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冊全(一)

本帖於 2012-02-17 18:51:47 時間, 由普通用戶 虎妞娃娃 編輯

  卷一:當時年小,倚門待春風
  1探視
  王媽媽行走在百芳園長長的回廊裏,神色肅穆。
  陽光映在楊府的院牆上,明晃晃的,照得院牆上已有些晦色的紅漆一陣暖融。小丫鬟們三三兩兩地靠在院牆上,磕著瓜子兒說閑話,見著王媽媽,機靈的,便上前問好,膽小的,就縮在牆角,巴不得王媽媽沒看著。
  楊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小丫鬟們閑了沒事,在百芳園內嬉戲遊玩,也是一道難得的景色,王媽媽雖然嚴厲,卻也不曾斥責她們。
  她經過浣紗塢,又繞過了朱贏台,再轉過長青樓,眼前便出現了一堵高牆,兩三個小丫鬟背對了她,靠在牆角花圃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府中的事,卻是沒聽著王媽媽的腳步聲。
  是小庫房裏做活的丫頭們,都是新提拔上來的,未曾入等。
  楊家是江南豪門,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頭片子,也穿得體麵,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襖,雖然看著樸素,但襖子裏的棉絮,卻都是厚厚實實,縱使是冬日,也透著暖。
  “這回大姨娘過生日,可要比上個月七姨娘的生日更體麵些。等閑不拿出來使的金線銀線,一下就領了十多團去,也不曉得針線房上頭能不能緊著日子趕出來。隻是咱們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發了。”不知是誰的聲音裏透了豔羨。
  “眼淺!”又不知是誰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邊提拔上來的姨娘……自然更體麵,你也是沒見過世麵,前幾年四姨娘做三十歲,那才叫一個場麵呢,嘖嘖,什麽緙絲八寶錦、灑金杭羅……流水似地從小庫房往外撥,不知道的人,哪一個不說是太太過壽?”
  王媽媽便沉下臉,衝著牆邊冷斥。
  “沒規矩!太太姨娘們的事,也是你們說得的?”她在回廊邊上站定了,擰起眉頭凶神惡煞一般地瞪著牆角的小丫頭片子,唬得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頭一陣紛亂,爭先恐後地鑽進了牆邊的紅漆木門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從門縫裏望著王媽媽目不斜視地經過了小院門口,這才互相議論著,“王媽媽去南偏院有什麽事兒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聽人說,九姨娘這兩天越發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厲害。”不知是誰,撇著嘴說了一句。
  說著,幾個小丫頭便都笑了起來,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呢,也是咱們能說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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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說是偏院,其實就是下人住的大雜院隔出來的,距離正院,有十萬八千裏,在百芳園的邊邊角角上,開了一扇門再彎過幾個夾道,才能進南偏院的門。一牆之隔,就是嘈雜喧鬧的大雜院。
  這幾年來,眾人心裏都是有數的:住在南偏院裏的,那便是這所大宅裏最沒本事,也最不受寵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還活著的時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進來,這兩個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寵,也沒有什麽臉麵的,這南偏院就顯得有些陰森,院子的角落裏,還從青磚縫裏長了老長的草出來,院子裏的幾竿竹子,也都是半黃不青的不討人喜歡。王媽媽站在院門口左右看了看,難得地歎了口氣,這才進了院子最裏頭一溜三間的青磚房。
  王媽媽一掀開簾子,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她邊說邊往九姨娘的臥室走,直到進了臥室,才有兩個小丫鬟迎了出來。這兩個小丫鬟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發下來的秋衣,過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顯得格外的寒酸,年紀更小的那個,衣襟上還打了個大補丁,透著股村氣,王媽媽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這才調換出笑臉來,走到棗木大床邊,輕聲細語地重複了一遍,“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
  說是請安,但王媽媽隻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並不以為忤,她咳嗽了幾聲,吃力地半坐起身,衝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是代——”她又咳嗽了起來,兩個小丫頭忙上前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媽媽後退了幾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臉上似的,她放柔了聲音。
  “奴婢是代太太來看望九姨娘的不錯。”
  王媽媽見室內就這三個人,便左右望了望,這屋子裏不過兩三個樟木的箱櫃,上頭的鎖頭都生了鏽,窗門緊鎖著,窗欞下靠著個小風爐,還有一兩個小板凳。
  王媽媽就皺了皺眉。
  “怎麽不到廊下去煎藥?”她的聲音並不高,但卻有一股冷冷的刀鋒般的威壓,兩個小丫鬟對視了一眼,正要跪下請罪,九姨娘已是一邊咳嗽著,一邊氣喘籲籲地道。
  “王媽媽不要責怪她們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夠。”
  王媽媽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規矩不可廢。”
  兩個小丫鬟就很無措地站著,也不知道是請罪好,還是就當作沒這回事好。
  和這樣蠢笨的小丫鬟子計較什麽?王媽媽忽然又心平氣和了起來,她問,“怎麽沒見七娘子。”
  “回王媽媽話,七娘子還在午睡。”還沒等九姨娘答話,小丫鬟便搶著說,“奴婢這就去叫七娘子起來。”
  王媽媽和九姨娘都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這小丫頭靈巧地跑出了陰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來讓,“王媽媽坐。”
  餘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為王媽媽搬了一張樟木椅,上頭的彈墨椅袱都泛了黃,王媽媽幹咳了聲,儼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給王媽媽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見了,王媽媽帶著一絲不滿,“這院裏的婆子丫頭們,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個個都不知去了哪裏。”
  “嗐,她們也都忙著呢,眼看著就到了年下,各家誰不是一攤子的事?”九姨娘卻似乎看得很開,這是個生得很平實的婦人,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形容卻已枯槁,瘦得肉都幹了,腕邊的一個金鐲子可憐兮兮地晃蕩著,就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王媽媽就矜持地笑了笑,接過那小丫頭捧來的茶,卻並不喝,隻是放在手心裏暖著。九姨娘又咳嗽了幾聲,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帶期盼地望著王媽媽。
  “七娘子也有六歲了吧。”過了一會兒,王媽媽問。
  九姨娘就笑了,“嗯,與九哥兒是一樣的年紀。”
  提到九哥兒,王媽媽臉色就柔了三分,話也多了起來。“九哥兒調皮著呢,昨兒又打了個什麽玩意兒,惹得太太一陣好說,偏又舍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這樣的性子,人都說,雙胞——”她又收住了這半截子話。
  九姨娘露出幾分苦澀,接著她的話頭道,“七娘子卻安靜得緊,成日裏寡言少語的,隻是繡花。”
  “九姨娘的一手針藝也算是有了傳人。”王媽媽就抓著這個話頭說了下去。“隻是七娘子才六歲,就繡得花了?”
  “斷斷續續學了半年,也不過是勉強不把迎春繡成月季罷了。”九姨娘眼裏就閃過一絲驕傲,聲調卻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趕她去睡了一會兒,倒顯得她有幾分懶,叫王媽媽見笑了。”
  到底是當姨娘的人,再落魄,說話行事,也不至於土得掉渣。王媽媽就有了三分敬重,“哪裏,七娘子孝心可嘉。”
  這時,便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揉著眼,被那丫鬟領進了屋子,她穿著天青色萬字不到頭的小襖子,梳了兩個小丫髻,身上的衣服雖然舊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漿洗得很幹淨,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愛。
  王媽媽就笑,“七娘子,可還認得我嗎?”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著王媽媽,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禮。“王媽媽好。”
  “七娘子多禮了。”王媽媽連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禮,她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衝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邊,大眼睛咕嚕咕嚕直轉,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媽媽。
  王媽媽忽然就覺得她和九哥兒長得很像。
  雙胞姐弟,就是雙胞姐弟。她在心裏頭暗暗想著,就把原有的傲氣,收了一點起來。
  “王媽媽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帶著一絲疲倦地道,“不是我自誇,小七這丫頭,倒真是挺伶俐的。將來,不至於給太太添太多麻煩。”
  王媽媽連忙說,“是不是太太養活還不一定呢,太太隻是叫我來看看九姨娘,問問九姨娘,這大年下有什麽禮要捎給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來打一兩回秋風,九姨娘臉上就閃過了一絲難堪。她垂下眼望著手上的金鐲子,嘴唇翕動了幾下,待要說話,又咽了下去。
  王媽媽素日裏刻薄慣了,倒不覺得什麽,安詳地坐著,拿眼看著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邊,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媽媽,忽地就抿著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麽?”王媽媽就放柔了聲音問。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腳的,想要搬小風爐,又搬不動。”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著屁股想要把小風爐搬起來,可小風爐上還有個藥罐子,她怎麽搬都使不上力,臉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約而同都笑了,王媽媽眼裏閃過了一絲憐憫。
  這大宅門裏,最落魄也最好糟踐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媽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平時迎來送往,應酬得都是有臉麵的姨娘,很少見到這麽淒涼的景象。
  這一笑,就好說話了,九姨娘望著王媽媽,懇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幾天的了,這年,未必能過得去……就讓小七跟著太太過活吧,也唯有跟著太太,我這個當娘的才能放心閉眼。”
  七娘子眼裏就蓄起了淚,九姨娘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鐲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來,遞給了王媽媽。
  “媽媽若是能在太太麵前美言幾句……”
  王媽媽忙把九姨娘的手推開了。“這可不敢當,我們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來的力氣,傾身握住王媽媽的手,就把金鐲子往她手上套。“媽媽別和我客氣。”
  她衝七娘子使了個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媽媽千萬不要客氣。”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媽媽照顧了。”
  王媽媽也就不推辭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鐲子,微微笑著說,“其實太太也是有這個心思的,畢竟,七娘子和九哥兒是雙生姐弟,養在一處,也熱鬧些。”
  九姨娘頓時顯出了心滿意足的樣子來,“媽媽這一說,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頭,“小七,去把你繡的那幅牡丹花拿來,給王媽媽看看。”
  七娘子就聽話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語、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後頭,搬著小風爐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對那端茶的丫頭皺了皺眉,“秋楓,你跟著立夏,別讓她打了藥罐子。”
  秋楓這才知道走,還滴溜溜地,不舍地看了幾眼王媽媽,才出了屋子。
  少了這三個人,屋內頓時就空了起來,陽光終於照到了屋子裏,隔著窗紙朦朧地散射進來,把九姨娘的臉映得也有了一絲血色。
  “我這些日子,就是等著媽媽。”九姨娘徐徐說,王媽媽收了她的金鐲子,便會為她辦事,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來,也有了一絲笑模樣。“隻是……四姨娘前些時候,也來過幾次。”
  王媽媽頓時就眯起了眼,“四姨娘來過?”她覺得自己的語調,也未免激動了些,便連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著呢,想不到也會踏南偏院的門。”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頭徐徐地轉動起了左手上那個小些的銀鐲子。“我這病越是冷發作得越是厲害,大夫也說了,很難過去年關。四姨娘便來問我,要不要將小七放到她的院子裏養。”
  九姨娘的病,其實並不是過不去年關,隻是要拿百年的老參做藥引,才能吊著命。
  王媽媽就仿佛不知道這事似的,先歎了口氣,“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詢地望著九姨娘,“若是九姨娘應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說話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來,指了指王媽媽手腕上的金鐲子,“若是答應了,又怎麽還要請王媽媽幫忙?隻是這庶女要進太太的院子裏,實在是難了些。我一向也沒什麽臉麵,恐怕……太太未必會應我呢。”
  大秦的規矩,庶女養在正妻膝下,說親時按例是當嫡女來看待的,出嫁時,嫁妝也與嫡女一樣豐富。因此,被太太親自養育,對庶女來說是天大的臉麵,王媽媽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她轉了轉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氣了,你近些年來雖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兒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兒的份上,太太就得對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實話說了吧,今日來,我便是要領著七娘子去見太太的。”
  九姨娘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後小七要仰仗王媽媽的照拂了。”她歎了口氣,又咳嗽了起來了。“這孩子性子悶,媽媽閑了時,定要多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日後……小七定會報答王媽媽的。”
  王媽媽望了眼窗欞,透過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見了七娘子站在西廂前,拿著個繡繃子往屋內張望,隱隱約約的,也能看出她臉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幾分高高在上起來,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還用說?九哥兒的雙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顧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帶七娘子見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邊浮起了一抹笑,笑容裏,透著傷感,透著期許,也透著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她柔聲細語地說,又咳嗽了起來,“就托您多照應了!”
  2正院
  “一會兒見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媽媽帶著七娘子走在回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著。
  “你很少與姐妹們相見,一會兒未必能認得出人。現在在太太屋裏的,大約隻有二娘子與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無禮了。”
  “是。”七娘子輕聲細語,牽著王媽媽的手,一路上左顧右盼,看不出怯場的樣子。
  王媽媽心裏就有點奇怪。
  七娘子自從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蘇州,才到蘇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閑少出院門,與太太也就是去年過年時見了那麽一麵。這麽丁點大的孩子,馬上就要去見陌生的嫡母……她怎麽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聰明了,所以不害怕,還是傻得連害怕都不知道?
  王媽媽忽然就對自己的擅作主張,有了些疑慮,萬一這七娘子是個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於不懂得自己的女兒吧?王媽媽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覺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兒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也許姐弟連心,連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膽大。
  雖然這麽想,她還是多叮囑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麵前出醜……你就該糟了。”她刻意帶了幾分凶狠。“太太雖然慈和,但她身邊的規矩嬤嬤們,可就沒那麽好說話了。打手心、不許吃晚飯——都是輕的!”
  七娘子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抬起頭望著王媽媽,輕輕地說,“知道了,媽媽。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王媽媽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們穿過了百芳園,進了正院,正院裏有一群小丫頭,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絲綢往外搬,一邊搬一邊笑著說,“大娘子還是這個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東西,全都搬回了娘家來。”
  王媽媽就略帶一絲驕傲地對七娘子說,“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養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節禮!這麽大的院子,都快擺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過頭看著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簍成簍的荔枝葡萄,帶著豔羨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忽然又覺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們是從後院門進的正院,正院與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當中,屋頂飛了兩三重的簷,上頭的人物雕刻得極精細,還貼了金箔,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個丫頭迎了出來,笑著問王媽媽,“王媽媽今兒過來得倒早?牽著的是哪家的娃兒?我看著倒是可人意兒。”
  王媽媽板起臉,“這是七娘子。”
  那丫頭輕呼了聲,忙笑盈盈地給七娘子行禮,“奴婢立春見過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讓開了半邊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來,她穿著簇新的嫩黃色貢緞襖、天青色提花馬麵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站在七娘子身邊,倒比她更像個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來,我一時眼拙倒認錯了。太太才午睡起來,還沒用過點心……我這就去回報。”說著,她就轉身急匆匆地進了堂屋,王媽媽帶著七娘子在地下站著,進進出出的丫鬟們就過來問。
  “王媽媽,這皮草是收到小庫房,還是收到官庫。”
  “太太說把荔枝窖藏起來,待到年節下再拿出來待客。可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發黑了,媽媽瞧著該怎麽辦?”
  “好媽媽,這一匹緞子搬進來的時候便髒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兩,媽媽可別來尋我們的麻煩。”
  七娘子就知道王媽媽是太太身邊的大紅人。王媽媽端著架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回著。
  “收到官中庫裏,這種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與你們吃了吧,便宜了你們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邊,不要入庫了,一會兒我問過了太太再做處置——你們做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織金麒麟緞一匹也要好幾十兩銀子,是淘噔得的?”
  丫鬟們就都低眉順眼地下去做事了。看來,王媽媽雖然是太太身邊的紅人,但人緣卻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會,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來。
  “七娘子快進去吧,太太聽說你來了,歡喜得很呢。媽媽,太太說,叫您看著這些小蹄子把年禮入庫了,一會兒再進來對賬。”
  七娘子依依不舍地望了王媽媽一眼,王媽媽就覺得自己有了些責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頭,鬆開了手,看著立春牽著七娘子進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轉頭看著小丫頭子們搬東西。
  七娘子進了堂屋,就覺得眼前一黑,險些看不見東西,立春牽著她轉過了一道屏風,屋內才重新亮堂起來——堂屋麵向正門的一側,裝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帶著她又轉過了一個多寶格,才掀起了玻璃珠簾子,笑著把七娘子牽進了一間明亮的臥室。
  臥室裏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個人,七娘子掃了他們一眼,見得有兩個小姐打扮的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兩三個仆婦打扮的丫頭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機子上,或是站在床後,屋內正當中是一張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鈿大床,床上躺了個小男孩,一個打扮華貴,麵孔富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那小男孩說話。
  “你七妹妹都來了,還不起來?隻是賴著作甚?”
  七娘子就規規矩矩的雙膝落地,磕了個頭,抬頭道,“小七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才轉過眼睛看她,眼裏帶了一點笑意,“哎,你長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轉向兩個姐姐。“小七給二姐請安。”
  “小七給五姐請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點點頭,受了她的半禮。俏麗的五娘子翻了個白眼,哼了聲,別開頭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頭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邊。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驚訝。她也沒有想到七娘子應對得這樣得體,挑不出一絲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樣,又轉頭哄著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兒,你瞧,小七長得與你一模一樣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七娘子。
  “娘騙我。”他嘟著嘴說。“這人分明和我一樣高。”
  “什麽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樣地說,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別被你五姐帶壞了,她沒規矩,你也跟著沒規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聲,盤著手把頭揚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說,“成日裏就聽得你們倆置氣了,五姐也不曉得讓著弟弟些。”
  九哥兒就得意起來,大太太繼續說,“九哥兒也不懂事,五姐脾氣不好,你就跟著學——回來告訴老爺,仔細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邊含著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穩穩地,聽著大太太和九哥兒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覺得有點沒趣。
  九哥兒溜下床,穿著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眾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響,還有五娘子椅子邊站著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兒小臉漲得通紅,走回大太太身邊一頭紮進她懷裏,再也不肯出來。
  大太太柔和地望著七娘子,拍打著九哥兒的背,問,“七娘子識字了沒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來說。
  “回太太話,小七沒有上學。”
  “是我事多,就給忘了。楊家的女兒,字都是要認得幾個的。”大太太說,“瞧你一臉的聰明,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過幾日,我和先生打個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學吧。”
  原本站在床邊的一個丫鬟趕忙就應了一聲,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著玉色雲緞襖子,渾身上下半新不舊,看來雖然沒有立春風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說話了,七娘子就站起來說,“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了笑,點點頭。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轉頭看著白露上前牽著七娘子走出門,連九哥兒都抬起頭,撇著嘴要看不看地瞄著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門,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兒到院子裏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臉色才沉了下來。
  “王媽媽人呢?”她問。
  王媽媽很快就進了裏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麽就把七娘子給帶回來了。”大太太吹著滾燙的熱茶,慢慢的問。
  王媽媽心頭一緊,很快,又放鬆下來。
  “回太太的話,”她就跪了下來,膝行著靠近了大太太,輕聲說,“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裏養。”
  大太太的眉頭就挑了起來。
  “怪了……”她喃喃地說,透過亮晶晶的玻璃窗望著院子裏九哥兒四處跑動的身影。“四姨娘怎麽忽然就好心起來了。”
  王媽媽已經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曉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沒有多說話,隻是垂著頭,等著大太太發問。
  大太太果然問,“九姨娘給了你多少好處?”
  王媽媽就把手腕上的金鐲子給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這金鐲子足足有三四兩重。
  “這是九姨娘壓箱底的首飾了。”王媽媽說,“我還記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與九哥兒,太太從手上拔了這個金鐲子賞給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遠。“一轉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媽媽就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九姨娘把壓箱底的首飾都送了出來,可見得是真心想讓七娘子到太太院子裏來養活了。四姨娘開出的條件,一定還沒有讓她心動……四姨娘是怎麽開的條件,又是為什麽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裏劃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來。
  晚上用飯的時候,大太太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著已是弱下去了。我想著,七娘子才六歲,這麽早就分院過活,沒個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將來到了婆家,難免被人瞧不起。”
  楊老爺想了想,才想起來,七娘子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
  “那你就看著辦吧。”他隨隨便便地說。“一個女兒家,認得幾個字,會繡幾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呢。”大太太柔聲說,“我想著,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個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細看,是個文靜的,正好和九哥兒做伴。”
  “你願意接到自己院子裏養活,那是最好。”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就變柔了。“隻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門,五姐再過幾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紀。還要再照管七娘子,實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為的還不都是這個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裏養活的事,就這麽定了下來。
  當晚,大太太就讓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雜物都收拾收拾,將西廂東邊的屋子收拾出來,進了臘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來住。
  “九姨娘還病在床上……”王媽媽有些躊躇。
  “要接,便是現在接來。”大太太有一絲不高興。“九姨娘究竟隻是姨娘罷了。快過世的人,身上都帶著晦氣,七娘子進了正院,你就打發她洗個澡,把晦氣洗掉。”
  王媽媽心頭有些發涼,“是。”
  大太太又換了笑臉,把九哥兒叫到身邊問,“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來住了,多了她陪你玩,開心嗎?”
  九哥兒眨著眼,看了看王媽媽。王媽媽的心,早就提了起來。
  “愛來不來。”九哥兒想了想,丟下這句話就又跑遠了。
  大太太輕笑起來。“這個九哥兒,真是……”
  她沒把話說完,王媽媽鬆了口氣,陪笑道,“九哥兒年紀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為小小年紀便被大太太養在身邊,九哥兒一點都不認生母和雙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來。
  “罷了,就讓七娘子住到年後吧。”她輕飄飄地說。“明日找個時辰,把九哥兒帶去見見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個樣子了,九哥兒也該去盡盡孝。”
  “太太賢惠。”王媽媽忙說。太太讓九哥兒去見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麽毛病,隻能稱讚大太太賢惠了。否則,生母病成那個樣子,兒子連見都不讓見一麵,大太太就顯得絕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臉頰,歎了口氣,“七娘子與九哥兒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認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楊二老爺在京城做官,卻把二太太丟在了對街的老宅子裏。二太太三五天總要過來竄竄門子,見了九哥兒,總是喜愛得摸了又摸。
  王媽媽的心又緊了起來,她尋思著,大太太到底什麽時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裏養活呢?
  總歸不是今天臨時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誰也琢磨不透。
  3探病
  七娘子雖然還沒被接到大太太那去養活,但她要挪窩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楊府。
  “大太太心慈,她這是怕七娘子沒了娘,就少了人教導。少了人教導,就……”九姨娘意味深長地說,“七娘子也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了。”
  七娘子說來才剛滿了六歲,九哥兒與二房的八娘子與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兒還隻是個孩子,八娘子連針都沒拿過。七娘子手上,就已經有了做針線做出的繭子了。
  四姨娘別開眼,微微笑了笑,沒有接九姨娘的話茬。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女人,看著不過是二十七八歲,卻穿了一身蓮青色隱芙蓉紋的對襟長襖,渾身上下,隻戴了一雙耳墜與一根銀鳳釵,越發顯得氣質是何等清貴。不知道的人,誰不說她是當家主母的氣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楊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著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說話。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直到三娘子帶著一臉的笑走了進來。
  她手上還抱了一個美人聳肩瓶,瓶裏插了一支新開的梅花,開得疏疏落落的,頓時就給這隻有藥味的屋子裏,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許久沒來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語先笑,圓圓的臉上,喜氣爭先恐後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幾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細地端詳著那支梅花。
  三娘子雖然說得客氣,但腳步隻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幾丈遠,便不肯再走進了。
  是怕被過了病氣吧……年紀到底還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個彎彎繞繞,還沒學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無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滿意地轉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櫃上頭,歪頭端詳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裏就缺這一支白梅呢!這一下冬意就出來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這美人聳肩瓶,看著像是鄭窯的瓶子,又上了雨過天晴釉……這個瓶子在外頭,足可以賣到四十多兩銀子。更別說才進了十一月,哪裏就能尋訪到開得這樣好的白梅?
  四姨娘終究是有些不滿的,雖然自己不說什麽,卻讓女兒來露了露富。
  九姨娘環視了一圈,看著泛黃的牆麵、鏽跡斑斑的鎖頭、黴蛀了的箱櫃,就咳嗽了起來,七娘子連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給她拍背。
  四姨娘臉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閃即逝。
  “七娘子孝順。”她誇獎。
  七娘子低眉順眼,“四姨娘過獎了。”
  “隻是,”四姨娘話鋒一轉,“這九姨娘雖然是生母,終究隻是個下人,七娘子要記得,尊卑有別。”
  她笑吟吟地看著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發厲害了。
  四姨娘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麽事,都是雲山霧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養育,又為什麽來露了一次富,說了這麽一句曖昧不明的話。
  她垂下眼,就要說話。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話頭。
  “姨娘,我去給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對四姨娘點了點頭,便匆匆走到外間,瞪著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不是個貪圖富貴的,她也不大愛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東西。但是大太太屋裏,連一根草都是有來曆的,而九姨娘就隻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過是一文兩文的事。
  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九姨娘生了九哥兒,九哥兒又被大太太養到了屋裏,認作了親生兒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狹小了點,九哥兒長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這樣落魄,難保心裏不會有什麽怨言。
  七娘子忽然渾身發冷,不曉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她原來以為,自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不看僧麵看佛麵,大太太於情於理,都應該把她接到膝下養大。畢竟她和九哥兒之間的血脈聯係是斬都斬不斷,他們幾乎生得一模一樣……若是隨便指了個姨娘來養育,九哥兒長大了,難免難堪。而大太太也應該把她教成一個上得了台盤、恭順聽話的大家小姐,將來到了夫家,才不至於給楊家未來的家主丟臉。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實在懶得再花費心機去造就一個庶女,更何況,都在九姨娘膝下養到六歲了,和大太太再怎麽親,心裏也是先有生母的。
  說不定,大太太一開始就沒想要她,所以才沒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現在要她過去,也不過是方便收拾罷了。
  可如果是這樣,大太太大可順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裏。來年想個辦法,等她出了什麽事,再說聲四姨娘教養不力,她畢竟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也有幾分體麵,大老爺會不高興,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媽媽才聽說四姨娘來坐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地過來了,九姨娘隻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養她的事,她就帶著自己進了主屋。大太太,多半還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麽別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對著茶壺苦笑著,倒了淺淺的一杯茶進了裏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說話。
  “……到底是你肚子裏養出來的人,你成了這個樣子,那邊連句話都沒有……”
  九姨娘見招拆招,“四姨娘剛才還說了,尊卑有別。”
  “可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話都是兩頭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從他落了地,你就沒見過他吧,現在都長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靜地端過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過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哎,就長得和七娘子一個樣!”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們是雙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七妹妹笑什麽?”三娘子嬌憨地問,“可是見了這白梅,心裏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時等閑看不到這麽稀罕的東西。”
  楊老爺今年剛連任了江南總督,手底下的織造府、鹽鐵司,都是賺錢似聚寶盆的好地方。楊二爺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貴的翰林學士,前途無量。兩個楊府加在一起,就占了一條街,這條街就叫二楊街。楊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戶,怎麽連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說,每年冬天,楊老爺都帶著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時候一住就是半個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這話,是指名道姓,當麵打臉地說七娘子不得寵。
  七娘子一揚眉。
  “三姐客氣了……我平時光顧著伺候姨娘,的確是無心這些玩物。這個美人聳肩瓶子,也是好東西吧?”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得意,到底還小,不曉得收斂。
  “外頭要賣到一百多兩呢。”
  “唉,這樣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紀小不懂事,隨隨便便就拿到我們這裏來。若是摔碎了,算誰的……四姨娘也不攔著點?”
  四姨娘滿臉是笑,寵溺地望著女兒。
  “我說話,她哪裏會聽。一心惦記著七妹妹,撿了個瓶子就裝了來。”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們屋裏貴重的東西都是有數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四姨娘說得更直接:這瓶子就是爛大街的貨,在我們屋裏,沒有誰把它當回事。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對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謝過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愛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綻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別和三姐這麽客氣,你在南偏院長年累月的也不出門,做姐姐的照顧你,是應該的。”
  七娘子就算修養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悅起來。
  三娘子看著喜眉喜眼,其實……
  大家又說了一會話,最終,四姨娘起身告辭。
  到末了也沒說到底是為什麽來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過晚飯,九姨娘靠在枕邊似睡非睡,秋楓不知道去哪裏鑽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懇懇,在廊下煎藥。
  自打那天王媽媽來過了,她便隻在廊下煎藥。九姨娘說了好幾次,“我們這人手少,沒那麽多規矩。”
  立夏隻說,“不能讓九姨娘丟臉。”
  那一日王媽媽過來,眼底一直是透著一股優越,這勢利,在楊府內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這樣失寵了的姨娘,和王媽媽比,那就是腳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內小風爐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憐憫:是要落魄到什麽地步,才得把風爐搬到屋子裏,不然,顧得了這邊,就顧不了那邊。
  有些人可以習慣輕視,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員,立夏也是。
  九姨娘歎了口氣,也沒有再堅持。她望著小立櫃上的美人聳肩瓶,眼底漸漸透出疑惑。
  七娘子見狀,忙細心請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麽。”
  九姨娘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慈愛地望著女兒,眼眶微熱,若不是自己沒有死,大太太一定會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賤命一條,想死還這麽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著說,“這次拉了三娘子來說了這麽多話,我聽著……倒像是幫我們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七娘子甚至暗地裏懷疑,九姨娘一等年後自己搬進主院,便會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從產後就一直病到現在,再健壯的身體,也掏空了。現下還支持著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楊家就一個男丁九哥兒,身為九哥兒的雙生姐姐,還是有些特權的。至少,大太太在考慮自己下落的時候,就不會隨手塞給哪個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慮到九哥兒的心情,以及老爺的心情……畢竟是雙生姐姐,愛屋及烏,總是有一點的。等到九姨娘雙眼一閉,沒準恩典就來了。
  大太太小氣得都不肯讓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話說回來,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氣成這樣,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現,或許會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兒的親娘,讓大太太心裏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姨娘來養她的……她的敵人已經夠強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著四處串門,無聲地宣揚起大太太之前是多麽苛待她們母女。大老爺那裏,她也一向很說的上話,到時候驚動了大老爺,大太太就很難解釋了。
  所以王媽媽才來得這麽急,那個金鐲子,她才收得那麽幹脆。
  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為什麽要這麽無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為什麽要來坐坐。
  深宅大院裏可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心。四姨娘這麽做,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歎了口氣。
  “想太多,也沒用的。”她咳嗽了兩聲。“咱們隻能任人擺布……那也要被太太擺布,太太養了九哥兒,對我們就不會太絕情。這不是還讓你回來陪我住到年後嗎。”
  大太太在這件事上,還是夠意思的。本來著急上火讓她當晚就收拾東西,七娘子還頗為不舍。如今能陪到年後,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歲……
  她心裏就酸楚起來。
  九姨娘雖然從來沒有得寵過,也從來沒有寬裕過,但對她這個女兒,卻是盡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極為舍得。
  九姨娘看著女兒,心裏卻極寬慰。
  “太太肯發話,我就放心了。”她輕輕地說。“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軟的。”所以,才老鬧得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
  大太太身邊就是少了個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時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邊,就有些慌亂起來了。親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兒……聽說是個天真無邪的。
  正是小七出頭的好機會!
  賣上幾次好,獻上幾次忠,大太太自然會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沒了娘,深宅大院裏,能靠的隻有九哥,隻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嬌養起來,免得還要花費心思去籠絡。
  但這樣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著笑望向女兒。
  小七有一雙大眼,黑嗔嗔的,極是可人,麵孔雖然還很稚氣,但也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眉眼有楊老爺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討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長相,討喜。
  性子又穩重,又有心計,不是那等一被挑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輕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裏,應當能平安長大的。到時候再說個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麵子上,怎麽都會找一門不錯的親事的。
  女人一輩子,還不就是這麽一回事?
  “無論如何,能養在大太太屋裏,是你的福分。將來……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帶吃力地說。“瞧初娘子,帶過去的陪嫁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在錢上,倒不小氣。”
  唯獨對她們母女,多年來分分克扣,處處刁難,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會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無比清晰。“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七娘子淚盈於睫。
  “我是庶女,九哥兒是嫡子……我當然聽九哥兒的話。”她乖巧地說。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雖然不是那樣的人,但聽她親口說出來,總是多一重保證。小七不會和九哥兒套近乎,不會給九哥兒添麻煩,也就不會給自己惹禍上身。
  “乖乖的,不要爭閑氣。”她的意識已漸漸模糊了,卻還囑咐著。“忍得一時,風平浪靜……”
  真想看看九哥兒的模樣!
  4喪事
  九姨娘的辦得還算隆重。
  生前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九哥兒的生母,九哥兒過繼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喪事,花了三百兩銀子。
  是前幾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過是草草買了一口棺材,沒讓她被草席裹著,也沒有進楊家的私墓,到亂葬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楊家停了七天的靈,這才把靈柩運去寶雞,立夏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消息,告訴七娘子,九姨娘的墳定了,就在楊家祠堂後頭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的小角落裏,雖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頭也有姓氏,將來九哥祭拜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生母的墳。
  大老爺還親自來給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爺過來了,姨娘們,也就跟著出動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過來的,兩個人都握著七娘子的手,說了些惋惜的話。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睜著眼說瞎話,九姨娘的長相在楊府姨娘裏,不過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為楊家誕育兒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點驚訝,又有一絲欣賞。
  五姨娘上過香,擦著眼睛,“沒想到九姨娘去得這麽早……唉,當年她進府繡花的時候,才止十八歲。”
  九姨娘原是進府做繡娘的,早前也說過一門親,還沒過門夫婿就沒了,因此她進府繡了兩年花,才被大老爺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兒。
  五姨娘這話要比大姨娘還陰險,大姨娘隻不過想勾起七娘子對大太太的不滿,五姨娘這話,卻是隱隱指責大老爺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說幾句綿裏藏針的話出來。
  她就想到九姨娘這時候,總會一把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手心連一絲絲溫度都沒有,無言地告誡著七娘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七娘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姨娘五姨娘齊齊一怔。
  她們都是大太太的貼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現在也常到主屋走動,服侍大太太,與九哥兒相處的時間很多。對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兒前幾年還小,性子很驕縱,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麽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來。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議論:到底是九姨娘的種,哭起來那滿麵涕淚的下作樣,與九姨娘是如出一轍。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從家哭到下轎,從下轎哭進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淚沾得到處都是,大老爺嫌棄得當晚就睡在三姨娘屋裏,碰都沒碰九姨娘。
  私底下,這個笑話傳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來卻不是這樣。
  兩行眼淚靜靜地滑下臉頰,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著的迎春花,孱弱嬌嫩,又那樣精致。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別哭了。仔細別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她的手仿若一朵才開的白蘭花。
  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眯起眼,笑得更為親切。
  “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
  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麵,但一直無兒無女,在後院裏就像是無根的浮萍,隻能靠著大太太討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爆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
  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
  “多謝大姨娘。”她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身。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受她的禮。“將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
  “哪裏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隻管來問我們就是了。”
  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
  還在正月裏,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隻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還是薑黃色的襖子,隻有鬢邊插了一朵白花。
  梁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簷下望著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
  “七娘子。”她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
  七娘子連忙也露出一個笑。
  “梁媽媽好。”
  “七娘子好。”梁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內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才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這幾天忙得厲害。”七娘子露出了一點疲憊。“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媽媽眼中閃過了然。
  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著一層簾子。才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麽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紀,話倒是說得很婉轉。
  梁媽媽就笑了。“七娘子別是認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
  “倒不認床。”七娘子柔柔地說,她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嘴角都要翹起來。“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
  梁媽媽嘴角就不由得被這柔柔的聲音帶得上翹了。“噯,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
  她又問七娘子,“七娘子現下跟著哪兒吃飯?”
  梁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梁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後,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透了。
  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於落下胃病。
  七娘子雲淡風輕,“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
  梁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個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肉似的,並沒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台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嬌嫩了。那,大太太就為難了。“四姨娘去了嗎?”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媽媽溫溫笑著,“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著動靜。”梁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布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她。
  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麽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
  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動作了。
  “太太,”梁媽媽又說,“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體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
  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裏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露對坐在床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床。
  九哥兒就是愛賴床,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說。“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嫋嫋娜娜,看得梁媽媽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長大了。”她笑吟吟地說,“是個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媽媽隻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說,“我看,就讓她去七娘子身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麽人,你看著挑了。”
  楊府女兒身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粗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裏,身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時候,身邊隻帶了立夏。
  “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
  白露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處,初娘子十歲後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衣服,堂屋哪裏放得下。
  因為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隻好先堆在門外,等裏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
  四處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裏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裏,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
  眾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裏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
  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美人榻上靠著看,大太太笑著與梁媽媽嘮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
  “給母親請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鬢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來了。”
  “是。”七娘子抬手順了順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抬也沒抬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九哥,你親姐姐來了。”
  九哥抬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著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來看了她一次,也隻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著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為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梁媽媽。
  “一會兒讓人給她量身做幾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她穿幾天等新衣服來了,再換。”
  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裏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還有什麽九姨娘給的物事。
  梁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麽名貴首飾。
  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女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無邪的笑顏,柔柔地道,“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梁媽媽。”
  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
  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裏,雖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寧可把她交給別人來養了。
  “以後日日在一處,倒不必這麽客氣。”她說。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
  “娘!”她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著。“我的衣服才不要給人!”
  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頭望著腳尖,露出了些局促,但脊背還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帶著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裏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裏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著,極少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著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別說曆年來有什麽大戶人家的女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麵陪客。
  按理,這兩個人比較起來,五娘子才應該是那個大度從容的,七娘子才是那個小氣任性的。
  可現在卻像是反了過來,七娘子從從容容,雖然有些尷尬,但卻不顯得過分靦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幾件給妹妹,又礙著你什麽了?”她的聲音軟軟的,但是裏頭的鋒芒,誰都聽出來了,連九哥都停下筆看了過來。“五娘子怎麽不學學你大姐姐?”
  初娘子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沒了娘,又是這些子女中排行最長的,自小就養在大太太膝下。從來行事都是大方得體,對姐妹們熱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極是舍不得,哭濕了好幾條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說話了,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別開頭不看大太太。
  梁媽媽忙笑道,“七娘子,那頭的箱籠,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福了福身,又與姐妹們點點頭,回身與梁媽媽一起出了正屋。
  她連眼尾都沒有望過九哥兒。
  九哥兒撇撇嘴,無趣起來,埋首又畫畫,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五姐,我畫一個九連環送你呀?”他問,清朗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內沉寂的氣氛。
  五娘子擠出一個笑,看了看九哥兒的畫,摸摸他的頭,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湊趣道,“九哥兒是個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著這三個兒女,口中卻是淡淡的,“我們楊家的兒女,本當就是這樣和睦。”
  二娘子垂頭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5風波
  楊府占了一整條二楊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幾百人在裏頭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局促,又陳舊。
  七娘子搬到正院來,倒是得了一整個西偏院。
  這是個小小的院子,從正院堂屋一側開了個小門,經過抄手遊廊通進來,北邊是一溜三間青瓦房,南邊則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籠塞得滿滿的,一時也不知該怎麽騰,她隻得了北邊的這三間,與東西邊的兩間小耳房。
  隻是這小小的五間屋子,對七娘子來說已是很大了,她從南偏院帶來的箱籠,在臥房靠窗牆邊一字排開,屋內都顯得空空的。
  屋裏已有了一張酸枝木螺鈿床,隻是不如正屋那邊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卻覺得單從料子來看,與大太太睡的那張床沒多少不同。
  “這還是初娘子睡過的。”梁媽媽眼裏帶了一絲懷念。“當時那麽小小的抱來,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媽媽說這話,不無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雖然刻薄了些,但在錢財上,倒也真的不小氣。
  楊家畢竟是名門世家,這點錢,大太太倒是舍得的。
  梁媽媽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又道,“今日來得急了些,有些家具還沒搬過來,我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來,“辛苦梁媽媽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對梁媽媽行禮了。但謝意還是要表達的,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紅人,她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給你麵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這個道理。
  梁媽媽聽她語氣誠摯,唇邊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親昵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們楊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門,正院的小姐,做派當然不能與姨娘房裏的那些個庶女一樣,你也要快些立起規矩來,免得,被人笑話。”
  梁媽媽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一定不會讓太太丟臉的。”她輕聲細語地說。
  梁媽媽就笑著出去了,找王媽媽商量,給七娘子屋裏添多少擺設。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櫃給了她吧。”梁媽媽說。
  王媽媽有些猶豫。“雕工很精致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媽媽又去問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興。“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尋些好東西給她擺在桌上吧。白露回來與我說,九姨娘房裏最值錢的,還是三娘子拿去的一個美人聳肩瓶。”
  梁媽媽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對牌進了百芳園,找管庫房的藥媽媽嘀咕了半天。藥媽媽帶了鑰匙與一群健壯的青年媳婦,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櫃,與十數個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媽媽們了。”七娘子誠懇地道謝。
  這些媽媽們笑著應了是,卻沒有走。
  立夏有些慌亂地掃了眼七娘子。梁媽媽和藥媽媽笑眯眯地站在一邊,看著七娘子的反應。
  七娘子知道規矩,這樣的重活,按例,姑娘們都是要給賞錢的。
  但是她身邊是一兩銀子都沒有了,隻有九姨娘給的幾個鐲子,也都是不值錢的貨色。
  再說,總不能一人發一個鐲子吧?那成何體統。
  她有些為難,咬了咬唇,就要硬著頭皮送客。
  白露忽然從屋外進來,笑吟吟地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零碎銀子,“辛苦眾位媽媽了,這裏有些銀子,媽媽們拿去打酒喝,媽媽們別嫌棄少。”
  媽媽們的笑更真心了,紛紛說,“七娘子大方,謝過七娘子。”魚貫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著笑吟吟的白露,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緞襖,隻有手上戴了一對碧玉鐲子,看起來很樸素,臉上的笑卻讓人很舒服,她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對梁媽媽說,“太太說,七娘子沒什麽好衣裳,請了纖秀坊的人來給七娘子做衣服,不過纖秀坊的人今日過不來了,請梁媽媽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幾件出來,先給七娘子換上。”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產業,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氣,大太太讓纖秀坊的人給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給她體麵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隻得十幾套纖秀坊的新衣服。
  梁媽媽笑吟吟地說,“好,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藥媽媽出了屋子,白露猶豫了一下,與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頭們的住處。”便跟了出去。
  梁媽媽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門處立著等她。
  “幹媽。”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纖瘦了些。”梁媽媽未語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飯的時候,別讓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禮。”
  白露就低下頭細細地應了聲是。
  “你是大太太屋裏的人,到了七娘子那裏,也要像個大太太屋裏的樣子。”梁媽媽和氣地囑咐,“剛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愛重你,你才有臉麵……七娘子現在雖苦,熬過了兩年等九哥兒大了,也就越來越有臉麵了。”
  白露抿著嘴笑了笑。
  “我不會給幹媽丟臉的。”
  梁媽媽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轉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鑰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兒似的,“也舍得。大太太這樣大方的主母,滿蘇州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纖秀坊做一套衣裳,造價百兩以上,那是常有的事,還不算師父的工錢。大太太這一次,的確是很大手筆。
  大太太眯著眼,沒有搭理梁媽媽的話茬,而是說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性子,小小年紀,什麽不學,學會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虛做派,女紅、詩詞,沒一樣拿的出手的。我想著,要找個嚴厲些的媽媽帶著,殺殺她的傲氣。”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兒,三十歲上才得了這麽一個,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寶,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裏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現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媽媽有些為五娘子難過,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兒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現下七娘子才來,就給五娘子換嬤嬤,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要怎麽編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強道,“再看一段吧。”她低頭合了合杯蓋,漫不經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來,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過來。”
  八娘子與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隻差了半個時辰不到,現在也是六歲,被二太太教養得很好,是個乖巧知禮的大家閨秀。
  梁媽媽一時不查,就要順嘴誇一誇二太太的用心,但細一琢磨,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臨時起的意,還不到兩個時辰呢……”她審慎地說。更別說五娘子鬧別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幾柱香之前才出的,怎麽這二太太現在就知道了,還送了衣服來。
  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臉?
