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本帖於 2009-08-02 02:26:36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

文案:

鳳傾花影,花傾鳳焚。


少時,她驕傲昂頭,嬌嫵一笑的魅惑,不算傾城,不算絕世,純淨無邪中,不過宛若一隻翩飛人間、逗留紅塵的彩蝶。少時他為她吹笛,少時她為他起舞。驚羨眾生的青梅之戀,卻不想到頭來竟是一場權利爭奪、醜揚天下的鬧劇。

三 年後,她得意昂頭,揚眉一笑的英姿,不是美,不是柔,金戈鐵馬下,她是躊躇在握、睥睨言笑的統帥。沙場上的決勝千裏,有他與她同在。那時他寵,那時他愛, 那時他心心念念死也不甘心死於她之前。那時她不懂。或許懂,卻不敢懂。十八年的兄妹,一朝身世浮露,他掙紮,她彷惶,兜兜轉轉,停停留留,在兩人終究握緊 了對方的手時,彼時要麵對的,卻遠不止一座高山、一片浮雲、一汪冰潭……

得勝歸朝時,恰逢他來求婚。他尊貴,才高,人勇,卻千麵難懂。一 時,他是俊逸如斯的白袍公子;一時,他是鬼麵無常的黑衣無賴;再一時,他又是權傾天下的金衣小侯爺。真假玉笛,龍鳳玉佩,千裏神駒,匕首之刺,鳳翔之諾, 漠北之約……一點一滴,他在用著即使聰明如她也難懂的心思悄悄走入了她的生命,不是為婚約,而是為五年前一見傾心的念念不忘。或許執著,但他要她,遠不止 今生今世。


他若不鬆手,她斷不會放開他。
可是明殿喜堂,那人卻要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愛的人另娶別人、相顧柔情。
恨?不恨。
怨?不怨。
一夕舞似幽曇,隻是刹那的芳華,卻生生揉碎了兩人的心。
舞前青絲擾,舞盡白發生。


躍馬揚疆北,柔情荊楚地。
天下,五國諸侯,亂世紛擾。
她的生命,在那樣的時代,注定是道絢麗而又刺眼的光芒。
而那道光芒,或許照亮的,隻有一個人的心。
執手相與,之子於歸。
為的,僅僅是譜一曲英雄的傳說、訴一段紅顏的宿命。

上?情深卷

  
  夜色如染。
  
  墨灑深處,便是讓人無法看透的黑色。
  
  今日中秋,月本該圓。蒼穹大地間本該披上一層淡淡的銀色薄紗,齊國的百姓們本該守著燭光,依著家人,歡笑晏晏,不訴離別之思,不知相送之苦。
  
  然而不行。
  
  清亮的月光被騰騰狼煙所遮,死寂的空氣裏彌漫著刺鼻的血腥。
  
  泗水東流,血染長河,身穿緇衣盔甲的勇士們,屍體橫陳在草原蒼野間。束束火把下,零落散開的彎刀弓箭上,冷光孤耀猶帶噬血之殘色。
  
  飛鷹嘯哀。
  
    
  齊國莊公十八年,齊楚於蔡丘的會戰終於結束。
  
  
  高山上,夜風很涼。
  
  我伸手攏攏戰衣外披著的銀色鬥篷,冷眸瞧著山下士兵們清點硝煙過後的淒迷戰場。遠望半日,卻不知為何喉間忽一哽咽,眼眶不由得發熱。
  
  行兵布陣時,我能果斷;揮師迎敵時,我能瀟灑;收複蔡丘的那一瞬間,我也曾得意揚眉。
  
  可是此刻,直麵生死時,我卻心潮如湧,難以安定。
  
  敵人的鮮血洗亮了我們的盔甲,我們的鮮血灑在了枯芥土地上,與這個國家融為了一體。隻是生還的希望在戰爭麵前永遠是這般的蒼白無助,這般的脆弱易斷。亂世中,無辜的總是黎民蒼生。
  
  我想歎氣,眼中偏偏先流出淚。
  
  淚珠落上絡璃鎖甲的盔翼,耳中隱約聞得一聲輕吟。
  
  抬眼望天,夜暗沉。
  
  
  身後傳來幾聲悄然的腳步聲,我眉尖一動,不回頭也知來人是誰。
  
  他停在我身後很久,我能感覺到他那兩道目光靜靜地停留在我身上的專注和關切。雖一時無言,卻又仿佛已訴盡了千語。
  
  不知覺間,他上前幾步靠近我,當鼻間溢繞起熟悉的琥珀清香時,一雙有力的胳膊已經緊緊環住了我的身子,如同幼時般,將我仔細地護在懷中。
  
  “二哥。”我低聲喚他,身子卻依然維持著戰爭時的僵硬。
  
  “累了便歇歇。”他開口,氣息綿長悠遠,一下一下撲到我頸邊肌膚上,帶著幾分他慣有的、撩人心的誘惑,一陣陣鑽入心底的癢。
  
  我淡笑,搖搖頭,不說話。眼睛看著山下的殘局,心上依然是如壓大石般的沉重。
  
  若有選擇,我情願這世間永不存在戰爭。
  
  身後的人似感覺到我心中的痛和遺憾,他的手指握著我的手臂,不留痕跡地按了按,似是安撫。
  
  半響無言。
  
  等他開口時,清風般毫不在乎的語氣卻是欲一言激起千層浪。
  
  “七日後,夷薑與梁國公子湑君聯姻。父王讓你回金城。”
  
  我怔了怔,然後點點頭,展眉一笑,心口卻一下子酸得徹底。
  
  湑君,湑君,湑君……他終於要和夷薑成親了麽?
  
