抱到清平苑裏,隻要我這個做祖母的還有一口氣,這對金孫,是決不會有事的!”
  敏大奶奶愕然立在當地,望著許夫人同七娘子,未幾,眼中異彩連閃,像是第一次把七娘子瞧了個清楚。
  #
  權仲白索性直接給大太太施了幾針,讓她昏昏沉沉安睡下去,又開了幾張方子給敏大奶奶收著,囑咐敏大奶奶,“待得楊太太醒來,兩時辰吃一副,若是楊太太始終不能氣平,再來找我。”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又道,“隻是我不在宮裏就在香山,未必能脫空出來,若是一時難以聯係,就找鍾先生也是一樣的。”
  以權仲白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的確很有可能□無術。敏大奶奶一臉的感激,連聲應了,才同七娘子一道招呼人安排暖轎,將大太太扶回了楊家。
  大老爺今日在宮中宿值,不到深夜是不會回府的,敏大奶奶與七娘子一道將大太太安頓在正房裏屋,敏大奶奶就告辭,“家裏還有病人……”
  七娘子將敏大奶奶送到門口,感激她,“要不是大嫂在,今日小七一人未必應付得來。”
  敏大奶奶勉強一笑,“七妹不要這樣說,兩房在京裏都沒有多少親人,互相扶持才是正道——我明日再上門來看伯母!”
  匆匆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就回身上了轎子。
  七娘子回了屋,就見王媽媽同梁媽媽、藥媽媽三個老人聚在屋角喁喁細語,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她心頭一酸,仿佛這才意識到,五娘子是真的已經身故。
  她一天水米未進,除了早上吃的半碗粥之外,隻喝了幾口茶,此時精疲力盡,居然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太師椅上坐了,舉手撐著額頭,隻覺得腦袋裏嗡嗡然一片,根本找不出一條成形的思緒。半天,才勉強凝聚出些精神,抬頭吩咐立冬,“把張總管請來吧!”
  不片晌,張總管就進了屋子,恭謹地給七娘子行了禮,態度已是帶上了幾許哀傷。“小的見過七娘子。”
  以七娘子從前的性子,是一定不會受張總管的全禮的。
  可現在她就像是坐在一張針氈上,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疼得發炸,一陣陣地昏眩,幾乎忍不住要趴到椅子上,還哪裏顧得了那麽多?
  她一咬下唇,用這一絲疼痛,恢複了少許清明。
  “想必張總管已經收到了一點風聲。”她開了聲,才覺出了聲音中的嘶啞。“五姐下紅難止,就在剛才已血崩去世……”
  牆角微微的哭聲又大了起來。
  五娘子在楊家長大,雖然性格倔強,和下人們的關係未必很親密,但大太太身邊的幾個仆婦,卻無不是看著她長起來的。
  張總管麵色頓時多了幾分哀痛,“怎麽這樣突然?!”
  他很快又平靜下來。“小人這就打發人去宮中報信,告訴老爺知道。”
  七娘子無力地點點頭,還要囑咐張總管幾句話,卻已經是心力虛耗無以為繼,眼前逐漸發花,金星亂冒,眾人的驚呼聲中,她的世界已成黑甜。
  #
  她做了幾十個夢,雖然清楚自己身在夢中,但卻又醒不過來。前世在孤兒院裏,為了多吃一口飯,也要煞費苦心討好管飯的阿姨,從小上學,她知道自己是最沒有資本逃學偷懶的一個,盡管鄉村小學學風散漫,她依舊努力讀書。
  整個少女時代,貧窮貫穿始終,她所有的一點點財富,在任何一個同齡人眼中恐怕都可以隨手丟棄,總算成年,大學四年,她從一無所有奮鬥到小有積蓄,不忮不求,靠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她最大的噩夢就是腦子不再靈光,那是她為人處事唯一的依仗,隻要腦子還在,再深的絕境她也能找到一條出路,她對生活的要求不多,能生存下來就好。
  可在夢裏,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助。
  她知道自己身處於迷宮中,無數個岔路口隻有一條正確的路,可線索實在太少,倪太夫人的笑臉,五少夫人低沉而清晰的說話聲,響徹了一整個夢。
  “草木灰還沒有來?”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
  “一時的得意算不了什麽,一輩子的得意,才是——”
  “除非我知道他已經結親,親眼看著封大奶奶上門拜訪……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進宮做了中人,不然,我才不要死心!”
  七娘子喘著氣猛地坐起身,隻覺得頭疼欲裂,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慢慢流下淚來。
  “姑娘!”身邊傳來了立夏模糊的驚呼,然後是悉悉索索的穿衣聲,立夏下床挑亮了過夜的油燈,又點了蠟過來,小心地相了相七娘子的臉色。“姑娘……姑娘請節哀,人死燈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七娘子的眼淚流得更洶湧,她又想到了五娘子金紙一樣的臉,極白的白裏泛著微微的黃……
  她還那樣年輕!
  九姨娘的死,鋪墊了足足四五年之久,對於被病痛折磨得寢食不安的九姨娘來說,死與其說是終局,倒不如說是解脫。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她都在為病痛所折磨,隻不過為了兒女,才勉強支撐病體謀劃心機打點繡品……她死得雖淒涼,卻安然,像是一曲終了的餘音,淡而嫋然。七娘子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將哀痛深藏。
  五娘子的死卻太有衝擊力了!
  就在她眼前,一個妙齡少婦不過幾個時辰就咽了氣,她還那樣年輕,有那樣多的快樂未曾享受,在她短暫的一生裏,實在錯過了太多的東西,她犯過錯,跌過跤,隻因她還年輕,她實在應該有更多的時間爬起身學會放下傷痛接受遺憾,享受她的青春!
  “立夏。”七娘子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的聲音還從來沒有這樣滄桑而嘶啞。“我實在很後悔,我實在是很後悔。我應該多抽她幾個耳光,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教她忍耐,教她深沉……”
  她越說越急,終究語不成調,化作了哭聲。
  立夏沉下眸子,將燭台放下,輕輕地按住了七娘子的肩頭。
  “姑娘請節哀。”她又重複了一遍,“人死燈滅,很多事,您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哭得雙肩發抖。
  她哭了一個來時辰,眼淚,終於漸漸是止住了。
  天邊也露出了曙色,立夏打來熱水服侍七娘子洗漱過了,又為她換了素色衣裳,往小廚房要了點心,服侍七娘子吃過,再陪著她去正房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與其說是請安,倒不如說是商議。
  五娘子的死,背後是肯定有隱情的,到底是誰想對這位世子夫人下手,娘家人心裏不能沒有底。畢竟五娘子身後留下的一對兒子,以後就要靠楊家來照應了,指望遠在廣州的許鳳佳與病骨支離的許夫人,未免太托大。
  七娘子吃過一頓飯,心裏倒冷靜得多了,她惦記著權仲白的那幾句話,很想和大老爺、大太太商量商量,推敲疑點。
  卻是才進了正院,就聽到了大太太的聲音。
  “別攔著我!”大太太從來沒有這樣歇斯底裏的叫喊過。“我和他們拚了!許家人全都要陪葬!我豁出去了!楊海東,你敢攔我!都滾開!誰敢攔著我!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聲音裏,已經沒有一點克製,反而帶著顯而易見的瘋狂。
  屋內又傳來了大老爺疲倦的聲音,“太太不妨先醒醒腦……”
  然後就是他的痛呼,一陣撕扯摔打的聲音,瓷器碎裂、重物倒地……屋內哐啷啷的巨響此起彼伏,已是鬧得不可開交。
  169化小
  七娘子頓時眉頭一皺,停住了腳步。
  大太太心痛亡女,不肯善罷甘休,也不出奇。
  若換做自己是她,隻怕此刻許家的所有人都成了痛恨的對象,親戚反成寇仇,幾個可能的凶手,更是恨不得逐一淩遲致死,才能一泄心中痛恨,告慰五娘子天上亡靈。
  可人生在世,快意恩仇四個字,是最有誘惑力,也恰恰是最難辦到的,五娘子若是沒有留下兒女,倒也罷了,偏偏眼下還有兩個姓許的小外甥,才出生十天就沒了娘……
  真是人間慘劇!
  七娘子深深歎了口氣,像是要把一切不平鬱憤都歎出口,才輕聲吩咐立夏,“去找牛總管,請他到孫家傳個話,把二姐並二姐夫請過來坐坐!就說太太哀痛過度,已經迷了心竅,還請二姐來幫著勸勸。”
  雖然在家守孝,沒有大事不能出門,但親妹妹去世,這事已經夠大了,再說,現在明擺著大太太過度悲痛,已經失去理智,口口聲聲要上許家,和許家人拚了……
  立夏急忙應下,匆匆加快腳步出了院子,七娘子再歎一口氣,才加重腳步,進了屋子。
  東裏間內已是亂作了一團,大理石屏風歪倒在地,帶得黑檀木的小圓桌也歪歪倒倒,上頭的青瓷茶具已是碎了一地,大太太蓬頭垢麵狀若瘋虎,雖被幾個媽媽聯手抱住,但仍不斷掙紮,不時大叫,“誰敢攔我!和他們拚了!”看著,已有了幾分瘋意。
  大老爺滿麵寒霜,一身的裝束被茶水濕了半邊,手扶多寶閣,還在和大太太鬥嘴,“你拚,你去拚,你看看能拚死幾個!”平日裏的相敬如賓,已是蕩然無存,
  七娘子不禁又歎了一口氣,她抬高了聲音。
  “爹,娘!現在是吵這個的時候?五姐屍骨未寒,兩個小外甥前程未卜……不找出凶手,隻怕不幾月又要有喪事,未足歲的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
  她清冷的聲音,一下就讓大太太的掙紮之勢,為之一緩。
  七娘子連忙又給小丫鬟飛眼色,輕聲敦促,“還不快把權先生開的藥端上來?”
  好容易軟硬兼施,半是勸半是灌地給大太太喂了藥,不片晌藥力發作,大太太繼續昏睡過去,場麵才得到控製,七娘子又請示大老爺,“昨日娘就昏過去幾次,如今神智又是這樣……是不是該請權先生來扶扶脈?”
  大老爺一臉的不樂意,半天才點點頭,吩咐立冬,“叫張總管拿我的帖子出去……如果權子殷不在宮裏,那就一定在香山別墅,兩頭都問問!”
  屋內這才有了章法,丫頭們上前收拾屋子,又請大老爺進淨房換過了衣裳,兩父女在東次間裏對坐著,一時竟是相對無言。
  大老爺麵上滿是心事,沉吟了半日,才怪七娘子,“昨日的事,我都聽過了,你也太不懂事!”
  七娘子倒是未曾想到自己反而會被責罵,不禁一怔。
  就抬眼看向了大老爺。
  大老爺一臉的陰霾——這個前任封疆大吏,如今的閣老,似乎也已經因為女兒的夭折而亂了方寸。
  “小五嫁到許家,就是許家的人了,你當著你三姨的麵請權子殷嚐藥,不是不信你三姨是什麽?兩家關係本來就尷尬——”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一抬頭,第一次打斷了大老爺的話。
  “五姐也是您的親生女兒!”
  她從來沒有這樣看不起大老爺。
  從前在西北,大老爺對九姨娘與自己不聞不問,她也從未責怪過自己的父親。家裏女兒多,難免照管不過來,七娘子對大老爺沒有一點感情,所以也就沒有期待。
  這些年她也感念大老爺供給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她要得少,大老爺給得雖不多,七娘子卻也滿足,是以兩父女反而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多年相處,總不是沒有情分。
  但大老爺的這句話,實在是將他的自私,一展無餘。
  大老爺頓時啞然。
  他細細地審視著七娘子的表情,片刻,才冷笑。
  “你以為小五就這樣青年夭折,父親心裏不痛?你以為爹心裏沒有小五?”
  他又壓低了聲量,“可楊善衡你要是以為,什麽事能憑著性子來,那我就是全看錯你了。你三姨難道不知道小五的死有蹊蹺,她難道不知道私下查證那碗藥的不對?犯得著要你越俎代庖,當著眾人給她沒臉,把醜事活生生地扒拉出來由著人議論,讓你娘發起瘋來要和許家翻臉?平時看你是個好的,怎麽到了關鍵時候隻會壞事!日後兩門親戚,還怎麽走動?!”
  七娘子冷冷地盯著大老爺,慢慢地吸了一口氣。
  她這才知道大太太為什麽這樣看不起大老爺。
  事情都鬧到這一步了,想的還是不能給許夫人添不自在,不想和許家翻臉……
  她一直知道多年來獨自謀生,已經讓自己冷靜得近乎冷血,有時候,也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些。
  可對著大老爺,七娘子才知道什麽叫做冷酷。
  或者在大老爺心裏,除了九哥,所有的一切都在政治利益之後,即使是親女兒的死也一樣如此吧。
  “三姨畢竟是許家主母。先且不說病得厲害恐怕無力找出凶手,就算是三姨強打精神偵破了此案,”她的聲調清晰冷靜。“五姐的死,主使者無非就是那麽幾個,不是兒媳就是長輩,三姨再疼五姐,也不可能為了她和親家決裂。怎麽原來爹覺得,害死五姐的凶手隻消受一點懲處,這件事就算完了麽?”
  話中的不屑,清晰可聞,大老爺又哪裏聽不出來。
  他眉頭一跳,嘴邊的幾絲肌肉也有些抽搐,“要讓一個人受到懲罰,也未必一定要把事情鬧大!”
  七娘子猛地咬了咬舌尖,心知看法不同絕無調和可能,再說下去,隻是徒然添亂,她咬住了就要出口的反駁,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輕聲道,“小七資質駑鈍,不若父親思慮周詳,料敵機先。隻可惜父親當時並不在場……”
  她硬生生地吞下了後頭的諷刺。
  大老爺顯然餘怒未消,雖沒有聽出七娘子話裏的意思,但卻也還要再說什麽。
  他看了看七娘子平靜的容顏,忽然間又心灰意冷。
  女兒大了,早過了仰自己鼻息過活的年紀。
  真要鬧翻了,把往事再翻出來說,反而又鬧得不清。說到頭,誰肚子裏沒有委屈?
  “算啦。”他擺了擺手,“現在還是先緊著你娘來吧,等權先生來把脈了再說!”
  話聲剛落,牛總管又進來回報,“平國公送了帖子來,說是要上門拜訪……”
  大老爺忙起身跟著牛總管疾步外出,也顧不得再搭理七娘子。
  七娘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疲憊地握住臉,將臉埋到手中,半天才抬起身,試了試額溫。
  立冬才端了茶進來,見七娘子的動作,反而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問,“七娘子這是……”
  “我有一點兒發燒。”七娘子力持鎮定,“得先回去歇著了,你給梁媽媽傳個話,讓她請個大夫來為我開一帖藥……”
  立冬上前一試七娘子的額溫,不由大驚,忙扶住七娘子往炕上躺,一邊輕聲道,“是是,這就叫人請去,您先睡一會,別著急,別著急……”
  七娘子於是沉沉睡去。
  #
  她再醒來的時候,已是鼻塞麵熱,一起身先打了兩個噴嚏,腦袋倒是清醒過來,隻覺得後腦勺針紮一樣疼,耳邊還有些嗡嗡的響。
  一動就有兩個人過來扶住自己,又有人輕聲勸,“姑娘張口喝些水。”
  七娘子張開口,徐徐飲下一盅帶了杭白菊味道的清水,低聲問,“我燒退了?”
  立夏聲音裏不由帶上一點崇敬,“權大人來紮了兩針,燒就退了。”
  她頓了頓,又道,“權大人還說,請姑娘不要過於悲傷……您的性子本來就沉潛,有什麽情緒不發作出來,全積鬱在心裏,很容易就憂思成疾,這樣的燒再來幾次,好容易將養回來的元氣就更弱了。”
  七娘子不禁長出了一口氣。
  權仲白就像是神仙中人,說的話都是對的,都是好意,可自己俗人一個,俗務纏身,又怎麽可能做到心無憂慮。
  “替我謝過權先生沒有?”她靠回枕上,聲音小得像蚊子叫,“要不是他開出的方子,咱們恐怕連現在的身子骨都沒有呢。”
  立夏會意地一笑,為七娘子掖了掖被角,“私底下已是為您轉致謝意了。權先生說,醫者父母,這是他該當做的。”
  又露出了些許憂慮,衝帳幔外頭努了努嘴,“咱們沒有搬動您……二娘子方才帶著二姑爺回來,剛才哭了一通,現在正在和太太吵架。”
  七娘子一怔,這才聽見了帳幔外頭隱隱約約的聲響。
  二娘子的聲線,赫然便在其中。
  她似乎很激動,聲調高亢而冷酷,大太太卻是不管不顧地大喊,雖然聽不真說的是什麽話,但七娘子不必聽,也知道兩人吵得肯定是五娘子的死。
  忽然間,她有些不大肯定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
  旋即,她又想起了倪太夫人的笑。
  七娘子的眼神頓時就冷硬了起來。
  就算許夫人再想為五娘子伸冤,頭頂還有一個婆婆,名門望族,視名聲如命,她未必能有魄力追究下去。
  自己不鬧開,恐怕五娘子白死的幾率,占了五成。
  餘下的五成,還要看許鳳佳能不能及時回來——以他的性子,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但廣州距離京城太遠,就算他星夜回京,也未必能找到蛛絲馬跡……
  答應了五娘子要找出真凶,她就從來沒有打算把此事輕輕放過。
  隻是大老爺的那番話,一下又回到了七娘子的腦海裏,讓她再度有了歎息的衝動。
  “人生真是難!”她輕聲和立夏感慨,“要找到一條兩全的路,談何容易!”
  立夏麵帶不解——是啊,她再聰慧,對大老爺的了解,也未必有自己的幾分之一。
  七娘子就又歎了一口氣。
  帳幔外的聲響一下小了下去,不久,輕輕的腳步聲踱進了東次間,立夏起身行禮。
  “二娘子。”
  二娘子掀起帳幔,一雙含煞眼,就出現在了七娘子眼前。
  姐妹倆對視一時,居然都是欲語無言。
  “二姐。”七娘子再歎一口氣,輕輕地叫。
  二娘子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本來容貌不過清秀,此時已有二十五六歲,雖然青春正盛,但麵容刻板,已是有了侯夫人的威儀。
  這一哭,反而顯得格外年輕,看著就像是二十剛出頭的年歲,好似一個剛見過世麵的小姑娘,對什麽事都心中無數。
  七娘子不由得陪著落了幾滴淚,立夏就大皺其眉,上來勸,“權先生說了,您現在可不能哭,一哭恐怕又要發燒……”
  二娘子就忙擦了擦眼,強笑,“是我不好,反倒來招七妹。”
  兩個人就又怔怔地相對而坐,都不知說什麽好。
  立夏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半坐起身,從東裏間的方向擺了擺頭,對二娘子挑起眉,做詢問狀。
  二娘子就苦笑,“聽說是娘親自把那碗藥喂給小五,是以格外不能平複心情,雖說經過勸說,已是打消了親身前去鬧事的念頭,但到底還是派了王媽媽過去……我攔都攔不住!”
  見七娘子詫異,又解釋,“娘叫王媽媽代她從太夫人開始罵,罵太夫人管家不嚴,教出了狼心狗肺喪盡天良的家裏人,叫小五白白……送了命。”說到最後幾句,聲音中又現了哽咽。“還要王媽媽去罵三姨,不過我想,王媽媽就算敢真罵出口,也是一定不敢罵三姨的,事情,還不算太難看。”
  五娘子真是一脈嫡傳,盡得了大太太的性子。
  七娘子沒想到大太太著急起來,也是這樣的蠻不講理,麵子兩個字,竟是全顧不得了。
  雖說痛快,但究竟於事無補,上門辱罵平國公的母親,是對許家麵子嚴重的冒犯,就算平國公夫婦不介意,許太妃也未必不介意。
  七娘子就沉下眸,歎了口氣。
  人生在世,真是有多少無奈!
  “恐怕王媽媽也未必敢……”她字斟句酌。
  二娘子苦笑,“若是不罵就要被賣,她不敢,也得敢了。”
  隻看二娘子臉上的苦笑,就曉得她也拉不住大太太了……如今的大太太,就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已經被激起血性,不殺戮一番,是絕無法冷靜下來的。
  七娘子想說些什麽,卻發覺自己的言辭,居然如此蒼白無力。
  人的生死,並不是幾句寬慰的言語可以掩蓋的。
  恐怕就算許家人誠心賠罪,大老爺也一意緩和,許家與楊家的關係,從今往後,依然要走低一段時間了。除非許家人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教出凶手,這凶手,還必須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行凶理由……
  她在許家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已經賭上了許家和楊家之間的聯盟關係!
  以大老爺的性子,隻是責怪七娘子幾句,都算是客氣的了——改革在即,楊家麵臨的壓力本來就不小,再和許家疏遠,隻怕更是孤立無援了。這,畢竟是關乎整個楊家的大事。
  可五娘子還那樣年輕!
  “二姐……我……”她不禁低聲問。“我在許家,是不是……做錯了。”
  二娘子一怔,她並沒有不解,顯然是早已了解了事情經過。
  ——就深吸了一口氣,坦然地看向了七娘子,“若我是你,我會做得比你激烈百倍。”
  是啊,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
  想到了在西北的那一夜……
  她輕輕一甩頭,掐了掐虎口,讓輕微的疼痛幫助自己冷靜下來。
  事情,要一項一項地辦。
  “眼下就看許家的態度了。”她輕聲下了結論。
  二娘子攥緊拳頭,垂頭輕輕地將手擱在了大腿上,神色陰霾。
  “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不要說娘,我,都不會罷休的。”
  她又放開手,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區區一個太妃,很了不起嗎?我們家在宮裏,也不是沒有能說得上話的靠山!”
  七娘子忽然意識到,雖然楊家看似危機四伏,比不上許家根基深厚,但恐怕許家還未必敢真和楊家撕破臉皮。
  她料想得不錯。
  五娘子的頭七一過完,許家就派人送了真凶上門。
  或者,該稱為最適合的凶手,更合適些。
  170凶手
  “家裏小藥房管事的洪媽媽,雖然樣樣都好,但酒後就容易犯糊塗。”
  “她素來將少夫人的藥材看得很仔細,平日裏是一定會親自包裹的,偏偏也就壞在了這上頭,那一日家裏有喜事,多吃了一口酒,回來頭暈腦脹的,包藥材的時候,就把給大少夫人屋裏的兩個養娘配的王不留行,同藥房裏常年儲備的一小撮藏紅花給包了進去。”
  許夫人派了老媽媽親自上門向大太太解釋。
  大太太一句話都沒有說,操起小幾子上的茶碗就朝老媽媽丟過去。
  老媽媽躲都不敢躲,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臉,眼看著臉上就紅了一大塊。
  “滾出去。”大太太的聲音冷得像冰。“馬上給我滾出去!”
  就連大老爺都很不滿意,重重地放下了茶碗,“三姐查了這幾天,就找到這麽一個替死鬼?這故事也編得太牽強了些。”
  他眉宇間就帶上了少許陰霾,“雖說也能體諒三姐的難處,但這也實在是太欺負我們楊家在京城沒有多少親朋了吧。”
  對大太太的火氣,老媽媽還能泰然處之,可大老爺一發話,她就慌神了。
  “閣老的話,實在是不敢當!”老媽媽連連磕頭,“隻是,隻是夫人也難,半個多月幾乎沒有合眼,院子裏的人,全都審了個底兒掉,除了洪媽媽之外,是沒有一點疏漏。產婆是孫家夫人送來的,陪護的媽媽們全都是娘家的陪嫁,院子裏抓藥煎藥的丫頭媽媽,全是少夫人一手提拔出來的,真是、真是隻有洪媽媽一個疑犯……”
  七娘子忽地插口道,“藥是什麽時候煎下去的。”
  老媽媽渾身一震。
  才遲疑了片刻,七娘子就冷冷地道,“三姨審了這麽久,不至於連這麽一點問題都沒有想到要問吧。”
  屋內的兩個大佬,目光卻都集中到了七娘子身上。
  大太太眼神裏有驚異,有深思,也有明顯的感激。大老爺卻是多了無數的警惕,七娘子似乎都可以看到他的眉頭已經暗暗皺起卻又鬆開,那一句“你又想做什麽了”,已經含到了唇邊。
  老媽媽卻沒有任何辦法。
  隻要許夫人有盡心審案,這個問題,她是肯定必須馬上回答的。
  “這藥要小火慢煎八個時辰以上最有效應,大約是前一天傍晚煎下去的。”
  七娘子不禁一皺眉。
  她還沒有開口,大太太就接續了往下問,“從煎下去到小五服、服藥,有誰進出過明德堂?”
  老媽媽又是一震。
  她抬起頭死死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回答,“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五少夫人分頭來過、府裏的二姑娘與三姑娘結伴來過,五姑娘獨自來過,還有太夫人並夫人都派人進過明德堂問少夫人的好。娘家人上門前,我們婆家人要全上門探視過,才不能算是失禮。”
  也就是說,府裏排得上號的女眷都有嫌疑了。
  大太太的目光越發冷硬了起來。
  大老爺卻打了岔,“兩個小娃現在怎麽樣?”
  提到兩個小外孫,屋內的氣氛頓時一暖,大太太精鋼塑就的麵孔似乎有所鬆動,老媽媽也鬆了一口氣。
  “吃得好睡得好,在清平苑由兩個養娘十二個時辰輪流看管,誰都不放進屋裏來,吃喝從采買到廚娘,都是三十幾年的老人,絕對可靠。”她巨細匪遺地交代了兩個小少爺的起居,“每日裏吃了睡睡了吃,精神頭很好,一天可以睡五六個時辰。”
  七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大老爺,又看了看老媽媽,她微微地撇了撇唇角。
  這麽一打岔,大太太也就沒有再發火。
  “我再寬限十天。”打發老媽媽下去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像是刀子一樣銳利,“不管是誰害了我的女兒,三姐必須給我一個交代,她舍不得自己賢惠的名頭,不願做惡人,可以,名字必須給我交出來。誰讓小五青年夭折,我就要她也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
  老媽媽肩頭一縮,打量了大太太一眼,見大太太麵容平靜似水,反而更害怕起來,抖抖索索地退出了屋子,哪裏還有往日的半點威風。
  大老爺卻是心亂如麻,欲言又止,對著大太太歎了幾口氣,大太太都置之不理。
  他隻好遷怒於七娘子,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起身徑自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悄悄地退出了正院。
  隻從老媽媽來訪一事,就可以看出幾個重量級當事人,實際也是各有心思,長此以往,不是懸案,都要鬧成懸案了。
  大太太的心思是最簡單的,已經近乎瘋狂,反而不需要多說。大老爺的心思,卻隻有七娘子這樣跟隨他多年的受寵女兒,才能揣摩出個三三兩兩。
  這位新閣相固然心痛於女兒的死亡,但卻絕不想激化了楊家和許家的矛盾,可又不願意將此事輕輕放過,免得叫許家看小了自己,看小了楊家。他想要一個答案,並不願被許家敷衍,但卻在事情可能牽扯到許家的上層人物時立刻有了顧忌。
  單從事理上說,七娘子能夠理解這個成熟的政治家,楊家幾乎是馬上就要掀起一場新的改革風暴,在這時候,任何一點助力大老爺都不會放過,不要說是許家這樣的大棋子了。
  前朝的徐階為了除掉嚴嵩,不惜把親孫女許配給嚴世蕃當姨娘……放過一個女兒的死,又算什麽?恨他也好,看不起他也罷,一個政治家最看重的,始終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許夫人則恐怕是三方中最為難的一方了。
  七娘子毫不懷疑,她也渴望找出真凶,三個庶子媳婦與一個婆婆,這四個可能的凶手沒有一個是她的朋友。她一定是很賣力地在追尋真相,隻是她也很懷疑許夫人的身體能否容許她作出明智的判斷與推理,將這位大膽殘酷的天才型凶手逼出水麵。
  並且許夫人也有自己的難處,她是許家主母,許家媳婦出了醜事,跌的是整個許家的麵子,對外,她不得不維護自己的媳婦……她也有許家的尊嚴要顧,即使理虧,也不能任由楊家拿捏。是以她隻在下人身上做功夫,對幾個上層人物,卻隻字不提。
  她甩了甩頭,又把思緒轉移到了凶手身上。
  她不覺得這是預謀作案,也不認為這是下人的所作所為。許夫人的解釋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下人畢竟隻是下人,隻要做好本分,五娘子對於她們來說並不可怕。
  可對三個妯娌來說就不一樣了,五娘子的崛起,在不同程度上直接妨礙了三個妯娌的利益,沒有誰不是受害者,問題隻在於是誰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動手殺人,或者說,是誰有這個性格,會想要直接從**上消滅自己的對手。
  她又搖了搖頭。
  七娘子並不了解這三個少夫人,單從這一點印象,她不可能把幾個凶嫌摸透。深宅大院的女人,誰都有兩張臉,麵上最嫻靜的大少夫人,私底下說不準就最喪心病狂。
  她隻能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凶手的性格。
  這很可能是個大膽而瘋狂的天才型凶手。
  或者隻是單純地過來應卯,探望一下正是得意的五娘子,被她話裏話外透出的春風得意,刺激得銀牙暗咬。
  往外離去的時候,忽然見到耳房裏煎藥的老媽媽捧著肚子離了屋子……
  閃身進去出來,一分鍾都不要,自從五娘子生產就片刻不離身的小藥包就沒了蹤影……左右一張望,又扶著貼身丫鬟的手,笑嘻嘻地出了院子。
  不管死不死,總歸會添些產後的毛病,死了最好,不死,大血崩後大傷元氣,隻怕五娘子就自顧不暇,沒有閑心在府裏興風作浪了。
  這是完全可能的事,明德堂裏外進出的人雖多,但總有空蕩蕩的時候,再說,就是因為五娘子事兒多,很多時候,明德堂裏的下人都被她派出去要東要西,院子裏的人反而不多。
  七娘子撐著臉,在心中的凶手麵容上,代入了三個少夫人的臉。
  都沒有一點違和感。
  她歎了口氣:要找出真凶,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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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再過了半個多月,五娘子的頭七都過了,許夫人到底也沒能拿個交待出來,每一次派人上門來請安,到最後都是不歡而散。
  秦大舅、平國公、許夫人,輪番上門來見大太太,大太太總是重門深鎖,回一個不見。最後,她將日期寬限到百日內,並放言百日內許夫人不能給個答案,她就要上順天衙門訴倪太夫人、許夫人並三個少夫人合謀殺害五娘子,把事情鬧大。
  這一招雖然粗俗,但卻是極有效的威脅,據說當時傳到國公府,就把倪太夫人氣得吐了血。
  京城的高門大戶最看重的就是臉麵,又還有什麽是比吃官司更跌臉麵的事?訴的還是這樣真真切切有板有眼的案子,有神醫權仲白的證詞在……到時候順天府丞上門拿人,許家的幾個女眷,難道還真要被收押進牢內,上公堂拋頭露麵給人看笑話?
  真要走到這一步,許家和楊家就真是徹底決裂了。
  可要交出一個讓大太太滿意的凶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一回事,沒有真憑實據,誰會做這個明知必死的替罪羊?
  大老爺成天愁眉不展,胡須撚斷了幾根,看著七娘子的樣子,就好像看一隻癩蛤蟆。
  七娘子置之不理,到最後索性閉門不出,成日裏隻在後院讀書寫字,也不到大太太跟前去了——大太太現在看著她就想到五娘子,一想到五娘子,就悲從中來。
  偏偏就在這時候,廣西雲南一帶,苗族又起事了,這些土司自從北戎覆滅,就有些不大安分,今年終於按捺不住鬧起了波瀾。許鳳佳告假回家奔喪的文書才到了京城,那邊新帝命他為討逆大將軍順路前往鎮壓的敕令就到了.
  國事自然大於家事,許鳳佳隻得派親兵回家送信,告知眾人此事,便率兵往廣西去了,山路難行,很快連兵帶將就都沒了消息。
  四月底,京城已是草長鶯飛,有了夏天的樣子,南來的風吹過白塔,在太液池上激起了陣陣波瀾。小時雍坊就在太液池邊上,幾個小丫頭都爬到樹上,看過了太液池的風光。
  大老爺難得地接了七娘子出外書房服侍。
  自從她在許家越俎代庖,把五娘子為人所害的事實擺到了台麵上,七娘子就久已經失寵於大老爺,今日忽然派人傳召,肯定不是為大老爺解悶去的,七娘子心下雖納罕,卻也並不慌亂。
  她隨著領路的台媽媽——台媽媽倒是取代了董媽媽,肩負了來往於內外院傳遞消息的工作——一路進了小書房,才進裏間,就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打了個正臉,還沒有來得及回避,大老爺就介紹,“這是你許家姨夫,還不快來拜見。”
  他對七娘子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好的臉色了。
  七娘子心下越發好奇,麵上卻自然敷衍得好,她規規矩矩地給大老爺並平國公許衡,平國公將她上下細看了幾眼,才微微一笑,舉手衝大老爺告辭。大老爺又忙帶著七娘子,將平國公送下了台階,看著去遠了,才收斂笑意,將七娘子帶進了書房內。
  他對七娘子的態度,卻又是一變,好似一切齟齬都未曾有過,回到了最初發現七娘子優點的那一陣子,看著她的眼神裏除了笑意,更多的,還是滿意。
  “許家那邊今天親自上門,說得是兩件事。”待得換過茶,父女對坐了,大老爺才開口說起了許家的事。“四郎昨日裏發了高燒,雖然今日燒退了,但還是讓眾人嚇得不輕,另一麵,你三姨連日操勞,今日終於是繃不住又昏死了過去,請權子殷上門扶了脈,據說……很可能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提到許家,他麵上自然就帶了三分的戚容,七娘子看在眼裏,卻覺得有幾分好笑,她點了點頭,麵色泰然。
  “也是時候了。”語調不禁又略帶了諷刺。
  老媽媽當時,的確是聽懂了大老爺的暗示。
  大太太對五娘子的死,已經有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窮追不舍,好像饑渴的獵狗,一定要找到一頭獵物,才能發泄心中無盡的嗜血。
  要驚醒她的這種“不正常”的狀態,讓大太太重新成為一個會算計懂取舍,能壯士斷腕的主母,就隻能動用非常手段。
  大老爺當時問起小外孫,不能不說是一種提點。許夫人隻要不是傻的,當然想得到以小外孫的安危來提醒大太太:逝者已逝,還有更多的活人,需要大太太的關心。
  這一招雖然淺顯,但直擊人心,就算七娘子早已料到此事,也沒辦法作出應對。畢竟四郎、五郎在許家人手上,他們是好是病,還不是許家人的一句話?
  “你娘聽見了之後,一下又暈了過去,現在醒來,心境已經平緩了許多。”大老爺徐徐地繼續著話頭。
  看得出,他心情不錯。
  七娘子不由得又摸了摸身上的孝服,五娘子去世,她要服大功喪九個月,現在身上穿的還是粗麻布衣服。
  “一會兒,你進正院陪你娘說說話,也寬慰一下她的心情。”
  大老爺又吩咐了幾句瑣事,才深吸了一口氣,端肅了神色,望著七娘子的眼睛往下敘述。
  “許家還說了一個意思——眼看著你三姨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來,即使熬過來,恐怕也是苟延殘喘,無力處理家事。太夫人年事已高,更不宜勞動,平國公意思,公府是必須有一個當家做主的世子夫人,進門就要當家,免得府裏內外失衡,讓鳳佳心冷,等鳳佳一年的齊衰喪服完,他想為鳳佳續你為妻。這一年裏,暫時將兩個小外孫送到秦家舅舅府上喂養。當然,有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這裏麵的意思,你是明白的。”
  “姑且不論你娘怎樣想,這門婚事,我是已經答應了下來。一年後等鳳佳出孝,你們立刻完婚,你姐姐的兩個兒子能不能平安長大,就看你的手段了。我知道小七和姐姐感情深得很,又很想查出真凶,為此不惜綁架兩家關係。想必,是一定不會推辭的。”
  七娘子腦際嗡然炸響,木然地看著大老爺,一時間,竟然做不出任何反應。
  大老爺話裏也沒有一點商量的意思,他語氣篤定,這話與其說是商量,倒不如說是告知。話裏更帶了隱隱的譏誚,好像在笑七娘子搬起石頭,反而砸了自己的腳。
  “沒想到剛才請你三姨夫稍等,我親自進去和你娘一說,你娘也是滿口答應,一會兒進去,她想必也有很多話要囑咐你。”大老爺的聲調雖然溫存,但聲音後的東西,卻冷銳得像冰。“我明日就要發奏章請行地丁合一之法,還有很多事要做,小七先下去吧。”
  七娘子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怔怔地凝視著大老爺的麵孔,像是從來未曾認識這個陌生的政客,半天,才擠出了一抹幹澀的笑。
  “大人真是信任楊棋。”她慢慢地站起身,望著大老爺的目光,好似兩根穿心的箭。“或者我該說,在大人心裏,我楊棋隻是個聽話的棋子,斷然不可能反噬?大人就不怕……我含怨出嫁,反、而、生、事?!”
  這一番話,被七娘子問得鋒銳無比,好像夾了幾把小刀子在裏頭,直戳進了大老爺的耳內。
  大老爺卻不驕不躁,隻是悠然啜了一口茶,微微一笑。“小七怎麽是衝動之輩,若是九哥作這樣的威脅,或者我還會信,你嘛,就是殺了爹,爹都不信。”
  是啊,她還有九哥!她不能將九哥置於自己與父母的鬥爭之間,叫九哥難辦!
  七娘子急怒攻心內外交煎,一時間心頭好似有幾千把刀子在戳,大半天也說不出一口話。
  勉強一張口,要說幾句場麵話時,卻是喉頭一甜腥熱噴出,桌上頓時就多了一口鮮紅的血。
  她一下就嚇得捂住了口。
  就連大老爺,也是麵色一變。
  他似乎反而因為這一口血而暴怒了起來,站起身舉手就摔了七娘子一巴掌。“你不是在乎你五姐的死,勝於整個楊家的前程?敢把楊許二家的關係放上天秤,就別怨自己成了籌碼,就算是死,你也得到許家再死!在我麵前吐血有什麽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重新吃進肚子裏!有女不肖——楊棋,你別自以為聰明,你才是整個楊家最不肖的女兒!”
  七娘子捂住臉的那一刹那,想到的卻居然不是自己。
  她想起了當時五娘子挨了大老爺那一巴掌時的反應。
  在挨打之前,她尚且有很多委屈,可挨了那一巴掌之後,五娘子眼底,就僅剩倔強。
  因為她已經徹頭徹尾的心冷了。
  五娘子或者有很多事都比自己糊塗,但在對大老爺的了解上,卻要比七娘子更早就已經透徹。
  此時此刻,她也不願讓自己的挫敗流露出半分,泄露給大老爺知道。
  她抬起頭,平靜地拭去了唇邊的血跡,挺直脊背,對大老爺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小七本來就不聰明。”
  她的語氣比春風更軟,眼神,卻硬得像是鋼,是鐵。“父親教訓得是,小七還有九哥,還有子繡表哥,還有未曾謀麵卻心切一會的連世叔,在這世間,我並不是無依無靠!還有那麽一兩個人,垂憐我的身世,在乎我的喜樂!”
  大老爺神色驟然一動。
  正要細問,七娘子卻已經轉過頭,頭也不回地出了小書房。
  171破立
  她一路走一路微笑,雖說自己也知道,這微笑多半也帶了幾分假,或者並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這笑已經是她僅剩的一點驕傲。
  七娘子一進屋,就聽到了立夏等丫頭的笑聲。
  這些日子以來,府裏氣氛壓抑,丫頭們行動都不敢大聲,也就是過了百日,才敢稍微放鬆一些,輕輕地笑幾聲。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這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卻是打從心底就煩躁起來,她沒有招呼誰,就徑自進了裏間,隨手帶上門扉,掛上了平時設而不用的小銅鎖。
  清脆的落閘聲一起,她的眼淚就應聲而落。
  七娘子自從回了蘇州,還從來沒有像這樣軟弱地為自己掉過眼淚。
  她也從來沒有麵臨過真正的絕境。
  從前二太太圖謀九哥,先下毒後進讒言,姐弟倆看似安穩,實則身處驚濤駭浪的時候,七娘子從來沒有哭過。
  她相信自己總能等到機會除掉這個心腹大患,她知道隻要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
  甚至於當許鳳佳想要不顧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腸回絕的時候,七娘子也從來沒有掉過這樣洶湧的眼淚,她雖然傷心,但這傷心,隻是一份哀悼,而並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後的死心。
  可是現在,她絕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親事上達成了一致,從前那些虛假的許諾“小七不點頭,娘就不答應”,想必在此時,也已經被大太太拋諸腦後。
  是啊,在沒有牽扯到兩個親生女兒的時候,或者大太太還有閑心對幾個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處,或者她對自己也有了一些情分,當她說出親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時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幾分真心的。
  可這幾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衝,又還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顆棋子,要放到哪裏,就放到哪裏,容不下一個不字!
  她已經找不到一點生機了,在這局麵中,她看不到一點活路!
  孩子還沒有滿月生母就已經過世,許鳳佳還這樣年輕,公府需要一個女主人,周年後他不續弦可以,五年後,十年後呢?
  孩子畢竟還小,續弦過門,心裏怎麽可能沒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過去,也已經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她是肯定不會鬆口的!
  大老爺心心念念,隻是不想和許家翻臉,許家許下的這個承諾,又能保證外孫的繼承權,又能緩一緩兩家的關係,他會鬆口反悔,就不是楊大閣老,也坐不到閣老這個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請封錦入手,從外力破壞兩家的婚約……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頭。
  子繡表哥一直不在京裏,去向成謎,她固然有辦法送出信來聯係到封錦,但她有沒有這個臉讓封錦拋下公務匆忙回京,就為了解決自己的婚事?
  再說,封錦雖然受寵,但要一人獨挑兩家,同時得罪文臣武將——她也開不了這個口!
  至於連太監這樣鏡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沒有考慮在內。許家與楊家或者不敢得罪連太監,但也絕非連太監可以隨意拿捏的小螞蟻……
  剛才那句話,不過是氣急時衝口而出,為了打消大老爺的氣焰,讓他臉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還是想得太淺了!
  在平國公府裏的那一天,是七娘子這幾年來首次失算,她為五娘子的去世震懾,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想過,續弦人選,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雖說嫁進許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選擇,但她畢竟也於其中推波助瀾過,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一點歉疚沒有道理,但卻最難免。
  就是這一次她拋開算計,拋開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逼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如若當時她沒有出頭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蹺,以大太太的傷心,未必能意識得到事情不對。這件事說不準也就含混過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進許家,大老爺都不會肯。畢竟許家有那麽一對雙生子,有過那麽一個原配楊氏,已經可以保證兩家的親緣聯係更緊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沒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動,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負她臨終所托。當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調查開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爺為了政治利益,什麽事做不出來?大太太一心隻念五娘子,怎麽能顧得上她,誰都沒有想到施舍一點自由意誌給她,當大老爺那句話出口的時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點生機,局麵全死,盤都盤不活了。
  自從拒絕了許鳳佳,她就從來沒想過和他結為夫妻這樣的事。
  連五娘子尚且壓不住場子,第一年落得個任人欺淩,她這個偽嫡女麵對許家如狼似虎的妯娌親戚,又哪有一點勝算?接下來的十數年間,她要用多少謀劃才能鎮得住場子,才能在許家立得住腳?
  更不要說許鳳佳秉性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絕之後,愛意轉成恨意,說不準對自己已經恨之入骨,嫁給這樣一個丈夫,在這樣一個比楊家險惡了無數倍的地方過活,這日子可能有一點生趣嗎?
  自從穿越以來,即使在最落魄最絕望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放下自己的鬥誌,為了生存,她失去過太多,有些是她主動舍棄,有些是她不得不放棄的東西,她失去她的童年——兩次,失去她的純真,失去了她的熱情,她的善意,她變成了一個冷漠而謹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連自己都不夠喜歡的人,可她從來沒有放下過自己的鬥誌,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逼著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園,走出楊家,進入一個簡單一些的後院,嫁給一個對她有一點好感的丈夫,開展一段不那麽身不由己的生活。
  權家、桂家……她並不挑剔,權仲白與桂含春心裏有沒有別的女人,她也並不在意。她想要的就隻是一段能夠稍微自主的日子,男主角是誰,並不太重要。
  到那時,她所曾經被迫放棄的東西,那些生活的樂趣,慣看秋月春風的閑趣,憑欄聽秋雨的意趣,她可以一點一點地找回來,她可以重新生活,而不再是生存。
  沒有這個信念,她怎麽能在楊家支持下來?