  大太太麵上還在笑,眼神卻帶著一絲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們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裏的多些,也難怪知道得這麽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體格倒也相近,有了這個,不必再拿五娘子的舊衣了。也免得這丫頭又鬧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雖然二太太的做法,讓人心裏膩歪,但也是好心,梁媽媽拆開包袱看了看,裏頭隻有三四件襖裙,都是這個天氣穿的,顏色有天青的,有淡藍的,很得體,又照顧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顯得過於素淡。
  “二太太行事還是這麽著,有章法裏,又透著沒章法。”她低著頭笑了,“您也別和她計較,她的心思,誰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計較起來,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沒好氣,卻是衝立春點了點頭,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媽媽才陪著大太太坐了一會,王媽媽便進來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過蘇州,給老爺下了帖子,又派了人來給您請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乃是地方豪門,與楊老爺的關係一向也不錯,又是楊老爺的下屬,是非見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妝,到堂屋坐下,和來人說了幾句話,又賞了些物事,忽然就聽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囂。
  她皺了皺眉,看了梁媽媽一眼。
  梁媽媽就笑著說,“讓您見笑了,西偏院養著幾頭調皮的貓兒,時不時,就鬧出些動靜來。”
  “我們家太太也是極愛貓的,這次老爺上京,還特意為她尋訪了幾頭名貴的雲貓!”王家來請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著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她們前腳才走,後腳,大太太就拉下了臉。
  這大宅門裏,平日裏誰不是安安靜靜,輕輕巧巧的?沒日沒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戲台,不是宅門。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難道看錯了她?她還沒叫人去問,立春便進了堂屋。
  她身後還跟著滿麵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臉安詳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臉色更難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過來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當然,受盡寵愛的樣子。
  大太太強忍著沒有推開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麵現尷尬,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望著自己的腳尖,也不說話。
  “到底怎麽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氣。
  立春沒辦法,隻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裏,七娘子正看著小丫頭們灑掃屋子,擺放桌椅。因為箱櫃都還沒收拾好,隻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過來,交代了這裏頭有幾件衣服,都是什麽顏色,又叫七娘子見了二太太,別忘記謝謝她送來的衣服。
  七娘子正聽著時,五娘子來了。
  五娘子是獨個兒來的,把丫鬟穀雨留在了門外。
  一進門,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搶下剪子的時候,五娘子已經剪壞了好幾件衣裳,還剪掉了來攔阻的白露半邊的發辮,所以才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說,她長得很俏麗,即使這樣生氣,也別有一番活潑的韻味。“娘——你說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問過我!”
  大太太扶額長歎。
  梁媽媽都站起身來,不敢說話了。
  七娘子靜靜地站在立春身邊,聽著她無奈的敘述,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怒容。好像這事天天有,日日有,並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媽媽,卻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門口的珠簾,二娘子走了進來。
  “娘。”
  “二姐。”
  “二娘子。”
  眾人紛紛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給大太太請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轉頭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著做什麽?坐。”
  七娘子抬起頭望著二娘子,輕聲道,“五姐沒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錯了事,不敢坐,也是當然的。”二娘子擺了擺手,神色稍緩。“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強緩下了怒容,衝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杆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邊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來。
  “那包袱裏,是你二嬸給七娘子送來的衣裳。”她輕聲說,“都是名貴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兩銀子。”
  五娘子乍現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還以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這才趕來救場。
  眼下看來,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場罰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來求求情,母親說不定也就心軟了,說她幾句,也就這麽揭過這事兒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願,開口為五娘子解圍,“母親,這樣的小事,您就別動怒了。五姐隻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沒來得及解釋。”
  二娘子心中一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細了一分。
  七娘子雖然看著平靜,眼底卻有壓不住的焦急。
  6請安
  大太太歎了口氣,點了點五娘子的額頭,揮了揮手。
  五娘子連忙又給大太太行了一個禮,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對麵。
  眼下也快到晚飯時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兒來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開口說話,門外就傳來了九哥歡快的笑聲。
  九哥到了開蒙的時候,這陣子,每日裏下午都要去跟著先生讀上兩三個時辰的書,大太太費盡心機,為他找了個極和氣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學回來,總是十分高興。
  “娘!娘!”他闖進了堂屋,直撲到大太太懷裏。“今日先生誇我字寫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臉蛋圓滾滾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笑得十分興奮。
  大太太的臉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來,這才下地給姐姐們行禮。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愛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邊,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處汙漬。
  “以後寫字的時候小心點,別把墨汁到處亂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臉色不對,就小小聲問二娘子,“二姐,五姐怎麽了?又惹娘生氣?”
  五娘子本來僵冷的臉色就鬆動了,被九哥膽怯的態度惹得露了一絲笑意,“小家夥說我壞話?過來,給我擰擰你的臉!”
  九哥護住臉,怎麽都不肯過去,五娘子就身拿他,兩姐弟滿屋子亂竄,笑聲不絕於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絲笑意,屋裏的氣氛,無形間就鬆動了開來。
  立春鬆了一口氣:她是最尷尬的那個,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訴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氣來,五娘子遷怒於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邊,一邊為她捶背,一邊說起了笑話。
  不一會,姨娘們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著給大太太和小姐們問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後。
  五姨娘和七姨娘聯袂而至,七姨娘身邊還牽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見過大太太,又給姐姐們行禮,七娘子也站起身給六娘子行了禮,往下挪了一個位置,讓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頭微皺,卻也沒有說什麽。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幾個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著互相點了點頭。
  楊家畢竟是江南豪門,麵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裏,從來都是申初二刻用飯,申初一刻前後也就讓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會兒,四姨娘才帶著三娘子與四娘子進了正屋。
  “我來遲了,請太太責罰。”四姨娘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給大太太請了安。三娘子臉上還是喜氣盈盈,四娘子卻是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誰欠了她什麽要緊的物事沒有還。
  大太太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兒多。”便把這一章揭了過去。四姨娘給大太太磕過頭,又給小姐們見了禮,這才對七娘子說,“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還習慣?”
  七娘子忙笑著說,“習慣的,習慣的。”便不再找別的話與四姨娘說。
  四姨娘眼底閃過一絲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看了看鍾,問,“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媽媽忙說,“今日遣人去問的時候,倒沒說什麽。”
  話音剛落,八姨娘就喘著氣,扶著個小丫頭走進了堂屋。
  “……才要出門時,又嘔吐起來,足足鬧得換了衣服,才能過來,請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憐地說,作勢要跪下。
  “懷著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說。
  楊老爺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個女兒,才隻有九哥這個獨苗,若是八姨娘能夠生下兒子,大太太也是高興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嬌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問了幾個女兒在家學的事,又對七娘子道,“你明日裏也跟著姐姐們去上學吧,六歲了,也該認得幾個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順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沒什麽事,就叫眾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來服侍大太太用飯的,沒有走,八姨娘最嬌弱,等不得大太太一聲,先扶著小丫鬟的肩膀走遠了。她是懷著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會和她計較這個。
  四姨娘也就帶著女兒們要走,三娘子起身時,笑眉笑眼地對七娘子說,“七妹,這麽冷的天,怎麽穿得這樣單?我有件灰鼠鬥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棄,姐姐回頭就給你送來?”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頭不說話,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銳利如刀。
  其實,這事兒根本誰也沒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起身笑著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帶詫異地望著她。
  “母親已經找了纖秀坊的師傅給我做新衣服,怕是這幾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領了。”七娘子露出真誠的笑容,“明日到學堂,還請三姐多加照顧。”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著抽回了手。
  “哪裏的話,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顧才好。”她若有若無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對大太太行了禮,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趕忙跟著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從頭到尾,都不敢抬頭。大太太掃了她一眼,歎了口氣。
  還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臉豈不是都丟光了?這事要傳到楊老爺那裏,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飯吧。”她疲憊地說,“立春打發九哥兒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兒,往淨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後,七娘子忙跟到了她們後頭。
  九哥兒眨巴著眼,倒不曾出聲,隻是在立春給他洗手時扭來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皺起眉,冷冷地看著九哥兒,九哥兒倒也有幾分怕他,就安靜了下來。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著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殘水,把白錫水壺裏的熱水倒了一盆底,又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內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楊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邊洗手一邊說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麽不去剪楊珊的?柿子揀軟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氣很重,七娘子不禁訝異地看著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對她的注視,並不以為意。
  五娘子有絲羞愧,低下頭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見外?”二娘子把手伸給清明,清明拿著白布,仔細地揩拭著那柔嫩的雙手。“七妹妹進了正院,就是你的親妹妹,以後再和她為難,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雖然對著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臉,但卻像是很怕這個二姐,低下頭唯唯地應諾著。
  穀雨上前接過了清明的差事,潑水倒水,請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長地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帶著清明出了淨房。
  房裏就隻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穀雨了。
  五娘子低頭用力搓洗著雙手,搓得手都紅了,才悶悶地道,“楊棋,你仔細著。”
  “我自當仔細。”七娘子不以為忤。
  和七娘子說話,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歡她,她是這麽軟,你討厭她,她也還是這麽軟。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無名火,她把手伸給穀雨擦幹,哼了一聲,就帶著穀雨離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著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聲,提了提白錫水壺,很輕鬆地便提了起來。
  壺裏沒有殘水了,想來,往日裏隻預備這三個少爺小姐洗手,也隻有這麽多的分量。
  七娘子沒來由地就有一點委屈。
  她看著沉重的白銀荷花盆裏蕩漾著的清水,猶豫著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後忽然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白露站在門口,她的頭發已經重新挽起了兩個丫頭髻,大小不一,倒有幾分俏皮,換上了新的蔥綠色襖裙,看著雖然有些慌張,卻也上得了台盤。
  “我來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猶帶喘息,手中拎了個小小的黃銅水壺。
  七娘子眼圈有些發熱,她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白露是大太太屋裏出來的,對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規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潑了殘水,倒了一盆熱水,又拿起了一塊白布等著。
  七娘子把手伸進水裏,感受著暖融融的溫水在指間流動,忽然就感慨起來。
  這幾年來,她和九姨娘相依為命,洗完手用手絹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裏想得到大太太屋裏行事的規矩是這麽奢靡,這些白布用完了就丟到地上,想來是不會再用第二次的了。
  這才是真正的豪門。
  七娘子把手伸給了白露,白露仔仔細細地揩拭了,跟著七娘子走出了淨房。
  “餘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輕聲對七娘子解說。
  她現在初來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裏的規矩。
  七娘子點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麽,就轉進了飯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飯桌一向是擺在堂屋西次間,這裏除了一日三餐用飯之外,並沒有別的用途,四壁擺放著博古架,兩張小小的方桌擺在屋中,大太太帶著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對坐。
  “七妹來了。”大太太笑著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麵對麵,九哥對她扮了個鬼臉。七娘子忍著不敢笑,九哥就覺得有些乏味,扭過頭與立春說話。
  大太太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楊家雖然是江南數得著的豪門,但一向是詩書傳家,行事作風,與乍富新貴差別很大。晚飯不過是八菜二湯,但樣樣都做得很精致,分量雖然不多,三個人分卻正好。廚房想來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隻吃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實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半碗飯,不過是填填肚子而已,說飽,倒還未必。
  吃過飯,換了茶來,三人對坐著品茶,安安靜靜的一句話都沒有。就連九哥,也是細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幾分放心:大太太在教養九哥上,還是很用心的。
  吃過飯,三個姑娘結伴回房。
  楊府占地很大,姑娘們過了八歲,就各自住到百芳園的小繡樓裏去,不過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頭肉,一直還住在主屋東偏院,九哥最受寵,與大太太住在一屋裏。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園子裏的一片竹林裏,她住的小樓有個好名字,叫做幽篁裏。
  倒是比瀟湘館來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來寡言少語,才出了堂屋,便扶著清明拐出了垂花門。七娘子對五娘子點了點頭,也就轉身走開。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錯,心裏肯定憋著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說什麽,多說,反而多錯。
  西偏院已經被拾掇得很幹淨了,進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裏透出的隱隱燈火,兩邊的小耳房也亮著燈,七娘子停下腳步問白露,“怎麽安排的?”
  白露不動聲色,“幾個婆子平日裏都是回去睡覺的,東邊耳房做了淨房,倒座南房騰出了兩間,四個小丫鬟歇在裏麵,我與立夏不值夜的時候,就睡在西邊耳房裏。”
  怎麽把被塞得滿滿的倒座南房騰出兩間來,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沒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來。立夏又是個沒經事的,白露一個人把事兒安頓成這樣,可見得是個能幹的。
  七娘子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們兩個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與白露一道進了主屋。
  堂屋正當中,擺了酸枝木八仙桌,兩三張圓凳隨意地放在桌邊,桌上擺著大理石小屏風,燭台上立著三四根蠟燭,屋內很亮堂。屋角放了兩個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擺著些瓶罐,博古架中間空出的牆麵上掛著一幅對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會兒,才低頭稱謝。她沒想到七娘子能覺得出好。
  還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責怪自己。
  “對聯是哪裏拿來的?”七娘子一邊往裏屋走,一邊問。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後,說著,“您才進了正院,她就打發人送了來。”
  七娘子已經走進了東裏間,那是她的臥室。
  才進臥室,她就愣住了。
  臥室當中也放了張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盤銀子,帶著霜的銀錠子碼得整整齊齊,在燭光下閃著異樣的光。
  7私房
  “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問,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著一盤子葡萄走進來,聽到了七娘子話裏的尾巴,便說,“這是四姨娘送來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說,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聲音裏帶了一絲委屈。霜降是個快嘴,想來,也說了不少不中聽的話。
  “退回去。”七娘子的聲音如冬風一樣冷。“她還送了什麽來?”
  立夏忙搖搖頭,又指了指床上的一個彈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對聯,又送了些衣物來,我們還沒拆。”
  看來,五娘子撒潑的事誰也沒瞞過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數的。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這盤銀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裏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這盤銀子來,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將來要受四姨娘的鉗製不說,轉頭到了楊老爺那裏,就是個話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臉,不把氣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誰身上?
  這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她端起銀子,就出了院門。
  七娘子和立夏這才能坐下說話。
  “立夏,”七娘子在桌邊坐下,和顏悅色地把小丫頭喊到了身邊,“今日沒受什麽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是喜歡立夏這一點,沉得住氣,又不愛撒謊,比較老實。
  “我們初來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應當的。”七娘子緩緩地說,“你要多跟著白露,學學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誰來問你,你都不要多說什麽。”
  若是被拿住了話柄,這事鬧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沒臉,她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再說,這事其實還在於她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覺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話,那就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為她說幾句話,還是講不來的事呢。
  立夏眨著眼,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歎了口氣。
  豪門,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來的包袱拆開吧。”二娘子的好意,與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須要收下的。
  立夏就過去拆開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開給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來的衣服,雖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貴,但尺寸倒是正合適,一件薑黃色的貢緞襖子,七娘子很喜歡,現場就要穿上試試。
  立夏一抖衣服,幾個小小的物事就滾到了地上,撞擊著青石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撿起來給七娘子看。
  是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約有四兩。”立夏掂了掂,把銀錠子放到桌上,又把餘下的兩件天藍色、暗紅色的衣裳抖開。天藍色的褙子裏又跌出兩個銀錠子。
  七娘子捏著這六兩銀子,感慨萬千。
  當晚等白露回來了,她便塞給白露二兩。
  “白天多虧你解圍了。”她說得含蓄,“我不比姐妹們有錢,這二兩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銀子發下來,再補你的。”
  白露慌忙推開七娘子的手,“並沒有那麽多,況且,這也是奴婢應當做的。”
  “這該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堅持,“快收下,否則月底給你四兩。”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過了七娘子的銀子。
  七娘子又拿過一個小匣子,當著她的麵,把四兩銀子放了進去。
  這是個破舊的樟木匣,裏頭空空的,隻有這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七娘子對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總是慢慢過的。到了西偏院,咱們就慢慢的把日子越過越好。”
  立夏高興地應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沒有私房錢這個說法。
  白露眼神微黯:雖然沒有明說,但在正院,小姐們每個月的月例是四兩,比姨娘屋裏的小姐們多了二兩不說,大太太想起來,時不時還會給她們送錢。二娘子的錢匣滿滿當當的,好幾次她送錢去,二娘子隨手就賞她半個銀錠子。
  她望著燈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來。七娘子說得不錯,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來,梳洗過了,梁媽媽親自送了兩件衣裳過來。
  “本待昨晚送的,卻耽擱了,我改了改,應該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說。
  七娘子連聲道謝,“勞煩媽媽想著。”改衣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媽媽讓誰改了,自己拿來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謝謝她。
  梁媽媽看了看掛在屏風上的天藍色褙子,眼神一閃。
  “這是二姐昨日送來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內熱呢。”
  七娘子說話挺好聽的,本來尷尬的事,這麽一說倒顯得二娘子熱心腸。梁媽媽眼彎彎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這麽想就好了。”
  說完回了堂屋,大太太還睡在床上,九哥在一邊穿衣裳,笨手笨腳的,偏還不要人幫,大太太看得眼裏隻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媽媽就把七娘子的話說了,“是個會說話的。”
  大太太點點頭,“能這麽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懶懶地坐起身,梁媽媽上前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讓纖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來吧,前幾年四姨娘管著內院,沒少克扣她們母女的月例銀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麽!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會說什麽的。”
  梁媽媽小心地道,“五姐也鬧著要做新衣裳呢。”
  “胡鬧!”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還沒和她算賬呢。吃了飯讓人過去打穀雨幾下,叫她知道厲害——這麽大了,行事也沒個分寸。”
  “……是。”梁媽媽不說什麽了,這要擱在別的姑娘頭上,就不是打丫鬟幾下的事了,大太太寵五娘子,也著實是寵得厲害。
  “索性給姐妹們都做幾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說親的人,跟我出去行走,總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帶著給五姐做幾件,也免得她又鬧。”
  梁媽媽還能說什麽?
  於是吃過飯,三個姑娘都沒去家學,纖秀坊的繡娘來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氣做全了,大太太還讓她自己去庫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說自己不懂,辭了。五娘子卻興致勃勃,拉著二娘子找藥媽媽到庫房去看料子,她雖然隻得四件新衣裳,卻也高興。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著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辭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來得遲了,沒和小丫頭、婆子們打上照麵,這次才見上了麵。
  大太太雖然對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還是沒什麽可挑剔的,送來的四個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順眼的老實人。兩個婆子也是滿麵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就讓她們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內,翻了半日問立夏,“我的針線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裏間了。”
  西裏間裏沒有圓桌,靠著窗擺了一套小小的櫸木桌椅,椅子邊上還擺了繡棚、繡架,幾團暗色絲線擱在繡架上,是七娘子從前未曾見過的暗金線。
  七娘子不由得衝白露揚了揚眉。
  “藥媽媽昨日開庫房門拿繡架時順帶著送來的。”白露習以為常地說,“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線銀線,平時庫房裏都是有數的,看得很緊,七娘子學了一年多的刺繡,也沒用過這麽名貴的線,平時偶爾見到三娘子、四娘子裝模作樣地坐在花園裏繡花,用的也都是尋常絲線。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裏的來得尊貴些。
  “繡著玩玩罷了,”七娘子笑著說,“也用不著這麽好的線。”
  “九姨娘的一手針線是極好的。”白露見縫插針,拍了個馬屁,“記得當年她的手帕丟了,丫鬟們撿回去,都不知道上頭的桃花是怎麽繡的。”
  “畢竟是繡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撚了針,立夏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幫著她配線。
  白露一時有些尷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還有半個荷包麵未繡完。”七娘子抬首說。“想給母親做的,不知道母親喜歡什麽配色。”
  這事是必定要問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裏的麽。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太太喜歡穩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線繡些連綿雲紋,穩重富麗。”她隨口說,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張小小的褐色官緞,白露住了口。
  “這料子差了些,我繡得不好,什麽花樣先繡出來,再往好的上頭繡。”七娘子解釋,白露這才釋然。
  “七娘子繡得好,有模有樣。”細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稱讚。
  六七歲的小女孩,要繡得多驚世駭俗,那是夢話,但七娘子的確繡得很有樣子,這還是看得出來的。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午飯倒是各屋自己開飯,吃過午飯,七娘子睡了午覺,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閑了下來,起來又繡花。
  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大太太忽然打發立春送了一盤銀子過來。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錢匣子的。”立春解釋,“還沒到發月例的日子,這些銀子,是給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與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會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謝,“多虧母親想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一陣子,的確是不大湊手。”
  怕是就沒有湊手過吧,幾個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個包袱,“這裏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雙胞姐弟……什麽時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過包袱,把立春送到階下,回來拿著針對著荷包麵發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給她送銀子,又被她退了的事,並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隻是四姨娘這麽費心費力的幫她,是為了什麽?
  知道她沒銀子,就費力巴哈地送了些銀子來,好讓大太太也不得不出點血,糊住眾人的嘴。
  還幫她牽線搭橋,進了正院養活……四姨娘這一番做作示好,總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連正院都大有可能進不了。這樣的人,也值得四姨娘來示好?
  楊老爺可是連著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裏了。
  七娘子就覺得很奇怪。
  再說大太太,無緣無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麽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說大太太糊塗吧,卻又是個極細心的人,大小事情,辦得都很妥當。
  可你要說大太太不糊塗,她人都進了正院,憑什麽還要給四姨娘、二太太賣好的機會,早該把□都準備妥當了,讓她也有個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來了,就收好吧。”她雲淡風輕地說,“明日就要上學堂了,白露,學堂的先生都講些什麽?”
  白露就笑著收拾起了針線,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針線了。
  “學堂有好幾個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個時辰,認字讀書,下午兩個時辰,學的是繡花。”
  七娘子微微一皺眉,白露就說,“不認字也不要緊的,九哥都這麽大了,也才啟蒙。”
  “我認字。”七娘子笑了,“隻是沒上過學,不曾讀得什麽書。”
  白露不由得揚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親是開私塾的秀才。”立夏開口說,語調平靜,不因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輕聲應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內的氣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都說二姐姐很博學——”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書的景象。
  白露莞爾,“女兒家,談不上博學,二娘子愛看書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著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剛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學就直接到主屋來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邊說笑。
  七娘子進了屋,有一絲躊躇:大太太身邊已經很擠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沒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邊,她怎麽坐,好像都不對勁。
  她心裏犯難,麵上卻看不出來,給大太太行過禮,又逐一和姐妹們見禮。
  見到二娘子,她的態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幾兩銀子,就特別親熱,“二姐,想求你件事。”
  說著,七娘子就勢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8啟蒙
  二娘子眼神一閃,“哦?”
  “聽說二姐很愛看書。”七娘子不因為她冷淡的態度氣餒,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學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麽,想請二姐借我幾本書看看,也好有個準備。”
  大太太溫和地看著二娘子。
  “隻是閑來看幾本雜書而已。”二娘子不以為然,“我們女兒家,要緊的不在書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頭去,罕見地露出了小兒女的態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幾本書麽?就借給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沒有說話。二娘子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一絲不屑。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頭發,好像沒聽到三娘子的話,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娘子,六娘子剛要學女四書,你要是不嫌棄,回頭讓六娘子給你送幾本幼學啟蒙來。”
  六娘子就天真無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學瓊林好玩著呢。”
  七姨娘是楊老爺從京裏帶回來的,與別的姨娘們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親不疏,雖然不親近,也挑不出什麽錯處。六娘子今年七歲,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過人,是個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愛。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眾人,也嬌笑起來,問七娘子,“七妹妹,你識字嗎?幼學瓊林,看得懂嗎?”
  五娘子雖然驕縱,但也頗認得幾個字,隻是一向不在這上頭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學淵源,在幾個女兒的教養上還是比較用心的。她六歲的時候,已經認得幾千個字了。
  七娘子暗歎了一聲。
  豪門,是非真多。區區一個借書,都被二娘子借題發揮,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
  三娘子看似靈巧,其實是個蠢笨的,二娘子輕輕一句話,她就見縫插針,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機暴露無遺:四姨娘想籠絡七娘子的心思,現下誰都看出來了。七姨娘心腸倒好,出來打了個圓場,撿了好人去做。
  這裏麵的暗來暗往,五娘子是一點都不懂,隻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來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認字,會問姐妹們借書麽?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認得幾個字的。隻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丟醜,因此要早些預習起來。”
  她的說話一味的息事寧人,五娘子卻不領情,眉一揚,就要說話。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學女四書了?日子過得也快,兩年前你才去上學,幼學瓊林倒著拿,先生要擺正,你捏著怎麽都不肯。”說著,掩唇笑了起來。
  眾人都湊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話就沒能出口,九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捏了五娘子一把,小聲說,“五姐,你現在也念到女四書了嗎?”
  五娘子有些臉紅,她雖然聰明,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六娘子大了兩歲,女四書都沒有念全。
  “正念著。”她就向二娘子撒嬌,“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著繡嫁妝,哪有空和你胡鬧。”大太太眉眼彎彎地說。
  四姨娘眼裏飛過了一縷豔羨,被七娘子看個正著,她垂頭微微笑著,心裏盤算開了。
  二娘子說的親,是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兩三年前說定了親事,去年臘月裏,孫家來了人請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臘月。二娘子就沒再上學,在幽篁裏細細地繡她的嫁妝。
  二娘子嫁了,下頭就要給三娘子、四娘子說親了,長幼有序,五娘子的親事總要在姐姐們之後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點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頭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著,神色卻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飄向了哪裏。
  三娘子眉眼間喜氣盈盈,笑著插科打諢,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咬著唇別過頭去。九哥什麽都不懂,隻是在一邊亂,場麵倒也熱鬧。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說話,嫁妝這個話題,的確和她們未嫁的女兒沒多大關係。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們姐妹吃過飯也早些去歇著,明日黃師傅就來了,要養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來。
  七娘子有些糊塗,茫然地看著眾人。
  坐在她對麵的六娘子就細聲細氣解釋起來,“黃師傅是咱們的繡花師父,年前臘月裏才被咱們氣得不輕,揚言今年再也不來教了。”
  眾人又都笑,大太太指著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寶帶到繡房,又全打翻在黃師傅身上,她哪裏會氣成那樣?倒累得我多出了幾兩年禮。”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邊撒嬌,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
  楊老爺走進裏屋,看到的就是這幅和樂融融的樣子。
  “說什麽這麽高興?”他嗬嗬笑著撚了撚胡須。
  “父親!”兒女們全都起身行禮,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來,大太太懶懶地,隻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為楊老爺寬去了外袍,領著他進了淨房。
  楊老爺沒多久就換了一身竹色直綴,走出了淨房,七姨娘抱著官袍走出來,把它交給了立春。
  “老爺今日回來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與九哥都起身坐到了兩排太師椅上,空出了位置給楊老爺。
  楊老爺就坐到大太太身邊,笑著拍了拍她的膝蓋。
  “你也知道,這衙門開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頭就是正月裏最忙。”他一邊說,一邊掃過大太太身後的眾位姨娘,對四姨娘笑了笑,“怎麽不見八房的?”
  “她這幾日害喜得很厲害,就不讓她出房門了,好好在床上躺著養胎要緊。”大太太說,“吃過晚飯,你去看看她。”
  這是應該的,楊老爺膝下單薄,若是八姨娘懷的是兒子,那就是楊家的大功臣了。
  隻是有九姨娘的前車之鑒,也許八姨娘倒想生個女兒。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頭順腳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說晚上就想吃點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讓廚房送點醃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內宅的事,本來就是大太太管著,楊老爺沒什麽說話的餘地。四姨娘在內宅的事上敢這麽插嘴,可見得楊老爺很疼她。
  楊老爺點了點頭,“到底是雙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著。”他點了點四姨娘,“她是你房裏出來的人,你有事沒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應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發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裏,多了幾絲溫情。
  二娘子有些驚訝,看了看屋角的金鑲八寶大自鳴鍾。
  她的動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說,“也到了各房開飯的時辰了,老爺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爺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飯。”
  眾人就都起身行禮,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帶著丫鬟魚貫進了淨房。
  說來,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兒們,誰的丫鬟都進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邊時,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裏,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過手吃過晚飯,楊老爺和大太太進了臥房,對靠著說話,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給五娘子,“帶著你弟弟玩一會。”
  五娘子未免有幾分好奇,“什麽事兒,要特特的瞞著九哥。”
  大太太還沒說話,九哥就脆生生地對姐姐說,“是許家姨姨來信了吧。”
  大太太笑著敲了敲九哥的頭,“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門大戶,幾個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國公許家,生下了嫡子。現在正是許家的當家主母。
  楊家是江南豪門,許家是京中權貴,兩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許家的信,楊老爺總是要給大太太過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問,拉著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們解九連環去。”
  “好。”九哥很高興。
  大太太微笑著目送他們出去了,才問大老爺,“聽說前院又送了三個妙齡少女進來?”
  大老爺有些尷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飲酒,隨手就送了這一對三胞胎姐妹進來,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楊老爺這個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進來,楊老爺還算是比較自持,實在推卻不過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麵色稍緩,拿過楊老爺手中的信細看起來。
  第二日早起,纖秀坊就送了幾套衣服過來,七娘子換了暗綠色繡金盞花的小襖,蔥黃色百褶裙去給大太太請安,大太太看了很高興。
  “打扮得很漂亮嘛,這才是正院的女兒。”她笑眯眯地誇獎。
  梁媽媽王媽媽都湊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來越尊貴。”
  任誰有了錢,自然都顯得尊貴,七娘子心底冷笑,麵上卻有些不好意思,“媽媽們笑話我。”
  九哥從內室跑出來,差些迎麵撞上七娘子,兩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著七娘子問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甕聲甕氣地說。
  他們是雙生姐弟,像是肯定的,這誰都沒法否認。
  “七娘子穿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著丫髻,佩戴著絹花,穿著襖裙,看起來就像是畫上走下來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說。
  “那與你也做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眯眯地問。
  大家都笑了起來,楊老爺一邊係著中衣扣子,一邊走了出來,立春跟在後麵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說好不好?”他隨手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七娘子垂下頭退到一邊,坐了下來。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邊,歪著頭認真地打量著她。
  “不好。”他搖了搖頭,轉身對大太太說。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麽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著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邊,“娘,你說是不是?”
  眾人又笑起來,二娘子與五娘子一邊笑,一邊從屋外進來。
  “才進了院子,就聽到你的聲音啦。”五娘子指著九哥。九哥哼了一聲,“五姐欺負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兩頭吵架,吵完了沒多久,又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獨就是對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裏酸酸的,起身進了西裏間用早飯。
  吃完飯,姨娘與小姐們又來給大太太請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頭痛死了。
  大宅門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鍾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該帶三娘子去見見世麵的,可惜鍾家的孩子們,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隻能跟在我身邊,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點勉強,“太太自然是為三娘子著想的,我隻是姨娘,能說出什麽道道來?”
  這話味道有點不大對。楊老爺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紀還小,轉過年十四了,再說親也不遲。”他滿不高興地說,“到時候,我親自為她選一戶好人家。”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這個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裏間去了,幾個未嫁的女兒,一起進了西裏間,又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聲音。
  大太太有點沒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說小——四姨娘自己掂量著辦吧。”
  四姨娘的聲音有些焦急,“老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噯,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錯,可終歸是大太太養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說都是這麽說的,可四姨娘是楊家的實權派,早幾年大太太身體一直不大好,內宅就交給她掌管,直到九哥兒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勁頭。三娘子的親事不問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楊老爺麵前,肯定交代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紅著臉,往常喜氣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澀,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臉圓了些,也都不失為一個動人的小少女。
  在現代,正是初戀的時候。這裏已經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搖搖頭,又覺得有人看她,她偏頭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張圓凳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好奇地望著她。
  王媽媽走進西裏間,“姑娘們,好去上學了。”
  9家學
  楊家的就開在楊老爺府裏,從正院出去,經過一段曲曲折折的夾道,左拐進了一個小院子,便是姑娘家們的家學了。楊家二爺的兩個兒子與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進去,才是他們念書的地方。夾道盡頭是一扇嚴嚴實實的木門,平時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夾道中出入,楊大老爺和楊二老爺家,也就隻是隔了這一條夾道而已。
  楊二老爺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雖然與七娘子同歲,但還沒有開蒙。家學裏,都是大老爺家的女兒,二娘子要籌備嫁妝,便不上學了,以三娘子為首,眾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著七娘子在窗邊找了處小小的座位,為她擺上筆墨紙硯與一本《幼學瓊林》。
  七娘子就低頭翻看幼學瓊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問三娘子,“三姐,你的這件比甲我倒沒見過。”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紅緙絲比甲,喜氣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別著急,明日纖秀坊就送新衣裳來了。”
  五娘子一撇嘴,“區區幾件新衣服,有什麽好著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淺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來。”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這件大紅比甲是新的,襖裙都下過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連穿的鞋都是白露這兩天熬夜做出來的新鞋。
  七娘子專心致誌地看書,認認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時雨;玄穹、彼蒼,悉稱上天。雪花飛六出,先兆豐年;日上已三竿,乃雲時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見甚稀;吳牛喘月,笑人畏懼過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頭對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樂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進了屋裏。
  這是個老先生,穿著淡藍色的湖緞直綴,雖然料子好,卻透著些破舊,留了一把花白的胡須,顯得慈眉善目。
  幾個楊家女忙起身問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給先生磕頭,“以後請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撚著胡須,“坐。”
  先生就開始給五個楊家女兒講學,念內訓,從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親之本也,養非難也,敬為難,以飲食供奉為孝,斯末矣。”他蒼老的聲音回蕩在小屋子裏。
  七娘子似懂非懂,聽得很無聊,隻好翻幼學瓊林看。幼學瓊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聽了一會,就覺得無聊,嘩嘩地翻看著女內訓,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邊聽一邊打瞌睡,六娘子撲在桌上畫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老師講老師的,下麵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個時辰的書,停下來歇一歇,眾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學瓊林,又從頭看起。
  “看得懂嗎?”先生問。
  “看得懂。”七娘子輕聲回答,“隻是字還有許多不會寫。”
  先生就叫幾個姐妹自己讀書,過來看七娘子寫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腳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鋒,沉吟了片刻,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棋兩個字,被她寫得溫婉秀麗,先生看了吃了一驚。
  他沉吟片刻。“以前學過?”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無聊,偶爾就練練字。”其實,九姨娘屋裏連筆墨紙硯都找不全,談何練字,這還是上輩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點點頭,“難怪,寫得不錯,你習的是趙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確專研趙孟頫,“手中隻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著說。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邊看她的字,三娘子也湊過來,豔羨地說,“七妹妹寫得確實好看。”
  五娘子漲紅了臉,走回自己桌前,賭氣似的遮去了自己寫的那幾個字。
  老先生就歎了口氣,“要論嫵媚,還是衛夫人,以後多臨臨衛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學瓊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輕聲回答,她無意藏拙,要再一筆一劃從三字經學起,七娘子自己都沒有這個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擋也擋不住,都潑了出來。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們,歎息了聲,“那就隨著她們一道念女內訓吧。”他翻了翻自己案頭的書堆,找出一本破舊的女內訓遞了過來,七娘子低頭稱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來。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於舅姑,無以複加損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來。
  好容易上完了一個時辰的課,大家都精神起來,給先生行過禮,三三兩兩的站著說話,等丫鬟們收拾文房四寶。
  “先生一向是這麽念著?”七娘子悄悄問最和氣的六娘子。
  六娘子歎了口氣,“是啊,好無趣的,倒有大半都聽不懂。”
  這句話難得沒有引起爭執,連五娘子都點頭,“先生不大解釋裏頭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話茬,就衝她笑著點了點頭。
  五娘子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六娘子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聽她們說,是纖秀坊做的?”
  七娘子隻好點點頭,“母親說我這幾年都在西北,沒得過纖秀坊的衣裳。”她隻好把在西北的經曆扯出來做擋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渴望與羨慕,“真好看。”
  她的語氣裏隻有羨慕,沒有妒忌。
  七娘子彎起唇角,就覺得六娘子很可愛。
  “你穿得也好看。”她誇獎。
  六娘子穿著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鮮黃色亮緞襖子,配色的大膽,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兩個長辮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會飛的蝴蝶花,俏麗活潑,天真無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來遲了……冬至著急得很,隨手抓了兩件就給我穿,好看嗎?”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個故事,原來人好看起來,穿什麽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語氣很真心,六娘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拉著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走在她們前頭,五娘子還留在院子裏練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語氣高高興興的,“唉,家裏這麽多人,連個肯陪我跳百索、蕩秋千的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現在到了主屋,走動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從小香雪到主屋,好遠呢。”她語氣裏的一點點羨慕雖然不明顯,但卻貨真價實。
  七娘子就微笑起來,苦澀一絲不露。
  小香雪再遠,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盤,六娘子在裏頭吃得好睡得好,每日裏和大太太打個照麵,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勝過在主屋步步謹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頭笑著招呼了一聲五娘子,“五姐,快些過來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著臉,沒有理會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六娘子悄聲對七娘子說,“從前大姐姐在的時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沒鬧出什麽事。大姐姐才嫁了幾個月……這就闖禍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沒有嘲笑也沒有竊喜,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七娘子的尷尬也就少了幾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順著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對她說,“五姐其實心不壞,要比……”她做了兩個手勢,“那兩個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爾。“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個鬼臉,“我可不敢編排。”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隻可言傳的默契。
  走到夾道盡頭,六娘子依依不舍地繞到了正院後頭,進了百芳園,七娘子就站在門邊等著五娘子。
  五娘子帶著穀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邊動了動,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臉上寫滿了心虛害怕。
  五娘子那一鬧,倒是鬧得很合算,下馬威給得足足的,以至於讓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麽,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語調很清淺,裏頭的不屑,卻是貨真價實,立夏驚訝地看著七娘子。
  在還帶著寒意的冬風裏,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麗,麵對寒風,她無所畏懼。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麽。
  “是。”她恭敬地說,“七娘子說的對。”
  五娘子已經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進去?”七娘子含著笑,聲調柔和,叫人有春風拂麵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麽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語氣衝得要命。穀雨滿麵的不安,想要勸,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說,“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話,勉強按捺住了脾氣。
  “你練了幾年字?”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五娘子忍不住問。
  七娘子甚至覺得五娘子有幾分可愛,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評價,五娘子就像是一隻會叫的狗,咬人卻不大疼。
  “兩三年。”她笑著說,“在西北閑著無事,就劃沙練字。”
  “你三四歲就認字了?”五娘子禁不住驚訝,微微抬高了聲音。
  楊家女兒都是六歲開蒙。
  “西北老家真的無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楊老爺楊海東原籍陝西寶雞,家中書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為官,可說是陝西有數的豪門。
  家大業大,矛盾也就多了,楊老爺才止十三歲就分了家單獨出來過活,在寶雞楊家村裏,隻有一間兩進的院子,還要與弟弟楊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過門時帶了價值萬金的嫁妝,他又哪有錢財上下打點,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
  楊老爺發達了,但卻不忘本,一直沒有處置掉那兩進的小院,九姨娘與七娘子就在小院子裏住了五年,西北窮苦,她們手頭的銀錢又少,還常常被管家娘子克扣,九姨娘隻好沒日沒夜地趕製針線,托幾個好心的婆子出去賣了,回來貼補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緊,她們日常連二門都出不了,成日裏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轉,七娘子四歲起稍微懂了點事,便為九姨娘穿針引線,打打下手。閑了沒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樹枝在青石板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這才沒有生疏了一手字。
  這樣的生活,哪裏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從落地起便是錦衣玉食,就算現在羨慕自己的書法,想必沒幾天,也就丟開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緊是勤練不綴,先生讓我每日早起先寫一百個大字再給母親請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試試。”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聲。
  進了正院,她們各自回房,白露已經打點好了中飯,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開了匣子,拿出一個銀錠絞成幾塊。
  “七娘子來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飯,倒是要給廚房一些甜頭。”她低眉順眼的解釋。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與五姐,也時常有銀子過去?”