  我咬住唇,心下愈苦,麵上笑意竟是愈發盈然。
  
  
  身後人輕歎一聲,忽地扳過我的身子,抬手挑起我的臉,迫我瞧著他。我無奈抬頭,卻見那人唇角勾起,鳳眼上揚,劍眉斜飛放肆,似笑非笑間,神情很是古怪。
  
  “怎麽?”我皺眉。
  
  他隻是抿抿唇,眸光微動,輕笑無謂:“父王旨上還說,晉國有使來求親。”
  
  “與我何幹?”我挑眉瞅著他,麵色如常看似絲毫不以為意,心裏卻不知怎地隱隱帶出一股堪稱久遠的怒意。
  
  三年了,被天下人恥笑為“齊大非偶”的我,再不曾對這些事抱過任何幻想。當今諸侯公子的眼中,我不過就是一個無人敢娶、被棄明堂的齊國悍女。
  
  夜色如惑,眼前那人盯著我,目色詭譎變幻,臉上神情更如魅如謎般,讓人看不透。
  
  “他是晉國公子穆。”他開口,話語低沉,如弦重壓。
  
  愣然中,我恍惚明了。
  
  “公子穆?”我笑得極其不自然,“就是那天下五公子中以醜聞名於世的晉國公子穆?”
  
  他淡笑不答,橫眸顧盼時,鳳眸生輝。
  
  我若無其事地看著他,依然裝懵懂。
  
  月下,但見他沉吟片刻,略一遲疑後,還是出言好心提點我:“半月前,晉王襄公派使前來,為晉國二公子穆求娶齊國公主夷光。”
  
  唇角笑意頓僵,我看著他,腦中轟然一響,呆住。
  
  晉公子穆……要娶我?
  
  
  當今天下,是為亂世。
  
  東齊,西夏,南梁,北晉,中楚,五國相峙,九州紛亂,戰事層出不窮,百姓流離失所。雖百裏一陌皆是瘡痍滿目,諸侯們偏還沉迷於權利爭奪、割地取勢的漩渦中,依依不得罷舍。
  
  五國中,國力最強盛者為晉,楚、齊、夏三國相當,梁國最弱。晉國雖強,卻富足守戶,並不梟桀好伐;相反楚國,因其居中稱國,與四國皆有邊境交界的糾葛,談和不成,往往喜與他國兵戎相見,且樂不乏彼。
  
  梁國居於楚國之南,因國力弱小,常為強鄰楚國侵犯。十年前,梁王僖候質世子汶君於晉,質公子湑君於齊,質公子伏君於夏,以期三國合力助其抵抗楚國囂張。三公子入三國,各國君主皆按各國的公子之禮相待,次年,四國訂立聯盟之約以壓楚國的氣焰。
  
  聯盟雖定,但權利取舍難以短期合謀相類,各國謀權政事衝突不同,是以聯盟之說名雖有,然行未動。諸侯分立,楚國依然毫無收斂。
  
  三年前,楚軍鐵騎踏入齊國蔡丘。齊楚大戰爆發,一戰三年,最終以齊莊公十八年的這場雙方投入數十萬兵力的會戰定決勝負。
  
  惡戰後,齊勝,楚敗。
  
  蔡丘歸國。

齊大非偶
  
  回到金城,已是五日之後。
  
  秋日,碧空寥廓無際,流雲揮灑,長煙瀟澈,朝陽如金鑒獨嵌蒼穹,耀得整個都城熠熠煌煌,氣象不凡。
  
  王叔命太子大哥無蘇在金戟台舉行了隆重的犒軍儀式。
  
  大軍駐紮在金城西郊,與我和二哥一同入城的,隻有親軍千餘人。人雖少,但巋然整齊的步伐聲,鏗鏘有序的鎖甲摩擦聲,來回飄擲在九陌街巷時,將素日裏熱鬧喧嘩的金城震得如同無人般安寂。
  
  城門大開。千萬百姓潮湧街頭,人人摒息著,斂神端容,如望神祗般仰視著高坐在戰馬上、戰甲英武的將士們。
  
  
  金城的空氣有著不同於蔡丘的清新熟悉。
  
  我閉眼,仰了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彎唇淺笑。
  
  陽光灑在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三年。
  
  再回來時,我已不是昔日那個嬌柔如柳的齊國小公主夷光。
  
  街道兩旁的人群突地有些騷亂,我睜眼,轉眸看了看。
  
  隻見人堆中不乏年輕的姑娘,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正伸著如玉般的纖指對著我和二哥指指點點,容顏羞澀,眼神卻極為大膽,將我和二哥上上下下、從頭打量到腳。偶一與我視線相遇時,她們的眸子裏更是泛出異樣的神采來。
  
  自持貌美的,猶是眼波流轉,含嬌帶羞,極為媚惑。
  
  我不禁微微一笑,手指擺弄一下頭頂的盔甲,挑挑眉,很是得意。
  
  “就別禍亂人心了。”清涼的語音如冰砸人,淡淡飄入我耳內。
  
  我回頭,看著麵色漠然如霜的二哥,抿了抿唇,輕笑歡快:“她們必是在猜我和你誰才是公子無顏……在她們心中,禍亂人的那個,肯定是公子無顏,而非夷光。”
  
  無顏聞言轉頭,瞪眼瞅著我,笑不得,氣不得。
  
  “我的名聲都被你給敗光了。”怔了半響,他才咬牙出聲,臉色恨恨然。
  
  “天下第一公子的名聲,還是風流郎的名聲?”我佯裝不解,嘻笑問他。
  
  想來他自知拿我無法,隻得眸光一閃,扭頭不理我,緘默時,驚羨眾人的俊美容顏清冷如月般疏離。
  
  我心下高興,笑了笑,正要再揶揄他幾句時,眼眸上揚時視線忽地一滯,隨即,心中慌亂一跳。
  
  街旁高樓上站著個雪衣男子,清風媚陽下,那人衣袂清揚,俊逸得似仙人般脫離塵世。
  
  隔得很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但我可以猜到。
  
  他那如玉的麵龐上,此刻漾起的,必然是溫柔守禮的笑顏,不為進,亦不為退。分寸最重,正如那句——齊大非偶。
  
  齊大非偶?
  