  這麽多年下來,她將所有的情緒藏在心底,恨不敢恨,愛不敢愛,為的無非是別擋了大太太的路,在她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沒有誰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所謂的體麵,不過是大太太給她的一朵虛假而甜蜜的泡沫,是對她多年來小心經營漫不經心的獎賞,隻要讓她意識到一點點自己的威脅,不論是生母之死的玄機,二太太倒台的內幕,還是許鳳佳提親前的那些糾葛。這些秘密隻要泄露出一點,就足以讓她在頃刻之間喪失所擁有的一切。在內宅,主母就是天,大太太縱使昏聵,也不是一個沒有出嫁的庶女可以抗衡的。
  所以多年來她小心翼翼,她幾乎斬斷所有想望,隻求生存兩字。所望者無非是成功走出楊家,走出這個遍布錦繡的棺材,走到哪裏,她已經不去挑剔。
  就連這最後一點小小的奢求,楊家都要拿走。
  生活把她逼到了絕路,連她能保有的最後一點希望都不放過。
  七娘子猛地抬起頭,仔細地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她握起了慣常使用的甜白瓷沉口杯,猶豫了片刻,猛地將它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沉口杯碎成了幾片,她蹲□仔細地尋找出了最大也最銳利的一片,在腕間比量了又比量,又試著劃了劃桌麵,果然見得精致的鋪巾,已經被劃出了一個小口。
  對大老爺的威逼,她沒有一點招架的餘地,所有抗衡的辦法,都要將她在這世間還在意的幾個人扯進這尷尬的局麵裏。讓他們麵對不堪的現實,對抗一個根基深厚的官宦家庭。
  如果生存得沒有尊嚴,她至少可以選擇有尊嚴的死。
  大老爺再能耐,又能把死人複活,嫁進許家去麽?
  七娘子猛地一咬唇,眼神轉冷,她緩緩地將瓷片放到了靜脈之上。
  死誌已決,隻要劃這一下,她再挨一挨,就可以解脫。
  她卻又放下了瓷片。
  九哥……
  在這世上,她唯獨放不下的就隻有九哥了。
  九姨娘臨終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九哥,多年來,兩姐弟相依為命,如今她雖然要死,卻也要對九哥有所交代。至少要圓一個完滿的死因,免得九哥無法麵對父母,又胡思亂想,被仇恨毀掉自己的一生。
  就讓那些事跟著自己而去吧!
  她仔細地按了按眼圈,對著梳妝台照了照,見眼睛隻是微微泛紅,餘下並無大礙,便放心地開了門,迎頭就撞見立夏。
  “才想問姑娘是怎麽了,把自己鎖在屋裏……”立夏一無所知,猶自言笑晏晏。
  七娘子微微一笑,細聲道,“在想事呢——來,你為我磨一池墨送進來,再把門關上……我要給子繡表哥寫信。”
  立夏頓時會意,低著頭一聲不出,退出了東裏間。七娘子怔怔地坐在桌邊,支頤望著這小而雅潔的屋子。
  她的手漸漸開始有些發抖。
  一下又想到了前世。
  畢業兩年,她攢到了一筆小錢,在城市一個偏僻的角落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交房那天,她去參加同學會,會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心底卻實在是開心,她多喝了幾口酒。
  當晚回家路上,或者是因為這一口酒,她沒有看到淩晨時分呼嘯轉彎的大卡車。
  死亡幾乎是立刻降臨,在臨死前輾轉的那一刻,她心裏是有多遺憾,有多懊悔?她多想再來一次,再給她一個機會,縱使把她放到絕境裏,隻要有生命,她都願活。
  穿越進那四歲女童的軀體中,她多欣喜?她小心翼翼不動聲色,漸漸融入當地生活,與九姨娘相依為命,仰她過活,在當時,原來這些對她已經足夠。
  她還記得那一晚自己突發高燒,九姨娘想要進城請郎中探視,看管她們的奎媽媽板著臉,也不去請郎中,也不許九姨娘出門。
  那是大太太的另一個心腹,論得寵程度,要比王媽媽更甚,偏偏被發配到西北來看管自己母女,心中滿是戾氣,自然對她們不好。
  她在炕上昏昏沉沉,看著九姨娘跪倒在地給奎媽媽行禮,求她網開一麵,讓自己出門請人看診。
  當時心中的無奈與憤怒,實在留下太多痕跡,那一晚對她來說,所受折磨,比前世許許多多個落魄的日子更甚。她才知道原來看著自己在意的人,為自己卑躬屈膝,是這樣的一種滋味。
  當晚奎媽媽到底讓步,九姨娘憑著一雙腳走了二裏夜路,請了郎中回來開藥,她慢慢地好起來。
  “等我長大,我要把對你不好的人都踩到泥裏。”那天晚上,她一邊喝藥,一邊斷斷續續地向九姨娘允諾,“誰讓你變成今天這樣子……我也要讓她嚐嚐這樣過活的滋味!”
  九姨娘卻很慌張,一下就捂住了她的嘴。
  “這種話,不要亂說!”她對小女兒忽然的早慧,似乎並沒有太大的疑慮就已經接受,或者是因為生活過於艱難,是以當女兒不再是個累贅,還能提供出一點有限的幫助時,九姨娘是心懷感激的。“你能平安長大成親生子,就最好了,報複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耐不住她的糾纏,九姨娘終於鬆口。
  “好,報仇,報仇。”她唇邊是一抹無奈的笑。“待你成了親,姨娘的第一個小孫孫出世後,你再提報仇兩個字也不遲。”
  “我一輩子命苦,隻有你與九哥兩滴血脈,你能平安長大成親生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比報複兩個字,要有意思得多。”九姨娘的聲調是那樣恬淡。
  就是這樣一個苦瓤子,多年來坎坷無盡,拖著支離病骨在西北拖著一個小女兒輾轉求生的弱女子,在這樣卑微屈苦的境地裏都沒有輕生,尚且對生命有無限的希望。尚且用盡手裏有限的資源,為自己謀求出了一條比較最好的前程。
  她又哪來的臉麵去想輕生這兩個字?
  就是想一想,都是對九姨娘的褻瀆!
  九姨娘那一晚對奎媽媽下跪的那一刻,她的生命裏承載的就不止一個人的重量。若是有一個人,為了她的生命得以延續,不惜拋開自己的尊嚴,她活不活,就已經不止是她自己的事了。
  七娘子猶豫再三,到底還是舉起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鑽心的疼痛,頓時讓她又清醒了幾分。
  機會,都是等出來的。
  就算沒有轉圜的餘地,自己必須嫁到許家,也並不意味著在許家,她就要重蹈五娘子的覆轍,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過活。
  她想要什麽樣的生活,生活就會回以什麽樣的境遇,命運或者不是她可以掌控,但心境,卻是她自己的領域。
  六娘子在進宮之前說的那一番話,又在七娘子耳邊響了起來。
  是啊,人生到處何所似,有整個楊家做後盾,她未必不能在平國公府站住腳跟。隻要她願意活,她還是可以活下去!
  她能不能將九姨娘最後一點期盼摧毀,讓她的遺願失效?如果連九姨娘都能挺得過生活的碾軋,她為什麽不能?!
  她難道沒有對自己發誓,要將九姨娘被生活拿走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為她拿回來?這麽多年,她全心全意偽造出一個識看眼色進退得宜的庶女,得到這樣熱烈的反響,就因此忘記了她的生命早已經不為自己掌控,在深宅大院裏,她有一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生存,從來是很殘酷的,縱使為花團錦簇的外衣包裹,也依然不是個容易的命題。但恰恰是這個命題,最容不得人畏難而退,縱使被它改變,縱使這改變連她自己也不喜歡看到,她也依然要強迫自己去適應著它的變形。
  這道題並不簡單,然而也絕對公平。答不好這一題的人,泰半都已經如九姨娘同五娘子一樣,深埋在了地下。
  七娘子又閉上了眼。
  好半晌,她才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就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憤與無奈,都從這一口氣裏歎出來一樣,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撿起了一片片雪花般的碎瓷。
  她的手開始還有些抖,劃出了好幾個傷口,然而慢慢地,卻越來越穩定。
  大老爺、大太太、平國公府在五娘子的死之後,三方麵互相投鼠忌器,許家固然很怕楊家徹底和許家翻臉,帶累得與孫家疏遠,但楊家又何嚐不怕失去許家這麽一個臂助。三方想要的東西都不一樣,但卻都不能徹底翻臉,自己的婚事,無疑是利益協調的結果。
  嫁入許家後,她自然要利用這三方之間的微妙關係,為自己謀取利益。
  在穿越之後,她曾經許下的承諾,雖不多,但卻絕不少。
  她曾經應允立春、白露、立冬等丫鬟,為她們的親事出力,換得她們的忠心回報。
  她也曾應允立夏,自己得道,身邊的雞犬自然升天,若是自己有混出頭的一日,便會照拂周家老小。
  她從不輕易許人什麽,但一旦答應下來,就決不反悔。
  她還在五娘子彌留之際,應允她找出凶手,為四郎、五郎拔除掉這個潛伏中的敵人。——當時她沒有想到,五娘子一去,續弦人選極可能是她,是以選了一條最激烈的路來履行這個承諾。
  七娘子搖了搖頭,不再去想。
  如今既然要她入主明德堂,成為候府的小主婦。這條緝凶之路,當然也要繼續走下去。
  有很多事,最好都是現在就想好應對的辦法,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到許家的局勢,站穩腳跟。
  當年的九姨娘怕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成親就有子,雖說生育可能已經是個奢求,但成婚生子這件事,對七娘子來說已經不是難事。她的尊榮,甚至要比九姨娘能想象得更高。
  七娘子不禁一笑,她站起身,翻出一個精致的螺鈿小盒,將自己理智破裂的證據,全裝進裏頭,妥善收藏。
  當立夏送來文房四寶的時候,七娘子已經完全收拾好了思緒。
  她的麵孔雖然還繃得很緊,但雙眼已經不再是兩個驚恐失措的小水潭,而是又再成了兩泓盈盈的剪水。
  “走。”她起身招呼立夏。“我們去前院給太太請安。”
  立夏一時,倒有些錯愕。
  她仔細地審視著七娘子,注視著七娘子發紅的眼圈,又撩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不言不語地跟在了七娘子身後。
  七娘子醞釀了一路的情緒。
  一進正院,再狠狠一掐手上的新傷。
  痛楚,頓時讓她幹涸的眼睛蓄出了淚水。七娘子就順勢跟著斷斷續續地抽噎了起來。
  隻要眼睛沒有瞎,誰都能看得出這哭泣中的委屈與憤怒。
  大太太本來正在發呆,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見了七娘子這番做作,她反倒像是鬆了口氣,站起身將七娘子擁進懷中,大哭起來。
  “娘也沒有辦法!娘也沒有辦法!”
  這六個字,字字都是血。
  母女倆於是相擁而泣。
  七娘子暗自鬆了一口氣。
  這麽多年下來,她也終於學會了做戲。
  縱使是大太太自己親自決定將七娘子送進許家,但七娘子若接受得太平靜,她難免又要犯起猜疑。疑心七娘子貪圖富貴,早有嫁進許家的心思。
  她微微抬起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個蒼老而憔悴的嫡母,望著她借題發揮的悲傷,露出了一抹諷刺的笑意。
  大太太的戲,做得也並不算太差。
  大太太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她抬起頭一把抓過了七娘子的手,麵上猶自淚水縱橫。
  “娘也是身不由己!”她的訴說,斷斷續續。“凶嫌查不出來,你五姐的一對骨血可怎麽辦,可怎麽辦!小七,你不要怨娘……娘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微微出了一口氣。
  頓時將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全都壓到了心底,不留任何痕跡。將自己不情願的那一麵,脆弱的那一麵,半真半假地露了出來。
  “娘心底……就隻有五姐……”她微露抽噎。
  大太太也就一邊哭,一邊訴苦,“娘真是也沒有一點辦法……”
  要擺平大太太,從來不是難事,她實在是太了解這個矛盾的貴婦人了,眼睛一眨,就能想出無數個安撫她的辦法。
  真正難以取悅的,是大老爺才對。
  172喜事
  時間就像水一樣,匆匆地敲打過了河邊的青石,將承平元年悄然帶走,隻給眾人留下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朝廷裏大事頻仍,自從進了五月就是風起雲湧,沒有一天寧靜,兩廣連年來收成不好,又要以兩省之力供養南下操練的水師,當地民風素來彪悍,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整個承平元年此起彼伏的起義鬧了個不休,虧得昭威將軍許鳳佳四處用兵,到了年尾,終於將局麵勉強鎮壓下來,不至於鬧得不可收拾。
  京城也並不是一派祥和,自從六月裏新閣老楊海東上書請行地丁合一之策,改革稅製開始,內閣就再也沒有平靜下來。皇上態度曖昧,也不認,也不駁,這一封奏章留中不發,留出的是焦閣老與楊閣老之間瘋子一樣的爭執——這要不是焦閣老年事已高,好幾次都險些在文淵閣裏釀出血案——這可不是沒有先例的,就是前朝,在華蓋殿裏還有過好幾場群毆呢!
  雙方互相攻訐,當然少不得互抓小辮子,禦史台史無前例忙得不行,以楊家為首,許家、秦家、孫家,無一不是背景雄厚根基深遠的人家,焦閣老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多年首輔德高望重……雖然皇上一直保持沉默,但承平元年的這一場大戲,還是熱熱鬧鬧地從年中演到了年尾,都沒有一點止歇的意思。
  與其說是在稅製上糾纏不休,明眼人倒是都能咂摸出這紛爭底下的味道——楊家的這位大老爺,仕途一直順得很,從翰林起,一路扶搖直上,沒有幾年就成了江蘇布政使,再往上,做了十多年的江南總督,而今才換天就奉詔入閣……
  皇上的意思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楊海東就是他眼中的下一任首輔!放他和焦閣老相爭,恐怕是要試一試他的能耐了。
  才五十出頭就有了這樣的成就,焦閣老卻是垂垂老矣,已經到了乞骸骨的年紀……
  或者也因為了這些台麵下的原因,楊家雖然和焦家鬥得厲害,但在京城卻反而吃得越來越開,大太太才滿了一年的孝,女眷們上門拜訪的腳步就越來越勤,請柬雪片似地飛進楊家的門房,隻是大太太卻幾乎從不出門應酬,成日裏隻是在正院裏新辟的一間小小佛堂念佛,倒是有了幾分不問世事的意思。除非大老爺發話,否則幾乎不出門半步,隻是每月上定國侯府、秦尚書府探望幾位外孫時,才罕能露出幾絲笑臉。
  承平二年的新年,楊家就熱鬧多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許家就打發了幾個庶子上門給大老爺問好請安,一並二房的三位少爺,從西北本家來京城預備春闈的兩三個舉子等等,一並都來拜年,大老爺同九哥也是精神奕奕,同男丁們在外院說笑。
  內院就冷清了些,除了敏大奶奶照例上門拜年之外,就沒有別的女眷拜訪,大太太又惦記著要念一百八十遍的《法華經》,同敏大奶奶說了幾句吉祥話,就讓七娘子待客,自己避進了佛堂,七娘子索性把敏大奶奶讓到自己的小院子裏說話。
  敏大奶奶常年在娘家侍奉多病的母親,這一年來倒是少有上門的機會,進得裏院,先細看了七娘子幾眼,再一掃屋內的擺設,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大姑娘啦。”她雖然年紀也不大,但語調卻相當老氣橫秋,“怎麽還沒過二月,院子裏就已經擺滿了箱籠?”
  這是在打趣七娘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準備嫁妝了。
  七娘子麵上卻並沒有一般女兒家的羞意。“大嫂忘了?過了上元節,咱們就要搬到新家去了。”
  敏大奶奶這才想起來:隨著九哥進京,就連大老爺也受不了這間三進的小宅子,年前已是在崇敬坊文廟附近購置了一間帶花園的大宅,已是打掃停當,等過完上元節就要搬家了。
  她不由自失地一笑,自我解嘲,“最近家裏忙得厲害,倒是說錯話了。”
  就又拉起七娘子的手問,“可你心裏也要有數,許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嫁妝不顯赫,你是壓不住場子的……伯母發過話沒有?”
  雖說兩人很少相見,但敏大奶奶對七娘子的態度,卻是從不曾生疏,一向是帶了三分的推心置腹。
  七娘子淺淺一笑,“五姐的周年都還沒過,娘也沒有說這事兒。”
  妻子去世,許鳳佳要服一年的齊衰不杖期的孝,他是武將又在打仗,國家慣例,是不可能服喪的,但孝期還在,沒出孝當然不能說親。少說也要等過了今年二月,許家才會正式上門提親。
  隻是這預備陪嫁,多的是人家從女兒四五歲時起就開始準備……七娘子九個月的大功喪期也過了一兩個月了,於情於理,大太太都應該為七娘子準備起陪嫁,以備將來過門後彈壓妯娌,盡快站穩腳跟,不論是執掌家務還是教養兩個外甥,底氣都會更足。
  敏大奶奶想說什麽,瞟了七娘子一眼,撇了撇嘴,又把話吞了回去。
  “你心裏有數就好——不過,橫豎伯母也虧待不了你的!”
  敏大奶奶說話還是這麽直爽。
  七娘子又扯開了話題,“小侄女也有五六個月了吧?上回見到,倒是頗白嫩,今兒怎麽沒有抱來?”
  南音去年六月生育了敏哥的長女,如今在二房也有了些臉麵,隻是敏大奶奶管束得嚴厲,七娘子也不過是在二房自己的宅院裏見了她幾眼——看著倒是多了幾分貴氣,有了富貴人家姨娘的樣子。
  敏大奶奶提起名下的這個女兒,倒是一臉的笑,“好著呢,昨晚跟著我們守歲到了子時,今早怎麽叫都起不來,我就讓她跟著生母。沒周歲的孩子,帶出門也是折騰。”
  就又和七娘子扯了一堆的育兒經,上過了兩三道茶,眼看就是吃中飯的時點了,才扯一扯七娘子的袖子,壓低聲音問她。“知不知道世子爺什麽時候回來?”
  雖然兩廣一帶的騷亂已經有了平息的意思,但許鳳佳卻遲遲沒有動身回京,他是有孝在身的人,說起來,朝廷還欠了他幾百天的假——當時五娘子的喪事忙著打仗,他沒能親自主持,可這周年祭還趕不上,難免就有些不夠意思了。
  七娘子搖了搖頭,“沒有一點消息——平時我們和許家往來也不多。”
  大太太餘怒未消,雖然應允了和許家的婚事,但平時兩家的走動自然就少了下來,這一年來,也就是逢年過節互相致意而已。許夫人身子骨越發不好,這幾個月纏綿病榻,也沒有那麽多精神與楊家修好,是以雖然定下了婚約,但七娘子對許鳳佳的動向,依然是一無所知。
  敏大奶奶就有些為七娘子煩躁起來,“唉,這伯母也是,心裏就隻有五妹……”
  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無味,索性住了口起身告辭,“今年還是回去吃飯,免得給你們添麻煩。”
  七娘子笑著送走了敏大奶奶。
  從頭到尾,她沒露一點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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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間,楊家的生活其實還算得上平靜,大太太發送了五娘子後,便一頭紮進了佛堂裏,在無邊佛法中尋找安慰,從前再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比誰信得都虔誠,家務多半交給十二姨娘打理。平時甚至很少出來見人,就連七娘子都難得見到嫡母,更別說尋常家下的仆婦了。
  好在叔霞也的確是個能人,裏裏外外兩尊大神,被她侍候得都是妥妥帖帖,平時柴米油鹽的瑣事,也處理得井井有條。大太太這個主母管事不管事,似乎差別都不大。這一遭九哥到京收拾房屋,安頓新住所的瑣事,都是由叔霞主辦,七姨娘有閑也幫幫手,無心就撂開不管,也難為了她裏裏外外能周全。
  過了上元節,楊家忙著搬家,大老爺萬事不管,大太太又是個甩手掌櫃,隻得又向二房借了敏大奶奶來幫手,外有九哥等人周全,進了二月,楊家就在新住所安頓了下來,老宅子卻沒有出手的意思——禦賜的宅邸,那就是楊家百年的基業了,大老爺已經發了話,等九哥考上進士成了親,家裏的大小事務由新媳婦打理上了手,他老人家就要帶著大太太住回小時雍坊去,這間宅子,其實隻是為孫輩置辦的。
  五娘子去世後,楊家把七娘子許配進平國公府,桂家和權家倒也都挑不出什麽不是,畢竟五娘子身後的這一對小外孫能不能平安長成,關係到了楊家、許家日後的關係,楊家把七娘子嫁進去的意思,兩家人都心知肚明。
  朝中政局不安穩,桂家就漸漸與楊家走得遠了些,桂含春沒多久就回京去了,倒是再沒有消息。權家卻是迅速為權仲白物色了一門親事——從出身來說,這位二少夫人做繼室,倒也勉強夠格了。
  恰好九哥中舉,大老爺同年先生商議了許久,又問了大太太的意思,便說了權家的四姑娘瑞雲為九哥妻室。權瑞雲名門嫡女的身份,配九哥是夠格了,雖說年紀比九哥稍微大了一歲,令大太太頗有微詞,隻是九哥過年十七歲,也到了成親的年紀,要再等到秦家出孝再去說親,難免又太晚了些,大老爺心切抱孫,卻又等不了那樣久了。
  權家正趕著為小神醫權仲白辦親事,雖然和楊家已有默契,但成親總是要按序齒,妹妹不好越過哥哥,是以行禮成親的日子,恐怕還要在七娘子出閣之後。過了二月進了三月,大太太就親自找了紫褙子媒人上門,又請了秦帝師當年的同僚做主婚人上門說親。
  也就是在這時候,許家派來的媒人也上門了。大太太一掃一年間的冷漠,居然親自接待媒人,一點架子都不拿,就笑盈盈地將親事應了下來,七娘子同九哥的婚事,至此都上了日程,開始有條不紊地運作了起來。
  高門成親,禮儀眾多,十二姨娘不論從身份還是從能力上,都不足以挑起大梁,大太太吃了一年的齋,精神越發不好,隻得三不五時就借敏大奶奶過來幫忙,私底下,也不是沒有感慨。
  “兒子多就實在是占便宜,你看達哥今年一中舉就說了吳家的三閨女,仗著咱們家的勢,這幾門親事都說得不錯!三兄弟都是舉人,說起來也實在風光,若是明年能中一兩個進士,這一門就眼看著顯赫起來……不像是咱們家,九哥說個親還要找個老姑娘,最好一進門就生育!”
  就難得地和七娘子抱怨。
  這一年間,大太太大有為五娘子守孝的意思,深居簡出潛心禮佛,和七娘子的關係不知不覺就走得有些遠了。
  不想才出了周年,就又端出了從前的態度,說起別人的家事,上心得很,反倒對自己家的媳婦,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的,處處都挑得出毛病。
  “京城人看女兒金貴,留得久也不算什麽。”七娘子倒有幾分尷尬:權家的瑞雲當時她也見過的,就比她大了一歲,說瑞雲是老姑娘,就等於在說七娘子年紀太大了。
  大太太的反應要比幾年前更遲鈍不少,聽了七娘子不軟不硬的回話,猶自念叨,“過門就十八歲了,再過兩年沒生育,可不就上了二十?留得久也不是這個留法——”
  見敏大奶奶大皺其眉,不斷望著七娘子,才恍然大悟,又忙笑著轉圜,“不過他們權家也不稍停,先是改元,再是幾個親哥哥的喜事,耽誤了妹妹也是有的。”
  就勢就議論起了權家人送來的陪嫁單子。
  “權家雖然子女多,但權夫人對親女兒也還舍得。”大太太就算還有那麽半分酸意,也不得不承認這份嫁妝單子,實在是無可挑剔,
  “就是這家具也未免預備得太多了,他們小兩口那一個院子哪裏放得下!”
  七娘子不禁一抿唇,倒沒有應聲,敏大奶奶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才回大太太,“伯父不是發了話,崇敬坊這套宅子,日後是要給九哥小夫妻住的?想必權夫人頂真,恐怕到時候麻煩,索性把一宅子的擺設都預備下了。”
  又大剌剌地提醒大太太,“這權家的親事不過是比許家那頭早提了半個月,大伯母心底可要有數,半個月後,咱們家也要送嫁妝單子去許家了!”
  大太太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樣,哎呀一聲,回過神來。
  “可不是?”她握住七娘子的手,打量著七娘子的眉眼,“這一陣娘也忙,倒是沒顧得上你這一茬——小七心急了沒有?”
  大太太就是多疑這一點,真討人厭。
  七娘子索性實話實說。
  “娘委屈不了小七。”她的態度裏,就帶了三分貨真價實的幽怨,“小七又何必心急?”
  看來,七娘子對嫁進許家做這個現成的後娘,總是還有些意難平。
  大太太反而很滿意,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就笑。“還是小七知道娘的心思——那十間纖秀坊,半年前就過到你名下了,隻是契書老忘了給你。再有你爹給你添的幾件嫁妝,明兒寫出來給你仔細瞧一瞧,再送到許家去!”
  敏大奶奶很懂得湊趣,大太太話音剛落,她就倒吸了一口冷氣。
  “大伯母手筆實在大!”
  大太太眉眼間不由帶上了幾許笑意,她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也算不得什麽。”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拋下了第二枚炸彈,“你五姐名下的那十三間纖秀坊,雖然按例是要留給四郎、五郎的,但孩子到底還小,許家又有錢,哪裏虧待得了他們——我看,往後十五六年裏,就讓這十三間纖秀坊,改向你奉帳吧!”
  敏大奶奶這一口冷氣,抽得就有幾分真心了。
  纖秀坊一年十幾萬兩的進項,不管放在哪個城市,分量都不輕,雖然被大太太分割成了三分,但一年五六萬兩的數目,也已經足以讓一般官宦人家咋舌。
  聽大太太的意思,在四郎、五郎娶親前,五娘子名下那十三間纖秀坊的盈利,就歸做七娘子所有——這一份酬勞,可著實不輕了。至少在未來的十多年裏,七娘子一年十萬兩的出息,拿的是穩穩的……
  隻是這一項陪嫁,就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大手筆了!
  七娘子卻頓時蹙起了眉頭,有幾分惶恐。“娘,我——哪用得上這麽多銀子!”
  大太太和敏大奶奶頓時相視一笑。“還是女兒家的口氣。”
  自然又是一番解釋,七娘子再三推讓,大太太卻都不許,又有敏大奶奶推波助瀾,如此虛應故事一番,七娘子也隻得含羞帶怯地應承了下來。
  這一番做作,叫三個人都有些疲憊,敏大奶奶自覺自己已經幫到七娘子不少,便起身告辭,不再為七娘子敲邊鼓。七娘子也是一臉的感激與惶恐,起身告辭回了裏院休息。
  她展眼就要出嫁,在娘家住不了多久,也沒有用心收拾這個小院,東西廂裏滿滿都是箱籠,隻有堂屋還算是雅致整潔,有七娘子一貫的色彩。立夏等幾個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見七娘子回來,都笑著迎上來問好,乞巧更是雙頰嫣紅,連連向七娘子描述,“那樣大的珊瑚盆景……真是舉世罕見!”
  這說的是許家送來給七娘子“壓箱頭”的一對珊瑚金玉盆景。
  七娘子不過付諸一笑,便進了屋子,獨自坐在桌邊出神,想了半晌,才叫立夏,“捧文房四寶過來。”
  就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交給立夏,低聲吩咐,“明日請周叔送到安富坊去吧。雖然表哥還沒有回來,但……給舅母看看也是一樣的。”
  封錦連年忙得不可開交,與許鳳佳一樣不見人影,隻是去年年中回了京城,輾轉問得七娘子安好歡喜,就又沒了音信,似乎是又出京去了。
  立夏神色一動,接過書信慎重收藏進懷,七娘子又問她,“有沒有看中誰……若是我們家的,也早開口,我好向太太要人。”
  頓時鬧了立夏一個大紅臉,這位容貌平實衣著樸素的丫鬟,囁嚅了片刻,才輕聲說了個人名,“若是太太不放人……姑娘也不用為難。”
  “太太是一定會放人的。”七娘子微笑著打斷了立夏的自白。
  還要再說什麽,屋外已是傳進了梁媽媽的笑聲。“太太派我送宮裏新賞下來的梨花糕……還有這是權少爺開的太平方子裏提到的幾味藥,姑娘吃完了,盡管和我說……”
  和往常比,她的笑聲要略微高亢一些,透了細細的緊張。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今天的許諾。
  她笑著吩咐立夏,“代我謝過梁媽媽,我就不出去了。”
  把梁媽媽打發走了,才又撿了一塊梨花糕並一小包藥材,示意立夏收好。“找個醫生嚐一嚐,是不是多了什麽,少了什麽……”
  立夏神色一整,肅然低聲答應。
  過了五六天,她請假出去探親,給七娘子帶了兩封回信。
  七娘子一邊看,一邊笑。
  又過了三個多月,許鳳佳終於動身回京,許家和楊家商議定了,婚期就定在了九月初三。兩個月後的十一月初三,再來辦楊家與權家的喜事。
  173出閣
  七娘子的陪嫁單子,到了八月初三,也已經送到了國公府。
  雖然隻是半個嫡女,但大太太卻很大方,陪嫁的田土銀兩,是一點都不比五娘子出嫁時來得少。大老爺和七娘子的關係,這一年來雖然有所疏遠,但在嫁妝上也很夠意思,除了大太太拿出的體己陪嫁——這是嫡女才有的待遇,官中給的份額,私底下又給了七娘子幾張田契店契,七娘子看時,卻大都是在這一年間陸陸續續於京城置辦下的田產與店鋪。
  當時幾個庶女姐姐出嫁的時候,楊家尚且隻是總督,嫁妝都有個三四萬兩,五娘子出嫁時帶走了十多萬兩的嫁妝,七娘子也不是什麽聖人,她自然私心裏揣想過自己能從楊家領走多少工資,卻不想真到了這一日,她的待遇要比自己想得還更高些。
  衣料首飾是早置辦好了的,大太太在江南的時候就留神采買過,如今不過是費個運送的功夫,當時這一項不過是一萬來兩的花銷,大太太等出了五娘子的孝,又在京城趕著為七娘子補了一批,光是衣料首飾就有二萬多兩,和當年的二娘子、五娘子比,都不算差。
  除卻大太太在自己的陪嫁中贈與她的那十間纖秀坊之外,官中還出了價值約三萬兩的田地契,雖說隔得遠了些,都是江南的地,但七娘子怎麽也不用親自耕作,年年派人收個地租也就是了,九哥將來照管家業的時候,自然也會分撥人手助她照料。
  再算上大老爺私底下給的那一筆壓箱底的田契店契,大太太給的五千兩壓箱的銀子,她的嫁妝已經堪堪與二娘子、五娘子比肩,就是在整個京城,都很難尋出這一份奢華的陪嫁了。
  七娘子受得安之若素——這筆投資,歸根到底是為了幫助她在許家盡快立穩腳跟,是父母的心意,卻也是他們的算計。
  她更在意的還是自己的陪房下人。
  嫁到許家,她可以吃許家的住許家的,但要把許家的下人使順手,還不知要花多少心思。沒有幾個得力的丫鬟傍身怎麽行?
  好在七娘子院子裏的丫鬟也都小,她索性原封不動,將立夏、上元、乞巧、中元、下元、端午這六個得力的管事丫鬟帶在身邊,大太太又格外給了兩個麵目姣好的丫鬟,讓七娘子放在院子裏做些雜活。
  陪房的下人,周家是早預定好的,七娘子看中周叔周嬸這些年來戰戰兢兢,行事小心妥當,預備著讓他夫妻二人做個管事,已是早就向大太太打過了招呼,大太太又給了三房陪嫁,湊夠了四喜之數,至於莊子上的管事等等,畢竟是雇傭關係,一並被轉到七娘子名下後,去留就隨她的心意。
  初娘子、二娘子並三娘子、四娘子、敏大奶奶也都有送些小玩意來給七娘子添妝,李家、諸家的幾個女兒,也都托人送了禮過來,就連宮中的六娘子都賞了一對精致的荷包,七娘子一一珍重收下,隻是安心等待出嫁。
  或者是因為此去前途未卜,或者是因為這一嫁終究並不遂心,她半點也沒有新嫁娘的嬌羞與喜悅,好像眼下操辦的不過是一件最尋常的家事,隻是盛大了些,大太太看在眼裏,反而有幾分高興,對七娘子更加和顏悅色,成日裏隻是和她普及許家幾個妯娌的出身,並幾房親戚的來曆,以便讓她過門就能當家。
  新嫁娘自己都不當回事,府中上下人等,自然也不會喜形於色,九哥成天咕嘟著嘴,進進出出非但不帶喜色,有時候還有三分的怒色,七娘子看在眼裏,心中不是沒有感慨。
  若是沒有九哥這個弟弟,她的人生是不是會更順遂一些,真是說不清的事。
  然而她也從來沒有後悔有九哥這個弟弟,縱使有再多不足,他依然是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就算是放到數百年之後,這樣的弟弟又能有幾個?
  走到這一步,還能想到她願意不願意的人,楊家也就隻有九哥了。
  二娘子在出嫁前一日便上門來看七娘子。
  她身上帶了孝,雖然已經過了大祥快要除服,但依然不好參與喜事,是以隻能在前一日來陪七娘子說話。照例還要先見了大太太,兩母女說些私話,二娘子才親手牽了小世子進來探七娘子。
  小世子今年四歲,卻已經是進退有度,規規矩矩地給七娘子請了安,就坐在七娘子身邊,雙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視。反倒是攪得七娘子很不自在,不知道該拿什麽態度對他。
  隻好找話來誇二娘子,“二姐實在教導有方。”
  提到兒子,二娘子臉上就多了幾分柔和。“還不是他爹鬧的,四五歲的孩子,拘束得和十四五歲一樣。”
  她拍了拍小世子的肩膀,笑道,“在外祖母家裏,不必做這副樣子,下去玩去吧!”
  小世子小臉繃得緊緊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略帶猶豫地望了望二娘子,才跳到地上,四處張望起來,有了幾分孩子氣。
  七娘子大鬆了一口氣,抱著小世子笑道,“親一親七姨?”小世子一臉的無奈,親了七娘子一口,七娘子才笑著叫立夏把他抱下去,“要吃什麽就讓他多吃些,難得來七姨這裏玩!”
  她雖然對生育兒女並不樂衷,但卻不是不愛孩子。
  二娘子看著她款待小世子,眼底一片溫存,卻也流露出了少許感傷。
  就低頭啜了茶,徐徐地問,“見過四郎、五郎沒有。”
  五娘子的這對雙胞胎才滿月就被送進了秦大舅府中,秦大舅是古板人,雖然自己被奪情留任,但平時一下朝就深居府內守孝,家中人口是一個都不放出來走動的,這對雙胞胎進了秦家,就好像是進了監牢,一年多以來,就被抱到楊家和大太太相見過兩次而已。平素裏許家也不過是由幾個有數的女眷上門探看罷了。
  七娘子也就是隨著大太太上門拜訪,見過雙胞胎幾次,聽得二娘子這一問,就搖頭,“也就是七月裏見了一次,長得倒是很壯實,都挺有精神的。”
  二娘子眉宇間就蒙上了一層陰霾。“聽舅舅說,四郎學說話,學得慢了些。”
  兩個孩子今年已經兩虛歲,論周歲也有一周半了,伶俐一點的孩子,一周歲就能說好長的話,七娘子也不是沒有見過。不過發育得晚的,兩三周才學會說話,也不是沒有的事。
  她正要說話,一下卻又醒悟過來,明白了二娘子的顧忌。
  “二姐的意思是,四郎的那場高燒——”
  二娘子歎了口氣,又反過來寬慰七娘子,“許是想多了也未必的,就是四郎這孩子平時的行動也有些笨笨的……”
  七娘子噓了一口涼氣,“這事娘知道不知道?”
  “舅舅正是怕娘知道了更傷心,隻是我想,這事瞞也是瞞不住的,等到你過門了再說,反而更不好。”二娘子扯了扯唇,“我也是讓你心裏有個底,還好是雙胞胎,誰大誰小,其實也都是說不清的事……我剛才就告訴了娘——現在正傷心著。”
  七娘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半天才苦笑,“哎,說不準四郎就是說話遲了些也未必的。”
  二娘子低低地應了一聲,低了半日的眉,才道,“雖說四郎、五郎和你親生的,也不會有什麽兩樣,但怎麽說,還是有個親兒子傍身更好些,鳳佳這幾年來忙,過幾年你年歲大了,更不好生育,過門後不要太害羞,要抓牢機會才好。”
  二娘子這話,可說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出嫁本來就算得上晚,在現代,女人二十歲人生才剛開始,在大秦,二十歲的女兒家多半都有一兩次生育的經曆了,自然,熬得過熬不過生產之苦,那是兩說。如果許鳳佳未來幾年還是這麽忙碌,等他有空生小孩的時候,七娘子多半已經快二十五歲了,在大秦,已算是晚得厲害。
  她一貫光風霽月,即使如今七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已經尷尬,二娘子的言談卻依然是光明正大,透了一股義正言辭的味道。
  七娘子卻不期然就想起了大太太送來的那一份補身的藥材。
  她又自失地一笑。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對人性真是會少了幾分信任。
  “二姐,我,也不是不知道這道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隻是權神醫的話,二姐也不是不知道,這種事,還是隨緣吧,再強求,沒緣分也是無用的。”
  二娘子眸色一沉,抬頭看著七娘子,又歎息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膀。
  “委屈你了!”
  一年多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七娘子說這樣的話。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熱,她垂下眼,淡淡地笑,“委屈也沒有用……日子,還不是要過下去?再說,父母的安排都是這樣了,不嫁又能怎麽辦?”
  二娘子眸中又閃過了不忍。
  “等過幾個月。”她字斟句酌,“除服後,我是肯定要進宮見一見皇後的。到時候……”
  她沒有許諾什麽,但七娘子已經聽懂了二娘子話裏的意思。
  對這門親事,她是不情願的。
  她當然也有不情願的理由,嫁過去就是後媽,頭一個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兩家關係曖昧,並非一味友好……這門親事再顯赫,七娘子過去也享不了多少福。
  當然,她可以將這不情願深埋起來,也可以將它張揚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七娘子覺得,就這樣隱隱透出,也就夠了。
  在許家,她需要娘家的幫助,這份幫助,也是娘家欠她的。
  或者也是被這份不情願感動,二娘子才走,大老爺又把七娘子找去說話。
  “家裏的事,你不要擔心。”他的語氣又和藹了起來,像是與七娘子的那份齟齬,早已經飄遠了。“在許家受了什麽氣,該忍的忍,不該忍的就給家裏送送信……你連世叔那裏,不麻煩,還是不要麻煩為好。”
  七娘子當然明白大老爺的顧忌。
  大秦不比前朝,如今皇上又是英主,楊家女兒和連太監往來,實在是很尷尬而且遭忌的一回事。
  自從知道了連太監這個名字,大老爺私底下肯定沒有少做功夫,如今能說出這一番話,顯然對連太監的來曆心中已經有底。他對七娘子會多添幾分客氣,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幾經反省,也調整了自己對大老爺的態度。
  會傷心會憤怒,都是因為有期許,她對大老爺的期待,曾經是太不切實際了一些。一個政治家,哪管平時多和藹可親,心底最著重的,始終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她始終不擅長演戲,想要做得羞愧些,但也隻能垂下頭望著腳,作出一臉的心悅誠服。“小七知道如何行事,不會給家裏添麻煩的。”
  她肯搭台,大老爺哪裏有不就坡下驢的意思?
  “很多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他按住七娘子的肩頭,輕聲叮囑,“還是要多往前看看,你五姐的事,能查就查,實在查不出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我們自己多小心,比什麽都強。”
  七娘子扯了一抹笑,“小七心裏有數的。”
  大老爺就在心底歎息了一聲:七娘子平時其實相當隨和,很少這樣執拗,怎麽獨獨在小五的死上……
  他到底是咽回了口中未完的話。
  大太太就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了。
  “你要小心。”總算還記得先叮囑七娘子一句,“許家的女眷個個都不是簡單角色,不管是誰犯下了那樁案子,事到如今,肯定也不可能束手待斃。”
  七娘子沉眸不語,讓大太太自己發揮。
  “不管是誰,你隻要給娘一個名字,什麽憑據都可以沒有!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娘……交給你大舅!”大太太難得地露出了一臉殺氣。
  可想而知,這位凶嫌全家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了,大太太是肯定會抓住一切機會,向她背後的娘家發起進攻的。相信就連大老爺,也都不介意給這位凶嫌一點教訓。
  同時杠上楊家與大半個秦家、小半個孫家,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如若自己願意,三個妯娌輪過一遍,恐怕大太太都心甘情願做她手裏的刀。
  或者,她根本就是在等待一個可以發作的借口,等待著將所有涉嫌殺害五娘子的人犯全都斬落馬下的那一天。
  “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又抬出了自己的口頭禪。“娘就放心吧……”
  應酬了大太太,她才得以回後院休息。
  偌大的後院空空蕩蕩的,大多數箱籠已是先行送到許家擺房,炫耀楊家的財富去了。
  七娘子進了堂屋,環視了這空空蕩蕩的屋子一眼,難得地歎了一口氣。
  要說心裏沒有緊張,那是假的。
  未知的凶手,幾個難纏的妯娌,與婆婆鬥得旗鼓相當的太婆婆,幾個各有神通的大伯子小叔子。
  還有那個心思難測的丈夫。
  這和她的理想生活何止是大相徑庭,簡直就是背道而馳。
  但……要實踐理想,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真心實意地想達成一件事,辦法,總是比困難多。
  屋外又傳來了九哥的笑聲,七娘子忙整頓心情,掛上了微微的笑。
  正是因為九哥是這宅院裏唯一在乎她喜樂的人,她才不願在九哥跟前,散發自己的不情願。
  “九哥來了。”中元笑著為九哥掀起了簾子,“再喝一碗奴婢泡的茶吧,日後怕是就喝不到了!”
  九哥笑嘻嘻地擺了擺手,“好像我就不能上許家的門一樣!”
  丫鬟們上了茶,自然就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九哥坐下來喝了幾口茶,左看右看,半天才仔仔細細地看向了七娘子。
  兩姐弟長到今天,已經有了明顯的差別,七娘子秀麗婉約,像江南水鄉邊的一縷絲竹音,九哥卻是綿密沉穩,溫潤處,有些封錦的神韻。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看向了燭台邊的幾星滴蠟。
  “七姐明兒就要出嫁啦。”
  七娘子也撐著手望著九哥,聞言,笑著點了點頭,“是呀,明兒就要出門子,以後,就不能照看九哥了。”
  不知為什麽,她的喉嚨裏忽然有了幾分梗塞。
  “你要好好讀書,家裏的糟爛汙,不要多管。”她輕聲叮囑。“等權家小姐過門了……你想想去世的娘……你要好好待她,就算不喜歡她,也多尊重她幾分,不要寵妾滅妻、妻妾相爭。權小姐一世的喜樂,就操縱於你手中,你待她好,她待你好,兩個人和和美美,才是過日子的樣子。”
  九哥眼圈也是一紅,他低沉地應了一聲,“好!”
  他又低聲問七娘子,“許家,七姐是真想嫁嗎?”
  這話,九哥在到京城的那一晚就問過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第二個答案。
  以九哥對她的重視,自己隻要答一個不字,頓時就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家庭革命,除了讓父子、母子之間再生嫌隙,還有別的路可走麽?
  這不是話本小說,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要求另一門親事也不可得。私奔更隻是純屬做夢,沒有戶籍,銀兩再多,一個弱女子還不是任人擺布,再說,她到哪裏找人和她一起私奔?
  路,真是一條絕路,沒有一點生機。
  既然如此,何必讓九哥跟著自己難受?
  七娘子就強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
  “你也不是不知道……表哥和我早就……”她努力扮演著喜悅。“緣分是這個樣子……”
  九哥又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沒有騙過這個聰慧的雙生弟弟。
  “還是怨我。”九哥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你等我長大……可是我沒有想到,我長得太慢,你卻嫁得太早了……”
  七娘子的眼淚,紛紛而落。
  九哥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將七娘子的頭按到了自己肩上。
  “你怕不怕。”九哥問句傳遞到七娘子耳朵裏,就像是一聲歎息。
  七娘子的眼淚就掉得更厲害了。
  她很想說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害怕,然而,她的確是恐懼的。
  她害怕許鳳佳未知的態度,害怕許夫人、太夫人之間的戰爭,害怕未知的凶手,害怕平國公……許家就像是一隻張開血盆大口正在等候的巨獸,要走進它的肚子裏,七娘子再勇敢,她畢竟也還是怕的。
  “再怕……也要嫁啊!”她一邊哭,一邊自嘲,“難道還賴在楊家不走,看父母的臉色……很多事,總是要麵對的!”