  “二娘子倒還好,五娘子常常惦記著吃些時令鮮蔬、宮廷點心。但凡是單獨傳話出來叫小廚房做的,都有賞錢。”白露回答。
  看來給小廚房打賞,是定例了。七娘子點了頭,該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沒多久,就帶了一盤點心回來,放到桌上帶著笑對七娘子說,“新出爐的梅花餅,小廚房才做得的。姑娘嚐嚐?”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這麽名貴的點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說話,立春進了屋子。
  “太太請七娘子過去說話。”她笑盈盈地說。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還說了,請七娘子換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趕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10亂真
  七娘子很快就換上了九哥兒的衣服。
  她和九哥兒本來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現在年紀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兒常穿的寶藍色竹葉小直綴,戴上小小的銀冠,就好像是第二個九哥兒走到大家麵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隱隱有些猜測,隻是沒說出口,衝著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與大太太說話。”立春一邊走,一邊對七娘子說,“見了麵,先不用行禮,大太太與二太太開玩笑,找了兩個九哥來,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數了。
  二老爺楊海西還在繈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著大老爺長起來的,大太太才過門那幾年,是把二老爺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養育的,二老爺年輕的時候很頑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著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爺金榜題名步入仕途,二老爺才收了心,老老實實地閉門讀書,寒窗十年後中了進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職。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給二老爺說來的親,說來,她算是大太太拐著彎的表妹,家裏雖然沒有大太太富貴,但卻也是世代書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艱難,大老爺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膝下才隻有九哥一個兒子,二房那邊,二太太才過門就連著給二老爺生了三個兒子,前幾年九哥沒出世的時候,大老爺是念著要過繼一個認在大太太名下的。
  楊家當年發家時,隻有一間兩進的小院子並幾百畝地,如今的大房卻有萬貫家財,大老爺在江南總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蘇參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爺麽,卻還隻是個京城窮翰林。大房一向是時時接濟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願意?
  偏巧在這時,九哥出世了。二太太與大太太之間,從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雖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幾次生病,都在二太太來訪後。
  也未免太巧了點。
  七娘子忽然一陣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對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無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現的空間,就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後進了主屋。
  立春就又訝異,又欣賞地看了她一眼,抿著唇把她帶到了西次間。
  西次間是大太太見客的地方,見的是外客,不是家裏人,可見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間生分到了什麽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來了,便露出歡容。
  “九哥,過來!”她伸出手,和藹地呼喚。
  七娘子歡快地小跑過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懷裏,大太太身上傳來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燦爛輝煌的織錦寶相花圖案在她眼前來回搖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婦人帶著笑招呼著。
  這是個很清秀的女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穿著薑黃色貢緞襖,襖子邊上出的是灰鼠的鋒,淡藍色馬麵裙款款鋪在膝蓋上,隱約露出鞋麵,看上去,很是端莊高貴,又有幾分親和。
  七娘子隻是笑,沒有應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滿意的光芒,衝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著嘴笑著下去了,不一會,把九哥帶了進來。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樣,一進門就衝到了大太太懷裏,差點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趕快給他讓了點地方,兩個小人就在大太太身邊依偎著,麵對麵互相凝視。
  “哎喲,這姐弟倆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著太師椅的把手笑了起來,“到底哪個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繃不住,轉頭叫二太太,“二嬸!”
  七娘子趕忙跟著叫,“二嬸!”
  他們的語調、聲音、神態都一模一樣。
  大太太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讚賞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七娘子強忍著縮肩的衝動,抬眼對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當成九哥,笑得又愛嬌,又張狂。
  九哥有些不高興了,大眼滴溜溜地看著七娘子,咬著唇不說話。
  二太太看在眼裏,微笑起來,對九哥張開手,“來,九哥,到二嬸這裏來,二嬸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過去,也沒有搭理二太太的話頭,二太太隻好對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嬸認錯了你,是二嬸的不是,看,給你帶了好東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來。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麵前行禮。“七娘子見過二嬸。”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從腰間掏出一塊羊脂白玉雙魚佩遞給七娘子,“二嬸的見麵禮。”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間如何,暫且不說,但對她卻有恩,知道她沒有好衣服,特地勻了幾件過來。七娘子垂眸一笑,接過了玉佩,“謝過二嬸。”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邊招呼,“九哥見過二嬸。”卻不到二太太身邊。
  大太太一擺手,“你們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學了,難得二太太過來。”她的話有一絲譏諷,二太太卻像是沒有聽到,隻是安詳地坐著,微笑著。
  說是出去玩,其實,也隻是從西次間移到了東稍間,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東次間的那張床,是九哥睡的。
  東次間和東稍間就隔了一扇碧紗櫥,九哥有什麽動靜,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東稍間的擺設,甚至還要比東次間簡樸一些。
  七娘子這才知道什麽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開始不搭理七娘子,隻是在窗邊暖閣上玩積木,到底年紀小,一下就不怕生了,湊到七娘子麵前左看右看,又邀請她,“來與我一道搭積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邊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紹,“這是小雪,娘讓她侍候我。”
  小雪圓頭圓腦,不漂亮,卻很可愛,對七娘子行了個禮,才說,“七娘子就陪九少爺玩一會吧,姐姐們都不在,他悶得很。”
  七娘子隻好拿起積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學?”
  九哥沉默下來,七娘子也不說話了,她這才聽到了輕微細小的腳步聲,沒過多久,立春捧著一盤櫻桃進來,笑著把它交給了小雪,“二太太帶來的稀罕物事。”
  她望著頭碰頭玩積木的雙子姐弟,眼中滿是笑意,“看起來真是分不出誰是九哥,誰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對七娘子眨眨眼,抬起頭模仿著七娘子的語調,柔柔地說,“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連聲大笑起來。
  立春也笑得前仰後合,小雪一邊擺櫻桃一邊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櫻桃都灑在地上。
  她嚇白了臉:才開春,櫻桃是很金貴的。
  立春臉上卻閃過了一絲放鬆。
  “怎麽這麽不小心?”她一邊埋怨,一邊彎腰和小雪一起撿櫻桃。
  小雪結結巴巴地說,“姐姐,我……我無心的……”
  “算啦,”立春沒好氣地說,“洗幹淨,捧下去散給小丫鬟們吃吧。”
  小雪諾諾連聲,和立春一起出了東稍間。屋內一下靜了下來,七娘子看著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嬸來,我就到東稍間玩。”九哥似有意似無意,輕聲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積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聲叫七娘子賠他搭出的小車。
  七娘子隻好連聲賠罪,笑著撿起了花花綠綠的積木,“我給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她,又偏了偏頭,才慎重地說,“好。”
  七娘子於是低頭搭積木。
  九哥手裏把玩著一塊綠色的長方體,猶豫了半天,才輕聲問,“九姨娘埋在哪裏?”
  七娘子愣了愣,才聽清了九哥的問題,一時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
  “說是會葬到家山後頭。”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耳語,“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王姨娘下葬的時候我去過,地兒,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靈柩已經上路往寶雞去了。
  楊家家大業大,祠堂後頭就是墳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臉麵。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點點頭,小小的臉上,寫滿心事。
  七娘子還想再說什麽,九哥忽然又抬起頭連聲說,“房子搭好了沒有?這個不應該這樣放。”
  他話聲才落,梁媽媽就笑著走進東稍間,給七娘子、九哥上了兩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邊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給你們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臉麵,因此對少爺小姐,也有些長輩的語氣。
  七娘子忙陪笑,“多謝媽媽。”九哥卻嬉皮笑臉地搶了茶來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語氣頗有些不耐煩。
  七娘子於是做認真搭積木狀,東稍間就靜了下來。隱約能聽到那邊二娘子和五娘子的聲音,還有二太太的笑聲。沒多久,淩亂輕巧的腳步聲往東稍間來,二娘子和五娘子進了東稍間。
  七娘子忙給二娘子、五娘子行禮,九哥也跳下暖閣,拉著五娘子來看他的積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卻說,“我有事忙,隻是來給二嬸請個安。”她沒有搭理七娘子的禮。
  二娘子泰然給七娘子回禮,“聽說先生誇獎了你的字。”她的語氣裏多了幾分親熱。
  “雕蟲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練練。”
  “不要這麽說。”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們楊家世代書香,你能練得一手好字,才是楊家走出去的女兒。”
  二娘子總是這樣一本正經,讓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頭唯唯應是,五娘子捱不過九哥撒嬌,已是到暖閣上盤腿坐著,和他一道擺弄起了積木,七娘子幾次盼望著那邊,隻覺得麵對刁蠻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鬧笑了。
  “去吧,”她搖頭失笑,話裏第一次出現了少許嗔怪,“到底年紀小,少了幾分耐心,練字時可不要這樣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楊舞,還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興頭,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要說什麽,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說話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後出了東稍間。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數落五娘子,“……一天大兩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練字,你呢?才和我表了決心,又玩鬧起來……”
  七娘子不禁豔羨:二娘子雖然對五娘子沒有好臉色,卻是真疼這個妹妹。
  東稍間又安靜下來,梁媽媽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能偷空過來獻個殷勤,已算九哥麵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麽不進來服侍。”
  楊家這樣的豪門,少爺小姐身邊是十二時辰不斷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櫻桃花了點時間,也不至於這麽久都不出現。
  九哥也覺得奇怪,又搖搖頭,“她不在也好,一個勁呱呱噪噪的,煩死人。”說著衝七娘子招手,“你來繼續搭房子嘛!”
  七娘子隻好繼續盤膝坐在暖閣上與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問,“你現在認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麽你在西北還能認字?”言下之意,對七娘子的話頗有些懷疑。
  “九姨娘的父親是坐館秀才。”七娘子隻好解釋,九哥哦了一聲,小臉有了些悵惘,兩人一時安靜下來。不多時,立春進來服侍,七娘子隻得和九哥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個怪那個拿走了積木,那個又說這個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與六娘子也都來見過了,隻是不曾進東稍間來。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帶著梁媽媽進東稍間來換衣服歇息,看到暖閣上盤腿坐著的這對雙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樣,真是對玉人兒。”語氣裏,多了幾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來,大太太就走過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讓著他。”親熱了何止一星半點。
  梁媽媽在一邊笑,“還約您到寒山寺燒香……要我說,您可別去。”
  大太太擺了擺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頓了頓,又問九哥,“娘去燒香,你同去嗎?”
  九哥頓時滿麵放光,“今年許我去了?”
  大太太掃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麽不許你去?”九哥頓時高興起來,抱著大太太撒嬌。
  王媽媽忽然走進屋裏,腳步急促,在大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太太變了臉色。
  立春就來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頭去玩吧,裏麵氣悶。”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裏,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飯時候了,她不覺得大太太願意讓四姨娘看到自己現在的裝束,有些事,大家心裏明白是明白,麵上,卻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換衣服。”
  九哥麵露不舍,低頭不語。七娘子望著他,心裏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輕聲說,“你去五姐那裏玩吧……”
  九哥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轉身跑進了去向東偏院的長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來訝異地說,“還以為九哥會來看看。”堂屋桌子上擺了好幾色點心。
  七娘子麵露疑惑,白露就解釋,“九哥最愛到處遊逛的,百芳園大太太拘著不讓常去,東偏院他去膩了,聽說西偏院要理出來,已是嚷了幾次要進來看看。原以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沒說下去,七娘子已領會了裏頭的意思。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沒什麽好處。”
  如果白露一心向著大太太,大太太聽了這番話,會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著自己,聽了這話,隻會為她難過。
  白露果然麵露惻然,提起了別的話頭,“快到請安的時辰了,換一身衣裳為好。”這是個極為靈透的丫頭。
  七娘子就欣賞地看了她一眼,“難為你身在屋裏,消息還那麽靈通。”
  立夏雖然就站在她們兩人身邊,但卻懵懵懂懂,絲毫不懂得她們在打什麽機鋒。白露粲然一笑,與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換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請安,已是來了幾個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請安了,晚飯各院裏各自開。”說著,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
  11心事
  白露應酬走了那幾個婆子,就回頭招呼立夏,“你在這裏服侍姑娘,我帶小丫頭去領飯。”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由得她去。
  畢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對正院裏發生的事,總想多知道一些。
  等飯的辰光,她就叫過立夏,“算算匣子裏有多少銀子。”這件事總惦記著做,可惜白露在一邊的時候,七娘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這點銀子,在人家眼裏算得了什麽?
  立夏就一五一十點了一遍,“整銀三十三兩,散碎的還有約二兩碎銀,白露姐姐還找婆子兌了三兩銅錢,預備著打賞小丫頭們,現下都還在。”
  二娘子當時給的六兩銀子,有二兩現場被她還給了白露,剩下的四兩,外加大太太送來的三十六兩,是四十兩,匣子裏剩下的是三十八兩,也就是說這兩天已花了二兩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著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嘖嘖連聲,“正院的開銷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個月也就拿二兩零花。
  七娘子又問立夏,“小丫頭們都還聽話嗎?”四個小丫頭分別是上元、中元、下元與端午,楊府這一批買進來的人,大多都以時序為名。
  立夏點點頭,“都很乖巧,也不懶散。”她麵露些許猶豫,遲疑著道,“隻是院子裏的缺額滿了,秋楓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當時在南偏院,母女兩個掙紮求生,立夏不消說,雖然懵懂了些,但卻不曾偷懶耍滑,也很知道羞恥——一個人知道羞恥,那就不會是什麽壞人。秋楓看似乖巧,私底下卻是巴望著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裏,要不是七娘子無意間聽到此事,還正要被她唬過去了。
  那時九姨娘就曾說,“立夏是個可造就的,秋楓刁鑽勢利,對我們娘倆卻這麽盡心,必有所圖。”九姨娘實在是個聰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問那句話時的表情,小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唏噓。九哥在正院也過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顏,一時悲從中來,紅了眼圈。
  立夏還以為是自己無意間觸動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來賠罪,“七娘子,是立夏不會說話,是我不會說話……”
  七娘子就壓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錢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說著,按下了匣子,和立夏開始算一月的開銷。
  立夏原本隻是三等,跟著七娘子到主屋,也魚躍龍門成了二等,還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兩人都是一兩的月例,四個小丫頭與兩個婆子都是五百錢,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兩,一個月可從大太太那裏關來九兩銀子。
  有些院子裏,小姐或者姨娘是會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過這樣的事,她的大丫環芒種家裏不大殷實,指著芒種拿回來的錢過活,偏芒種一月隻拿回家五百錢,餘下的五百錢支支吾吾,也不肯說花到哪裏,鬧起來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楊老爺麵前得了好大一個沒臉:楊家連下人錢都克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什麽乍富的暴發戶,才有這樣刻薄的做派。
  一個月四兩月例,是七娘子的淨收入,除了新搬進來時處處的打賞之外,平日裏有什麽想吃的要小廚房單做,也要拿錢過去,立夏打聽出來,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總是三五百錢的賞。七娘子的月例,一共隻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過節總要打賞下人,雖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錢,但自己院子裏的人,總要格外施恩。
  還有梁媽媽、王媽媽、立春等有頭有臉的,逢年過節也要送點心意過去。免得朝中無人,被人在大太太麵前編排,也沒人幫著辯解。
  七娘子越算越覺得存不下錢,推開匣子長歎了一聲,找了本草紙簿認認真真記下來: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兩銀……又一把撕掉了:這不是前世,她的錢也還沒多到要記賬的地步,記在腦中比寫在紙上要穩妥得多。
  白露帶著上元,端了兩個大大的黃楊木托盤,掀了簾子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賞過錢,小廚房的臉就好看多了。”她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飯,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飽……”
  七娘子心裏鬆快了許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著說,“鹿筋可是稀罕的東西。”立夏連忙過去接了托盤,往桌上擺著,七娘子對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飯吧,難為你們了。”丫頭們的飯都是有人在飯點送來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門,“還是關上的好,冷風吹著,一會兒飯就涼了。”又找了個小風爐,把鹿筋鍋子架上去,“這裏不若堂屋暖和,這樣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著白露。
  白露不禁莞爾,看了看立夏,就湊到七娘子耳邊低聲說,“是跟著九哥兒的小雪忽然鬧了肚子,她與九哥兒一向是一道吃中飯的,九哥兒吃剩的賞給她,大太太怕九哥兒也瀉起來,叫人找廚娘來問,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語氣裏有些不以為然,似乎對大太太這麽著緊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有些不滿。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櫻桃。
  她不動聲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說,“壞了規矩,媽媽看到了要罵的。”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那你們輪流去吃飯吧,不必都在這裏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沒有謙讓,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飯都沒吃半碗,她就回來要換白露。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的聲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聲音透過厚厚的棉簾子,顯得有些模糊。
  立夏頓住了腳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與白露的屋子,她的腳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點失意與焦急。
  七娘子在屋內和白露說話。
  “……二太太一年難得過來幾次。”白露的語氣很謹慎,“按理,她與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繼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這麽生分,是不大應該。”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總要病上幾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壯的,許是和二太太生肖犯衝,見了麵總要鬧點小毛病。”
  她說得很含蓄,七娘子卻聽得心驚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這麽明目張膽……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頭肉,大太太又是長嫂如母,怎麽不發作二太太?
  她還沒開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大太太一手安排了這樁親事……又是個要臉麵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為了臉麵,是怎麽都發作不出來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準了這點,才屢次動作,又不敢過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臉。
  古代的醫療條件很差,運氣不好的話,拉肚子也是會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換來吧。”七娘子說。“方才她從這邊經過,影子都映在窗戶上了,真是個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著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練了一百個大字才去給大太太請安,她時間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彎彎的,沒有什麽異狀。兄弟姐妹們一道用過早飯,九哥就去家學上課——七娘子這才知道,二房的三個男孩子跟著父親在京裏,家學裏是隻有九哥一個人在認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過來的時候,為什麽不把九哥打發到家學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臥房才安心。
  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好了很多,從動輒惡言相向,充滿不屑,漸漸變化為視若無睹,她眼皮浮腫青黑。九哥吃早飯時,還在抱怨五娘子隻顧練字,隻讓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對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別人的優點,是人都曾有過,但很少人會把妒忌轉化為動力充實自己。
  六娘子還是沒心沒肺地開心著,和哪個姐妹說話都喜氣洋洋,三娘子一樣透著喜氣,但七娘子知道,掩蓋在喜氣下的是一肚子壞水。
  吃過午飯,歇了午覺,七娘子起身去上繡花課。
  繡花課一向是開在朱贏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經過主屋後頭的垂花門,從百芳園的長廊裏走過去。
  兩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園裏,這一長段路,隻有五娘子與七娘子兩個人。
  一開始大家都沒有說話,七娘子終於是沒有忍住,就問白露,“今早寫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豎了起來。
  “不晚,每日卯時中起足夠了。”白露心領神會,“七娘子昨晚睡得還好?”
  “亥初睡夠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練字,總覺得費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練了字,還能再繡一會花。”
  主仆倆一邊說笑,一邊走到了五娘子前頭,五娘子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
  朱贏台就在百芳園設的小庫房邊上,四周種滿菊花,現下還沒到盛放的時節,滿目凋零。黃繡娘在裏頭坐著,手中飛針走線,不因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後腳到有什麽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卻不敢怠慢,楊家傳統,尊師重道。
  “見過黃師父。”她們同聲說,彎腰行禮。
  黃繡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但卻仍顯得很刻板,很嚴肅。“又耽擱一天功課了。”
  白露跟著過來,其實隻是為七娘子擺繡棚,安置家什的。楊家女兒上課時,丫頭們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課的時辰,再來接她們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時候,就站在屋裏環顧了一周。
  屋裏四散擺放著大件繡棚,上頭都繃著江南貢緞,各色絲線閃耀在上頭,很是花團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個繡棚麵前,開始穿針引線。
  她繡的是團花,雖然才起了個頭,但看得出針腳是很細密的,隻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態也比較死。
  五娘子身邊的繡棚上,是貓戲蝴蝶的花樣,繡工精細,配色花俏中帶著穩重,看得出主人費了很多心思。隻是貓蝶圖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給老人的禮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過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揚眉。
  五娘子開口了,“這是三姐姐的繡屏。”她的語氣雖然僵冷,但聲調卻很平靜。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親還健在,正是楊老爺的舅舅,這裏頭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雖然模糊,但這幅繡屏是三娘子為老人家所繡,是無疑的了。
  五娘子雖然對她沒有什麽好感,但她們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問題上,應該要結成統一戰線。
  看來,五娘子脾氣雖然不大好,但卻並不是個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又走到了第三架繡棚邊上。
  這上頭的繡品已經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魚戲水圖,魚身紅豔,魚眼凸出,似張似合的魚嘴邊甚至還有兩三個水泡,在七娘子看來,堪稱巧奪天工。
  “六娘子這幅金魚戲水,倒還算得上不錯。”黃繡娘開口了,帶著一絲驕傲。
  看來六娘子雖然曾把文房四寶打翻在她身上,但黃繡娘還是很喜歡這個學生。
  七娘子誇獎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過,六娘子在讀書認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來念書,還念了白字。先生氣得直搖頭,說六娘子沒有讀書的天分。
  五娘子顯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說的話,眼中就閃過了一絲笑意,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個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討好,有時候一兩個隻有彼此能意會的小笑話、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七娘子還沒來得及看四娘子的繡屏,三娘子、四娘子就進了屋子,六娘子也氣喘籲籲地走了進來,她住的小香雪離朱贏台最遠。
  “先生。”三個楊家女兒齊齊見禮,黃繡娘點了點頭,於是眾人分別就坐,都穿針引線,擺弄起了眼前的繡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繡架前方,不知道該做什麽,她看著黃繡娘,黃繡娘不動聲色,繼續自己的活計。
  七娘子隻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貢緞上繡了起來。
  12疲憊
  七娘子雖然跟在九姨娘身邊,也學會了些粗淺的手藝,但到底年紀還小,繡出來的花兒朵兒,與姐姐們的相比,明顯落了下乘。
  五娘子雖然沒說什麽,但眼裏的得意卻很快露了出來,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計,沒有出聲。
  黃繡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背了雙手,走到七娘子身後看她刺繡。看了看,就走開了,到四娘子身後,低聲指點。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個時辰,就停下來歇口氣,走到屋角給自己倒了杯茶。
  繡了一個多時辰,黃繡娘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看了看天色。幾個楊家女兒也都站起身,相繼給黃繡娘行禮,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裏。
  五娘子手裏的動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還在專心致誌地刺著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來。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問。
  七娘子就帶了笑。
  “五姐,我刺繡不行,要再多練練。”她懇切地說,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搖了搖頭。
  “繡得一點都不像。”她轉身招手叫穀雨過來,兩人相偕離去,沒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詳著手中的梅花,也覺得繡得不好。
  繡花,除了手上活計要好,繡花樣子也要好,幾個姐姐的貢緞後頭都襯了花樣子,她卻是憑著腦海中殘餘的一點畫麵亂繡。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實在是算不得好看。
  黃繡娘就背著雙手踱到了她身後。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沒了影,隻有六娘子還在屋裏,一邊和冬至說笑,一邊繞著線。她在朱贏台顯得很輕鬆,神色之間,隱隱帶著自信。
  “當年九姨娘繡花,從來用不著花樣。”黃繡娘慢悠悠地說,“我的一手凸花絕技,還是從她那裏偷師來的。”
  九姨娘和黃繡娘原本就是老相識了,當年一道進府做繡娘時,滿江南的人都傳說楊府手筆大,蘇州統共也就是這兩個拿的出手的繡娘,卻都被網羅到了楊家,纖秀坊一時名聲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絕活,沒能學到幾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繡這件事上一點都不熱心,按她的話說,女兒家的手藝太精,對自己反而沒什麽好處。七娘子是楊家的小姐,合該錦衣玉食的好好供著,刺繡學得再好,又有什麽用。所謂的絕技,也沒有傳給七娘子的意思。
  黃繡娘點了點頭,就到案頭找了張花樣紙出來,“回去挑幾張來繡,有空的時候,多看看花,要見過實物,才繡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先生說的是,若不是養了幾隻金魚,哪裏繡得出這麽活靈活現的魚兒。”她欣賞地看著手下的活計,就起身對黃繡娘行了禮,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別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贏台外頭,黃繡娘才回過身,“現在,你再繡一副梅花給我看。”她神色淡然。
  楊家女兒學繡花,課程是很有體係的,從來不曾脫離過花樣,不曉得憑空繡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點的繡藝。七娘子點了點頭,把花樣子繃到貢緞後頭,穿針引線繡了起來。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透露著隱約的韻律感與美感,黃繡娘看著她的動作,一時眼中就氤氳了起來。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兒……
  不消一頓飯功夫,七娘子就繡好了兩朵梅花,雖然說不上栩栩如生,但繡工也還算拿的出手了。
  “這樣的水平,也還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黃繡娘眉一挑。
  七娘子歎了口氣,“早先在書法上,得了先生的一兩句讚譽,五姐便好強起來,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練字。”她的水平雖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卻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歲,五娘子卻九歲了。
  在一件事上勝過一個人,並沒有誰對誰錯,每個人都有長處。
  但若是事事都強過五娘子一頭,就算五娘子不說什麽,大太太心裏難免也不舒服。
  黃繡娘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就內院的事情多說什麽。
  “還是要多練!”她下了評語,“不過,你今年才六歲,天賦,還是有一點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頭,臉色安詳。隱隱約約,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頭,說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著不肯走,也是怕黃繡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關係上,對七娘子特別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讀書不成,隻有繡藝拿的出手,會提防七娘子,也不為過。
  七娘子垂下眼,“謝過先生誇獎,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黃繡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過你們在這件事上,也無須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來。
  三娘子一肚子壞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饒人的個性,二娘子麽,很難親近,若是連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這個家裏,豈不是步步維艱?
  七娘子就又謝過了黃繡娘,這才出了朱贏台,立夏就迎上來輕聲說,“六娘子請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對七娘子遙遙笑著,又衝她招手,看起來,很是熱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這樣的大宅門裏,她得到的溫暖太少了,以至於對人對事,都抱著最壞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盤算了一會,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邊,“要叨擾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開心,“談不上叨擾!”
  小香雪在百芳園的角落裏,周圍種了數十株白梅,枝椏掩映裏,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牆,顯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拋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間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個小偏院小得多了,難怪六娘子羨慕她。
  雖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處卻布置得很溫馨,小小的三間屋,東裏間裏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力木拔步床,玲瓏可愛,床邊布置了兩三張櫸木椅子,疏落有致,一點都不呆板,東邊屋角安置了一個鐵力木大立櫃,一個抽屜還是拉開的,露出了裏頭光鮮的布料,西邊屋角放了個珊瑚盆景,雖然並不很光亮,但上頭掛滿了各種荷包、項鏈、耳環,披披掛掛的,很是新鮮光亮,床邊還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風,屏風後頭放著紅漆馬桶,顯得又有生活氣息,又很可愛。
  七娘子在東裏間坐了坐,看著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覺得很好玩,抿著嘴對六娘子說,“六姐,到西裏間去坐坐呀?”
  六娘子鬆了口氣,拉著七娘子進了西裏間,“早上我總是貪睡,冬至和大雪一邊服侍我起身,一邊又要放早飯,忙得很,屋裏總是很亂的。”
  西裏間就清靜多了,靠窗擺著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上散放著幼學瓊林、女四書、詩詞集……看起來十分的整潔。
  書桌邊上的繡架卻是亂得很,各色絲線亂糟糟地堆在上頭,小繡棚上繃著繡到一半的手帕,大繡棚上也繃了才繡了幾針的繡屏……六娘子的興趣在哪,不問可知。
  六娘子介紹,“平時吃飯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隻有繡花讀書的時候進這裏來,她們都沒空收拾,也鬧得亂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爾。
  說話間,大雪進來了,就要收拾繡架,六娘子忙喊起來,“別動!你一動,我就找不到針線了!”
  “姑娘總是這樣,一邊抱怨亂,一邊還不讓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著六娘子心虛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兩人又去和七姨娘說話。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卻一點都沒有驕矜氣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說了幾句家常,便打發她們到小香雪裏蕩秋千。
  白梅花期還沒過,小香雪裏彌漫著淡淡的香氣,在一株特別茁壯的老梅上,兩根粗繩掛著一個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蕩了起來,笑聲響徹雲霄。
  她又讓七娘子蕩,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開始,她讓立夏慢慢的推,後來越蕩越高,梅花被兩個小姑娘帶起的風聲,刮得滿地亂飄,香味陡然間濃烈了起來。
  七娘子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還帶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裏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著茶蓋,慢慢地問。
  九哥嘟著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楊老爺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頭,“你也要學五姐,勤練書法。六歲的人了,不能再和嬰兒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懷裏不說話。
  四姨娘目光一閃,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為意。
  三娘子就說話了,“平時白疼六妹妹了,隻喊七妹妹玩,卻不帶上我。”說著,假裝傷心,抹著眼淚。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麽回應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對大家說,“我平日裏隻愁無人陪我玩耍,原來姐姐們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閑,都來小香雪玩麽!”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來,“你就隻知道玩!”
  雖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來並不很差,聽了五娘子的指責,她就回嘴,“五姐還不是成日裏帶著九哥玩耍?”
  五娘子麵現尷尬,呐呐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楊老爺很高興,“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飯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楊老爺身邊撒嬌,大太太含笑看著,顯得很賢惠。連四姨娘都沒有出聲打破這一刻的和睦氣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著楊老爺離去了,眾位姨娘給大太太行過禮,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淨房打了水,捧出來給大太太洗手,幾個小的才排隊進了淨房。
  “還以為你留下來,是真的要多做幾件繡活,沒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蕩秋千了!”五娘子對七娘子說,語氣雖然還是很生硬,但眉眼間已經露出了幾分高興。
  這就好比羊群裏來了一隻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別人總是會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現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懶脫空的時候,五娘子就輕鬆了下來。
  七娘子彎了彎眼,沒有說話,倒是九哥也跟著五娘子一起指責,“我最喜歡蕩秋千的,七姐也不叫我!”
  幾個小的說說笑笑,出了淨房,大姨娘正好也捧著水盆出來,她的臉色有幾分難看。
  五娘子見了,就和九哥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東次間的門口。
  這種建築,裏屋都是不設門的,隻有珠簾相隔,站到門口,很容易聽到裏頭的動靜。
  七娘子有幾分好奇,但卻沒動,而是跟著二娘子進了西裏間。
  沒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進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發現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進了西裏間,大家吃過飯,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發到五娘子院子裏,自己到東稍間和王媽媽說話,“二太太怎麽知道九哥最近喜歡吃黃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別喜歡吃蔬菜,到了冬天,楊家的溫室種出的新鮮嫩黃瓜,多半都是進了他的肚子裏。而來診治小雪的大夫說了,櫻桃與黃瓜同吃,是會引起腹瀉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飯前才止住了腹瀉,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媽媽搖搖頭,臉上閃現了幾分狠厲,“九哥身邊跟著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憊地歎了口氣,又吩咐,“動靜不要鬧得太大,免得被老爺知道了,大家麵子上過不去。”
  王媽媽有些躊躇,“老爺怕是心裏也有數吧……”
  楊老爺能從一個尋常進士做到江南總督,自然不會是簡單人物。否則這幾日為什麽一進二門,就回避到了姨娘房裏,不和大太太打照麵。
  大太太就閉上眼,搖了搖頭。
  梁媽媽和大姨娘並肩進了屋子,梁媽媽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誰家沒有難念的經?”她的聲音很好聽,“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閑著,才閑出了毛病,或者給二老爺寫封信,讓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務去?”
  這簡直是目前最佳的解決辦法了,二老爺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來就應該在京城主持中饋。
  大太太歎了口氣,想到自己才過門的時候,二老爺隻是個毛頭小子,每日裏偷雞摸狗,鬧得一村都不安生,對她這個大嫂,卻很是孝順,連上山掏鳥窩,都記得給她留幾個雛鳥養著玩。
  一晃眼這麽多年了。
  “二老爺若是無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來?”她精疲力竭地說,“隻盼著八姨娘肚子裏這胎也是個男娃,給九哥做個伴……唉。”
  天色已經黑透了,東稍間裏,慢慢燃起了燭光。
  13下手
  不知不覺就進了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長壽。
  這還是九哥第一次出門,往年裏大太太雖然是給他祈福,但卻從不肯帶他出門。
  九哥很興奮,穿了簇新的嫩黃色春衫,拉著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裏跑來跑去,跑得渾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賞了一碗茶給九哥。
  回頭鬧肚子的卻是七娘子,足足吃了兩貼藥才康複。
  大太太實在是有些氣急了。
  “她到底想要幹什麽!”她和梁媽媽、王媽媽商議,在這兩個人麵前,對二太太的恨意再無遮掩,“難道九哥出事,老爺就會重提過繼的事嗎?八姨娘肚子裏還懷了一個呢!”
  六娘子來看七娘子時,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見了就害怕,到底在圖謀什麽也不知道!”
  七娘子隻好微笑。
  九哥來看了七娘子兩次,雖然麵上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紅腫的雙眼,卻是怎麽都騙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驚,旋又鎮定下來。
  九哥是個善良的孩子,又很聰明,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兩聲,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雙生姐姐的情分上,才這麽難過。
  再說,大太太現在有沒有閑心猜忌她,還是一回事。
  大太太現在是焦頭爛額。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妝雖然差不多都齊備了,但親事在即,總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親要做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太太還要籌備著帶五娘子上京拜壽,到時候該把九哥托付給誰,她還沒有想好。——七娘子沒來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這都是台麵上的事。
  台麵下也亂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說親的年紀,可四姨娘常年與大太太鬥得風生水起,兩邊是麵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幾年,但大老爺卻大有親自為三娘子保一門好親的意思,更讓她心中不悅。
  初娘子楊怡嫁到了餘杭有數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兒媳,是大太太親自安排的,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母親二姨娘難產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裏,大太太看得和親生女兒一樣,這門親事,是她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餘杭距離蘇州不算很遠,李家人口也簡單,初娘子過去,什麽都很順心,就算婆婆有心為難,看在楊家的麵子上,也都不會過分的。
  初娘子出嫁後過得很好,每個月都來信報平安。
  二娘子楊娥說給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卻是大太太的父親,老帝師秦先生在其中穿針引線。楊家雖然是世家,但楊老爺這個分支,對上老牌權貴定國侯,難免有些底氣不足,大太太之所以點頭,還是因為二娘子性格方正,識得大體,嫁到孫家不但為楊家多添了幾分助力,身為嫡長媳也能稱職,定國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沒幾年熬出頭做了定國侯夫人,餘下的日子裏,就隻有享福的份了。
  許是因為前麵的兩個女兒,婚事都安排得很妥當,四姨娘看了眼熱,就對大老爺吹起了枕頭風,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麽,素來很公正的大老爺,竟大有親自為三娘子說親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內苦,叫三娘子吃個悶虧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沒有這個意思,現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惱了,生出這個意思來。
  “不過一個庶女。”她不屑地對梁媽媽說,“還養在姨娘名下,就算楊家的門第再高,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嫁個落魄士子,都算是對得起她的了。”
  梁媽媽不好多說什麽,隻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熱似火,是要給她找個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當晚好聲好氣,把大老爺留到了主屋吃飯。
  “許家的信,我已看過了。”她拿的是許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爺就頓住了身子,等她繼續說。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爺大壽的事,還有……說的是五娘子的親事。”
  平國公許家與定國侯孫家比,威勢還要更盛一些,平國公本人是當今聖上的發小,平國公家的二姑娘進宮後就封了貴妃,因為皇後體弱多病,她常年幫著皇後一起撫養太子,許家曆經國朝百年而榮寵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頂梁柱。
  大太太的親姐姐就是平國公夫人,幾個姐妹裏,就數這一對說的上話,沒出嫁時就很親近。自從五娘子出生,結親的話,就一直掛在了嘴邊。
  平國公府唯一的嫡子許鳳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歲,說起來,倒也是好姻緣。
  大老爺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脫,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壽,好好看看鳳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說。”
  大太太自從嫁到了楊家,就多年未曾歸寧,今年是秦帝師的七十大壽,做女兒的,總是不好不歸寧賀喜,可這一大攤子事,又的確離不開她這個主母。
  平國公與定國侯不同,定國侯家風嚴謹,人口稀少,內宅裏的彎彎道道也少。平國公府光是許鳳佳就有好幾個兄弟,更不用說無數親戚,這樣的家庭對當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應手。
  大太太歎了口氣,“好在五娘子還小,等兩個姐姐說了婚事,再提也不遲。”她就把話題轉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親事上。“老爺上回說,要與三娘子親自說一門親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爺手一頓,揚起了眉,有些不悅。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來主持中饋,雖然說不上盡善盡美……但好歹也一向沒出什麽差錯。生育下來的庶女們,也都當親生的看待。”
  如今說到庶女的親事,卻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臉,是什麽?
  大老爺緩了神色,“倒不是這個意思,你平常打點這麽大個家,也都已經夠吃力的了。還要給三娘子說親,費時費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還客氣什麽?”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親事,還勞動不了您的大駕!”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將來七娘子說親的時候,您多留點心也就是了。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這親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雖然放在大太太院子裏,但終歸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對她們的親事都這麽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會做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就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著幾本誌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裏,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詳的樣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卻又看到了她沒來得及掩去的一抹憂色,“這是怎麽了?”
  白露隻好歎了口氣,“錢有些不夠用了。”
  七娘子這一場病,生得很昂貴,雖說藥費肯定是公中出的,但為了她的病勞動到的婆子媳婦們,都要有點意思,月初才放的四兩月錢,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著指了指匣子,“該花就不要省。”
  白露鬆了口氣,從錢匣子裏抓了一捧銅錢出去,散給了來送藥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買糖吃。”
  小丫鬟們便高興地稱謝離去。
  七娘子放下書本,心裏就開始思忖著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給的那碗茶水,她是沒喝出任何不妥,也是從茶壺裏現斟出來的,二太太自己還喝了一樣的茶水,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麽手腳,實在是不大容易。
  再說,自己當天跑動得很劇烈,出了一身汗,回來被冷風猛地一吹,受了寒會拉肚子,也是尋常的事。
  二太太當時叫九哥來喝茶,是自己應了跑過去不錯,可二太太看到她,臉上浮現出的分明是一絲譏諷。——她已經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點什麽,大可再賞一杯茶給“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無意謀害九哥,又何必虛擔著這個名頭。這可不是什麽好聽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爺昨日發話,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裏處置,她當時還以為四姨娘必定會氣急敗壞……枕頭風吹了那麽久,才吹出了大老爺的鬆口,大太太輕描淡寫幾句話,她又落了被動。
  但四姨娘來看望她時,眉眼盈盈,分明沒有絲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長察言觀色,四姨娘是真的一點都沒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還隱隱散發著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惱人的問題,而是叫過立夏,“把針線拿來吧。”
  “屋裏暗呢……”
  “明日就要上學了,若是繡工沒有長進,黃先生該怎麽說我?”七娘子堅持。
  立夏隻得拿來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隻是尋常官綢,上頭繡著兩朵桃花,手藝雖然不精致,但比起在黃繡娘那裏第一次表現出來的卻要強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頭邊。
  這是立夏的手藝,立夏很不擅長繡活,又沒遇到好老師,因此學了這幾年,也才學會了一點皮毛。
  立夏把她身邊帶著的手帕給了七娘子。
  這是一方潔白的綾帕,上頭用鮮紅的絲線繡了兩朵梅花,初看時,就好像是開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繡上去的。
  這是黃繡娘私底下給七娘子的帕子,當年九姨娘稱冠蘇州的絕技凸繡法,都凝聚在了這張帕子裏。
  七娘子仔細地研究著上頭的針線走向,翻來覆去地看著上頭的陣腳,看了半天,才將信將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種顏色差別很細微的絲線。”
  立夏當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傳來了微微的腳步聲——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練就了一身的好聽力。
  立夏接過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間,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裝模作樣地繡了起來。
  白露端著一個小碗進了屋,笑著坐到了七娘子床邊。
  “方才到小廚房去和曹嫂子說話,”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這麽多年來掌管正院小廚房,說的上是位高權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來,您嚐嚐?”