  當初朝堂上,他當著諸國公子使臣拒絕與我聯姻的話依然在耳,可他如今還是要娶齊國的女兒,我的阿姐夷薑。
  
  我重哼一聲,將目光收回。
  
  無顏麵色狐疑,瞧我一眼,側臉往上望了望,靜若秋瀾的眸子倏地暗沉似夜。
  
  “我不許你再亂想。”語音雖低,卻嚴厲急切,也帶著害怕我再受傷的擔心。
  
   我咬唇,澀然一笑,慢慢道:“二哥放心。好歹這三年隨著在你在刀陣劍影裏磨礪過了,我早不再是以前的夷光了。”說這話時,縱使身穿著厚如玄甲的戰衣,我 還是覺出了初秋的寒。仿佛心底某根不知名的絲弦輕輕裂斷,微微地,掙紮地,卻是無法挽回的,如同那逝去的三年昭華,一去不返。
  
  眼前忽地一花,有落葉劃過我眉心,沾上我的手背。觸葉柔軟,我拈指夾起,隻瞧一眼,便已發愣。
  
  楓葉。
  
  似火之紅,似狂相思,似君之情……
  
  
  三年前,及笄那日。
  
  王叔為慶我的生辰,特邀諸國未成親、與我年紀相仿的公子世子們來齊觀禮。
  
  五國亂世,各國為與他國和睦相處,貴胄身份的驕子嬌女們的婚姻素來是國與國之間的相聯係或製約的手段之一。齊國的公主們,注定長大之後都要離開自己的家園,為他國之婦。
  
  我雖是王叔最愛的公主,卻也不能逃避。這個,我幾乎是自懂事起便明知。我剛出生時,父王母後相繼離世,父王無子,唯有我一個女兒。王叔順章登位後,封我為夷光公主,位於諸公子公主之上。
  
  那一年,王叔為了我的婚事,甚至還不下厚禮求和楚國,並邀楚國公子衝羽、凡羽前來觀禮。及笄之日,觀禮人眾,五國來罕見,隻是那一日,卻也成了我最失顏麵、最手足無措的日子。
  
  齊國夷女,自那日始,便失去先前傳揚天下的那些美名。
  
  人們提起我時,怕是自此隻想到一個詞。
  
  齊大非偶。
  
  王叔他亦完全沒有想到,他煞費苦心安排的一場盛典,居然是以我被天下萬民恥笑為終結……
  
  
  十五歲之前的我,快活得如同明媚春光下嬉戲人世的蝴蝶。
  
  十五歲之前的我,感覺生命便若清透純粹的玉石般,美麗,恣意,如同仙境般無憂無愁。
  
  可是一切都在我十五的及笄日被破壞。
  
  撕裂這張美好錦帛的人,正是我自小青睞的、梁國來齊國為質子的公子湑君。
  
  那個衣如雪,人如玉的少年;那個笑顏如丹楓飛揚的少年……
  
  他居然就那樣狠得下心。
  
  
  梁國公子湑君,十年前被梁王僖侯送齊為質子。
  
  他來齊國的那年,我才八歲,明堂上匆匆一瞥,我隻記住了那白衣瘦弱的男孩蒼白如紙的容顏。來之前的日子他過得如何,我不知道;來之後,王叔待他如同親生,讓他入宮廷讀書,並空出了東宮之側的蕪蘭殿為他居所。
  
  王叔本有三子,無蘇,無顏,無翌。
  
  三子中,無翌尚幼,無蘇十七娶夏國大公主文姒,十八冊封為儲君。
  
  而公子無顏……
  
  無顏雖名為無顏,卻有顏似天人,但凡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有人說,天下有五公子,齊公子無顏、晉公子穆、楚公子凡羽、夏公子意、梁公子湑君,皆是人中龍鳳,有著璋顯之姿。而這五人,卻偏偏不是各國的儲君。
  
  公子無顏勝貌,公子凡羽勝勇,公子意勝德,公子湑君勝才。
  
  至於公子穆……
  
  據聞他醜到見所未見、聞所謂聞。隻是如此醜人,卻有著經國雄略,不僅政事精通,便是戰事,那也是用兵如神。他十五為晉相,十八領兵抵禦北方胡人的侵擾,未過半月,便以區區數萬的兵力蕩滌了北胡十倍於他的軍隊。
  
  是神人。也是俗人。
  
  因他貌醜,年過弱冠,卻依舊無妻可娶。
  
  及笄那日,他來過與否,我全然不知。因為在那一日,我的眼中心中,好似唯存著一人的身影……
  
  湑君。

及笄禮行於上巳過後。
  
  煦日暖暖,東風繚繞,金城裏外皆彌散著一縷馥鼻花香。
  
  三月桃夭,如雲綻放。宮牆外菘山上的桃花更是千裏一陌、盛開如煙霞飄蕩,其顏瑰麗,其神嫵媚。
  
  繁複冗長的及笄之禮完後,無顏領著我前往各國賓客等待的明德殿。
  
  那是我第一次梳那麽高的發髻,也是我第一次穿那般長、佩著於闐玉的金印紫綬的拽地襢衣。行走時,玉珠瑤佩相擊的輕微聲響拂拂回蕩耳畔,我攏手袖內,心中依然懷念曾經係在明紫采衣上的銀色鈴鐺發出的清脆聲。
  
  “有美一人,宛如清揚。”身旁的無顏突地放慢了腳步,如墨的眸子盯著我,滿含笑意。
  
  我斜瞥著他,手指一揚,輕輕地從他臉頰劃過,眨眨眼,笑道:“請問公子無顏,你這是在說我呢,還是在讚自己?”
  
  他一擰眉,狀似微惱,伸指握住我不規矩的手。
  
  我欲縮手。
  
  他卻拉住不放,鳳眸微睨,看著我,劍眉上挑,一臉玩味的笑容。
  
  “詩有言,謂之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卻不知我的丫頭,她的衛侯是哪個?”
  
  我笑看著他,不避羞赧,彎唇:“待會二哥不是就知道了?”今日是王叔為我舉辦的擇婿之宴,天下人皆知齊女夷光將於今日許配良人。
  
  無顏眸光微動,瞧我半響,似笑非笑地問:“你有喜歡的人了?可是湑君?”
  