  “如果表哥對你不好,你告訴我。”從九哥胸膛之中傳來的聲音,慢慢地震動著七娘子的耳膜,“誰對你不好,你都告訴我,我雖然還小,但很快,就能長大了!”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
  九姨娘最盼望的,就是這一雙兒女平安成人,成親生子,安然度日。
  盡管在這份安然後頭藏了數不盡的辛酸與血淚,但這一天,也終於快來到了。
  翌日吉時,許鳳佳身著四品緋色公服,上門迎娶七娘子。
  江南禮俗,新科姑爺要喝攔門酒,京城卻從來沒有這樣的說法,行禮時雖然熱鬧,卻也莊重。一應行事,都由主婚人讚禮宣告安排。
  七娘子一早打扮停當在後堂相候,隻聽得堂前無數聲的起身跪拜讚禮,大太太與大老爺的輕聲說話,待得主婚人一聲讚禮,便由侍女護衛導引而出,立於堂前,和許鳳佳對麵行禮——戴了蓋頭,她也不過是看著一雙鞋罷了。
  大老爺輕咳一聲,儼然吩咐,“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這都是禮俗慣例,七娘子向大老爺一拜,又隻聽得耳邊大太太輕聲叮囑,“必恭必戒,毋違舅姑之命。”七姨娘小聲的說話,“爾忱聽於訓言,毋作父母羞。”
  這就是臨出閣前的最後一次庭訓,七娘子一一點頭受過,有人遞了一條紅綢過來,在滿目的紅裏,她手牽紅綢,慢步出閣。
  花轎不久就到了許家,透過蓋頭、轎簾,依稀可見巷子口內外張紅掛彩,滿是喜氣。轎外炮竹震天,道喜聲隨處可聞,未幾,喜娘扶七娘子下轎。
  她身著四品命婦全副披掛,由新郎前導,手牽紅綢腳踩錦氈,緩緩地進了堂屋,先拜祖母,再拜舅姑,這一路錦繡千重,縱使視物不夠分明,七娘子依舊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許家的富貴。
  好容易進了洞房,手中被塞了裝滿五穀的寶瓶,七娘子端坐垂頭,過了不多久,伴隨著滿堂哄笑,便有人叫道,“大將軍來了!”
  在轟然的道賀聲中,一柄劍忽地伸到了蓋頭底下,七娘子驀地一驚,隻聽得喜娘笑,“武將娶親,劍柄掀蓋頭,新婦不要驚惶。”
  果然,這嵌了綠鬆石,紋飾華美精致的劍柄頓了頓,便往上揚,挑掉了七娘子的蓋頭,又回頭頂住她的下巴,輕輕上挑,逼得七娘子抬起頭來。
  她的剪水雙瞳,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深沉似海的眼。
  許鳳佳神色靜若止水,不見悲喜。
  174花燭
  一兩年的南方生活,似乎讓他又黑了一些,原本蜂蜜色的肌膚,轉為略微深澤的麥色,眉宇間那股原本四處湧動的風流情挑,早已經收斂不見,眉目端肅時,看來實在很有威嚴。軍人的鐵血與長安子弟的傲慢融合,使得此人眼眉之間的那股子倨傲霸道越發濃烈。僅僅是手扶劍柄,就叫人已經可以想見他在沙場之上金戈鐵馬號令千軍的威風。
  許鳳佳並無歡容,與七娘子對視一眼,便別過頭聽喜娘吩咐,斟了交杯酒與七娘子對飲。
  兩人手臂糾纏,自然要拉近距離,周圍的竊笑聲響成一片,不乏少女笑聲,七娘子不禁微紅了臉,卻是力持鎮定,她啟唇緩緩飲下杯中酒液,又有人來剪斷二人一縷頭發相結,掖在枕頭一角。
  許鳳佳放下酒杯,尚且沒有說話,屋外就傳了人聲進來,“宮中賞了金玉如意,賀新婦入門,請將軍到前庭領賞。”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暖。
  隻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是誰的手筆。
  眾人也頓時大嘩,許鳳佳隻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起身出屋,喜娘順勢請眾人出洞房,笑吟吟地道,“也該到前院待客了!”
  能進洞房來鬧的,無不是許家最親密的男丁女眷,這話說給他們聽是再恰可不過的,幾個年長些的中年婦人便讚了七娘子幾句,“真乃好容貌。”便笑吟吟地帶頭出了屋子,屋內隻留喜娘與陪嫁丫鬟服侍。
  七娘子一大早就起身梳妝,一整天隻吃了兩口半生不熟的飯團——還是按禮俗才給她吃的夾生飯,現下已是饑腸轆轆,又頂著那戴頭飾十多斤的披掛四處行走,尚且還要注意禮儀,實在是又餓又累。
  橫豎蓋頭掀了,此時許鳳佳出去接賞,回頭肯定就順勢到前廳敬酒,也正是她卸妝的時候。
  她喚來立夏卸掉了一臉白粉,又拿下金玉冠,脫了大紅對襟百鳥禮服,進淨房稍事洗漱,換上家常穿的藕荷色長襖,盤坐在床前,自顧自地喝了幾杯茶,方才覺得渾身上下舒暢了些。
  就有些困倦起來。探頭看了看炕邊的小立鍾——今日吉時卜得遲,眼下已經快過二更,是七娘子日常就寢的時間了。屋外卻還是燈火通明,笑鬧賀喜之聲,遠遠的竟連這裏都聽見了。
  她搖了搖頭,又環視新房一圈。
  這間屋子應當是明德堂西翼居中的寢室,將新房擺在這裏,並不出乎七娘子的意料,畢竟東翼是五娘子曾經居住的地方,在她的屋子裏辦喜事,不論是誰,恐怕都覺得古怪吧。
  她眸色不禁一沉,心中那股五味雜陳的感覺,又冒了上來。
  續弦哪裏是那麽好當的,從前把嫁進權家看得太簡單,實在是她沒有經驗了。
  就算感情再淡,婚姻的存續時間再短,元配始終是元配。尤其當這個元配還是自己感情不錯的姐姐時,很多事,都會變得太複雜。
  更別提許鳳佳……
  直到此時此刻,七娘子才對自己承認,她心底真正怕的,隻是許鳳佳一人。
  許鳳佳這樣的男人,她前世也不是沒有遇過。
  這種人一向很驕傲,也都有驕傲的本錢,他們出身卓越,能力超群,少年得意……想要什麽,隻需要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噸成噸的什麽等著。
  就算她的擔憂被證明是正確的,恐怕許鳳佳也未必會因此而諒解她當年的拒絕。
  恐怕就因為她的擔憂被證明是正確的,他才更不能原諒自己吧?
  在許家該怎麽行事,七娘子心中已有了既定的方針,過往的一年裏,她對許家的了解,也不再那樣膚淺。該做什麽,該怎麽做,她心底有數。
  可在感情上,七娘子卻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待這段婚姻,也不知道該怎樣麵對許鳳佳,她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並不是那樣了解自己的丈夫。而僅有的那一點了解,似乎對這段婚姻一點幫助都沒有。
  她沉下眸子,望著眼前被燈火映得通明的銀酒瓶。
  酒瓶上曲折回蕩的光線,映出的是一張陰鬱的嬌顏。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紛遝的腳步聲。
  “世子爺,您醉了……”是喜娘討好的笑聲,“這不是還要撒帳、坐帳……”
  許鳳佳低沉醇厚的聲音就跟著響了起來。
  “這都什麽時辰了,明兒一早還要進宮謝恩,俗禮陋習就免了吧!”
  喜娘似乎還有些不甘心,竟鬥膽回了許鳳佳一句,“可這都是老規矩了——”
  許鳳佳輕輕地一哼,喜娘的聲音漸漸地變小了,最終囁嚅無聲,燭光掩映之間,他已經大步邁進了新房,七娘子抬眸看他,力持鎮定。
  “都下去吧。”世子爺似乎心情並不大好,擺了擺手,衝屋內服侍的幾個侍女嚷了幾句,“以後我在家的時候,屋裏不要留人服侍,我要清靜。”
  後頭這話,卻是對著七娘子說的。
  七娘子一怔,才點了點頭。
  隨著立夏等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子,並合攏屋門,室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雖說外頭的熱鬧還猶自未散,但明德堂西翼似乎有自己的規矩,隻聽得隔壁幾間屋子逐一關門落戶,接著,這一片屋宇都悄無聲息。
  七娘子坐在桌邊看著許鳳佳,一時,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許鳳佳卻要比她更自在一些,他解下腰畔佩劍,隨手拍到了立櫃上頭,便在小方桌前落座,挑剔地掃了桌上這些吉祥菜,才舉筷各樣都吃了一口——這也是禮俗——卻並不讓七娘子。
  看來是成心晾著她了。
  七娘子反倒鬆了一口氣。
  如果許鳳佳一進門就一臉的濃情蜜意,要和她共赴巫山,七娘子還真不知道要怎樣回應才好。
  冷暴力,她倒是受得慣了。
  她回身抱起縫製了“棗生桂子”的幾床繡被,索性開始鋪床。
  一動手卻又犯了難,七娘子似乎感覺得到許鳳佳的眼神向她刺來……一咬牙,她鋪了兩床繡被,還格外在鋪蓋間留出了一線被褥,顯得涇渭分明。
  一聲清脆的撞擊,許鳳佳似乎是擱下了筷子,七娘子脊背隨即一僵。
  雖然兩個人都沒有特別的表示,但氣氛的確實在是太僵硬了。
  七娘子這才發現自己有多害怕……她的手居然在發抖!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索性轉過身,坐在床沿,毫不躲閃地與許鳳佳對視了起來。
  她沒有什麽好害怕,好心虛的,許鳳佳的態度越是盛氣淩人,反而隻能越說明他的心虛。她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
  然而她畢竟是恐懼的,她也很明白這一點,正是因為她如此恐懼,所以才要這樣虛張聲勢,偽裝成一點都不害怕……
  “再怎麽看不上許家,你還不是一樣要嫁進來。”許鳳佳似乎反而被她的舉動逗樂了,他丟下筷子,大剌剌地盤著手往後一仰,靠到了椅背上,笑嘻嘻地望著七娘子。“都到這個地步了,怎麽,你還指望誰來救你?”
  雖說是在調侃,但他的眼卻是冰冷的,這雙曾熱得將琉璃融化成一團水的雙眼,現在卻好似冰一樣的冷,它依然在燃燒,隻是這火也能凍得死人。
  許鳳佳果然已經因愛生恨……不,或者那份愛曾是幼稚的,但這份恨卻要比愛更濃烈得多。
  七娘子忽然有些想笑。
  看看,她是怎麽把日子過成這樣的!廢了千般算計,用了無數的心機,最終卻還要嫁到這樣的人家,與這樣的一個男人相伴終生!
  然而,她卻反而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許鳳佳的傲慢,從來就不能讓她低頭,隻能讓她的頭仰得更高。
  “誰也不會來救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寧洽,語調——平靜無波。“怎麽,世子爺當我楊棋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兒家,還以為會有誰救我於水火麽。”
  許鳳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
  他還穿著緋紅公服,但這件精美的華服卻根本也掩不去他的怒火,這男人就像是秋原上的一把野火,一旦燃燒,就再也沒有辦法熄滅。叫人對著他不由得就多了一絲小心:畢竟,誰也不想引火燒身。
  此時此刻,他的怒火簡直映亮了半邊屋子,高大健朗的身軀幾乎是掩去了七娘子身前所有的光源,她的世界一下暗了下來。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擺出這種嘴臉?!”他的聲音不大,但卻似乎是帶了火,一字一句都在七娘子臉頰邊留下灼痕。“你以為我許家是龍潭虎穴?我許升鸞是個不識憐香惜玉的魯男子,對你隻有折騰沒有愛護——楊棋,你不要忘記,元配嫡妻的位置,本來是為你而留——”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她一下站了起來,分毫不讓地和許鳳佳對峙。
  “為我而留?天下間難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笑話?是,世子爺貴人事多,恐怕不記得你前腳剛走,後腳王妃上門提親,提的是誰!”
  她刻意露出一個甜笑,“恐怕更忘了就是一年前在這明德堂內,我五姐死於非命,一對嬌兒無人照管!我難道不該希望有個人來救我於水火,還是世子爺以為——啊!”
  她不禁輕呼出聲,猛地一退步躲過了許鳳佳的掌握。
  但她畢竟不是驍勇善戰的武將,麵對許鳳佳的進犯,又怎會有半點反擊之力?隻覺得眼前人影一晃,許鳳佳已經將她壓在精致綿軟的繡被之間,僅僅是一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下巴。
  “你再巧言令色,也不會有人來救你!”他的雙眸已然被酒氣與怒火染成了一片腥紅,“楊棋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點,你現在站的是我許家的地,吃的是我許家的糧,我叫你做什麽,你就得做什麽!”
  七娘子隻覺得一股鬱氣從上而下,自百匯湧泉往胸口直衝過去,她差一點就要再噴一口血。
  這樣自以為是的性子,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她驀地奮力掙紮,曲腿猛地將許鳳佳踹開——他根本沒有料到七娘子還會這樣野,一下就被她掙脫出來,滑脫了掌握。
  “世子爺是不是從不認識我楊棋?”她怒極反笑,“在最卑微的時候,我都不會對你言聽計從,怎麽,你當眼下的許家,你還能一手遮天嗎?”
  許鳳佳眼睛一眯,就要再上來壓製住她,七娘子一路後退到立櫃邊上,不及細想,索性就直接拿過那沉重的寶劍,奮力將它拔出了鞘,遙遙指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頓時止住了腳步,他眼裏閃過了幾許清明,開口正要說話,七娘子一振手腕,劍鋒一抖,他又安靜了下來。
  “借酒裝瘋,是個很好的主意。”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似乎是沉鬱了太久,似乎是先頭的那杯交杯酒酒勁太大,她也有些無法自控,平素裏幾乎是可引以為傲的自製力,如今一掃而空。“可惜事實俱在,是誰沒有道理,我認為很清楚了,是嗎?世子爺。不要以為你聲音大,就能更占理。我今天要嫁進許家,本身就是你失敗的證據!少年將軍很了不起嗎?做你的元配很了不起嗎?你敢當著五姐的牌位說這話不敢?!”
  少年將軍發出一聲怒吼,舉步又要上前,然而七娘子不給他機會,她繼續往下說。
  “不要以為我嫁進許家,是高攀你家的門第。呸!你們許家有什麽了不起!楊家就夠肮髒了,平國公府裏還要更藏汙納垢,活生生的凶手就在外遊走,你沒膽衝她發火,卻來衝我泄憤?許鳳佳,你實在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許鳳佳怒哼一聲,竟不管不顧衝著劍鋒舉步向前,七娘子嚇得輕聲驚呼,回劍正要逼退此人,卻隻覺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這沉重的兵器,手一鬆,長劍便鏘然落地。眼前一花,自己已是被許鳳佳推抵在立櫃前再動彈不得。
  “我和善禮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許鳳佳的聲調反而冷了下來,字字句句,充滿譏誚,“緝凶是我的事,愧對她是我的事,你算什麽東西,敢來評判我們夫妻之間的恩怨?”
  “哈!”七娘子情不自禁,一聲冷笑。
  她知道自己該冷靜,但失控的感覺是這樣的好!有多久,她將自己的心事全然埋葬在心底,有多久,她是一個啞巴,成年累月也沒有一句真心話?
  能夠鋒芒畢露,實在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你倒要來談夫妻了。”她的語調竟是這樣的怨毒,連七娘子自己都嚇了一跳。“就夫妻而論,你成親隔天出門公幹,直到五姐去世,兩年夫妻,相聚不過半個月。凶手在外逍遙自在,你在哪裏?五姐去世時心心念念不知孤兒誰付,你在哪裏?!世子怎麽會以為這樣的一個夫君,會是我楊棋想要的?你當我楊棋看得上你許家的門第?你不用做得一臉委屈,我告訴你許鳳佳,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這一腔火你要發,找你娘,找你爹,找你四姨找你四姨夫,你獨獨沒有資格找我!你以為我會做你的受氣包?你以為我會因為回絕你心生歉疚卑屈?那你就實在是感覺太好了!你看看你自己,連你嫡親的表妹都沒有護住,讓她在你家受氣,讓她死不瞑目,你以為錯的全是別人?是我?是我當時不該拒絕?那我不妨把話放在這裏,我一天都沒有後悔我回絕了你,因為我很自私,我知道若我應允,今日躺在棺槨中頂著元配名頭風光大葬的人,就會是我!”
  “夠了!”許鳳佳猛地怒喝一聲,“楊善衡,你以為我不敢休了你?!”
  七娘子頓時升起了一股捧腹大笑的衝動。
  “你要是能休了我,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娶我了。表哥。”她重重地咬住了表哥幾個字。
  許鳳佳瞠大雙目,腮邊筋肉咬緊跳動,一時間七娘子又有了幾許驚恐,但她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寸步不讓地與許鳳佳對視,她或許比許鳳佳矮小,但她自信,在精神上,她不比他更卑屈。
  許鳳佳咬牙切齒,似乎想說些什麽,又很快收住,他後退半步,聲調轉為漠然。
  “別叫我表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從來沒當我表哥,我也從來沒當你表妹……虛情假意,惡心!”
  言罷他轉身而去,就連背影都透出一股不屑。
  七娘子頓時又騰起了一股無名火,她碎步向前,一把抓住了許鳳佳的袖子。“你以為你要去哪裏?”
  175真容
  “新婚頭一夜你就去書房睡,”七娘子語氣冷冽。“是嫌許家的笑話還不夠大?”
  許鳳佳也許已經很厭惡她,也許非常剛愎自用,但他畢竟是個將軍,對許家內宅的鬥爭也不會一無所知。
  新婚夜兩個人在洞房裏怎麽吵是一回事,甚至圓房不圓房都無所謂,但他進書房睡,就太下七娘子的臉麵了。
  新嫁娘沒了臉麵,在夫家受人輕視,到末了,吃虧的還是許家六房。
  許鳳佳的腳步就沒有再往外邁,半晌,他終於轉過身去,俯身拾起長劍,還劍入鞘,將它拍到了立櫃上頭。
  “以後刀劍不要亂動。”他的語氣仍是僵冷的,但卻已經不再怒火勃發。
  都不是孩子了,爭吵固然可以發泄情緒,但解決不了問題。
  七娘子微微一點頭,衝他扯了扯唇,就算是暫時休戰,她低聲道,“我要洗澡,得叫人進來服侍。”
  見許鳳佳似乎沒有意見,她便親自開門出去,喊了立夏進來,吩咐了幾句,立夏自然前去安頓妥當,不過一刻鍾功夫,在小自鳴鍾敲響十二點的鍾聲之前,七娘子已是洗漱妥當,在合歡床上安頓了下來。
  許鳳佳似乎是慣了自己打理起居,他又揮退侍女,隻留一桶熱水相待,不多時也自屋內出來,自顧自地掀被躺倒,背向七娘子,不多時就傳出了微微的鼾聲。
  七娘子這才安心下來。
  在這樣的情緒下行周公之禮,那肯定是一場噩夢。
  她推了推枕頭,將長發撥到胸前,安穩合目,或許是與許鳳佳的這一場對峙,實在是太消耗精神,她原本以為到了新環境,可能一夜無眠,卻是才閉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許鳳佳就將她推醒。
  “今天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他麵色沉冷,雖看不出不悅,但看著也決不開心。
  七娘子默默翻身下床,立夏等人早候在一邊,進了淨房梳洗出來,她才想著問許鳳佳,“明德堂裏原來服侍的幾個人呢?”
  許鳳佳搖了搖頭,不經意地交代,“西翼東翼用的人素來不同,西翼裏進出的都是我慣使的小廝,丫鬟沒有幾個,這幾年我在家的時候少,除了幾個灑掃婆子,西翼裏沒別人了。”
  七娘子沉眉默默思索,輕輕地應了一聲,在桌邊坐下,和許鳳佳共進了一頓無言的早飯。
  新婦進門,按理是要同一家人相互廝見,隻是平國公要帶許鳳佳進宮謝恩,許鳳佳咬了兩個饅頭就匆匆而去,隻撂了一句“老媽媽會來帶你”,就不見了人影。
  他不在,七娘子反倒是放鬆了下來,她見天色還早,自鳴鍾才走到五點半,便一邊咬著栗子麵小窩窩頭,一邊低眉沉思。
  她和許鳳佳的這一場架還沒有吵完,隻是兩人都叫了中場休息。
  將來,是肯定還會再爆發衝突的。
  從第一次見麵到如今,世子爺對她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的確,這優越感來得也很自然。他是世家嫡子,父母血脈尊貴,自身能力又強,看她這個庶女,自然居高臨下。
  從前她也沒有什麽好說的,身在屋簷下,自己的一條命在大太太和大老爺眼裏,未必比得過許鳳佳的一隻手。對許鳳佳與許家人良好的自我感覺,她可以從心底不屑,但卻不得不承認他們也優越得很有道理。
  但如今卻不一樣了。
  嫡女的好日子在出閣前,庶女的好日子,卻在出閣後。
  出閣前,生母掌權,嫡女金尊玉貴,同樣是姓楊的姐妹,她就硬是要尊貴幾分,人比人比死人,嫡女的心裏當然有優越感,日子過得就順心。出閣後,落差感一下就來了。新媳婦要受的苦,庶女忍得了,嫡女未必忍得下去。
  庶女出閣前要處處小心,命賤如紙,誰看得不順,都能伸手揉搓。出閣後,她們的體麵就代表了楊家的體麵,不論父母都不會容許有人欺到楊家女頭上,和在家時的體麵,沒有一點關係。就算大太太再不喜歡三娘子,若是三娘子被張家人排擠,一樣要為三娘子出頭,否則楊家體麵何在?是以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這三個姐姐出閣後的日子,反而更加順心。
  她雖然有個嫡女的名分,但在心底,是從沒有把自己當作嫡女看待的。出閣前說一句話都要三思,做一件事也要前瞻後顧,隻因她沒有一個靠山,全憑她自己。
  出嫁後,事情就不一樣了,她有了唯一一個,也是最有力、最名正言順的靠山:娘家。
  前後兩世身若浮萍,在什麽時候,可以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七娘子心底怎能無數?從前日子過得謹慎憋屈,那是因為她沒有依靠。就算大老爺是她親爹,大太太是她嫡母,她也要像一個孤兒一樣行事,甚至於還要比孤兒更小心——她不能讓自己的不謹慎連累了九哥。
  雖然以庶女的身份入主許家後院,雖然幾個妯娌的出身都要比自己更高貴些,雖然太婆婆先就不喜自己,雖然還有一個心機深沉,和自己有過齟齬的婆婆。
  但既然已經出閣,七娘子是從來不打算逆來順受的。
  笑話,親爹是閣老,嫡母是婆婆的親妹妹,表哥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許家還欠了楊家一個凶手……若是在這樣的時候還要低眉順眼,她就不是謹慎,是懦弱了。
  再說,七娘子也沒有忘記自己對五娘子的許諾。
  這個凶手,她是肯定要找出來的。
  她沒有一點案件偵破經驗,要從細微線索下手,能力恐怕不足,更別說案件實際上已經過去一年半有餘,這足夠讓一個凶手好整以暇地打掃戰場,抹去所有痕跡了。
  七娘子自然有自己的辦法。
  以五娘子的性格,在當紅得勢之後,她會怎麽做?
  順著這條路推演下去,自然可以發現得到,她最容易得罪的是哪個對手,又有誰的性格,更可能以殺人的辦法來消滅眼中釘……
  老媽媽沒多久就到了。
  “哎喲,”一進門就驚叫。“怎麽您還沒梳妝打扮……”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遞過去一個冷冷的凝視。
  老媽媽頓時收聲,垂下眼,顯出了難得的不安。
  雖說以她從前的作風,對老媽媽這種重臣,是肯定不會用這個態度的……但,那也是從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隻是實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絕對的實力碾壓過所有反對的聲音。這或者是出嫁這件事,給她帶來的最大的好處。
  她衝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登時會意。
  “您不用著急,這不是還沒到卯時正麽。”她笑盈盈地將老媽媽拉到了一邊,乞巧與上元頓時擁上前,服侍七娘子換衣裝扮。
  這兩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氣?都練就了一副伶俐手腳,不過一炷香時間,已是為七娘子梳起了發髻,插戴了大太太搜羅來為她陪嫁的一套寶石頭麵,紅綠寶石均大若貓眼,再套穿了纖秀坊京城分號加工趕製由二娘子相贈的金銀滿繡對襟長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對鏡自照片刻,又衝老媽媽微笑,“耽誤媽媽相候了。”
  她先是坐著用餐,還不覺得什麽,此時一起身,行動無礙神滿氣足……老媽媽就覺得有些不對了。
  新婦初試**,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經過事的老人眼裏,步態中微微的滯澀,總是一覽無餘的。
  隻看七娘子前後走動步法輕盈,就能感覺出不對,更別說老媽媽最善觀女,隻看七娘子眉宇間的神態,就曉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寵……
  老媽媽是何等人物?她不動聲色,隻是笑,“哪裏,夫人這把時點兒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為七娘子解說起來,“府裏太夫人起得早,素來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飯,午時睡午覺,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這些年來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時,幾個少夫人都在辰時給太夫人請過安,再給夫人請安。五少夫人因為料理家務,每天巳時、未時都在樂山居裏辦事。”
  說到家務,她就掃了七娘子一眼。
  話裏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來。
  她微笑點頭,仔細地聽老媽媽的介紹。
  “今日因著有喜事,一家人齊聚樂山居,獨缺了國公爺與世子爺是進宮謝恩去了。還有四爺人在西北沒有回來,大爺、五爺、七爺、八爺都在,當然還有三位少夫人。”
  老媽媽又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時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這邊請——”
  七娘子於是跟著老媽媽一道,重又踏進了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的樂山居。
  樂山居是小萃錦的中心,建築當然也特別完備,北方建築與江南不同,講求一個闊大,樂山居也是口袋房樣式,建築當然要更複雜些,堂屋較小,另有通道回廊,兩邊都是房間,拿現代的建築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間辦公樓,樓道兩邊都是各式各樣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領進了樂山居東翼三間,一進門,頓時眼前一亮:這裏應當就是樂山居的會議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還不見人影,幾個少夫人卻是已經進了屋子,見到七娘子,都是一臉的笑,“六弟妹來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氣的笑容,逐個問好,大戶人家,麵上的禮儀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婦,自然打扮得花哨,幾個嫂子相形之下無疑見絀,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頭頂轉了轉,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卻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裏,心底倒是對幾個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認識。
  紙上得來終覺淺,大太太說得再多,也不比這幾個眼色,更能揭露幾人的性格。
  不多時,又有幾個穿金戴銀的少女進了門檻,逐一問好過來,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禮——這是許鳳佳的庶妹們了。
  許家不同楊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國公這一係的子女就有十多個,序齒的八個兒子五個女兒裏,二少爺、三少爺都已經不在人世,大姑娘數年前出嫁後死於難產,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個兄弟姐妹,隻是男多女少,到了這種時候,屋裏就要比楊家熱鬧得多了。
  七娘子剛和庶妹們互相引見過,幾個少爺又踏進門檻,由老媽媽導引,與七娘子先暫寒暄,正式的敬茶禮,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場再行。
  大少爺許於飛同大少夫人,實在都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安靜和順,他雖年過而立,但看著倒是與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輕,七娘子才一行禮,大少爺就請老媽媽扶她起身,又柔聲客氣了幾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處,夫妻喁喁細語,並不理會旁人。
  五少爺許於靜就要熱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兩張畫,隻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筆下的美人,五少爺卻像是唐人筆下的大漢,兩個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見過禮,他便一屁股坐在炕前相對排開的太師椅中,翹著腳叫屋內服侍的丫鬟,“快來給我捏捏腳!昨兒進宮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帶大,在樂山居裏,當然最自在不過。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爺許於潛算得上是許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個了,在許鳳佳參軍之前,他就已經打下了功名在身,這些年來積功升至千戶,以他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來說,縱有許家照拂,也要有相當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許鳳佳一樣長年累月地不在家,這就耽誤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還連個子嗣都沒有,抬舉的幾個通房也都一無所出。
  四少夫人雖然還是那副得意樣兒,但在這兩對夫妻跟前,到底還是顯出了孤單。
  又有七少爺、八少爺上前給嫂子見禮,眾人正是忙亂時,屋門口就傳來了許夫人的咳嗽聲。
  自從去年那一場大病,許夫人險死還生後,她便很少出麵應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兒晚上拜見的時候,見了她一眼。
  待得眾人又見過了許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姍姍來遲,由兩個健壯的媽媽攙扶陪侍,進了屋子。
  到底樂山居是她的地盤,太夫人一進門,氣氛就靜了下來,由許夫人為首,眾人都上前見過了太夫人,才輪到七娘子這個新婦逐一敬茶。
  平國公不在,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幾個仆婦端了泥金小盤,盤裏放著黑兔毫沉口小蓋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團上給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禮,又端起小盤裏的蓋盅,端上前脆聲道,“媳婦給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長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時,竟並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穩穩,隻抬眼看著倪太夫人,靜候她的反應。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麵子,她一點都不奇怪。
  許鳳佳前後兩任妻子,都是楊家出身,這固然有時勢因素,但也是許夫人貨真價實的勝利,倪太夫人不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怎麽對得住與許夫人相爭的這多年恩怨?
  屋內一下就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著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許夫人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沒了聲息。
  沒想到許家內部居然鬥得這樣厲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裏的茶碗,卻依然端得很穩。
  倪太夫人的神態倒是漸漸地軟和了下來,她終於伸手來接七娘子手裏的茶,張開口,似乎要說些什麽。
  七娘子卻就勢一送,就將茶碗擱到了倪太夫人身側的小幾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禮,便起身轉向許夫人,跪下給許夫人行禮。
  “新婦見過母親。”她的聲音格外的甜脆。
  許夫人於是欣慰地笑了,這張因常年病痛略帶了憔悴的臉頰上,罕見地露出了歡容。
  “好,好。”她傾身接過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這一進門,娘心裏就踏實多了。”
  一年前二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似乎早已經為許夫人所忘卻。她臉上浮現的,乃是貨真價實的欣喜歡悅。
  七娘子又再大膽地掃了室內一圈。
  屋內眾人,反應各異。
  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這一招投石問路,果然在池裏激起了重重漣漪,叫眾人或多或少,都給出了回應,現出了麵具後的真容。
  176本事
  輪番敬過茶,七娘子自然有見麵禮送上,兩個長輩也有貴重首飾見賜,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也不必多說。因倪太夫人一臉的困倦,不多時,眾人就漸次告退,許夫人第一個站起身告辭,又親昵地衝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來,到清平苑陪娘說說話。”
  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七娘子就已經把自己的立場,挑得亮若白晝。
  許夫人是她三姨,不管五娘子出了什麽事,許夫人和大太太之間關係如何,隻是兩人的這層親戚關係,七娘子就天然成了許夫人的盟友。
  並且這盟友,還是一個第一天請安,就敢給倪太夫人軟釘子碰的新婦。
  二太太雖然已經避居西北,從宅鬥的第一線上退了下來,但她當年的風采,依然不時被七娘子拿出來回味。
  有時候在深宅大院裏的鬥爭,誰不要臉,誰就占了優。二太太但凡還要一點臉,當年也不至於硬生生把大太太的心思轉到了過繼上,讓姐弟兩人過了好一段擔驚受怕的日子。
  敢給倪太夫人一點麵子,恐怕在日後的鬥爭裏,老人家就貨真價實地拿自己的輩分來壓人了。
  不把輩分放在眼裏,倪太夫人又能怎麽樣?
  不論是二娘子使力,還是連太監在背後攛掇,或者是六娘子的手筆,總之,宮中昨日才賞賜出金玉如意賀新婦進門,這門親事又是平國公親自上門來提的。倪太夫人向宮中許太妃訴苦,許太妃又能如何?難道還為了母親的體麵受損一點,去下皇後或者連太監的麵子?
  向平國公述說,先不說這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平國公在意不在意,但兩家關係本來就正曖昧,五娘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一個政客是肯定不會在這時候為了一點小事發作兒媳婦的。
  這點氣,倪太夫人受了也就隻能受了!
  七娘子雖然才隻是個新婦,但六房有兒子,她娘家又硬實,許鳳佳又爭氣……她一進門就接續了五娘子當時才開始的得意,將幾個妯娌全都踩到了腳下!
  偏偏行事又這樣高調霸道,第一天就搞出事來,以後的日子還怎麽過……
  在她將茶碗擱到倪太夫人身邊的那一刻,幾個妯娌臉上的神色,想必都很精彩。
  七娘子掃了那一眼,也堪堪捕捉到了些餘韻。
  大少爺麵色安詳,大少夫人一臉的不敢苟同,四少夫人做不可置信狀,五少夫人的臉色,卻是眼看著就陰沉了下來。
  的確,五少夫人,本來也就是她最懷疑的目標。
  這位張氏一向受寵,許鳳佳沒有娶親,許夫人又病著的那幾年,一向是她在打理家務。平國公府規模不小,一年的開銷,想必更少不到哪裏去。這一進一出之間,油水有多豐厚,七娘子心裏有數。
  張氏的嫁妝又遠遠比不得楊家女的顯赫,換作自己是她,都會希望弟媳晚幾年當家。
  五娘子運氣不大好,出嫁第一年家裏正是風雨飄搖前途未卜的時候,許家又最得意,所以沒有接過當家的棒子。等到她生了兒子,就……
  如果五少夫人的動作大了些,以五娘子的性子,不把事情鬧大,是肯定不會罷休的。
  這三個妯娌,就數她的嫌疑最大。其餘人等雖然和五娘子也存在尖銳的矛盾,但這來日方長,也沒有必要著急在月子裏下手。隻有五少夫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
  她又閉上眼,仔仔細細地想了想五少夫人的神色,才提醒自己:才過門,別急,先站穩腳跟再說。
  好在七娘子雖然立刻在自己身邊樹立了一個大敵,卻也幾乎同時結納了一個有力的盟友。
  許夫人對她的態度顯然親密得多了。
  這位貴婦人身子骨不好,從樂山居到清平苑的短短一段路,都要乘二人抬的竹轎,七娘子在地麵隨行,兩人一路上倒是都沒有什麽話。
  待得進了清平苑,許夫人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她把七娘子讓進了自己的臥室。
  她和許鳳佳有幾分相似,似乎都不在乎俗禮,在炕上一靠,又讓七娘子在炕桌對麵坐了,開門見山。
  “照媳婦的意思,是什麽時候把四郎、五郎接回來好。”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了,心裏念著的就是這一對金孫。
  七娘子掃了許夫人的寢室一眼。
  看得出,這是一間久病之人的臥室,她侍奉過九姨娘的病,曉得病人的臥室,與常人多有不同,譬如痰盒藥碗等物,必定是隨處可見,方便取用。還有屋內常有屏風陳設,方便引醫生入室扶脈……
  許夫人的身子骨看來是真的太不好了,把一對金孫送到秦家,是為了解大太太的疑慮,也是為了這對孩子自身的安全。
  七娘子就坦然地回答。
  “總要十天半個月,把院子打掃打掃!”
  她一點都不想回避四郎、五郎的問題。
  大太太把她送到許家,無非就是兩個任務,找到真凶,把四郎、五郎平安養大。當然,後一個任務怎麽看都要比前者更重大。
  養孩子是難事,尤其是古代,衛生條件這麽不好,十個孩子裏恐怕有三四個是童年、少年夭折。許夫人又是病人,不管怎麽說,總是有所忌諱,這對孩子回了許家,是肯定要進明德堂編製的。
  對許夫人和大太太來說,恐怕還是對七娘子的恩賜了:從小養大,孩子是肯定隻和她親的。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
  不論大太太如何,她對九哥,可算是仁至義盡無可挑剔,就這樣九哥還有自己的心思……在深宅大院裏,唯有血緣是最緊密的聯係,七娘子並不想讓自己落得個大太太一樣的下場。她尚且還年輕,還可以走幾步再想子嗣的事。
  隻是她不熱衷生育,不代表她不愛孩子,尤其五娘子雖然和她有許許多多的過往,但姐妹情分,卻還算得上深厚。四郎、五郎,她肯定會盡力保他們平安長大,這也是她對五娘子的承諾。
  許夫人對七娘子的回答還算得上滿意。
  “要打掃得幹淨一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單刀直入,半句廢話都沒有。
  “昨晚,怎麽沒和鳳佳圓房?”
  七娘子登時愕然。
  提到她和許鳳佳,她就有些亂了方寸。一時間支支吾吾,竟不知該怎麽答才好。
  許夫人就看著她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
  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
  “鳳佳這孩子實在太野,連我都約束不了。”
  提起許鳳佳,許夫人口中就全是驕傲。
  “小五的性子,和鳳佳實在格格不入……或者和睦,但卻很難節製這頭野馬。鳳佳要接過父親手上的棒子,還有很多事要學,可有些事又是萬萬錯不得的。娘的身體,你也看得清楚,以後許家的大小事情,就要你們夫妻做主,就看你的行事,能不能管得住鳳佳了。”
  這或者就是許夫人對自己的入職談話吧。
  七娘子倒也有幾分喜歡許夫人的性子,當斷則斷,透著斬釘截鐵的利落。
  心機是對外玩的,不是對內用的。
  她也難得地坦白,“恐怕我和表哥……”
  提到表哥兩個字,她不由就想到了許鳳佳昨晚的那句話。
  的確,她從沒把許鳳佳這個表哥當真過,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表兄妹的親情。
  她換了稱呼。
  “我與世子之間的關係,一時半會,未必會如此和睦。”
  許夫人頓時一笑。
  “鳳佳的性子,和誰能處得好?磨練了這麽多年,對外是圓融多了。對內,連我都拿他不住……這事且不急,橫豎,他廣州那頭事情沒完,不久還是要再出門去的。”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她倒有了幾分驚喜。
  許夫人卻又意味深長地衝七娘子微微一笑,“照我看,你要想接過家務,還得在鳳佳去廣州之前,把這房給圓了。”
  許夫人這話,實乃金玉良言。
  以七娘子的聰明,又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許夫人看得出她沒有圓房,其他人肯定也看得出來。本身一個山寨嫡女,要在許家立足,不是光憑娘家硬氣和自己高調就夠了的,要接過府中大權,她還需要許家一兩個實權派的支持。
  許夫人當然是她的第一個支持者,兩人各取所需,不談感情,反而爽快,說得上是一拍即合。
  但一個新媳婦,連房都沒圓,難免招人議論,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件好事,更可能給幾個妯娌借題發揮的可能。
  隻是這種事……又不是說她想做就能做的。七娘子雖然不至於天真到把自己的身子看得無比金貴,但,她也絕不想在一個極尷尬的情況下交付出初次。
  隻要和許鳳佳有關,實在沒有一件事不讓人心煩。
  七娘子沉眸應下了許夫人的暗示,“媳婦知道該怎做的。”
  雖說抬出了這萬用萬靈的口頭禪,但說實話,該怎麽做,她自己心裏也根本沒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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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媳倆當然有很多事要商量,七娘子在清平苑坐到了巳時三刻,見許夫人麵露倦容,這才告辭出來。
  她沒有自告奮勇,玩侍疾那一套。
  那一套可以在大太太身上生效,卻未必能打動許夫人。再說,就算有個輩分壓著,她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對許夫人卑躬屈膝。
  出嫁了,真是好,處境再難,至少還可以抬頭挺胸。
  午飯七娘子是在明德堂自己用的。
  雖說新婦進門,第一年按理要到太夫人跟前立規矩請安,服侍用飯……但太夫人不來傳喚,她也樂得裝不知道。大不了還有個侍候許夫人的免死金牌,在胸前一掛,躲到清平苑去,太婆婆要折騰,也得先折騰兒媳,再折騰孫媳。
  或者是也看不上這樣低劣的手段,太夫人碰了軟釘子,倒是反常的安靜,到了半下午也沒有別的聲音。
  天色近晚時,許鳳佳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占地不小,光是堂屋就曲曲折折有十多間屋子,自帶的兩個小跨院裏,如今也放滿了七娘子的陪嫁。五少夫人一下午遣了三四個媽媽來和七娘子商議這陪嫁的物事該怎樣安放,這幾個媽媽也無一不是慣看眼色的老成之輩,對七娘子的態度雖恭謹,卻疏離。
  或者是在楊家時見識多了,七娘子隻覺得五少夫人的手段實在太小兒科。
  她也懶得親自和幾個下人周旋,叫了立夏進來與幾個媽媽盤點清算,將大件家具等物寄放進官庫,又和幾個媽媽商議著,要將存放五娘子陪嫁的小院落清理出來,五娘子留下的綾羅綢緞等物,列一張單子回去給大太太看了,由她發落。
  ——不找一點事給五少夫人忙,恐怕她還真慌得不行,忙著要給自己添亂了。
  自己索性進西三間補眠。
  明德堂東翼這一年半來一向冷落無人,七娘子也沒有搬進去生活的意思,許鳳佳若是不願意和她共用西翼,她倒不介意他搬進東翼去住。她隻打算在東翼五娘子起居的屋子裏設一間小小的佛龕,便不打算多做改動。
  至於她自己,新房安頓在西翼第三間,日後也就是她的臥室,此外西翼一、二間都被打掃出來,也不曾上鎖,看來許世子是將這兩間屋子,留給她做待客起居用。
  七娘子也就老實不客氣,一起身就囑咐立夏收拾出來,等下午幾個媽媽過來的時候,已經正好待客。
  西三間並不小,當中放了她陪嫁來的紫檀木大床,窗邊還盤了小小的土炕,到了冬日裏,起居一人是恰好的。此時才到九月,還未曾燒炕,就放了椅袱做個長榻用。七娘子靠在炕前,看了幾頁書,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就聽見一串足音響進屋內,還伴隨著許鳳佳不耐煩的聲音。
  “說了多少次了,屋內有人太吵,以後我在家的時候,不許進裏屋服侍。”
  一邊說,世子已是一邊進了裏屋,立夏情不自禁,稍微流露委屈——七娘子多少年來,都沒有高聲說過這些丫鬟一句。
  她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為許鳳佳掩了屋門。
  許鳳佳一邊走,已是一邊解開衣扣,將外披的鬥篷摔到了椅上,露出了底下的猛虎補服,又拿下頭上梁冠,露出了下頭青布紮起的發髻,一頭去解腰間金帶——他瞥了七娘子一眼,漫不經心地抱怨。“都九月了還這麽熱,出了幾身大汗!”
  一邊把佩劍解下掛到立櫃邊金鉤上,一邊翻身開門出去喊人,“送水來!以後我一到家立刻預備熱水!”
  立夏等眾丫鬟隻得又忙碌起來,七娘子不由一揚眉,問許鳳佳,“不去給祖母請安麽?”
  晨昏定省,一天兩次請安,是世家大族最基本的禮儀,許鳳佳今早急著進宮沒有進小萃錦,晚上還不去,似乎就有失禮之嫌。
  許鳳佳便瞪了七娘子一眼。
  “祖母下午就犯了咳嗽,叫我們今晚都別進樂山居了,免得冒了病氣!”
  他的語氣雖有幾分嚴厲,但也隱藏了幾許笑意,“楊棋,你本事不小,一進門就把祖母給鬧病了!”
  太夫人這哪裏是犯咳嗽,分明是給七娘子不自在,有把事情鬧大的意思。
  七娘子付諸一笑,索性也起身喚立夏進來,拆掉了頭上的發髻,新梳了家常雲髻,等許鳳佳洗過澡出淨房,也進淨房梳洗一番,換了更居家的衣衫。
  於是立夏燃燈,上元擺桌斟酒,待得酒菜齊備,眾位丫鬟都退出了屋子,留這一對有名無實的新婚夫婦在桌邊對坐,吃他們新婚後的第一頓晚飯。
  這一頓飯吃得很靜。
  食不言寢不語,雖然七娘子本人不在乎這樣的規矩,卻也不想在許鳳佳跟前失禮。
  她放下筷子,見許鳳佳也不再飲食,而是斟酒有自飲的意思,才開口問許鳳佳。
  “如意是皇後娘娘賞的,還是……”
  許鳳佳於是一挑眉,看向七娘子。
  他已經喝了幾杯,眉宇間便染上了幾分酒意,這一望,倒有了些無意的風情在裏頭。
  “楊棋,你的本事,的確不小。”
  又是答非所問,七娘子不由蹙眉。
  許鳳佳卻已經轉動起酒杯,凝望著這上頭精致華美的紋路。
  “進許家,你肯定是有所為而來……不過,別的事我不管,你五姐的事,你卻不能碰。”
  和昨日裏微醺後的憤怒不同,今天的許鳳佳還很冷靜。
  但這話,卻比昨天所有的冷言冷語,都讓七娘子詫異。
  不論她有多回避許鳳佳,但對他的人品,她始終有一個較高的評價,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許鳳佳會有姑息凶手的念頭。
  可難道……
  七娘子的眸色就一點點地冷了下來。
  “巧了。”她也撚起了麵前的空酒杯。“我正想告訴世子爺。楊棋的確是有所為而來——別的什麽事,我都可以不管,但五姐的事,我還非得管一管不可。”
  177新婚
  許鳳佳於是眯起眼,頓時又沉下了臉。
  “怎麽一出嫁就變了個人。”他低聲呢喃,“在家的時候從不曾少了算計,行為舉止處處得體……怎麽,你是太不情願嫁進許家,所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
  七娘子於是歎了一口氣。
  “誰不想活得自在些?”她真心實意地問許鳳佳,“世子爺若是生到我楊家做一個庶女,恐怕會比我更小心。我對世子爺低過頭不錯,但世子要是以為我會一輩子低頭伏小……那你就錯得厲害了。”
  夫妻之間的相處,她也沒有一點概念,前世她一向為生活奔忙,男人在她的世界裏,隻占少少一點部分。
  七娘子隻是憑著直覺,她不願在新婚時就養成許鳳佳說一不二的脾氣。或者在古代,出嫁從夫,一個賢惠的少婦應當對丈夫低頭,聽憑丈夫的安排去做。但她從來也不是一個典型的古代少婦,雖然偽裝得不錯,但她的思路,一向另辟蹊徑。
  日子要過下去,許鳳佳就必須接受七娘子的性格,她不會是一個言聽計從的妻子。如果他不滿意——
  不滿意也沒辦法了,這門親事,本來就不從兩人的意願出發,當然也不可能因為兩人的意願而終結。
  至於許鳳佳當權後的事,七娘子決定以後再想。人在該抬頭的時候,就應當把頭高高地抬起來。
  許鳳佳猛地將酒杯頓到了桌麵上。
  “字字句句,你總是不離我飛揚跋扈欺淩弱小。”他的語調本來就慢,此時,更好像每一個字都在口中滾過,凝聚成了有形的利箭。“怎麽難道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一個紈絝?”