  七娘子已經聞到了撲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屋外就傳來了三娘子的笑聲。
  三娘子一邊笑,一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七妹妹,我來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時候不來,現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來。
  七娘子堆出了一臉笑,和三娘子笑臉對笑臉,“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環顧著七娘子的臥室,臉上的妒忌之色,一閃而逝,“七妹妹這裏還是第一次來,布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隻得讓白露把酥酪放到床頭櫃上,立夏早已走開去給三娘子倒茶,她打點著精神,和三娘子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三娘子看起來精神十足,一點都不像是為自己的親事擔心的樣子,東拉西扯說了一會,就伸手去撩頭發。
  七娘子還沒有覺得不對,白露已是笑了起來,“三姑娘,好精致的鐲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視著三娘子的手鐲。
  當然是金鐲子,細細的鏤出了絲,扭成了好幾縷交叉穿梭,凡是交匯處,都點綴著閃亮的貓兒眼。
  這一個鐲子價值起碼就有五百兩以上。
  “父親買給我的。”三娘子難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對她雖然不錯,但她身上也的確沒有多少值錢的首飾,二太太給的羊脂白玉雙魚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沒敢帶出來。白露每日裏搭配衣裳的時候,都要愁眉苦臉一番,最後幹脆把自己手上戴著的玉鐲摘了下來,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親的確疼愛三姐姐。”她笑得春風拂麵,忽然就起了心,想試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細。“不是還親口說了,要為三姐姐說一門好親麽?”
  三娘子的喜氣,略微斷了斷,才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我們的親事,自然是母親做主,父親隻是隨口說說罷了。”
  大老爺雖然很疼愛四姨娘給他生的兩個女兒,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應了大太太,三娘子的親事讓她做主的話,是肯定不會反悔的。
  三娘子憑什麽這麽高興?她難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討厭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著與大老爺的血緣關係,早就被大太太發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著,麵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歲,不著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自信和篤定。“這不是我們閨中女兒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忍不住銀鈴樣暢笑了起來。
  “七妹妹倒是沒多少繡花的天分!”她罕見地直白。
  白露漲紅了臉。
  “七娘子還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雞,“我說句僭越的話,三娘子六歲的時候,我才進府服侍,當時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輕聲嗬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滿麵通紅,喃喃了幾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還以為七娘子立刻就要訓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給白露留點顏麵。
  沒想到屋裏卻傳出了白露清脆的笑聲,與七娘子的聲音,“當我進了正院,還要受她的氣?”
  七娘子的聲音裏透著難得一見的放肆與喜悅。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體壯實,雖然看著嬌弱,但底子卻很好,吃了三帖藥,也就恢複如初,又開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內總算安靜了一段日子。
  大老爺最近很寵愛閩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雖然楊府的規矩,沒有懷上,都不能抬房,但還是為她們安排了楊府裏風景比較最好的浣紗塢做住處。
  蘇州園林多,楊家占地也很大,府裏有活水……浣紗塢就在正院後頭,從垂花門進去,在長廊上轉個彎就到了。大老爺在那裏麵過夜,早上起身辦差開衙也方便。
  這三胞姐妹平時深居簡出,倒也沒有到大太太麵前打過正臉,說起來,大老爺寵信過的女人很多,多數都沒有懷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雖然沒有得寵過,也沒有生育過,但卻因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給了特殊的臉麵,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邊的侍女,大老爺也睡過幾個,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別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兩個月,漸漸的也聽說了不少楊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爺的嫡親表妹,家裏也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幾個兄弟都在江南做著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當年也是說了門不錯的親事,沒想到還沒過門,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門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難過。
  於是大老爺的親叔叔,過了世的叔老太爺就做主把四姨娘抬進家裏做了妾,按楊家的門第、楊老爺當時的官職,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當時楊老爺已經是江蘇參政,膝下卻還隻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點了頭讓通房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大老爺的屋子,多一個四姨娘,也不多什麽。
  四姨娘進了門就很得寵,接連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費盡心機,不過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經元氣大傷,沒有能再生育。一時心灰意冷,不再過問後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年。
  當時都盛傳大老爺要在三個侄子裏挑一個過繼,那幾年,大老爺也的確對侄子們的事很上心。
  沒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楊二老爺也考上了進士,帶著兒子們進京做了翰林,過繼的話,就這麽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當成眼珠子一般養大,也重新把後宅的事撿了起來,頭一件事,就是給初娘子說了個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爺身邊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過門五年都沒有生育,才給通房們斷了避子湯,二姨娘就懷上了。
  不想居然難產,拚盡力氣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氣也就盡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裏長大的,聰明伶俐、活潑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爺的喜愛。大太太為她說了個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爺的歡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說,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從小就得到大老爺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妝銀也早早地備下了,三娘子、四娘子雖然是庶出,但四姨娘畢竟是大老爺的親表妹,也是蜜罐裏泡大的。
  六娘子就遜色了些。
  大老爺身邊的幾個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二姨娘是大老爺的丫頭,三姨娘卻是曾紅極一時的清官人,進了門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費盡心機,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說了,六姨娘卻更命苦,原本隻是個紡紗丫頭,被大老爺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難產,一屍兩命,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
  大老爺在子嗣上的確艱難。
  七姨娘也是別人送來的禮物,被大老爺收房後居然有了六娘子,這些年來,母女倆雖然沒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慘淡,卻也默默無聞,在府中聽不到什麽聲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討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會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帶過來的丫頭,前幾年也曾得寵,生了個女兒,來不及序齒就夭折了,今次懷孕,卻是十分的巧,大老爺想起了到她房裏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雖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楊家子嗣太少了,若是個兒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沒受到什麽刁難,平安住在七裏香養胎。
  進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每日裏卻還是吃什麽吐什麽。
  大太太很煩躁。
  “父親今年七十大壽。”她和大老爺商議,“十年前就沒能走開去賀壽,十年後,府裏還是這麽一攤子亂糟糟的,叫我怎麽走得開。”
  大太太的父親秦帝師,當年教過了皇上,現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大老爺的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該去。”大老爺斬釘截鐵,“家裏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壽,你這個小女兒不露麵,怎麽說得過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賞的那一碟子櫻桃與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師續弦所出,過了世的秦夫人一輩子就生了這麽個女兒,是當作掌上明珠養大的,幾個前頭的哥哥姐姐,對小妹妹也很照顧。
  平國公許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爺和二太太的親事,其實是許夫人屬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爺不要娶了媳婦,就和兄嫂離心。
  瞧現在都鬧成了什麽樣子!
  解鈴還須係鈴人,二太太那頭的事,還是要許夫人出麵才好說話。可這裏麵的事,不是一封兩封信能說得清的,不當麵和許夫人解釋,還叫姐姐以為自己排擠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決心。
  “二娘子轉眼就要出嫁,就不帶著出門了。”她猶猶豫豫地說,“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這些親戚見麵的機會……我想著把五娘子帶在身邊,九哥,就讓他安心在家讀書。”
  不論大太太怎麽疼愛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帶著庶子去給父親賀壽,怎麽看,怎麽有些不合適。兄姐們問起來也不好回話。
  大老爺沉吟了起來,“二太太那邊……”
  大太太臉上發燒!
  大老爺一向很尊重自己,對這個不著調的二太太,從來也不多說什麽,怕的就是她臉上下不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個上不得台麵的事。
  “我想著,把王媽媽留下,讓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個照應。”大太太輕聲細語地解釋,“也頂多是去上兩個月,連頭帶尾,最晚八月就回來了!”
  大太太身邊的幾個管事媳婦,王媽媽是管財務瑣事的,梁媽媽是管人情來往的,梁媽媽呆在身邊,王媽媽留在府裏,很合適。
  還有小廚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進大房的內院,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大老爺點了頭,“那你看,誰來照管家務?”
  若是大老爺沒有說二太太的事,大太太還未必願意讓四姨娘照管。
  現在她卻不好意思說別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氣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誰管?
  “讓王媽媽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還是打了個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裏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盡心。兒女們的瑣事,平日裏也一向是王媽媽操心的。”
  大老爺也沒有多說什麽。
  還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秦帝師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在路上耽擱住了。大太太定下決心要上京拜壽,第二日就忙碌起來了。
  收拾行李,是丫頭們的事。當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賬本給了王媽媽,“蕭規曹隨,再怎麽樣,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王媽媽能不能把持得住府裏的局勢。
  王媽媽低首沉思,一時沒有答話。
  大太太眼裏就露出了滿意。
  楊家身為江南豪門,主持中饋的主婦接觸到的,遠不止柴米油鹽這等瑣事。
  雖然大太太不在,名門望族之間的應酬,多半不會找上門來,但管家一天,也有許多棘手的事要處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嚴,管家很有章法,王媽媽隻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規矩,多半是不會出什麽大亂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夠出麵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媽媽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嚴肅正經,連幾個姨娘都有幾分怕她。
  由她出麵罩著王媽媽,就算幾個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鬧出什麽事來,二娘子到底是女兒,和父親撒個嬌,大老爺也不好拂了她的麵子。
  大太太麵上現出幾絲欣慰,“還是你想得周到。”
  王媽媽謙虛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幾個月裏,你隻管盯緊了四姨娘那邊,不要讓她興風作浪,又鬧出什麽事來。”大太太麵現厭惡,“五娘子我隨身帶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討人厭,你也不要客氣。”她頓了頓,“最要緊的,還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讓他出一點事!”王媽媽連忙說。
  之所以讓她留守,帶走梁媽媽,就是因為王媽媽麵黑,能鎮得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怎麽還沒到?”
  王媽媽笑了,“還在朱贏台刺繡呢,沒那麽早下學。”
  “一轉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兩個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著茶麵上的泡沫。“你看著她如何?”
  王媽媽略一躊躇,“倒還好,是個文靜、謹慎的孩子。”
  文靜,說的是她安靜和順,沒有給人添太多麻煩,五娘子雖然對她一向有些微詞,但在七娘子的克製下,兩姐妹沒有爆發過什麽衝突。
  謹慎,說的是她沒有仗著自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胡作非為,和九哥之間不遠不近……沒有籠絡他的意思。
  大太太點了點頭,“是個省心的。”她下了結論。“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雖然相處得時日不久,但就是能讓人放心。七娘子進正院以來,幾件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小年紀,氣質沉穩,知進知退,二娘子畢竟年紀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個屋簷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大太太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王媽媽就趁機表忠心,“還是讓二娘子有事沒事也過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雙生姐弟,大太太一麵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擋箭牌,一麵,又不希望他們過於親密。這幾個月,五娘子不在府裏,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親近些。
  大太太帶著笑點了點頭,“倒也不必這樣,我會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等大太太回來,自然會處置。
  王媽媽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樣子。
  心裏卻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氣。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血脈相連,兩人就算親近些,又能怎麽了?九哥要接掌家業,還是脫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這麽想著,大太太就歎了口氣,“我這一生,也就隻得二娘子和五娘子兩個親生女兒。二娘子有了歸宿……五娘子卻不知道該說給誰家!”
  王媽媽就又心軟了。
  她是與大太太從小一起長起來的。
  大太太是幺女,自小到大,父親疼母親愛,哥哥姐姐也都疼寵,卻被秦帝師說給了大老爺為妻。
  當時大老爺才是舉人,家裏雖然也是名門世家,但大老爺這一支卻窮得厲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親事,關上門哭了三天三夜:幾個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權貴,她卻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務。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師不鹹不淡的,卯足了勁兒,要作出一份家業給秦帝師看看。
  如今家業有了,體麵有了,底下卻是無限的苦澀。
  辛苦了半輩子,攢下了這麽大一份家私,卻偏偏隻得兩個親生女兒,難道不想千疼萬寵?九哥是她傾注心血培養出來,為兩個姐姐在娘家撐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裏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麵。
  王媽媽就擦眼睛,“平國公夫人不是時常說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還要看鳳佳是個怎樣的孩子。”她歎了口氣,“五娘子出生時,姐姐不過是玩笑幾句,這一兩年來,她又舊事重提,還一次比一次認真,連小五人都沒看過,就說得當真得很。我怕……”
  外頭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來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臉,和藹地看著一前一後跨進門檻的兩個女兒。
  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著大太太上京賀壽,卻並沒有多高興。
  大太太雖然寵她,但到底是大家閨秀,到了京城,並不比在家裏還能任性,必須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謀麵的表親們看低了去。
  秦家一門顯貴,兩兒三女都已自立門戶,如楊家這樣的江南豪門,在秦家都不算十分顯赫。
  但能被大太太帶在身邊,到底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九哥雖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隻能乖乖呆在家裏。
  好在九哥脾氣好,隻是眼紅紅地舍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卻並沒有鬧著也要去。
  他們在東稍間嬉鬧,大太太帶著七娘子,到後園散步。
  楊家雖然占地廣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風景秀麗的後園。
  有幾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來,輕紅閣外一片□。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著幾支桃花笑了笑。
  “當年買下這個園子,這幾株桃花氣息奄奄,老爺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來,命人澆水施肥,居然也活了過來。”
  並且花繁葉茂,透著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著語句,大太太說的,當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園子裏的人家興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著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親生的女兒,這樣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養不出這樣的性子。
  “現下楊家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得意時光。”她在一塊山石上斜斜坐了下來,“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邊,斜倚著大太太,立春在不遠處,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轉眼看著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緒,含笑歎道,“不過,楊家隻有九哥這根獨苗……若是九哥出了什麽差錯,眼下的繁花似錦,到了十年、二十年後,也都要風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處處顯得穩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裏,上京拜壽。
  這是把九哥交給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肅容應,“母親說的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大太太有些不滿意,但細心一想,也說不出什麽。
  七娘子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對長輩,總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卻有另一張臉。
  七娘子對內對外,對長對幼都是風輕雲淡,寡言少語,卻事事妥帖。
  這樣的人才讓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給你了。”她說,不自覺間,已是把七娘子當成了大人,渾忘記她隻有七歲,“二太太那裏……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會讓母親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語調輕而堅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著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親不會虧待你的。”
  “女兒必定盡力。”七娘子不敢多說。
  多說多錯,她還沒到能在大太太麵前犯錯的地步。
  大太太對她的態度更親熱了點,在七娘子的攙扶下站起了身,立春連忙趕到大太太身邊,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著的樣子,很好看。”大太太難得地誇獎。
  立春紅了臉,呢喃著不知道說什麽。
  大太太望著桃花,又笑著說了一句,“當年三姨娘住在這裏的時候,也喜歡在桃花下曬太陽。”
  立春的臉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來。大太太卻像是沒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過是麵若桃花罷了,三姨娘那時候,可真是人比花嬌。”
  立春沒有回話,咬著唇低頭出神。
  七娘子隻好打圓場,“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歡穿黃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嚕一嘟嚕的迎春花?
  大太太輕聲笑了起來,立春回過神,扭著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話我。”
  到了晚上,立春親自拿了一碟子內造桃花餅到西偏院謝七娘子,“多謝七娘子白天為我解圍。”
  七娘子笑盈盈地讓白露把桃花餅收起來,“立春姐姐不過是知道我是個吃貨,體貼我,故意尋個借口來送好吃的。”
  兩人相視一笑。
  大太太白日裏那句話,或許真是無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臉麵的大丫環,她就是排揎誰,都不會排揎立春。她也用不著排揎,立春做錯了什麽,直說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顧及別人的想法。
  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卻要留下來照應正院和九哥,就在這時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後,拿破草席卷了卷就被丟到亂葬崗去。
  楊家的姨娘裏,她的下場是最慘的。到現在提到她,大老爺都要沉了臉發老半天的脾氣。
  別的丫鬟聽到大太太這麽比,該怎麽想?難道是立春有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才被拿來和這樣一個人比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兩句話,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閑談而已,在立春,卻是免去了一場可能的麻煩。
  七娘子收了桃花餅,沒有留立春多坐,“母親那裏,還要姐姐服侍。未來幾個月,多的是說話的時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著和白露嘀咕了幾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寵若驚,“在正院的時候,立春姐也沒有這麽親切地待我。”
  有時候,對有些人釋放一點善意,收到的回報比想到的還要豐厚。
  立春雖然在正院很有臉麵,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幾個少爺小姐,哪一個會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對她是發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麽不知道以德報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後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個幫著說話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慢慢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啟程北上,蘇州水路發達,從楊府出去,走不到半個時辰就是碼頭,這邊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帶了兩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個丫頭與四五個婆子,浩浩蕩蕩的,裝滿了一艘大船。
  臨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代,“照顧好九哥!”
  七娘子彎了眼,覺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聲,這才走到大太太身邊。
  眾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門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媽媽一邊一個拉著九哥的手收拾東西。
  雖然隻是搬遷到西偏院,但工程也絲毫不小。
  幾個小丫鬟們,住到了一間屋裏,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騰出了兩間屋,給九哥的丫鬟小雪、處暑歇一間,立春獨個占了一間,王媽媽沒事的時候,也會過來歇幾夜。
  七娘子原本拿來當書房、繡房的西裏間裏多了九哥的那張酸枝木大床,雙生姐弟的臥室中間就隔了幾重玻璃珠簾子和一個穿堂,九哥那裏有什麽動靜,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與大太太屋裏的布置異曲同工。
  雖然男女有別,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歲,大秦規矩,男女上了十歲才要互相回避,再說,是雙生姐弟,親近些又何妨?
  大老爺沒說話,四姨娘更不會抓住這點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讓王媽媽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聰明人,犯忌諱的事,是不會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爺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誰和九哥過於親近,那就是同時招了兩個人的忌諱。
  二娘子也來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聽話些。”她板著臉,“若是還撒嬌放賴,七姐雖然不會多說什麽,母親回來了,我卻自會向她告狀。”
  七娘子對二娘子感激一笑。
  雖然九哥很乖巧,應當不會造成她的麻煩,但是畢竟年紀小,二娘子的這句話就是在告訴七娘子,七娘子有什麽為難的地方,隨時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彎彎,高興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二姐!不會給七姐添麻煩的!”
  他在屋裏高興地跑來跑去,“搬家嘍,噢!”鬧騰了好半天,才去上學。
  王媽媽都看得好笑,“這個九哥,真是個孩子。”
  七娘子笑著看了一會,見九哥的那些金貴玩意兒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裏。
  這幾個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規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廚房不用別人說話,曹嫂子就自己過來找王媽媽,“這幾個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頓飯就開在一起吧!”
  原本,午飯和夜宵以及一天幾頓的點心,小廚房都是單獨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致一些,是隨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開銷用度,倒是立春管著,王媽媽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媽媽就叫了立春來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這就登小賬。”
  大太太出門,大帳是交在王媽媽手裏,正院的小賬卻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規格提高了,當然要記上一筆。
  曹嫂子有些猶豫,“二娘子那邊……”
  立春就皺了皺眉,“二娘子現在是在大廚房開飯呢。”
  王媽媽也說,“犯不著為了討好二娘子,鬧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媽媽商量上夜。
  小雪和處暑每天輪流在九哥屋裏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媽媽也輪流到耳房住宿。
  務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風雨不透,不能出一點差錯。
  王媽媽強調,“這幾個月裏,二太太是一定要過來的……別的不說,清明、端午幾個大節氣,二太太肯定要來打個照麵。”
  楊家在蘇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過節,二太太曆年來都是到府裏過的。
  立春如臨大敵地繃緊了脊背,“九哥身邊一刻都不能斷人!”
  王媽媽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曉得大老爺會讓誰來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時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現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來捧呢,還是會提拔起一個姨娘?
  兩人正在說話,就聽到了正院吵嚷的聲音。
  立春和王媽媽都鑽出了屋子,對過堂屋裏,白露也探出了半邊身子。
  “什麽事這麽吵鬧啊?”王媽媽沉下臉,提高了聲音。
  四姨娘身邊的霜降就著急上火地奔進了西偏院,“王媽媽,八姨娘鬧肚子疼,四姨娘讓您快些去請大夫!”
  八姨娘肚子裏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媽媽沒有多想,就要答應下來。
  七娘子忽然在屋裏喊了白露進去,沒過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來,笑著上前拉住了王媽媽。
  “媽媽,九哥在屋裏哭起來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媽媽的衣角。
  王媽媽就笑著對霜降說,“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說兩句話。”其實,九哥還在家學裏沒有回來。
  說著,三個人進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著,手指輕輕地扣著青花瑞獸紋小蓋鍾,看到王媽媽進了屋,忙站起身笑著招呼。
  “雖說王媽媽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財務、瑣事,但母親卻是把姨娘們的事,交給了四姨娘。”她笑得很無辜,“咱們都是正院的人,雖然母親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騎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媽媽何等老於世故,七娘子一點她就明白了過來。
  大太太剛走,現在形成的處事規矩,很容易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懸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給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該讓四姨娘來操心,主屋出麵給八姨娘請大夫,費力不討好,也容易給四姨娘興風作浪的借口。
  她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什麽,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務的時候,手中也頗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厲,“難道她不知道蘇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個,要來問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樣的利嘴,對著黑口黑麵的王媽媽,也不好發作出來。
  “還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讓她自行找人出府請大夫?”王媽媽立起眉。
  霜降扭頭就跑了。
  王媽媽這才進屋謝七娘子,“多虧了七娘子冷靜細心。”
  七娘子眉宇裏一絲快意都沒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給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媽媽哼了一聲,吩咐立夏,“吃過晚飯,把八姨娘屋裏的大寒叫來。”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絲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給四姨娘,可不是為了讓她借著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終於放下了半邊心。
  “七姐。”九哥下了學,在處暑的陪伴下高高興興地跑進了屋裏,“我的東西都布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與王媽媽,對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貴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媽媽,“多謝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說,就像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客人。
  王媽媽不禁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立春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就暈開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16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飯,便來了西偏院,清秀的麵容上還有幾分疲憊。
  “還沒吃晚飯吧?”立春笑吟吟地問,“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雖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顯然要更精致一些。
  “八姨娘現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氣喘,“再過半個時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說說話,就得回七裏香去侍候她洗漱。”
  “這都五個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麽還這麽不安生?大夫怎麽說來的?”
  “大夫說是八姨娘心裏有事。”大寒就有些膽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時在大太太身邊,儼然是左右手的樣子,說起來,倒要比平時的八姨娘還有臉麵,積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現在有了個護身符,大寒依舊對立春有幾分懼意。
  立春就收了臉上的笑,低頭看著手裏的茶碗不說話。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沒有人氣了。大老爺平時從來也不在堂屋過夜,不是住在浣紗塢,就幹脆在外書房過夜,立春和王媽媽當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見大寒。
  西偏院正廳就被借來做了王媽媽、立春辦事說話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來借住的一樣。
  七娘子坐在書桌前,側耳聽著外間的動靜。
  大寒像是有幾分心虛,又有幾分暗示,喃喃地辯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這陣子她深居簡出,和誰都沒有來往,怕的就是萬一肚子裏的孩子出了什麽事,對不住太太的關心……”
  也就是說,八姨娘是忽然鬧了肚子疼,並非是四姨娘派人傳話,讓她裝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邊最有臉麵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傳話,一定瞞不過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頭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來的人……這陣子,多辛苦受累,保著八姨娘肚子裏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臉麵了!”
  大寒麵容一展,高興地應了一聲是,立春又從手上拔下了一個品相還不錯的天青石鐲子,給大寒套上了,“這麽大個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時候,太太的賞賜可從沒有斷過!”
  大寒當時在主屋隻是三等丫鬟,雖然太太賞賜的次數多,但輪到她的時機很少,現在得了這個精致的鐲子,就很有幾分高興。立春又笑著和她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囑咐,“雖說現在是四姨娘管著姨娘那邊的事,但八姨娘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還是到正院來說一聲的好。”
  “這我們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囑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們多走動走動呢。”
  能在楊家做姨娘的人,都不會很笨的。
  八姨娘雖然是四姨娘屋裏出來的,但未必會無條件地站在四姨娘這邊。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親切地送走了大寒,就進了西裏間,和九哥說了一會話,這才出了西裏間。
  東裏間還隱隱亮著燈。
  立春心中一動,悄悄地撩開簾子,七娘子果然還沒有上床,正在燈下支著下巴看書。
  見到立春來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著對立夏說,“把前幾日太太賞過來的明前毛峰泡來。”自從進了正院,平時這些小東小西,大太太是沒有短過她的。
  立春謙讓了一會,還是在七娘子身邊斜簽著身子半坐了下來。七娘子再三勸告,她才略微放鬆了些。
  “姐姐平時在大太太屋裏,也有個坐的地兒,如何到我屋裏反而拘束起來。”七娘子說話很好聽,在大太太屋裏都能坐,到了少爺小姐們屋裏,還客氣什麽?
  立春就放鬆了下來,欣賞地看著七娘子。
  雖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說多好看,但這對雙生姐弟,卻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憐愛。
  九哥就好像是一塊璞玉,光華內斂,粗看之下隻覺得眉清目秀,相處得久了,才覺得他有一股風流的氣度。
  原本還以為是在大太太屋裏養出來的富貴,誰知道七娘子卻也不遜色,清秀中透著嬌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顫巍巍的,惹人憐愛。
  行事又穩重,又親切……這樣的人在哪裏,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愛,和她交好,不會有什麽壞處的。
  七娘子把書合上,慰問起了立春,“這一大家子,千頭萬緒的,就壓在姐姐和王媽媽肩膀上。”
  “姨娘那頭的事不用我們管,其實事兒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們麵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這個小祖宗,每日裏都要生事,還要請七娘子多管教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裏有數了:七娘子精著呢,太太的忌諱,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親親的雙生姐弟,現在又都在正院裏住著,彼此不多親近,還有誰能依靠?二娘子馬上就要出嫁了,沒幾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難道要到了那時候,七娘子才能嶄露頭角?
  但她看著七娘子唇邊的微笑,又打消了勸解的念頭:這孩子雖然小,但該知道的,不會比她少。
  有時候東風不到,的確是應該深深地蟄伏起來。
  “白露這丫頭,倒還聽話吧。”她就說起了別的事。
  今晚不該白露上夜,她吃過晚飯就去休息了,現在不在屋裏。
  七娘子才想誇白露幾句,心中忽然一動。
  像立春這樣的人,口中是沒有什麽閑話的。
  如果是必須應酬的場合,可能還是出於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動來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幾天在輕紅閣自己為她解圍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誇獎著,“人很靈透,我看那,是個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裏,很擔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彎彎,“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裏說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頓了頓,啜了一口茶,“這丫頭原本大太太也是想當一等丫頭來□的,偏生,心氣高了些,這幾年漸漸大了,知道羞恥……就不願在大老爺跟前走動了。”
  大老爺名士風流,這些年來大太太屋裏的丫鬟開了臉做通房的就有十多個,多數都沒了結果,白露又的確是個漂亮的丫頭,不想走這條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傾聽的神色。
  “梁媽媽又是她的幹媽,幫著在大太太麵前說了幾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來,便讓她到您身邊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雖然很聰明,但卻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別有深意地歎了口氣。“多咱我也有這個福分,認個好幹媽就好了。”
  這話粗聽起來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說她的不是,也就不會鋪墊這麽多句,又點出了白露的後台。
  深宅大院裏,要用一個人,也是有講究的,立春剛才說的,大部分應該都是真話,畢竟在這種事上,說假話是沒有什麽意義的,轉頭問個別人,立刻就能對出來。
  白露不想做通房,這才到了她房裏,圖的也就是服侍幾年,放出去配人了。難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當作心腹來培養,隻要不侵犯到梁媽媽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隻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讓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這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立春羨慕白露,又是為什麽呢。她當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會拿她和當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較。
  七娘子笑著按了按立春的手,給了她一個會意的眼神。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說。
  大老爺今年都四十五了,雖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但在古代,已經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個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楊府的通房折損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雖然過了年才七歲,但說話行事,都像個小大人,和她說話,竟是如與成人對話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說白了的。
  立春就更殷勤了些,正好小廚房送夜宵來,她搶著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裏間,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燉銀耳送到了東裏間。
  “小廚房這些日子還經心吧?”她笑容可掬地問,“曹嫂子人是妥當的,對食材看得很緊,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說了幾次,仗著寵愛,也都不改。”
  為大太太料理飲食的,當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點,沒能力,但絕對是無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隨便說幾句好話應付過去,但想到立春話裏話外隱隱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時候要拉近人與人的距離,求她辦一件事,是最好的辦法。要體現出聽進了立春的話,最好的途徑莫過於找一件讓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瞞姐姐。”她看了進來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麵上有些發苦,“我手頭一向沒什麽銀子,偏生在正院住著,開銷又不小。”她頓了頓,不好意思地說,“曹嫂子那裏,因為九哥搬進來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賞多少錢才合適呢。”
  立春心領神會,“這又不是您去叫的,難不成叫您看著九哥吃,自己咽口水?”她掩口笑了起來,“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給我吧!”
  兩人又說了一會閑話,立春才到九哥屋裏,安頓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裏間熄了燈,也就洗漱了吹燈睡下。
  在黑暗裏,她察覺到立夏一直翻來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這丫頭心實,卻是個很能藏得住事的,雖然聽不懂她和立春的對話,竟也能忍住沒問。
  “立春姐是個聰明人,”她輕聲說。
  在現下的這幾個丫頭裏,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還在南偏院的時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這個人,很可以信任,雖然笨了點,但點撥點撥,也是可以成長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開口了。
  七娘子點撥她說,“九哥今年多大?”
  “七歲。”
  “大太太春秋幾何?”
  立夏不說話了。
  大太太已經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長大娶妻生子,少說還要十年。
  古代不比現代,過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歲,已經算進了老年。
  楊家這麽大的家庭,裏裏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來管,現在還好,過上幾年,難免力不從心。
  到時候自然是抬舉個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這兩個姨娘,雖然是大太太屋裏出去的,但當時大太太還年輕,選的都是老實人,管家上就差了點。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邊已經七年了,對楊府家事極為熟悉,雖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婦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舉成姨娘來得名正言順。
  大老爺在大秦來說,又算老了,能讓八姨娘懷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沒有自己的兒子,就隻能一心一意地巴結大太太。
  難怪立春不願意,大太太的算盤打得是很響,可惜,也總是打得太絕了些。一個人如果算計得太精了,就算是對你忠心的,也遲早要漸漸和你離心。
  七娘子輕聲說,“立夏,你要記住,在正院,咱們沒有什麽根基,人脈要一點一點培養,像立春姐這樣的人會對我們示好,就要抓住機會建立起關係……”
  “立春姐又為什麽求到您頭上了?”立夏還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說的,咱們在正院可是一點根基都沒有……”
  “除了我,她還能求誰。”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幹媽做後台,她也不必求到我頭上了。二姐和五姐哪裏會管她的事,她們是嫡女,求不到立春頭上。隻有我們,說來身份也是小姐,但卻處處都有仰仗她的餘地,她才敢開這個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麽幫她?”立夏最不懂的是這個,“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麵前,恐怕都沒有立春有體麵!
  “大太太倒是賞罰分明。”七娘子的聲音有些發沉。“這五個月裏,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鬧出什麽動靜。卻被我擋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來,我自然就有說話的機會了。”立春其實也就是看好她這支潛力股,畢竟二娘子即將遠嫁,五娘子又是那個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為大太太智囊,借機上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歎了口氣。
  楊家雖然富貴顯赫,居住在楊府的人,卻大都不怎麽快樂。
  就連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麽就這麽難!”她感歎。
  七娘子也苦笑起來,她沒有說話,隻是翻了個身,把被子卷得緊了一些。
  17拌嘴
  接下來幾天,府中很平靜。
  沒了五娘子,很多時候氣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來練一百個大字,和九哥一起吃過早飯,同路到夾道裏再各自進家學讀書,先生的課雖然無聊,但她也聽得很認真,每日裏抄寫女訓、女內訓,字是越來越好看了,先生還誇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點都不喜歡文化課,自然就沒有和七娘子爭勝的心思。
  四娘子說好聽了是文雅嫻靜,說得難聽,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平日裏和這些不同母的姐妹,兩三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請安,別的一句話不說。七娘子的字寫得是好是壞,和她自然沒什麽關係。
  三娘子在讀書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樣,都有滿屋子的書,七娘子的這點進步,雖然還不能對她構成威脅,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臉色,每日裏早睡早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權期間會有什麽小動作,都和她無關,她現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隻有兩個字:九哥。
  隻有九哥好好的活著,隻有他健康成長,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繼續往上爬的本錢。
  很快,就到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來了西偏院和王媽媽商量祭祖的事。
  雖然楊家的祖墳、祠堂都在陝西,但禮不可廢,大太太在家的時候,眾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爺、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眾人怎麽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飯的。
  王媽媽和立春都不想請這頓飯了。
  倒不是為了錢,隻是在求穩。二太太的心思,在楊家沒有誰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個屋子裏,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說在一起吃一頓飯了。
  四姨娘很為難,“老爺還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讓我們好生侍候著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媽媽和立春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板起了臉。
  氣氛一時沉悶了下來,四姨娘看了看王媽媽,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說話,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後進了門。
  眾人忙互相見了禮,七娘子就和九哥分頭進了東西裏間。
  四姨娘看著兩人涇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飄著霧的湖水,迷迷蒙蒙,說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飯的,今年還是在那裏吧。雖說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們比是天上地下,還是和往年一樣,設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們一席,孩子們再一席。
  王媽媽和立春雖然都有些不悅,但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簾子,從東裏間踱了出來。
  “姨娘、媽媽、姐姐喝茶。”她禮數周全地捧出了一個琺琅景泰藍遊魚小茶壺。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閃,又看了看身後的多寶格。
  上頭立著的,有秦窯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窯雨過天晴仕女聽風瓶……都不是便宜的貨色。
  才不到三個月,七娘子已是儼然換了一副富貴的氣概出來。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著。
  半新不舊的水紅色長褙子,掐著月牙色的邊,料子倒是尋常的官緞……看來,大太太隻是做了些表麵功夫,倒還沒有真的寵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沒來由地就鬆了一口氣。
  這一對雙生姐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九哥且不去說他,七娘子的那安詳大方的風度,哪裏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七歲小孩能具備的?她心裏的彎彎繞繞,要比看起來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麽生出這一對鬼精靈似的玉人兒來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來的茶,稱讚,“這龍井味道純正。”
  “老爺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羅來的。”王媽媽眼裏閃過一絲得意。
  江浙一帶年年出產上千斤龍井,隻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號稱正宗,但楊家人都知道,隻有翁家山西北的廣福寺周圍兩畝地出產的龍井,才能說得上是色綠香鬱,味甘形美。楊老爺雖然貴為江南總督,但一年也不過能得上兩三斤這樣正宗的明前龍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寵,再有本事,也隻能喝獅峰山上的明前龍井,七娘子雖然是庶女,隻是到了大太太院裏,隨手拿出來招待客人,泡的都是這麽好的茶。
  王媽媽對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該炫耀的時候,是不會手軟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點掛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裏,就開口打岔,“說到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東裏間,“方才九哥身邊的小雪來求我,說是九哥看了幾本《金玉兒女傳》,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學著書裏,讓眾人分開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媽媽說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著,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大宅門裏,很多事就是這樣,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醜陋事實,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蓋起來,才能擺到台麵上來講。
  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沒到看《金玉兒女傳》的年紀,隻是這個主意,又必須要從少爺小姐的口中說出來,才能有足夠的分量。
  九哥當然是最好的人選,男孩子看看這種胡言亂語的話本小說,也不能算是什麽大的罪過,更何況《金玉兒女傳》這幾年來,大江南北無人不讀,無人不說——都傳到宮裏去了,九哥好奇起來,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好主意,這樣一來,二太太也不至於獨個一席了。
  是啊,姨娘們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這樣一來,二太太可以和少爺小姐們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來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離二太太就遠了。
  防二太太到這個地步,也算是楊家的奇觀了。
  四姨娘臉上明明白白地閃過了一絲諷刺,“好,九哥要這樣做,那當然就得這麽做嘍。”她起了身,征詢地看著王媽媽,“這安排宴席的事,就請王媽媽操心了?”
  “哎。”王媽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四姨娘隻管到時候陪著二太太說話就是了。”
  四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噯,大姐不在,咱們這留守的就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麽差錯,惹人笑話!”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爺到金家赴宴,相識的幾個夫人,都爭先恐後地問起大姐的去向,說是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麵,她們要寂寞了!”
  楊老爺位高權重,大太太當然也就是社交圈裏的領袖,平時和幾個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對方家裏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過是帶著她到那些個輕浮浪蕩的場合去見識了一番世麵,就當自己是個正經太太了。”王媽媽要笑不笑地說,唇邊帶了幾分厲色。
  白露笑了笑,沒有接王媽媽的話頭,直接進了東裏間。
  大太太屋裏,難免也分了派係,白露是梁媽媽的幹女兒,和王媽媽走得太親近,各方麵影響都不好。
  王媽媽撇了撇嘴,正要說點風涼話,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裏。“當著九哥的麵,可不能亂說話。”
  王媽媽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問王媽媽,“媽媽說,四姨娘這幾次出去,會不會是說三娘子的親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經太太小姐,可以出門做客之外,姨娘出門的次數太多,是會招人非議的。
  王媽媽心頭一緊。
  身為大太太身邊的幹將,她哪裏不知道大太太對四姨娘兩個女兒的觀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說成了親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氣!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親是正經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會和姨娘搭這個腔!傳揚出去,是要叫人恥笑的!”
  立春就覺得王媽媽說得也有道理。
  “媽媽經過的事情多,還是您看得準。”她笑著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該怎麽安排,我聽您的吩咐。”
  王媽媽心裏的一點點氣,也就消於無形了。
  兩個人商議定了,就分頭去辦事。
  下午七娘子進朱贏台的時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說笑。
  “一般的人家,哪裏會讓女兒看《金玉兒女傳》!”她的笑聲很動聽,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頭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牆!”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著招呼,“三姐姐。”
  她的聲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氣洋洋地回了禮,“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擾你午休了。”
  雖然是客氣話,她的語氣也很軟,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氣,眾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皺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頭專心致誌地分線去了。
  黃繡娘卻從繡屏上抬起眼,饒有興致地看著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轉,故作無知,“什麽《金玉兒女傳》,三姐,你可別胡亂編排我……我連那裏頭說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噯呀,怎麽,你沒看過嗎?”三娘子一邊說,一邊衝七娘子擠了擠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樣子,語氣裏還帶著幾分不屑,“那怎麽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說,想和《金玉兒女傳》裏一樣,各人分開坐了,各自吃平素裏愛吃的那幾樣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來如此!”七娘子點了點頭,“三姐姐不愧博學多識,知道得這樣清楚!連《金玉兒女傳》裏有這樣的段落都曉得!”
  三娘子的笑聲就哽在了喉嚨裏。
  六娘子卻忍不住輕聲竊笑了起來。
  四娘子皺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別亂說話!”三娘子有些發急了,圓臉上的喜氣消失無蹤,餘下了深深的怒氣。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雖然不喜歡生事,卻也絕非任人欺淩之輩。在深宅大院裏,若是連自己的尊嚴都維護不住,隻會讓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這滿嘴裏《金玉兒女傳》、情呀愛的……”她搖搖頭,“倒不是我愛嚼舌頭,三姐今年都十三歲了……比不得我們還小,總要留心話語,小心禍從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臉都憋紅了,吃吃的笑聲,還是爭先恐後地從她嘴裏跑出來。
  三娘子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七娘子卻才七歲,誰愛看這種兒女情長的話本,一目了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別說話了!”她語調僵冷。“咱們是來做針線的,還是來嚼舌頭的?誰不學,偏學那起子爛舌頭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麽地兒呢!什麽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事,都能拿到朱贏台來說。”
  六娘子的笑聲更大了。
  要說嚼舌頭,誰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說起了《金玉兒女傳》,下午她就用來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漲紅了臉,眼淚已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四娘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夠了沒有!”黃繡娘沉聲厲喝。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
  幾個女兒都起身向先生請罪,楊家最是尊師重道,在黃繡娘麵前,沒人敢擺小姐架子。
  黃繡娘也沒有多加苛責,眾人就又坐下開始繡花。
  六娘子一邊擦著眼角笑出的淚,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鑲金邊的蘇絨。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門子,我想做個荷包給她,”她悄聲對七娘子說。
  七娘子心中一動。
  別看六娘子平時沒心沒肺,其實,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緣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親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頭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討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棄了效法的念頭。
  六娘子討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沒有在正院過活,總是要想辦法在大太太跟前獻點殷勤的。
  她和九哥之間的聯係,已經夠讓大太太忌憚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趕著和二娘子、五娘子親近,隻會讓大太太覺得她貪得無厭,都有了九哥的照拂,還要再找靠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線,六娘子的做法再討巧,不適合她的,就不能學。
  七娘子緩緩地繡著一朵芍藥花,心不在焉地思忖著。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會有什麽表現呢?