  我不答,隻無意識地咬了一下唇,將手抽出,微昂了頭,先行離去。
 
  
  滿殿賓客,美妝宮娥穿梭其間,人人麵帶笑意,其樂融融。
  
  我行至殿門時,內侍一聲長喝呼得眾人頃刻間鴉雀無聲。
  
  無顏牽住我的手,扶著我走過那厚厚鋪曳地上的華美織錦,緩緩行入殿中。
  
  明堂高燭,五彩薄紗搖曳輕飄,一殿靡麗奢貴。
  
  鑾前五丈,無顏退下。我孤立於空寂如是的殿中央,斂斂不安的心神,無視那數百道如箭利如火燃的目光,對著王叔,彎腰徐徐拜下。
  
  “夷光免禮。上前來。”
  
  王叔朗聲一笑,喚我站至龍攆旁,執住我的手麵向殿下眾人,道:“寡人的小公主夷光今日及笄,難得諸位不辭寡人之請前來觀禮。夷光將於及笄日招親之事想必天下人已然皆知,寡人以為諸位既能來,那必是心存誠意。不知寡人所言是否有理?”
  
  “那是自然!齊國夷女素來貌美天下,我們皆是慕名前來。隻不過是不是但若本公子歡喜,公主便會與我回楚國邯鄲?”王叔的語音剛落,殿下就響起一人語中帶笑的洪鍾嗓音。
  
  我擰擰眉,扭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隻見他舉杯站立於殿側,身著錦衣貴裘,相貌粗獷,一如他的言詞,大大咧咧中,罔顧禮法。
  
  他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讓他坐下。
  
  那是個眉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和說話的那人長得有幾分相似,隻不過氣韻卻是完全不同。一人豪邁,一人雋秀。
  
  我微微一笑,心道:那粗聲說話而又毫無誠意可談的,該是楚國以勇猛馳名於世的公子凡羽了。
  
  “夷光多謝公子繆讚。貌美天下之譽,夷光不敢當。夷光隻願求有緣良人,廝守一生而已。”說話時,我的目光流轉在殿中眾人臉上,想要尋找到那個雪衣溫潤的身影。
  
  目光停頓,我望著殿中右側與無顏坐在一席那個錦衣長袍、如玉清雅的男子,忍不住笑顏逐開。
  
  難怪我找不到他,卻不知他今日竟也穿了朝服。
  
  “敢問公主,何謂有緣?”殿裏又有人打破沉默問話。
  
  問話的人留著三寸美髯,眸中亮光閃閃,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看上去該是哪一國的使臣。
  
  我輕笑,凝眸瞧著湑君,柔聲道:“夷光聽聞天下間有人能吹笛引鶴。夷光好樂,欲求知音人。”
  
  滿殿安寂。
  
  眾人的視線皆由我身上移向了默然坐在一旁的湑君。
  
  這一刻,他們的眼中由驚羨,有嫉妒,有感歎,有不屑……還有什麽,我看不出,也分不清。
  
  誰都知道,我既是這樣說,那良人的選擇隻能有一個。那便是吹笛天下無人能及的梁國公子湑君。
  
  我以為他會欣喜。
  
  然而他卻神情一變,膚色有些蒼白。一如他來齊國時的模樣。
  
  我的心猛然一沉,開始揪痛。
  
  湑君……他不會,不會不站出來吧?
  
  他垂頭思量了良久,半天的磨蹭,終是站起了身緩步行至殿中央。
  
  糾結的心緒放鬆下來,我望著他,情不自禁地喜上眉梢。
  
  可我如何能預料到,起起落落後,留給我的,原來還是失望……
  
  
  殿下,湑君攏指由懷中掏出那支名滿天下的宋玉笛,雙手捧上,舉至頭端,言道:“公主厚愛。隻是湑君的笛音誘人引鶴,不是因為湑君的笛技,而是因為湑君有著天下最好的笛,宋玉笛。公主若喜愛,湑君願贈佳人。”
  
  我呆呆望著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他……他這是在拒絕我?
  
  猶記得楓林嬉戲時,他擁著我的柔情;猶記得落紅花雨下,他迎風吹笛時的動人笑魘……一切,還都是那般清晰地映在我的腦中,如同昨日遺留的影子,雖青澀,卻美好。
  
  我以為,他明白。
  
  事實上,他也該明白。
  
  三日前的明月下,我和他說得是那般地清楚。那時的他,許諾答應,盟約深誓,言詞再是動人不過。可如今他又是……
  
  “湑君!”無顏騰地站起,怒喝一聲,美絕的五官稍稍扭曲,目光淩厲得有些嚇人。
  
  四周人人噤聲,或不懷好意,或饒有興致,或擔心關切地來回瞧著我與他。
  
  王叔瞥眼瞧瞧我,麵色依然如常威嚴。隻是他緊按著龍攆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泛著森然的青白。
  
  
  我吸了一口氣,邁步踱下金鑾,行至他麵前,揚手奪過他手中的玉笛。
  
  手臂垂落,他看著我,神色複雜。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我輕敲著指間玉笛,含笑望著他,平心靜氣。
  
  他歎了口氣,向前行了一步,唇角微動,聲音壓低到隻有我與他才能聽見:“夷光。對不起。請原諒我。”
  
  “為什麽?”話無溫,語無情。手中敲打的動作停歇,玉製笛身的冰涼自掌心傳入血液,流入肺腑,凍得我全身如冰封。
  
  他定睛望著我,徹黑如夜的眸中無言訴說著什麽,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隻知道他口中說出的話,讓我魂傷心慟。
  
  “梁國弱小。齊大,非偶。”他開口,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不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賓客都聽得一字不漏。
  
  我怒極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氣擲飛,笛身遇到金築的石柱時,橫腰而斷。
  
  而我剛鬆開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麵龐上一滑而過,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紅印。
  
  殿中諸人驚呆。或許他們從不知,向來溫順美麗的齊國夷女,竟出了如我這般潑辣蠻橫的公主。
  
  “既如此,便罷了。”
  