  要說七娘子不怕,那也是假的。男人女人在體力上的差距,本來就決定了她骨子裏一種天然的恐懼。
  但對著許鳳佳,她一向是越怕,越要把頭抬高。
  “表——世子爺心裏有數。”她怡然啜了一口清水,“在世子爺心底,我楊棋不也一直是個無助的小庶女,對世子爺的惡意,我隻能忍,善意,我得感激涕零地受……悲喜哀樂,都要由世子爺來定?”
  許鳳佳放在桌麵的手就一點一點地收緊了。
  七娘子卻是打從心底暢快了起來。
  如果許鳳佳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她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如今已非吳下阿蒙,把她當成隻能受氣的小媳婦,實在是大錯特錯。
  “府裏私底下暗潮洶湧。”出乎七娘子意料,許鳳佳雖然不快,但到底還是耐著性子,向她解釋了起來。“你一個新婦,立足不穩就想把手插到往事裏。引火燒身,恐怕連我都不好救你!”
  七娘子一揚眉。
  “世子,我楊棋能從西北一路走到京城,憑的可不是聽話兩個字。”她意態安閑,甚至給許鳳佳斟了一杯酒。“您四姨也不是什麽善茬,當時我還一無所有……如今我怎麽樣,您是看得到的。我該怎麽行事,我自己心裏有數。您不必把我看得太小……”
  她卻已經在心底思忖起了許鳳佳的用意。
  五娘子的死,當然不可能是許鳳佳的布置,當時他遠在兩廣,恐怕喜訊和死訊是接踵而至,不要說布置害人,恐怕是才為添丁高興沒有幾天,壞消息就到了。
  但他卻不願讓自己動手查案,難道是真的想把這件事就這麽揭過去?
  這可不像是許鳳佳的性子!
  七娘子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許鳳佳怎麽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可能會要求由他來查自己輔佐,也可能要求七娘子不要把動靜做得太大,但讓她不查,這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場麵一時就沉悶下來。
  許鳳佳神色陰霾,撫著酒杯並不說話,似乎也沉思了起來,渾身上下的怒火,倒是為之一收。
  這男人的精神就像是一團熊熊的野火,隨時可能往外延燒,七娘子也不敢太放鬆,她把玩著裙邊的玉佩,時不時就望一望許鳳佳。
  和這種人相處,真的很累,但卻也爽快,反正他也沒有掩飾對自己的不屑,七娘子也就無須將自己的不屑深埋心底,大家攤開來互相攻擊,要比曲裏拐彎地算計,來得粗獷多,也更暢快多了。
  半天,許鳳佳才悶聲開口。
  “這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
  明知他此時此刻的憤怒與怨毒,並非衝著自己來的,七娘子仍忍不住被話裏凝厚的怒氣給嚇得挺直了脊背。
  “是誰害了小五,我總歸會找出來的……但這件事,你牽扯在裏頭,很不合適。”許鳳佳一點商量的意思都沒有,似乎這一句話說出來,就已經敲磚釘腳。“你要忙的事也還有很多,這件事,你不要管。”
  七娘子不禁扶額。
  誰能給她一把鐵錘就好了,她絕不介意把許鳳佳的頭蓋骨敲開,往裏麵塞進“商量”兩個字。
  難怪許夫人說,以五娘子的脾氣,是絕無法節製許鳳佳的,這兩兄妹的性子都隨母親,從骨子裏就帶了一股偏激剛愎。兩人或者可以和睦,但恐怕是誰都改變不了誰的決定。
  當然,現在換作是她來當許鳳佳的續弦,關係也不會改善更多。好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七娘子決不會再過低頭伏小委婉諂媚的日子,如果許鳳佳說得有理,她也不介意聽從,可現在他一個大男人要查後院的事……
  七娘子慢慢地長出一口氣,又轉了話題。
  “四郎和五郎在大舅府上也住了一年多了。”
  和許鳳佳硬碰硬,兩個人隻怕又要不歡而散。不如先把別的事提出,和許鳳佳商量商量。
  提到這一對雙胞兒子,許鳳佳麵色一緩,歎了口氣。
  “你預備什麽時候接四郎、五郎回府?”他直截了當地換了態度。
  “總要把院子清掃清掃。”七娘子又抬出這句話。“明德堂的人事也要熟悉熟悉……兩個孩子身邊的養娘不好換,但侍候的丫鬟都是秦家人,總不好跟到府裏來,平白招惹議論。”
  許鳳佳就沉吟著點了點頭。“後院是你的事,你做主就是了。”
  “明德堂自己有小廚房,”七娘子又和許鳳佳商量,“我想著,小廚房裏再獨立出一個灶頭,專門挑選一兩個廚娘,為孩子做飯。身邊的丫鬟、媽媽們,就用五姐原本的幾個陪嫁丫頭……還有缺額,世子看看,有什麽信重的家人,可以用的?”
  她沒有打算在孩子們身邊插滿自己的人手,一兩個鎮場的自己人也就夠了。
  許鳳佳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這事還是你和娘商量,我常年在外,內院沒有多少信得過的仆婦……”
  話說到之類,他自己都覺得不對。
  一個常年在外的武將,一個在內院沒有信得過仆婦的男丁,怎麽在內院查案?
  七娘子笑一笑,也不把話說穿。她擱下碗筷,起身到炕邊小桌上,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聽說世子今年還要再去廣州一次?”
  許鳳佳頓了頓,才道,“也未必,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他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踱到窗邊漫不經心地道,“明德堂裏的事就交給你了,我事情太多,就算今年不去廣州,十一月也可能要去西北一次。朝廷裏要開放口岸和北戎貿易通商……這一兩年內,我是閑不下來管內院的事了。”
  既然這麽忙,那還怎麽查案?七娘子不禁一哂,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許鳳佳望著窗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室內一時也就陷入了沉默。七娘子看著手中的甜白瓷沉口杯,不知怎麽,一時間忽然想到了一年多以前,她摔了這套茶碗中的一個,拿起脆片在腕間比量的那一幕。
  她也沉默下來。
  屋內原有的那一股緊張感,不知不覺間,已是緩緩散去。
  “內院的事,你悠著點。”許鳳佳又緩緩開口。“家裏水太深了,這些年來娘無力管家,祖母坐大,很多事,不是你有心就能迅速上手的。”
  七娘子張口想爭辯什麽,又閉上了嘴。
  此時的許鳳佳,難得沒有一點侵略性,他的態度雖然不見得特別平和,但話裏的那股高高在上,不知何時卻已經隱去。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深深的疲憊,好似這個精力無限的少年將軍,終於也懂得了滄桑。
  “善禮的死,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挫折。”他背對著七娘子,聲音在夕陽餘暉中,似乎也帶了些模糊。“我在外為許家出生入死,家裏卻有人算計我的妻子。你大可放心,這口氣就算逼著我,我也咽不下去。等我一騰出手,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為善禮伸冤。”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
  她能擺出勢在必得的架勢,自然是篤定許鳳佳與許夫人都會站在她背後,如果許鳳佳反常地不願追究,她的態度,自然也要被迫跟著調整。
  “我也從來沒有否認你的堅決。”她也放軟了語調。“隻是世子是個男人,你的戰場在外頭,很多事,你也有心無力。我自小從算計中走出,在內院,要比世子更吃得開……”
  許鳳佳苦笑起來。
  “凶手手段那樣高超。”他回過身,緩緩靠在小立櫃邊上,一臉深思。“心思又那樣深沉,這一年來明裏暗裏,娘做了多少工夫,愣是沒有一點端倪。這是說不準的事,你迫得緊了,她一帖藥下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這件事,你還是要緩辦!”
  他要隻是一味不許,七娘子還可以不管不顧,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她倒不知該回什麽話好了。
  好在許鳳佳也並沒有看著她,那雙野火一樣的眼睛,正凝視著屋角的美人聳肩瓶,竟難得地透出了幾縷茫然。
  “善禮去世前,有什麽話留給我?”半晌,他才開口問。
  七娘子香肩一震。
  “五姐去得急。”她字斟句酌,“又更惦記四郎、五郎……”
  “那就是沒話留給我了。”許鳳佳扯了扯唇,唇邊自然是了無笑意。“我問了娘,問了四姨,善禮似乎交代了不少事,卻獨獨忘了我。”
  七娘子雙唇緊閉。
  許鳳佳又頓了頓,才苦澀地一笑。
  “這也不怪她,成親一年多,在家不到半個月,就是這半個月裏,還有七八天忙得不見人影。”
  他盤起手,短暫的軟弱,稍縱即逝。“楊棋,別怪我沒警告你,我可能是個好將軍,但卻絕不是個理想的夫君,往後幾年,我依然會很忙碌。”
  “父親忙得也不可開交,母親多病無力管事……許家這麽一潭深水,不是你初來乍到就能全盤洞悉的,我不可能給你多少支持,想要好好活下去,你最好別太招人忌諱,行事跋扈一些不要緊,動作,卻不能太大。”
  他不等七娘子回應,就自顧自地往下交代,“很多事,我們還要一起去做。家中大權,總是要握在你這個世子夫人手裏才好……我不管你多討厭我,不想看到我,總歸這些事,你需要我的支持。”
  七娘子沉眸,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的意見,你不能不聽。”許鳳佳似乎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分析得鞭辟入裏。“我可以擺布你,也可以放手讓你去做,就看你要選哪個了。”
  他話裏的意思,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七娘子抬起眼望向許鳳佳。
  夕陽越窗而入,他的側顏為金暉覆蓋,整張臉都像是鍍上了金邊。
  然而,這張臉是冷漠的,隻有那雙跳動如野火的眼裏,有勃勃的生機。
  她一下又想到了幾年前的許鳳佳,當時的他,是青澀的,然而他又是那樣的鮮活……
  一瞬間,她心痛如絞。
  七娘子終於對自己承認,她之所以這樣激烈地反感著嫁進許家這件事,甚至不惜動了自盡的念頭,或許最大的理由,正是她已經不知道該怎樣麵對許鳳佳。
  她畢竟也是個人,也會心痛。
  每看他一眼,她心裏才收口不久的傷痕,便會再添一道新傷,提醒她自己曾經多冷漠地將這少年的愛情推到一邊——最可怕的是,這件事她也並沒有做錯。
  她閉上眼輕輕地甩了甩頭,像是要將這煩人的思緒甩到一邊去,重新武裝起了自己的理智。
  “我想,或者我兩個都不用選。”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透著貨真價實的精疲力竭。“世子這樣忙,年內又要去廣州……不論你怎麽想,人在異地,您又怎能擺布小七?恐怕願意不願意,都得放手讓我去做吧。”
  “我隻能放手是一回事。”許鳳佳的聲音很低沉,“你怎麽選,是另一回事。”
  他的話,似乎有無限涵義在言外。
  七娘子忽然很疲憊。
  她想要把一切攤開,告訴許鳳佳,自己有的從來就不像他有的那麽多,所以她承受不起一次錯誤的選擇,所以她不會為自己的正確而道歉。
  但最終,她隻是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了許鳳佳的問題。
  “既然最終隻能有一個選擇,我想怎麽選,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許鳳佳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他還要說話,屋外卻又傳來了立夏的聲音。
  “啟稟世子,外頭馬管事傳話進來,說是廖千戶剛才已經回燕雲衛掛號,稍後就過來請見世子,請世子示下,在哪裏見廖千戶的好。”
  許鳳佳神色頓時一整。
  “廖千戶回來了?”他喃喃自語,眉尖蹙得極緊,“怎麽這麽快……”
  一邊說,他一邊草草披衣,迅速向屋門走去,已是一臉的風雨欲來。
  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許鳳佳又轉身吩咐,“我恐怕要帶廖千戶進宮麵聖,如果事情順利,立刻就要下廣州去。記住我的話,你的手,別插得太深!否則恐怕……”
  言罷,他又自己搖了搖頭,大步出了屋子。猶能聽到他吩咐立夏,“去夢華軒問一問,如果國公爺還沒有就寢,就請他到外書房去!”
  七娘子不禁眉頭緊鎖,多添了些心事:是什麽事,連平國公許衡都要驚動?
  178示威
  第二日一早,還是立夏送來的消息:世子爺一進宮就是一宿,回明德堂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他並沒有驚動七娘子,隻是在西五間自己的一間臥室裏簡單整頓了行囊,又叫醒值夜的立夏吩咐了幾句話,就出了明德堂,在幾個親兵的扈從下上馬出門去了。
  “世子爺說,廣州那頭的事情很急,他不得不馬上過廣州去。什麽事,您等他回來了再辦,千萬不要著急。”立夏眉宇間盡是掩不去的埋怨,“又是新婚第二天就下廣州……”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個大忙人,還真是來去匆匆,這一次又是新婚第二天就離家外出。
  不知怎麽,她倒是放鬆了一些——至少這一次,圓房的壓力要到三四個月之後再來考慮了。
  她於是梳洗了去給太夫人問安。
  五少夫人是早到了的,四少夫人到得也不晚,七娘子和她踩了個前後腳,幾乎是趕著四少夫人的人影進了樂山居。大少夫人就來得慢了些,一進門就道歉,“今兒個倒是來晚了,唉,大郎又鬧了肚子,耽誤了好些功夫。”
  她話裏這遮不住的山西味道,似乎讓她很不得倪太夫人的喜歡,太夫人皺了皺眉,輕描淡寫地應,“張氏一會還是請個大夫來——這大郎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大好,你這個做母親的,也要照顧得再盡心一些。”
  大少夫人頓時低眉順眼地應,“是,祖母教訓得是。”
  七娘子站在人群末尾,冷眼旁觀,隻覺得倪太夫人果然不愧是京城貴婦,雖說眉眼帶笑,話裏也挑不出毛病,但隻是兩種語氣,親疏就已經截然不同。
  沒多久,男丁們並幾個沒出嫁的庶女也到了,屋內一下就熱鬧了起來,太夫人似乎有些嫌吵了,略微一皺眉,眾人就都會意。大少夫人第一個起身告辭去給許夫人問安,七娘子也就趁便溜出了樂山居。
  人多也有好處,人人上來給太夫人請個安,這就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太夫人哪有心思留難她?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思忖,進了清平苑,卻是撲了個空:許夫人昨晚又沒有睡好,現在正在熟睡,老媽媽親自擋駕,幾個少夫人仍都沒能進去探視婆母。
  大少夫人是早回了她的至善堂去,七娘子還和大少爺打了個正臉,兩廂友善一笑行過了禮,也就各自分手。
  人口多,連請安都要多走幾趟——這還是平國公昨晚就在宮裏留宿,一早沒有回府,否則還要多走一趟夢華軒。七娘子隻覺得這一趟路走下來,自己倒是胃口大開,難得地在早餐外加了一頓點心,才緩過勁來,吩咐立夏,“把東翼那邊的幾個執事婆子收攏進來,讓她們逐個進來見我。”
  她是明德堂的正主兒,要收攏明德堂內人事,實在順理成章,立夏二話不說出門吩咐,不到一炷香時間,明德堂內有限的幾個下人,便聚集到了西首間。
  西首間做的是起居裝飾,擺的是大太太物色的一套百寶嵌鐵力木家具,做工精美處,甚至還勝於大太太在蘇州時的住處裝飾。就連七娘子都不禁欣賞地望了床頭翠玉螺鈿的人物紋飾幾眼,才開始了她一生人中第一次麵試。
  從前工作時,隻有人挑她,沒有她挑人,到楊家之後,她雖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事任免權,但到底還是要顧慮到大太太的意思。如今明德堂這一畝三分地,卻實實在在是七娘子做主:許鳳佳也說得很清楚,他常年在外,明德堂裏的事,最終肯定還是要七娘子來管。
  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模糊的念頭,她帶來的陪嫁雖不少,但要填滿明德堂的編製,還是不夠了些。再說,她也沒有打算隻用自己的陪嫁人馬。
  明德堂裏本來編製的所有仆役如今還全都被鎖在許夫人陪嫁的莊子裏,如今管著裏外打掃的是許夫人院子裏借來的兩個中年仆婦,都是老實而有分寸,對答清朗之輩,雖然並不識字,但管束手底下的四五個雜役婆子並五六個小丫鬟卻是很得力。這些下等職位,其實也並不需要怎麽用心,能夠老實做活,不是輕浮跳脫之輩也就夠了。
  七娘子派人問了老媽媽,順勢也就把這兩個媽媽留下來繼續管事,明德堂東翼的事,她就直接交給了胡媽媽與褚媽媽。先行不過是將東翼打掃幹淨,原有的被褥等物,該洗曬的洗曬,該換的換……等等瑣事,不一而足。
  玉雨軒原有的兩個管事媽媽也都跟著七娘子陪嫁過來,多年來相處,沒有誰比她們更清楚七娘子的脾氣,杭媽媽、小王媽媽順理成章地接過了管事的職務,隻是她身為世子夫人,院子裏灑掃庭除、迎來送往的管事婆子,名額就有八個,許夫人麾下的管事婆子更是以數十計,這兩個媽媽,是做不完所有活計的。
  七娘子也早有準備,她索性請老媽媽與五少夫人進明德堂來,自己捧了花名冊,請老媽媽挑了四個素日裏老實謹慎四邊不靠的仆婦,現場問過五少夫人,直接將這四個媽媽,調進了明德堂裏。
  五少夫人一臉的安靜和順,對老媽媽的眼光也很認同。“都是我素日裏用著最順手的人,還是娘手裏使出來的人眼力足。”
  她說起話來,聲音脆脆細細的,倒像是小戲子吊嗓子的腔調,和著一口京腔,怪也不怪,不怪又有些怪,叫人聽著,心裏什麽味兒都有。
  老媽媽看了七娘子一眼,就隻是笑。
  要比打機鋒,七娘子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人。
  “五嫂不要見怪。”她微微一笑,端起嬰戲五彩的小蓋盅啜了一口清茶。
  本待要提到自己當家之後,少不得也要和管事媽媽們打交道,先將這四個得力幹將收攏到麾下,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許鳳佳的囑咐。
  她不由秀眉微蹙。
  本來是打算一過門就以管家為由,敲山震虎,試探一下五少夫人的反應。
  可許鳳佳再三鄭重叮囑,叫她不要貿貿然就把水攪渾,或許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就隨意地往下接了一句,“明德堂裏能用的人太少,事情又多。我年紀小,總不成還領一群糊塗兵打仗,叫人見笑吧?”
  她這話風趣,老媽媽頓時就笑得一臉都是褶子,“少夫人就是風趣。您這話說得,明德堂裏的管事媽媽,當然要選了又選,日後接人待物,才不至於給許家丟臉麽!”
  她是許夫人身邊最信重的媽媽,儼然是內府曾經的大總管,雖然如今許夫人多病已久,老媽媽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風光,但虎老威風在,這幾句倚老賣老的話,說起來還是相當自然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低眸莞爾,“不過開一句玩笑,六弟妹就當真了,老媽媽也別急,我回頭就叫她們上明德堂來。”
  說得好像是七娘子和老媽媽心胸小,當不得一句說笑似的。
  五少夫人的確是個典型的京中貴婦,看著和順,但句句藏機,一句話說出來,就能叫人皺眉品上半天意思。
  七娘子付諸一笑。
  五少夫人心底會不開心,也是難免的事,自己叫了兩邊人馬過來對峙,這邊挑人那邊要人,擺明了是不給五少夫人一點反應的時間,一點推脫的借口。給不給就是一句話的事,也省卻了五少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那點功夫。
  也難怪她處處搶白,大有噎死七娘子的意圖。
  “噯,我也就是開一句玩笑,五嫂可別當真。”她驀地掩口一笑,“還當五嫂是個好開玩笑的性子,就順著說了一句,不想五嫂倒是當真了——這誤會,倒誤會得有意思!”
  她就和五少夫人相視一笑,兩個人都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像是這誤會,當真誤會得極有意思一般。
  五少夫人就起身告辭,“家裏事情多,樂山居那裏還有不少回事的媽媽們等著……”
  七娘子忙起身親自送她到門口,“耽誤五嫂了,隻是老媽媽說得也不錯,明德堂的事,不是楊棋一個人的事,畢竟關係到國公府的體麵。不得不冒昧叨擾……”
  五少夫人眼睛裏的火花,就又是一閃。
  不就是一個世子位麽,活像是全許家就隻有六房頂事似的……
  她笑得更和氣了。“哪裏,六弟妹說得有理,前頭那位在世的時候,明德堂裏的事,我們是不管的——倒是我疏忽,忘了六弟妹進門,是肯定要有新動靜的,沒能為明德堂預備幾個管事媽媽。回頭再給你賠罪了。”
  又一掃屋內輝煌燦爛的百寶嵌陳設,眼神微微一沉。“那就先告辭。”
  七娘子也懶得和五少夫人鬥嘴,笑著將她送出了大門檻,才帶著老媽媽回屋說話。
  “這四個管事媽媽,背後倒是都幹淨?”她問老媽媽。
  沒有當著外人,老媽媽也就把臉上的和氣收了起來,換了一臉的肅然。
  “倒都是幹淨的,府裏下人來路雜得很,有曆年來宮裏賞的官奴、采買的私奴、佃戶裏提拔上來服侍的佃戶女、家下人口自行繁衍的家生子兒。這幾個管事媽媽都是宮中賞的官奴,因在原主家多半已經婚配,子女又被發賣往別處去,如今孤家寡人的在府裏,一向也沒有多少靠山,都是靠真本事被提拔上來做些髒活累活,掙個生活罷了。”
  七娘子略微皺眉。
  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社會的種種醜惡,但在聽到人口被當成牲畜一樣發賣,致使親人分別的事,她還是有些不忍。
  不過,老媽媽的眼光,的確也很老道。
  在明德堂裏服侍,是體麵活,這些人在府裏可說是孤家寡人,隻能憑借能力上位,在明德堂裏做事,自然是受寵若驚,服侍起來隻有更用心。孤家寡人,就算和誰交好,也不過是麵子情,到誰手下就吃誰的飯……
  僅僅是挑了這四個媽媽出來,就等於是將五少夫人在府裏的大致情況了解了一半——畢竟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對一些內幕不可能沒有風聞。七娘子有大把時間籠絡過人心,再一點點套問出五房乃至樂山居的瑣事。
  人選得好,要得更巧……五少夫人會不爽快,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她誇獎老媽媽,“到底還是您經過的事情多,以後明德堂的事,還要您多指教。遠的不說,近的,等四郎五郎回了府,身邊服侍的人,還要您來挑呢。”
  老媽媽一臉的恭謹。“少夫人實在是太客氣了,老身的這點才幹,還不都是夫人調教出來的。”
  兩人又客氣了一番,七娘子要親自送老媽媽出門,老媽媽卻是嚇得一疊聲的不敢當,“少夫人請坐,少夫人請坐。”
  就碎步倒退著出了西首間,由立夏送出了明德堂。
  七娘子也就順勢坐到了窗邊小炕上,目送著老媽媽的背影遠去。
  老媽媽是見過她小時候落魄的樣子的。
  當時她不過一個小小的庶女,雖然是主子,卻沒有多少體麵。見了老媽媽,要怯生生地稱呼一句“媽媽”。
  老媽媽雖然和氣,但也不過是笑著作勢福一福身,就算是見過禮了。
  如今呢,連自己起身要送一送她,都不敢當……
  還有五少夫人。
  自己說一聲相請,就得拋下手頭的事到明德堂來說話……如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她犯得著這樣給麵子?
  怪道許鳳佳當年那樣有信心,以為自己會答應這門親事。國公府的世子妻,這份權勢地位,豈是當年一個小小的庶女可以想見的?
  分明還在深宅大院裏,隻是換了個身份,原來,生活就多了這許多不同的滋味。
  七娘子怔了半日,才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大早,她給太夫人、許夫人請過安,就帶了立夏並上元兩個心腹丫鬟,由杭媽媽、小王媽媽跟車,裝了一車回門禮,由大少爺並七少爺親自護送,回了楊家行回門禮。
  雖然許鳳佳缺席,但楊家還是擺了宴席款待親友,大太太也拉了七娘子在屋內說話。她的心情居然還不錯,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就驀地一笑。
  “怎麽沒和鳳佳圓房?”
  雖然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但七娘子仍然不禁有些許疲倦:早曉得當晚也就把禮行了,免得見人都要解釋。
  “當晚表哥喝醉了,一覺就睡到天光。第二日太陽沒有下山就進了宮裏……接著就下廣州去了。”
  大太太止不住的好笑,就是敏大奶奶,都不禁跟著發噱。“實在是妹夫太忙了些,這新婚第二天就下廣州——他是和廣州有緣啊?”
  就連大太太,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似乎被許鳳佳南下廣州的事所取悅,竟是到了吃完飯,才想起來問七娘子,“國公府裏……有沒有什麽不對?”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初來乍到,也看不出什麽。”
  大太太就不禁歎了一口氣——她自然是心急的。
  “罷了罷了,”也就歎息,“要是那麽好查,你三姨早就查出個子午寅卯來了,哪裏還輪得到你顯身手。”
  話雖如此,卻依然有了三分的意興闌珊。
  七娘子動了動嘴唇,又閉上口不說話。
  大太太的涼薄,她難道還不習慣?
  總算大太太還記得四郎、五郎還在秦大舅府上,喝過一鍾茶,也就想起來問,“怎麽樣,在許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麽,你就隻管向娘開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別的倒都沒有什麽。”她垂下眼簾,略顯躊躇。“隻是想向娘借一個人來用。”
  就添添減減地將明德堂裏少人使喚,她要了四個婆子進編製的事說了出來。
  “這四人雖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沒上台麵,行為舉止,多有可鄙之處,想請娘把梁媽媽借我幾個月,好生調教一番明德堂裏裏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了下來。“這有何難?今兒就把梁媽媽捎著帶回去吧!”
  七娘子於是展顏一笑。“那就多謝娘了。”
  179暗箭
  七娘子從楊家回許家時,天色已晚,她便沒有回明德堂,隻是直接帶著梁媽媽進了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
  太夫人對七娘子可以擺臉色,但對梁媽媽這樣的親家老仆,總是要多給幾分顏麵,非但罕見地露了笑臉,還賜了梁媽媽一個小幾子,笑問,“怎麽,是親家母不放心女兒,特意再送一個服侍人進門?”
  梁媽媽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話,是我們家太太擔心少夫人年紀小不懂事,給幾個嫂嫂添麻煩,特地讓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襯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著撩了七娘子一眼,“親家太太實在過慮啦,六孫媳年紀雖小,可精著呢。”
  這話雖然是誇七娘子的,可聽著,怎麽聽,怎麽就不對味。
  五少夫人唇邊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來。大少夫人卻是麵容呆板,好像聽不懂太夫人話裏的意思。
  幾個妯娌對麵一排坐著的三個女孩兒,也都是各有反應,七娘子隻掃了一眼,就將眾人的反應,都收進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隻因為自己敢當眾拂她的麵子,便把七娘子認作個傻大膽,那也實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誇獎,小七哪裏受得起。”
  好像聽不出太夫人話裏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誇獎。
  許家人口多,來請安的男丁們均在梅花桌邊圍坐,本來太夫人說這一句話,幾個少爺也都好像沒聽到一樣,不過是自顧自地談笑。
  七娘子這一回話,倒是招來了幾道目光,七少爺許於寧、八少爺許於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後腦勺看出一個洞來。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歎息。
  許家的人丁也實在是太旺盛了些,這十多個妯娌兄妹,看著居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要在這裏頭找到一個可能的凶手,在事發一年半載之後,還真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太夫人瞳仁一縮,要說話,卻又咽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沒有開口。
  氣氛漸漸就有些尷尬,大少夫人局促起來,掃了丈夫一眼,大少爺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好像已經打起了盹兒。
  四少夫人卻是笑吟吟地磕著瓜子,罕見地沒有開口。五少夫人還盯著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剛才當眾脫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為七娘子的厚顏而震驚。
  七娘子卻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為這一點沉默的不悅,能將自己壓得主動開口,那她就實在還是太小看自己了。
  梁媽媽望了望七娘子,見七娘子麵上一片恬靜,亦不由心生欽佩。
  她前後兩次來訪許家,對許家的人事,也不是沒有了解。這個太夫人看著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許夫人是親自領教過的。
  七娘子以十七歲的稚齡,在太夫人無形釋放的威壓麵前揮灑自如、鎮定自若,態度甚至還帶了一絲超然:誇她她就受著,也懶得去琢磨這話後頭的意思。不高興,就任太夫人不高興……這哪裏是對太婆婆,分明是對一個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竟有那麽幾分的高高在上了。
  卻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錯處……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換了楊家的哪一個女兒,怕是也沒有她這樣沉潛,這樣深不可測。就連初娘子的圓融裏,都沒有七娘子的靜。
  這一個靜字,就襯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進了。
  太夫人已經沉下臉來,望住七娘子,神色間,帶了幾許森然。
  七娘子於是露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詫異,好像不明白太夫人為什麽會忽然間不悅起來。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掃,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驀地就笑出聲來。
  “祖母,眼看著就快到晚飯了。”她親熱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辭啦,還要去清平苑看娘,遲了也不是事兒。”
  太夫人就坡下驢,臉上也露出了絲絲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們都快過去吧,也為我問問媳婦好。”
  又囑咐五少夫人,“你們家那位今兒不是在宮中值宿麽?晚上你就帶著我的小賢過來,咱們一道吃飯。”
  五少夫人這才恍然大悟,婉約地笑起來,細聲應了“是”。
  眾人於是借著四少夫人的頭,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辭,出了樂山居,浩浩蕩蕩地過清平苑去。
  這一走,就看出人與人的不同了。
  幾個妯娌自然是規規矩矩地走著青石板鋪就的甬道,卻是一前一後,涇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爺相偕帶了四個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後,互不搭理。
  許於寧與許於泰卻要活潑得多,於寧大些,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帶著十歲的於泰翻過欄杆,一下就越進了長廊,兩兄弟一邊輕聲對話,一邊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過去。
  三個庶女雖然在一處走,卻也顯然分出了親疏,大些的於平今年十五歲,似乎是正在說親——她似乎頗得太夫人的喜愛,在樂山居裏給七娘子留下了不淺的印象。小些的於翹今年十四歲,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華。兩個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說得正歡,卻留了最小的於安落單,踽踽在兩個姐姐身後隨行。
  七娘子還記得當時五娘子出事時,問她五娘子出事沒有的,便是於安。當時她安靜的舉止,便給七娘子留下淺淺印象,如今留神看來,果然舉止安分卻不怯懦,許家的這三個庶女中,第一眼看去,還要數於安得她的眼緣。
  她帶著梁媽媽,順著人潮一道進了清平苑,許夫人果然已經快吃晚飯了,眾人便依次進裏屋問安。
  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於平同於翹一進屋就低眉順眼,噤若寒蟬。三個少夫人也都收斂氣勢,四少夫人那樣驕傲的人,也要作出聽話的樣子來,看得七娘子直想發笑。倒是幾個小字輩中的小字輩要自在得多,並不因換了地方而變化態度。
  許夫人卻也很和氣,她今兒精神還好,靠在炕邊慢慢地喝了一鍾茶,就遣了眾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沒得因為請安,耽誤了你們吃飯。”
  三個妯娌麵上都有些發紅,大少爺囁嚅,“來晚了,讓娘久候,是兒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絕不開口。七娘子這幾天下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說出問好請安之外的話。
  不想就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許夫人頓時麵色一和,笑著安撫大少爺,“就是白說一句,我們家於飛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換了幾個眼色,也齊聲請罪,“誤了時點,真是不小心,請娘恕罪。”
  七娘子當然也隨班就步地起來請罪,心底卻不由咋舌。
  京城名門,就連這爭鬥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說話,像是在打啞謎,玩遊戲,誰不開心,為什麽不開心,都得靠猜。當媳婦得小心成這樣子……也難怪五娘子適應不來。
  許夫人又寬慰了眾人幾句,就露出了疲態,這一回,眾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於是故意墜到了末尾,向許夫人報備。“到底小七年紀小,老媽媽忙著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從娘家借了梁媽媽過來,請她幫著清掃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幾個新調進來的管事媽媽……”
  許夫人麵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邊的人事給梁媽媽過一遍,大太太自然會更安心。
  “好。”她就拜托梁媽媽,“我的身子骨,梁媽媽也瞧見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梁媽媽的安排了。”
  這是客氣話,卻也有言外之意。
  梁媽媽與七娘子對視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夫人請安心,小人一定盡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經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才五少夫人送信過來,為梁媽媽在下院收拾了一間屋子。”
  府裏的下人當然也有住處,一般隻有丫鬟會跟著主子們起居,已經成家的媽媽們則聚居在公府周圍,七娘子本來已經準備為梁媽媽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處,沒想到五少夫人這樣客氣,居然還為梁媽媽準備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皺眉。
  這一番接觸下來,對幾個妯娌,她心裏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卻隻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沒有太多的章法,對自己又過分謙卑又過分倨傲,竟有些讓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裏當得起!”梁媽媽連忙客氣,“五少夫人實在是太當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著擺了擺手。“確實不必那麽麻煩,媽媽還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梁媽媽客氣了一番,便將她打發下去,自己帶著立夏進屋用飯。
  吃過飯,她在燈下坐了,麵前攤了一張大大的雪浪紙,上元親自為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思考。
  半晌,才緩緩在雪浪紙上落筆。
  府裏的人事,這三天下來,她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拋開外院的平國公不說,內院裏顯然就分了兩派。
  許夫人為首的一派雖然人丁單薄,但勝在占據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為首的一派也不是沒牌可打,孝悌、序齒……都是他們的籌碼。
  第三代的幾房,大少爺許於飛一直沒有功名,而是打點家中生意與外院瑣事,看著和大少夫人一個樣,都是不願牽涉府中爭鬥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對誰都沒有多餘的話,一開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願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親戚,在老人家跟前當然有麵子,和太夫人走得更親近,也是自然的事。畢竟四少許於潛身上帶著的功名也是碧血黃沙中拚殺出來的,含金量更高,說不準對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隻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現在都沒有子息,不得不說是一大尷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裏,也不是沒有競爭對手。
  五少爺許於靜自小在太夫人身邊長大,素來最得寵愛,如今在宮中禁衛軍裏充任校尉,官職雖低,卻可以常常得見天顏,也是個有臉麵的活計,妻子又是名門嫡女,進門沒有多久,許夫人身子不好無力當家,順勢就把權力接收過來。這一房眼下最是當紅得勢,四房心裏未必沒有忌諱,倒是五少爺暫時沒有軍功,對世子位的衝擊並不太大。
  話說回來,隻要七娘子能順利當家,不論四房還是五房,機會都不會太多。畢竟許鳳佳自己爭氣,平國公的態度也很明顯,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許鳳佳出事,否則絕無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煩躁起來。
  她又想到了許鳳佳臨行前的再三叮囑,還有那言而未盡的“否則恐怕”。
  皇上對許鳳佳雖然恩寵,但交代他辦的也無一不是危險性很高的工作,掃蕩據點、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賭命去做?
  這次下廣州,他又是忙什麽去了,該不會,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來,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動著,半晌,才能緩緩開解自己:以許鳳佳身份之尊貴,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會交辦的。至於一點危險,那是在哪裏都無法避免的。
  話雖如此,卻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緩過來繼續往下歸納許家的人事。
  幾個沒出嫁的庶女,其實對府裏的局麵影響並不大,於平也好,於翹也罷,再討太夫人的喜歡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平國公府如今的聲勢也不可能讓她們出嫁為高門妾,頂多就是和地位相當的高門大戶庶子結為夫妻,或者低嫁給士子做正房,沒個嫡女的名分,是當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暫時不管。
  七少許於寧很得平國公的喜愛,生母也是府裏少數幾個有臉麵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關係倒一向是不錯的,五娘子也念過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頭很少聽到他的聲音,算得上是個省心人。至於八少爺於泰就更小了,十歲的年紀,看著雖然早慧,但頭頂五個哥哥壓著,也很難掀起什麽風浪。這幾個弟妹一並府裏的五個男孩兩個女孩,都和府裏的爭權奪利沒有太大的關係。真正的博弈,還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間展開。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著幾個嫂子的娘家,思忖著倪太夫人的娘家與宮中的許太妃,想了半日,才無聲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來的收權之路,可以想見,她不可能走得太順。
  更別提還要在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裏找到一個凶手……
  她又怎麽能不多費思量?
  180布局
  七娘子接下來倒是過了一個月舒心日子。
  拋去許鳳佳神神秘秘的外出不提,府中雖然暗潮洶湧,但一切的湧動,都因為她似乎忘記了收權這兩個字,而僅止於暗潮,並不曾有太多驚濤駭浪被掀起。
  五少夫人對著七娘子的態度也就一天比一天和藹,就連太夫人,似乎都對七娘子多了幾分順眼,平時雖然言語間不乏擠兌,但兩廂還算得上相安無事。
  七娘子隻是一心一意先把明德堂內內外外打掃清楚,又在東翼靠外牆,五娘子時常起居的小屋子裏設了一個小小的佛堂,又供奉了五娘子的一副音容圖——這還是七娘子自己憑著記憶畫出來的。雖然筆鋒比不得外頭的畫匠們講究,但勝在她熟悉五娘子。
  畫中的五娘子立在花下,唇角微翹,神態天真中帶了少許倨傲,也算是一副生動的小寫真。
  再又把東翼裏靠院子一側的房間打掃了幾間,為四郎、五郎預備好了地方,在陪嫁的丫鬟中挑了下元這個最老實也最沉得下心的丫鬟領頭,由老媽媽出麵在清平苑裏挑了四個曉事的二等丫鬟,再由大太太特地陪嫁過來,善於照顧嬰兒的前任奶媽做了管事媽媽,又挑了七八個手腳幹淨舉止文雅的小丫鬟,這就把四郎、五郎身邊的編製大致填滿了。
  梁媽媽所能做的,無非是敲打教育幾個新來的管事媽媽,教曉她們人前進退之道,可這些媽媽能憑借一己之力坐到小管事的位置,自然也沒有省油的燈,不過稍加點撥,便都已經學得相當好。她整日裏除了陪著七娘子為迎四郎、五郎回府做準備,也就沒有別的事了。
  七娘子卻遲遲不開口遣她回楊家,梁媽媽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著住著,又沒有差事,倒是漸漸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來。
  此時已經進了十月,許鳳佳從廣州送來的信已經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給七娘子的,七娘子打開看時,不過是報了平安,又說差事雖然已經有了眉目,但頗為棘手,不過至遲到明春怕也就能動身回來。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覺得勉強,千萬不要插手。
  七娘子前思後想,也隻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歸來這八個字,便再說不出別的話了。不過得知許鳳佳平安無事地到了廣州,她心裏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進了十月下旬,先是孫家出孝,大擺筵席,緊接著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兩家的禮單都送到明德堂給七娘子過目了,七娘子不過笑笑也就罷了——這個五少夫人,行事也實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緩下腳步,許夫人如何等不住?本來新婦進門頭一年,也是立規矩的一年,頭幾個月許鳳佳在外頭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氣,許夫人自然也不會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過得很平靜,不論太夫人還是幾個妯娌,也沒有誰和她針鋒相對,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給兩重長輩問過安,居然就無事可做,成日裏不是讀書就是寫字,在許家這樣的地方,還偷到了一段安寧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裏裏外外就忙了起來,再過三日是許夫人的生日,老人家發話:今年生日什麽都不要,隻想要兩個金孫給她作揖。
  就算誰都知道這隻是個借口,至少這借口找得也還算自然。
  七娘子請安回來,便親自進東翼,把兩個孩子的臥室查看了一番,見處處都布置得停當溫馨,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自己預備的這一批保姆團隊要是再出事,那也沒有辦法了——許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並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編成的隊伍,彼此間互相監督,恐怕就是有什麽江湖高手前來刺殺,這樣的安保等級,都可以阻擋得上一時半會了。
  不過……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穀雨兩個大丫頭,現在也在母親的陪嫁莊子裏關著麽?”老媽媽來找梁媽媽說話的時候,就被七娘子叫進了西三間詢問。
  老媽媽微微一怔,眼神頓時就有了些不對。
  “那倒不是,她們……畢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環。”
  隻從陪嫁大丫環幾個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穀雨的分量。
  王媽媽與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環,老媽媽也是許夫人的陪嫁大丫環。陪嫁大丫環與新婦之間的關係,有時甚至親過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會做,但陪嫁大丫環就會毫不猶豫地為你完成。她的榮辱生死,早已經係在了新婦一人身上,除非有極特殊的原因,否則陪嫁大丫環,是可以絕對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覺得春分與穀雨有任何動機、手段、膽氣謀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紙,家人全在楊家手裏捏著,五娘子一死,地位頓時一落千丈……
  恐怕許夫人正是也看透了這一點,才沒有把穀雨和春分送到莊子裏看管。
  “現在府裏的話,還請老媽媽傳個話,讓她們過來見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媽媽。
  老媽媽神色間隱現不安,但也能看得出絲絲縷縷的興奮,她點了頭,深吸一口氣,才出了明德堂親自去傳話。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媽媽為什麽露出這樣的表情。
  提審春分、穀雨,是她放出的第一個信號,雖微小,但卻實實在在地牽扯到了被府裏上下眾人選擇性遺忘的往事:那場凶殘的謀殺。
  這件事,才是真正的牽一發而動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這一個多月的安寧,也該歸功到這一場謀殺身上。
  七娘子在謀殺案中的表現,當然瞞不過人。是誰請權仲白嚐藥,誰步步逼問信使……風聲是瞞不過人的。
  進門後除了給太夫人幾個軟釘子,她也沒有什麽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誰貿然排擠傾軋新婦,豈不是等於把聚光燈召喚到了自己身上,在臉上寫了做賊心虛幾個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顧慮到此事,七娘子並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絕對想到了這一點,才基本不來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來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對自己反常的客氣與遷就是否與此有關,七娘子都有些懷疑。
  她一邊沉思,一邊歎了口氣。
  以她對人性的了解,這個凶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異常。
  倒也不是說必定是個變態,但恐怕對於世俗道德規則,她是漠視的。
  七娘子倒並不是以為許家的女眷都是純白無暇的天使,但高門大戶,有高門大戶的規矩。假如看誰不順眼,就是一帖藥毒殺,長此以往,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無關緊要的通房、姨娘,甚至於說無依無靠的庶子庶女,一帖藥毒死,這不稀奇。誰也不會為了這樣的死亡認真,做得隱秘些,妥善安葬,就算有懷疑,那也好敷衍。
  像五娘子這樣雙親健在娘家當紅的世子嫡妻也能一帖藥喝死,這種事,至少七娘子本人這些年來,的確是聞所未聞。說出去,簡直有幾分驚世駭俗的意思了。
  而這個人又做得這樣的隱秘,連許夫人都沒能查出一點端倪來。這個人是要又心細、又大膽、又瘋狂,全然視世俗潛規則於無物,才能犯下這樣的案子,事後還不留一點痕跡。
  論動機,三個妯娌外加太夫人都有嫌疑,可這一個來月接觸下來,她並不覺得誰有這樣的特征。
  倪太夫人手段是有的,但要說有多高妙,那也說不上,否則之前又怎麽能被許夫人壓得死死的?這樣的人要是大膽瘋狂,第一個死的就會是許夫人,而不是由著許夫人的身體自己弱下去了。
  大少夫人除非有雙重人格,否則就按她那明哲保身漠不關心的勢頭,不要說主動下藥殺人,恐怕她是要等到五娘子就剩一口氣了,都要戳一戳試探試探,再踩下去。
  四少夫人固然大膽,但卻一點都不心細……五少夫人夠心細了吧,又一點都不瘋狂。
  也難怪以許夫人的能耐都查不出什麽子午寅卯了,這種下藥的事,隨時帶個小藥包,進出的時候覷了空子下進去——這時代又沒有指紋,物證是決不會有的,要有也就是人證。
  可熬藥的婆子受了多少刑也隻是一口咬定,她的確是外出兩次去了東廁,但進去出來,都沒見著有人在小門房裏出入。而門房又沒有鍾表,她隻能隱約記得沙漏上的時辰——一點用都沒有,就這兩次上東廁的時間,正好是府裏女眷出出入入的時點,幾乎每個人都是在這時辰內有進有出。許夫人早已是親自向大太太交代過了,這一條線索,走不通。
  真要那樣好查,恐怕也就輪不到自己進門了,許夫人隻怕老早問出凶嫌,向楊家交代。
  七娘子不禁歎了一口氣。
  更微妙的還是兩派的立場,以許夫人和自己的身份,隻怕沒有確鑿的物證,僅憑幾個下人的人證,是很難說服平國公的。否則許夫人大可以屈打成招,隨意委屈一個庶子媳婦,這件事,怕是也就這麽過去了。又安撫楊家,又打擊太夫人那一派,豈不是兩全其美?