  18餘波
  七娘子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麽快。
  第二天早上她還在練字,王媽媽就進了房。
  “王媽媽。”七娘子連忙問好,要放下筆和王媽媽說話,王媽媽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別客氣,繼續練字!”王媽媽臉上一片柔和,笑著又說,“沒想到七娘子也是個不饒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緊,但很快又放鬆了下來:王媽媽隻有比她更討厭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準了這點,她怎麽敢對三娘子口出不遜?
  她若無其事,“怎麽說,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過分了些。”
  王媽媽就算原本不喜歡七娘子,現在都要對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爺的寵愛,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時候,大娘子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和三娘子之間,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幾分怕她,兩個人之間,也沒有爆發過什麽衝突。
  五娘子卻是有幾分羨慕三娘子的得寵……以一個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輸她這個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話裏的意思,往往過了一會兒,才暗自氣起來。
  隻有七娘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和三娘子鬥起嘴卻是千伶百俐,三娘子還是第一次被噎成了這樣。據說昨晚氣得摔了好幾個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說話的大老爺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說了幾句。
  “若是這兩個小姐,能學學六娘子就好了。”她裝腔作勢地歎了口氣。
  七娘子目光一閃。
  沒想到六娘子的那點保護色,王媽媽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別!”她含笑應著,“再怎麽說,連正院都沒進,卻那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嫡小姐呢!”
  王媽媽更滿意了。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親近了起來。
  立春一點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裏問小雪,“七姐做對了什麽?怎麽王媽媽看了她,倒比見了五姐還親近些。”
  小雪隻好告訴了九哥,九哥聽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爺免了,他名士風流,衙門裏沒事的時候,喜歡元龍高臥,在浣紗塢耽擱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們就少了相聚的機會。
  二娘子惦記小弟弟,又忙著繡嫁妝,隻好和七娘子、九哥約了,每隔三天,讓這對姐弟到她的幽篁裏吃晚飯。
  吃過飯,二娘子就給七娘子使了個眼色,自己踱到了小書房去。
  七娘子隻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裏是一進的小院子,二娘子愛潔,平常早、午飯在西廂吃,七娘子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在西廂吃了飯就走,這還是第一次進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裏外三間,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裏間門口,對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對她笑了笑,掀開竹青色琉璃簾子,進了西裏間。
  幽篁裏被布置得很雅潔,屋裏屋外,都沒有多餘的裝飾,不過隻看這色澤均淨的玻璃珠簾子,就能體會出雅潔背後的富貴。
  西裏間裏有兩三個鬆木大書架,上頭疊了滿滿的書,好些書揭開了幾頁亂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個竹筆海塞滿了毛筆,蟬翼宣、薛濤箋……散亂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也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學問。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就指了指窗邊的一把紅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經傳到了父親耳朵裏。”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時候和夥伴們玩耍,也難免口角,當時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稍微受了氣,就喊‘我要告訴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這種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說話,不比和王媽媽,可以肆無忌憚地展示她對三娘子的憎惡,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開口。
  “三娘子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斷了她的話。“父親倒並沒有偏心,說了她好幾句。”
  大老爺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隻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盤,被大老爺說了幾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狀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連這不完整的事實,都還是王媽媽告訴她的。
  消息太不靈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別看她每日深居簡出,不動神色之間,原來對溪客坊的事都這麽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經營了多年的地盤,裏頭的事,一向是很少傳到外麵來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是一定會對你有所不喜。畢竟,他最喜歡的是兄友弟恭……合家和睦。”
  她臉上飄過了淡淡的諷刺。
  七娘子不以為意。
  大老爺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會對她厭惡到十二萬分,再說,這樣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歡?退一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在內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爺的臉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惡。
  “小七魯莽了。”她細聲細氣地自我檢討。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為然,“難不成還任她說那些個不要臉的話?”
  她的語氣一向是淡淡的,很少這麽激烈。
  七娘子詫異地看著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顯,“卻不知輕重,每日裏搬弄是非,口蜜腹劍……偏生手段又那麽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頓時對二娘子多了幾分親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蘇州的時候,三娘子是第一個來南偏院探訪她們的。
  當時她笑得很甜,態度,也很客氣。七娘子還暗自慶幸,她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沒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門,她就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笑聲,傳得老遠。
  “九姨娘身上穿的,還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門,當時就在院子裏,這話,肆無忌憚地傳到她們的耳朵裏。
  有時候,怨就是這樣結下的。
  隻要想到九姨娘當時眼中流露出的傷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幾個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強克製住了應和二娘子的衝動。
  二娘子是姐姐,說三娘子幾句,是占了身份,占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話,二娘子可以說,她不可以。
  “三姐有時候,是有些不講究。”她含蓄地應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畢竟是姐姐……還請二姐不要見怪。”
  二娘子麵露一絲讚賞,卻沒有多說什麽。
  兩個人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還算盡心。”二娘子淡淡的,“隻是八姨娘懷相不好,心裏的事又多,難免一天兩日的折騰。”
  “算來,再過四個月,家裏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興的樣子。
  二娘子歎了口氣,沒有應聲。
  七娘子發覺她怎麽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別看二娘子平時一副方正嚴明的樣子,其實心底對這些事,門兒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這樣嚴肅的場合,就不適合再與九哥一起扮雙生子了,再說,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間的神態,還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騙得了一次,難道還能騙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這個主意。
  不過,雙生子親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寫完一百個大字了,九哥才剛剛起床,揉著眼一邊往外走,小雪一邊給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淨房裏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慣了,時常走反。
  吃過早飯,王媽媽和立春忙拿了鑰匙去開主屋的門,昨天已經叫人灑掃過了,今日眾人要先聚集在這裏,聽大老爺說幾句話。
  七娘子和九哥就規規矩矩地進了主屋正廳,數了排行先坐了下來。沒有多久,姐妹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大家互相見過禮,大老爺也甩著袖子進了正廳。
  大老爺是有年紀的人了,這些天一直宿在浣紗塢,此時就有些沒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臉蛋,就帶著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邊,大老爺的眼神掠過她時,明顯地頓了頓。
  七娘子垂頭斂目,做出一副很嫻靜的樣子來。
  大老爺喉頭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沒說什麽,牽著九哥出了正廳。
  他一走,廳裏頓時熱鬧了起來,三娘子還是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帶著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幫我看看,我的項圈是不是扯著頭發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掛著一個紅寶石赤金項圈,黃金瓔珞沉甸甸地墜在她胸前,看著,不但是足金,而且還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細作。而且金燦燦的,看起來,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這個項圈隨隨便便,價值上千兩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雖然沒有對七娘子說一個字,但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拌個嘴不算什麽,她受了委屈,大老爺自然會補償。
  眾人的目光就又調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隻有鬢邊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籠著玻璃種的藍花翡翠鐲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貴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皺了皺眉,麵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沒有聽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猶自低頭專心地望著手裏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說笑起來,議論著小香雪的梅花謝了,玉雨軒的梨花開得好。
  七娘子這才抬起頭叫白露,“給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壺,一個一個小姐加了過來,一邊續茶,一邊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爺的歡心,隻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頭帶進主屋!
  六娘子眸中閃過了一絲諷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雖然還是笑容滿麵,但眼裏的笑意已經消失無蹤。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還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卻柔和了起來。
  “侄女們都到得好早,”院子裏忽然傳來了二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
  “二嬸!”眾人都起身招呼行禮。
  二太太牽著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進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見麵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還在使勁生九哥的時候,八娘子就落地了。這三個孩子,隻差了兩三個時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顯得很瘦小,七歲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歲、六歲一樣。
  她穿著粉藍色亮緞裙子,桃紅色滿地金繭綢襖,單從長相上看,是個美人坯子,可惜透著病容,有些壓不住這漂亮的衣著。
  八娘子好像很依戀二太太,和姐妹們見過禮,就倚到二太太身邊。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過兩碗茶,就帶了姐妹們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爺已經帶著九哥祭拜過了先人,先行離去了,沒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麵,隻是留了話,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裏吃飯。
  王媽媽和立春難掩喜色:大老爺心裏最疼愛的,還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沒有尷尬,笑吟吟地聽了小丫鬟的話,點點頭讓她下去了。回身帶著女兒家們進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間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進屋就能看到一溜紅木長案,上頭供著十多個牌位,每個牌位上方還掛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圖。
  七娘子隻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後魚貫給每個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個牌位,說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肅穆的隊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熱鬧起來。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邊,笑嘻嘻地逗她說話。
  六娘子也湊到七娘子身邊,議論著八娘子身上的新裝,“雖說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紅配粉藍,卻有些俗了!”
  而且,也顯示出了八娘子臉色不好的缺點。
  七娘子胡亂點了點頭,“前麵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叢綠葉中隱隱約約露出了半個屋頂。
  六娘子笑著說,“嗯,從這條路岔過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轉,是聚八仙。”
  一邊說,兩個人一邊走,已經看到了聚八仙周圍開得團團如雪的瓊花。
  19春宴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參加楊府女眷內部的宴會。
  她規規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邊的高幾後,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給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邊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邊下手,八娘子就隻好坐到七娘子對麵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頭打橫的位置。
  幾個楊家女兒就互相使眼色。
  這裏是大房,大太太隻是暫時離開,按理來做客的二房主母,怎麽都要給大太太留一個空位置,體現出雖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還是很尊重她。
  楊家每年吃年夜飯的時候,都要在大老爺下手給二老爺留個位置,就是這個道理。
  二太太也是書香人家出身,怎麽行事這麽沒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媽媽和立春就張羅著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從偏廳進了正廳,對二太太施了一禮,“給二太太請安。”
  二太太連忙笑著點了點頭,態度也很熱情,“這些時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連忙謙讓,“說不上辛苦,也沒有多少事要操心。”又問,“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過來解悶?”
  大太太是從來不在小姐們跟前聽說書的,她家務繁忙,一年也難得有兩天想起楊家養的這幾個說書先生。二娘子麵露不悅,卻沒有說什麽。
  二太太笑得很客氣,“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困倦,想著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會。”
  一邊說,她一邊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像是在多謝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覺得有些不對。
  察言觀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辦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麵討好,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過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幾年來往應當是不少的,前幾年四姨娘執掌家務,兩家人日常總有來往,怎麽如今卻是一副陌生的樣子?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看不到一點人情味。
  裝得太過,就有點假了。尤其四姨娘這個人,見麵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當回事,她都要上來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沒有再多說什麽客氣話,就回到了姨娘們吃飯的偏廳去了。
  一點都不像是她平時的行事。
  這頓飯吃得波瀾不興,因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吃了些東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沒有發揮什麽作用。
  吃完飯,二太太也沒有馬上離去,果然到聚八仙裏廳的美人榻上歇息下來,囑咐八娘子跟著姐姐們在聚八仙周圍走走散散,消消食。
  進了三月,天氣和暖起來,大家都沒有離去,三三兩兩地在聚八仙裏裏外外說閑話,賞瓊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瓊花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刺繡上的事,六娘子已經做好了給二娘子的荷包,又覺得過於簡薄,送不出手,正在發愁要加繡什麽,一會兒嫌繡屏太招搖,一會兒又嫌手帕太細巧,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沒有定論。
  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地站在路邊,采擷著道邊盛放的杜鵑花,二娘子帶著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裏。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來,那些服侍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各自去吃飯了,還在輪值的,也都遠遠地離了聚八仙,站在路邊說笑——二太太好靜。
  姨娘們更是早走了,她們身份尷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開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側門那裏,水紅衣裳一閃而過。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紅色長褙子。
  六娘子還說個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尷尬地笑了起來。
  “六姐,我去淨房。”她小聲說,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沒有說與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進了聚八仙東偏廳裏頭的淨房。
  隱隱約約,能聽到後廳傳來了二太太的說話聲。
  七娘子豎起耳朵聽了聽,卻聽不真,她就低聲對白露說,“幫我翻到窗戶外頭去!”
  淨房後頭是一大叢瓊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視線,翻出窗戶,她就能繞到後廳窗戶邊,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議什麽。
  若隻是四姨娘一個人,七娘子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可現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議什麽!
  白露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她遲疑地望著七娘子,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視著她。
  白露能不能成為她的心腹,就看這一刻了。
  她沒時間解釋前因後果,也不想解釋……白露如果心裏還向著大太太,沒有把自己這個主子當回事,可能就不會幫助自己,做這種離經叛道,沒規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裏有自己,那就不一樣了,在大宅門裏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個沒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說翻窗偷聽,趴在地上的時候都有!
  白露麵上閃過猶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鎮定的表情,咬了咬唇,當機立斷,“我替您去!您就在這等著!”
  七娘子一下鬆懈了下來,心口軟融融的。
  白露終究是向著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著說,“不要緊,我在西北的時候,比這還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時候,有限幾次,她能和楊家村裏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孩子們淘氣,上樹上房,大人們都不以為意,七娘子雖然不能說身手靈活,但翻過聚八仙這矮小的窗戶,還是不難的。
  白露就幫著七娘子爬出了窗戶。
  她小小的身影,被瓊花叢遮著,連白露這樣的有心人,都隻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她的頭頂。
  七娘子很快就閃到了後廳窗下。
  聚八仙的這一側靠著假山,被瓊花從環繞,沒事的時候,是不會有人過來的。
  或許是因為這樣,窗戶隻是虛掩著,沒有關實,隱隱約約的人聲,就從窗戶縫裏飄了出來。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說是這樣,可誰知道他們家到底是怎麽個境況,我上回在金家與他們家的十三姨娘攀談起來,隻說是雖然近年來他們家太太不管事,卻又反而更亂了些,新上來的幾個管事姨娘,都不大頂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興,“說是這樣說,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還不中意,我也無話可說了。就看大嫂怎麽安排吧。”
  七娘子倒覺得有些無趣:說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爺多年的老下屬了,大老爺總督江蘇、浙江、福建三省,軍政事務繁忙,李文清就管著江蘇省裏一切大老爺不願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兩頭上門來說話,連大太太對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臉色。
  李家有意為嫡子說三娘子為妻,也不足為奇。李家和楊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個兒子,李老爺續弦三次,嫡子滿屋亂竄,一點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說過去給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楊家做靠山,將來分家時,明裏暗裏,總能多占些好處……在三娘子這邊,看在楊老爺的麵子上,誰也不會給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稱得上是門好親。
  四姨娘卻有些猶豫,“讓您操心了!隻是這事……還請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七娘子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對三娘子的婚事沒有絲毫興趣。雖然不喜歡這個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勁兒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給四姨娘使絆子……這可是關係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開口了,語調婉轉了許多,“您難得來一次,也出去走走,賞賞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這麽著急走?我們姐兒倆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頭的那事——”
  “三娘子沒說上個好親,我又哪有心思想別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著就要回來了,這才幾個月功夫,挑中了人,還要和大老爺廝磨……”
  二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語氣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還在說話,但七娘子已經悄悄地退回了淨房外頭,伸手讓白露拉著她,翻進屋裏,整理著褶皺了的衣裙,又理了理頭發。
  偷聽也是要講究技巧的。
  就算別人沒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個淨房上了半個時辰,那是大笑話……再說,知道了她們在說的是什麽事,七娘子也就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七娘子一邊和白露說話,一邊出了淨房。
  正巧迎麵撞上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
  兩邊都愣住了。
  還是七娘子先回過神,對霜降點了點頭,從東偏廳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頭的石墩上說笑,在耀眼的陽光下,八娘子的臉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見到七娘子,她們同時迎了上來。
  七娘子連忙壓下了心中的思緒,對八娘子親切地笑了笑,謝過她送給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靦腆都多了,二太太對人倒一向是親切和氣,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卻隻是笑著說了聲不必客氣,就害羞地縮到了六娘子身後。
  後廳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兩三個丫鬟出來打水端進去給二太太洗漱,不多會,二太太笑著和姐妹們說了說話,便拉著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媽媽和四姨娘不知從哪裏出來,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園。
  眾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睡了一覺,小雪正裏裏外外忙著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媽媽忙圍上去獻殷勤,七娘子就帶著白露進了東裏間。
  在聚八仙聽到的那幾句話,還縈繞在腦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說話一向是很有玄機的,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說的幾句話,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要聯手,總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標,或是可以交換的利益。
  聽四姨娘的口風,是想在這五個月內找到可心的人家,讓二太太說媒,她再向大老爺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氣,也都沒有辦法了。
  計策是好的,但二太太為什麽要幫四姨娘這個忙?為三娘子說親,二太太就必定會得罪大太太。
  她可沒有什麽要求著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從幾年前被大太太從管家的位置上趕了下來,一直都是靠著大老爺的寵愛,才能維係著自己的體麵,可不是當年管家時威風八麵的樣子了。
  難道是四姨娘手裏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這麽多年來,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點,有什麽把柄落到四姨娘手裏,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麽樣的把柄讓二太太這麽賣力地為四姨娘辦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沒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這樣輕描淡寫中蘊含了無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麽事,隻要三娘子的親事真的說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麽,必定會露出端倪的。她雖然得寵,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媽媽、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隻要能護住九哥,別的事,輪不到她來管。
  七娘子就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把立春請到東裏間來說笑了好一會,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九哥的情況。
  九哥雖然是大老爺唯一的兒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緊,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這次跟著大老爺到外院吃飯,對他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
  據說大老爺問了九哥一些書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大老爺也沒有說什麽,吃過飯就讓九哥回來歇息了。
  大老爺當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們的教育,在幾個子女中,他特別寵愛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讀書上用心的,五娘子雖然也是嫡女,但因為一向不怎麽愛讀書,大老爺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雖然現在是獨子,怎麽說都是萬千寵愛在一身,但將來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點心讀書了。
  七娘子就惦記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沒有參加,在自己的七裏香裏休息,這幾天她又請了幾次大夫,還讓大寒來請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為肚子裏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會做這個惡人,四姨娘不但答應了,還親自帶著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轉去了哪裏。
  或許八姨娘是無心為四姨娘鋪路搭橋,但真正的高手,總是能借著所有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還能在上司麵前賣好。大老爺知道四姨娘對八姨娘這麽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種預感,接下來的幾個月,四姨娘會常常出門。
  20人情
  她猜的沒有錯,四姨娘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的確是常常被大老爺帶著,到外頭去做客。
  王媽媽很看不上她的輕狂行徑,時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這麽沒譜,大太太的臉麵,難免也跟著受損。
  誰都沒有往三娘子的親事上頭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親近,也沒有什麽來往,這段時間,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時令鮮果給楊家人時,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瓊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裏,不動聲色。
  這個月大家都很消停,沒有出什麽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記了和七娘子之間的口角,見了她,還是親親熱熱,滿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從端陽日起,每天早上起來,白露就端了雄黃酒來,為七娘子在額頭上畫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來就打長命縷,不但給七娘子做了花色精致的五色縷掛在手臂上,還在床頭、床邊都懸了起來,保佑七娘子長命百歲。王媽媽和立春商量過了,從端陽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裏屋外都是艾草濃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兩個香包到西偏院來,一個給九哥、一個給七娘子,“費盡心思就做了這兩個,你們不要嫌棄!”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飯,兩人坐在堂屋裏閑談,說著九哥學裏的事,見到六娘子來了,都站起來問好,聽到她這麽說,都說,“謝謝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致,裏頭裝了平安符、厭勝錢、雄黃粉,給九哥的那個繡了猴子上樹,給七娘子的繡了老虎打盹,都是可愛諧趣的花樣,繡工精巧,活靈活現,兩人都很喜歡,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議,“回什麽禮給六姐好呢?六姐手這麽巧,也不知道送什麽才合適。”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樣子,心裏有些發酸,顧不得立春在一邊看著,就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送什麽都好,就是圖個好意頭。”
  九哥很生氣,抱著頭叫道,“別摸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後合,連東裏間裏的立夏、西裏間裏的小雪,都笑了起來。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應,“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漢了,以後,輪到我來摸你們的頭啦。”
  七娘子笑著還要再說什麽,就見到霜降進了西偏院。
  幾個人的笑都收了起來。
  四姨娘這時候打發人到西偏院來做什麽,大中午的,王媽媽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階,走到霜降身邊低聲詢問起來。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立春訝異地回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皺了皺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對七娘子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他的眼神靈動活潑之餘,總有些憂鬱,黑嗔嗔的,就好像是兩顆小小的寶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卻看出了裏頭蘊含著的關心。
  她心頭一暖,笑著對九哥搖了搖頭,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進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封家太太來了,在側門外等著……”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並弟弟都去世好幾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則也不用九姨娘當繡娘來貼補家計。
  現在還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帶了一雙兒女,平日裏也就靠繡花來掙兩口飯吃,從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楊家開口,直到九哥出生後兩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沒辦法再繡花,也就隻好忍恥登了楊家的門。
  那時候九姨娘還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們的,每年臘月裏上門,總會給上一二十兩銀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發了,去年臘月裏,立夏打聽得大太太還多給了一雙金鐲子。
  姨娘的家人,並不算是楊府的正經親戚,封太太每次上門,都是在後門求人進來通報正院。有時候大太太懶得見她,就叫人送了東西出去,在大門口給了,連口茶都不留。
  不過,現在大太太不在家,管著姨娘們的是四姨娘,二門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沒有什麽好疑慮的。四姨娘派霜降來告訴七娘子,也是應該的,封家的人來了,總要和七娘子說一聲。
  怎麽才端午就又上門來了?不會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臉好奇的九哥,對他使了個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著嗬欠,進了西裏間。
  七娘子這才讓霜降上了台階進了門檻,低聲問,“可說了是什麽事?”
  霜降眼底閃過了一絲不屑。
  四姨娘雖然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還算富裕,這些年來大老爺和他們走動得也勤,次次上門,都是以大老爺外祖家的身份上門來做客的,走的是正門,坐的是客位。
  哪裏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後門來求人通報?
  “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臉就一紅:沒什麽別的事,就是來要錢的了。
  她沒有見過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沒見親戚了,去年還是立夏偷偷到後門去見了封太太一麵,給九姨娘帶了幾句問好的話。
  現在王媽媽偏又不在,說不得,隻好動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喪,倒不是在乎這點錢:王媽媽知道了,轉頭和大太太一學,大太太又要覺得她心向著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親了。她才剛到正院,哪裏禁得起這麽折騰?
  “四姨娘問,七娘子要不要見一見封太太?”霜降語氣裏不以為然的味道很濃。
  七娘子咬了咬唇,詢問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於自己,這點事,倒不至於作梗。
  “我陪著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說,“回頭王媽媽、太太問起了,也好有個說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邊,吩咐了幾句,就進了屋,換了件見客的鮮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遙遙走在長廊前頭,撇了撇嘴和立春議論,聲音卻大得能讓七娘子聽見,“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們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鎮得住!”
  七娘子就覺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進一家門,霜降口中的話,和三娘子說過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還是很殷勤的,雖然沒有親自出麵,但還是把封太太領到了側門裏待客用的餘容苑裏。
  餘容苑有三進,很是闊大,長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是牡丹、芍藥季,院裏一叢芍藥花開得正豔。
  院子裏站著一對母子,都是穿著青布衣裳,所幸上頭還沒有補丁,封太太頭發花白,雙眼微眯,眼睛周圍帶了深深的魚尾紋。站在她身邊的少年,大約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幾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雖穿得破舊,皮膚卻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約聽有人來,少年略微一轉。
  七娘子對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襯在白玉般的麵孔上,說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好看成這個樣子。
  這少年隻是隨隨便便站在這裏,盡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謹,卻已經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藥花比到了泥土裏。
  幾個丫頭麵上同時都泛起了一點□。
  七娘子在餘容苑門口就停了下來,笑吟吟地衝白露使了個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著霜降,開始誇她穿的衣裳,讚美聲連珠炮似的蹦出來。
  立春會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門口,和白露一唱一和,誇起了霜降。
  七娘子帶著立夏進了餘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兒來了——她認得立夏。
  就要行禮。
  七娘子搶前幾步,扶住了她,輕聲又急促地說,“快不要這樣。”
  她回頭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說吧!”
  大太太不在,她們才能進府,卻到底不是正經的客人,也沒個人端茶送水的,餘容苑裏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丫鬟,正好說話。
  封太太睜著迷蒙的眼,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幾遍,才擦淚,“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實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給封太太行了禮,“見過您。”
  說起來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經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仆,隻好含糊帶過稱呼。
  封太太連忙還禮,雖然穿著破舊,但她舉止有度,看得出,受過嚴格教養。
  “犬子封錦。”她擦了眼淚介紹。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錦神色有些局促,卻並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禮,封錦還了禮,抿著唇,就好像抿著春天裏剛落下的桃花瓣,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七娘子。
  眼底透著一股黯淡的痛苦,讓他的美麗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帶著隱隱的壓抑。
  “大節下的,也沒能派人去問候一聲,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現在出門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媽媽也不在,這才能偷空出來相見,卻也怠慢了。”
  封太太聞弦歌知雅意,麵色不由得一苦,但還是維持著禮貌,“若是相見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對大太太的忌諱,一清二楚。
  “雖然才進正院沒有多久,但手頭還是有幾個閑錢的!”她給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就從懷裏捧出了一個小匣子,“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有什麽我能幫忙的,您隻管說。”
  先給錢,再問事,封太太也好開口,也能顯示出她是真關心。
  封太太麵色羞紅,示意封錦接過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錦,“這孩子原本一邊做些零活,一邊在私塾讀書,今年春試,不知怎麽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舉製度,過了縣試、府試,就是童生,再過院試,可稱秀才,一個月就有二兩銀子可拿,還能免去幾畝田地的賦稅,在街坊鄰居裏,也算是個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興,平時聽家下人說起,她也知道楊老爺是十三歲中童生,十四歲中秀才,在當時被目為神童,封錦看樣子,也就是十二三歲大小。
  “十三歲。”封錦平聲靜氣地回答。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徐緩靜謐,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間泉水發出的叮咚聲。
  與九哥竟有幾分相似。
  從他的聲調、舉止來看,封錦已經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門的緣故。
  封錦平時可能一邊讀書,一邊做些零碎的活計,再靠著封家另一個女兒的針線,這才能維持家計。
  現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紀又還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讓他再進一步,至少考個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這半年的花銷肯定就成了問題……也是沒有辦法,才忍恥登門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著她往長廊深處走了幾步,低聲說,“匣子裏有三十兩銀子,您拿回去,打了楊家的名頭,置辦上幾畝田地,一年的出產,也夠全家嚼穀的了。若有結餘,再買上一個小丫頭,幫著您做點事。”
  封家沒有家長,很容易被一等無賴地痞蒙騙……有錢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楊家的名頭就不一樣了,全江南,也沒有人敢落楊家的麵子。
  封太太很感激,連聲謝過了七娘子,“夠了夠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給個十兩,原也有心置辦些田土,隻是錢省不出來,有了這三十兩,也能買上十畝地,雇兩個人,還有結餘到秋後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裏捏了三十兩,也許隻能買十畝地。
  打了楊家的名頭去,買上十五畝上好的田地,應該是不難的。
  雖然沒有到外頭走動過,但在楊家村裏耳濡目染,七娘子對外麵的社會,了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轉地道,“若萬一不夠……您就到後頭大雜院裏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給我帶話……別再親自上門了,還帶著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讓他受這氣。”
  雖然她從沒有見過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親,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還要上門低聲下氣地請安要銀子,她心裏也不好受。
  封太太對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謝,後一句卻不以為然,“不能慣著他,要讓他知道上門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錢財……兒子要賤養。”
  一樣是獨生子,九哥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封錦卻要跟著母親上門打秋風,七娘子望了封錦一眼,歎了口氣,也沒有多說什麽,從胳膊上解下長命縷,遞到封太太手中,“這個給您係……九姨娘臨終前,還惦記著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業,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淚,“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還要去上繡花課,不能停留太久,就一邊和封太太說話,一邊把她帶回封錦身邊。
  “祝封大哥考運亨通。”她笑著對封錦說。
  封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閃著光的黑寶石,神秘閃爍,瀲灩動人。
  隻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緒,卻看不透封錦的心思。
  封錦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深深地施了一禮。
  雖然他隻說了幾句話,但卻並不失禮。
  或許生得像封錦這樣好看的人,不管怎麽做都不會讓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門口笑著喚了一聲,“是上課的時辰了。”
  王媽媽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亂:短時間內,她還不想讓王媽媽知道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爺送到外頭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經過的事少,在王媽媽麵前,很容易露底。“我這就回去了,免得遲到了,又……”
  當著封太太的麵,她不想說太多楊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對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餘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擁著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遠,回頭看時,封錦也正好回頭看她。
  兩人目光相觸,在那一瞬間,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錦的俊美刺痛。
  21算計
  七娘子趕到朱贏台的時候,眾人都已經到了,黃繡娘在三娘子身邊,不緊不慢地教她挑針繡法,三娘子聽得很認真,對七娘子遲到的事,沒有發表什麽評論。
  倒是六娘子關心地看著七娘子,詢問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勻了氣,就含笑對六娘子搖了搖頭。
  四娘子罕見地轉過身子,遞給七娘子一個混合了不屑與憐憫的眼神。
  看來封太太上門的事,四姨娘沒有瞞著兩個女兒。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針引線,在沒做完的梅花繡屏上刺了起來,手比往常還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並不後悔,身在宅門,很多時候她的確不能隨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如果連他們都幫不了,九姨娘生下她來又有什麽用?
  自從九哥住到了西偏院來,她用錢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時要什麽吃什麽,誰敢變著方兒的要打賞?連帶著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饒是如此,給了封太太那三十兩之後,她手頭也隻剩十二兩銀子了。
  說少倒也不少,聽封太太的口風,一畝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價二兩銀子,十二兩銀子能買上六畝田,在尋常人家,不算是小數目了。
  但是西偏院裏,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有價錢的,動輒就是十幾兩、幾十兩,她手頭的這點銀子,還摔不了兩三個茶杯。
  她倒是沒什麽花錢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現在封錦中了童生,七娘子總是希望他能上個好點的私塾,順順當當的讀上一年的書,到明年考個秀才出來,再往上考舉人的事,雖然虛無縹緲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館,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輩子安安穩穩的,也就可期了。
  這樣算來,三十兩倒未必夠了!
  置辦些田土之後,要再謀個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見肘……總不能讓沒見過麵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紅去賣,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實,如果能說動大太太出麵,上百兩銀子,也不過是大太太鬆鬆手的事,她身上這件衣服都要個一二百兩,不要說別的了!
  大太太雖然看她不錯,但,那是看在她對大太太有用處,有價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這幾個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這是個心胸不大寬敞的貴婦人,但卻也並非完全糊塗,在大是大非上,還是看得清楚的,錢上也不小氣。自從自己進了正院,大太太也沒有很虧待過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給的,在七娘子敷衍過二太太一兩次之後,總是或明或暗的,有給些體麵、給些實惠。
  賞罰還算分明!
  要讓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讓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個相應分量的功勞。
  可是在深宅大院裏,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黃繡娘的指點下,一手按著繡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針繡的架勢出來。
  她歎了口氣,緩下針線。
  現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贖罪吧!
  深宅大院裏,沒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賣她個人情,把封太太上門這事瞞下來,二門上的婆子,也會把事兒輾轉告訴王媽媽的。
  王媽媽和她雖然也處得不錯,但又豈能不告訴大太太?
  再說,去餘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婦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對,也就知道她是去見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媽媽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沒有半點用處……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繡花課,一邊慢慢地收拾著繡架,一邊還在思量著接下來該怎麽行事。
  出了朱贏台,天色雖然還亮著,但也已經快到晚飯的時點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贏台外頭的青石板地上站著,正和三娘子身邊的驚蟄說笑。
  她眯了眯眼,還沒有說話,白露就笑著迎了上來。
  “四姨娘想見您。”白露的聲音不大,神態卻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驚蟄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禮,“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頭百雨金賞花,有幾株牡丹實在是開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經回複了鎮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東邊接了及第居,北邊通向小香雪,背靠著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節,裏頭擺滿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藥,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爺無事來看雨打嬌花的淒美景象。
  四姨娘獨個坐在小亭子裏,出神地望著一株嬌豔的煙絨紫。
  七娘子讓白露和驚蟄在牡丹群中說話,自己輕輕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還沒有發現她的靠近,她望著嬌豔富貴的名品牡丹,眼神如夢似幻,煙雨蒙蒙,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輕愁。
  四姨娘的確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並不太過熱情,有些提防地對著四姨娘行了禮。
  四姨娘回過神來,露出笑容,客客氣氣地讓七娘子在她身邊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
  四姨娘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簡直是一模一樣,隻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這裏,就變作了惹人憐惜的嬌弱……
  九姨娘是怎麽生出這樣一對活寶貝來的!
  明明才七歲,心機卻不輸給大人,這還好是在楊家,若是生在別的公侯權貴之家,又是嫡女,豈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楊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機,萬般的計較,也隻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
  就不信她這麽多年來,心裏會沒有一點委屈?
  封家的窘況,今天她也見識到了,說起來,九姨娘為楊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麽說,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說,連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沒脾氣的人,心裏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別說七娘子看著,一點都不像是沒脾氣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開口,“今日的事,傳到大太太耳朵裏,必定是會給你帶來些不便的。”
  開門見山。
  七娘子也沒有裝傻。
  “雖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親戚,總是要照拂些許。”她有絲愧意地說,“說來,也是他們不會經營,太太每年都有賞賜,卻都被胡亂花費了。”
  先下手為強,堵住四姨娘議論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經意間,就閃過了一抹狼狽。
  平時寡言少語的,到了關鍵的時候,卻是這樣厲害!
  到底還是七歲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換了話題,“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這話題換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聽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對話,就知道四姨娘說的,到底是什麽事。
  七娘子就抬頭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樸素的裝扮來得富麗,她穿著淺紅色的湖絲褙子,豔藍色杭綢襖,看上去竟年輕了不少,還隱隱有幾分嬌豔,雖然也是十幾歲孩子的娘了,卻一點也沒有老態。
  平靜的麵容上,點綴著那雙霧蒙蒙的眼睛,叫人看不夠,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著四姨娘的雙手。
  纖纖如春筍的玉指正絞擰著桃紅平金錦帕,料子雖然結實,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話了。
  七娘子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雲霧裏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實處。
  她不懂,一個月前聽到的那幾句話,到底有什麽殺傷力,要讓四姨娘著緊到這個地步……她的穿著和肢體語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這場對話。
  “四姨娘客氣了。”她麵露不解。“其實,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裏也沒什麽來往。”
  四姨娘歎了口氣,麵顯猶豫,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試探性、疑惑地問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進府,又派人來給我報信,是有心做個人情送給小七,小七明白的。”
  這話雖然是陳述,但也是探問,四姨娘要是認了送給她一個人情,那麽,也就好開口說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這個話口,“瞧七娘子說的。”她掩唇嬌笑,“不過是一個順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問起了,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後一個親戚,七娘子要是不見,傳揚了開去,還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難聽的話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時候讓立春為自己婉言幾句,大太太多半是會消氣的。
  再說,說不準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這種事呢,說到底,就算當時王媽媽在,也是要給點銀子的,自己不過是去見了一麵,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鑽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開朗,四姨娘整個人就亮了起來,“其實今日找你,還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靜靜地等四姨娘往下說。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個做生母的,難免要幫著操點心。”
  七娘子嗯了一聲,沒有露出什麽多餘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卻越發拿不準了。
  府裏這些天也沒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見得,七娘子就算是聽到了那番話,也沒有告訴出去……
  隻是她到底聽到了多少?!
  “這就在出去應酬的時候,開始留意適合的人家……”心念電轉之間,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憐地開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這件事上,是無可指摘的,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卻始終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頭,“我隻是個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說不上話,還請七娘子幫著……”
  “四姨娘,我雖然人微言輕,”她垂下眼,就要許下承諾。
  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過的,難以遏製的一陣恐懼。
  七娘子心頭忽然一動。
  萬一,隻是萬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間,不是她猜想的那樣,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關係呢?
  萬一她們之間存在的是利益交換呢?
  二太太在大老爺府裏的利益,豈不就是隻有一個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冰涼的激流,竄過了她的脊背,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地扭轉了就要出口的許諾。
  “我雖然人微言輕,”她微微笑著,聲調有些不穩地道,“但也知道,不論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麵,才是正理……姨娘出麵說回來的親事,難免是要遭人恥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會有多少臉麵……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為您說話,請她把親事交給您來操辦,為了楊家的體麵,太太也不會答應的。更何況,我人微言輕……”
  轉得還不算生硬!
  四姨娘聽了這話,也不會覺得在聚八仙吃飯的那天,她聽到了什麽不聽到的對話。
  如果七娘子沒有聽到那番對話,不知道二太太在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話。
  她當然會聽信四姨娘的這番胡言亂語了。
  那麽,作為庶女,婉拒這個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麵上看,是讓她在大太太麵前說些好話,請大太太鬆手,讓四姨娘來操辦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從根基還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為四姨娘說話。
  如果她聽到了那番對話,知道二太太要為三娘子的親事出頭,反倒可能會答應下來,做個順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頭,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沒回蘇州的時候直接找大老爺保媒,七娘子大可先應下來,反正,也不需她出麵去說話的。卻又可以在四姨娘麵前落下個好字,將來說起話來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隻是個有些心機的七歲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馬腳?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驚愕,但一瞬間,雙眼又迷蒙了起來,原本絞擰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鬆了。
  七娘子什麽都沒聽到!
  怕是去淨房,也隻是巧合而已。
  到底隻是個小姑娘,雖然有幾分心機,但禁不起三套兩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聽到了幾句漏出來的話,能不能聽懂,都還是另一回事,才七歲,就算再能,又能精靈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歲,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雖然笑著,卻露出了幾分失望,“是我想著,明裏暗裏也幫過七娘子幾次,以七娘子的為人,不至於不幫我這個忙……卻沒顧全大局……叫七娘子見笑了。這事兒,還請七娘子別告訴別人。”
  她的失望、羞愧與一絲絲的邀功,都是那麽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卻垮了下來,唇邊到底含了一絲笑意,透著放鬆……
  七娘子心中發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風,真是有幾分本事。
  “四姨娘對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記的,一定不會壞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幾分猶豫,“眼看著要吃晚飯了,王媽媽怕是已經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連忙站起身來,七娘子和她相視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驚蟄忙一邊扶了一個,一對往北,一對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細地觀察著七娘子的臉色,卻沒有開口。
  七娘子想和她說,自然會說,不想說,問也沒有用。
  七娘子卻是才轉過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22對策
  天色已經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換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媽媽說話。
  見到七娘子進屋,幾個人臉上神色各異。
  立春在九哥身邊笑吟吟地斟茶,見到七娘子進來,她帶著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轉過頭去。
  這一眼裏有無法掩飾的關心。
  九哥視若無睹,依然拉著王媽媽,詢問著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兩次信回來,都說一切很好。
  王媽媽臉上卻是立刻就出現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與七娘子之間,本來已經漸漸地越來越親近了起來。
  “王媽媽。”七娘子卻沒心思揣摩王媽媽的情緒,她對王媽媽點了點頭,“我屋裏的立夏今兒家裏出了點事,我讓她回家去,吃完晚飯再過來。”
  立夏是她屋裏的丫鬟,隻要七娘子願意,讓她日日回家吃晚飯,王媽媽也沒什麽好說的。
  她沒有等王媽媽回應,衝王媽媽微微一笑,便掀簾進了東裏間。
  雖然七娘子還維持著平常的風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卻分明帶了一股緊迫與無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九哥愕然望著她的背影。
  立春就給白露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從餘容苑出來的時候,七娘子還是好好的,一點異狀都沒有。
  當時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著的,七娘子隻是帶著立夏和封太太說了幾句話,給了些銀子,麵上看不出多親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贏台一向是申初下課,七娘子腳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兩刻鍾,現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飯……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媽媽說話,一邊打發時間,一邊等著七娘子。
  如果說心裏沒有一點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為什麽晚了這麽久才回來。
  盡管深宅大院裏,沒有永遠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沒有靈通到這邊四姨娘和七娘子說話,那邊就傳到了王媽媽耳朵裏的程度。
  王媽媽臉上閃過了一絲不快:才進了正院幾天,就擺起了小姐的派頭?當時被自己領著去見太太的時候,那副可憐相兒,可還是曆曆在目呢!
  白露已經跟進了屋子裏,東裏間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立春笑著對九哥說,“餓了吧?別等你七姐了,先吃飯吧!”不管七娘子在鬧什麽,九哥可餓不得。
  王媽媽也回過神來,連聲招呼九哥吃飯。
  九哥好奇地望著東裏間的門簾,愣了愣神,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又有些擔心地道,“是誰給七姐氣受了嗎?”
  立春眼色微暗,王媽媽笑道,“說不準……不過,這可不是九哥兒管的事!”