  我咬唇冷笑,回頭對著王叔拜了拜,雙手提起裙擺,轉身匆匆穿過了大殿,逃離般回到自己的寢殿。
  
  從此,“齊大非偶”揚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無人敢再提親。

整整三月,我將自己藏身在深宮幽靜處,誰人不見。除了自幼伴著我的爰姑。
  
  那些個不分晝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撫著我的肩,摟著我,低聲吟唱著那些齊女喜愛的柔軟悠綿的曲調。一聲聲,一句句,帶走了我滿心的失落和傷感。
  
  當我鼓足了勇氣再開殿門時,入眼的第一人,卻是我那個一身銀甲重凱的二哥無顏。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無度,隻是臉色有些發白,甚至還透著淡淡的青色。
  
  “有戰事?”我看著他的眼睛。
  
  他重重點頭,麵色剛毅,漂亮得驚人的細長鳳眼中眸光微閃,仍透著對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驀地一陣衝動,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帶夷光去戰場可好?夷光不願再待在這宮闕高牆中了。”
  
  他眉尖一擰,本能地想搖頭不答應。
  
  頭剛撇向一邊,他又迅速扯回。

  “我帶你去戰場。”他微笑,清涼的語音下,字字堅定。
  
  我咬咬唇,軟聲:“多謝二哥。”
  
  
  那場戰爭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總歸會讓人忘記很多事。
  
  比如,齊大非偶。
  
  我沒想到,三年後,居然有人還敢來向王叔求親。
  
  那個醜麵才絕的公子穆……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陽光照在無蘇那身繡龍描金的滾邊踞紋長袍上,耀出一襲奪目光澤。昔日懦弱溫和的大哥無蘇,此刻被罩在這層昀昀光華中,看上去竟有了幾分帝君的從容霸氣。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個高高在上、威嚴卻又不乏 仁慈的王叔。
  
  無蘇笑看著無顏與我沿著那大紅織錦拾階而上,抬手自身後內侍捧著的托盤中取過明黃長卷,淡聲溫和:“公子無顏,公主夷光聽封接旨。”
  
  鎧甲晃蕩一響,我與無顏齊齊單膝跪地。
  
  聖旨上的芸芸爾爾,洋灑過千言,我聽過便罷。畢竟對於一個公主而言,賜封隻是多少多少珠寶,多少多少儀仗的事。二哥無顏因功被封豫侯,從此統掌齊國的兵馬大權。
  
  雖該端肅著低頭垂眸聽封,我卻依然忍不住扭頭看著無顏,欣慰笑笑。
  
  秋陽下,他的側臉弧度完美,纖長的睫毛忽閃在細細金芒中,使他剛毅的麵龐多出了些許柔和。三年過去,原來一直伴在我身邊的公子無顏,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如玉雕刻的風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經由戰火的洗禮而如刀劈斧啄過般的清冷堅毅。長眉入鬢,鳳眼飛揚,眼前的他依然俊美,帶著陽剛之氣,透著疏狂之態,奇偉如天神。
  
  我望著他,想起戰場上他無數次的一馬當先、衝鋒陷陣,想起半年前他受傷染病後的生命垂危,一時出了神……
  
  “無顏,接旨吧。”無蘇的聲音輕輕回蕩在頭頂上方,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涼如水,讓人聽不出任何情感。
  
  無顏舉手接過,恭敬謝恩。
  
  我與他叩首三遍後,方舒了口氣,起身站直。
  
  無蘇望望他,再轉眸望望我,眯眼輕笑,手指拍上無顏的盔甲,道:“二弟,辛苦了。還有夷光……”
  
  “大哥。恭喜你。”我攏指握住腰側的佩劍,嘻嘻一笑,道出一句看似沒來由的話。
  
  無蘇果然一愣,不明所以:“孤有何可恭喜的?”
  
  我抿唇微笑,湊近他,耳語:“聽說夷光多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侄兒,不知是也不是?”
  
  無蘇淡淡一笑,點點頭,神情間頗有自得與欣慰。
  
  “回宮吧,父王與諸臣正等著你們慶功開宴呢。”他一手攬住一個,挽著我和二哥緩緩走下金戟台。
  
  我抬眸瞥了眼不遠處的朱牆碧瓦,那嚴嚴重重的宮門,那飛簷連甍的宮闕,看得我胸口一悶。
  
  終於,我還是回來了。
  
  
  疏月殿外,爰姑領著眾人靜靜候在那邊。
  
  我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視線內時,原本還嘰喳鬧騰的人群倏地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著我,眸光發亮,臉上猶是入夢般的迷糊不醒。
  
  “公主?”不知是誰輕聲呢喃了一聲,一言雖低,卻喚醒了呆立的眾人。
  
  “公主……”他們團團圍了上來,如從未相識般將我上上下下打量個徹底。
  
  我揉眉笑了笑,伸手將頭頂的鳳盔摘下抱在懷中,錦帶掉落,長發披散飛揚,再一次,我感覺到女兒身時心底的柔軟。
  
  爰姑站在殿門旁,靜默不動。
  
  她的身子不著痕跡地在搖晃,好似站不穩的顫微。
  
  我含笑走上前,拈指夾起一縷長發,皺眉苦惱:“怎麽辦,爰姑,今後又要麻煩你天天給我攏髻了呢。”
  
  豈料我話音剛落,她竟輕聲嗚咽起來,淚水滴落不斷。
  
  我慌忙將懷中鳳盔交給旁人,伸臂抱住她,手指揉撫著她的背,像從前她安慰我般來勸慰她。
  
  “爰姑,夷光回來了啊。哭了作甚麽?”
  