  但平國公多年來在沙場上打拚,又怎麽會是任人糊弄之輩?沒有物證,不要說平國公,七娘子自己都不信……為了不被轉賣,王媽媽都敢上許家罵太夫人了,要活命,人什麽話說不出?
  再說,幾個妯娌身後也不是沒有娘家,雖然比不上楊家的顯赫,但證據不明顯,許家也沒有辦法向親家交待。這件案子,不但要查,還要查得漂亮,查得讓人心服口服,查得人證物證確鑿無誤。
  這就又回到了原點:這案子本身,的確是很難有物證的。
  這不是毒藥,毒藥有來源,名貴的毒藥來源甚至非常有限。不過是最常見的兩味藥材,甚至也的確很常用:番紅花經常被用在權貴人家的避子湯裏,許家自己的小藥庫裏就常備了這兩味藥材。
  七娘子始終覺得,最簡單的案子往往是最難破獲的。這一樁案子,據說最後平國公都親自出馬上陣用刑逼問一眾下人,也依然一無所獲。自己要查出端倪,多半也還得另辟蹊徑了。
  難怪許鳳佳說,這件事她最好不要插手。
  七娘子眼光冷沉。
  要查出這樁案子的真凶,就得把四個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看一看在這些人背後的故事裏,有沒有凶案的套路痕跡……
  這可是把手伸到了許家最肮髒,也是最凶險的一個層麵啊:誰的過去,是禁得起推敲的?就連七娘子,也都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現在的她,無疑還沒有這份能耐。
  沒有當權,靠著娘家的體麵和婆婆的體麵,宮裏賞賜的體麵,她能抬頭挺胸,但也隻能抬頭挺胸,尚且無法為所欲為。
  問題又回歸到原點——要當權,就得耐心地等許鳳佳回來,至少,她得把房先圓了。否則對景兒就是個話柄,“還是個姑娘家,就想插手家事……”,京城人的利口,她還領教得不夠?
  再說,現在該擔心的,恐怕也不是難破案的事。
  許鳳佳自從寄了一封信回來,就再也沒有音信了。許夫人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給平國公請安的時候,老人家臉上的心事也漸漸地越來越重……恐怕她沒有猜錯,這一次,世子爺的任務不但絕對機密,甚至也的確帶了三分的險。
  萬一許鳳佳出了什麽事,百般的籌劃,就又都要落空了!
  七娘子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她調整好情緒,迎視著抖抖索索邁進門來的穀雨,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
  能夠再見七娘子,看得出,穀雨的情緒是激動的。
  她清瘦了不少,這一年間,日子顯然過得不大好,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頭頂已經有了幾絲亮眼的銀。
  七娘子心中歎息,麵上卻是不動聲色。
  讓她在小幾子上坐下,寒暄了幾句,便開門見山。
  “聽說你這一年間也沒有別的差事,隻是在清平苑裏幫著縫補些衣物?”
  穀雨微微點頭,聲若蚊蚋,“夫人有吩咐,我和春分平時也很少出門。”
  “以後就回明德堂服侍吧。”七娘子也沒有一點婉轉,便平鋪直敘地告知了穀雨。“你們畢竟是五姐身邊最親近的丫鬟,還有誰對四郎、五郎會更用心?”
  穀雨一下就顫抖起來,她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了七娘子,沒有一絲活氣的眼裏,慢慢地冒出了淚水。
  七娘子也無意再說些收攏人心的話語: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收攏穀雨與春分的心思了。
  四郎、五郎身邊,有外婆的心腹、祖母的心腹、繼母與阿姨的心腹,卻獨獨少了生母的心腹,說出去,到底也不像話。
  “將來等孩子們大了,也有人可以說一說母親的事給他們聽。”七娘子淡淡地加了一句。“不過,若是孩子們出了事……”
  穀雨一下就跪到地上,給七娘子磕頭,“孩子們要掉一根汗毛,春分與我都寧願拿人頭來償!”
  曾經被貶謫過的人,當然會用力地抓住手心裏的機會。
  更不要說七娘子等於是明示穀雨:將來孩子們長大,對於生母的貼身大丫鬟,肯定是另眼相看的。
  四郎、五郎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馬,或者都有自己的心思,但春分與穀雨隻要不是傻的,都會知道她們的前途在誰身上。有她們無時無刻的用心,這頭一兩年,兩個孩子隻要不是運氣太差,估計是出不了什麽差錯的。
  七娘子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既然不可能親自帶孩子,那麽就隻有盡量保證他們的安全了。
  “當然,找你來,也不是沒有別的事。”她又開了頭,神色也依然是淡淡的。
  是頂頭上司了,對穀雨就不能再是從前言笑無忌的態度。
  穀雨一下也打了機靈,眼中顯出了少許恐懼,她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看來對七娘子的問題,也早有了準備。
  七娘子不禁一皺眉——也不知道這刑求的事,是許夫人的主意,還是平國公的主意。她開口問,“五姐在許家,當然不可能沒有敵人……和幾個妯娌之間有過什麽摩擦,你肯定是看在眼裏的。”
  穀雨又帶了一絲迷惘,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七娘子喝了一口茶。“那就撿你能記得的幾件事,說給我聽聽。”
  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揮退穀雨,又傳了春分進來。
  181牽念
  四郎與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許家。
  這一對寶貝金孫已經有十九個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經快有三歲了。兩個孩子都很健壯,已經可以在大人的看護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於五郎還能小小地跑動上幾步,口中的說話,也已經相當清晰完整。
  一進府就被抱進了樂山居見倪太夫人,七娘子沒有過去摻和,而是在清平苑裏陪許夫人說話,沒過多久,平國公也從夢華軒進來:“免得孫子們冒著這麽冷的天氣,還要走一長段路出外院見我。”
  他其實已經有了三個孫輩,平時請安,也不見得對大郎、二郎、三郎多麽慈和。但此時此刻,麵上的笑卻是盡顯慈藹,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歎了一口氣。
  看來在平國公眼裏,他的疼愛,也是要按職稱給的。
  這當然不能說錯,許鳳佳畢竟是嫡子,四郎、五郎裏肯定有一個是承嗣孫,平國公額外多給疼愛,乃是題中應有之義……隻是把感情稱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無情了一些。
  沒過多久,一眾衣裳錦繡的下人便擁著養娘懷裏兩個粉嫩嫩的雪團子進了清平苑正屋,許夫人頓時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麵上因久病而來的焦黃,在這一刻,似乎都已經被喜悅給襯得褪了色。
  兩個一式一樣都被綾羅綢緞包裹的小寶貝,反應卻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見到一屋子的生人,頓時扭過臉去,怯怯地將頭埋到了養娘肩上。五郎卻是左顧右盼,一臉好奇的笑,養娘不過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這幾個詞想必是被養娘教了無數遍,是以五郎說起來相當流利清晰,他除了唇邊多了一點小痣。
  長相同哥哥四郎幾乎是沒有一點分別。但這兩人的性格氣質,卻是這麽小就已經涇渭分明。
  這兩個雪白雪白的小軟團子,叫許夫人一見就愛不釋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養娘的動作。“這樣小的孩子,就不要強著他跪拜了,骨頭都沒有長全,那麽難的動作哪裏做得來!一人做一個揖也就算是見過啦!”
  養娘就笑,“太夫人也是這樣說的。”於是便引領著兩個孩子,歪歪倒倒地衝祖父母作揖,又向七娘子行禮。
  七娘子見四郎雖然怕羞,但倒也知道跟著養娘的吩咐手舞足蹈,心裏倒是先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看來智力還不至於因為那一場燒出現太大的問題。
  “母親!”見過了平國公與許夫人,五郎的養娘就教他來拜七娘子。
  身穿金線錦繡小袍的五郎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七娘子,驀地哈哈一笑。“七姨!”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麵,大太太也曾帶著七娘子到秦家探望過這對外孫。當時五郎已經會說幾句話了,眾人便開玩笑似地教他稱呼了大太太並七娘子。
  小半年前的事了,也難為五郎居然還記得,看來,這孩子是真聰明。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見一樣粉雕玉琢,與五娘子很有幾分神似的小臉蛋上卻是一派茫然,似乎對七娘子的長相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的心,就又有了些向上提的意思。
  唉,偏偏又是哥哥。
  她一邊思忖,一邊衝五郎笑了笑,伸出手逗了逗他的臉頰。“嗯,五郎真聰明。”
  五郎的養娘頓時麵有得色,卻又還要教五郎,“是母親,來,五郎,母親。”
  五郎雖然聰明,但到底隻是孩子,聽養娘這樣一說,麵上也顯出了少許迷惘,似乎並不大肯定自己的記憶。七娘子索性衝養娘擺了擺手,笑道,“怎麽稱呼不過是小事,私底下叫幾聲七姨,也不算是叫錯嘛。
  平國公看在眼裏,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從來隻聽說續弦強著繼子叫娘的,還沒有見過楊棋這樣,把送上門的‘母親’往外推的繼室。
  許夫人卻是滿心滿眼裏隻有兩個孫子,見四郎五郎給七娘子見過禮了,便示意老媽媽將兩個孩子抱到身側,先逗了逗四郎,笑道,“四郎,還認得祖母麽?”她雖然也前去秦家探望過幾次孫子,但到底身體不好,似乎隻是見過兩個孩子幾次。
  屋內的幾雙眼睛,一時都不由得黏到了四郎身上。
  四郎便側著頭認認真真地看著許夫人,半晌,才搖了搖頭,卻是抿著唇,始終不曾說話。
  他的養娘不免有幾分訕訕,“夫人,您也知道,四郎他那場高燒……”
  七娘子頓時眉頭一皺,掃了兩個養娘一眼。
  人真是到哪裏都有爭鬥,就連兩個帶孩子的媽媽之間,都是明爭暗鬥,這麽早就有別苗頭的心思。
  “孩子開口早晚,是說不清的事,四五歲才開口說話的孩子,長大後建功立業的也不在少數。”她打斷了未盡的話語。“我看四郎神色清朗,聽大人的話也聽得明白,就是一時還不會說話,又和那場高燒有什麽關係麽?”
  兩個養娘頓時一窒,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倒是又結起了同盟,一律麵露委屈。
  七娘子心底自然有數:貴族人家看得孩子金貴,從小帶到大的奶媽,沒有什麽大錯是不會輕易換人的。這兩個養娘都是當年許夫人和五娘子親手挑出來的,又自恃帶著侯府金孫,心裏未必看得起她這個繼室。恐怕覺得自己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要吃幾次她們給的悶虧了。——刁奴欺主,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許夫人望了七娘子一眼,目光連閃,卻是也附和著衝平國公笑,“我看小七說得沒錯,四郎雖然嘴上不大愛說,但心裏可精明著呢!”
  就隨手抓了一把桂花鬆子糖來逗四郎,“想不想吃呀?”
  四郎回頭看了看養娘,又怯生生地咬著唇點了點頭。五郎卻更直接,一邊咯咯地笑,一邊伸手來奪許夫人手中的糖果,嚷道,“想吃,想吃!想吃!”
  見許夫人一時沒有鬆手的意思,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五郎的養娘忙上前抱過他輕聲安撫,“咱們回頭吃一大把,好不好?小郎君且先別叫……”
  到底是生長環境特殊,在秦家秦大舅雖然看護得好,可畢竟不是家裏。這兩個孩子對養娘的依賴程度,倒要比別人更甚。養娘這一哄,五郎也就安靜下來,隻是眼眶邊上已經掛上了少許淚珠,抽抽噎噎地要求,“想吃。”
  許夫人看得心都化了,連忙將糖果一人給了一片,四郎接過糖片,放到口中,便回身要抱。
  七娘子看在眼裏,倒是更放心得多了。
  隻要智商沒有太大的問題,學說話學得遲一點,也不是什麽大事。最怕是從小就樹立起“因為高燒,所以處處不如人也是常理”的念頭,潛移默化,叫四郎自己都把自己看得小了,或者叫五郎把自己看得太高……都是將來爭鬥的隱患。
  “還是在四郎身邊安排幾個素日裏就愛說愛笑的丫頭。”正自出神,許夫人已經轉身過來吩咐七娘子,她神色間也帶了隱隱的欣慰,“我看這孩子不笨,就是不愛說話,又怕生了些,心裏可什麽都清楚。”
  一邊說,一邊就看平國公。
  平國公也正望著兩個孩子出神,聽了許夫人的話,才笑,“孩子還小,急什麽,媳婦說得對,還是再過幾年才看得清楚。”
  七娘子頓時知道在四郎和五郎的繼承權上,許家的當家人,是有準備要做些文章的。
  從前在秦大舅府上,家裏人接觸得少,又都還小,聰明不聰明也說不上來。可現在都一歲多快兩周歲了,兩個孩子之間的差別的確明顯,從公府的未來著眼,這一對雙胞胎誰有資格繼承爵位,想必已經成了平國公的一樁心事了。
  她也不過略略一想,就將此事放開,任許夫人又逗了逗兩個孩子,也就起身告辭:“天色晚了,明兒又是娘的生日,雖然不鋪張,但到底也有些禮儀要行。還是先帶孩子們回去認一認屋子,免得回去鬧得太晚,明天反而沒有精神。”
  許夫人雖然依依不舍,但也就點頭放行,又囑咐七娘子,“孩子還小,犯不著每天抱進抱出晨昏定省的,以後我想他們了再派人來接,平時沒事,就別抱出明德堂,天氣冷,萬一感冒受寒,不是鬧著玩的。”
  七娘子不由就掃了平國公一眼,才斂容應是,告辭出了屋子。
  平國公也不由似笑非笑,待得這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了清平苑,才親自給許夫人掖了掖被角,“這個媳婦,的確是有些意思。”
  許夫人麵上就露出了一點模糊的微笑。“有意思?有意思又能怎麽樣,當時說了多少次,鳳佳做事有他的用意。你隻是不信,現在人家進門是進門了,卻是一臉的事不關己……連帶我對著她都有些訕訕的,不好擺婆婆威風!”
  “人都進門了,”平國公卻很有些不以為然,“還能鬧出什麽幺蛾子?若是個真有意思的,便好生安心過日子,將來自然有她的下場。要不是先提了她五姐,明德堂的位置,她也坐不穩!”
  許夫人欲言又止,又沉思了半日,才問平國公,“你說娘娘心底到底是怎麽個意思,也不是我這個做嫂子的說小姑不是。單隻是鳳佳的親事,被她借題發揮弄出了多大的動靜,先是達家、再是那什麽韓家、謝家,到末了說定了由我做主,卻還要越俎代庖請閩越王妃出麵提親,這還好是媳婦當年曉得事情,不然兩邊一對證,鬧出來就是醜事……”
  一提到許太妃,平國公平白就添了幾分煩躁。“娘娘在宮裏也難,陳年舊事,就不要再翻出來了。你隻看著媳婦好,那再過幾個月,就讓她把家事接過來。娘那裏,我自然會去說的。”
  許夫人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逼迫丈夫,她打了個嗬欠,露出了少許倦意,又惦記,“也不知道鳳佳現在哪裏,差事……辦得順當不順當。”
  提到嫡子,這位麵目清雋,和許鳳佳頗有相似之處的中年人也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差事辦得慢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還是平安。”
  許夫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件事過後,還是盡量讓鳳佳在京裏呆幾年吧?家裏亂成這個樣子,也實在是有幾分不像話了。”
  她雖然用的是詢問的語氣,但語調卻相當肯定。平國公露出一個微弱的苦笑,低聲道,“那下南洋的事,皇上不是透過口風……”
  許夫人便也跟著歎了口氣,“也隻有見步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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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拉了一支大部隊,浩浩蕩蕩地回了明德堂,便讓兩個養娘將四郎、五郎抱到了東翼最裏頭的小神龕跟前,當著梁媽媽的麵吩咐兩個養娘,“以後每天早起,帶著兩個孫少爺進來拜一拜五姐,也讓他們記住生母的樣子……這件事,不要怠慢了。”
  她畢竟是少夫人,雖說兩個養娘心中未必沒有別的看法,當著麵卻是不敢有分毫不敬,俱都低眉順眼地應下了。七娘子才又道,“屋子是收拾好了,兩個孩子各自有四個丫鬟兩個婆子服侍,春分與穀雨——你們也是認識的,一人帶一個,和你們輪流值宿,任何時候屋裏不能少於兩個人。你們有事要出去,先來問我。”
  她頓了頓,又問,“都識字嗎?”
  這兩位養娘對視一眼,都打點起小心,都搖頭道,“大字不識幾個。”
  七娘子略略皺眉,麵上就帶起了些不悅,歎道,“唉,字都不識。”
  順勢就吩咐下元,“你是識字的,以後兩位小世子每頓吃了什麽,吃了幾口,都告訴她,她自然會安排記下來。有什麽忌口的也隻管說——現在都斷奶了吧?”
  她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問題,還都問得古怪,安排得更古怪,倒叫兩個養娘沒了主意,暈乎乎地搖頭道,“都是斷奶了的。”
  七娘子方才略微一笑,淡淡地道,“好,那就先把孩子們抱下去休息吧。梁媽媽帶著養娘們四處轉轉,一會再回來見我。”
  梁媽媽一路旁觀過來,雖然不敢多說什麽,但心底是早叫了千百聲厲害。聽見七娘子吩咐,自然是打疊起十二分的恭謹,將兩個養娘帶出了西次間。
  七娘子方才換衣洗漱,笑著和立夏議論。“到底不識字就是粗了些,在秦家住久了,還真當自己是個客。”
  立夏也很有幾分看不上那兩個養娘,撇撇嘴,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依了七娘子的吩咐,又開了小箱子,從她的私房裏取了二十兩銀子的花票出來,裝了小小的紅包。笑道,“這回梁媽媽回去,親家太太可以放心了吧?”
  聽到立夏口中將大太太改換了稱呼,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笑了笑,才又道,“把箱子底下壓著的那卷畫也找出來,明兒送出去著人重新裝裱一番,也找個地兒掛起來。”
  立夏手底下微微一頓,才笑著應,“好。”
  又道,“也是時候了。”
  七娘子與她相視一笑,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麽。
  待得梁媽媽帶著幾個婆子,將新來的這一群人安頓妥當,天色已經眼看著黑了下來。她匆匆吃了幾口飯,就趕來向七娘子回報,“到底是少夫人想得周到……這一番安排,誰都挑不出毛病,我退出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
  又抹眼淚,“太太知道了,也就能放心了!”
  梁媽媽話裏的玄機,七娘子哪裏聽不出來。
  她漫不經心地一笑,就衝梁媽媽招了招手。“媽媽坐下說話。”
  梁媽媽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七娘子身側的小圓凳上安頓了下來。
  “來明德堂這兩個月,辛苦梁媽媽了。”七娘子先和梁媽媽客氣,又笑著把小紅包取出來,塞給梁媽媽,“雖說太太是肯定要賞的,但也不能讓媽媽白忙這幾個月。九哥要成親,家裏事情多……我已經和太太說了,後天就讓媽媽回家忙活去吧。”
  不論是七娘子還是大太太,要自己來許家的目的已經達到,也是該回楊家的時候了,梁媽媽心裏有數。她隻隱約透過燈光,瞧見紅包裏頭的銀票花色,便是一陣心花怒放,笑著推辭了幾句,卻不過七娘子的堅持,也就收了下來。猶自謙讓,“其實不過是給七娘子添亂……”
  七娘子和梁媽媽閑話幾句,又問,“五姐的那幅小像,我畫得好不好?”
  “好,好。”梁媽媽自然是沒口子地讚,“從前七娘子閑來無事畫的花草,我們看了都覺得好,就是不知道好在哪裏。今兒看了五娘子的音容圖,才曉得是好在生動二字!”
  七娘子就笑,“嗯,我這裏還有一幅小像,媽媽看,我畫得好不好?”
  她於是就將小立櫃上的畫軸拿了過來,隨手在八仙桌上鋪展了開來。
  梁媽媽細看時,隻見畫裏一個少婦,麵目清秀中帶了憔悴,身披紵麻外衫,手中拿著針線,正抬頭衝著觀畫人盈盈淺笑,隻是眉宇間似乎又有愁容……不是九姨娘是誰?
  182往事
  梁媽媽頓時眼前一黑,耳邊一下響起了細細的嗡嗡聲。
  “畫、畫得真好!”她勉強一笑,“姑娘的這手畫真是越發有造詣了。”
  七娘子隻是微笑。“哪裏,最近家裏也沒有多少事,媽媽也是看在眼裏的,成天悶在明德堂裏,也隻有寫寫畫畫自娛了。”
  她又扯開了話題,漫不經心地道,“九哥再過幾天就要成親啦!”
  梁媽媽一下就渾身發冷。
  她哪裏聽不懂七娘子話裏的意思。
  成家立業,除非情況特殊,否則高門大戶的男丁,一向都是先成家再立業,隻有成了家,才能被看做是成年人對待。
  九哥雖然也有十**歲了,但大老爺看得緊,一向隻許他專心讀書,家裏的事,他一直都說不上話。可等娶親後就不一樣了……更別提明年就是春闈,九哥如果中了進士,進翰林是穩穩的事。就是大老爺,恐怕都不得不正視九哥已經長大的事實。
  大太太更是多年來抱怨家事繁重,就等著兒媳婦過門把擔子交過去……往後的數十年,自己都要看四少奶奶的臉色過活了!
  這些年來,這對雙生姐弟看著雖然不親,私底下的那些往來,卻也瞞不過梁媽媽的耳目。
  七娘子隻要一句話,就能把她踩到地底,要翻身都難!
  梁媽媽隻覺得腮邊麻癢,伸手一拭,才發覺自己已是流了一臉的冷汗。
  “少夫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換了稱呼。
  再一看屋外裝在玻璃匣子裏,以明黃錦緞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梁媽媽隻覺得身下的圓凳,像是忽然間擺滿了小釘子,讓梁媽媽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個人就軟下了凳子,雙膝落地,跪在了七娘子跟前。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低頭細細地看著自己繪出的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梁媽媽心中,又怎麽會全然無數呢。”她的語調靜得就像是一條蜿蜒的小溪,隻有輕輕的叮咚落石聲。“說起來,還要多謝你當年垂憐,高抬貴手,為我要吃的那一批補藥,行過了方便。”
  梁媽媽渾身上下,抖得就像篩糠時一樣,心底來來回回,隻叫著一句話。
  終於要來了!
  這一對雙生姐弟,多年來在楊家處處謹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牆一樣平,平時再省事不過。在大太太跟前,隻有‘聽話孝順’四個字。
  十年來一點一點,從庶女而嫡女,從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歲月裏,唯獨七娘子同九哥卻在不知不覺間,羽翼豐滿到了這樣的地步!
  大老爺春秋放在那裏,隻要九哥這一科能夠中榜,他終究是要把家業交到兒子手上的。或者說大老爺這一輩子,恐怕也就等著兒媳婦過門接過內院家務……
  七娘子風光出嫁,手裏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對外孫,上有許夫人照看,外有娘家全力支持,宮中六娘子,沒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宮外影影綽綽,似乎還有貴人眷顧。此時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會想方設法摘來給她!
  這反攻倒算的一天,終於要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聲音,卻始終還露了抖。
  “少夫人,過去的事,還是讓它過去吧!”她抬起頭望著七娘子,懇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風光得意,太太……太太卻已經黃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隻想著少夫人能在許家站穩腳跟……”
  “可九姨娘已經在黃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聲音,就像是一聲輕輕的歎息。“難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賤了三分?梁媽媽,話,不是這樣說的。”
  她雖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於麵上依然掛著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梁媽媽隻覺得從腳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來。
  她情不自禁,長長地、疲倦地歎了一口氣。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邊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雖然有諸多不是,但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和王媽媽。
  “少夫人請為太太想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啞啞。“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邊侍奉多年……也請顧一顧太太的心酸。下嫁楊家二十多年來,生發了這麽大的家業……一個男丁都沒有,這樣大的家業,日後還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實在、實在也是有說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順著梁媽媽的話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太多慮啦。”
  她的音調又輕又淺,似乎連聲音都戴了麵具,“實話對梁媽媽說了吧,跟在太太身邊這十年來,太太怎麽對我,我心裏是有數的。”
  她頓了頓,並沒有再多加解釋什麽。“隻是有些事,為人子女,也不能不過問。”
  但梁媽媽卻又因為這一頓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氣。
  進了十一月,京城已經是天寒地凍,屋外的寒風,本該更襯得屋內的暖融。可七娘子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她不禁跟著顫抖,好似自己正穿著單衣,跪在屋外被凍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經十一年了!
  小小年紀,心機怎能如此深沉?在這十一年裏,不露一點破綻?
  有這份心思,怎麽能不明白在這十一年裏,大太太到底是怎麽對她的?
  再辯解,也都沒有用了!
  她就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蓮色小襖,在燈下支頤而坐,秀麗的臉盤上微微帶了笑容,神態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媽媽閑話家常,一點,都沒有露出不對。
  梁媽媽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現在,步步緊逼,逼問起了當年的往事,七娘子也還是這樣無懈可擊,這樣輕描淡寫!
  自己難道沒有見識過七娘子的手段?這些年來,她是看著七娘子一點點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點隱瞞,七娘子會怎麽處置自己——梁媽媽是想都不敢想!
  在這一瞬間,梁媽媽忽然一下就掛起了苦笑。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氣的話都沒有,就這樣閑話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經片片剝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臉。
  自從十三歲自己進秦家服侍,三十多年來,兩人情同姐妹,大太太罵過她,罰過她,卻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說,還是不說?
  室內的沉默,一下變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詳著梁媽媽。
  她微微蹙起了眉頭。
  梁媽媽會保持沉默,也不是沒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問自己的**,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反應: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為如此,從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準確,最詳盡的。
  她不禁歎了一口氣。
  在深宅大院裏住久了,是非善惡之間的界限,往往會變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正直的人,將所有的算計,局限在自保中。
  從前,這或者是一條很簡單的原則,畢竟她所求不多,隻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當她有了謀算,有了向往後,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幹淨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開口要挾,但絕不會是她最後一次用不正當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梁媽媽。”她緩緩開口。“你也是有媳婦的人了。”
  梁媽媽頓時又是一抖。
  一瞬間,這個滿麵和氣打扮體麵的中年婦人已是麵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麽?”她的聲調裏,已經沒有一點親切,反而透了說不出的無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無不盡。”
  七娘子於是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涼氣。
  “梁媽媽不妨從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時說起。”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還是起來說話吧,雖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媽媽卻沒有動,她執拗地望著七娘子的腳尖,平靜地開始了自己的訴說。
  “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也就是您這樣的年紀。”
  “當時老爺才升了江蘇布政使,前些年要顧忌官聲,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這麽多年下來,已經快花用幹淨了。太太就想到了當時陪嫁的兩間繡房,那時候纖秀坊還隻是在京城有兩間分號,由家人代管,一年不過一兩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魚米之地,最是富庶,繡娘又多,這門生意,是很有做頭的。”
  “於是就在蘇州當地尋訪好些個繡娘,九姨娘同黃繡娘,乃是當時的蘇繡雙絕,封繡娘家裏殷實些,祖上也有過功名,是以一直沒有進繡房做活,太太開了一年六十兩的價錢,又答應為封家大爺說情,讓他進省學讀書。封繡娘才鬆口進纖秀坊做供奉,說定了一個月就出一張繡品,閑暇時教導繡娘們學學手藝。黃繡娘就簡單得多了,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隻是和思巧裳的幾個供奉合不來,太太又有江蘇布政使夫人的名號,兩邊一拍即合,沒有多久,兩個繡娘就進了纖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學徒與等閑繡娘,不到一年,纖秀坊就在江南打響了名號。”
  “繡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難以想象的,尤其當時家裏並不寬裕,老爺那邊雖然已經多年沒有向太太要錢,但是位置還沒有坐穩,很多好處,隻是看得到,未必還能到口。這一兩年間,纖秀坊的盈利,實在是我們家的命脈。太太就很看重兩個繡娘,得了閑,也給她們臉麵,讓她們進楊家來見識見識樓閣亭台,回頭繡花的時候,心底也有個模子在。”
  “沒想到,才過了一年半,纖秀坊才在江南站穩腳跟,封家就來人向太太說,想讓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說是家裏原來的幾百兩銀子,都做生意賠光了,現在吃飯都難。如今有一戶富貴人家想要娶九姨娘當妾,給的聘禮也多,請太太開開恩,放九姨娘回家去,願意加倍賠這一年半的供奉銀子出來。”
  “太太聽了很生氣,九姨娘雖然沒簽死契,但您也知道,這供奉與主家之間,講的就是道義。封繡娘當時是纖秀坊的台柱子,她這一撂開手,纖秀坊肯定是站不穩的。當時我們勸著沒有發火,私底下再一打聽,那戶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櫃居然是拐著彎兒的親戚……這口氣,太太怎麽咽得下去?”
  “當下太太就問了封繡娘的八字,又問了那戶人家的聘禮,不過是四百兩銀子罷了。就加倍給了八百兩聘禮,又給了封家人好大的臉麵,找媒人下聘,寫了納妾文書,把封繡娘抬進門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還有些不願意,太太打聽得他們是要送封大爺進京趕考短了銀子,索性寫信給了大舅爺,請大舅爺的管家照應照應。封家大爺頓時就應了,這就把九姨娘娶進門了。”
  “隻是沒想到,九姨娘進門當天是哭進來的……哭得老爺心煩得很,根本沒在新房歇息,直接進了四姨娘屋裏。讓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來就覺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這下越發生九姨娘的氣了,就派人去罵九姨娘,說九姨娘沒良心,給誰家做妾不是做,難道我們家老爺的人品門第,不比那戶人家強?再說,我們家還出了納妾文書,怎麽不比賣身去做妾來得強?又讓九姨娘好生在纖秀坊做活,別成天到晚的抹眼淚,要怪,就怪封大爺沒良心。”
  “當時,太太是讓我和王媽媽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聽就哭了,黃繡娘倒是還好,一直寬慰九姨娘‘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後來就洗了臉,好生在纖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幫著太太經營纖秀坊,將纖秀坊壯大成江南五間分號,太太很高興,對九姨娘也就越來越寵信,當時四姨娘在家裏很得意。太太於是就抬舉九姨娘,想要壓一壓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爭氣,老爺本來很不喜歡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當時老爺也正為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經有了三個男丁,我們家卻還是一個男娃娃都沒有。對九姨娘的肚子,期望還是很高的。”
  “這一來,九姨娘在家裏就有了臉麵,不但將四姨娘壓得死死的,甚至連太太都有些……壓不住她的氣焰。她手裏有手藝,纖秀坊的繡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纖秀坊為家裏掙的那上萬兩銀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勞。老爺當然看重她,一來二去,太太就覺得九姨娘……是個很難管教的人。”
  梁媽媽的聲音就淡了下去,似乎隻是在說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輕描淡寫。
  “那時候,四姨娘對九姨娘也和氣,老爺對九姨娘也和氣,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個月。太太心裏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纖秀坊的銀子,那是看得見的。再說,凸繡法當時一年能掙多少銀子,我們是數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條帕子都炒到了天價,這門功夫是她獨門絕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舍不得那份銀子。”
  “那時黃繡娘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她和太太寫的是三年的文書,眼看就要回鄉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擔心,纖秀坊少了黃繡娘該怎麽辦,那時候家裏雖然有了錢,但太太的陪嫁已經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纖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將黃繡娘聘進來和她做伴。”
  “黃繡娘聽說後很生氣,第二天就教了幾個繡娘凸繡法……七娘子,您是個靈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還生了個兒子……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裏,讓太太養著。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是黃繡娘進來請安的時候說起凸繡法,她也就偷學了皮毛,真正的精髓還在九姨娘手裏……”
  “太太看在錢財的份上,也就舍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這麽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貼藥,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過上一年半載,等九哥認太太了再接回來。她本來要將七娘子您留下來送到七姨娘那裏去養,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爺,請老爺讓她帶七娘子去西北……”
  梁媽媽慢慢地閉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雙唇緊抿,神色木然,在燈下看,就像是一尊玉製的人像。
  183無招
  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個大早,去給太夫人、許夫人請安。
  九哥娶親,她這個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場。一大早起來,七娘子就換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銀頭麵,頂著一頭死沉的金銀器進了樂山居向太夫人報備。
  “哦,今兒個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興致,“該去,該去。”
  就眯著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衝五少夫人笑,“你看,這六孫媳打扮起來,不輸給一般人家的嫡女!”
  雖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請過安坐下來說了幾句閑話,人也都到齊了。
  太夫人的這句話,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卻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邊伺候的這些天裏,這樣不陰不陽的話,她聽得多了。
  “其實小七也不大會打扮自己,就是這點搭配,還是寧嬪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對六娘子的思念。
  屋內頓時就沉悶下來。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轉,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裏輕輕一哼,就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進京這麽久,怎麽沒有進宮見一見寧嬪?”
  太夫人眼底頓時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擱在往常,七娘子也許就回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算數。
  但或許是心底有事,她對這些綿裏藏針的對話,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許鳳佳不在,就算二人沒有圓房,她依然是許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幾個妯娌玩文字遊戲,不過是因為她有閑心紆尊降貴。沒心思的時候,最好是別來挑釁。
  許家人顯然應該學好這一課。
  “自從來了京城,身上就沒有斷過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沒出嫁時候,娘身上服的是齊衰孝,後來又是五姐的事……怎麽都不適合進宮請安。再說,皇後娘娘身上也戴了齊衰喪,娘娘仁孝,雖然出嫁的女兒,一年齊衰也就罷了,可聽說孫家沒有除服之前,猶自時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舉手拭淚,“唉,說來也是,這些年老一輩逐漸凋零,先帝、外祖父、孫家的老侯爺都是前後腳走的,真是時光如水匆匆過!眼看著,就要更新換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難看起來。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諱說別人家的喪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換代的字眼掛在嘴邊,怎麽不犯忌諱?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話,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窩子。
  就連五少夫人,麵上也顯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畢竟已經很老了,曾孫眼看著都開蒙幾年了……
  七娘子卻還不放過太夫人。
  “五嫂今兒要和小七一道過學士府麽?”她又笑著換了話題,問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搖頭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車過去,到了楊家再相會吧。”
  這是在赤/裸/裸地諷刺七娘子盛氣淩人,讓人不願和她相處了。
  七娘子於是覺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樂山居請安,都要免費給許家人演一場戲。
  “那敢情好。”她一臉的笑,“畢竟小七初來乍到,對咱們家的人情來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為我紹介紹介,免得將來接過家務,在應酬上反倒露怯了。”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確表示,六房有接過家務的意思。
  五少夫人頓時就沒了下文,隻是微微地笑著,將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雖說她掩飾得好,但到底,還是沒有躲過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聽到家務兩個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著卻並不慌亂,反而有一種期待已久的事,終於發生的釋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動作又太明顯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這個五少夫人,真是難以捉摸。
  一個多月相處下來,兩個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經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對外對內,似乎都是個悶葫蘆,除了門麵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錦,幾乎和所有妯娌都沒有往來,成天隻在至善堂內消磨時光,家裏的事是一問三不知。就連她膝下的四個孫輩,平時也很少進小萃錦玩耍,雖然住在許家,但獨來獨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當明顯。至善堂裏的事,素來也很少傳揚到外頭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四少爺不在家,她成日裏不是在倪太夫人身邊奉承,就是去許夫人那裏侍疾,時不時回個娘家,出門進香……是個典型的京城少婦,社交活動並不少。雖然在太夫人跟前殷勤得很,但待許夫人也說不出話來。對自己不冷不熱,有時候給個釘子,興致來了,也會找自己說說話。那股子名門嫡女的驕縱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轍,隻是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獨五少夫人,心思曲裏拐彎也就罷了,對自己忽硬忽軟的,叫七娘子實在摸不透她的情緒和底牌。隻知道她與太夫人之間關係密切,五房與許夫人疏遠得厲害,平時沒事,五少夫人絕不到許夫人跟前碰釘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進樂山居就不進樂山居……
  才進門第三天,就派人來耀武揚威,炫耀自己對家務的把握,可等自己回擊的時候,又反常地軟弱,好像在害怕什麽。這可一點都不像是五少夫人這種人的性子。
  像這樣靜若止水,綿裏藏針的人物,要是有什麽想遮掩的地方,多半隻會更寧靜。又怎麽會忽硬忽軟,讓自己心生疑竇?
  七娘子一時不禁又有些煩躁。
  隨即,她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
  自從那天在梁媽媽口中聽說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個人就心浮氣躁,根本靜不下心來。
  在許家連腳跟都沒有站穩,想再多,又有什麽用?不把家務握在手裏,她依然占據不了絕對主動。
  也不等太夫人回話,七娘子就看了看牆角的自鳴鍾,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著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皺眉。
  太夫人這才想起來,“到了你們去清平苑的時辰了?——去吧去吧,今兒你們兩個要出門應酬的,更不好遲了。”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鬆,七娘子瞥見七少爺同八少爺都鬆了一口氣,就連於平、於翹、於安三個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絲放心,不禁暗自會心一笑:曾幾何時,她也是這些戰戰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員。
  眾人於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過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細語,大少爺帶著大少夫人走在前頭,於平於翹走得快,倒是把於安一個人落了單,七娘子於是加快了腳步,趕上了於安,笑問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時候,恰好和你打了個前後腳,怎麽當時走得那樣快,才想喊你,你就沒影了?”
  於安倒是嚇了一跳,她先掃了眾人一眼,才靦腆地笑,“沒見著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記得當時急著幹什麽去了。”
  或許因為生母去得早,由幾個養娘帶大,這小姑娘有幾分怯生生的,說起話來雖然不見囁嚅,但始終含了三分羞意。見七娘子唇邊掛著淡淡的笑,她也就衝七娘子笑一笑,兩人便並肩默默地走了幾步。
  “嫂嫂今兒是要去楊家吃喜酒呀?”沒走幾步,於安就找了話題和七娘子說。
  這話題找得不高明,卻很惹人憐愛,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見於安,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沒有穿越進這具軀體裏,如果她是個平凡無奇的庶女,或者她也會和於安一樣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個不算壞的結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樣,做一根隨風飄搖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機關算盡,又何嚐不被命運擺弄?
  “是呀,去楊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於安閑話,“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於安麵上頓時一亮,雖然極力收斂,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悅放出來,“有空一定來。”
  七娘子就沒有再說話,隻是和於安一道靜靜地進了清平苑。
  許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還沒有起身,眾人不過和老媽媽說了幾句話,便陸續回身出來,七娘子又回屋撣了撣衣上的灰塵,立夏帶了出門做客時預備著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門換車。
  這一通安問下來,已經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該早些回娘家幫襯。立夏一早就預備了車馬,不多時,七娘子便在三四個仆婦簇擁下上了小竹轎進車馬廳,卻不防在車馬廳裏同五少夫人碰了個正著。
  兩人目光相觸,都是客客氣氣地一笑,卻沒有誰多說什麽。五少夫人就上了車,二車次第相隨,徐徐地出了平國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馬車忽然一頓,接著便停了下來。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懷表看了看,歎了口氣,立夏便掀開簾子問地麵上的從人,“怎麽,難道還有人擋道不成?”
  那從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車軸被撞歪了,正打發人從府裏再調車來呢。”
  眼看正陽門大道在望,前頭的胡同卻被五少夫人的車馬堵得嚴嚴實實的,七娘子歎了口氣,吩咐立夏,“讓五嫂過來一塊坐吧,再耽擱,還不知道耽擱到什麽時候呢。”
  收拾一輛車再趕出來,並不是件簡單的事,立夏會意一笑,自然下車安排,不多時帷幕攔起,五少夫人扶著丫鬟的肩頭,便鑽進了車裏,與七娘子相視一笑,低聲道,“麻煩六弟媳了。”
  七娘子隨口敷衍了幾句客氣話,便讓了讓地兒,給五少夫人留出空間盤膝而坐,兩人各靠了一邊車壁,一時都沒有說話,隻聽得外頭吵吵嚷嚷地將馬車趕前,給七娘子的車馬讓出道來,不多時車輪聲起,車輛就又動了起來。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華的車馬,裏頭的空間終究是狹小的,更別說兩人都得盤腿而坐,車內空間更行局促。五少夫人便倚著車壁,若有所思地望著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為六弟擔心吧?這陣子,我看你雖然麵上不顯,但行為舉止間,總是透著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在京城的貴婦圈裏,要是有誰說話沒有三四個話頭,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樣天生豪爽,與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個性少奶奶,要麽就是位高權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層人物。五少夫人當然根本並不屬於這二者,這句話,七娘子才一聽就聽出了幾個話頭。
  她不動聲色,隻是靦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門在外,我心裏當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若無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七娘子就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臉從來就像是一張畫,悅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試探自己,都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瀾。
  才進許家,就遇到這麽個對手,也說得上有趣了。
  她隨口笑,“富貴險中求嘛,世子以後要麵臨的風雨多了,我總不能從現在就開始擔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沒有再開口。
  七娘子倒是對她多了幾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隨身帶了兩張麵具,隻看她的喜歡,隨手脫戴,切換自如。
  派人來問陪嫁安放的事,是給她的下馬威,行為充滿了魄力與進犯,卻過分莽撞了些。
  自己應招,請老媽媽出麵問五少夫人要人時,她的回應又軟得不像話,與派人來示威時的做派大相徑庭。款待梁媽媽,客氣得過分,在倪太夫人前頭攛掇著老人家給自己難堪,侵略得過分。好像她一直在兩個極端間跳躍,走不到中庸上。自然,這些所謂的過分,不是自己這樣的性子,這樣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來的。
  這就一點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氣質了。
  如果隻從七娘子的眼裏看過去,這個畫一樣精細的少婦,性格應該是走陰柔一路,不管是給巴掌還是給糖,處事都會很婉轉。軟弱與剛強,都和她靠不上邊。
  事物反常必為妖,隻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間的矛盾,也實在並不少。五娘子的死、執掌家務的時點,世子位的繼承權……不論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風搞雨,都可能會有如今的表現。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來:隻可惜,許鳳佳沒有回來,自己不曾圓房,很多事,都實在說不上話。
  五少夫人細細的話語聲似乎又回蕩在了耳邊,“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許鳳佳這一番南下,走得波瀾不驚,不是親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門去了。到底是去做什麽的,連她這個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見此事的機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麽知道此事的?或者說,連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為什麽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轉向了許夫人:不管許鳳佳是去做什麽的,許夫人心裏不可能沒有數。她為什麽不告訴自己?
  她一下驚醒過來,又再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帶了怡人的笑,看著自己白嫩嫩的雙手,似乎正賞鑒著腕間那一對瑩潤的碧玉鐲。
  真是個高手……
  就這麽一句話,頓時讓自己想入非非,說不準,就能在自己和許夫人婆媳之間,埋下不和的種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順著這條思路往下想。如果連自己都不夠資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麽知道的?如果連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為什麽不夠資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煩躁了起來。
  這些圍繞著雞毛蒜皮的鉤心鬥角,真是毫無意義,又瑣碎得煩人。
  婚禮吉時晚,居然是在三更後,七娘子身為新婦,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過夜的,吃了晚飯,又囑咐了九哥幾句話,便回了楊家。
  她先回明德堂換了衣服,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了安,便進了清平苑。
  許夫人正巧也沒有睡著,見到七娘子,不免問了幾句楊家的喜事辦得如何,七娘子就笑著說了幾句,又告訴許夫人,“先一陣有個管事媳婦,本來是想帶到咱們家來的,可惜當時人還在江南。是梁媽媽的兒媳婦……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順便把她帶回來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許夫人自然不在意這些小事,點頭道,“好,你心裏有數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認過了人吧?等明年開春,家事就要交到你手上了。應酬上失禮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頭禪,“媳婦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順著這話往下問,“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過年——今兒在車上,五嫂……”
  就添添減減地將五少夫人的話複述了一遍。
  許夫人神色頓時一變,臉色眼看著就沉了下來,細思片刻,又咳嗽了起來,麵上透出了病態的殷紅,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七娘子,“她是怎麽知道的?”