  這時候,白露就忽然掀簾出了東裏間,衝王媽媽使了個眼色,輕聲道,“王媽媽,七娘子請您到屋裏說話……”
  她的語氣和神態,都暗示著有事發生。
  眾人都很迷糊,王媽媽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事兒!一點大家小姐的風範都沒有!古話是怎麽說來著?楊家這樣的人家,小姐們就該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麵前落七娘子的麵子。
  王媽媽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體麵,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氣……她的凶狠,是給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麽不得寵,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這就來。”雖然透著三分不快,但王媽媽還是應了一聲,給立春使了個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兒。就和白露一起進了東裏間。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豐盛,雖然有些溫了,但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邊吃,一邊滴溜溜地瞥著東裏間,耳朵豎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著東裏間的動靜。
  東裏間裏,低低的說話聲一直沒有斷過,一開始都是七娘子的聲氣,後來就多了王媽媽的聲音。
  王媽媽一開始似乎很激動……聲音竟有些高亢。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
  她的聲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竊竊私語了起來,立春聽了好久,才聽到了幾個詞。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凜,不敢再聽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邊做事,一向是很有體麵的,在立春這個位置坐著,她所享受到的富貴,有時候甚至要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更顯赫。
  但,有時候這個位置也是很有風險的!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脫身出去!
  立春這幾年來,夜夜提心吊膽,怕的就是無意間牽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給別人!
  站得越高,就越擔驚受怕。
  七娘子單隻叫了王媽媽,沒有讓她進屋,立春本來還有幾分不滿。
  現在剩下的卻全是慶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麽說,都是楊二老爺明媒正娶進來的嫡妻原配,盡管她一向對九哥心懷不軌,但……和她有關的事,還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將來為了體麵,就這麽……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過飯,梳洗過了,就哄著他進了西裏間讀書寫字。
  九哥雖然乖巧聽話地坐到了書桌前,卻還是不斷注意著外頭的動靜,小小的臉上,透露著掩飾不去的關心與擔憂。
  立春看了心裏很難過。
  雖然他從來沒有表露出來,但九哥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過得很困窘……
  可是他卻什麽都不能做,甚至連封太太的麵都沒有見過。——他身邊的人哪裏敢帶他去見封太太?什麽事都做不了……還不如七娘子這個女兒家。
  七娘子見完了封太太,回來就這樣反常,他心裏肯定是又擔憂,又著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記著您呢!”她柔聲說,“您要是沒能好好練字、背書,等太太回來考問功課的時候,會讓她失望的!”
  聽起來,隻是在督促九哥讀書。
  九哥眼裏閃過一抹黯然,聽話地嗯了一聲,伏案繼續全神貫注地臨帖。
  堂屋裏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飯菜都冷了!我這就叫曹嫂子給您重做去。”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音調又高又急,又帶了三分的狼狽,三分的討好。
  立春和九哥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過去。
  “媽媽客氣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複了正常,聲音裏帶著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麵對付過去就成了,錯過了飯點,我倒也不太餓了!”
  “正好,曹嫂子的雞絲湯麵可是一絕……”王媽媽的聲音消失了,沒過了多久,她掀簾子進了西裏間。
  “九哥可有認真習字?”王媽媽看上去,已是完全恢複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來雖然疲憊,但也有幾分興奮,手中還提了一個小小的籃子,見到七娘子,便捧出了裏頭的小瓷壇子,“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醃黃豆,知道您喜歡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來,她沒有絲毫不對,就好像是千辛萬苦討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時順便給主子帶了些小小的禮物。
  這丫頭曆練出來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卻不動聲色,“好,替我謝謝李叔、李嬸。”她示意上元把小壇子捧走,“是吃過晚飯來的?累著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說說話,我這裏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帶著笑從側門出了堂屋,進了南廂房,上元見兩個大丫環不在,便沒有離去,而是低眉順眼地在書案邊站著,隨時準備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點不自在。
  過了一會,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蓮子糖水,進了東裏間。
  “七娘子。”她招呼著,“您今兒晚上進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餓了。”
  自從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種夜宵,七娘子是沒少吃。
  上元連忙上前接過了立春手裏的糖水,輕輕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著讓,“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著立春的神色。
  沒有叫立春進來,是為了她著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視著她,眼底透出隱隱約約的感激。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搖了搖頭,抿唇笑著說,“還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輪我上夜,不好輕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門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清澈透明,略帶粘稠的糖水。
  把這件事告訴王媽媽,也是無奈之舉。
  雖然沒有經過查證,推測隻是推測,如果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王媽媽反而會覺得她大驚小怪……
  但牽涉到九哥,再大驚小怪,都不算是大驚小怪。
  而且她手頭的這點人,也根本沒辦法打探消息!
  換句話說,如果連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輕而易舉地打聽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隱私,那她們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如今在楊家,四姨娘設下的局,也隻能由大太太來破解。
  雖然告訴二娘子,效果可能會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畢竟二娘子到底是她的姐姐,年紀也不大……弄虛作假,把自己的動機說得純潔一點,並不是什麽問題。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間的關係,卻不是很密切……二娘子從來不在內宅的事上多說什麽,大太太也從來不拿內宅的事去煩她。
  而能影響到大太太對自己觀感的人,非王媽媽莫屬。幾個月朝夕相處……王媽媽將來對大太太說的話,很大程度上,就是她這幾個月的成績單。
  在王媽媽麵前,七娘子就沒有玩弄什麽手段了。
  她隻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在聚八仙裏,聽到的那番對話複述了出來而已。
  光是這番話,就已經讓王媽媽麵色大變,且驚且怒了。
  如果讓四姨娘如願,大太太臉麵掃地之餘……她這個留守的管事媽媽,被遷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說,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媽媽也不會想不到。
  甚至,由於她對楊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媽媽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務的那幾年,和二太太的往來很少。
  說來也是,那幾年裏,過繼的事雖然一直沒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眾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心隻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盡孝,哪裏有閑心和四姨娘來往?
  盡管二太太這幾年來,行事很沒有章法,透著個亂字,但她終究不是三歲小孩……為了三娘子的親事這麽忙前忙後的,打的是什麽主意,誰都能猜出來!
  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婦人,心胸會變得很小,一點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讓她們想入非非,著慌起來。
  王媽媽就是這樣。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說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還小,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東西重要在哪裏……到底是雙生姐姐,把她抱進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遠矚!
  才來了這麽幾個月,就給九哥擋了幾次災,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裏是做姐姐的照顧弟弟,出了娘胎,就算這兩人不親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間為弟弟擋掉劫數!
  王媽媽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踱著方步,甚至還低低地念了幾遍佛,才漸漸冷靜下來。
  她和七娘子不一樣。七娘子年紀還小,心思還是很單純的。
  雖然她和三娘子不對付,但是機緣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聽到了那些話,卻也不以為意,沒有放在心裏。
  畢竟四姨娘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營營地奔走,是公開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側麵向她打探求證,才引起了她的警覺,這才找上王媽媽,說出了那番對話。
  “原本以為二太太隻是幫著四姨娘相看人家,畢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脈自然不少。”七娘子說這話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就沒怎麽放在心上……雖說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沒想到四姨娘居然緊張成這個樣子,還特地找我試探起來了。”
  真是個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無故,朝四姨娘賣什麽好?
  好在還算機靈,到底是敷衍了過去,沒讓偷聽的事露了餡。
  說她傻,她又機靈,說她機靈,她又傻……
  王媽媽一邊沉思著,一邊吹熄了燈火。
  今晚輪到立春在九哥身邊照看,王媽媽也沒有離開,就睡在了西偏院裏。
  她需要好好想想……這事,雖然需要小心應付,但,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黑暗裏,王媽媽隱隱露出了興奮之色,下一刻,臉色又暗了下來。
  23不敗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節氣,不但要吃粽子,賽龍舟,出嫁的女兒,還要歸寧。大太太這次上京,就是又趕了秦帝師的大壽,又趕了端午歸寧的習俗。
  楊家小輩裏,出嫁的女兒隻有初娘子一個,按理說,餘杭也不算遠,初娘子是應該回娘家來看一看的。
  大老爺雖然看女兒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卻又不同,自從入了五月,他就叨念著初娘子,從餘杭到蘇州,走水路也就是兩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歸寧,早就送信來了。
  家裏的姐妹在說到初娘子時,難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還沒滿一年,或許不會歸寧,也是說不來的。”四娘子語氣難得溫和。
  二娘子也點了點頭,“為人新婦,顧忌自然要比當女兒時多了,不過,大姐怎麽都也會送信過來的。”
  六娘子也笑著說,“大姐姐每個月都打發人送東西來,端午是大節氣嘛,當然不會例外了。”
  幾個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餘杭有數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卻沒有讀書人,隻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興在家讀書,想要考個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這樣的人家,還不是公婆哄著,丈夫敬著?不要說往娘家送東西,就是見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說不了她什麽。
  楊家的這些小娘子,雖然都還沒有出閣,但哪一個是省事的,這裏麵的彎彎繞繞,誰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絲欣羨,“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門好親!”
  二太太就笑著走進了花廳,“說什麽這麽開心?”她手裏牽著八娘子,八娘子看起來氣色好了些,臉也紅潤起來。“小姑娘家家的,滿口親事,可不好聽。”
  “二嬸。”眾人都起身行禮。
  三娘子嘻嘻笑著說,“二嬸,我們在說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麽大姐姐那頭連個信都沒有。”
  二太太點了點頭,笑著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們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廳上頭並排擺著的兩張太師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麽不見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眾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飯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萬花流落中央的解語亭擺上幾桌,大家團座,取的就是端午團圓的意思。按理楊老爺也要進來和家眷同樂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兩邊不好見麵。往年,他都是與家下的清客、幕僚外出看龍舟,把家裏留給女人們。
  “父親帶九哥去看賽龍舟了!”二娘子微笑著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絲不對。
  二太太也不見尷尬,應了聲,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氣好,有幾分夏天的樣子了。”東拉西扯的,和姑娘們說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媽媽忙裏忙外,四姨娘隻管打理宴席,王媽媽卻要安排端午眾下人的賞賜:雖然大太太不在,但該給的,還是不能短。直到眾人進了百芳園,才瞧見幾個姨娘說著話,從浣紗塢邊上走了過來。
  蘇州園林多,但凡園林裏,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園裏也不例外,靠著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裏香中間就夾了個小小的池子萬花流落,解語亭就在萬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橋盡頭,現下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在池子中央吃飯,又涼快,景色又好。
  幾個姨娘笑著給二太太請安,又和小姐們對著行了禮,就連許久不曾露麵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人卻越發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幾口氣。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邊,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攙扶著八姨娘,兩人親密的關係,不言而喻。
  見到二太太,她沒有表現出什麽異狀,二太太也隻是漫不經心地對姨娘們點了點頭,就拉著二娘子,一邊說著閑話,一邊踏上了長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難免要分了幫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邊的人,此時就聚到了七娘子身邊。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墜到了人群末尾,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七姨娘就落了單,和六娘子母女兩個走在人群中間,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摻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兩個卻是攜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說個沒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實貞靜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話,三個人走得很安靜。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對話,就順著風飄到了她們耳朵裏。
  “現下天氣暖熱了,你可不要貪涼,該穿的還是得穿,夜露還是涼的,若是著了涼,可就難辦了。”四姨娘的聲調娓娓動人,“大人還好說,孩子可禁不起折騰。”
  “哎。”八姨娘低低地應了,卻沒有多餘的話。
  “平時也要多進些飲食,瞧你瘦成這樣,將來生產的時候恐怕是要吃苦頭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頭看了這兩人一眼。
  四姨娘臉上寫滿了熱心,八姨娘卻是有一絲無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順著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們臉上同時閃過了不屑。
  “一樣都是姨娘。”大姨娘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府裏主持中饋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爾。
  大姨娘、五姨娘雖然平時看不出,但其實爪子也很尖利,說起風涼話來,不會比人遜色。
  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靈堂前,她就領教過了兩個姨娘的心機。
  “說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雖然是她院子裏出來的……但就連她都是老爺太太跟前的奴才,還真把自己當塊材料了……”
  回廊不大,兩個姨娘說的話,誰聽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腳步,繞出回廊,賞著路邊的鮮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時回首,眼中閃過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說話的聲音。
  七娘子有些訝異。
  說起來,這兩個姨娘,一直是謹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時候,連句話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靈前,她們試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沒有往深處想……也沒有覺得,她們善於言辭。
  沒想到發起威來,口舌居然這麽便給,居然又是這麽無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與五姨娘對視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話也不要這樣說,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體麵,也比不上正院的一貓一狗……七娘子,您說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著應了聲,“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當然要高貴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臉上帶了些難堪,躲閃著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視線,一付不想生事的樣子。
  她臉上卻沒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臉上帶著驚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臉上雖然有氣憤,但連城府最淺的三娘子,都沒有露出要幹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點都不知道後頭發生的事,已是走得很遠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絕了,兩母女一邊說笑,一邊快步趕上前去,儼然是不想摻和到裏頭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過來。
  正院和溪客坊的爭鬥,多年來由來已久,雖然大太太占了天時,但四姨娘卻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這場爭鬥裏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說話,把她在為三娘子找一門親事的事,擺到了台麵上。
  按理說,這也不是什麽過分的事,四姨娘畢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長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會說四姨娘什麽,頂多是加快腳步,為三娘子找上一門外頭體麵裏麵苦的親事,叫四姨娘打碎門牙和血吞罷了。
  七娘子明麵上應付得還不錯,把四姨娘敷衍了過去。
  但是私底下,她當然是會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媽媽的。
  雖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媽媽越是要裝得不知道四姨娘台麵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對這句話的反應,給演出來。
  正院方麵,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牽頭出麵了。都是姨娘,對陣起來,也沒有什麽尊卑高下,什麽難聽的話,都能說得出口。
  四姨娘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正院如果隻以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門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說情,叫大太太鬆鬆手,放過三娘子的親事,那麽,也隻會讓大姨娘、五姨娘來說些風涼話刺一刺四姨娘。不至於有什麽過激的反應,大太太還是會卡著三娘子的親事,想什麽時候鬆手,就什麽時候鬆手。
  四姨娘眼下雖然挨著冷言冷語,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興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說這些話,就體現出王媽媽用心的深遠。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媽媽為了給正院出這口氣,就不顧大房的體麵,讓姨娘的爭鬥,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體現出了王媽媽這個人的氣量狹小……但對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罵四姨娘,也有些震懾她的意思,畢竟,她們是私底下的同謀。
  王媽媽能在正院混到這個地步,也真的不是什麽簡單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發不願牽扯進正院和溪客坊的爭鬥裏。
  當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間是不會有什麽好感的。
  但是姨娘對姨娘,她的對手,也隻會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會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夾著她,就好像四姨娘扶著八姨娘一樣,好像都沒有放手的意思。
  看來,自己和八姨娘,成了雙方的擋箭牌。
  二娘子是無心牽扯到姨娘之間的爭鬥裏的,身為大太太的嫡女,王媽媽當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動匯報給了她,所以,她才拉著二太太走在最前頭。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邊,就有意無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說起來,四姨娘還要在她們麵前客氣幾分:身為大太太的陪嫁,兩個姨娘是有臉麵的。
  二太太的事,還是她主動告訴王媽媽的呢……怎麽就這麽不把她當回事兒?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來,和八姨娘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個人都是滿臉的不情願。
  八姨娘忽然就捂著肚子喘息起來。“大寒,快扶著我,我有些暈!”
  眾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圍住八姨娘關心了起來。
  子嗣為大,誰也不敢在這時候誤事。
  八姨娘緩了一下,就氣喘籲籲地說,“沒、沒什麽,隻是有些暈,想是……早飯吃得早了,現下餓了!”一邊說,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圍。
  乘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她有些得意地對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領神會,抿唇忍住了一個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沒意思起來,七娘子就勢扶了白露,笑著說,“姐妹們都在前頭,姨娘慢走,我先趕上去了。”便遠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她可沒有被當作槍的嗜好,就算被當槍使,有資格使喚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著沉默,長廊上已經空了下來,走在前頭的人,都上了解語亭,後頭的姨娘們卻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裏,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發。
  白露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要我說,您別想那麽多!”她還是第一次對七娘子說了心底話,以往的幾個月,這丫頭雖然事事妥當,遇事卻也從來不多話。
  “哦?”七娘子就興味地看著白露。
  她一直在等這場對話。
  白露在進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幾分體麵。
  這樣的丫頭,用得好了,給她的幫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會多舒服。
  她在正院沒有什麽根基,有時候知道的,還未必有白露多。
  不論什麽事,兩個人都要商量著辦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來就對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適應新環境,都需要一點時間。
  現在,白露開口的時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關注的,其實隻有一個人。”白露目光清澈。“隻要九哥平安,您就立於不敗之地……別的事,其實沒必要摻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絲苦笑。
  白露看事情,還是太簡單了。
  同樣一件事,自己向王媽媽述說的時候,也沒有瞞著白露。
  王媽媽就聽出了裏頭暗藏著的危機。
  “你要仔細想想。”她點撥白露,“要不是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麽會主動趟進這攤渾水裏!”
  白露一時就怔住了,水靈靈的大眼睛裏,漸漸流露出了深深的驚恐。
  24憧憬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麽,就帶著白露拐上了小竹橋,進了解語亭。
  解語亭很寬敞,說是亭子,倒不如說是軒、榭,眾位姐妹已經圍著二太太在解語亭當中團團坐了,六娘子見七娘子進來,忙笑著衝她招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頓飯,還鬧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虧得七姨娘見機得早,帶我遠遠繞開,不然,又要受夾心氣。”
  七娘子不由笑了開來,什麽事從六娘子嘴裏說出來,就多了幾分有趣。
  姨娘們慢慢地也都進了解語亭,要到眾人身後侍候,二太太漫不經心地免了,叫她們到下手小圓桌邊圍坐。
  今日五個姨娘都到齊了,坐在一起,倒也熱鬧。
  最好笑楊老爺是以風流聞名,外間傳說,楊家的嬌妻美妾,個個都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個姨娘,都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
  那些個真正千嬌百媚的美人,卻都沒有資格參與今日的宴會。
  七娘子看在眼裏,就覺得很諷刺。
  食不言寢不語,二太太雖然和氣,但最堅持這樣的規矩,雖然是端午節下,但也沒有誰說說笑笑,席麵上稍稍有些冷清。
  幾個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隻吃了幾口湯,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閃過不以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個男孩,給九哥做伴。”她悄悄對七娘子說。
  六娘子住在百芳園裏,消息要比七娘子靈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動,“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還近不近?”她也壓低了聲音問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雖然兩邊不靠,但也正因為如此,兩邊對她們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從懷上了孩子,行事也變得和四姨娘一樣雲山霧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離,但和大房也沒有什麽來往。
  飯已經吃到了尾聲,眾人也開始低聲說笑著,親手剝粽子吃。
  六娘子見沒有什麽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對話,便把聲音再壓低了些。
  “她自從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總覺得誰都要害她……好像和誰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線,兩邊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緊密,和大房這邊,也是藕斷絲連。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還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裏之餘,想到她和四姨娘的關係,多半對付她的手段,要比對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隻能任兩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誰,都沒有好下場。
  也隻好這樣曖昧地混過來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憐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絲戚然,“看她瘦成那樣……”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棗蓮子江米粽,淺淺一笑。
  眾人吃過飯,二太太就起身要帶八娘子回去了。
  這一次,她連眼尾都沒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媽媽安排的那番指桑罵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無其事,招呼了王媽媽,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園。
  上一次,她就沒有出麵……
  七娘子心下有數: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雖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牽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牽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將來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滿麵笑容地自岸邊疾步上橋。
  “大姑爺親自帶人送了節禮來,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爺說話,打發了姚媽媽進來給太太、姑娘們請安!”她一臉的喜氣,壓都壓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眾人頓時一陣喧鬧,二太太頓了頓,眉宇間掠過了一縷幾不可見的陰霾,才綻開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爺就不好進來請安,畢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嬸嬸,姐妹們又都沒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語亭又坐了下來,讓姚媽媽進百芳園來請安。
  “也讓姚媽媽看看舊時住處的景色!”
  姚媽媽很快就到了。
  這是個透著精幹的中年婦人,穿著暗紅色爛花喬其對襟長襖,喜氣中透著穩重,一進解語亭,便滿麵是笑,禮數周全地衝二太太跪了下去,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實,像這樣被打發回來請安的陪嫁媽媽,都是很有臉麵的,二太太這樣的隔房嬸子,一般總要謙讓一下,再受全禮。
  七娘子發覺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歡初娘子。
  “給二太太請安!給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請安!”姚媽媽臉上帶著笑。
  大家寒暄了一會,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給姚媽媽倒茶!”
  順勢,就指了指四姨娘身邊的小繡墩,“姚媽媽坐——還沒問過大姐好!”
  就有機靈的小丫鬟搬了繡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對麵。
  姚媽媽謙讓了又謙讓,才斜簽著身子,粘著繡墩的邊坐了下來。
  “初娘子好著那。”她一臉的春風,“本來是預備著要歸寧的,送信的人都要出發了,沒想到這當口,忽然害喜作嘔……吃什麽吐什麽,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爺急得是團團亂轉,連夜到鎮上請了醫生,還嫌不夠,非得親自到杭州找了才回鄉的老禦醫……這就耽擱到今日,才把節禮送上門!姑爺正在前頭給大老爺賠罪呢!”
  先不說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爺親自去杭州請醫生,隻看大節下的,卻是姑爺親自來送節禮,賠禮道歉,就可見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幾個楊家女兒臉上都浮現了真心的笑容。
  “餘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卻說,“連個醫生,都要到杭州去請!”
  姚媽媽就是再好說話,也不知道接什麽好了。
  氣氛一時尷尬了起來。
  二娘子臉上飛快地劃過了一絲怒意。
  “大姐姐有什麽話帶給我們沒有?”她問姚媽媽。
  “有!”姚媽媽一下抓住了這個話頭,“拉著我的手,讓我對眾位姐妹賠不是,說是本來想回家和姐妹們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來了。問八娘子好,可痊愈了?要好好將養身體。又請二娘子放心,您出閣時,初娘子是一準會到的。”
  “還是養胎要緊!”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語調裏滿是掩不住的關心。
  “我們也是這樣說,可您還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嗎?說風就是雨的……到時候少不得請二娘子捎信過餘杭,安頓住她了。”姚媽媽嗬嗬直笑,“還問三娘子好,讀書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詩了,若能,把詩作抄回去給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驚蟄,快回去把書房理理,詩我是不敢獻醜,字倒是還有幾分自信的。寫了幾幅上不得台麵的字,正好給大姐姐點綴屋子!”
  姚媽媽笑著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說的,求都求不來呢!”又對四娘子說,“初娘子說,請四娘子沒事的時候多出來走走,別老悶在屋裏繡花,把眼睛繡壞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爾一笑,眼睛裏也有了四姨娘水霧迷蒙的韻味。
  “又說,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蕩秋千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來蕩!與六娘子一道賞花!”姚媽媽笑著轉向七娘子,“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樣,初娘子請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氣的,斷斷不會委屈了您,千萬別見外,有什麽想要的,盡管和大太太說,萬萬沒有不允的。得閑了,請姐妹們到餘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這個初娘子,實在是太會做人了。
  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問起了李家的境況。
  李家家境簡單,李老爺父母已經去世,也沒有納妾,隻得一個原配嫡妻,生育了兩兒三女,大兒子李意興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現在在家讀書,二兒子李意飛學的是農事,在家務農,也管著餘杭、杭州幾家米鋪的生意,三個女兒現在都還小,平時被管教得也很嚴厲,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貞靜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愛,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當作了寶貝,怎麽看都是好,怎麽做事都是穩妥。初娘子又有眼色,雖然被寵愛,但行事從來都是謙遜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開始隻是看在楊家的權勢,一年半年下來,都真心把初娘子當成了寶。
  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來想要把身邊的大丫頭開臉給姑爺做通房,李老爺李太太都搖了頭,直道鄉間人家沒有納妾的規矩,除非四十無子,方可納一個通房。又主動把李意興派到蘇州,給大老爺送節禮報平安,再解釋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媽媽說得眉飛色舞,一臉的得意。
  眾人聽了,都有豔羨之色。
  李家雖然沒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寧靜,初娘子的舒心,她們都是可以想見的。
  六娘子眼底的羨慕滿得都要撲出來了。
  “這門親事,當年母親是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她低聲對七娘子說,“萬裏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覺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氣。
  定國侯孫家是名門世家,規矩必定就大,親戚又多,頭頂上的長輩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過去,頭幾年很是要吃些苦頭的。
  哪裏比得上初娘子來得快活?
  她心底漸漸的就有了一些朦朧的向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養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樣,為大太太出謀獻策,將來豈不是也能……
  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隻求速死的心情。
  雖然有了姚媽媽的插曲,但是沒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困倦之色,一個又一個地打著嗬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著八娘子匆匆地離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臉色。
  四姨娘站在解語亭邊,怔怔地凝視著湖麵,臉上雲山霧罩,心事重重。
  可憐天下父母心!
  眾人又說了一會話,二娘子邀姚媽媽到幽篁裏坐坐,見一見幹女兒小寒。
  這隻是托詞,真正想問的,應當都是台麵下的體己話。
  眾人各自散開,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靜靜地看書寫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機靈,顯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氣定神閑。
  說起來,立夏也不是不知道這幾天府裏的暗潮洶湧,那天她從家裏回來,就從白露那裏知道了一切。
  但是這幾天來,她非但沒有露出什麽異狀,反而比沒事的時候還要鎮定。麵對四姨娘和二太太時,也看不出什麽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來,小臉紅撲撲的,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王媽媽和立春忙打發他洗澡。
  沒過多久,便有小丫鬟來送東西:“初娘子送的節禮。”
  初娘子送的都是尋常的東西,說不上多名貴,女兒家戴的艾虎釵,佩的長命縷……隻是給每個兄弟姐妹都親手做了一個荷包,手工很細致,裏頭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來,看到初娘子的手藝,“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來以前沒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裏頭還填了您喜歡的雀舌香。”王媽媽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頭一動,嗅了嗅自己的香包:隻是尋常的蓬萊香。
  初娘子處處吃香,是真有過人之處。
  王媽媽就問九哥:“要給京裏報信,讓太太也知道這個喜事,高興高興!九哥有什麽話要帶給娘親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揚起小臉,可憐巴巴地說,“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這句話比一千句,一萬句甜言蜜語都叫人心甜。
  王媽媽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頭,“太太在京裏,心裏也惦記著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麽話要帶給娘親?”
  上京請安的人,如果是當著親戚的麵傳話,庶子庶女這樣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顯得大太太寬厚賢德,合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請太太保重身體,早日歸來,府中離了太太,簡直就是離了主心骨,什麽事都亂亂的,沒有太太在家的時候順暢。”七娘子乖巧地說。
  王媽媽不由得好笑,“什麽亂亂的,真是孩子話。”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來。”她語帶玄機,“有什麽事,送個信她也馬上知道了。”
  與其說是特地告訴她一聲,倒不如說是臨時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謀的事,要報到太太那裏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紀太小了,倒不怪王媽媽不把自己當回事。
  忽然間,她有些後悔了。
  是不是不該把這件事捅到王媽媽那裏……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脫穎而出,就是因為大太太有四姨娘這個強勁的對手。
  25避嫌
  李意興很快就回了餘杭。
  “不是蘇州不好,在嶽丈這裏受到的款待,也很熱情,隻是善德才剛有了身孕……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學著李姑爺的語調。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楊家這一輩排的是善字,不過,平時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眾人笑成了一團。
  “大姐姐真是好福氣!”
  黃繡娘走進屋子,好奇地看著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麽事這麽高興?”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來送節禮的事,繪聲繪色地告訴了黃繡娘。
  黃繡娘端午那幾天回了蘇州鄉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這一段故事。
  聽到初娘子過得這樣好,她點了點頭,也流露出幾分喜悅。
  “應該的,我們家初娘子那樣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內的氣氛很輕鬆,三娘子和四娘子小聲說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繡架上繡著花。
  六娘子卻沒有說話,在繡花課上,她一向是最專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繡上幾針,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兩個女兒,就好像是冰與火。
  三娘子熱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卻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個月,四娘子與她說話的次數是屈指可數,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塊堅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淺了。
  都不適合傳話,也都很可能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時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說大太太不在家的時候,姨娘們都很少在外頭走動。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時一樣,四姨娘有心來找她,否則,撞見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現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計選人的時間,從提親到議定,都要半個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動作要是慢了點,三娘子的親事,她可就真沒法做主了。
  這個道理,四姨娘也不會不明白。
  七娘子望著眼前的絲線出神。
  繡花課她一向應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沒有說什麽。
  大太太收了王媽媽送去的消息,又會怎麽應變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沒臉,設計讓大老爺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謀。
  大老爺雖然嘴上不說,但心底是很忌憚二太太的,未必沒有多少厭惡。
  四姨娘在府裏的體麵,靠的就是大老爺的寵愛,少了大老爺,她什麽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媽媽、梁媽媽的性子,未必會采取這樣的應對措施。
  她要兩麵都落人情,就得考慮好兩麵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頓了一下,又甩了甩頭。
  雪中送炭,也隻能在雪中,而且動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動全失,自己的提點隻會淪為笑話。
  有時候,要把一個人情妥妥當當的送到別人手裏,也不容易。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白天也就越來越長了。
  出了朱贏台,太陽還掛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臉上就透出了羞澀。
  “六姐……”她囁嚅,“小香雪的秋千還在嗎?”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難得有玩心!”
  來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確很少有這樣童心未泯的時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頓了頓足,“六姐笑我……”
  “哪有這樣的事,你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幹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飯吧!”
  七娘子扭捏,“這怎麽好意思。”
  “噯,怕什麽。”六娘子幹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彎,“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飯,沒個人說話,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隻好一臉無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兩姐妹一路說笑,快到小香雪的時候,七娘子找了個空當,對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媽媽說一聲,”她輕聲囑咐,“免得她擔心。”
  白露點了點頭,拔腳要走。七娘子又說,“再帶些點心鮮果過來……”空手上門吃飯,總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著七娘子的眼裏,多了一絲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邊,是從來不用害怕她失禮人前的。這孩子行事妥當,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裏前些時候送來的桂花腐乳,送兩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愛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對七娘子的來訪,雖然有些訝異,但卻也很熱情地招待了她。
  兩個小姑娘在林子裏蕩了小半個時辰的秋千,都累了,就擠在秋千上一道坐了,緩緩地蕩著秋千咬耳朵。
  梅花雖然都落了,但小香雪裏依然滿是生機,碧綠的葉叢間掩映著一顆顆青梅,隨著晚風,散發出誘人的酸香。
  “大姐姐從前在家的時候,從來都是笑臉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輕聲細語,“不論受了誰的氣,轉天見了三姨娘……”她頓了頓,才改口,“轉天見了那人,還是客客氣氣,歡歡喜喜。”
  就算別人一開始再不喜歡她,長年累月這樣笑臉迎人下來,也終究不會太討厭的。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蘇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來,她和初娘子之間,有過一段恩怨。
  六娘子卻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羨慕大姐姐!”她輕輕說,“可又怎麽都學不像……”
  六娘子雖然也是處處帶著笑臉,但是行事,卻和八麵玲瓏沾不上邊。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繡屏,與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別人學。”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經很可愛了。”以六娘子的個性,大太太就算不會像對初娘子那樣上心,也都會為她說一門好親事的。
  畢竟楊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臉麵。
  六娘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是姐姐,還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秋千,麵孔半隱在夕陽下,七娘子隻隱約瞧見了她唇邊的笑。
  不知為何,在這瞬間,她反而強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麗。
  “吃飯啦,發什麽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秋千,兩個小女孩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剛才那一刻,她們都展現了太過私密的自我,兩人之間反而尷尬了起來。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過來。
  她還端了一盤子揚州糖燒賣,一籃子個大鮮紅的石榴果與小林檎。
  “都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兒,一點點心意。”立夏很客氣。
  這些東西在楊家也算不上什麽稀奇的好東西,小香雪裏也不是沒有。
  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七姨娘愛吃腐乳,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風韻猶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彎彎,謝過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裏釀的,和外頭賣的,風味不大一樣。”七娘子笑著說,“這個揚州糖燒賣也是吳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雖然搬到了幽篁裏,但三不五時還傳話出來,讓她做了送進去。”
  六娘子一向愛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裏坐下來吃晚飯。
  七娘子這次過來用飯,並沒有敲鑼打鼓,大廚房那裏,怕是都不知道她來了,開出的還是兩個人的量。
  雖然比不上正院飲食的細致精美,但也是□名貴,味味豐盛。
  六娘子一邊吃飯一邊和七姨娘說話,嘀嘀咕咕地說著今天在朱贏台繡花的事。
  氣氛溫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羨慕。
  吃過飯,天色已經半黑了,七姨娘張羅著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趕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著拉過了立夏,“我們也是在百芳園裏行走慣了的,不至於迷路。”
  七姨娘也就從善如流,唇邊含著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們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小香雪隻有一條石子路通向園子裏,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鋪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帶著七娘子往右走。從朱贏台過玉雨軒,經由浣紗塢前麵的小板橋回正院。
  七娘子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拐到了左邊。
  從小香雪的左邊出去,最近的路是從聚八仙穿過去,繞到輕紅閣邊上,再從假山邊出百芳園進正院。
  可是七娘子卻興致盎然地拉著立夏東遊西逛,經過聚八仙的時候,還采了一捧未謝的瓊花,直走到了萬花流落邊上,與立夏指點著池子裏早開的荷花。
  楊家的荷花花期晚,雖然進了五月,也隻開了幾支,大朵大朵的紅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萬花流落裏,透了幾分寂寥。
  眼下正是執事們吃晚飯的時候,園內冷清無人,烏壓壓的黑雲壓在了夕陽上空,隻有一星半點暗紅色透出來。園內又還沒到點燈的時辰,連迎麵而來的人是誰,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倒是七娘子興致很好,一邊走,一邊問立夏,“怎麽是你送東西過來?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說,我也該學著待人接物,出來辦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細腳底路滑。”池子邊的青石路,總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聲。
  “白露這個人,倒是謹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語,“懂得避嫌這兩個字的涵義。”
  立夏渾身發冷,不覺細細顫抖了起來。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飯,又把白露打發了回來,讓自己過來……要說隻是心血來潮,連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花樹下,又透著堅定。
  “深宅大院裏的女人,哪一個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聲音裏,漸漸透出了疲倦與無奈,“白露是大太太屋裏出來的,有時候……總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著七娘子的軟弱,一瞬間,心裏就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
  “我不怕。”她斬釘截鐵般地說,“憑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從南偏院帶到正院,就能把她從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為她能依靠的隻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這個時候,她決不能退縮。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緊緊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終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細細地對立夏訴說著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麽樣的,這一趟上京,其實還是為了搬救兵……就算許夫人真的派了人來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過把二太太帶到京裏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邊,一下就少了對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親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嚨。大太太在這個家裏,就沒有對手了。
  到那時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對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邊出入……她的日子就會難過起來。
  所以說,一個人的算盤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會讓身邊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對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誠……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論如何,大太太的心腸還是軟的,隻是小氣了點!
  隻要大太太還有勁敵,她就能一點一點,和大太太培養出情誼,成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悵的聲音還回蕩在七娘子耳邊。
  “我一向很羨慕大姐姐!可又怎麽都學不像……”
  她們這樣的庶女,羨慕的無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漸漸迷蒙了起來。
  不求家財萬貫,隻求人口簡單,平實度日。
  大太太總是有能力如了她這個小小的願望吧!
  不知不覺間,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園內的萬花溪,經過浣紗塢就換做了暗水,在假山與青石路底下流著,到了溪客坊,便匯聚成了一渠淺淺的荷塘,環繞著小小的院落,再匯入萬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頗有幾分相似,與外界都是靠一條小小的青石路連接,不過溪客坊的這條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瓊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這捧花放到院門前,動作輕一點。”
  立夏接過話,左右張望。
  溪客坊在百芳園西南角,背靠萬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著的。
  在深重的暮色裏,就算是兩個人迎麵撞見,恐怕都認不出來。
  立夏輕盈靈巧地踱到院門前,彎腰放下了瓊花,轉身氣定神閑地走回了七娘子身邊。
  臉上看不出一絲心虛。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對立夏的評價。
  “膽大心細,遇事鎮定,又有良心。將來,是你的好幫手。”九姨娘的聲音,嘶啞中透著虛弱,虛弱裏,暗藏著滿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轉頭看著立夏的側臉,微笑了起來。
  “再說,我們都是庶女……”她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雖然平時難免爭鬥,但在這件事上,我是不會踩她的。”
  一個人對朋友的態度,並不能證明她的為人。
  隻有對敵人的態度,才能體現出她的人品。
  雖然這道理並非人人都能說得出口,但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把秤。
  對敵人尚且如此,對朋友,就不必說了。
  立夏也扭過頭輕輕對她笑了笑。
  兩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穿過百雨金,從假山腳下轉出來,進了正院。
  正院裏正點燈,捧著巨燭的婆子丫鬟來回穿梭,映亮了半邊院子,和百芳園的冷清相比,這裏熱鬧得多了。
  人們來回走動的時候,見到七娘子居然在這個時候從百芳園回來,都不免奇怪地看她們幾眼。
  從頭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臉上也帶著徐徐的微笑。
  在這一刻,她看起來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26瓊花
  王媽媽對小香雪留飯的事,沒有多說什麽。
  她都不發話,立春自然更不會說什麽不中聽的。
  七娘子年紀小,去小香雪蕩蕩秋千,也沒有什麽犯忌諱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與世無爭,雖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與大太太親厚,但一直也沒有給大太太惹出什麽麻煩,大太太看她們,還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這麽晚才回來,野到哪裏去了?又讓我一個人吃飯。”
  立夏心中一跳,麵上卻一點都看不出來,隻是視線卻不由得調向了七娘子。
  她們今天做的事,已經不是簡單的吃裏扒外能道盡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絲抱歉:九哥一向習慣了熱鬧,現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確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隻是去蕩秋千,就不在小香雪吃飯了。”她笑盈盈地許諾,看上去,和往常沒有什麽不同。還是那樣的從容、穩重。
  聽到秋千,九哥眼睛一亮。
  他還沒開口,王媽媽就發話了,“大太太在家的時候,要蕩,您什麽時候都能去蕩,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鬧起來了。
  “難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秋千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媽媽黑了臉,不輕不重地說。
  雖然王媽媽對九哥一向客氣有加,但她的性子擺在那裏,九哥還是很有幾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轉身進了東裏間。
  白露斜靠在窗邊的紅木圈椅上做針線。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她忙笑著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壺,試探茶水的熱度。“七娘子回來了。”
  “哎。”七娘子眉眼彎彎,難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臉上。“在小香雪蕩秋千,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廚房要水給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針線,出門喊了兩個小丫頭出來做事。
  返回來,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針線亮給七娘子看。
  “給您做了個肚兜。”
  這是很鮮亮的活計,紅綾上繡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論從構圖還是手藝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視一笑,彼此之間,洋溢著無言的默契。
  立夏卻沒有留意。
  要是擱在往常,她心裏多半還是會有些不高興。
  畢竟和七娘子一道從南偏院掙紮過來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這樣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瓊花上。
  如果、如果這事鬧騰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七娘子喊我什麽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裏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經學會掩飾了!
  七娘子笑著說,“叫你幫我洗頭。”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搖了搖頭,又湊到燈前,仔細地穿針引線起來。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頭發的時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這孩子現在才知道後怕。
  “不過是個老媽媽!”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眼裏,又浮現出了熟悉的無畏。
  立夏就想到了幾個月前,剛到西偏院的時候,她們下了學,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當時七娘子也是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她說,“不過是個小姑娘!”
  五娘子雖然不喜歡七娘子,但終究還是沒能讓她吃到什麽苦頭。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風平浪靜,那捧瓊花就像是被風吹走了一般,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四姨娘反而減少了外出的次數,成日裏隻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課程裏,和三娘子、四娘子見麵。
  三娘子臉上還是那喜氣盈盈的樣子,但繡花課上,常常住了針線,發起呆來。
  笑容裏透著的三分勉強,任誰都看得出來。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麽不妥。
  早上的啟蒙課裏,先生終於讀完了女四書,開始教《聲律啟蒙》。
  課程要比女四書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聽課都明顯認真了起來。
  隻有六娘子還是嗬欠連天。
  七娘子還在臨衛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著衛夫人的意思,抄一遍聲律啟蒙。
  這是大工程,上課下課,七娘子都一邊聽,一邊凝神靜氣地寫。
  六娘子就更無趣了,往常還和七娘子說些閑篇,現在隻好睡覺。
  三娘子得閑了,也常常來看七娘子的字。
  “茶對酒,賦對詩,燕子對鶯兒。栽花對種竹,落絮對遊絲。四目頡,一足夔,鴝鵒對鷺鷥。半池紅菡萏,一架白荼蘼。幾陣秋風能應候,一犁春雨甚知時。”
  七娘子已經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問七娘子,“七妹總不會私底下也才讀到聲律啟蒙吧?”