  潸然中,聽到她忍淚吸氣的聲音。爰姑站直了身,雙手握住我的上臂,因流淚而泛紅的眸子望著我,帶著我已久違的慈愛。
  
  “老奴這是……喜極了。公主勿怪。”她柔聲解釋著,眼角淚光猶閃,這讓她那張看起來並不顯蒼老的美麗容顏愈發顯得嬌柔動人。
  
  世間寵我的人很多,敬我的人更多,然而真心憐我惜我的,唯有爰姑一人。
  
  孩提時,我依在她的懷中長大;長大後,我賴著她的溫暖不舍。生母已逝,十八年來,是她給予我人間最難忘的母愛。
  
  “爰姑。夷光再不會離開你了。”我開口,說得信誓旦旦。
  
  爰姑怔了怔,隨即淚又倏倏而落……
  
  我好笑歎氣,伸指拭去她滿麵的濕潤。

沐浴後,我換了拽地長裙斜靠在窗旁軟塌上。
  
  三年不著裙裳,此刻穿上身,那綿綿軟軟的絲帛觸得我渾身不自在。爰姑在身後一遍遍地梳著我的發,小心翼翼下,指尖流連諸般。
  
  “公主,你想梳個什麽發髻?”沉默許久後,她突地開口問我。
  
  卻問得我一愣。
  
  及笄後,我隻梳過一次高髻,那便是及笄那日禮成時王後親自為我綰好的朝鳳髻。那之後的三月,我躲在疏月殿裏,終日披散長發,根本不知打扮愛美。
  
  再接著的三年軍旅生涯,營帳中,戰場上,我都是以男兒身出現在眾人麵前。
  
  我心念微搖,語塞,一時失神。
  
  爰姑似也知自己問錯了話,她歎息一聲,澀語:“公主,老奴給你梳個王後生前最愛的發髻吧。”
  
  她口中的王後,自是我已逝的母後。
  
  我自嘲一笑,隻得點頭。
  
  
  窗外的桂子開得正香,清甜之氣縷縷入鼻。偶爾微風吹過,揉碎點點金黃,萬千花蕊應風簌簌而落。
  
  玉瘦檀輕,容華淡佇。眼前的桂花倒是令我記起一人容顏。
  
  我想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開口問爰姑:“兩天後便是夷薑的大婚?”
  
  身後人手下動作明顯一頓。
  
  爰姑輕語幽幽:“是。夷薑公主,和梁公子湑君。王上給晉、夏、梁國都發了觀禮國書,唯有如今與齊國交惡的楚國不在邀請之列。”
  
  我輕輕“嗯”了一聲,緘默。
  
  “公主,凡事不可強求。你是天下最美最好心的公主,將來一定會覓得真心待你的如意郎君的……”爰姑一邊繞指攏上發絲,一邊有意無意的軟語勸慰。
  
  多年來沒再聽她嘮叨,再次聽時,感覺溫馨而又美好。
  
  我噗哧一笑,搖搖頭,道:“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如今還真有一個……爰姑,知道麽,晉國公子穆派使向我求婚。”
  
  “公子穆?”爰姑不由得抬高了音,語調有些失常,“就是那個十五封相,十八以寡勝多、消滅了北胡軍隊的公子穆?”
  
  “正是,”我微笑著,不以為意地再補充一句,“正是那個貌醜天下,才冠天下的公子穆。”
  
  “那公主是嫁,還是不嫁?”爰姑聲音輕得有些發抖。
  
  我抿抿唇,不置可否。
  
  爰姑不再問,隻是細心地幫我掖好頸邊垂落的發絲。
  
  我抬了眼眸,瞅著天邊的浩渺雲霞,臉上笑容悄悄褪去,一時費思。
  
  
  發髻剛剛梳好,耳邊便聞珠玉聲響,有人不經通報便掀簾進來。
  
  宮廷中,能自由出入疏月殿的人還不多。
  
  “三姐!”來人喊我,聲音清脆稚嫩,童音未散。
  
  我懶懶地瞥眼看了看,入眼的卻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幼童,八九歲的模樣,華服錦袍,小小年紀氣度也自不凡。我狐疑著仔細瞄了幾眼,還是認不出來人是誰。
  
  “老奴見過無翌公子。”爰姑屈膝一拜,既是行禮,也是提點我。
  
  “原來是無翌,”我笑言,手撫上了無翌的小小發髻,感歎,“三年未見,阿姐竟不知我家無翌竟也長這麽高了,該責。”
  
  的確,三年前我隨軍離開時,他才五歲,和如今的模樣雖有相似,但變化的,卻是更多。
  
  無翌彎唇一笑,也不答話,隻望著我,亮亮的眸子似水純澈,充滿著好奇和探究。
  
  “看什麽?”我微蹙了眉,奇怪他臉上的認真。
  
  “三年未見,無翌不知我家阿姐竟還是和以前一樣,什麽也沒變。”他嘻嘻一笑,學著我的話,小手伸來摸摸我的發髻,口吻老氣橫秋。
  
  我睨眼瞧著他,既好氣,又好笑。
  
  “他們都說二姐兩日後就要出宮了,父王給她和湑君哥哥另賜了府邸……不過還好,二姐走了,三姐又回來了。無翌今後還是有人陪著玩。”他掐指算著,極是精明。
  
  我輕聲一笑,提醒他:“除了我之外,你二哥無顏也回來了呢。”
  
  話音剛落,無翌就伸手拍上腦袋,慌張道:“糟!二哥叫我來告訴你,說讓你半個時辰後前去明德殿赴宴。我竟忘了……”
  
  他低下頭,細致的鼻尖一吸一吸的,表情很是自責。
  
  我釋然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半個時辰呢。還早。”
  
  “不是……”他的頭垂得愈發低,臉頰一紅,囁嚅,“半個時辰前,二哥這樣囑咐我的。我來疏月殿的路上,碰到了一個人……嗯,然後就耽擱了一會……”
  
  我聞言起身,走近銅鏡前整了整衣裳,口中道:“無翌無須放在心上。我此刻過去,時間剛好……”
  