  七娘子於是靜靜看著許夫人,沒有說話。
  她的不滿,不言而喻。
  184絲麻
  許夫人卻是又沉吟了半晌,才喚來身邊的侍女吩咐,“去國公爺那裏傳個話,請國公爺有了空當進來一趟……有很多事,要和他商量。”
  又打發七娘子,“你思量得仔細,今天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七娘子沒有動。
  從前在大太太身邊的時候,很多事她根本懶得想,反正出嫁後她就不用再忍大太太。
  但婆媳之間就不一樣了,許夫人雖然多病,但論年紀也才剛過五十,命長一點再活出個二十年去,自己就得服侍她二十年。一開始兩個人就不能把話說開,到後來肯定是矛盾重重。
  她雖然在鉤心鬥角上很有一手,但卻不想和婆婆鬥心眼子。
  “世子畢竟是小七的丈夫。”她的話裏,就流露出了一些委屈。“連五嫂都知道世子的差事……”
  許夫人似乎這才留意到了七娘子的不滿。
  她頓時沉默下來,過了好半晌,才歎了口氣。
  “小七是個聰明人。”許夫人的話裏有疲憊,卻也很坦然。“話不用說得太透……很多事應該是由鳳佳的口來告訴你,他不說,總有他的道理。”
  七娘子頓時抿緊了唇。
  說來好笑,這些年來,雖然在大太太跟前,她一向小心謹慎,反而與許夫人說話時,少了重重拘束。但許夫人這句婉轉的解釋,反而讓七娘子有了被刺傷的感覺。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許夫人說得有道理。
  很多事,不是隻有公婆的喜歡就夠的,公婆再喜歡新媳婦,也不過是一種泛泛的欣賞,怎麽都越不過親兒子自己的喜愛。
  許鳳佳新婚第二天就下了廣州,實在是個很大的阻礙,這件事,曾阻礙五娘子在許家站穩腳跟,也一樣阻礙到了七娘子在許家的發展。
  或許許夫人會全力支持她接過家務,但像許鳳佳的秘密使命這種話題,她是不會輕易和自己談論的。這就好像一張進門的請柬,許夫人再喜歡她,這張請柬也要由許鳳佳簽發出來。
  她沒有讓受傷的表情浮現上來,而是挺直了脊背。
  “細處不提也罷。”她微微一笑,“媳婦就是想知道,世子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來。”
  許夫人的眼神就投向了七娘子的麵孔,似乎在搜索著她的表情,探索著她的心思。
  “鳳佳畢竟是個男人。”她的話裏又湧起了一股深深的疲憊,“要帶著許家往下走,再危險的事,也都要去做。這次去廣州,運氣好,可以毫發無傷,不過,畢竟是冒險犯難,我們內宅婦人,也隻好在心底求一求,祈盼他平安歸來了。”
  說了等於沒說……
  七娘子捺下一口無奈的歎氣,隻好起身告辭,“娘說的對,媳婦這就回去求一求,希望世子早日歸來。”
  雖然不乏諷刺,但這話,她也的確說得心甘情願。
  許夫人就望著她笑了笑,反而沒有回話。
  七娘子起身告退時,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這一招棋,走得的確很妙,就算七娘子明知道她的意思,也還是上了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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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又裝扮起來,向兩個上司報備,回楊家去見新婦。
  這是京城禮俗,新婦認親,也是姑奶奶歸寧的好日子,要不是許家唯一的姑太太許太妃不好隨意出宮,許鳳佳又沒有出嫁的姐妹,認親那一天自然會更熱鬧。
  兩個老人家都沒有留難的意思,倪太夫人也不過是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就打發七娘子去清平苑請安。
  七娘子留心看五少夫人時,五少夫人眉宇間卻是靜若止水,一點找麻煩的意思都沒有。
  她不禁又添了幾分煩躁:現在自己的日子雖然過得寧靜,但主動權總是操於別人之手。許鳳佳一天不回來,一天沒有圓房,自己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順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執掌家務。
  七娘子一路上都難得地現出了煩躁,麵色陰沉,連立夏逗了她幾次,她都沒有說話。
  立夏看在眼裏,也有幾分歎息。
  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邊,就算是最難的那幾年,都很少見到七娘子將自己的情緒形諸於外。
  卻偏偏在見過梁媽媽之後,眉眼間屢屢現出陰霾……
  她就想要張口安慰七娘子幾句,可話到了口邊,又縮了回去。
  人在什麽時候,都不能事事順心,即使七娘子機關算盡,也有數不盡的煩心事等著她來分解。
  是是非非,很多時候也不是一張嘴,就能分說清楚的。
  頭一天楊家人多,七娘子不過是陪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就幫著招呼客人去了,吉時晚,也沒能趕得上鬧洞房,是以還是到了今天才見著了權家大小姐。
  權瑞雲比起一兩年前,出落得顯然要更超脫,比起一邊的九哥,倒真有了幾分姐姐的樣子。她行動之間本來有些像權仲白,仙風道骨,很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可花燭後,麵上不期然就有了一層光輝,嬌豔欲滴,叫二娘子同七娘子都不約而同多看了幾眼,才收了權瑞雲預備的新婦禮,又各自給了見麵禮——也都是京城禮俗。
  許夫人怎麽說都算是九哥的阿姨,雖然身子不好,但也不可能沒有表示,她賞了新科四奶奶同九哥一對琺琅金懷表,七娘子又笑著將一對無暇的羊脂玉鐲子套到了四奶奶手上:“婆婆賞是婆婆賞的,我給的是我給的。”
  四奶奶隻是一瞟腕間的鐲子,就微微一笑,抬眼坦然地謝七娘子,“姐姐疼我。”
  兩人彼此意會,卻都沒有再說什麽,四奶奶轉身落座,行動間,終究是現出了滯澀。走幾步,又停了停,才慢慢地落座。
  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見他不住盼望新婦,不由會心一笑,沒坐多久就拉大太太,“小夫妻事多,還是讓他們回去休息休息,我們陪著娘說話。”
  大太太看了看權瑞雲,張了張口,才要說話,二娘子就笑,“七妹說得是,自從你出嫁,還沒有見過你!”
  於是就拉了大太太一道進裏間說話,進了屋猶自聽得大老爺打發九哥。“這幾天不用上學,陪陪你媳婦也罷了,功課可不許落下!”
  語氣雖嚴厲,卻是誰都聽得出裏頭的期望。
  大太太不免有些泛酸。“唉,到底大了,有個什麽假,也要惦記著陪媳婦了!”
  二娘子同七娘子對視幾眼,都笑。
  “現在宮裏事情多,娘娘心裏煩,皇上心裏也有事,我上回進宮就沒有開口。等到新年進宮朝賀了,再請娘娘接你去說說話。”二娘子沒有接大太太的話茬,反而開門見山,和七娘子說起了進宮請安的事。
  七娘子就感激二娘子,“多虧二姐明裏暗裏一力照應……”
  能和宮中女眷往來,當然是個很不錯的籌碼,隻是大秦宮禁森嚴,命婦很少可以隨意進宮請安,也就隻有二娘子這樣的至親可以經常進宮,見一見皇後了。
  大太太也想起來問二娘子,“這幾次進宮,見到寧嬪沒有?”
  “寧嬪這一向都在娘娘身邊服侍,次次都能見著。雖說還無寵,但日子過得也不算艱難。”二娘子還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淡定,“皇上也忙,成夜成夜地和大臣們商量政事——勤政頭幾年,也是難免的。”
  大太太就不免歎息,“先帝呢,是太不勤政了,搞得朝廷上下暗潮洶湧,黨爭厲害得不得了。今上倒是勤政了,隻是這一年多來,朝廷上上下下爭鬥得,倒是比前朝更厲害幾分。”
  楊家和焦家這幾個月鬥得旗鼓相當,大太太也不能撒手不管躲她的清閑,三不五時總要出門應酬,為大老爺在後院做足功夫,累得鬢邊多了幾星白發,看起來倒是越發顯得老相。
  二娘子和七娘子對視了幾眼,又都沒有接這個話茬。
  出嫁的女兒,畢竟就不是楊家的人了,很多時候也要考慮到夫家的立場。鼎力相助是一回事,但毫無保留地站在一條戰線上,是另一回事。
  “娘也不要擔心,總歸皇上心裏是有數的。”二娘子就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大太太幾句,見大太太有了困意,又忙親自上前服侍大太太躺下歇息。
  大太太今日起得早,眼皮已是閉個不停,猶自強打精神囑咐二娘子,“下次過來,把小世子也帶過來……”這才慢慢地閉了眼,沒多久就打起了細細的呼嚕。
  二娘子就拉著七娘子,“到園子裏走走吧!”
  這套新宅要比禦賜大學士府更寬敞些,雖然比不上百芳園的幽雅靜謐,但也有個小小的花園。
  “還沒有問過你,在許家住得開心不開心。”時值隆冬,兩個人隻隨便在小亭裏落座烤火,二娘子還是那樣的開門見山,喝了一口茶,就直截了當地關心起了七娘子。
  她和許夫人實在有三分相似,卻又要比許夫人更正大光明得多了。
  七娘子不禁露出一個真誠的微笑。
  “還沒有謝過二姐為我說話,在洞房夜賜了金玉如意過來……有了這點臉麵,許家人也沒有怎麽敢難為我。”
  二娘子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才道,“金玉如意的事,我聽說了。不過,這如意倒不是娘娘的意思,娘娘秉性至孝,當時孫家還沒有除服,大臣家中一應喜慶之事,她是置若罔聞的……如意是皇上吩咐連太監傳旨頒賜的——不過這件事,太妃也沒有過問。”
  她肯主動把話題引到許太妃身上,七娘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倪太夫人自己一輩子沒有一個親生兒子,平國公隻是占了庶長子的便宜,更兼作戰勇猛戰功累累,才得了如今的爵位。但兩個親生女兒卻都嫁得好,許太妃畢竟曾經養育過皇上,在宮中體麵如何,對七娘子的行事,當然有很大影響。
  沒有誰是和社會隔絕的,尤其是這麽一個狹小的上層交際圈,很多時候,人脈反而比當事人的能力更重要。
  “我在許家也很少聽到太妃的聲音。”她坦然地告訴二娘子,“似乎宮中女眷,都並不招搖……”
  “這也是自然的事,連太後都潛心禮佛,太妃自然也要做個姿態出來。”二娘子也並不訝異。“牛家二爺這幾年在宣德做得好,太後心裏喜歡,麵子上越發要做得沉潛些——她畢竟是曉得皇上的性子。太妃又怎麽會在這時候有什麽動作?”
  看來,皇上並不喜歡被後宮女眷擺布。是以兩個養母也都不敢招搖,免得觸犯了禁忌,反而失寵。
  七娘子忽然好奇起來,她很想知道這位手段高妙的皇上,到底是什麽樣子:從一個宮人庶子一步步爬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後宮沒有聲音,宦官沒有聲音,就連內閣,恐怕都很快沒有聲音了。這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似乎要將天下當作自己的畫卷,開始繪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己能不能順勢而動,伴隨著政治波濤,為自己謀取一點小小的利益呢?
  她的思緒一下就飄遠了。
  “太妃韜光隱晦,對你不能不說是個好消息。”二娘子的話又打破了七娘子的迷夢,“即使是太妃,也要講道理……你要耐心想想,案子怎麽查,才能查得清楚利落,不落人口實。家務怎麽接,才能接得幹脆,接得完滿。”
  她似乎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是自己也歎了口氣。“唉,在京城做主母,實在是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啦。”
  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勉勵,“有什麽事,隻管來人和我說一聲,做姐姐的能幫,一定不會袖手。”
  這句承諾雖短,但裏頭蘊含的重量,卻讓七娘子心頭一暖。
  “還要靠二姐多提拔了。”她含著笑拉開了話題,“二姐什麽時候也帶著世子進許家坐坐,讓四郎、五郎認一認哥哥——四郎五郎現在就安頓在明德堂裏……”
  絮絮叨叨地將四郎、五郎的近況對二娘子交待了一遍,見二娘子聽得用心,七娘子心裏也舒坦:總要有來有往,才是親戚間來往的正道。
  她又多坐了一會,見二娘子有了去意,便將她送進正房,自己回身去找九哥。
  才進了院門,就聽到新房內一陣暢笑,雖然隱約,但卻還是聽得出是九哥的聲響,隱隱約約,還有青年女子帶了嬌嗔的說話聲。
  七娘子站在當地,一時倒是聽住了,半天才衝著來接人的玉版笑了笑,輕聲道,“就是和九哥說一聲,我回去了,讓他別忘了好生念書,別的也沒什麽事——等我走了,再往裏遞話,免得他還要出來送我。”
  就帶著立夏並白露兩夫妻,前呼後擁地上了翠幄清油車,回了許家。
  回去的路上,七娘子就更沉默得多了。回到許家給兩個長輩請過安,又隨口吩咐辛媽媽為白露夫妻安排了下處,她便進了淨房梳洗換衣。
  立夏見她有心事,也不敢遠離,吃過晚飯,就打點了針線,在燈下陪著七娘子讀書。
  屋外冬風吹得哪處瓦片一陣脆響,又傳來了遠遠的更漏聲。
  七娘子忽然放下書本,歎了一口氣。
  “立夏。”她的語調裏,難得地現出了猶豫。
  立夏於是靜靜抬眼看向七娘子。
  “你說,世子爺現在在哪兒呢?”她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與立夏對話,手裏的書頁,已經被折出了幾個小角。
  “恐怕正在廣州吧。”立夏輕聲地回。
  七娘子應了一聲嗯,就又沒了聲息。
  半晌,才若有若無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曾經很高興他去了廣州,我倒落得個清靜。”七娘子聲若蚊蚋,“可現在我又希望他能早些回來,又不願他早些回來……這個人,我巴不得他走得遠遠的,唉,寧願我嫁了別人,從一開始就不放在心上,倒也幹淨……”
  不知為什麽,立夏倒有了幾分笑意。
  “姑娘這是關心則亂。”她就起身坐到了七娘子身側。“世子爺是您的夫君,您又怎麽不會希望他早日回京,長相廝守?”
  七娘子就看了立夏一眼。
  也隻有在立夏跟前,她的雙眸,才會像是兩片波濤洶湧的海麵,黑得風雨欲來。
  “你難道就沒有怕過?”她輕聲地問,“萬一,隻是萬一,你敞開了門,可放進來的卻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那姑娘就先不開門。”立夏倒有了幾分糊塗,隻是順著七娘子的話頭往下說。“先看看世子爺——是、是什麽東西!”
  室內頓時就響起了兩個少女的輕笑聲,七娘子推了推立夏,惱怒道,“盡開玩笑,我不和你說啦!”
  頓了頓,又歎息,“他要是永遠在外頭就好了……唉,還是早些回來的好!”
  立夏不禁輕笑: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這樣語無倫次,亂了方寸。
  “姑娘,什麽事也都得到了眼前再看。”她的聲音裏就禁不住有了絲絲笑意,“我看啊,您還是盼著世子爺早些回來是真的。世子爺不回來,咱們就什麽事都做不了嘛。”
  七娘子像是一下就抓住了什麽,“我還不就是這個意思?”她白了立夏一眼,又蹙起眉,歎了口氣。
  “隻是我也隻能這樣想了,我隻能希望他早些平安回來……他說要我選,我又有什麽時候有過選擇?”
  立夏一下就糊塗了,眨巴著眼,“姑娘這話,我就——這麽多年下來,姑娘的話,我還是有聽不懂的時候。”
  七娘子笑了笑,搖頭道,“沒什麽!就是些胡思亂想。”
  她又興致勃勃地問立夏。“想什麽時候出嫁?我都由你,出嫁後,錢家要是給你一點氣受,你就隻管來找我!嫁妝齊備了沒有?單子記得給我看看。我看明年四月成親就好,天氣暖和,你也過了十八歲生辰,要想再留幾年,上二十再出嫁,也由得你……”
  屋內的絮語聲逐漸遠了,不知什麽時候下了新雪,明德堂一角透出的燭光越發暖融。承平二年,也就這麽劃下了句點。
  過了新年,許鳳佳也終於有了消息。
  185著急
  或許是因為這次行動並不適合見光,等許家人收到消息的時候,許鳳佳已經上了船,正在回京的路上了。才過了上元節,他就已經到了京城,倒是恰好避過了正月裏一係列煩瑣的慶祝活動。
  從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七娘子年年過年都躲得清閑,頂多是隨著大太太四處吃吃春酒,如今自己也成了命婦了,才曉得正月對一個朝廷誥命來說實在不是什麽休息的時令,正月初一進宮朝賀,初二走走親戚,初三回個娘家,初四開始春酒一路吃到上元節——這還是她沒有管家,不用操心年禮往來,饒是如此,身為世子夫人,七娘子也不得不跟在倪太夫人身邊應酬,又有不少回京過年的許氏族人要見,一整個年過下來,人倒清減了些。
  因宮中太後犯了老毛病,權仲白又不在京城去了西域采藥,皇宮的氣氛多少有些沉悶,七娘子也不過是和六娘子遙遙對視了幾眼,並不能私室獨處,又與皇後應酬了幾句,便沒能再進宮請安——根本連太妃的麵都沒有照上。太夫人似乎也並不介意,這一向見麵雖然還是不鹹不淡,卻也沒有過分拿捏七娘子。
  雖然在許家已經住了兩三個月,但七娘子始終沒有覺得她真正地融入了這個家庭。
  她的生活是單調而平靜的,每日裏起來給兩個老人家問了安,便回到明德堂陪著四郎、五郎坐一坐。兩個孩子有什麽事,自然會上報到立夏那裏,立夏也拿不了主意的時候,再由七娘子來做主。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再沒有上明德堂來走動的,得閑了抱著兩個孩子進清平苑給許夫人看看,回明德堂自己讀書寫字,繪畫撫琴,雖清閑,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浮”。
  看著再沒意義的陋規,其實也都有它的道理。七娘子不禁就無奈起來,如果她和許鳳佳在成親當晚圓房,現在勢必是另外一番景象。至少許夫人會積極地想要自己接過管家的棒子,而五少夫人同倪太夫人的態度,也不會隻是這麽溫和的疏遠。
  並不是她喜歡爭鬥,隻是這三個月寧靜,畢竟是偷過來的,七娘子也並不覺得自己得到了休息,就好像一場被無故拖延的大戲,遲遲不能上演,讓主演者本人,都有不自覺的焦躁。
  就在這樣複雜的思緒下,正月十六日她從孫家回來時,明德堂裏,就有了男人的聲音。
  許鳳佳並沒有在西三間呆著,而是開了西五間的門,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其中有好幾個男聲在說話,七娘子才進了明德堂,就皺起了眉。
  把男眷帶進自己起居的地方,也太荒唐了吧?
  接著就看到中元帶了兩三個丫鬟出了屋子,手中還捧了大銀盆,盆邊搭著細白布——上頭儼然是帶了幾抹觸目驚心的紅。
  七娘子的眉頭一下就擰了幾個結。
  “世子爺到家了?”她低聲問。
  中元衝七娘子匆匆點了頭,將手中的銀盆交給身邊的小丫鬟,才規矩福身,“少夫人回來了。世子爺是兩個時辰前進的家門,先到夢華軒和國公爺說了話,剛才進門換藥。有幾個宮裏的太監侍奉著,我們不過是打打下手。”
  到底是七娘子使出來的人,這幾句話幹脆利落,一下就把許鳳佳進府後的幾件事都交待出來了。
  七娘子的眉頭這才漸漸鬆開:宮中內侍進出內幃,雖然也有些古怪,但並不能說犯了忌諱。
  她朝著西五間走了幾步,又返回身來,不自覺摸了摸頭頂插戴的頭麵首飾。
  “你去給世子爺行個禮,”她打發立夏,“就說我回屋了,問世子爺怎麽受傷了?一會兒我過來看世子爺。”
  立夏就抿著唇,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是,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七娘子瞪了她一眼,這才返身進了西三間。
  拆了頭麵,換下了命婦華服,進淨房稍事洗漱,立夏也就回來複命。“世子爺說,他沒有什麽大礙,隻是趕路急,傷口有些綻線,一會兒還要進宮請見皇上。少夫人不必等他一道用飯了。”
  還真是個大忙人。
  七娘子不禁蹙眉,“傷到哪裏了,看著了嗎?”
  “似乎是手肘後頭的擦傷。”立夏也答得並不肯定,“奴婢進去的時候,世子爺已經換過藥了——看精神頭倒是還好。”
  七娘子聽著外頭傳來的腳步聲,低語聲,不禁就皺起了眉頭。
  如果是後世,丈夫出差歸來,怎麽說都是先和妻子耳廝鬢磨一番,再考慮公事、家事。可惜在大秦,公事當先,孝道在後,許鳳佳從宮裏回來,說不定還要去清平苑請安,能回明德堂睡個覺就不錯了。
  也好,死不了就隨便他。
  她就把這事推到了腦子後頭,笑著招呼立夏,“走,去看看四郎、五郎。”
  似明德堂這樣曲折回旋的北方建築,東翼西翼簡直是兩套公寓,東翼就是鬧翻天了,西翼也隻能隱約聽見動靜。是以許鳳佳雖然回明德堂蜻蜓點水換了個藥,東翼的孩子們卻是一點都不知道,猶自在育嬰室中笑鬧個不停。
  見到七娘子來了,五郎便大喊一聲‘七姨’,笑著直衝過來,卻被腳邊的小凳子一絆,跌在了厚厚的棉毯上,一時紮煞著雙手,掙紮著要爬起來。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五郎這孩子,的確是惹人疼。
  四郎卻要靜得多了,轉著眼珠子衝七娘子抿唇一笑,就算是招呼過了,又垂著頭,去擺弄手裏的小積木。
  或許是因為這對雙胞胎出生到現在,換了好幾個環境,兩個人都不大認生,五郎很快就接受了七娘子,見到她,總是親親熱熱地喚一聲七姨,四郎也對七娘子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並沒有太多的抵觸。
  這個年紀的孩子,長得和吹氣球一樣快,幾個月過去就又胖大了不少,五郎已經可以流利地說出好幾串句子,七娘子每一引逗,就能說得流利無比。四郎雖然還是不愛開口說話,但也已經學會了幾個常用的單字:至少他的智力看著沒有太大問題,已經可以讓七娘子鬆一口氣。
  她把四郎抱在懷裏,又隨手拿了小撥浪鼓逗了逗四郎,四郎離了積木,本來要哭,又得了撥浪鼓,反而咯咯笑起來,一邊轉著撥浪鼓,一邊去招五郎。兩個孩子就繞著七娘子,一個在膝上,一個扶著膝蓋,彼此打鬧玩笑,倒鬧得眾人都笑個不住。
  過了一會,五郎倒是先累了,打了個嗬欠,就往七娘子膝上一撲,眼睫毛一扇一扇,口齒不清地道,“媽媽,睡……”
  他口中的媽媽卻是養娘,甄養娘一邊笑,一邊上前抱起五郎,放到了小床上,五郎猶自記掛著撥浪鼓,又衝四郎方向,一邊伸手一邊念,“哥哥,鼓……”
  一句話沒有說完,兩眼已經閉起,呼吸勻淨,竟是已經睡著了。
  四郎抿著唇咯咯地笑了幾聲,將撥浪鼓塞到懷裏,也鬧著要下地要搭積木。七娘子便將他放到地上,笑著對立夏道,“小孩子就像是動物一樣,真是可愛得很。”
  兩個養娘頓時都笑:“夫人這話倒是有趣的。”
  說話間,穀雨和春分進來換兩個養娘出去吃飯,上元也進來給七娘子請安,“今兒小少爺們胃口好,您看,吃得也比往常多。”
  這三個月來,上元已經寫了幾冊育兒日記,四郎、五郎哪怕是放一個屁都要記下來,就算是再不了解這兩人的婆子媳婦,看完育兒手冊,對兩個孩子也都有所了解。七娘子時常命人抄錄幾份,送去給大太太、許夫人留檔。
  她撚著手裏的書頁,漫不經心地問上元,“孩子現在還是隻要養娘帶著睡覺?”
  “穀雨同春分帶得用心,五郎又開朗,倒不在乎這個,隻是四郎還賴兩個養娘。”上元一邊說,一邊望著穀雨春分二人,兩個大丫環麵容平靜,在屋內自顧自地做事,似乎都沒有聽到七娘子的問話。
  七娘子目光不由微微轉暗,拍了拍四郎的肩膀,就起身帶著立夏出了屋子,結束了每日裏的親情探訪,回西三間吃晚飯。
  許鳳佳不在的時候,她的日子就是這樣的平靜,如果不是正月,甚至可以成月成月不出許家門。明德堂外的世界,似乎離她也已經很遠了。
  七娘子反而有了些微微的煩躁。
  她從來沒有生活在象牙塔裏,一個古代主母所要麵對的政局、家務、社交……她都有過接觸,明知道外頭世界暗潮洶湧,自己卻被封閉在這麽個小小的世界裏,感覺實在是太差了。
  更別提手裏沒權,很多事,根本不好開展……
  她隻吃了小半碗飯,就擱下了筷子。
  正月裏的京城依然很冷,前幾天新下了一場雪,雪光映著月光,將院子裏的青石地裝點上了淡淡的光芒,七娘子就坐在窗邊,借著這一點光,怔怔地看了一會寥落無人的院子,才收回目光,打開一本書看了起來。
  沒過多久,就敲了初更鼓,往常這時候,七娘子已經卸妝梳洗,準備上床就寢了。
  今天她卻沒有動彈,立夏悄悄地進來看了兩次,又抿著唇,無聲地出了屋子。
  快過二更時,許鳳佳才回了明德堂。
  隔得老遠,七娘子都能聽到他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就像是開戰前的鼓點一樣,咚咚地近了西三間。
  她本來正支頤望著眼前的書本發呆,聽見許鳳佳來,不知怎麽,這些小小鉛字,忽然變得很引人入勝,她甚而還讀了一段,直到門口一黑,才放下書本,慢慢地轉過頭去。
  許鳳佳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伏在炕前的七娘子。
  兩人目光相觸,對視了片刻,卻又都不約而同地轉開了眼神。
  不過三個月不見,許鳳佳看著就又變了不少。
  他過年也才二十一歲,可或許是廣州之行並不順利,眉宇間堆積的疲憊與風塵,倒像是四十一歲。七娘子才看了一眼,就覺得他憔悴了許多。
  再一掃站姿中不該有的僵硬……
  “這趟廣州,走得不順利?”她盯著書本,喃喃地問。
  許鳳佳一邊進門,一邊就解了外袍佩劍,露出了底下玄色的中衣,“還好。”
  他答得雖簡略,但寬去外衣,七娘子便能看見身上幾處不正常的隆起……似乎是包紮了繃帶。
  她在心底數了數,除了右手肘後的那一處之外,足足還有三個傷口,分布在左肩、腰側,甚至右胸前看著也有些怪怪的。
  就算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七娘子仍然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傷得重不重?”這句話,脫口而出。
  許鳳佳望了胸前一眼,淡淡地道,“都收口了,就是肘側的那道傷麻煩些。”
  他又打了個嗬欠,毫不掩飾地上下掃視著七娘子,才道,“過年你就是十八歲了。”
  七娘子衝他挑起了半邊眉毛,表示著自己無言的疑問:過了年,她的確是滿十八歲了。但話題怎麽會忽然跳到這裏的?
  心底卻還在思忖著許鳳佳的改變。
  上回見他,這個人好像是漲潮時的大海,情緒雜亂無章,好似無數個漩渦彼此席卷,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湧起巨浪。
  這一次從廣州回來,雖然長相沒變,身材沒變,但情緒上,許鳳佳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從極致的洶湧,褪回到了極致的疏離,然而也正因為這份疏離,他對局麵的掌握力度,明顯變強了。
  的確,隻要冷靜下來,他當然能將局麵握在手心——自己是他的妻子,夫為妻綱,由他來做主,當然是最正常也不過的局麵。
  而七娘子不得不承認,她最討厭的,也正是眼下的這種局麵。
  許鳳佳又再用看待獵物的態度來對待她,而不是一個敵人,一個惹人憎惡的勢利小人……處理他的征服欲,比處理他的惡意要難得多了。
  然而她又能怎樣反抗呢?尤其是她自己的理智,都在鼓勵著七娘子去臣服……
  七娘子猛地一甩頭,將所有的紛亂,都推到了一邊。
  “你去廣州到底是做什麽去了。”她固執地繼續著自己的話題。“婆婆不說,爹娘都不知道,倒是五嫂和我說了幾句風涼話——”
  許鳳佳本來已經懶洋洋地靠在了炕桌上,以他曾經有過的,深沉而熾熱的眼神一寸寸審視七娘子的容顏,可聽了七娘子的話,他一下就彈起了身子。
  “五嫂說什麽了?”他的語調就沉了下來。
  七娘子直到現在才發現,許鳳佳剛才的語調是很輕的。
  “五嫂說……”她趕快把五少夫人的那幾句話,如實複述給許鳳佳聽。
  許鳳佳頓時就陷入了沉思,兩道劍眉,緊緊地纏在了一起:看來五少夫人的這幾句話,給他的震驚也並不小。
  七娘子的煩躁卻也已經隨著許鳳佳的反應而不斷地往上攀升,幾乎到了頂點。
  知道在自己身邊有什麽大事在進行,甚至於自己也是局中人,但卻對整件事一無所知的感覺,實在是差極了。
  “到底出了什麽事。”她煩躁地盤問許鳳佳,“世子爺不能指望我一無所知地去接手家務……”
  許鳳佳又打斷了她的話,“家務現在還在五嫂手上吧?這幾個月,你都做什麽了?”
  又開始搶主導權了……
  七娘子隻覺得自己的頭隱隱作痛,她按了按額角,深吸了一口氣。
  “我什麽都沒做。”她輕聲回答,又望向了眼前的書本。“我什麽都不能做。”
  許鳳佳就又沉默下來。
  盡管沒有抬頭,但七娘子依然能感覺得到,他在逐分逐寸地審視著自己。
  被他望過的皮膚,也簡直都要留下烙痕了。
  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這份滾燙,既來自於許鳳佳的掃視,也來自於她自己的羞赧。
  剛才那句話,既是抱怨,也是婉轉的催促。
  耳邊就傳來了許鳳佳輕輕的笑聲,一隻手伸到七娘子眼前,長指握住了她的下巴,慢慢地將她的臉扳了起來。
  許鳳佳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審閱著七娘子的臉。
  七娘子不用照鏡子,也曉得自己的臉上,恐怕已經布滿了紅暈。她握緊了拳頭,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她需要洞房,她需要這一刻……
  然而麵對這樣一雙燒得化琉璃的眼,她的理智也似乎隨著燒了起來,氤氳成了不安的霧,在腦中翻騰。
  “廣州的事很複雜。”許鳳佳卻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的膽怯——又或者太享受她的膽怯,他的聲音裏,現出了輕輕的笑意。“等圓房後再告訴你。”
  就是這句話,剪斷了七娘子腦中最後一根將斷未斷的線。
  “你、你傷口沒好。”她猛地拍掉了許鳳佳的手,往後滑遠了,倉促起身,逃開了許鳳佳掌握的範圍。“這事……不急!”
  許鳳佳低頭一笑,也跟著她站起身來,步步進逼。
  “你不急,我急。”他的回應雖輕佻,但也露出了少許鋼針般的尖銳。
  186圓房
  七娘子一下就亂了陣腳。
  她倒退了幾步,似乎在本能地逃避著什麽——不,不是本能,她的確在躲著許鳳佳……
  在心底好像還有一絲理智的聲音,在冷冷地嘲笑著她:現在再躲又有什麽用,難道你們還能一輩子不圓房?
  可盡管她能將生活中的每一方麵都算計清楚,也總有一個領域是七娘子所無法以理性規製的。
  “你、你急什麽!”她的舌頭上就像是含了一塊硬糖,說話聲都有些模糊,“四郎、五郎就在東翼,你好歹也看看兒子……啊!”
  到底是深閨女兒,怎麽可能和武將比身手?那晚花燭,許鳳佳就是喝了酒,敲開她手中的長劍,也是輕而易舉。七娘子隻覺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轉之間,自己已經被誰扔到了那張螺鈿大床上,一時間頭暈目眩,居然掙紮不起身。
  許鳳佳的態度卻依然冷靜,七娘子雖然觸目都是大紅被褥,卻依然聽得見他的聲音。
  “土豪搶民女,我也能配合,柔柔和和地對你,我也可以辦到。楊棋,你是個聰明人,自己選吧。”
  他的話裏居然還有些不耐煩。
  七娘子動作頓時一僵,她輕喘著半坐起身,麵上還有未退的暈紅,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了許鳳佳。
  如若她可以說服自己,能夠在不圓房的情況下在許家站穩腳跟,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七娘子畢竟是七娘子,她的感性,怎麽可能同時與理性、與許鳳佳這個大敵對抗。
  隻不過是看了許鳳佳一眼,她就別過頭去,咬著唇甩了甩頭。
  “……總要先淨過身吧。”她的聲音罕見的低啞。“你的傷——不會又開線了吧?”
  許鳳佳的麵色也緩和下來。
  “不礙事。”他掃了七娘子一眼,嗤之以鼻,“我兩三石的弓都拉得,你能有多沉?”
  就又幾步拉開了門,叫道,“送熱水來!”
  再回身抱怨,“都說了我一到家就送熱水進來的,怎麽三個月了,還沒吩咐下去?”
  七娘子沒好氣地白了許鳳佳一眼,本想說:你三個月裏有一天在家麽。卻又噎住了話頭。
  她真是恨不得許鳳佳還能如新婚夜時一樣對她!
  兩個人就又都沉默了下來,等著立夏安排人送上熱水,將許鳳佳請到西五間的淨房洗漱,又為七娘子在西三間內設的小淨房內布置了熱水,灑了一捧白梅花瓣,並滴了十數滴茉莉花露,親自服侍七娘子洗浴。
  七娘子愛潔,即使寒冬臘月,洗漱依然講究,隻是在元月裏灑鮮花瓣,已經不止是講究,算得上奢侈了。
  她坐在浴桶內,任由立夏為她擦背,思緒紛亂沉浮,隻要一想到立夏眉眼間的笑意,並這一番奢侈的講究,最終還是為了取悅許鳳佳,七娘子就恨不得跳出浴缸,連夜離京躲得遠遠的。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壓縮到如此無限狹小的縫隙裏,在大部分時候,她可以無視自己的感性,但究竟即使是七娘子也有自己的底線。
  她雖然對許鳳佳有好感,甚至於有喜歡,但,也絕沒有到願意和他共赴巫山的地步。隻要一想到自己的身體也要用作一種籌碼,七娘子就有一股止不住的惡心。
  然而當她起身時,屋角的玻璃鏡裏映出的卻是一張嬌豔的臉。
  七娘子怔怔地注視著鏡中的少女。
  熱氣氤氳了她的雙頰,熨出了胭脂一樣的紅,這張臉是美麗的,雖然比不上六娘子的脫俗,比不上五娘子的嬌媚,但依然,正當齡的少女都是美麗的。
  然而,即使她雙眼中的不快樂,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重量,這具身體也依然是青澀的,依然在少女時期的末尾徘徊。
  現在她要把它交付出去……卻連一點虛偽的溫存都沒能得到。
  她猛地咬住了唇,顫抖著手係上了中衣的紐絆,別轉身大步出了淨房。
  許鳳佳的動作肯定比她快得多,他敞著中衣,肩上白紗布隱隱露出,甚至還有幾滴水珠順著鬢邊滑下,直滑過胸前,落進細白布衣襟曖/昧的溝壑中。若不是七娘子緊張得幾乎連雙腿都要打顫,說不準,還會在心底稱讚一聲男色可餐。
  立夏就紅了臉匆匆地退出了屋子,輕輕地掩上了屋門。
  許鳳佳本來正垂眸不知凝思什麽,聽到這一聲門響,才抬起眼來,斂去了麵上的沉吟。
  “站在那裏做什麽?”他似笑非笑地衝七娘子抬起了一邊眉毛。“不會要我再把你抓上床吧?”
  他怎麽可以這樣輕忽地對待這種事!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在心底喃喃地提醒自己:許鳳佳是個男人,倘使前世的閱曆還不能讓她弄清男女在對待性/事上天差地別的態度的話,她等於是白活一世了。
  “我自己有腳!”禁不住還是橫了許鳳佳一眼,她緩緩踏上小幾子,在拔步床邊坐了下來。
  許鳳佳居然也沒有動,而是抱著手側了臉,似笑非笑地盯著七娘子,似乎正享受著她的不情願……七娘子一點都不懷疑,她的不情願,早已經寫在了臉上。
  迫於形勢不得不早日圓房是一回事,被許鳳佳肆意擺弄,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將身子挪上床裏,背過身,扯開了五彩斑斕的錦被,“時間不早,世子爺既然改主意——啊!”
  許鳳佳攥住了她的手腕。
  隻是這一攥,兩人之間的差別,就已經昭然若揭。
  她的手腕或者還沒有許鳳佳常握的那柄劍粗,許先生不過輕輕一揚,就將七娘子整個人帶得翻過身來,躺倒在了床褥上。
  他隨手一拉,床帳悉索落下,七娘子的世界,就此一片昏暗。
  她咬著牙,盡力忍著顫抖的衝動,僵硬地在許鳳佳身下展開,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抽息,盡量絕望地挽留著自己的中衣……抹胸……褻褲……
  而後終於,再也沒有一點東西阻擋在二人之間。
  她隻能緊緊地閉著眼,任由許鳳佳摸索著她的身體,聽著他的調侃。“原來你也有這樣安靜的時候?”
  “唉,腿兒打開。”
  許鳳佳的聲音裏飽含了笑意,似乎正在享受著每分每秒。
  而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卻是極致的屈辱。
  或許一個土生土長的大秦女兒家,也並不會把今夜當成怎樣的大事,已經進了許家門,自然要努力得到丈夫的恩寵,洞房花燭,是理所應當之事。
  然而在她所處的時代裏,洞房之前,夫妻二人總要談談情說說愛,縱使這情愛可能是虛情假意,縱使在她之前的那一世裏,也有許多人將身體視為籌碼,但總要比此時此刻,強迫自己在一個隻見過幾麵的男人身下雌伏來得文雅些。就算她曾經為生存拋棄過無數重要的東西,也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必須以最直觀的方式來麵對自己被折辱的尊嚴。
  而她和許鳳佳的過去,隻能讓這件事變得更不容易。如果他們之間全然陌生,如果他們……
  七娘子咬著唇,極力忍著胸口的酸澀,感覺著許鳳佳以絕對**的方式打開了雙腿,帶了薄繭的手指掠過她最私密的地方。
  她開始顫抖,她不能、不該、不可以……她怎麽能!
  她忽然猛地掙紮起來,並攏了腿沒頭沒腦的輕嚷,“不要、出去……出去!”
  許鳳佳卻一把按住了七娘子的小腹。
  他的力氣又怎麽是七娘子可以抗衡的?所有的掙紮,都被這一按給按鬆了勁兒。
  麻癢熱燙的淚水,終於順著七娘子的睫毛滑了下來,她再也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許鳳佳的動作頓時為之一僵。
  老半天,他才抽了手,人卻依然呆在七娘子腿間,悉悉索索地不知做了什麽。
  又過了一會,他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赤/裸的肩膀。
  “這有什麽好哭的!”
  聲音裏的戲謔卻依然在,“還以為你永遠不會掉眼淚!來,擦擦。”
  一條觸感柔細的絲綢就掉到了七娘子胸前。
  七娘子惱怒地推了他一把,搶過帕子,沒頭沒腦地在眼前擦了起來。
  許鳳佳輕輕的笑聲就在她身上響了起來。
  “睜開眼。”他的語調變輕了,低沉而醇厚。“看著我。”
  七娘子不理他,猶自抿著唇,忍著一聲又一聲的抽噎。
  “你別逼我扒你眼皮!”許先生著惱了。
  這威脅也實在太幼稚了些,七娘子一愕之下,反而忘了哭泣,卻也依然不肯睜眼。
  許鳳佳輕輕地哼了聲,接著便有一根略微粗糙的手指真的搓上了七娘子的眼。
  “哎呀,疼!”七娘子不禁輕叫起來,別開頭,無奈地睜開了眼,免得自己的眼皮被許鳳佳揉得生疼。
  她卻依然執拗地別過頭,隻是盯著床畔精致的百寶嵌。
  便免不得又被兩根長指鉗住了下顎,將整張臉扭過來,對準了許鳳佳。
  和他的動作相比,許先生的麵容幾乎稱得上平靜,他的語調雖然輕鬆,但神色中卻沒有半點戲謔。
  “別怕。”他望著七娘子,低聲承諾。“不會很疼的。”
  然後那隻手又往下滑,去做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抵在她丹田上的手掌,卻也一直沒有離開。
  七娘子依然怕得發抖,她惱怒地呻吟了一聲,努力往後推抵,遠離身前的進逼,“你說謊……會疼死人!”
  一聲低低的笑就從許鳳佳口中跑了出來。
  “你怎麽像個孩子一樣,楊棋!”
  而他在七娘子的怒瞪下,也很快收斂了笑意,又端正嚴肅地保證,“信我,真的不疼,不比被我咬一口更疼。”
  七娘子嗤之以鼻,“你又不是女人,你哪裏知道!”
  “說的也是。”許先生居然輕快地同意了她的說法,“再說,我也沒有咬過你——那我先咬你一口。”
  “啊!”又驚又怒的叫聲,“許鳳佳,別、別咬脖子……被人看著了怎麽辦!”
  “不被人看著,怎麽知道我們圓房了?”低低的笑聲又起,“天啊,楊棋,你別扭得就像個五歲的小姑娘!別動了行不行,真的不疼!我不騙人!”
  “才怪,”七娘子心煩意亂,猛地舉起雙手遮住了臉,“你、你要做就快做!輕、輕些就是了。”
  許世子果然就不再說話,隻是慢慢地挑弄著她的身子,待得七娘子漸漸暖融下來,才拉開了她的手。
  “看著我。”他略微皺眉,神色間染上了少許嚴厲,“別用勁,真的不疼。”
  一聲悶哼跟著響起,七娘子幾乎慘叫起來,“疼!”
  “你別想著就不疼了……”許鳳佳也有了些不耐煩,“別動呀!哎呀!”
  他索性直接抽出了身子,翻身躺在七娘子身邊,將她摟在了懷裏。
  七娘子直等到那股撕裂的痛消散了些,才緩緩止住了顫抖,聲音卻依然透了怯,“真的疼……”
  破瓜之痛後,她的音調就算再清淺,也免不得染上了一股嬌媚。聽在自己耳中,都有了些怔然。
  “說了不疼。”許鳳佳頗有些不耐煩,“你老想著,當然疼了。”
  “你又不是女兒家,你哪裏知道!”七娘子實在是被他理所當然的勁頭惹惱了,“你受人劍劈的時候,倒試試看誰在你耳邊嚷個不停,叫你‘別想著就不疼了’!”
  許先生吃她一頂,倒沒了聲音,半天,才低低地笑起來。
  “楊棋啊楊棋,說你什麽好!”他的笑聲裏有戲謔,更多的,卻還是發自內心的開心。“有誰能比你更難纏?”
  “還、還咬我!”七娘子不管不顧地罵他,“明兒穿什麽出門,都遮不住啦!可怎麽給祖母、母親請安!”
  “那你咬還我好了。”
  七娘子氣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半天才回了氣力,狠狠地掐了許鳳佳一把,“可惡!”
  許鳳佳卻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翻身又跨坐在七娘子腰際,隨手將散亂的額發撥到了腦後。
  隔著帳子,黯淡的燭光隱約映出了他身上的線條。
  這具男體,無疑是健壯而美麗的。而他的主人也絲毫不吝於展示,他伸手拉開床邊小櫃裏常備的香露,隨手滴在手心,向下隨意揉弄著他的……七娘子猛地別開臉,隻覺得臉頰燒紅一片,細細的緊張,又再潮水般席卷了過來。
  “好啦。”許鳳佳懶洋洋地說,猶帶香露餘韻的手指又在七娘子身上遊走了開來。“還疼不疼?”
  可他的動作,卻一點都沒有顧及七娘子的疼痛,一挺腰,已經……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內終於安靜了下來,七娘子一邊勻氣,一邊紅著臉重重地推了許鳳佳一把。“下去,你重死了!”
  再怎麽抗拒,兩個人終究是行過了周公之禮,行動間自然而然,就多了一股親昵。
  許鳳佳唇畔依然帶了笑,他翻過身,滑到七娘子身邊,下一刻卻又皺了皺眉,臉上平靜的滿足感,被一絲痛楚取代。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禁皺眉。
  她緩緩起身,一邊穿衣,一邊打量著許鳳佳身上的傷口。
  “要是都收口了,怎麽還包著紗布?”再怎麽不情願,話裏多少也有了一絲擔心。
  許鳳佳緩緩調勻氣息,睜開眼,慢慢地坐起身,靠到了床邊。
  “我下個月可能還要下廣州去。”他卻是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眉宇間的輕鬆,已經不知不覺隱去,現出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手裏的紐絆就一下被扯歪了
  “還要去?!”她失聲輕喊。“……要去多久?”