  問得像是隨意,眼睛,卻緊緊地盯著七娘子,透出了緊繃。
  七娘子有些納悶,“也讀些詩詞歌賦,誌怪小說,都是解悶用的。”
  “要多讀些書才好。”三娘子就笑眯眯地點了點四娘子,“四妹平時繡花之餘就是讀全宋詞,已經讀到張先了。”
  說著就叫四娘子,“你昨兒讀的那首詞是什麽,怪好聽的,背出來我聽聽。”
  四娘子根本沒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著惱,想了想,背給七娘子聽。
  “汀蘋白,苕水碧。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別時攜手看□。螢火而今,飛破秋夕。旱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斷雲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相憶。”
  六娘子聽到她們在說詩詞歌賦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動,望著三娘子,隻是笑,卻沒有說話。
  三娘子也衝七娘子笑,彎彎的眉眼裏,喜氣漸漸淡去,現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七妹妹閑著沒事的時候,要多讀書。”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親最喜歡滿腹詩書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裏的全宋詞來看,找了許久,才知道原來張先的這厥詞,就叫做《憶瓊花》。
  六月裏一天,二娘子身邊的小寒到西偏院來找王媽媽。
  兩個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寫完了一百個大字,去淨房洗了手,出來和九哥對坐著吃早飯。
  早飯很簡單,不過八色小菜,兩三樣粥水。九哥挑了黑棗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豔羨地看著七娘子。
  “七姐,你怎麽每天都起得那麽早!”他滿麵的羨慕。
  九哥年紀小,還是很愛賴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處暑千方百計地哄起來,也不過是吃個早飯,就要去上學了。
  七娘子笑著看了九哥一眼。
  “因為我勤快。”
  七娘子雖然還是小孩的身子,但腦海中屬於成年人的意誌力,卻一直未曾失去。
  王媽媽結束了和小寒的對話,麵色如常地進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學學。”她笑著說教了起來,“可不能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折騰了。等到八姨娘肚子裏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給弟弟做個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沒有回話。
  他的性子雖然不算太驕縱,但也決不平易近人。
  王媽媽也不在意。
  她抬起頭,對七娘子使了個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漿,便起身拿起手絹,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著說,“我要換衣服上學去了。”
  說著,就進了東裏間。
  立夏和白露已經打點好了衣服,準備給七娘子換上。天氣漸漸熱起來,丫鬟們身上早換了紗衣,七娘子也脫了家常穿的縐綢衣褲,換上了淡黃提花府綢短襖與暗紫莨綢百褶裙,隨手翻開了一本書,一邊看,一邊等著王媽媽進門。
  王媽媽走進屋裏,看著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賞地眯起了眼睛。
  長長的頭發編成了兩條辮子,垂在耳邊,雖然年紀小,打扮得卻是一絲不苟,低調中透著華貴,看起來,要比跳脫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著開口,語氣卻分明透了幾分急迫。“有些話,想問問您。”
  白露和立夏對視了一眼,一前一後地退出了東裏間。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書本,略帶驚愕地衝王媽媽挑起了眉毛。
  “王媽媽請說。”
  她的聲音清脆寧靜,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澗水,透著清涼。
  王媽媽注視著七娘子,緩緩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爺上門拜訪。”
  她口中的李老爺,自然是江蘇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爺一向是過從甚密,一個月總有十多天要登楊家的門,七娘子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盯著王媽媽。
  王媽媽繼續說,“臨走的時候,他對大老爺提起了三娘子的親事。”
  大秦規矩,兩親家是不會當門對麵地提親的,總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門,才好說話。否則若是不遂意,兩邊都鬧得尷尬,反而影響了交情。
  七娘子很驚訝。
  “這可不合規矩呀!”她難掩迷惑。“哪有兩親家當麵說這種話的!”
  王媽媽看著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飾的驚訝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這麽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戲,都演不到這麽逼真的。
  自己話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驚訝就漫上來了,如果她對這事有一分半分的了解,反應得都不會這麽快,這麽真。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這邊,恐怕還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裏!
  不論告密的人是誰,都不會是七娘子屋裏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漿洗處的人,老實巴交的,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白露雖然不是自己這個派係的,但也是梁媽媽的幹女兒,無論如何,不會歪到四姨娘那裏去的。
  那究竟是誰給四姨娘提了醒?
  王媽媽的心事,陡然重了起來。
  “李老爺倒不是為自己的兒子提親,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兒子……”她漫不經心地說,思緒已從七娘子身上轉了開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皺眉。
  大老爺經略江南,手底下管著江蘇、浙江、福建三個省份,雖然在蘇州開衙,但不代表他對福建、浙江就會放鬆。不論是浙江的劉家,江蘇的李家還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爺,平時常常派人來請安,劉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蘇州來見一見大老爺。所以,楊家人對王家並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雖然福建比不上江蘇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饒的地方,民風和順,多年下來,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實的……不過,和李家不一樣,王家的子嗣也很單薄,長子次子都早夭,現在最長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與嫡五子年紀都還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過是十六七歲,身上還沒有功名。
  王家三少爺和三娘子,倒是從身份,從前程,從受寵的程度來說,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爺雖然沒有功名,但是現在王家年紀最長的兒子,當然受到王老爺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隨王老爺上門拜訪,大老爺、大太太都是見過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養大,據說,王家家風嚴謹,家庭和睦,嫡母對他的關心,並不亞於嫡子。
  雖然王家的品級比不上楊家,但是三娘子隻是偏房庶女,沒有在太太膝下成長,是以三少爺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這門親事雖然說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太給三娘子說的親事實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過門後,頭幾年是難熬了些,但隻要王家三少爺能考上功名,將來以王家的勢力謀個外放,她的日子也就會輕鬆起來了。
  看在楊家的麵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為難她。
  七娘子垂下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四姨娘為了這樁親事,怕是也費盡了心思吧。
  王家人遠在福建,今年無非就是年初路過蘇州而已,她是怎麽聯絡上王家,又怎麽讓王家托了李家上門提親的,真是個謎。
  王媽媽也想不透。
  “原本以為是李家……這樣看來,你當時是聽錯了幾句,也是難說的。”她眉宇間現出了愁容。“不過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門來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筆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時之間怕是也拿不出應對的辦法。”
  王媽媽本人對三娘子雖然不會有太多好感,但也沒有深仇大恨。
  因為七娘子的偷聽,王媽媽在這件事上,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為這事懲罰她什麽。
  這對王媽媽來說已經夠了。
  隻是沒想到四姨娘的動作這麽快……
  王媽媽不禁皺眉。
  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聚八仙裏開得團團如扇的瓊花。
  到底是誰傳出了消息,讓她的一番盤算,大多落到了空處……
  至於三娘子的親事……都托了李家,說到了大老爺那裏,看來,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斷。
  不過,三娘子的親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媽媽也跟著她的視線,扭頭望向了門外。
  小雪正彎下腰與九哥說悄悄話,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為陰影籠罩。
  27、深意
  王家上門提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楊府。
  “據說王家在福建的園子,要比百芳園還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從園東頭進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園西頭。”
  百芳園就已經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著的地兒卻比百芳園還大,可見家底殷實。
  “三姐好福氣。”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齒寒,雖然平時不友好,但是總還是希望三娘子能說個不錯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門提親,就算楊老爺心裏想著大太太,把事兒拖到了大太太回來,礙著李家、王家兩重麵子,大太太還能說個不字?
  王媽媽早就把第二撥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從蘇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馬,也要跑上十幾天。
  更別說大太太還要往回送信了。
  一來一回,小一個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爺點了頭換了庚帖,那親事,就是鐵板釘釘,出不了什麽波折了。
  三娘子見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雖然姐妹們不會說什麽,但是有臉麵的管事老媽媽們,難免就要笑著打趣,“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了!”
  隨著這門親事說了出來,四姨娘、三娘子的臉麵,也漸漸地重回了當年的顯赫。
  畢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雖然也是嫁到了殷實的人家,但論門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為庶女有這個臉麵,實屬難得。
  王媽媽黑了幾天臉,笑容忽然又多了起來:大老爺雖然這十幾天常去溪客坊,但在親事上,卻一直沒有鬆口。
  本來也是,兩家聯姻這樣的大事,沒有主母在場,怎麽好下決定?
  “四姨娘自以為這門親事萬無一失,卻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飛揚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個月太子長史鄭長青的親弟弟鄭長春,隻是犯了點小事,他們就鬧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說鄭家欺行霸市,又是說鄭長春好色無行,把鄭老爺氣得吐了血……老爺那樣謹慎的人,會這麽輕易的就在親事上鬆了口?”
  王媽媽和立春說這話的時候,就有一點得意。
  因為七娘子對這裏頭的爭鬥一清二楚的關係,王媽媽和立春,有時候就到東裏間來說話,避開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間屋子裏。
  現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媽媽陪著,王媽媽偶然走開的時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邊。
  不論是小雪還是處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飲食。小廚房曹嫂子做出來的菜,是立春親手從廚房拎到西偏院來的。
  四姨娘在親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裏裏外外被大太太經營得就好像是一個鐵桶,她要伸手進來,也不是那麽容易!
  現在已經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隨時可能動身回蘇州,上回捎信回來時,已經暗示了,平國公許夫人,可能會與她同路下江南,到揚州拜祭許家祖墳。
  居然請動了許夫人!
  許家雖然現在在京城紮根,但老家卻在揚州,現在揚州還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靜陵的幾代平國公之外,家裏曆年來有什麽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揚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從嫁到楊家,就遠離京城,多年來都沒有可以走動的娘家人,現在許夫人難得到江南辦事,當然要在蘇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爺不但修書請大太太轉致邀請,還給平國公本人去信,請許夫人務必要到蘇州做客。許夫人到蘇州落腳,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撐腰,大太太的底氣就足了,二太太到時候,恐怕都要吃個掛落。想不到許夫人這麽疼愛妹妹,千裏跋涉,就是為了給妹妹撐腰。
  就算三娘子的親事說成了又如何?從聘禮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臉麵的地方!
  王媽媽漸漸的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裏了,平時裏裏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連大老爺叫九哥去外書房教他讀書,王媽媽都厚著臉皮跟到了外院去。
  薑是老的辣。
  七娘子靜靜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還好,多的是借口回絕了這門親事。王家雖然和楊家走得勤,但楊老爺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說上幾句,也就回絕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沒有人可以在這件事上說話的。
  倒不如瀟灑一些,索性就讓四姨娘上躥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爺麵前也賣個好,叫他知道正院對三娘子,是從來沒有什麽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護著九哥,就是護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護到了大老爺跟前……
  大老爺又不是傻瓜,不會察覺出一些不對麽?正院的人雖然把九哥看得緊,但也從來沒有緊到這個地步。
  這就給將來對四姨娘發難,埋下了伏筆。
  王媽媽私底下、甚至還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來往的證據。
  “二月裏王家人經過蘇州的時候,幾個鹽商請客,二太太是有請必到。那時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氣了,足足過了幾個月,才把這事兒鬧到了大老爺跟前。”
  立春附和著王媽媽。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著問了一句,“王媽媽,太太對這事兒,您覺得會是怎麽個意思。”
  “這還真說不好。”王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已經多了幾分隨意。
  雖然沒有以前的規矩恭敬,但就是這份隨意,便證明了王媽媽已經對她卸下了少許防備。
  畢竟是有些淵源,當時七娘子就是被她帶到正院的……這幾個月來,又一起經曆了這些風風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濟的感覺
  “按理說,大太太在京城,也會為三娘子物色親事。雖說一個庶女的親事,也不算是什麽,但能嫁到京城,卻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媽媽就沉吟著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紀雖小,但是人很機靈、沉穩,雖然有時候還有些不合時宜的傻氣,但卻能讓人放心。
  多教她幾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該怎麽行事。
  “楊家在江南人脈已經夠廣的了,京城卻隻有幾門親戚……”王媽媽點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京城權貴不少,多的是位高權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隨便找一個家庭複雜一點的,把三娘子嫁過去,大老爺能說什麽?京城裏的權貴,可都是帶著爵的!
  能結交上一門新的親家,是楊家的好事,但三娘子遠離娘家,京城規矩又大,嫁的還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畢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辦法。四姨娘再得寵又如何?大太太毀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隻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軟的,不然,也不會給初娘子說了那麽好的人家。”
  王媽媽看她有了明白的樣子,又點撥,“太太這時候要是來信,也說了一門京城的親事……”
  那大老爺就算是再喜歡三娘子,也要顧及大太太的臉麵,至少要等她到家,再來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門提親,隻能說是四姨娘在這場角力中唯一的機會。
  想必是費盡心機,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時候,安排人上門提親。
  “四姨娘的運氣也好,”王媽媽猶自感慨,“這當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虧她能把媒人安排到這時候上門!”
  是運氣好嗎?
  七娘子心頭一動。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時格外的殷勤……一直讓她迷惑不解。
  原來從那時候開始,四姨娘就已經布下了自己的局。
  大老爺雖然還經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經很久沒有留下過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紗塢,大部分時間,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雖然還是那含羞帶怯又喜氣洋洋的討喜表情,但背了人,卻時常發呆。連早上的課,都隻是低頭劃拉著紙麵出神。
  七娘子對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竊竊私語,“雖說是門好親事,但等到太太回來了,能不能成還是說不準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麽還不加把勁——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都做到這個份上了,還在乎再多一步嗎。”
  四姨娘雖然還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園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們都深居簡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蕩了幾次秋千,也沒有遇到別的姨娘,隻有兩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賞花,或是在觀魚,臉上怔怔的,寫滿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王媽媽很不屑,“年紀都這麽大了,還以為自己是新來的通房,能憑美色出頭?”
  四姨娘雖然都有了要說親的女兒,但的確還是風韻猶存,別有一股楚楚動人的姿態。倒不至於像是王媽媽說的不自量力。
  不過大老爺這幾天都很少進後院,她的確是把俏媚眼拋給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時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裏也沒有多說什麽,隻說自己六月中旬已動身回鄉,不過會先陪著許夫人到揚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蘇州。
  三娘子眉宇間頓時多了幾重心事。
  王媽媽也犯著嘀咕,大太太沒有特別給她送信,不由得讓王媽媽有些提心吊膽,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歡心。
  七娘子倒是沒有別的想頭,隻是越發細心地照看著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門,下了學也不再與六娘子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來。
  對這樣嚴密的保護,九哥有些不適。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嘀嘀咕咕的,卻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當值的時候,會把他帶到東裏間坐著,自己和白露說些閑話,一道做針線。
  七娘子和九哥就頭對著頭練字。
  “到底出什麽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遠,就低聲問七娘子,“連小雪、處暑,都隻能在屋裏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媽媽輪流上夜?”
  七娘子隻好笑,不說話。
  “什麽都不告訴我!”九哥有些生氣。
  “你還小。”七娘子無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對他沒什麽好處,雖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齡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再說,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麽。他對這兩個人,本來就夠疏遠了。
  “你與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臉頰。
  “那我也還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氣定神閑。
  九哥瞅著她一會兒,怏怏地低下頭繼續練字。
  大老爺一向很重視九哥的教育,不但經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說話,最近還時常到西偏院來查看九哥平時有沒有好好讀書。
  “楊家雖然富貴,但若是你不能中舉及第,這份富貴,終究也要被人奪走。”他在西裏間訓誡九哥,聲音都傳到了東裏間。“別仗著你娘寵你,便不知天高地厚,隻顧著玩樂。得了閑,在先生講課之前,先把四書五經背下來,免得到時候先生又和我告狀,說你學得很慢!”
  七娘子聽得是暗暗心驚。
  大老爺雖然嚴厲,但說的的確是至理,楊家隻有九哥這株獨苗,別看現在富貴滔天,要是將來九哥沒能入仕,這份浮財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楊家的未來,就著落在九哥一個人手裏。
  但是他怎麽忽然就對九哥這樣關心起來了?
  倒不是大老爺冷漠,隻是他總管江南,手中千頭萬緒,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後宅。尤其是這幾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爭鬥得激烈,坐在大老爺這個位置上,什麽事都要小心翼翼,費著思量。七娘子進正院也有四五個月了,之前的幾個月,大老爺不過是問問九哥的身體,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邊吟詩作賦,享受天倫之樂而已。
  王媽媽對此卻處之泰然,隻是一個勁兒的附和大老爺,叫九哥用功讀書。
  她肯定沒有把七娘子偷聽到的內容告訴大老爺……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當麵對門,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爺說了,也都是往四房頭上潑髒水。沒有真憑實據,誰都不會貿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進楊家,大老爺都要把九哥帶開……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緊迫感。
  大老爺雖然對三娘子十分舍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視的還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兒子,越過大太太談三娘子的親事,無疑是讓正院沒臉。
  讓正院沒臉,就是讓九哥沒臉……
  許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來。
  三娘子的親事,恐怕大老爺是不會這麽輕易地鬆口的。
  三娘子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脾氣越來越壞,雖然沒有當著姐妹們的麵發脾氣,但百芳園裏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罵,落了好大的沒臉。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風寒。連著幾天請醫問藥,都不見好,進了七月三日,竟發起了高燒。
  28、實惠
  “這一病倒是下了本錢。”王媽媽和立春咬耳朵,“請來的幾個相熟的醫生,都說是憂思鬱結,又受了風寒……”
  大老爺隻要是真心疼愛三娘子,怎麽都會有些觸動的。
  果然,當晚大老爺就難得地在溪客坊過了夜,溪客坊的燈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爺就讓人去寒山寺給三娘子與王家三少爺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這一步,親事就算是定了,沒有誰會不識趣到在這種事上卜出個凶兆來的。
  兩家再往來了一兩封書信,雖然因為大太太不在,媒人沒有登門,但親事已經是鐵板釘釘,定了下來。
  三娘子這幾天都沒有上課,在家養病。連乞巧節都沒出屋子。
  幾個姐妹也都去看過她了。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進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動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裏也是一片清涼。荷花開了一池子,小丫鬟們彎著腰在池邊采蓮蓬,嘻嘻哈哈的聲音,都傳到了屋裏。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說話。
  “二姐姐早上來看過了。”她語調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眉眼盈盈,雖然猶帶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嬌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來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沒這麽熱鬧啦!”
  三娘子這一病,倒是把整個人都病得從容了起來。
  王家雖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對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還是實惠貼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臥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側屋,兩姐妹就如同現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占了一邊屋子。
  長年累月這麽住,小了。
  屋內卻布置得很淡雅,雖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樣豔俗。臨窗的書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書房還亂了些,書案邊的青石磚上層層疊疊,磊了無數的書。
  就連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憐意,覺得三娘子住的實在是局促了點。不要說大老爺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還沒有全好,才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連忙告辭出來。
  從頭到尾四娘子都沒有露麵,通向西裏間的珠簾,一直安安靜靜的深垂著,也沒有一個人進出。
  “四姐就這麽個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語,“成天板著個臉,活像是誰欠了她銀兩不還。”又邀請七娘子。“難得今日不上課,去小香雪蕩秋千吧!”
  自從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飯,六娘子就常常拉著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爾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們不帶著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出了什麽差錯,可是掉腦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邊和六娘子說話,一邊出了溪客坊。
  從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經過聚八仙,不過,現在萬花流落的荷花開得漂亮,兩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看荷花,不知不覺,就撞見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著個大肚子,在萬花流落邊上怔怔地站著,身邊兩三個丫鬟婆子環繞,見了兩個小姑娘,便笑著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裏香在百芳園的東北角,從萬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進了七裏香。現在時令不到,桂花還沒有開,遠處隻能看到一叢綠蔭。
  “八姨娘!”兩人都忙笑著問好。
  八姨娘近來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個麵,便隻在七裏香周圍活動。
  她看上去豐腴了一些,不再幹瘦得駭人,七娘子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八姨娘也是個風韻過人的嬌媚少婦。
  八姨娘見七娘子望著她發呆,便摸了摸肚子,衝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出來曬曬太陽,屋裏有些陰冷!”
  雖然已是傍晚,但天氣依然算不上涼爽,八姨娘身為孕婦,怎麽會覺得屋內陰冷?
  七娘子暗地裏皺了皺眉。
  不過,楊家子嗣空虛,就算正院因為八姨娘的出身,對她不冷不熱的,也決不會打著害她的念頭。
  四姨娘就更不用說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裏出身的,如果能產下男丁,對她有利無害。
  尤其是現在三娘子的親事說定了之後……
  兩邊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後,七娘子就閑談似的對王媽媽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見了八姨娘,說是覺得七裏香陰冷了些,出來曬曬太陽。”
  王媽媽自己是生產過的人,當下就一皺眉。
  但百芳園裏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亂插手,免得惹來大老爺的忌諱。再說,八姨娘又是四姨娘的人。
  “人人的懷相都是不一樣的。”她笑著說。
  不知不覺間,王媽媽已經把七娘子當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裏就在七裏香邊上,不曉得二姐收到過什麽風聲沒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王媽媽卻聽進了心裏。
  當晚就把二娘子請到了西偏院。
  自從聚八仙事發,九哥就再也不曾進過百芳園,倒是二娘子時常到正院來看弟弟妹妹,這趟造訪,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從有了身子,隻有溪客坊來過兩三次相請,才會出她的七裏香。平時給她診脈的也都是我們家走老了的良醫。”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說,也不問王媽媽的用意。
  她雖然是如今家中年紀最長的姐妹,但總是置身事外,一句話也不多說。
  七娘子唯一見過她失態少許,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媽媽當著二娘子的麵,也不敢說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隻是八姨娘產期近了,雖然我們不好出麵,但也要心中有數。”
  二娘子倒是麵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會拿她怎麽樣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濃鬱得可以淌出來。“她心中隻有自己,就算二嬸把將來的事吹得天花亂墜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個兒子,能給她帶來看得見的實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麽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剛烈的性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年因為沒有子嗣,連家都懶得管了,讓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楊家樹立起了威風。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麽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過繼的主意,所以才這樣積極地為三娘子說了親事,換來四姨娘的幫助。
  四姨娘卻是一邊看著三娘子的親事,一邊看著八姨娘的肚子,想要進退裕如,立於不敗之地。
  想得倒美!
  王媽媽臉上就閃過了濃得化不開的恨意。
  “真是個不知羞恥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媽媽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話。
  有些事,大家心裏明白就好,說出來,隻會落了下乘。
  氣氛一時有些局促。
  二娘子起身進了西裏間,柔聲和九哥說了幾句話,便出了堂屋。
  王媽媽、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裏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衝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壓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著和二娘子並肩出了西偏院。
  已經過了初更,天色漸漸地黑了,小寒在前頭為兩人打燈,二娘子攜著七娘子進了百芳園,對看門的媽媽笑道,“李媽媽,給七妹留著門,一會她還要進來。”
  看門的李媽媽就對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順眼地應了是。
  李媽媽在別人麵前可不是這個做派,就連五娘子有時晚上想到百芳園逛逛,她都能黑著臉擋駕,擺出大太太來:“正經人家,門戶森嚴,五娘子要給大太太留些體麵,不能學了那等下賤的小婢子們,沒個黑天白夜地到處亂跑。”
  七娘子心下就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雖然二娘子處處置身事外,很少牽扯進後院的渾水裏,但她嫡長女的身份卻變不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尊貴,也是明擺著的。最難得二娘子在這樣的身份下,為人處世,卻依然沒有一點驕嬌之氣。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二娘子才開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總是這樣,或者不說,一開口,總是直指核心,蓋棺定論。
  七娘子知道現在不是藏拙的時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親的表妹,”在黑暗裏,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鬆了些。“父親又怎麽會讓她落得個三姨娘的下場。秦家威震南北,母親就算脾氣再好,家裏沒個人和她鬥,父親怎麽會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頓開。
  還是二娘子說話直接。
  大太太的幾個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權貴之家,就是身居要職,秦帝師本人更是兩任帝師,教了先帝,教了聖上,現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楊老爺雖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嶽家勢大,親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裏要是再沒個和大太太抗衡的人,這個官是給楊老爺自己當,還是給大太太當,給秦家當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隻要有楊老爺在,四姨娘頂多隻是失意一時,永遠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為看準了這點,她和二太太才毫無顧忌地興風作浪,想要在後院鬧騰出動靜來。
  “母親這次請動了許夫人……”七娘子說話還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諱,那是因為她是大太太的親女兒,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來,肯定是為了殺一殺二嬸的威風。”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隻頑皮的小動物,輕描淡寫中,含著深深的優越感。“二嬸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製於秦家,她不過仗著母親是續弦生的,不好擺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罷了。等到三姨來了,她就算想再裝瘋賣傻,都要看三姨有沒有這個心情看她賣弄!”
  “好事。”七娘子鬆了口氣,二太太能夠打消過繼的念頭,對九哥來說的確是再好也不過了。
  二娘子就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黃的燭光下,七娘子顯得格外稚嫩嬌弱,玉白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
  真是個瓷娃娃。
  眼下雖然還幼稚了些,但再曆練上一兩年,也就成熟起來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她放緩了語調,“尤其是楊家……娘是個善心人,當年又是小女兒,嬌生慣養出來的,外祖父家,從來也沒有一個通房……”
  家庭簡單,父母兄姐嬌慣,就養不出大太太的心機。就算在楊家這麽多年,曆練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麽能和幼年喪父,要獨立支撐門戶的大老爺比?
  就更不要說二太太和四姨娘了,這兩人的出身,雖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來也都不是簡單人家――簡單人家,哪會把守了望門寡的貞潔女兒逼出來做妾?又哪裏會養出二太太這潑皮破落戶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邊,就少不了錦囊袋。
  從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並沒有虧待她,給了她一個上好的歸宿。
  現在,大太太遇事聽的是誰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著說,“眼下娘身邊,少了個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語氣很平靜,就好像談論的是一朵美麗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燭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麵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許二娘子不是不懂,隻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頭,在心底歎了口氣。
  二娘子是嫡長女,她當然可以不屑。像她這樣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權力。能把往上爬的機會遞到她跟前,她還應該謝謝二娘子。
  “二姐,我……”她開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小七年紀還小,恐怕思慮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勸著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為然,“別讓她因小失大,和父親撕破了臉。――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們的陰微見識,可以彈壓,就是不能認真計較。娘有時候就是少了這點清明,你在旁幫著說說話,哄她開心開心,相機出個主意,事兒也就這麽過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說出來的話,都是透著讓人沒法反駁的篤定。也的確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和姨娘們爭寵,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鬥氣。
  如果換作七娘子,她折騰四姨娘的手腕,隻有更多。大太太在內宅爭鬥上,的確是遜色了些。
  七娘子就遲疑著道,“小七自當盡力!”
  “嗯,你是九哥的雙生姐姐,九哥的體麵,就是你的體麵。”二娘子語含深意,“娘的體麵,就是九哥的體麵……我相信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盡心盡力的。”
  在二娘子麵前,七娘子自覺就像是赤身裸體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時不時就透徹心扉。
  “找你出來說話,其實是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些許煩躁,“她就是活脫脫第二個娘,隻是她沒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楊家。按她的性子,將來要吃的苦隻怕是無窮無盡,隻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卻是難移!”
  七娘子不好說什麽,隻好低頭不語。
  兩個人已經經過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選了這條遠路,從溪客坊、解語亭和七裏香這條路,繞回她的幽篁裏。
  “我出門以後,就更不會有人約束她……到時候,你要——”
  二娘子話才說了一半,遠處就傳來了喧嘩之聲。
  是七裏香的方向。
  29、命運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聽一下消息。”二娘子當機立斷,又叫,“把燈籠留下。”
  乘著月色,園子裏的景色依稀可見,小寒踏著青石路過去,倒也不需要燈籠。
  小寒就轉身把燈籠交給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長椅上,拎著燈籠坐了下來。
  月明星稀,濃重的夜色裏,依稀可見流螢閃爍,遠處有蟬鳴陣陣,萬花流落方向傳來了響亮的蛙聲。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著撿起了方才的話題。
  七娘子望著蟬翼紗燈裏明明滅滅的燭光,尋思著緩緩道,“五姐是個暴脾氣,其實心地倒不壞,也很有韌性。隻要不觸了逆鱗,大家相安無事,倒也不會鬧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氣變幻莫測,誰知道下句話她會不會翻臉。
  這樣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難相處。至少她不會存著什麽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這個話題,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負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著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聽說,端午前幾日,封太太上門了。”她又轉了話題。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其實是根本沒有多餘的話。
  先說大太太身邊需要一個智囊,就是在提點七娘子,她該走的路線。
  再談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訴七娘子,將來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點,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應該多花心思,和她改善關係。才能讓大太太在內苑的鬥爭上,占到上風。
  又說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往年都是太太打發,我沒有出麵,今年太太不在,誰出麵都不大妥當,我就把這個人情拿來做的。免得封太太領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這是她早想好的托詞。
  二娘子開門見山,“你放心,這事我會幫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轉頭,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難忘!”她的語調很溫和。“娘在這件事上是小氣了點,如果換作是我……”
  子不言父過,二娘子能說出這樣的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熱。
  “當時大姐和我都小,也沒有什麽說話的餘地……”二娘子就又把話繞了回來。“其實這麽多年,還有什麽事是過不去的?等娘回來了,我幫著勸幾句,以後封太太上門,就當正經親戚往來,你也能時常見一見,知道一下封家的近況。就算是為九姨娘盡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個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為了自己的體麵,是一定會為正院著想的。
  但這隻是你來我往的利益交換,沒有什麽感情因素。
  可是給封家體麵,那就純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麵子了。二娘子要讓大太太鬆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於世故,都不得不為二娘子的誠意感動。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發,“上回給了多少銀子?我知道你手頭不寬裕。”
  兩人經過這番對話,儼然已親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頭也是真的沒有多少錢了……王媽媽一直不曾把賞給封家的銀子送來,按理,那應該是走公帳的支出……
  “三十兩。”她垂下頭,聲若蚊蚋。
  “回頭我讓小寒給你送點銀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個手頭沒有個成百上千兩的。”二娘子笑了。
  “這怎麽好意思!”七娘子難免要客氣客氣。
  “等母親回來,也是要把那三十兩補給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小寒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有回來?”
  兩個人心裏都有數:七裏香鬧起來,恐怕是八姨娘要臨盆了。
  隻是女兒家也不好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所以二娘子才沒有明說。
  小寒去了這麽久……難道八姨娘是出了什麽事兒?
  兩個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說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個兒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麽不知道在古代,沒有兒子的人家,處處都要被人欺負。
  古代的醫療條件又不好,九哥雖然也平安長到了七歲,但隨時可能因為一點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夠再次為楊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險。
  可那樣一來,九哥就不再是獨生子了,很多本來板上釘釘的事,也許就會有了變數……
  兩個人都是滿腹心事。
  過了一會,小寒喘著氣過來了。
  “是八姨娘臨盆……不過痛得很厲害,產婆說,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緊緊握住了拳頭。
  要出嫁的女兒,總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說話也硬氣一點。
  “七妹先回去吧!免得王媽媽擔心。”她強笑著安排。“我還在這裏等著,小寒先送她回去,再來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認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堅持。“你很少到園子裏來,萬一被嚇著了怎麽辦。”
  可是七娘子反過來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幾步路……把我送到園門口,您再從長青樓、小香雪那條路繞回去。”她一臉的堅持。
  二娘子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們再回幽篁裏的。”
  幾個人的腳步明顯都加快了。
  經過溪客坊的時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裏亮著的燈也比來時多。
  看來是都聽到動靜了。
  才過了溪客坊,一聲悠長的慘叫,從七裏香方向隱約傳出。
  姐妹倆肩頭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邊靠了靠。
  雖然隔得遠,聽不真,但叫聲中的淒厲與痛楚,卻已是漸漸在她耳中漫開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裏滿是冷汗。
  倒是小寒還鎮定些,喃喃地說了一句,“怕是難產……”便又收住了話頭。
  三個人腳下又快了幾分。
  到了園門口,七裏香那頭的動靜已是聽得不太清楚了,李媽媽掇了條板凳在門口坐著,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盹兒。
  小寒輕聲叫,“李媽媽,李媽媽。”
  李媽媽一個激靈,堆著笑招呼,“七娘子回來了!”就忙著回身開門。
  聽著七裏香那頭傳來的喧囂,她一邊開門,一邊自言自語地道,“又是誰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幾分想笑,心卻沉甸甸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語亭的長廊上,八姨娘對她飛的那一個眼色。
  那時她雖然瘦得怕人,但畢竟鮮活靈動。
  西偏院就一點也聽不到百芳園裏的動靜了。
  王媽媽知道了八姨娘臨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爺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園就鎖門不許人進出……也要與他說一聲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園子裏候著,八姨娘一生就來報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備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裏香晝夜待命,我們隻是過去探聽著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經心,“我慣使的幾個小丫頭都不在院子裏過夜的,說不得借七娘子幾個人用了。”
  把你當自己人,才會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衝立夏使了個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著說,“求之不得的事。”一邊把有些手足無措的上元帶出了屋子。
  立夏在漸漸成長起來。
  七娘子很欣慰,但這一點點喜悅,很快又被王媽媽話裏隱藏的信息給衝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兒子……產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係於四姨娘一念之間。
  難怪她雖然想要兩邊不靠,卻還是屢屢被四姨娘拿來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錯一點,說不定就會給四姨娘發難的借口。
  她有些煩躁起來:家宅不寧,真是讓人一舉一動,都不得不當心。
  王媽媽卻顯得很鎮定,哄著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寢,“明早還要上學呢!難不成七娘子也想裝病不成?”
  隻是這句話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媽媽越熟,七娘子就越覺得這人刻薄。
  她應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燈睡下。
  輾轉反側之間,八姨娘的慘叫一直在耳邊縈繞,就好像未成調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夢。
  第二天早上起來洗漱的時候,上元進來送水。
  小丫頭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麽不去歇著――什麽時候回來的?”白露驚訝地問。
  “現在還沒消息,王媽媽手底下的幾個人進來當差了,就換了我回來。”上元笑了笑,“想著和七娘子說一聲再去休息。”
  七娘子目光一閃:這丫頭也是個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吧。”她淡淡地說。
  有時候不必把欣賞流露出來,叫底下人輕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見失落,把水倒進盆裏,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點也不知道內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飯就拉著七娘子去家學。又問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課?”
  九哥一個人上課,先生雖然講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看著九哥和七娘子說話。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你用心上學,不要走神了。”她叮囑。
  九哥嘟起嘴,點了點頭。
  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來,才能看到兩重麵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嗬欠。
  就連四娘子也反常的沒有精神,往常總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來。
  “昨晚七裏香鬧了一夜。”課間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過,前半夜八姨娘還有聲音,今早我來上學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了。”
  算一算,已經有將近七個時辰了。
  這還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歎了口氣。
  吃午飯的時候,大老爺破天荒地進了內院。
  他先進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從飯桌前起身給大老爺行禮。
  “父親。”
  “爹!”
  大老爺摸了摸九哥的頭,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裏的飯下去了大半,就點了點頭,扭頭問立春,“王媽媽呢?”
  八姨娘生產,雖然歸四姨娘管,但是王媽媽手裏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現在還沒回來。
  立春上前回了話。
  她穿著嫩黃雙絲軟綢小衫,銀紅蟬翼褙子,看上去越發唇紅齒白,身段窈窕。
  已經十六歲,是大姑娘了。
  大老爺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點了點頭,沉吟不語。
  立春咬著唇,臉上閃過一絲慘白,不由得就扭頭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爺怎麽不尊重,也不能當著九哥的麵,想這樣的事!
  再說,現在八姨娘進了產房,生死未卜,她懷的好歹也是大老爺的骨血,大老爺怎麽就把心思歪到了這種事身上。
  簡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媽媽到了吃飯的時間還沒回來,多半是去安置七裏香開飯的事。”她淡淡地解釋,“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學的時候,我屋裏的立夏倒是撞見了王媽媽回來,聽她說了幾句。”
  大老爺的注意力果然被轉開了。
  他皺起了眉頭。
  “七裏香那頭到底是怎麽回事。”就問立春,“從發動到現在,也有六七個時辰了?”
  “難產是肯定的。”立春皺了眉,“不過,我們隻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現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爺的骨血,大老爺歎了口氣,又叮囑九哥多吃飯,便舉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後門去了。想必是要進百芳園探八姨娘。
  幾個人這才坐下來安靜吃飯。隻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裏,也很同情她。
  本來大太太就有這個心思……現在大老爺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來和大太太這麽一提,說不準大太太就順水推舟。
  吃過飯,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裏,立春也把九哥帶進來,讓他在窗邊練字。
  現在九哥身邊一刻都沒有斷人,不是王媽媽,就是立春。
  “王媽媽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裏如何……她好像有個兒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邊咬耳朵。
  “嗯,在外院門上當差。”立春垂下頭,有些淡淡的羞澀,“的確是掛念著母親,遞過幾封信進來問王媽媽好。”
  “你也要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點到即止。“該說話的時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覺得不方便開口……立夏的媽媽李嫂子,和王媽媽倒是有些沾親帶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閃而逝。
  她是外頭買來的婢女,家人早已離散,一路走上來,也沒有認什麽幹媽,沒有人會為了她的婚事做主。
  楊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談何容易,也隻能在家人裏找個可心的,盡快說了親,才能放心在大老爺跟前服侍。
  王媽媽雖然刻薄些,但是畢竟很有臉麵,如果……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滿府裏也就隻有七娘子會為她想得這麽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淚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沒練字了,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好奇地看著立春。
  立春忙掩飾著起身去了淨房。
  “寫你的字。”七娘子沒好氣。
  好容易營造出來的交心氣氛,又被這小子破壞了。
  九哥咬著筆杆,定定地看著七娘子,眼中思緒萬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來準備上學的時候,園裏傳來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對雙胞女兒,卻是才出娘胎就都沒了氣。
  30、出手
  七娘子下午就沒有進百芳園。
  黃繡娘身邊的小丫頭過來傳訊:這幾天百芳園裏進進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贏台就暫時停課了。
  七裏香出了喪事,雖然隻是才出生的小嬰兒,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進進出出,總有些事情是沒出嫁的女兒不方便摻和的。
  七娘子隻好在西偏院繡花:立春陪著九哥上學去了,王媽媽還在忙碌,西偏院裏隻有她和幾個丫鬟,倒是很安靜。
  半下午的時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幹淨利落,據說產後一直沒有緩過來――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獨參湯,也不過是支持著說了幾句話,半下午就咽了氣。
  眾人都有些惻然。
  在古代,死生要無常得多,誰也不知道昨天還在你身邊的人,今日是否會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風中殘燭。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語亭前的那個飛眼,更是唏噓。
  鮮花也似的人兒,也如落花,悄然淡去,無聲無息。又有誰會把她記在心裏?
  大老爺當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紗塢裏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後大廚房索性送了一壇子三花酒去。
  大老爺第二日遲遲才從浣紗塢出來進了西偏院,滿麵的官司,王媽媽迎頭撞見,都嚇得跳了一跳。
  幾姐妹都在自己的住處閉門不出,免得衝撞了八姨娘的喪事。四姨娘和王媽媽攜手,一個管庫房進出,一個管裏外布置,很快就在七裏香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沒福,否則,真的平安生了一對雙胞女兒,雖然大老爺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輩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爺格外開恩,讓她過了頭七再運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墳了。”他和王媽媽商量,“不過,到底是全頭全尾好好發送了,免得她懷著怨氣。”
  說這話的時候,大老爺就坐在堂屋裏。
  九哥在家學沒有回來,七娘子這幾天卻都沒有上學,在東裏間讀書,隔著簾子,她都能聽到了大老爺語氣中的一絲懼意。
  “哎。”王媽媽答應得很爽快。“還是照往常的例,在觀音山做七天法事吧!”
  楊家姨娘的喪葬,一向是讓觀音山來做法事的,大老爺點了點頭,又格外關照,“到了三姨娘的周年,也為她做場法事。”
  七娘子不免好奇。
  楊家幾個去世的姨娘,就數三姨娘的死最為人諱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難產去世,二姨娘命好,還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卻是一屍兩命。這裏頭可能有淵源,但古代醫療條件太差,也真的可能隻是單純難產。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邊為她送終,怎麽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沒有人來算計她。
  到現在眾人說起楊府的姨娘,都還會提起這幾個去世的女人,沒有多少顧忌。但七娘子就沒有聽人提過三姨娘,仿佛她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
  大老爺又和王媽媽商量了一些細節,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規格都定了下來,才出了西偏院。
  王媽媽也很快進了百芳園去找小庫房的藥媽媽說話。
  七娘子就低聲問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麽事兒?”
  倒不是單純的好奇。隻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了解正院的忌諱,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臉上掠過了一絲為難。
  “我進正院當差的時候,三姨娘已經去了幾年。”她壓低了聲音,“隻是聽姐姐們私下裏傳過,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諱,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不要說祖墳……連個正經的墓頭都沒有,拿草席卷了卷,就丟到亂葬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見過些世麵,說起來,都不由得微微發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體,沒有現代人死後一燒了之的灑脫。這輩子不能留全屍,下輩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場上被斬首的犯人,過後都要把脖子縫了下葬。丟到亂葬崗由野狗啃吃,是最慘最慘的下場。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麽事,讓大老爺這樣痛恨她,現在卻又還要反過來給她做法事……
  屋外就傳來了九哥的笑語聲,七娘子連忙按下心事,笑著出了東裏間。
  “九哥回來了。”她嚇唬九哥,“剛才父親還來過,要考察你的功課,問你論語念完了沒有。”
  九哥嚇白了臉,“七姐騙我!”