  餘音吞回肚中,我凝眸瞧著鏡中的女子,呆住。
  
  一身絳紗複裙,環帶玉色披帛,緩鬢傾髻,雲影峨嵯,姿態綽約。
  
  明知是我。卻又覺得鏡中人眼生得見所未見。
  
  我咬咬唇,揚眉輕笑。

明德殿。
  
  舉足踏入時,我分明聽到了宴中眾人倒吸了一口氣。
  
  今日雖是齊國敗楚奪蔡丘的慶功宴,但因夷薑的婚事將近,各國使節皆來祝賀,於是,今日的宮宴便又成了國宴。
  
  一如三年前及笄那日。
  
  我心中暗笑:兜兜轉轉,原來竟是又轉回了原點。
  
  迎著眾人複雜的目光,我挺直了腰,高抬起頭,一步一步走向殿中央。
  
  三年未見王叔,他含笑望著我點頭時,我清楚瞧見了他眉眼間的道道皺紋。
  
  梁國國君僖侯與他共坐在金鑾之上,亦是和藹笑看著我。
  
  我淡然一笑,伏地長拜。
  
  
  無顏身邊的位子是留給我的,行禮後,我轉眸看了一眼便明了。
  
  但我卻隨即皺了眉。視線略略掃過靠近無顏的那張席案,那抹雪衣亮影,竟是如此醒目地衝入眼簾,刺得我眼痛。
  
  他低著頭,舉壺倒酒,並沒有像其他人那般怔然看著我。我斂斂心神,想了想,還是踱步過去,靠近無顏坐下。
  
  鼓樂聲響,歌舞喧嘩,接下去的事情中,我不再是主角。
  
  一杯酒入喉,辛辣灼人,燙的我雙頰通紅若燒。
  
  身旁無顏輕笑諷道:“虧你在軍營呆了三年!便不談大碗喝酒吧,就連這麽一小小酒杯的酒你都喝不得?”
  
  盔甲換去,他身穿著明紫錦衫,妖冶豔麗的顏色蓋去他麵龐上原本應有的、硝煙劃過的剛毅,隻襯得他的笑顏愈發地妖惑撩人。
  
  好好的男人,長這麽漂亮作甚麽?我暗自嘀咕一句後,冷言問他:“能不能喝酒與會不會作戰有關聯?”
  
  他一瞪眼,結舌不能言。
  
  “我雖在軍營待了三年,可二哥別忘了,我終歸還是女兒身。”我悶悶開口,手指勾起麵前酒杯,仰頭又是一飲而盡。
  
  熱流上湧,衝上頭頂,激得我思緒頓亂。
  
  無顏按住我欲要再倒酒的手,睨眼瞧著我,眸中光芒忽閃。
  
  “你有事。”他斷言。
  
  我卻搖頭,嬌笑一聲,否定:“我能有什麽事?不過是高興,為你封侯而高興,也為……夷薑大婚高興。”
  
  無顏默然,悠深的眸子靜靜地瞅著我,目光暗沉。隻是他越是這樣安靜,越顯得他眼神犀利而又淩厲,似能一下子看穿我強顏歡笑的背後究竟掩藏了什麽。
  
  我淡漠一笑,展袖遮臉,再飲一杯烈酒。
  
  半響不聞無顏有言語,我抬眸看他,卻見他視線飄飛,有些發愣地望著我身後。
  
  
  我隨著無顏的視線回頭,入眼瞧見一身著墨綠長袍的年輕男子。隻見他執杯站在我身旁,正含笑低眸看著我,清亮的目光隨意遊走在我的臉上,放肆且無禮。
  
  殿間起舞,絲竹聲大,諸人欣賞閑談時,並不曾留意到我們這邊突兀的一幕。
  
  “尊下是?”我微頜首,問他。
  
  他雖無禮,但好歹是客,我不能怠慢。
  
  “臣下是晉國使臣夜覽,國人常稱我為夜郎。”他展眉一笑,清俊的容顏如菊淡開。他笑時,眸子顯得明亮異常,一瞬如秋水橫波,一瞬又似琉璃清冽。
  
  我想起晉國公子穆求婚的事,沒來由地擰了擰眉。
  
  “有事?”無顏的聲音冰涼入耳。
  
  我抬頭看著夜覽,眼神中送出同樣的疑問。
  
  夜覽輕笑,似是對無顏的冷漠毫不以為意。他舉杯對著我,淡聲:“臣下鬥膽。但還是想借齊國凱旋的祥兆為鄙國公子穆敬未來的晉穆夫人一杯酒,不知夷光公主是否賞臉?”
  
  “若是敬晉穆夫人,便不賞臉。若是敬齊國公主夷光,便與你幹一杯也無不可。”我冷眼瞅著他,聲漸涼。
  
  夜覽挑眉,輕笑道:“這麽說,對我們公子的求親,公主拒絕?”
  
  “暫時還未想到接受的理由。”我答得幹脆。
  
  夜覽聞言笑而不語,執杯至唇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飲完,他晃晃滴酒不剩的白玉杯,抿唇笑道:“夜覽先幹為敬。公主今日可以不飲這杯酒,但夜覽敢保證,遲早有那麽一日,你會以晉穆夫人的身份來謝我這杯酒。”
  
  言罷,未等我開口,他已長笑離去。
  
  墨綠衣袂飄離時,未反應過來的我入目望到了那張曾縈回夢中千萬次的溫潤麵龐。
  
  對麵的他安靜坐著,如磐石般,靜默不動,這樣的他,於滿殿皆是歡躍的氛圍中,看上去很是不搭。似是感覺到我在看他,他驀地抬眼瞥了瞥我,視線交觸時,他的眼神隨即閃開。
  
  我歎了口氣,輕笑著甩甩頭,轉身端坐好。
  
  
  無顏拈指玩弄著手中玉杯,見我回過頭,他勾了勾唇:“丫頭真不願去做晉國公子穆的夫人?”
  