  許鳳佳直直地看著七娘子,輕聲回答,“要去,就得去幾年。”
  七娘子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不行!”
  187選擇
  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
  許鳳佳挑起了一邊眉毛,靜靜地看著七娘子,唇邊又掛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怎麽個不行?”他的嗓音絲滑醇厚,飽含了說不出的饜足,輕輕淺淺的,透著難言的意緒。
  七娘子咬著唇白了他一眼,才跪坐起身,揚聲叫,“立夏進來。”
  沒多久,立夏便帶了乞巧、中元進來,為七娘子換過新水洗漱,許鳳佳也不得不下床坐好,由得幾個丫鬟換下染了血的床被。這一耽擱就又是一盞茶時間,待得兩人重回床前,在散發著日光馨香、玫瑰味熏香的被褥中躺好,已經是過了三更。
  七娘子心底也早盤算出了無數個許鳳佳必須留京的理由。
  “四郎、五郎今年已經兩歲了。”她輕聲細語,“快要到記事的年紀了……就是看在四郎、五郎份上,你也不能再成年成年的不在家了。”
  許鳳佳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兩個孩子近來怎麽樣?”他就關心。
  隻是這關心裏,多少是有些冷淡的,隻看許鳳佳回來都一天了,還沒有見過四郎、五郎,就能知道,對這對雙胞兒子,他恐怕沒有多少身為父親的自覺。
  是啊,也怪不得他。
  七娘子就在心裏歎了口氣。
  自己也才弱冠之年,玩都還沒有玩夠,就要披甲上陣四處征伐,一回家又多了一對嬌兒,緊接著就是妻子的死訊,對這對兒子的降臨能有多少喜悅……七娘子是可以想見的。
  再說,大秦到底也不同現代,相夫教子是女人的事,如果就因為兒子需要教養就不可少離,天下間所有把妻兒留在原籍的武將文官通通都不要活了。指望兒子能牽絆得住許鳳佳的腳步,讓他主動推拒這個差事,實在是有些天真了。
  “還好是還好,”她輕聲細語,“隻是繼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再好,也比不上親爹。世……許……世子要知道,孩子沒娘已經夠命苦的了,爹要是還不在身邊……”
  “升鸞。”許鳳佳顯然也留意到了她的無措。“周公之禮都行過了,還叫我世子?”
  七娘子別開眼,半天才囁嚅,“升鸞就升鸞……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是啊,孩子……”許鳳佳的語氣裏也有了少許玩味,“可我想四姨一意將你嫁進許家,為的就是讓兩個孩子能平順成長。隻是孩子,是不足以留下我的。”
  這男人怎麽能在上一刻還和人繞圈圈繞得不亦樂乎,下一刻就坦承得殘酷?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理。孩子或者是一個理由,但決不會是全部理由,一個要成就一品國公的男人,不論是對內對外,都不能為兒女私情牽絆腳步。
  “你這次下廣州,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又轉開了話題,決定一會再處理“許鳳佳出差事件”,“現在可以說了吧?怎麽會把自己搞得這麽傷痕累累的?”
  許鳳佳沉默了一會,他翻過身,用左手撐起身子,右手爬梳過碎發,將長發往腦後梳了梳。
  “這件事你不能對楊家透露一星半點,”他的語氣冷淡了下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充滿了一股無形的迫力。“整個朝廷,與聞者都不會超過十五個,甚至連五哥恐怕都隻是影影綽綽猜到些皮毛。如果不是你,楊棋,換作別人,我是不會說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七娘子很不想明白,但她也的確明白許鳳佳的意思:政治這種遊戲,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參與的權力。如果換作是任何一個楊家姐妹,可能都不會有聽聞此事的資格。如果這件事真有這樣的機密,許鳳佳將它告訴自己,也是冒著風險的。
  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魯王很可能並沒有死。”許鳳佳的下一句話,就叫七娘子猛地坐直了身子。
  昭明末年那一場動蕩波折的政治風雲,七娘子當然還記憶猶新。這件事雖然發生在千裏之外,但和楊家,和天下,和每一個有資格參與到奪嫡之爭中的士大夫都是息息相關,她又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淡忘?
  雖然沒有和大老爺談論過此事之後的內幕,但七娘子私底下也對魯王謀逆事件,有過自己的猜測。畢竟這一場大戲實在太精彩、太跌宕,也太戲劇化了。魯王、太子、皇上,都在這一出戲裏扮演了曖昧難明的角色,並且給世人留下了無數謎團。可惜這並不真是一出戲,這些疑問,是得不到解答的。
  “幾年前的那場謀逆大戲,說到底也隻有有限幾戶人家參與,真正的內幕,早已為人諱莫如深。”許鳳佳的聲音很輕,就像是一聲疲憊的歎息。“當年皇上重病之下,命太子出閣,給了東宮插手政事的機會。他的病勢實在是太沉重了,就連魯王都沒想到權子殷能夠妙手回春,將皇上從重病中挽回,那一次,成就了權子殷,卻徹底毀掉了先帝和今上之間的最後一絲情誼。”
  隻是聽著他淡淡的述說,七娘子都不寒而栗。
  “先帝是個極惜命的人,”許鳳佳的語調卻依然很淡,“當年太子還小,周旋於群臣之間,已經心力交瘁,後宮中的事務,都托付給皇後。權子殷幾次要人要藥,太醫署都借口拖延,這件事,就算皇上心裏無數,慧妃也是看在眼裏的。待得他痊愈之後,太子的地位,實在已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中。”
  “要不是當時我父子在西北用兵,天下兵馬,雄壯者盡在我手,太子恐怕連一點轉圜的機會都沒有,就要盡失皇上的歡心。好在當時戰事的確吃緊,皇上也畢竟是皇上,心中,還念著天下……太子使盡手段,不惜和皇後劃清界限,終於得到了皇上的諒解。而我們許家在西北的勝仗,也令太子的立足更穩了三分。”
  “但這不過是鏡花水月,如若皇上的身子骨再康健下去,不消五年,他自然能將朝政掌握手中,屆時魯王再起,恐怕就不是癡人說夢了。”
  縱使隻是對往事的回溯,七娘子仍然察覺到了當時京師的殺機四伏。
  許鳳佳的調子卻依然極為平靜。
  “皇上已經在為魯王的崛起布局,所幸者,慧妃常年身子不好,在當年已經去世,魯王在宮中最重要的棋子過身。就給了東宮蒙蔽魯王耳目的機會,再加上權子殷暗地裏已經倒戈往東宮這邊,皇上的生死,其實已經操縱於東宮之手。我們當時本待在一切發生之前,令皇上去世……但權子殷卻並不肯相從,東宮隻好另打算盤。”
  “其實皇上的身子骨已經並不大好,權子殷說皇上活不過兩年,我們的意思是請東宮韜光隱晦,待得皇上過身後,一切水到渠成……但東宮並非常人,自小就極有主意。他以天下為局,先吃江南,吃相貪婪難看,使得魯王認為皇上身子骨又衰弱了下去,又請權子殷做了手腳,令皇上在那段時間內病勢略微沉重,再以他之口傳遞消息,暗示魯王皇上恐怕即將撒手人寰。種種做作,無非就是要讓魯王以為皇上將死,他的機會稍縱即逝,不起兵,就隻有等死了。”
  “這裏頭有很多細節,連我都不甚了了,不過,廖千戶和我做的那一場戲,你是親眼見證的了。”許鳳佳的話裏就透出了少許諷刺。
  “廖千戶本來就是你們的人?”七娘子不禁略略抬高了聲調。
  老半天,她才透出了一股涼氣。
  以天下為棋盤的對局,其複雜、其精巧,都決不是她可以想像得到的。
  “廖千戶是連太監多年前親手為太子安排進魯王陣營的棋子。”許鳳佳的回複更加低沉。“他的親女兒就是連太監的幹孫女。”
  “魯王在江南的明線暗線,全都被你們拔除,很多情報,隻能由廖千戶提供,也就給了你們做手腳的機會。”七娘子迅速跟著推理下去,她的手心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可在百芳園的那一場戲,是不是過於做作……”
  “一點都不。”
  帳外的紅燭燒到了盡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而後室內便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許鳳佳的聲音就像是最微弱的燭火,透著淡淡的諷刺與難以錯認的疲憊,“楊家一向以為諸總兵和權家過從甚密,很可能是大皇子在江南的棋子……其實諸家根本兩邊不靠,隻對皇上忠心。私底下聯係魯王,有向魯王靠攏意思的人,是李文清。”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怎麽會是李家?!
  李文清是大老爺一手提拔起來的,一向緊跟著大老爺的腳步,多年來言聽計從,聽話得就像是大老爺的一頭狗!
  “最聽話的狗,咬起人是最疼的。”許鳳佳的語調帶了微諷,“不過,李文清是個精明人,他可沒有全盤向魯王投誠,隻是私底下兩邊示好,兩邊騎牆……也所以,四姨夫雖然幾次暗示皇上,可以將江南總督的位置交到李家手上,皇上都沒有搭理的意思,卻也不打算動李家,免得傷了四姨夫的麵子。”
  七娘子已經理順了大部分邏輯關係。
  “魯王秉性雖然多疑,但麵對這麽一個傷痕累累,為了報仇不惜在大庭廣眾之下刺殺朝廷命官,落敗被擒,曆經重刑猶自不肯開口的心腹,他還有什麽話好說?廖千戶隻是稍加暗示,將權夫人送了你一對羊脂玉鐲的事如實告知大皇子,再結合幾件我們早有布置的瑣事,魯王會得出什麽結論,還不清楚嗎?”
  這所有種種的做作,不但是為了吃下江南,還是為了騙得大皇子相信皇上已經命在旦夕——七娘子簡直要為這陰謀的精巧與周密而大聲叫好。忽然間,她覺得太子能登上皇位,實在是順理成章之事:一個這樣有手段有心機的人,又怎麽可能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魯王再送信逼問權仲白,以羊脂玉鐲為線索,逼問出了皇上已經彌留,後宮實際上被太子完全控製的消息……他不起兵,也就不是魯王了。再之後落敗被擒,自然也都在東宮算中。到了這時候,皇上就算是再不情願將皇位傳承給他,也都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
  “但東宮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皇上的性子。”許鳳佳的聲音裏,又多了濃濃的諷刺。“以皇上的心術,又怎麽吃不透東宮的手段?為天下計,他不能隨意廢立,免得朝政動蕩,但即使太子已經羽翼豐滿,隻要皇上在位一天,很多事,太子也都插不進手去。他又怎麽可能不會報複?”
  “魯王……難道竟是被皇上親手放走的?”七娘子咽了咽唾沫,艱困無比地問。
  許鳳佳又沉默下來。
  不知什麽時候,他的手已經滑到了七娘子臉側,深思地撫弄起了她的青絲。
  “皇上下令銷毀魯王奉命督造的那一支船隊,奉命鴆殺魯王的經辦者事後都被處死,內庫賬實根本就對不上——我早就對父親說過,甚至對太子說過,皇上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要想擺布他,付出的代價恐怕要比好處更大……他們隻是不聽!”
  他的話裏有憤怒,也有微微的釋然:七娘子忽然發覺,這個秘密,或許也已經讓許鳳佳疲憊不堪。
  “你們追查到魯王下了廣州。”七娘子聲若蚊蚋,“是不是?”
  “不是我們追查到,是魯王隻可能往南邊沿海一帶遷徙。”許鳳佳苦笑起來。“我在廣州盤桓一年,屁都沒有查到,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皇上到底放走他沒有……皇上這一年來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要隻是知道魯王活著,那也就罷了,可現在根本連生死都不知道,先帝的這一招——你說妙不妙?”
  “妙得讓人從心底抖上來。”七娘子由衷地回答。“那你這一次下廣州……”
  “這一次下去,是終於發現了他的蹤跡。”許鳳佳繞著她青絲的手指忽然一緊,“我也親眼看到了他。但他從西洋人手裏買了槍炮,我們……我們的水軍對付不了他,隻能把他從中土趕走。”
  七娘子幾乎要呻吟起來。
  雖然躺在溫暖的被褥中,但她仍然能感覺得到一陣陣冰冷,從脊柱下方往上散發。
  “他去了南洋,是不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微微的顫抖。
  許鳳佳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他的語調裏又有了些自嘲。“接下來的幾年裏,我是一定會很忙碌的……你看,我這不就又要下南洋去了?”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的意思。
  這件事,很可能是必須隻能他來辦,才能讓皇上放心,根本沒有第二個可能的人選。隻要魯王不死,這一輩子,許鳳佳都得在外追擊著這個曾經的天潢貴胄。
  “除非……”許鳳佳又拉長了聲音。“實在想留下,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能說服皇上,說服父親,我也可以在京城不走。隻是這個做法,需要冒上風險。”
  七娘子痛恨承認,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情緒就像是許鳳佳手裏的橡皮泥,隨著他的話忽圓忽扁……
  “什麽辦法?”她的聲音又透出了赤/裸/裸的歡欣與希望。
  許鳳佳輕輕地笑起來,帶了竊喜,這曾經能讓她大為不滿,但此時此刻,在可能的漫長的分別下,一切都已經無關緊要。
  “先回答我,楊棋,你希望我留下麽?”
  他的聲音又燙了起來,像是在那麽一瞬間裏,那個霸道的、慵懶的少年又回到了許鳳佳身體中,取代了那個老練和疲憊的政客,而他在輕聲問,狡猾地以一個答案來換取另一個答案。
  “我……”七娘子不及細想,就要張口作答。
  “我說的不是該不該,是你想不想。”許鳳佳又搶進來截斷了她的話。“我告訴過你,隻能怎麽選,是一回事,你想怎麽選,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話,意味深長。
  七娘子瞪著黑暗中的帳頂,胸口又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疼痛。
  許鳳佳就是不能放過她,就是不肯讓兩個人之間的那些曖昧就這樣流過去……他實在是太索取了!他不可能隻是想要,就得到所有的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時此刻,她也隻能由得他予取予求,不論是自己的身體,還是更深層的東西,她都沒有拒絕的籌碼。
  是嗎?
  她一咬牙,開了口。
  “我……”
  188蕭牆
  “我也說過,我從來就沒有第二種選擇。”
  七娘子的聲音一點都不響亮,難得地透了軟弱。
  許鳳佳的呼吸聲頓時粗重起來。
  “楊棋,你對誰都是這樣一副死硬脾氣,是怎麽走到今天的?”可他開口的時候,卻分明是壓下了自己的怒氣,話中的譏誚雖然鮮明,卻少了那刀鋒一樣的尖銳。“你就不能對我服個軟,說幾句好話?”
  七娘子忽然放鬆了下來。
  對著許鳳佳就,她很容易就把自己逼得太緊,她知道他太進犯、太索取,所以也分外嚴防死守,不敢給許鳳佳一點縫隙。
  可他剛才放過了自己……把自己的明確回絕就這麽放了過去。
  如果要以離開做威脅,七娘子沒有第二種選擇,她需要許鳳佳留下,即使這意味著要不情願地麵對自我,她也不得不這麽做。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這個……麵具帶久了,他幾乎不記得將真實的自己袒露在另一個人跟前,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可我要是說了好話。”她的聲音裏帶上來一點笑意,“就是在騙你。”許鳳佳惱怒地緊了緊手中的發絲,帶來了細微的扯通。七娘子輕呼出聲,不高興地去拍他的手,“很疼呀,鬆手。”
  “求我。”
  “幼稚!”七娘子索性使勁去掰許鳳佳的手指,卻又怎麽敵得過武將的力氣。“你無賴!”
  “求我。”徐先生不以為忤,持續要求。
  七娘子隻好做比較成熟的那個,“升鸞,請你放開手……”
  世子爺這才甘心鬆手,她連忙搶過所有發絲,又將秀發撥到遠端,這才放鬆下來,躺下來,躺到了枕上。
  “這些傷都是在水戰的時候落下的?”她凝視著微光中的細白紗布,雙手悄悄地握起了拳頭,“西洋人的槍炮就這麽厲害?大秦的水軍,一點都比不上嗎?”
  許鳳佳就沉默下來。
  “說實話?”他的聲音裏多了一絲苦澀。“和三十年前海禁時比,西洋人已經換了幾批槍炮了,我們卻還……這一次作戰失利,固然有我不善水戰的關係在,但錯估了魯王手上的火器,也是原因之一。”
  七娘子蹙起眉,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曆史的腳步,她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扭轉國勢,再說,她也不過是一個汲汲營營於生存的小女人,她哪來的本事關心國事?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喃喃道,“下南洋,能把火器帶回國內,也算是好事了。隻是怎麽看,這人選都是你最合適,水師是你操練的,海船是你督造的。就算沒有魯王的事,皇上恐怕都要把你放到船隊裏去。這一去,能不能回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要說大秦,就算是在近代,遠洋航行死上個把人,都是尋常的事。許鳳佳雖然年輕驍勇,但在海上,很多事根本不是他能控製的。比起遠洋航行,她倒寧願他去打仗,至少在陸地上,他打的還是自己擅長的戰爭。
  許鳳佳低低地應了一聲,又提醒七娘子,“別說皇上,就是父親哪裏,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都很難推脫掉這個差事。”
  七娘子這才想起,許鳳佳始終還是個世子要較真起來,平國公才是一家之主,許鳳佳下不下南洋,自己說了根本不算。
  隻從許鳳佳提供的這些消息來看,這次南洋之行,似乎是勢在必行。
  “你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她輕聲問許鳳佳,“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你難道還能不去不成?”
  許鳳佳的聲音裏就多了些笑意。
  “想知道?”熟悉的戲謔又出來了。
  “廢話。”七娘子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輕輕的笑聲,頓時響徹了靜謐的屋內。
  “求我。”
  七娘子頓時無語,別開眼摸了磨牙,終究低聲下氣,委曲求全。“升鸞,告訴我吧?”要不是這件事的確和她息息相關……她是絕不會求許鳳佳的!
  在外公幹幾個月,和出門幾年,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隻是看在雙胞胎份上,他都不應該這樣長久地離開家庭……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裏,她又為自己尋找的借口冷笑:借口再多,畢竟也隻是借口而已。
  七娘子又搖了搖頭,搖掉不該有的胡思亂想。
  “求我,也暫時不告訴你。”許鳳佳貨真價實地暢笑了起來,揉了揉七娘子的腦袋。“睡吧!明天和父親商議過了,再回複你。”
  故弄玄虛!
  七娘子翻了個身,怒視著許鳳佳的側臉,見他說完之後,便側了個身,似乎的確不打算再就此話題多談什麽,也隻得怏怏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在許鳳佳離京與否的問題上,她的確全然被動的。
  心中無數思緒翻湧,圓房後有許多事等著她做……她盤算了一會,不禁打了個小小的嗬欠,心中隻想著這張床有人分享了,竟是如此的逼仄,改日要換張大床……然後七娘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起身給倪太夫人請安的時候,黑眼圈就重得連粉都掩不去,行動間,也有了明顯的滯澀。
  倪太夫人看了就嗬嗬笑,對七娘子的態度也緩和了少許。老人家點著七娘子的脖子開玩笑,“鳳佳這孩子就是心急……身上還帶著傷!”
  七娘子頓時紅了臉,咬著唇沒有說話。
  許鳳佳昨晚在她的耳根那裏留了兩三個紅痕,一樣是衣領或者宮粉遮不去的。
  還好男丁們都到夢華軒去了,沒有進來,否則場麵肯定會更尷尬——昨晚兩個人談到後半夜,七娘子又睡得不踏實,就算她再三矜持,行動間露出不便,也是難免的事。
  大少夫人也不免露出一絲打趣,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抿唇微微一笑。五少夫人更是捧場,捂著嘴笑個不住,好像倪太夫人說的是個極好笑的笑話。
  唯獨四少夫人麵上卻是訕訕的,隻是撇了撇嘴,就纏著倪太夫人,問她今年二月二要去哪裏上香。
  七娘子雖然做害羞狀,但是幾個妯娌的反應,卻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和許鳳佳終於圓房,對六房來說是個利好消息,畢竟這樣一來,她這個六少夫人也已經說得上是有名有實,丈夫又在京裏,很多事就可以放膽去做了。
  大少夫人的眼神隻是繞著她脖子上掩不去的痕跡轉了轉,就笑著移開了目光。反應有得體又冷漠,充分表示了她局外人的態度。
  四少長年在邊關征戰,四少夫人難免寂寞,對著話題的回避與一點妒意,實屬正常——這位少夫人雖然不乏心機,但大部分時間裏卻也從不怕展覽自己的任性與嬌貴,場麵上的事,她不是不會做,是懶得去管。
  五少夫人受的影響最大:自己過門有三個月了,又圓了房,要接受家事也有很多借口。可這位少夫人的反應卻和真實心情截然相反,表麵上的愉悅,裝的就像真的一樣。演技派,麵具戴得很牢。七娘子在心底思忖,遇事習慣以太虛假的回應來遮掩真實的心緒。
  一個人不管再怎麽極力遮掩,依然會再各種場合不經意地流露出自己的性格,心細的人,很可以從這些細節中了解到一個真實的對手。隻是這靠的水磨工夫,也靠的是各種不同的事件刺激。
  七娘子嫁到許家三個月來,還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許家眾人的性格,而不再是對著一屋子麵具說話。
  正思量,倪太夫人又說話了。
  “鳳佳今兒怎麽沒有進來見我?”
  “世子一早起來,就被父親叫到夢華軒去了,說是從夢華軒出來還要進宮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來。”七娘子輕聲細語地回答。
  倪太夫人麵上頓時浮現一絲滿意,“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皇上同鳳佳簡直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她又笑著吩咐七娘子,“四郎、五郎的生日要到了,雖然說小孩子家,不好大肆張揚,好歹給他們煮些長壽命吃是要的。再有,我看他們也可以登族譜了,這個大名還是要取。國公說讓鳳佳自己取,你和他小夫妻兩個要抓緊參詳了。”
  七娘子笑著應了下來,“回去就和世子商議。”
  不由又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眼彎彎地對七娘子笑,“這是大事,六弟妹可別耽擱了。”
  七娘子也衝她笑,“五嫂說得是,小七心裏有數的。”
  一邊說,一邊從眼尾看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卻是一如往常,靜若死水。
  許夫人的反應也很符合她的性格。
  她今兒精神並不好,隻是隨口和幾個兒媳婦說了幾句家常,就打發她們回去歇著了,隻留下七娘子說話。
  “看鳳佳多疼你!”第一句話就把七娘子說得個大紅臉。“身上還帶著傷呢!”第二句就問七娘子,“小日子是什麽時候?”
  也實在是盼孫心切了。
  七娘子努力壓抑著臉紅告訴許夫人,“小日子並不大準,若按常理,也就是四五天之後了。”
  許夫人越發喜形於色,拉著七娘子的手教她,“好,我教你算,小日子前的一旬是最容易懷上的……你院子裏那兩個通房的小日子,你心裏也要有數!”
  許夫人這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能算出兩個通房的危險期,當然就把她們的生育權扣在了手心,再配合避子湯,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萬無一失。想讓誰生,就讓誰生。
  隻是七娘子聽了她這話,才想起來明德堂偏院裏還住了兩個通房大丫頭——這些天她心裏事實在太多太亂,竟沒有考慮到許鳳佳的回歸,對她們兩個來說,也算得上是個好消息。
  她暗暗歎了口氣,在心底記了一筆,這才和顏悅色地謝許夫人提醒,“多謝娘的教誨!”
  許夫人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要親熱隨意多了,又扳著她的臉,看了看她耳旁的吻痕,吃吃地笑,“唉,這孩子做事還是這樣直截了當。唯恐別人看不出來,你……”話說到一半,看七娘子滿麵紅暈,也就收住不說,隻是讚她,“看起來嫵媚多了!”又笑著問,“鳳佳帶了土產回來沒有?七少爺、八少爺同大郎一大早就過來請安,滿以為能在這裏找些土產來吃。”
  “昨兒回來得遲,今早起來,世……升鸞已經出去了。”七娘子改了口,“還沒有問過他,媳婦回去看看,若有,就打點這分送了。少不得還要請老媽媽指點分量了。”
  許夫人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滿意地笑了,對七娘子的態度,又軟和了三分。“好,好。”她拍拍七娘子的手,打從心眼裏笑出來。“你們小夫妻和和美美,娘看了真是開心!”
  七娘子雖然也很希望得到許夫人的好感,但聽了她的讚許,心裏卻沒有多高興。“祖母……”她又把倪太夫人的催促複述給許夫人知道。
  許夫人卻也深以為然,“你祖母說得對,四郎、五郎滿兩歲,是該上族譜了。這大名該怎麽改,你要抓緊和鳳佳商量。”
  許家孫輩走的是‘和’字輩,如果沒有例外,四郎、五郎也應該跟著走和字輩的排行。不過,許鳳佳的兄長弟弟,走的都是“於”字,獨獨他不隨大流,七娘子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許家的規矩,世子或者是將來的世子,命名是不走序齒的。
  “媳婦還以為,父親……”她試探地問許夫人。
  許夫人麵上就有了幾許深沉,“四郎、五郎,畢竟是雙胞胎……鳳佳也大了,很多事,你們也要學著自己做主。”
  七娘子馬上領會了許夫人的潛台詞。
  她蹙起眉,低沉地應了,“媳婦知道怎麽做了。”
  這件事,也的確隻有讓許鳳佳這個親生父親來辦,才能不落人口舌。
  許夫人又說了幾句話,就打發七娘子回明德堂休息:“回去好生歇著!明兒要是還是不舒服,就別出來請安了。”
  從前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為的是不多惹事端。如今許鳳佳回京,七娘子的日子一下就變得愜意起來。
  她扯了扯唇,謝許夫人,“還是娘體貼媳婦。”
  也真的就一整天都在明德堂裏休息。
  到了黃昏時分,才把白露叫進來說話。
  白露出嫁也有個一兩年了,孩子已經生了一個,麵孔圓了些,看起來反而很有梁媽媽的福相。與七娘子廝見了,就迫不及待地問,“姑娘有什麽用得上我的地方?”七娘子望著她熱切的神情,心中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梁媽媽還算是聽話,沒有將這番對話泄露出去的意思。
  一時間,她也有些犯難了:把白露要到身邊,是她臨時起意,明德堂裏卻未必有非她不可的位置。
  她從來也不敢小看自己身邊出去的丫鬟,沒有什麽真本領,是混不到白露那個位置的。拿見無關緊要的差事敷衍她,固然可以敷衍得過一時,但是日久了,白露未必不會起疑心。七娘子心頭忽然一動。
  她笑開了。
  自己真是傻,居然沒有轉過彎來。
  “你也知道,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老人了。”她笑著握住了白露的手,“據我所知,三姨身邊的老媽媽,和梁媽媽就是老相識。”
  白露愣了愣,露出思索的神情,聽著七娘子繼續往下說。
  “老媽媽當然是紅人,不過,三姨身邊當年的陪嫁,也總有些是不那麽當紅的。這麽多年下來,陪房們在府中結親繁衍,主子們涇渭分明,下人們之間,未必就走得那麽疏遠……”
  看著白露麵露恍然,七娘子心下就是一安:出嫁後曆練了幾年,這丫頭越發精靈了。“給你的差事,暫時不會太體麵,也不會太繁重。你別在府裏住,我出錢,去隔鄰的四條胡同裏租套房子,閑了你就四處串串門……該怎麽做,不用我來教吧?”四條胡同裏住的,多半都是許家的下人。
  白露甜甜地笑了,“姑娘放心吧,這種事,我做得慣了。”
  她本來就是以傳遞消息見長,這幾年跟著梁媽媽搞人事,更是長於交際,這種事,當然是她的長項。
  七娘子就欣慰地歎了口氣,“還好你上京了,不然我手頭上還真是無人可用!”又叮囑白露,“不要為你男人擔心,陪嫁的莊子上還少人管,我也有意在京城物色幾間店麵……缺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你隻管安心做事,虧待不了你。”
  “姑娘說得這是哪裏話。”白露反而倒過來責怪七娘子,“您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
  她紅了臉,低下頭擺弄起了衣角,“出嫁的時候您賞的頭麵,連婆婆都鎮住了……”
  七娘子就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她還要說話時,隻聽得立夏的聲音,“世子爺回來了。”
  話音剛落,許鳳佳就大步進了屋,一邊進門,一邊就解外袍。七娘子忙衝白露擺了擺手,將她打發了下去,上前掛起了四品武將補服:許鳳佳不喜歡屋內有外人進出,她也隻好先整頓他的衣物。
  ”咋麽這麽早就出宮了?”她見白露把門合攏了,才問。
  “皇上一早就被焦閣老纏住了,現在還在華蓋殿沒有出來。”許鳳佳歎了口氣,“我不耐煩等,到明早再進去找他吧。”
  談到皇上,他的語氣相當隨意,似乎這個手段莫測的九五之尊,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兒時的玩伴。
  七娘子就一邊為他斟茶,一邊對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那今早在華夢軒……”
  許鳳佳似乎這才明白過來七娘子的意思。
  “噢!”他點了點頭,勉強車池一抹笑。“父親已經鬆了口,南洋的事,隻要能在皇上那裏說清楚,他是不會有二話的。”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
  就期待地看著許鳳佳,等著他繼續往下解釋。
  許鳳佳疲憊地抹了抹臉,又瞪著眼前的茶碗,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問七娘子。“你知道父親為什麽轉了口風麽?”
  七娘子期待地沉默著。
  “娘做了不少水磨工夫是一,二來,也是因為……”許鳳佳的音調又壓低了。“我身上的傷其實不止三處,後背上,還有一處已經收口的箭傷。”
  189荊棘
  七娘子怔怔地看著許鳳佳。
  她腦中一下就響起了五少夫人的話。
  “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大少爺雖然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子,但他本人隻是捐了個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時隻在家務中打轉,對軍事一點都不了解。
  許鳳佳如果在此時此刻身亡,受益者隻可能是四少爺和五少爺。
  兩個人的確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爺在邊關據說幹得有聲有色,五少爺在侍衛行伍裏的人緣一向也不錯。
  會是誰想要趁亂幹掉許鳳佳呢?
  “是誰在背後搗鬼,一時半會也是查不出來的。”許鳳佳嘴角就帶了冷嘲。“誰做了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隻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我是斷斷不可能走開幾年的。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家後院都起了火……還怎麽能把國事辦好?”
  看來,他正是用這個理由說服了平國公。
  七娘子不禁從心底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
  京城主母,實在是太難當了。這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步步為營的鬥心機……百芳園裏的那點兒心思,比起來,根本就是小打小鬧。
  女眷裏高手如雲,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男丁卻也不省心。
  “你心裏有什麽猜測沒有?”不期然,她就壓低了聲音。
  現在不是和許鳳佳鬧別扭的時候了!人命當前,總要先攜手平了內宅再說,自己人先鬧起來,隻能給別人可乘之機。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為什麽這次回京態度驟改:他隻會比自己更清楚這個道理。
  “我能有什麽猜測。”許鳳佳攤了攤手,麵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邊長大,雖然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但我們年紀差的大,從小到大,相處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著父親去了西北,此後南征北戰,一年能在京城住上兩三個月都很難得了。別說內宅,就是外宅,我也一點都不熟悉。”
  少年將軍當然是風光無限,但要放棄的東西,卻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許鳳佳一時都沒有說話。
  半天,七娘子才輕輕地開口。
  “事有輕重緩急,我看,還是先把皇上這關過了吧。等你將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家裏的事!”
  許鳳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裏家外,煩心事多如牛毛,虧得她的語氣還是這樣清脆靜謐,就像是盛夏裏的一道山泉,叮咚間帶了清涼。
  “好。”他籲出一口惡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就依你說的辦。”
  屋外已是亮起了燈火,遠遠的,幾個婆子正挑著燈籠走動,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鑲金自鳴鍾,便催促許鳳佳,“別的事,吃完飯再說,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許鳳佳似乎這才想起了自己還有一對兒子,忙站起身,卻又有些不知所措,紮煞著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著沒動,反而道,“你不一道過來?”
  七娘子半下午已經去探望過四郎、五郎,本來不想過去,可看著許鳳佳那無措的樣子,心裏倒是一軟。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領著許鳳佳出了西三間,向他介紹,“東翼住的人不多,就是兩個養娘帶著四郎、五郎住在裏頭,還有幾個丫鬟輪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沒有讓鎖,布置了一個小小的佛龕,再有就是東次間……”
  一路給許鳳佳當著導遊,又將他帶進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東次間。
  這裏曾經是五娘子的臥室,占地當然闊大,此時被當作育嬰室布置,就像個小小的幼兒園一樣,被七娘子布置出了起居、洗漱與玩耍的幾個區域,地上鋪了厚厚的棉毯,進去出來都要換鞋。一應家具尖角上都包了棉墊,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聲響亮得很,兩個養娘並穀雨春分都在一邊笑嘻嘻地看著,鼓掌為兩個孩子加油,屋內的氣氛自然溫馨。
  見到生人來了,兩個孩子的反應就不一樣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養娘膝邊,抱著中年婦人的膝蓋,拿眼睛瞟著許鳳佳,看著有幾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卻一點都不認生,笑嘻嘻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著彎腰抱起五郎,又衝四郎招了招手,介紹道,“叫爹呀。”
  兩個孩子卻都很不給許鳳佳麵子,四郎眨巴著大眼睛,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養娘,囁嚅著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五郎呢,一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許鳳佳,卻也沒有一點叫爹的意思。
  許鳳佳麵上就浮上了少見的尷尬,在炕邊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腦門子——四郎脖子一縮,卻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來的吧?”七娘子隻好打破僵局,主動圓場。又給兩個養娘使了眼色:當著許鳳佳的麵,這兩個中年婦人乖得和貓一樣,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懷裏的是五郎,你抱著的是四郎。”
  “唔唔。”許鳳佳就胡亂地應了一聲,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臉頰,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兩個孩子木無反應,的確,在他們的生命中,父親根本並不占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給穀雨、春分使了幾個眼色,由她們上前哄著兩個小祖宗認爹,鬧騰了半晌,才讓兩個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隻是隨口發了個音,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七娘子順勢就刺許鳳佳,“孩子總是要在身邊帶大才和你親……”
  她將五郎放到地上,讓他和四郎上一邊玩耍,不過兩個孩子此時已經對許鳳佳燃起興趣,五郎拉著四郎,蹣跚著走到許鳳佳身邊,一邊笑,一邊要許鳳佳的抱。
  許鳳佳看著這一對嬌兒,麵上到底是透出了一絲悵惘,他歎了一口氣,彎□抱起兩個孩子,又隨手拿了兩三樣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輕聲道。
  “親不親,也都是我兒子……嚴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幾年,記事後,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頗為不以為然,想要說什麽,又笑著咽下了。她陪坐了一會,見四郎一邊揉眼睛一邊往自己懷裏爬,就將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麽?”
  四郎揮著手,口齒不清地嚷道,“飯……”
  七娘子這才發覺,已經是晚飯時分。
  大秦的貴族家庭,當然不可能和後世一樣,一家人不分年紀都坐在一起吃飯。四郎、五郎自有養娘並丫鬟們帶著吃飯,許鳳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間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頓飯吃得很沉默,但兩人間曾有的劍拔弩張,卻也終於消失不見。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鬆了下來。
  或者是因為三個月前,許鳳佳公事不順,心情也正處在低穀,對自己的態度自然就嚴苛得多。或者是因為這三個月間,他又經曆了許多,此時的許鳳佳雖然深沉,但已經不再無時無刻將他的索求形諸於外,令七娘子緊張不已。
  吃過飯,兩個人又換了新茶,在炕前對坐。
  七娘子一向喜歡看書,京師這樣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無數的散文傳奇給她看了解悶。她看了半卷《金玉兒女傳》新刊發的一輯,抬眸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卻是已經靠到了炕邊,左手撐著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裝訂好的墨卷,幾縷額發又溜到了眼前,讓他時不時伸手一捋——他正看邸報,
  也不知道他哪裏弄來了一本厚厚的邸報,七娘子瞥了一眼,發覺這一本都是這兩個月的邸報,已經按日期裝訂好了,許鳳佳顯然已經看了一部分,現在已經開始研讀九月下旬的朝廷動向。
  “說起來。”她輕聲開口,“既然世……既然你要在家裏常住了,明德堂裏總也要有你自己的丫鬟並婆子。”
  許鳳佳慢了半拍,才抬起眼看七娘子。
  “我常年在外,家裏沒有什麽心腹,外頭的事,有幾個心腹小廝可以幫辦。裏頭倒真是一抹黑,你做主就是了。”他隨意地扯了扯衣領,露出了小麥色的脖頸,“家裏怎麽這麽熱啊。”
  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尷尬地轉開了視線。“好,我想,你平時既然在西三間起居,就讓我身邊的丫鬟服侍你起身的瑣事。不必再多設人手,反而麻煩。隻是另選兩個老實妥當的媽媽,為你打點服飾、整理文書。都是從娘家帶過來的人,很可靠的。”
  許鳳佳似聽非聽,慢慢地嗯了一聲,又去看邸報。七娘子一時又有些惱火,索性伸手過去,合上了書卷,迫使許鳳佳抬眼看向自己,才輕聲問。“向皇上分說南洋的事……你有幾分把握?”
  許鳳佳的眸色一下就深沉了下來。
  他端詳著七娘子,似乎是在掂量著她的分量,猜測著她的底細,巧克力色的眼眸中,無數思緒流光溢彩,一閃即逝。
  半天,他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我在西北的時候,打聽過一些你的事。”
  七娘子一下坐直了身子,驚愕地望向了許鳳佳。
  她的脊背又挺直了,在燈火下透著幾分僵硬……
  是啊,自己怎麽忘了,許鳳佳的整個少年時期都在西北度過!於情於理,他當然會和二太太有接觸!
  “甚至於到了江南,我也一直在探聽著你的消息。楊棋……你就像是一池看不到底的水,就連我都摸不透你的深淺。”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七娘子解釋,“就連四姨夫都肯讓你在外書房服侍……我又有什麽不能告訴你的?就算你再不情願,現在也是我許家的人了。”
  七娘子脊背一彈,她眯起了眼。
  盡管不願對自己承認,但她的確很討厭自己被簡簡單單地區分出了陣營。就螞好像隻因為自蟻己的更新身份,許鳳佳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能提供的一切服務一樣。
  然而,即使不願對自己承認,她也知道,許鳳佳所說的一切,也都真得不能再真了螞:在大秦,她蟻嫁進了許門,就是許家的人,自更然要為許新鳳佳的利益打算。如果連妻子都不能信了,許鳳佳也就沒有多少人可以相信了。
  她僵硬地,不情願地,緩緩地放鬆了脊背,擠出了一抹笑。
  “從前的事,就先別再提了。”她的語調裏,蘊含了貨真價實的別扭。“還是先看看以後的事更要緊。”
  許鳳佳托著腮,深思地望著七娘子,手指緩緩遊走在深紅色小炕桌上,長指屈起,輕輕敲擊著桌麵,一下、一下、再一下。
  “魯王並不是個招搖的人。”他忽然開了口,雙眸依然緊鎖七娘子的眼。“當年在京城,認得他的人都不多。連遭大變之下,外貌氣質變化都很大,錯非昔日近人,是很難在混戰中認出他來的。”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喉嚨眼裏。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個膽小的人,但和許鳳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覺得自己的膽量實在不夠。從婚事開始,這個人做事,就沒有一次讓人放心過!
  皇上那樣明察秋毫算無遺策的人物,他難道就不怕?連大老爺都被整得少了幾分膽氣,多了沒來由的心虛……許鳳佳卻敢明目張膽地玩弄皇上?
  “你……肯定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她咽了一口唾沫,幹澀地問。“這事要鬧開來,可不是好玩的。”
  “當時隔水對轟,是在夜裏,沒有千裏眼,根本看不到對方船上的景象。我們也不知道這一夥人到底是南洋海盜,還是魯王的人馬。”許鳳佳淡然回答,“軍中唯一一副千裏眼就在我手裏,我有把握,除了我之外,整船人也就隻有廖千戶能認出魯王。不過,看他一路上的表現,或許在黑暗中,並沒有認出他來,也是難說的事。”
  “難說,畢竟不是肯定。”七娘子蹙緊了眉頭。“再說,魯王身邊未必就沒有當年的近人,是廖千戶可能認出來的。”
  許鳳佳於是挑著眼角,斜睨住了七娘子。
  這一眼中,就帶出了微微的狡猾。
  “但廖千戶,卻是連太監的人。”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個沙啞的邀請,又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調情。那個風流的長安少年,又似乎在這個成熟的政客後頭,醒了過來。
  七娘子就是一窒。
  她上上下下地看著許鳳佳,好半天才抓起手邊的白玉不求人,恨恨地敲下去,許鳳佳頓時發出輕微的痛呼,收回被敲得發紅的指節,怒道,“不答應就不答應,你打人做什麽?!”
  “要我幫忙,你就早說呀!”七娘子也氣得不輕,狠狠地又敲了許鳳佳幾下,“還要我繞著彎兒來問你,玩什麽故弄玄虛,還猶豫,猶豫是不是該信我?耍人很好玩嗎……你討厭!”
  說到後來,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又敲了許鳳佳幾下,才丟開了不求人,端正了神色。
  “指望我一句話就能讓連太監去瞞下這麽重要的事,是不是太兒戲了些?他老人家固然可能不介意給我一點照應,但這種大事,還是要以穩妥為上。”
  許鳳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七娘子要還不知道那對金玉如意是誰賞賜下來的,也就實螞在是太笨蟻了點。隻是連太監會動用自己的影響力,慫恿皇上賞下金玉如意為自己撐腰,卻並不一定會為了當年那虛無縹緲的往事,為自己欺騙皇上。
  許鳳佳一邊揉著手,一邊輕笑,“沒有讓你去說,這種事,你也未必說得來。如今內庫是沒有錢了,多年征戰,又要鬧著下南洋的事,國庫也很空虛……皇上卻還一再為了追捕魯王耗費銀兩,連太監心裏也未必沒有看法。隻是他老人家立身謹慎,雖然多年得意,卻和我們外臣沒有一點交往。請你出麵,就是想請你牽牽線的。”
  七娘子就半信半疑地衝著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若是這條路走不通——”
  “那我就隻好向皇上實話實說,說我能耐不夠,打不好水仗,連家裏的事都處置不好了。”許鳳佳的眉宇就暗了下去。“以我對皇上的了解,他多半會起用四哥:怎麽說也是許家人——”
  要瞞騙過皇上這樣的聰明人,借口是沒有用的,隻能在事實上做手腳。與其找些拙劣的借口,倒不如實話實說。當然這實話,可能會讓皇上對許鳳佳的印象分下跌,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七娘子一咬牙,心底已經有了決定。
  “那就先試試看連太監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吧!”
  不期然間,她又想起了立夏的話。
  “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隻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麽,他都會給……”
  梁媽媽的話也飄到了耳邊。
  “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裏,讓太太養著。九姨娘很舍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
  七娘子就又沉下眸子,歎了一口氣。
  “我還有好些事想要問你。”她的語調,不知不覺間也已經沾染上了不少沉重。“你在外打仗,背後卻還有人算計,父親怎麽就不管管?倒鬧得我們像是單打獨鬥……”
  許鳳佳就跟著歎了口氣。
  “父親也難。”他的話裏,就帶上了深深的譏誚。“許家的家事,從來都不隻在許家人的掌控之下。祖母背後有姑姑撐腰,很多事,父親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不期然也跟著許鳳佳歎了一口氣。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慢慢說一說家裏的事。”她勉力提起精神,強笑著開了口。
  許家主母要走的路,還真是荊棘遍布。
  190相思
  “相公不在家,我們做媳婦的,日子的確也難打發。”“你年紀小——我倒是都慣了!”
  第二天一大早,許鳳佳難得沒有進宮,而是陪著七娘子一道進小萃錦請安。
  晨昏定省,是七娘子十多年來做慣的事,隻是從前沒出閣的時候,大太太雖然難纏,但屋內全是沒出嫁的小姑娘,再鉤心鬥角也是有限的。不比在許家,每次請安,都要和一堆兄弟妯娌周旋,好像在演一場大戲。
  倪太夫人見到許鳳佳,總歸是高興的,等許鳳佳規規矩矩地參拜了大禮,口稱,“孫兒外出,讓祖母擔心了。”便親熱地將許鳳佳叫到身邊坐下,一長一短地問他在路上是不是受了委屈,又有什麽見聞。
  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還是八風吹不動的老樣子,隻是大少爺看著許鳳佳,眼裏多了些笑意。大少夫人一臉的漠不關心,坐在當地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七娘子冷眼旁觀,隻覺得大少夫人其實也很有本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她一樣,堅持地將整個世界拒絕在外的。
  四少夫人今日的心情卻不大好,咕嘟著嘴兒,也不像從前那樣殷勤,太夫人說一句,有十句等在後頭,她在太夫人下首坐了坐,就徑自站到窗邊,看向了屋外的藍天。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四少爺在邊關已經有一年多了,皇上剛登基的時候,派他去宣德和牛二爺學習防務,雖然宣德離京城不能算太遠,但四少爺勤奮好學,一年多是一次也沒有回京。
  人總是要觸景生情的。
  她見許鳳佳和太夫人說得熱鬧,便難得地和五少夫人搭腔。
  “世子這一回來,家裏的人就全啦。”
  五少夫人還沒說話,於平就笑著接了七娘子的話頭。“六嫂忘了,四哥還在邊關呢——說起來也去了一年多了!”