  立春笑盈盈地問九哥,“我在家學外頭站著的時候,怎麽瞧著九哥一邊上課一邊走神?等老爺來問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著九哥心虛的樣子,都嘻嘻笑了起來,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廚房為九哥捧了點心來吃。
  九哥就著立春的手吃了兩口點心,就進西裏間,“讀書寫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東裏間,抄寫《聲律啟蒙》。
  沒過頭七,因為姐妹們不方便出入百芳園的關係,她也不用上學,七娘子打算利用這難得的空閑把聲律啟蒙抄完。
  立春卻是跟了進來,臉色微紅。
  “借七娘子的淨房洗個澡。”
  天氣熱了,丫鬟們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卻是已經搬離了原本的下處,現在要走回去洗個澡,不但不方便,王媽媽不在,她也不好離開太久。
  七娘子連忙笑著讓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寶搬到堂屋來,在飯桌前寫字。
  隱隱約約就能聽到立春和上元說話,夾雜著白露的笑聲,還有嘩啦啦的水聲。
  說起來,立春也才十六歲,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邊守著,也難為她耐得住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會書,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小雪從外頭端了一盤子鮮果、點心進來。
  她額前有細細的汗,雙頰紅潤,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熱。
  “七娘子嚐嚐?”見到七娘子在堂屋練字,她笑著湊了過來。“才從小廚房偷來的好東西。”
  九哥身邊的這兩個丫頭,時常仗著臉麵,到小廚房吃東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雖然對自己不鹹不淡,但從來也不讓這兩個丫頭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語氣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頭,嘻嘻笑著進了西裏間,身子一搖一擺的,越發像個大頭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寫了一行鷺飛對魚躍,寶鈿對金釵,心中就覺出了不對。
  自從聚八仙事發,王媽媽和立春對九哥的飲食,就相當上心。
  這段時間,甚至到了病態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邊,就是為了隨時服侍他喝水用點心,連九哥到家學裏喝的茶水,都是她從西偏院帶過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廚房把守得風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誰也別想進食材間一步。
  小雪在這樣的時候還端了一碟吃的進西裏間,豈不是在給自己找嫌疑?
  這丫頭雖然看著老實憨厚,但也不會這麽沒有心眼吧?
  她就擱了筆,抬起頭透過七彩剔透的琉璃珠簾觀察著西裏間的動靜。
  小雪靠在牆邊,笑嘻嘻地和處暑輕聲說話,並沒有動那盤鮮果的意思。
  嬰戲粉彩廣口盤就靜靜擺在九哥身後的圓桌上,看起來,很不顯眼。裏頭有幾個林檎果,還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皺眉:這要不是被她撞見,留了意,處暑還能記得這盤吃的是小雪帶來的?
  都不記得是小雪帶來的,自然也追究不了這吃食的來曆了。九哥若是粗心一點,拿起來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覺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邊也服侍了好幾年,一向沒有出過什麽大差錯。
  她又想到了幾個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來的櫻桃,反而瀉了幾天的事。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感,就縈繞上了心頭。
  七娘子就伸了個懶腰,起身進了西裏間。
  雖然和九哥在一個屋簷下也住了幾個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裏間來――也是怕王媽媽覺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裏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九哥解釋,“我屋裏潮氣大,就不好寫字了。”
  紙是嬌貴的東西,水汽太足容易卷邊。
  “趴在八仙桌上寫字怎麽會舒服!”九哥立刻就回頭吩咐,“小雪,給七姐姐加一張凳子。”
  他有些興奮,“七姐姐還是第一次到我屋裏來做功課!”
  七娘子抿唇一笑,“占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會和我計較吧?”
  九哥笑嘻嘻地說,“會!交銀子來,二兩一次!”
  兩個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團。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隻是專心寫字,和九哥頭碰頭,你一筆我一劃。得了閑,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麗,雖然還很稚嫩,但已隱隱看得出柳公權的意思。
  他抄的是論語。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九哥一邊抄一邊念。
  “聽都聽不懂。”七娘子皺了皺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釋,“學生原憲問,何為恥。子曰,國家有道時,做官是好事。可國家無道,做官便為恥。”他說得頭頭是道,似乎對論語裏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歲就能懂得這麽多,大老爺怎麽還是一臉不滿意的樣子。
  七娘子就問九哥。
  九哥歎了口氣,“爹說他這個年紀,已是學完了中庸,開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說,大老爺在七歲的時候已經讀完了四書,開始念五經。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為自己在同齡人中,當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媽媽還是立春,對她的表現都隻有欣賞,沒有驚訝。
  原來古人智力成熟得這樣早。
  在現代,五六歲的孩子不要說讀論語,恐怕連幼學瓊林都看不下來。在楊家,九哥這樣的進度還要被大老爺嫌棄……
  到底是楊家人天生聰明,還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過想來也是,在這個時候,能活到六七十歲,算得上是很難得的事了,疾病又多,醫療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隻好拍了拍九哥,“多學多念,也是為你好。”
  九哥點了點頭,就伸起了懶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著問,“小雪偷了一盤吃的,怎麽不見你動?”
  這話透著一點好奇,一點調笑,好像隻是在和小雪開玩笑。
  七娘子就順勢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眯眯地摸了摸頭,“九哥在讀書,我怎麽好意思吃東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說著,處暑和她一起沒心沒肺地笑成了一團。
  看來小雪當值的時候偷吃東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九哥板起臉,哼了一聲。七娘子也跟著笑了。
  眸底卻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隻是自己想吃,早就動嘴了,都不必端到西裏間來,站在小廚房裏吃完了再過來,誰會說她?在這麽敏感的時候,端了一盤子九哥愛吃的東西進了西裏間,實在可疑。
  也罷,再試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許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輕快地應了一聲,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裏頭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咽口水,卻沒有出聲。
  “小老鼠。”他劃拉著臉嘲笑小雪。
  西裏間裏充滿了笑聲。
  七娘子心底就有點拿不準了。
  林檎果是不會有毒的,要往鮮果裏下毒,難度太高了。有問題的隻會是酥酪。
  難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從小廚房找了好吃的,端到東次間和九哥分享,這丫頭很貪吃,否則也不會吃出了一張圓臉。
  七娘子就繼續低下頭寫她的字,九哥也重新開始背書。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搖頭晃腦,就好像一個小學究。
  立春將濕漉漉的頭發挽在腦後,笑吟吟地進了西裏間,看到這和諧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飯前才從西裏間出來,吃過晚飯,九哥便不再讀書――到了晚上燭光昏暗,壞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親自拿了物事,打發九哥洗澡。
  七娘子幾次想和她說話都沒有找到機會,王媽媽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邊,可是這猜疑她貼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當著九哥的麵說。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後她還怎麽在九哥麵前做人?好像她這個姐姐成日裏就隻會猜疑來,猜疑去似的。就算是為了九哥好,都難免落下個小心眼的印象。
  雖然是雙生姐弟,卻也不能輕忽地對待。
  進了初更,淅淅瀝瀝下了幾點雨,天氣倒涼爽下來,七娘子從淨房出來,自己拿著白布擦拭頭發,一邊和白露說笑。
  西裏間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叫。
  31、黑血
  眾人都嚇了一跳。
  七娘子連忙穿過堂屋進了西裏間。
  “出什麽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書案前,也是滿臉的驚愕,頓時就放下心來: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著,就見到立春一臉蒼白地走出了淨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顫抖。
  七娘子皺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進了西裏間。
  不用七娘子吩咐,兩人上前攙扶著立春,和九哥一起進了東裏間。把立春安頓在了窗邊的那把紅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涼茶,讓立春捧在手心。
  借著涼茶那一點冰意,立春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掃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才竄了一隻老鼠過來!”她強笑著對九哥說,眼中的驚惶猶自濃重。
  誰都能看出立春說的是假話。
  楊家一向幹淨整潔,尤其是西偏院裏,上元還養了一隻貓,平時也時常到主屋巡視。不要說老鼠,連蒼蠅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臉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裏間走。
  七娘子連忙一把拉住了他。
  “瞞著九哥也沒什麽意思。”她沉靜地說,眼睛看著立春。
  七娘子透著沁涼的聲音,讓眾人都靜了下來。
  立春歎了口氣。
  “淨房角落裏有一攤血。”她麵色蒼白。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九哥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驚愕。
  在深宅大院裏,什麽荒誕不經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立春就是在淨房裏看到了一條蛇、一把刀,一個歹人,都不是沒有可能。
  但這平白無故出現的一灘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來的,還是淌出來的……都不可能沒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媽媽請來!”她當機立斷。“就說是九哥又哭又鬧,不肯洗澡……不要驚動了別人。”
  牽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現在才初更,王媽媽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進西偏院來,就算她一個主意都沒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輪換著守夜,或者是進百芳園把二娘子請出來。
  白露就要說話。
  一來,立春是留下來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實沒有支使她的權力。再說,現在九哥身邊是不斷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媽媽的腳步遲了些,進了二更,正院的大門就下鎖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萬一出了什麽事,七娘子必定會受到牽連。
  三來,立春才剛受了驚嚇,跑腿的事,不應該讓她來辦,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夠了。
  才張開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閉上嘴,看著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東裏間呆著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對九哥說。
  “嗯!”九哥點了點頭,心事重重地在書案邊坐了下來。
  七娘子就衝白露使了個眼色。
  兩個人一起出了東裏間。
  西裏間內空蕩蕩的,透過挑起的琉璃簾子,隱約能看到通向淨房的小門半開著,裏頭映出了昏黃的燭光。
  白露的喉頭上下動了動,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她淡淡地說,“不過一灘血。”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西裏間。
  七娘子的手很穩定,人也絲毫沒有流露出驚惶。
  白露也漸漸地鎮定了下來。
  她都是十五歲的人了,卻還比不上一個七歲的小孩大膽……白露一時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沒有?”七娘子卻似乎沒有覺出白露的局促,而是笑著問了一句。
  “還沒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裏間的氣氛似乎就不再詭譎了。
  “立春還比你大上一歲……孤身在府裏,也沒有父母親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白露明白了過來。
  王媽媽的住處,就在二楊街背後的衣錦坊裏,衣錦坊裏住的都是楊家有頭有臉的執事。
  立春沒有親人,平時根本就沒有出府的機會。
  這次事出突然,讓她去找王媽媽也無可非議,畢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裏的事,也應該是她們商量著辦。
  在路上如果撞見了哪個適齡的兒郎,也隻是巧合而已……將來大太太要給立春配人的時候,立春也不至於兩眼一黑,說不出個子午寅卯來。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機靈的反應!
  才那麽一刹那,就想到了這麽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曉得大太太有意讓立春開臉做通房!
  她隨即又想到了立春對七娘子那別樣的和氣。
  “等太太回來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卻沒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邊說話,一邊進了淨房。
  平整的青磚地中央放了一個大大的澡盆,牆角還放了紅漆馬桶……靠近屋門的這一側,安置著高挑的臉盆架,架子上的淨手方巾還濕漉漉地滴著水,盆裏有著溫熱的殘水。
  看來立春是進來洗手的。
  就在臉盆架邊上,挨著牆角有一小攤不起眼的汙漬。
  七娘子彎下腰仔細地看了看。
  黑紅色的淤血隱約還泛著一股紫意,靜靜地躺在磚麵上,透出了一股詭譎的氣息。
  也不算太多,不過一小汪子,已經結了硬塊。
  這個地方很隱秘,進出淨房的人未必會往臉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會看到吧。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東裏間。
  九哥望著七娘子,眼底隱隱露出了些害怕,卻又很興奮。
  “不過一灘血而已,別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爾。
  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九哥和她不算親近,但她對著九哥,就很難擺姐姐架子,話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輕重。
  九哥也不著惱,“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連忙拉住了他,“九哥別讓我們為難了!”
  “要是嚇著了怎麽辦。”
  九哥隻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七娘子,“七姐,你說這是搞什麽鬼啊!”
  是啊,無緣無故的,淨房裏就多出了一灘血……
  七娘子也說不出話來。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來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麽問題,也頂多是讓九哥腹瀉難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藥,出了這樣的事,怎麽會不細查這碗冰酥酪的來路?小雪肯定也沒法脫身的。
  再說,她吃得那麽香甜,總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還有誰出入過淨房,又是誰會在淨房角落平白無故地吐血?
  王媽媽和立春很快就進了西偏院。
  “怎麽會出這樣的事!”王媽媽臉色沉肅,又拉過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沒受驚吧!”
  “我沒事!”九哥開朗地笑了起來,“不過是一灘血而已,媽媽別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
  這麽緊張的時候,他還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膽子,也真大。
  立春就帶著王媽媽去淨房看了看,兩個人出來回到東裏間,和七娘子商議了起來。
  “西偏院是從來不斷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裏守著。”
  盡管在大太太離家的時候,七娘子在正院還根本沒有這樣的體麵,但經過這幾個月的風風雨雨,王媽媽也很自然地把她給算了進來。
  “如果有外人進西偏院來,我們是一定會知道的。”
  也就是說,這灘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裏的丫頭。
  “已經進了二更。”王媽媽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吧!明早起來,把西裏間整理整理,看看還有什麽地方,是我們疏忽了的!”
  說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問,“小雪和處暑這兩個丫頭,出身都幹淨嗎?”
  王媽媽神色一動,“她們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頭。”
  也就是說,小雪和處暑的外祖家,現在都還在秦家服役。而她們的娘也都是在大太太身邊有臉麵的管事媽媽。
  隻能說比較可靠,但也稱不上絕對……按小雪和處暑的年紀,恐怕她們的外祖父也有了些春秋了,如果在秦家有些體麵,自贖出來的話,大太太手裏最大的把柄也就沒有了。
  而她們的父母,既然是在楊家做事,那就有被買通的可能。
  “院子裏就這些丫鬟,”七娘子委婉地說。“小雪和處暑平時總有一個在西裏間呆著,如果有別人進去用淨房……”
  九哥屋裏的淨房,也是等閑一個丫鬟婆子隨便進得的?不要說淨房,就連堂屋的門檻,沒有些臉麵的丫鬟都輕易不能進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也都是在台階下就住了腳步。
  她們兩個嫌疑最大。
  不過,小雪和處暑都是大太太陪嫁係統出身,和王媽媽說不定就有些香火之情。
  “當然,西偏院現在的八個小丫鬟和兩個管事媽媽,也都要再梳理梳理……”七娘子看了看立夏和白露,“至於白露姐姐和立夏,”她頓了頓,“也就都洗刷一下嫌疑吧!”
  如果她維護了這兩個丫鬟,萬一什麽問題都沒查出來,到時候她們反而就成了懷疑的對象。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特別的表示,隻是默默地應了是。
  王媽媽當然不可能出問題……如果連她都被買通了,那九哥墳頭可能都長草了。
  立春就更不可能了,血要是她吐的,自然可以悄悄處理掉,又何必聲張出來,更何況九哥的吃食一向是她在處理,真有二心的話,也不必這麽大費周章。
  這灘血雖然不會危及到九哥的健康,但卻傳遞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西偏院,並不是鐵板一塊!
  王媽媽本來想為小雪、處暑再說幾句話,心頭忽地一動。
  七娘子不簡單。
  遇事太鎮定了……
  小小年紀,一點都不慌亂,還反過來安慰她們,布置對策。
  九哥漸漸的大了,她又這麽會來事……恐怕幾年後,不是七娘子看她的臉色,是她看七娘子的臉色了!
  她麵沉似水,點了點頭,“七娘子說得有理,我看,就從小雪、處暑查起吧!”
  七娘子點了點頭,“我們也不必慌張起來,不論如何……這正說明九哥被保護得很好!”
  如果有了破綻,也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麵了,很可能就是下手未成,反害自身,才有了這一口汙血。
  王媽媽和立春的臉色都舒展了一些。
  肯定九哥的安全,就是肯定她們的工作。
  不管對方有什麽想法,隻要繼續走之前的路子,她們未必能下手。
  “母親很快就要到家了,這幾天王媽媽事又多……少不得立春姐多辛苦一些,等母親到家了,就好得多了!”七娘子望著立春。
  立春點了點頭,神色肅然,“這是立春份內的事。”
  幾個人就從屋角散開,立春笑著拉了九哥的手,“我打發九哥洗澡!今晚就在東裏間,和七娘子一床睡吧。”
  九哥就扭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七姐可是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來,屋內的氣氛,頓時一陣開朗。
  “這有什麽,你們才多大!”王媽媽笑得前仰後合。“今晚我就在屋裏打個地鋪吧!”
  七娘子連忙勸阻,“您可仔細著涼。”又看了看自己的床。
  睡了九哥和自己兩個人後,如果要再擠一個王媽媽,那就嫌小了。
  白露忙笑著說,“九哥屋裏不是有立春常坐的美人榻嗎,那是竹編的,很輕巧,王媽媽在上頭將就一晚吧?”
  說是美人榻,其實就是張小床,睡一晚上,是可以對付得過去的。
  王媽媽就含笑看了白露一眼,“你安排得妥當。”
  平時她很少對白露這麽客氣。
  白露不禁有些受寵若驚,“王媽媽客氣了。”
  大家洗漱停當,也就各自睡下。立春、立夏、白露,都出了主屋,進了倒座南房裏自己的下處。
  七娘子和九哥上床後,兩人都沒說什麽。
  有王媽媽在,盡管黑燈瞎火的,也和在大庭廣眾下一樣,要謹言慎行。
  九哥很快就睡了過去,小小的頭,搭在了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他的頭頂心。
  暖融融的,透著一股熱氣。
  在仲夏夜裏,九哥的接近本該讓她覺得悶熱不適,可不知為什麽,這一晚七娘子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王媽媽很早就出了門:今天是八姨娘的頭七,要扶靈出園,她是一定要去照看的。
  立春在西裏間領著小雪、處暑、立夏打掃。
  “太太就要回來了,西裏間掃過這一次,就可以不必再折騰,等到太太回來後,就可以直接搬回正屋去。”白露含笑服侍七娘子和九哥洗漱,一邊解釋。
  這借口也算找得不錯,現在已經是七月中旬了,從京城順水而下,腳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大太太現在恐怕已經快到揚州了。
  許夫人是來為她撐腰的,不會在揚州逗留多久,恐怕會到蘇州來過中秋節。
  還有一個月,楊府就能回歸正軌。
  32、焦慮
  過了頭七,園裏的姐妹們行動就自由了起來。
  八姨娘的靈柩才出了園子,六娘子就打發大雪來向七娘子問好,又請七娘子到小香雪去蕩秋千。
  七娘子笑著應承了下來。
  幾個大丫環一起打掃到了中午,個個都累得滿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飯,九哥照舊歇在東裏間,大丫環們輪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媽媽也擦著汗進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繞到幽篁裏,向二娘子請了安。”她笑著說,“二娘子晚上會過來一趟!”
  二娘子每隔幾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為八姨娘的喪事,也有十多天沒過來了。
  當然要到西偏院來看看。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二娘子果真帶著小寒進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裏新近有喪事的關係,她穿著竹青色湖絲裙,香雲紗短衫,看起來,素淨中帶著一絲嬌豔,使二娘子清秀的麵容多了幾分光彩。
  進了屋,大家先相互問候,立春帶著九哥進西裏間寫功課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媽媽、七娘子關了屋門,單獨在東裏間說話。
  “西偏院出了內賊。”
  二娘子還是老樣子,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把事情的基調定了下來。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過去了,不會有誰再追究什麽。大,把整個正院翻騰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鬧騰。
  內賊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這幾個人,查一查,也就過去了,動靜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還有些八姨娘的事沒辦完。”王媽媽難掩焦慮,“明兒便開始查!”
  二娘子就掃了王媽媽一眼,神態平靜。
  “九哥還在院子裏,怎麽查。”
  又是直指核心。
  現在最忌諱的就是自亂陣腳。
  不管是誰想對九哥下手,這個人既然已經忍了這麽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馬腳。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親就要到家了,要謹防狗急跳牆。”
  雖然王媽媽就在一邊,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對自己說話,也隻是在對自己說話。
  “二姐的意思是?”她審慎應對。
  在二娘子麵前,就是放鬆不下來。
  “讓九哥住到幽篁裏去吧!”二娘子卻拋下了這個出人意料的說法。
  七娘子一怔。
  王媽媽卻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過來。
  雖然住進百芳園裏,看似離危險近了一分,但是隻要把立春帶在身邊服侍,進了幽篁裏,卻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到外頭走動,幽篁裏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個小地方,二娘子好靜,平時小丫鬟都進不了正屋的門,隻有兩個大丫鬟在屋內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為她挑的丫頭,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當差,便於轄製。
  隻要進了幽篁裏,對方的手再長,也拿九哥沒有辦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媽媽在,平時四姨娘可以借著這樣那樣的理由,打發人過來……
  “二姐想得真縝密。”她也不禁恭維。
  別看二娘子平時好像不在鉤心鬥角上用心,關鍵時刻,這一招出得卻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東西要學。
  二娘子扯了扯唇角,“別的不說,這一個月,我還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會往幽篁裏安插人手。
  當然,時日久了,又是近水樓台,也不好說。隻是一個月的話,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機會。
  “小雪、處暑和剩下的幾個小丫鬟,媽媽們,就不要跟去了,幽篁裏屋舍不多,來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閑閑地道,“讓她們回家住一段時間吧,也算是得了幾天假了。”
  七娘子幾乎要大聲叫好。
  這一招釜底抽薪,連消帶打,實在高明的很。
  王媽媽肯定會派人監視這幾個人的動靜。
  如果內賊喪失了警惕……那就是連根拔起的時候了。
  說實話,七娘子並不覺得問題會出在自己屋裏,不過,她還是要客氣幾句。
  “二姐,這樣說的話,我身邊的人……”她主動詢問。
  二娘子和王媽媽都露出了寬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動開口,她們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時七娘子的那幾個小丫鬟都很規矩,從來不往西裏間湊合。”王媽媽先開口,為小丫鬟開脫。
  七娘子眼底閃過一絲感激。
  王媽媽心中一寬:會懂得領情就好。
  “白露是梁媽媽的幹女兒,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針線房做事,一向老實巴交。”她繼續說,“況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沒出問題,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為梁媽媽的幹女兒,梁媽媽自然會拉拔她,她的心當然是靠向正院……家裏又沒有什麽不安份的親戚,她幾乎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馬廄上的二管事,娘是漿洗房的小頭兒。”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從她進府,就一直在我身邊服侍,也有一兩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頭上,那就實在是想得太深遠了,一兩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難說的事。再說,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語,與西裏間的人都不熟悉,沒事也不會進去走動。
  “小雪的爹是莊上的管事,娘是大廚房裏的管事媽媽。”王媽媽又說起了小雪和處暑。“處暑的爹這幾年都在偏門上差,娘身子不好,這幾年都沒有差事。兩人都是長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紀還小,沒有上差。”
  說來說去,還是小雪和處暑嫌疑相對最大。
  身為九哥房裏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點攻關對象。
  小雪的娘在大廚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觸起來很方便,處暑母親不能當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較困難,給四姨娘可乘之機。
  二娘子顯然和七娘子想到了一起,“雖然梳理過幾次,但還是不能放鬆了……王媽媽留著心,這事輕不得重不得,萬萬要派省事嘴嚴的人留意,免得傳揚出去,她們是清白的還好說,最怕起了戒心,就難辦事了。”
  她和王媽媽說話,用的就是吩咐的語氣。
  王媽媽一點也不敢拿喬,唯唯地應了下來。
  七娘子眼神微暗。
  她歎了口氣,“母親不在,家裏真是少了主心骨!”
  二娘子就望著她笑了笑,“真是個傻丫頭。”
  卻也不解釋這話的意思,隻是衝小寒使了個眼色。
  小寒就從腳邊的小提籃裏,拿了一個小盒子出來。
  二娘子當著王媽媽的麵揭給七娘子看,小匣子裏整整齊齊碼了三四排細絲紋銀,“收著吧。”
  七娘子看了王媽媽一眼,咬了咬唇。
  真心要給,為什麽還特地讓王媽媽看見?
  王媽媽卻是心底雪亮。
  端午節前封太太來訪,七娘子肯定是拿體己銀子打發了她。
  ……當時,她想著大太太未必高興出這點銀子,就算要補,也是等大太太回來問準了再補,否則難免就在大太太跟前落下不是,和七娘子一起吃掛落。
  當時是當時,眼下是眼下。
  七娘子不但冰雪聰明,還有二娘子的提拔……
  “快收下吧。”她也幫著二娘子勸說七娘子,甚至接過了小寒手上的匣子,硬是放到了七娘子桌上。“這是姐姐對你的體恤!”
  七娘子也就從善如流,低下頭聲若蚊蚋,“那謝過二姐……”
  二娘子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王媽媽看在眼裏,心底又是一顫。
  看來,二娘子是真的很看重七娘子。
  第二天,王媽媽就送了五十兩銀子到七娘子房裏:“上回封太太來……”
  也不知道王媽媽是怎麽和大老爺說的這事兒,大老爺對九哥搬家的事,沒有什麽異議。
  第二天九哥就搬進了幽篁裏,因為幽篁裏房舍窄小,便隻是隨身帶了立春,其他幾個丫鬟,都放回家住著。
  七娘子下了學,也就和六娘子一道進了園子,先到小香雪玩耍一陣,再進幽篁裏吃晚飯,吃過晚飯,再回到西偏院休息。
  這樣一來,她在百芳園裏出入的機會一下就多了。
  對九哥搬家的事,六娘子很好奇。
  “怎麽一下住西偏院,一下又住進了幽篁裏?”她和七娘子咬耳朵,“該不會是想到百芳園裏玩,才泥著二姐賴進來的吧。”
  七娘子含笑不語。
  她不想騙六娘子。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也就不再問了。
  四娘子還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麽不對。連三娘子都一如往常,笑語盈盈。
  七娘子難免納悶:不是三娘子什麽都不知道,就是她的城府深了一層。
  不過,在三娘子戴了大老爺給的寶石鐲子出來炫耀的時候,七娘子也就有了答案。
  四姨娘肯定沒有把這事全告訴三娘子。
  二太太最近常派人給九哥和姐妹們、姨娘們送東西,四姨娘也頻頻還禮。
  百芳園內暗潮洶湧。
  立春和小寒輪流看守九哥,小寒不比王媽媽忙碌,二娘子免了她的差事,隻要她守在九哥身邊,寸步不離。進了八月,越發連課都不讓九哥去上了,對外隻說是寒山寺的知客僧來送寄名符時,傳話讓九哥這個月別出二門,不要與成年男子相見。
  這句話,連大老爺都封在了外頭。
  大老爺原本很生氣,但二娘子親自到浣紗塢解釋了一番後,居然也就默許了下來。
  九哥也就連幽篁裏的門都不出了。
  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無心人如六娘子,都看出了不對勁。
  “九哥還是在幽篁裏小住?簡直就是坐牢。”她笑話七娘子,“你看你,就像是個探監的。”
  七娘子哈哈大笑。
  她的確是去探監的。每天的晚飯,是九哥的放風時段。晚飯後可以和七娘子到幽篁裏外頭的小徑走走。
  九哥現在的確是一心一意地盼著大太太回來:大太太不回來,他的牢獄生涯就沒法結束。
  進了八月,大太太從揚州送來的信也到了楊府。
  說是八月十日從揚州啟程,走水路過蘇州。
  揚州到蘇州,走水路也就是兩天的功夫。
  正院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這提心吊膽的日子,總算是快到盡頭了。
  王媽媽私底下又有些焦慮。
  “太太馬上就到家了,內鬼卻還沒有露出馬腳。”她和七娘子抱怨。“怕是太太覺得我老婆子辦事不力了……”
  “您不是和內鬼鬥。”七娘子就安慰,“是和那位鬥……她都和太太鬥了多少年了。”
  如果四姨娘能輕易被抓住馬腳,那也就不是四姨娘了。
  王媽媽稍微放下心來。
  “隻盼太太平平安安到家,家裏也平平安安的等到那一日……等太太到家再鬧起來,我也不管了。”她雙手合十,虔誠地閉目念起了佛號。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王媽媽的心情。
  她一個人要支撐正院的門戶,處理大小事務,又要防著四姨娘使壞,隻怕也是心力交瘁。
  “大家也都盡心了!”她安慰王媽媽。“出不了什麽大差錯的。”
  “太太要麵子,恐怕九哥住到幽篁裏的事,也會惹她生氣。”王媽媽愁眉不展,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又是和許夫人一起到家……”
  “許夫人是母親的親姐姐,姐妹之間,沒有那麽多講究的。”七娘子隻好這麽說了。
  王媽媽笑了笑,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親近的意思。
  到底還小,不知道這姐妹在家親密,出嫁後,就難免有些攀比的意思。許夫人春風得意,就襯得大太太有些黯然失色。這當口,再露出個家宅不寧的馬腳……大太太麵上也不好看。
  她就和七娘子說起了許夫人。
  “許夫人是大太太的三姐,嫁到平國公許家,也有多年了。平國公早年領兵征戰,因此直耽誤到許夫人三十歲上,才生育了嫡子,許少爺今年也有十歲了,倒有兩三個庶兄。”說起來,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許家的顯赫,是楊家拍馬都追不上的,兩個姑奶奶,一個已去世了的暫且不說,還有一個是宮中貴妃……雖然無所出,卻和皇後走得近,與她一道撫養太子,也有多年。”
  將來太子即位,自然會尊敬貴妃,許家的臉麵就別提多大了。和楊家這樣的官宦家庭比,自然是又體麵,根基又深。
  也難怪大太太要拉許夫人給她撐腰。
  “二老爺這幾年在京裏,也多虧了平國公照看。”王媽媽提到許家,麵上有豔羨,也有一絲驕傲,畢竟楊家的這門貴戚,也是靠大太太的關係才牽起來的。“許夫人一向疼愛太太,二太太這回,可沒那麽容易過關了。”
  七娘子在心底對許夫人就有了一絲好奇。
  八月十二日,大太太與許夫人如期而至,大老爺親自到碼頭把兩人接回了府中。
  33、回家
  兒女們都在正院等著客人上門。
  餘容苑幾天前就已經布置好了,王媽媽親自帶人瞧了兩三次,又挑出了許多毛病出來,唯恐讓許夫人不滿意。還特地開了餘容苑往二楊街右側官帽巷一側的偏門,方便許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沒有上課,大家都規規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順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許夫人大約是未初下的船,進了未正,就聽得垂花門外隱隱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沒過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貴婦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擁下攜手進了垂花門,款款向堂屋步來。
  王媽媽早揚起笑容,和小庫房的藥媽媽一起並肩下了台階,把大太太和許夫人接近了屋裏。
  楊家女兒們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著淡藍色的對襟暗花庫絲長衫,許是因為旅途顛簸,形容有些清減,打扮得也很樸素,除了手上籠著的羊脂玉鐲,頭上插著的明珠釵,便沒有什麽別的裝飾。她對兒女們點頭笑了笑,和許夫人分賓主在打橫兩張太師椅上落座,柔和地道:“這是平國公夫人,你們的三姨。”
  “見過三姨!”眾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衝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後,還要你多多照顧。”
  早有婆子掇了蒲團來,在許夫人麵前擺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她的動作很優雅,就好像一朵在風中搖弋的蘭花。
  “見過三姨。”
  許夫人打扮得也很樸素,暗紅色湖絲雲紋襖,褐色貢緞素裙,頭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釵。和大太太慈善的圓臉相比,她的長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鳳眼含威,讓人望而生畏。
  “快起來吧。”她對二娘子很客氣,親自彎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許夫人又客氣了一會,才讓三娘子上前拜見。
  許夫人對三娘子就隻是微微點頭一笑,受了她的禮,沒有多說什麽。
  見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誇獎了一句。
  六娘子雙頰暈紅,好在還算大方,“謝姨母誇獎。”
  七娘子就微笑著上前,給許夫人行禮:“見過三姨。”
  許夫人問大太太:“這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熱:“是,今年才剛到正院養活,以前都陪著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許夫人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九哥上前穩穩重重地給許夫人行了禮。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寶貝,九哥才起身,就把他拉到了懷裏。“長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著,靠在大太太懷裏,“母親卻瘦了。”語氣很心疼。
  許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幾分。
  “鳳佳。”她就喚,“來見過表姐妹們。”
  這一喚,無人應聲。
  大太太和許夫人對視一眼,大太太就問身邊的梁媽媽:“表少爺呢?方才下車的時候還在身邊的。”
  梁媽媽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許是和五姐兒會東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暈車。”大太太笑著對二娘子說,語氣中有幾分解釋的味道,“在車裏吐了幾次,你也知道,她愛幹淨。”
  五娘子回東偏院去洗漱,許家表少爺跟在身邊,好像也並不十分合乎規矩。
  許夫人就皺起了眉。
  梁媽媽忙退出堂屋,這邊姐妹們拜見大太太,過了一會兒,梁媽媽也就回來了。
  “表少爺在外院大老爺身邊。”她笑得眉眼彎彎,“恰好江蘇布政使李大人來拜會,就留下拜見長輩,一會就送進來。”
  許夫人麵露釋然。
  “當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糧草的,和你三姐夫往來很多。”她笑著對大太太說。
  “既然是平國公的故交,也應該拜見一下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麽,“三姐先到餘容苑安置下來吧?等用晚飯的時候,再讓鳳佳和姐妹們見麵。”
  許夫人頷首,“也好,坐了這幾日的船啊,車呀的,一身的粘膩。”
  眾人就起身送走了許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處。
  大太太也是才下車,也要洗漱,她們在一邊湊趣,沒有什麽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沒有離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後,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親說幾句話?”六娘子有些詫異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就笑著擰了六娘子一把,“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著和她分手,從正院後門進了百芳園。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關了門練字繡花去了。九哥的東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裏間現在又空出來做七娘子的書房。
  立夏有幾分好奇,“許夫人長什麽樣兒呀?”
  “這麽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著我請安去。”七娘子笑著點了點立夏的鼻尖。
  立夏嚇得一縮,“我哪裏敢,還是讓白露姐姐去吧!”
  進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都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人頭熟,又懂得規矩,不至於出醜。
  白露笑著搖了搖頭:“有什麽好怕的。”
  “許夫人看起來很和氣。”七娘子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二房那邊也著實失禮了些。”
  許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沒有大太太這邊的親戚關係,二太太也要派幾個婆子過來請安的。再說,還有大太太這個才歸家的大嫂。
  二房那邊無聲無息的,傳揚出去,簡直要惹人笑話。
  “兒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請才肯上門吧。”
  七娘子一邊寫字,一邊和兩個丫鬟說些閑話。
  過了一會,有小丫鬟來敲門:“大太太請七娘子到主屋說話。”
  七娘子並不訝異。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很多事,信裏也說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後,王媽媽、立春、二娘子與九哥,自然都會把這段時間,楊家上上下下發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說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別的都不計較,聽到了聚八仙的事,也會把她叫來問個清楚的。
  再說,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計較別的,也有些難了。
  就算已經有所準備,但七娘子走近東梢間時,還是嚇了一跳。
  王媽媽跪在當地,滿臉是淚,一並立春也在一邊陪跪。
  大太太換了一身竹色連格襖裙,滿麵寒霜地坐在窗邊,二娘子梁媽媽左右陪侍。
  梁媽媽轉著眼珠,一會看看大太太,一會又看看地下跪著的王媽媽。
  二娘子神色隱隱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卻又並不懼怕。
  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
  王媽媽和立春在這幾個月裏,盡心盡力,挑不出多少錯的。
  大太太不過是心裏有氣,遷怒罷了。
  “見過母親。”她行了禮。
  大太太麵色稍緩。“坐。”她生硬地點了點屋內的太師椅。
  “二姐站著,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趁機進言,“這是多少年來一點點布置下的事……西偏院又隻有立春和王媽媽兩個人能頂用。我這才讓九哥住到幽篁裏——她敢出招,我們怎麽就不能拆招了?”話到末尾,還是流露出一絲絲火氣。
  看來大太太是因為九哥搬進幽篁裏的事生氣。
  七娘子有絲訝異。
  楊家這幾個月裏,排的上號的幾件事,無非是聚八仙聽窗、八姨娘難產、三娘子的婚事與九哥搬家。
  聚八仙聽窗和八姨娘難產,都沒有抵觸到大太太的利益。她還以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為此發落立春、王媽媽,歸根到底,沒臉的是二娘子。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悅。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麽樣的威風!說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說越氣,“滿平國公府,找不到一個說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幾個姨娘,誰感給她一點氣受!我們楊家比不上平國公府的威風,也就罷了,你這是在三姨麵前打我的臉?讓她知道我連個正院都管不住?!”
  原來是嫌丟臉。
  大太太麵上的寒霜底下,隱藏著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時慈愛的笑意,早已消散無蹤。
  二娘子別過頭沒有說話。
  許夫人都要下江南來為大太太撐腰了,大太太的無能,還用得著掩飾嗎?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媽媽與立春。
  兩個人都有些無措,王媽媽看著她的眼神裏,不由自主,就流露出絲絲的懇求。
  她一咬牙。“母親。”她垂下眼簾,溫言軟語,“許夫人執掌平國公府,私底下的苦楚,隻會比您多,不會比您少的。表少爺還有幾個庶出的兄長呢,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都是姐妹,您的難處,許夫人怎麽都能體會的。”
  雖然她不了解許夫人,也不了解平國公府。但隻看許鳳佳的那幾個庶兄,就知道許夫人也是苦過來的。
  從大太太的言語來看,她還算講理。就算對三娘子的親事不悅,也沒有發作王媽媽的意思。無非就是心裏有氣,又因為九哥搬家的事,覺得自己在姐姐麵前沒了臉麵,所以才發作出來。這時候就不能和她爭,軟軟的勸幾句,大太太的氣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緩。
  “再說,也是因為二房的人實在過份,甚至……”七娘子沒有說下去,而是若有若無地看了看梁媽媽,“立春和王媽媽又要找看九哥,又要打點家事……”
  立春和王媽媽已經做到最好,挑不出什麽錯處了。
  當著梁媽媽的麵,也不好太落王媽媽的麵子。
  大太太就轉了口氣,“也是我氣急了。”
  七娘子忙給王媽媽使眼色。
  王媽媽就擦著淚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沒用,沒能看住四房的動作……”
  “算了!”大太太很頹唐,“你一個奴才,又能多說什麽。四房為了這一天,也不知道鋪墊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過去了。
  梁媽媽上前笑著扶起了王媽媽:“老姐姐,您也是的,這麽大把年紀了,還禁不住一點委屈……來,快擦擦眼淚。”
  “坐下說話吧。”大太太又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和二娘子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來,擺在七娘子身前。
  兩人目光相觸,立春眼裏閃過了感激。
  七娘子一來,就為自己和王媽媽解了圍……
  眾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七娘子低頭飲了口涼茶。
  “聽你二姐說,清明時,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麽……”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話頭。
  七娘子隻好把事情再說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媽媽都聽得很認真。
  大太太又問王媽媽,“二太太這陣子常送吃喝過來?”
  “進了八月,兩三天總有些瓜果。”王媽媽低眉斂目,“四房也常常送些東西過去。”
  與其說是送瓜果,倒不如說是送消息。
  “你父親說了什麽沒有?”又問二娘子。
  大老爺隻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來二太太和四房之間的聯係。
  “父親說,四房隻是在問二太太王家的情況。”二娘子的語調波瀾不興。
  大太太蒼白的麵孔上,閃過一絲殷紅。“他是要裝聾作啞到底了?”她像是自問。
  盡管窗外陽光燦爛,但屋內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多年積累下來的恩怨,竟然讓夫妻之間相疑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裏灼目的陽光。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還是傷心,兩行清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麽多年來的辛苦,他是一點也沒有看在眼裏……衝著我,也就算了,現在連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還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個眼色。
  在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權發言的,畢竟是她聽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謀。
  “母親請勿過於傷心,傷了身體。”七娘子隻好斟酌著開口。
  清冷的聲音,就好像山澗清泉,玲瓏聲脆,叫人聽了,就如同飲下一杯沁涼的茶水。
  “這畢竟是我們正院的一麵之詞,身在局中,父親也難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爺的立場說看,正院也許是反應過度了,畢竟大太太不在身邊,她們很可能看誰都是要害了九哥。
  “萬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將來在夫家也沒有靠山。”二娘子也順著七娘子的話意說了下去。“也許父親就是這樣想,所以才堅持不信……”
  大太太歎了一口氣,頹然拭去了腮邊的淚水。
  “我現在也什麽都不指望了,隻盼著九哥平安長大!”她淡淡地道,語氣中猶自帶著傷心。
  但和剛才的悲愴相比,已經平靜了許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視著大太太,眼神平靜中又帶著些關切。
  自己說上幾句,就忍不住要和母親鬥氣,她一來,幾句話就把大太太勸好了。
  年紀還這麽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開了口,“七妹,你看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隻要九哥在,她就隻能為正院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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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剛看完挺好看的:) -紫鈴兒- 給 紫鈴兒 發送悄悄話 紫鈴兒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17/2012 postreply 12:07:18

太感謝拉!!花了一個禮拜看完了~~超級好看1 -小小巧克力豆- 給 小小巧克力豆 發送悄悄話 小小巧克力豆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05/2012 postreply 11: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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