  太夫人畢竟年紀大了,聽到於平的話,也惦記起了四少爺。“不知道於潛什麽時候能回來,說起來北邊也安靜了那麽久,過新年討幾天假是容易的。也是性子野,一出門就和丟了一樣。”
  提到四少爺,四少夫人自然是要說話的,她旋過身幾步坐到了位子上,擠出了一抹笑,還是那副歡天喜地的樣子,“老祖宗說得是,可不是出門就和丟了一樣?上回我捎信去問,說是假不多,想省著等今年六月回來,給老祖宗賀壽,再多住兩天。”
  雖然語調依然輕快,但七娘子哪裏看不出來,四少夫人的態度裏,分明是含了絲絲的幽怨。
  太夫人卻被逗得很開心,輕笑道,“還是有心的,懂得惦記祖母的生日!”
  七娘子眼神一閃:四少夫人不愧是太夫人的親戚,摸她的性子,是摸得準的。
  太夫人這個人,說心計有心計,說手段有手段,隻看她本來可以安度晚年,卻還在古稀之年和媳婦打對台,就曉得此人性格多半是走霸道一路。換句話說,也就是十分的自我中心。
  幾次和七娘子衝突,無非都是因為七娘子不曾對她表示出特別的尊敬,甚至於態度還很輕忽……四少爺把過年團聚放在她的生日之後,太夫人聽著當然順耳。
  許鳳佳這一回來,雖然什麽事都沒有做,但就好像在池子裏丟進一顆石子,本來呆板的局麵,頓時就活泛了起來。
  她又拿眼睛掃了五少爺一眼。
  許於靜今天就有些蔫蔫的,本來許鳳佳不在的時候,最熱鬧的就是他,在樂山居裏呼嘯來去,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和太夫人之間的關係……
  許鳳佳一回來,五少爺的精氣神就像是被壓了一頭,雖然麵上帶著微微的笑,但怎麽看,也都透了勉強。
  七娘子又看了看許鳳佳。
  這位大少爺在祖母麵前,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
  七娘子一直排斥用“溫潤”來形容許鳳佳,在她看來,許鳳佳同一切形容溫和的詞語,都有極其迢遠的距離。隻是此時此刻,她不得不承認,如果許鳳佳願意,他也能扮演好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盡管膚色還是如蜂蜜般有淡淡的褐,盡管行為舉止間,軍人的那股鐵血氣息還是隱隱露出,但隻看他唇邊那抹純良的笑意與溫和的談吐,就知道他也是位舉止得宜的世家公子——京城的少年郎,在長輩跟前,似乎也都是這樣略帶了靦腆。
  真是個好演員!
  太夫人的演技當然也不差,對著許鳳佳噓寒問暖,那股子關心勁似乎要比對五少爺還多了三分,要不是七娘子對她到底也有了幾分了解,倒未必能分辨得出這笑意下頭的情緒。
  “昨天進宮,見了皇上沒有?”她又笑盈盈地問許鳳佳,一邊伸手為他摘掉了發上的一點浮灰。“你姑姑有沒有打發人出來探你?”“皇上昨天悶在華蓋殿裏開了一天的小會,我沒耐煩等,就先回來了。姑姑派了兩三個小太監來噓寒問暖,我也托他們向姑姑請安。”許鳳佳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又衝太夫人一笑。“祖母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楊棋進門都三個多月了。前頭後宮事情多,也沒能進宮給姑姑請安。姑姑昨兒還問我來著,說是正月裏陪侍太後,沒能□出來。我想,正好皇後的生辰快到了,娘身子不好,是肯定不能進宮的,二月初一就讓定國侯夫人帶著楊棋進宮去朝拜請安,祖母看好不好?”
  屋內的氣氛隨著許鳳佳這一問,似乎頓時就是一緊。
  七娘子就又若有若無地看著五少夫人,端詳著這位少婦麵上的表情。
  許鳳佳一回來,六房就沒有那麽安靜了。
  大秦宮禁嚴厲,即使以後妃之尊,也很少與娘家有所來往。許家人更不可能隨時隨地遞牌子請見後妃,想要探望太妃,就隻能乘節慶時分進宮。
  許夫人身子不好,太夫人年紀又大了,從前這樣的事,都是五少夫人出麵,畢竟她為許家主持中饋,身份隱然就要壓幾個妯娌一頭。就是正月朝拜,都是她同七娘子一道進宮的。
  如果不是許鳳佳特地這麽一提,二月裏皇後的生辰,當然也是如法炮製……可聽許鳳佳的意思,這一次進宮,是不打算帶五少夫人了。
  這不能不說是六房對五房多年把持家務的一個反擊,雖然不輕不重,但卻表示了六房的姿態。
  五少夫人也不可能品不出這後頭的意思。
  她卻是眉眼盈盈,似乎早有準備,並不曾露出一點不快。倒是五少爺的精氣神就更蔫了幾分,看起來,越發的有氣無力。
  太夫人眼神一閃,思忖了片刻,也點頭道,“好,我本來擔心你媳婦年紀小,在場麵上可能出錯。不過有定國侯夫人照看,料想倒是無妨的。”
  畢竟許鳳佳的這要求,也說得上合情合理,雖然有打壓五房的嫌疑,但以他世子的身份,太夫人也犯不著在這點小事上給五房出頭。有了家務兩個字擋在前頭的時候,她才會認真計較。
  她慈和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笑,“六孫媳也正好探一探寧嬪,這一向隻聽你將她掛在口邊,寧嬪卻不曾派人接你進宮說話。想來姐妹天倫,也是亟欲相見的。”
  許鳳佳看了看太夫人,又看著七娘子笑,似乎一點都沒有聽出太夫人的弦外之音。
  不愧是太夫人,隨口兩句話,就隱然損七娘子成天抬六娘子做幌子堵別人的口,卻根本不顧六娘子也並非那麽得寵,有扯虎皮當大旗之嫌。
  不過,她的風涼話,七娘子也捱得慣了。
  “祖母說得是。”她端茶呷了一口,“新年朝拜時,本來想見一見寧嬪的,不想皇後娘娘秉性純孝,心念太後欠安,一散朝就帶著寧嬪同太妃一道侍疾去了。倒是沒能相見,孫媳心裏著實掛念。”
  這兩個人唇槍舌劍,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往常這時候四少夫人總是出來打圓場,今日她卻反常的沉默。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許鳳佳眼珠一轉,笑著又為太夫人捶了捶腿,就起身告退,“也有日子沒進清平苑請安了。”
  “快去快去。”太夫人對他就客氣得多,“沒準宮裏就來人叫你了。唉,我們六郎也實在是辛苦了。”
  “祖母現在可不能叫六郎啦,可錯了輩了。”於翹就上來湊趣。
  太夫人這才想起來,“是了,也是有孩子的人了——四郎、五郎這就兩歲了,六孫媳和鳳佳說過沒有?這起名的事——”
  本來輕鬆下來的氣氛,頓時又緊繃了起來,連大少夫人都罕見地將目光轉向了許鳳佳:這名字怎麽起,可是大有講究。
  看來,雖然自己不準下人們張揚,但四郎和五郎的分別,到底還是誰也沒能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長出了一口氣,又掃了眾人一眼。
  幾個小字輩眼底閃爍的,自然是單純的好奇,除了於安欲言又止,麵有關心之色外,於翹、於平都是一臉的八卦。七少爺於寧、八少爺於泰更不要說了,反正和繼承權沒有半點關係,純粹看熱鬧來的。
  大少爺還是那溫溫煦煦的樣子,大少夫人卻有些好奇,似乎也很關心六房的應對。四少夫人麵色陰沉,毫不避諱地放出了一股不滿——怕是想到了四房膝下猶虛的事實。五少爺也打起了精神,五少夫人卻還是那淡淡的樣子,像是什麽事都動不了她的心。
  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五少夫人的兩張麵具,都不是她的真麵目……春分、穀雨講述的往事中,不論私底下和太夫人是怎麽交流的,但對外,她就是用這樣靜若止水的態度,給了五娘子無數個軟釘子,一度將五娘子打壓得都快沒有脾氣了。
  那麽她又為什麽對自己這樣反複?總不可能在過去的一年裏,五少夫人忽然性格大變吧?
  七娘子暫且捺下了心中的疑問,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
  “起名是大事,世子惦記著要找幾個出名的道士算一算,這不是人才到家,宮裏還有事沒辦完,就耽擱住了。”她笑著解釋,“橫豎還有大半個月了,小七想,總是公事先辦才好。”
  太夫人似乎也就是隨口一問,對七娘子的回答也沒有不滿,點頭道,“隻是別忘了就好。”便揮手示意眾人告退。
  大家族,真是累,一句話都要想到方方麵麵可能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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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夫人昨晚又走了困,今早就沒有起身,倒是平國公剛好進來探她,撲了個空,和眾人反而在清平苑見了。
  這位國公爺平時公務繁忙,一點都不是得享清平富貴的閑散大臣,七娘子也很少見到他的身影,隻是聽家裏人說起來,倒覺得他要比大老爺更忙得多。或者是因為如此,他對家裏的事並不太上心,隻是問了問於寧、於泰的學業,就又匆匆地出了後院,據說是‘京城防務又有變動,很多事,還要和順天府商量’。
  七娘子也不禁暗歎:這才是老牌權貴,當紅的名流。隻看許家的幾個男丁,不是在邊關,就是為皇上辦心腹密事,家長更是手握京城防衛大權……比起楊家,許家才是皇上心中的紅人!
  許鳳佳才從清平苑出來,就又被叫進了宮中,隻來得及囑咐七娘子,“別等我吃飯了”,便匆匆而去。
  七娘子左顧右盼,見眾人都散開了,大少爺和大少夫人走得飛快,已是不見了人影。五少夫人折回樂山居去,幾個庶女庶子們也都散開了,隻有四少夫人站在回廊前頭,怔怔地望著捧壽池中的太湖石出神,心頭就是一動。
  她出來請安,身邊素來是不帶服侍丫鬟的:時辰那樣早,明德堂裏事情也多,沒必要把人用得那麽狠。可四少夫人身邊是從來都斷不了人的,怕寂寞怕到這份上,丈夫不在身邊的一年多,想必難熬得很。
  她就緩步踱到了四少夫人身邊,輕輕地歎了口氣。
  四少夫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擠出了笑和七娘子寒暄,“怎麽天寒地凍的,六弟妹有心思站在外頭發呆?”
  話音剛落,她似乎也覺得自己失言了,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尷尬,別過頭去,盯著池子裏的薄冰,卻沒有看著七娘子。
  “看四嫂今天心不在焉的,過來尋你說說話,也是彼此解悶。”七娘子卻難得地坦然,並沒有擺起世子夫人的架子。“相公不在家,我們做媳婦的,日子的確也難打發。”
  四少夫人就像是被誰戳了一刀,一下就驚得跳起來。“你年紀小——我倒是都慣了!”
  雖說極力遮掩,但後頭那句話,確實是露出了絲絲縷縷的閨怨。
  七娘子就看著四少夫人笑,“四嫂害臊了?這有什麽……人之常情,世子才成親就下了廣州,我心底也是惦記得很。平時除了請安就悶在家裏,是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倒是羨慕四嫂平時娛樂多,不寂寞。”
  這話說得真誠,四少夫人瞥了七娘子幾眼,終於歎出了一口長氣。
  “世子這才出門三個月,你就惦記成這樣了?”
  或許是因為七娘子的態度很誠懇,也或許是因為她也有類似的閨怨遭遇,四少夫人終於是摘下了自己那歡欣的麵具,流露出了一絲麵具底下的幽怨。“你四哥新婚第三個月就去雲南了,足足兩年才回京城。頭一年我也是新媳婦,不好常常出門走動……那滋味才叫好呢。”
  古代征人遠伐,征婦的閨怨可說是個普遍主題。七娘子也不是沒有接觸過這樣的話題,她就跟著四少夫人歎了口氣。
  “咱們內宅的榮華富貴,也是男人們在外一手一腳拚出來的……”
  四少夫人頓時就像是找到了知己,“誰又說不是呢!也……也就是那些個坐享其成……唉……”
  話說到一半,四少夫人又收住了口,換了話題。
  “你四哥都三十歲的人了,也沒個子嗣,要送通房去前線,送了幾次都退回來,說是忙得厲害,也沒空搭理那麽個嬌滴滴的大姑娘,在前線也是跟著受苦。”
  她話裏雖然有埋怨,但更多的,還是滿滿的甜。“就盼著早日歸來大家團聚,再別出門啦!”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沒有見過四哥!”她順著話題,逗四少夫人繼續往下說,“聽人說,四哥和國公爺倒是有幾分相似的——”
  四少夫人臉上頓時放起了光,“那倒不是!”
  提到四少爺,四少夫人的話匣子就關不住了。“你四哥生得要比國公爺高多了,輪廓有幾分相似,但常年在外一臉的風塵,看起來竟和蠻夷似的!哪有公公儒將的氣質……”
  就和七娘子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四少爺。“那年帶我去香山踏青,偶然間遇到了誰家的小閨女,才七八歲大,看到他,嚇得立刻就哭起來……”
  看來,雖然四少爺常年在外,四房這夫妻倆的感情卻並不算差。
  或者說,四少夫人對四少爺的感情,卻並不稀薄。
  七娘子一下就頭疼起來,想到了五娘子的話。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著,且等著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裏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前兒太婆婆來看我,我說幾個哥哥比世子爺大了七八歲,到現在都沒有子嗣,真叫人著急,正好我身邊有兩個上好的丫頭,本來是給世子爺預備的,如今有了子嗣,我們倒不急了,不如勻給兩個哥哥算了。”
  五娘子也實在是樹敵太多了!
  191看好
  接下來的幾天,七娘子的日子就過得很平靜。
  新媳婦第一年不好出門,許鳳佳雖然回了京城,但也忙得厲害,多半天都在前院自己的書房裏辦事,不到晚上,是不會回屋的。除了吃飯的時候多一雙筷子,每天早上總要被許鳳佳鬧醒幾次,七娘子的日子過得也沒有太不同。
  至於接掌家務的事,許夫人與許鳳佳都沒有提起,太夫人、五少夫人樂得裝糊塗,七娘子當然不會自己先提。畢竟她的動作,還得看許鳳佳之後的動向來定。
  日子就平靜地流了過去,改變隻在細微之處。
  許鳳佳已經回來,七娘子就不像是以前那樣回避交際了,得閑時,她經常請幾個庶妹過來喝茶。
  於翹、於平都是太夫人係統的親善者,在七娘子這裏雖然不至於被慢待,但也得不到特別的好臉色,七娘子滿口又是女紅針線的話題,兩個小姑娘很快就嫌七娘子不夠風雅,漸漸地也就來得少了。
  倒是於安素來在刺繡上見長,年紀又小,不必和兩個姐姐一樣花大把時間繡嫁妝,往明德堂走動的腳步,漸漸就勤快了起來。有時候還同於寧、於泰一道過來,逗四郎、五郎玩耍。
  七娘子喜她性情嫻靜,雖然自己不愛繡花,但往往於安來訪的時候,也打點出針線來,與於安一道做些雜碎活計。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日子消磨得就快活得多。
  眼看著就近了一月底,明德堂西三間內的水仙花也換作了千裏香,許鳳佳又陪皇上到西郊巡狩,這幾天都不在家,七娘子早上給兩個長輩請過安便無事可做,一大早隻有二娘子派人送了幾簍河魚過來,就沒有別的大事了。
  她生性淺眠,和許鳳佳同床共枕,總是睡得不安穩,漸漸地就養成了午睡的習慣。小睡起來,於安又來探她,還帶了兩雙虎頭鞋,靦腆地笑,“給四郎、五郎穿。”
  七娘子細看這兩雙鞋的針腳,見其勻密,且虎頭也做得靈巧,不由就暗暗點頭:做鞋不比繡花,從揖底開始,做得又辛苦,又難做得出彩,不要說於翹、於平,就是自己,恐怕都做不出一雙能上腳的鞋。於安的鞋做得這樣好,可見這孩子性格踏實。
  她就笑著拉過於安的手細看,“這樣漂亮的一雙手,別做女紅做出了繭子,倒不好看了。”
  於安被七娘子說得紅了臉,望著腳尖聲若蚊蚋,“嫂嫂過獎了……於安的手哪有那麽好看。”
  許家的這幾個女兒,生得也都不過清秀。真要細說起來,也就是於翹勉強有幾分明麗,或者正因為此,這一代無人在宮中為妃。
  “哪裏不好看了?過幾年,隻怕還要更好看。”七娘子隨口打趣了兩句,又勉勵於安,“平時也不必這樣容易害臊,嫂嫂又吃不了你,處事大方得體就夠了,處處顯得羞怯,恐怕招惹欺負。”
  於安瞥了七娘子一眼,又垂下頭去,歎了口氣,擺弄起了裙邊的流蘇。
  “天生性子難改……”她咬住了下唇,“雖說前頭的六嫂,也……”
  說到五娘子,於安又似乎自覺失言,她抬起頭望了七娘子一眼,神色間,就有些失措。
  七娘子麵上不變,心底卻是歎了口氣。
  圓不圓房,真是天差地別。從前沒有圓房的時候,於安待自己雖然也客氣,但又哪裏會說這種心裏話。合家上下這種心理上的改變,不是親身經曆,真是難以體會。
  “說起來也好笑。”她衝於安和氣地笑了笑。“五姐呢,雖然做了一年的許家媳婦,可我進門以後,卻很少聽到五姐的事。你也知道,我們一直在蘇州住,和五姐是書信往來——雖然她一年前就住在東翼,可我時常覺得,我同她好像在兩個許家裏生活。”
  她說得詼諧,於安也不禁跟著笑起來,麵上的擔憂顯然一寬。
  “五姐和我自小一起長大,我再知道她不過。她性子像炮竹,在許家,敵人恐怕比朋友多。”七娘子坦然地道。
  見於安麵上劃過幾絲為難,她就知道這個敏銳的小庶女,對五娘子的為人恐怕也不是沒有了解。
  “不過五姐終究是我的親人,生前的起居瑣事,對我們這些留下的人來說,都是珍貴的回憶。”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著看於安,“很多事,我不會向嫂嫂們問起,但是若你能說些五姐的事,我是愛聽的。”
  於安躊躇片刻,也就對七娘子猶豫地笑了笑。
  “和二姐、三姐比,於安是要更熟悉前頭六嫂一些。”她就緩緩地開了口,麵上也現出了幾許柔和。“嫂嫂也知道,於安命苦,出生就沒了生母,從小是跟著顏姨娘長大的……不比二姐、三姐,還有同母出生的哥哥。”
  錯非七娘子也是庶女出身,對於安又一向和氣耐心,這話料於安是絕說不出口的。
  她會意地一笑,衝於安點了點頭,輕聲道,“我在家的時候,要比你更小心謹慎……我們做庶女的,在嫡母麵前總是矮上幾分,也是難免的事。”
  於安便還給七娘子一個羞怯而喜悅的笑,垂下頭又擺弄起了裙上的流蘇。
  “在祖母跟前,於安沒有多少體麵。”她的聲音雖小,卻很柔和,讓人不知不覺就可以側耳細聽。
  七娘子忽然覺得自己於於安,就好像多年前初娘子於自己,她能看得出這孩子的優點,也能看得出她的城府,也對她懷抱了一種同類相親的善意。
  而於安又和五娘子走得很近,畢竟也是於翹、於平的妹妹,平時和這兩個小姑娘同進同出……
  突然間,她開始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待於安,整個思路,又開闊了不少。
  雖然不願對自己承認,但七娘子也明白,在和許鳳佳圓房之後,她也開始融入了許家,總算是漸漸找到感覺了。
  “但母親對於安是體貼的,六嫂雖然性子急,但沒什麽城府,待人也好,於安就常來明德堂說說話。”於安還在繼續她的敘說。“有好幾次,前頭六嫂說我‘和娘家的一個妹妹很像,也是不愛說話,又善做針線,沒準等親家老爺到了京城,你還能和她做好朋友’。”
  她頓了頓,抬眼大膽地看向七娘子,微微一笑。
  “當時,六嫂的語氣雖然故意帶了三分嫌棄,但我知道,嫂嫂必定也是很想口中的這個妹妹的。”
  七娘子一時沒有提防,一下倒是怔住了。
  半天才遮掩著笑起來。
  “唉,五姐也就是這個性子,再怎麽吃虧,都改不掉……”她的聲音就漸漸地細了下去。
  屋內一時就沉浸在了溫暖的靜謐裏。
  於安也托了腮,露出了一個小而溫暖的笑容,絮絮地向七娘子訴說起了五娘子的行事。
  “二姐、三姐的脾氣,嫂嫂是知道的。有時候兩個人口角起來,難免就波及到我……有一回被六嫂看見了,就在綠天隱外頭的小徑上,她把二姐、三姐叫來數落了一頓,說她們‘言行輕浮,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於安唇邊浮起了一個小小的笑,似乎很感念五娘子的好意,接著卻又頓了頓,才不自然地接,“二姐、三姐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以後就收斂了不少,也很少再為難我。”
  七娘子不由就跟著於安一笑。
  心底卻是歎息連連。
  萬一於平於翹再驕縱一些,反而變本加厲地欺負於安,又不許於安張揚,五娘子就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畢竟是沒有吃過苦,行事也就少了盤算。
  看於安的神色,恐怕這故事之後的進展,也不像是她說出來的這麽理想化。
  隻是五娘子畢竟已經去了,很多事,也不好說透。
  於安卻似乎是打開了話匣子,不用七娘子接口,都已經絮絮叨叨地往下傾訴。
  “家裏的幾個嫂嫂,也就是六嫂最沒有心機。大嫂……官麵上還好,隻是安靜了些,私底下卻是極冷清,對誰都沒有多餘的話,就是對幾個小侄子,也都是淡淡的,反倒是大哥更疼兒女。”
  七娘子略略吃驚地睜大了眼,卻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聽於安往下說。
  雖說這些消息未必秘密,但至少也是她現在缺乏的。自從許夫人生病,清平苑就全力收縮,也就隻有老媽媽是當得事的,但她並不想以老媽媽的看法先入為主,決定了自己對幾個妯娌的看法。在白露成功打進許家下人交際圈之前,於安的話,會是一個很寶貴的參考物。
  她就不知道大少夫人冷情成這個樣子,連對親生兒女都沒有格外的好臉色……平時看她,還以為她隻是不願意摻和家裏的雜事,更喜歡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
  “四嫂又太愛熱鬧,幾個妹妹裏,也隻疼於平……倒也是的,畢竟於平和四哥都是一個姨娘生的,有所照應,也是自然的事。”於安略帶了些自嘲,“四嫂又看重出身,平時很不愛和我們庶出的女兒們打交道,其實……”
  “其實她出身嫡女又如何,還不是嫁了庶子?”七娘子就笑著將於安沒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於安頓時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聲,才捂著嘴,難得地現出了俏皮,“這是、這是嫂嫂說的!”
  七娘子就回了她一個捉狹的笑,心底卻思忖起了於安的話。
  結合她遇到的幾次情況,看來,四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歡四少,這份眷戀,並不因為相隔兩地而有所減弱。
  “四嫂也算是表裏如一了。”她和於安閑聊,“這幾個月我冷眼看來,雖然也有些脾氣,但還是一眼看得到底……”
  於安短促一笑,語氣就幹了下來。
  “嫂嫂,四房……可不是從來都沒有子嗣呢。四哥在西北,也不是一開始就沒有通房的。”
  七娘子頓時一挑眉,專注地看向了於安。
  “這件事,家下人也都知道,隻是畢竟是多年前的往事,也不會特意去提。四哥在前線曾經是帶了一個通房的,大概三四年前有了身孕,就將她送回京裏安胎。結果到了張家口,據說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沒進家門人就沒了。”於安大膽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就是在張家口,四嫂派出去迎接的人馬和四哥手下的兵士碰了麵……”
  “這種事,又是最難說的。”七娘子就附和於安。
  於安恐怕平時也很少和人說起這種事,一下就好像找到了知音。“嫂嫂說得是!這種事就憑一個意會……”
  她似乎一下想到了很多事,話裏的意味就陡然深遠了起來。“不懂的人,是再看不懂的,或許要幾年後才能回過味來——四哥在那之後,就再沒有要人在身邊服侍。”
  四少夫人的性子一下就又豐滿了起來,在七娘子心裏,她漸漸地有了血肉。
  以四少夫人殺伐果斷的性子,又那樣癡迷四少,會不會因為害怕五娘子向太夫人進言,婉轉促成通房上位,因此反而向五娘子下毒呢?
  不無可能,女人要是被愛情衝昏頭腦,什麽事不會做?隻是四少夫人看著也不像無腦之輩,被五娘子嚇一嚇就鋌而走險:隨口一句話就當真,那是精神病人,不是深宅貴婦了。
  “四嫂和五姐之間,想必有不少齟齬吧?”她就問於安,“就是因為兩個人性子相似,所以才……”
  於安會意地笑了。
  “確實是處得不大好。”她坦承地承認,“聽說——也是聽人據說的,當時祖母是想把四嫂說給六哥的,畢竟門第也配,又是親戚……是母親說四嫂年紀比六哥大了三歲,到底還是推了。當時莫家很惱怒,父親借口四哥還沒娶親,就將四嫂說進門來給四哥了。恐怕因為這個,四嫂就特別和先頭六嫂處不來。”
  七娘子倒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就連許鳳佳介紹府裏情況的時候,都沒有說起。
  看四少夫人對四少的掛念,她對許鳳佳是肯定沒有什麽不該有的想法的……為了這事和五娘子交惡,不大可能。
  看來,於安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就連穀雨、春分,都不知道四少夫人和五娘子之間到底因為什麽交惡,不過這兩個人關係不好,兩個大丫環也是反複強調過的。
  盡管在她們的敘說裏,五娘子就沒有和誰關係密切過,就連和大少夫人,都隻是麵子情,根本並不親近。
  七娘子不禁有些頭疼起來。
  “五嫂這個人,就要複雜得多了。”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於安不要笑話我,我自小也是在嫡母身邊長大的,說到察言觀色,也有幾分自信。今天聽你說起幾個嫂嫂,心裏的印象都對得上,倒是五嫂呢,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的性子變得也太快了些。”
  說到五少夫人,於安的目光就變了調,她掃了七娘子一眼,又別開了臉,打量著西次間的擺設。
  七娘子跟著她的目光看去,見於安的眼神停留在了門邊,頓時就明白了於安的顧慮。
  五少夫人眼下畢竟執掌著家務,這樣的存在,不是於安一個不得寵的庶女可以隨意議論的。萬一她在明德堂裏布置了人手,議論的話傳出去,對於安畢竟有妨礙。
  看來,自己一天沒有把家務握在手裏,於安給自己的信賴依然是有限的,或許有很多話,她也不會說。
  七娘子一點都不怪於安,她今天肯說這麽多,已經算是給自己麵子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夫人,恐怕於安也說不了這麽多……她立身難,要自保就要處處小心,七娘子怎麽不能體諒?
  她正要笑著叫立夏上茶,把話題不著痕跡地打斷,於安卻又猛地挪回了眼神,衝七娘子小心翼翼地一笑。
  “五嫂的心機就深了。”於安反而有一種說破了的坦然,態度間的小心翼翼,似乎已經冰消瓦解,竟有了些指點江山的瀟灑。“不瞞嫂嫂說,這幾個嫂嫂裏,我是最怕五嫂。這幾年執掌家務,五嫂手底下有好些人命……心思又深,得罪了大嫂、四嫂,可能還能得個臉色,叫你心裏有數。可五嫂呢,麵子上什麽都看不出來,行事也還是那樣婉轉,等到被整了才曉得:原來那時候已經得罪了她。家裏好些有臉麵的婆子,就是這樣被五嫂給降伏了的。眼下家裏上上下下,都服她的管。”
  於安的這番話,和七娘子的理解就不謀而合了。五少夫人本來就應該這麽陰才對,看她周身的氣質,平時行事的手法,都和於安的說法相符。
  那為什麽對自己忽軟忽硬呢?
  事物反常必為妖,恐怕五少夫人不是要遮掩什麽,就是要有所圖謀了。
  七娘子的眼神就深沉了下來。
  於安似乎還意猶未盡,想要再說什麽。屋外卻忽然傳來了腳步聲,一並立夏的問候,“世子爺回來了!”
  她嚇得直跳起來,一瞬間,又恢複了那膽怯靦腆的小庶女形象。
  許鳳佳已經大步進了屋子,一邊走,一邊解外袍。
  “哦,今兒於安來玩了?”見到於安,他手上的動作就是一停。“閑來和你六嫂做做伴也好!”
  七娘子忙迎上前為許鳳佳解下了披風,“回來得倒是早?”
  許鳳佳麵色溫和,看來心情不錯,“皇上其實是昨天就回來了,知道我受傷,賞我一天假,讓我泡泡溫泉。”
  於安左右看看,就起身告辭,“也、也該回去了……改天再來找嫂嫂說話。”
  她抬頭看了看七娘子,又怯怯地衝她一笑,也不要七娘子送,就碎步出了屋子。
  七娘子忙追上去囑咐於安,“今天隻顧著說話,都沒做針線——明兒好歹來找我一道刺幾針。”
  語氣已經不止親和了一星半點。
  於安回眸一笑,點頭道,“明日必來!”
  又微微露出捉狹,“小別勝新婚,不阻嫂嫂同哥哥團聚了。”
  也不等七娘子回話,便輕笑著拐過了彎。
  她的態度,也放鬆了許多。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轉回身子,見許鳳佳衝自己詢問地挑眉,便喃喃解釋。
  “我想,五妹終究還是看好我們六房的。”
  許鳳佳不以為意,“一個沒出嫁的小妹妹,頂什麽事?也就是你,聽人一句話,能聽出十三個音來。”
  七娘子似笑非笑地將披風撂在了椅子上,“你信不信?五妹的作用可不小……至少,就比你大得多!”
  她也不等許鳳佳回口,就立刻問他,“皇上問了……那個人的事沒有?”
  她知道皇上公務繁忙,眼下又才開春,事情極多,前些天隻是聽了許鳳佳的幾句匯報,知道並不能肯定那是魯王的船隊,就失望地將事情放到了一邊。直到日前才找到工夫帶許鳳佳到溫泉去度幾天假。聽取他的細報。
  許鳳佳眉宇間也多了幾分肅然,“自然是問了……我反正一律回說不知道,沒看到,不肯定,從火器看像是南洋那邊上來的人。皇上卻還是不死心,我想,等廖千戶回了京城,恐怕還要親自問一問他。”
  廖千戶被許鳳佳放在廣州善後,現在還在回京的路上。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子繡——封家表哥呢?他回京了沒有?”她又問許鳳佳。
  許鳳佳麵色深沉,望著七娘子半日,才澀然道,“這件事,我倒不想扯進封子繡。”
  192底牌
  七娘子頓時微微一皺眉。
  當然,許鳳佳可能也有別的途徑可以聯係到連太監,並且安排一次會麵。但他和連太監根本也並不熟悉,在這件事上回絕了封錦,似乎並不明智。
  是因為五娘子?
  她不禁探索地望向了許鳳佳,在心底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很多事雖然兩人都可以回避不提,但是並不會因此褪色,五娘子畢竟曾經是許鳳佳的妻子,他可能已經調整了心態,將她當作妻子來看待,那麽因此對封錦缺乏好感,似乎也是很自然的事。
  許鳳佳卻並沒有回避七娘子的眼神,他回望著七娘子,坦然而肅然地解釋,“封子繡眼下管的就是情報,連太監畢竟身份敏感,我們私下接觸,他往上報也不好,不往上報也不好……我看,還是你親自向連太監述說一次,會好得多。”
  七娘子一下反而好奇起來,她詰問,“即使他給我送了金玉如意,你又怎麽能肯定這是他自己的意思,沒準是表哥——我可不覺得寧嬪一請,他就會進景仁宮說話。就算是見麵了,也不見得我就能請連太監安排一次會麵……”
  許鳳佳忽然笑了,他舉起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
  “楊棋,你太讓我失望了。”這話與其是個指責,倒不如說是個調侃。“我以為你能猜得出來才對。”
  七娘子倒退了一步,狐疑地眯起了眼。
  許鳳佳話裏的意思,她當然還不至於聽不懂,事實上,這也是她這幾天來的懷疑。
  如果隻是憑著金玉如意,就敢將和連太監接觸的工作放在七娘子肩上,不要說平國公,就是七娘子自己,對許鳳佳的評價都會降低幾分。
  可許鳳佳又是怎麽知道的?連太監的這段往事,應該是他本人最不堪的秘密,而如果連許家都知道了……楊家是不是也能知道?
  “告訴我。”她輕聲要求。“在這種事上別和我兜圈子!”
  話出了口,七娘子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實在有些過於激烈了:這當然不是什麽好事,現在她暴露了自己對連太監一事的在意。
  許鳳佳的眉毛頓時就往上揚了起來,他笑了。
  “求我?”
  看吧,一旦沒有好好地偽裝自己,惡果頓時就浮現出來了。
  七娘子挫敗地歎了口氣。
  從小到大,這男人真是沒有變過!
  “別鬧了!”她皺起眉,“這種事不是拿來說笑的!”
  “噢,好。”許先生乖巧地點點頭,嚴肅了神色,又坐直了身子,語調沉肅地要求。“求我。”
  七娘子生平第一次起了徒手掐死誰的衝動。
  “你討厭!”她隨手抓起手邊的小迎枕,丟向許鳳佳,“說事情就好好說事情,別耍無賴——哎呀!”
  許鳳佳隨手接過迎枕,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來,直接就壓在了炕上,七娘子雖然極力掙紮,但又能有什麽用?
  武將就是不好!如若是個讀書人,不要說抓起來丟到床上,就是要打橫抱起自己,恐怕都要費一番功夫了。哪裏會和許鳳佳一樣,和抓一隻小雞一樣,說抓就抓,說丟就丟?
  自從初.夜後沒有多久,她的小日子就來了。許鳳佳忙得厲害,很多時候回屋時她已經睡著了……
  “現在還是白天!”七娘子一邊掙紮一邊嚷,“待會還要給母親請安……啊!到、到床上去……”
  在沒遮沒攔的炕前,七娘子還沒那個膽量——更別說簾子還沒拉,透過明晃晃的玻璃窗麵,外頭的人若是有心,很容易就能發覺屋內到底在鬧什麽勾當。
  低沉的笑聲就伴著她一路上了螺鈿拔步床,床頭的百寶嵌碧玉美人圖,在白日裏似乎也更光潤了幾分,七娘子瞪著美人的雙眼,心不在焉地思忖著腦海裏的眾多難題。
  連太監會是個怎樣的人,他心裏是不是也有關於當年往事的真相,他……會不會……
  她的思緒飄了起來,漸漸地零落成了碎片,在許鳳佳的進逼下輾轉抗議,然而,一切反對,最終還是被這個青年霸王強硬地碾了過去。
  “這一次就舒服多了吧?”良久,許鳳佳才懶洋洋地問,他從七娘子身上翻下來,趴在枕邊爬了爬散亂的長發。
  七娘子眨著眼,努力從劇烈的喘息中回過神來,不及細想,就抱怨起來,“一點都不舒服!還是會疼……”
  在迷蒙的視線裏,她注意到許鳳佳肩上的白紗布已經撤去,雙手就像是有自我意識一樣,就撥開了長發,仔細地審視著許鳳佳的身子。
  傷差不多都收口了,許鳳佳沒有說謊,這本來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勢,隻是右胸側的那一道擦傷還留了痕跡,肩背處的幾個傷口,現在連疤痕都淡了。
  “好得真快。”她低聲說,理智一點點回籠,隻可惜,原本的怒氣卻不知消融去了哪裏。
  許鳳佳慵懶地笑了。
  “有了連太監這條路,就好得快了。”
  看來,他應該是在回京之後才想到借由七娘子接觸連太監的辦法,在之前,許鳳佳恐怕想以傷勢為借口,回避南洋之行。
  七娘子眯起眼,為快感所模糊的視野漸次清晰起來,她側過頭迎視著許鳳佳的雙眼,咬了咬唇,還是開口催促,“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連世叔和我娘的事的?”
  這裏的娘指的當然不是大太太。
  許鳳佳一點都沒有訝異——這更證實了七娘子的猜測:他多少是已經猜到了連太監與九姨娘之間的往事。
  “連太監雖然低調,但也絕不是什麽神秘人物。”他的聲音醇厚而流暢,就像是一道溫暖的緞帶,在七娘子耳邊縈繞。“自從金玉如意一事之後,父親就在私底下打聽了一些往事,我們許家在京城畢竟經營多年,有些消息來源,是別家比不上的。”
  七娘子的眸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許鳳佳知道九姨娘當年的私事與平國公本人知道,對七娘子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再怎麽不願意承認,大秦的上層婦女是從來沒有改嫁一說的,許鳳佳已經是她生命裏唯一的男人了,很多事,他參與是名正言順。
  但平國公就不一樣了,對她來說,這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由他來挖掘九姨娘當年的隱私,七娘子隻覺得一陣惡心。
  “連太監多年以來對繡品的愛好,是京城有名的。”許鳳佳卻似乎並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不快,而是自在地往下敘說。一頭說,一頭伸手梳順了七娘子散亂的長發,將淩亂的釵簪解下,撚在手中把玩。“父親稍微留意,就發覺他對先頭如夫人的繡品情有獨鍾,多年來京城上的凸繡小件,幾乎都被連太監本人搜羅殆盡。”
  “不過,父親畢竟沒有親自下過江南。”他的聲調輕了下來,就像是耳邊的絮語,“你知道我帶下江南的人馬中,有多少是燕雲衛的幹將?楊棋,恐怕你都很難想象,這些人的能耐要遠比你想得更大得多。我下廣州時,特地在蘇州多留了兩天,不過是去如夫人從前老宅附近略一打探,事情自然就清楚得多了。”
  是他將燕雲衛的人布置到江南各處的,也算是這群人的老上司,這種事表麵上看,隻是在關心自己的新婚妻子,燕雲衛沒有這個道理不行個方便。而連太監已經拋棄舊姓,要從這往事聯想到連太監,是難了一些。就算是封錦知道,恐怕也不會對許鳳佳怎麽樣——畢竟兩人中間,還隔了個七娘子。
  七娘子再一次對自己承認:她身邊的這個男人雖然缺點無數,但卻並非無能之輩。
  “父親知道這件事麽?”她也壓低了音量,又皺著眉抖了抖肩膀,“噯呀,癢死人啦。”
  許鳳佳一邊低笑,一邊收回了在她肩頸處巡遊的長指。
  “我已經成家立業,連自己的孩子都有了。”他的目光卻是深沉的,“我們六房,總也要有自己的底牌。”
  許家畢竟有七八個兒子,並不像是楊家,大老爺就算再不滿意九哥,也沒有別的選擇。
  七娘子的目光也跟著幽深了起來。
  平國公是國公府內當仁不讓的一家之主,可以說很多事雖然他不參與,但決策者與裁決者,都不可能旁落。五娘子的死,世子位的傳承,甚至於是許鳳佳本人之後的行止,最終都要由他來把關。
  她一直以為許鳳佳和平國公之間關係和睦,畢竟從十三歲起,他就跟在父親身邊打仗。所以很多話,七娘子也不想多說。
  隻是聽許鳳佳的言外之意,他和平國公之間,也決不是坦誠相對、無所不談。
  “你見過連太監沒有?”她換了個話題。
  至親至疏夫妻,盡管兩人在很多事上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七娘子也決不會隨意向許鳳佳議論平國公、許夫人的不是。
  “見過幾次。”許鳳佳也沒有執著於之前的話題。“你大可以放心,要猜到他和如夫人之間的聯係,必須要對楊家,對他都很熟悉,這樣的人,全京城也找不到幾個。如夫人的隱私,並不會隨意被人挖掘談論,使得逝去者在地下還不得安寧。”
  七娘子一下咬住唇,別過頭去,不和許鳳佳對視。
  不論是非恩怨該如何計算,九姨娘的一生,無疑是極其悲愴、極其落魄與難堪的。不管是什麽原因,七娘子都不願在這麽多年之後,讓她的死再成為眾人口中的談資。
  這點最細微的心情,恐怕隻有她能明白自己的堅持,許鳳佳……憑什麽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說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若無其事地放過了這個話頭。
  “那就好。”她低低啞啞地回答,瞪著眼前光裸的蜜色肩頸,注視著許鳳佳的胸前平緩的起伏。“他是個怎樣的人?”
  “人很和氣,也很文雅,飽讀詩書,不是那一等無知宦官內侍。他對誰都是一張笑臉,很少給人氣受。”許鳳佳的長指又尋到了七娘子的下顎,輕輕上頂。“看著我。”
  七娘子想躲,但她的指尖尚且燃燒著激.情後的倦意,而許鳳佳的掌握又那樣輕柔,她隻能放任自己被許鳳佳的眼神捕捉住,被那熾熱的溫度籠罩在了下頭。
  這一點都不舒服。
  “皇上對宦官內侍,從來都不假辭色。”許鳳佳的音量依然不高,“唯獨對連太監卻極尊重,甚至於比對臣子更多了幾分推心置腹。國事千頭萬緒,家事也不省心,很多事我們臣子不方便做的,都是連太監為皇上安排。兩人之間的情誼,甚至於連我也要後退幾步。封子繡這些年來聲勢很盛,似乎是皇上唯一的心腹,其實私底下說起信重,還是要數連太監。封錦不過是占了美貌的便宜,也吃了美貌的虧。”
  提到封錦,他的話裏又出現了一股澀然。
  七娘子心下頓時就想到了五娘子。
  她垂下眼,隻覺得心頭意緒紛亂無比,猶如一團絲麻,要找個頭緒都難。
  “聽起來,倒像是個和氣的長輩。”
  她將亂麻一樣的心緒全都推進了心底深處,重又把心思集中到了和許鳳佳之間的對話上來。
  “和氣是真的,手腕和心計,也差不到哪裏去。”許鳳佳的語氣就淡了下來。“他是周貴人當年放在太子身邊的唯一一個侍從,如果沒有三分城府,早就被人除去。這麽多年下來,不但屹立不倒,還將皇上的心籠絡得妥妥帖帖……這裏頭藏的,可不止是一點手腕。”
  七娘子輕輕地應了一聲,在心底描繪著連太監的長相,到目前為止,她心中出現的是一個慈和的老太監,除了臉譜還是空白之外,行事、動作,似乎都有了一個預設的印象。
  “那……太妃呢。”她翻了個身,同許鳳佳一起趴在枕上,疲憊地順了順鬢邊的碎發,“這次進宮,怎麽說都要給太妃問安……”
  許鳳佳似乎暫時放過了她,並沒有繼續和她對視的意思,他翻過身來,望著帳頂,沉吟了片刻,才輕聲道,“自從我去西北,多年來已經沒有進過後宮給太妃請安,多年前的印象,已經模糊。娘這幾年身體不好,不能進宮,祖母又年紀老邁,要想知道太妃的性子,你還得問問嫂子們。”
  他想了想,又道,“或許大嫂心裏是有數的,她畢竟過門早,前些年娘帶著她進宮過幾次,也就是五嫂接過家務之後,才換了人出去應酬。你沒事的時候,也可以多去至善堂坐坐。大哥性情溫和,和我的關係一直是不錯的。”
  許於飛身上隻有捐來的功名,多年來也沒有出仕的意思,和許鳳佳的關係當然差不到那裏去。
  隻是七娘子一想到大少夫人那死氣沉沉的表現,就不禁有些發毛,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我知道了,明兒就去至善堂坐坐。”
  許鳳佳滿意地嗯了一聲,又輕聲叮囑,“太妃畢竟是祖母的親生女兒,雖然和娘處得也不錯,但很多事,也不是那麽好說話的……若是給你委屈,你就隻管受著,橫豎一年也見不到幾麵,能忍就忍了吧。”
  七娘子心下已是了然:許鳳佳說得客氣,隻怕太夫人和許太妃對當年的婚配人選一事,都是心裏有數的,沒準太妃因此就對自己有了先入為主的偏見,也未可知。
  她不禁埋怨地白了許鳳佳一眼,才應允下來,“我心裏有數的——你看這都什麽時辰了,還不快起來換衣服?該去看看四郎、五郎……哎呀!你、你又來……”
  才撩起半邊的床帳,就又被放了下來,帳內傳出的聲音,也很快模糊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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