  我舉杯再倒一杯酒,如飲茶般輕抿一口,回道:“暫時還未想到拒絕的理由。”
  
  “那你剛才說的話……”無顏微愕。
  
  “夜郎太自大,不挫挫他的氣焰,嫁過去會盡受晉人欺。”理由理所當然地道出口,卻聽得無顏石化。
  
  晉公子穆。
  
  我卻是越來越對他感興趣。
  
  畢竟一個醜人能讓自己的臣下有這般信心的,也著實不多見。

難見分曉
  
  記不清那日究竟喝了多少酒,記不清何時回的疏月殿、怎樣回的疏月殿,更記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去……還睡得那樣沉。隻知道翌日昏昏醒來時,睡眼朦朧間,我依稀看到了天邊的遲暮霞彩。
  
  我強迫著自己睜開眼四顧瞧了瞧,寢殿裏僅有青衣青袍的爰姑一人,她側身站著,正點了火折子準備挑芯亮燈。
  
  “爰姑,幾時了?”我慵散起身,似是仍未睡足般懶懶嗬欠,握拳捶了捶酸痛的肩膀。三年不睡高床軟枕,如今再臥,竟是軟得讓我睡完一覺後全身都在隱隱脹痛。
  
  “酉時剛過。”
  
  爰姑邁著細碎的步子匆匆行至塌旁,一邊為我穿衣,一邊心疼道:“公主想必是幾年都沒睡過一個這樣好覺了吧?老奴之前還從不曾見公主貪覺貪成這般。”
  
  貪覺?
  
  我揉揉額角,雙眸半斂,有些難為情:“爰姑你來叫醒過我?”
  
  “自然,老奴叫了你十幾回了。每一次公主都隻管往塌裏麵擠去,並不理老奴。”爰姑攙著我起身,話中帶笑,笑中還夾著幾分似抱怨的嗔責。
  
  我抿了唇,笑著安慰她:“大概是昨日酒喝多了……”
  
  才說一句,我突地想起昨日酒醉之時的宮宴,心中一虛,忙轉身握住爰姑的手,慌張得結舌:“爰姑,昨日我……我怎麽回來的?我……沒在宮宴上鬧什麽笑話吧?”
  
  “你說呢?”爰姑笑看著我,眼神溫和,眸底盡是藏也藏不住的關愛。
  
  我訕訕收回了手,情知她既是如此說,那便是我沒犯什麽過錯,心緒略定。
  
  爰姑輕笑著將我按坐在妝台前,執了紫楠木梳,揚手緩緩地由我鬢角落至發尾。
  
   “昨日無顏公子送你回來時你就已睡熟在他懷中了。公子說你是飲酒飲著飲著便伏案睡下了,並不曾有什麽失儀的舉止。他走時本叮囑了讓我們千萬別打擾你,隻 是今日早朝後王上命人來疏月殿傳過公主,老奴叫了公主很多次你卻不醒,王上也隻能罷了,說是讓公主醒來後自己前去兩儀宮見他。”
  
  她輕言輕語著,神情間極是安嫻。
  
  我也不答話,隻怔怔瞧著映在眼前銅鏡裏的、幽貞立於我身後的青衣婦人,瞧著她彎眉淺笑時眼角的絲絲細紋,心中溫暖一陣,酸澀一陣。爰姑爰姑,歲月終究還是殘忍地收回了對這個女子的最後一點偏愛,如今,她的臉上竟還是留下了滄桑過後的縷縷痕跡。
  
  她不再年輕,而我也已長大。
  
  長大……
  
  王叔找我的緣由,便是與這長大有關吧?
  
  我想著,自顧自地恍惚一笑。
  
  驀地,我伸手按住爰姑停留在我發上的手指,凝眸望著鏡中她那細長溫柔的雙眼,道:“爰姑,別梳了。”
  
  “公主?”她的眸子晶晶一亮,容顏間流露出幾分錯愕。
  
  我取下她手下的木梳,捏在指間隨意擺弄著,看似無意地問她:“爰姑,你在這宮裏住了多長日子了?”
  
  “二十年。”爰姑答話時身子微微顫了顫,她低了眼眸,長長的睫毛將所有情緒掩飾在我不能見到的暗處。
  
  “二十年……”我喃喃重複著,眸光一轉,笑道,“二十年這麽久,爰姑大概對這宮裏的一切都有了感情,依依難舍吧?若有一日,夷光要帶了爰姑離開齊國,離開這皇宮,你願不願?舍不舍得?”
  
  “公主?”她倉促抬頭,望著我,眼中有著我意料中的不敢置信,有些莫名而來的欣喜,也有著讓人心慟迷離的掙紮矛盾。
  
  我淡笑著,回望鏡中的爰姑。
  
  “公主……”她低喚一聲,呆了片刻後,眼眸再次垂了下去。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梳,起身繞了寬長費事的流紋袖,緩緩開了口:“此事還不急,爰姑暫且考慮下……我先去沐浴,洗去了這一身的酒氣後,再來找你梳髻。”
  
  出殿的刹那,我忍不住側眸看了看,卻見爰姑失神落魄地,癱坐在木椅中。
  
  我歎了口氣,轉身撩開了珠簾。
  
  出疏月殿時,夜幕已沉沉。寂寥高遠的天邊獨掛著一輪殘月,星子異常稀少。秋風本涼,更何況是在夜間。身上穿著的絲羅細紗根本擋不住這直透人心的寒意,我禁不住一個寒噤,冰涼的手指撫摸著同樣冰涼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我回頭看了看,卻見爰姑給我披上了一件描金繡鳳的緋色鬥篷。她踟躇站在我背後,一向貞靜的容顏間處處流露著那些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我心中一動,開口笑道:“爰姑,我此刻去兩儀宮見王叔。你要不要隨我同去?”
  
  “好。老奴隨公主去。”她輕聲應著,清麗的麵龐隨著那一淺淺的低頭而瞬間黯淡下去,燦白月光灑在她的鬢角高髻上,顏色清冷。
  
  我詳裝著一切皆不知,嘻嘻一笑想要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時,手剛伸向前卻又僵硬收回。三年不見,我才發現此刻站在我麵前的爰姑,竟是生生地矮了我這麽多。
  
  原來,我早不是那個依在她懷中撒嬌玩鬧的小女孩了。
  
  “那走吧。”我微笑,轉身先行。
  
  手指不自覺地揮過濃香正盛的桂子,沾了一腕冷香後,還狠心糟蹋了那些簌簌落滿地的細碎金黃。
  
  落花雖敗,餘香不絕。
  
  
  兩儀宮。
  
  我進來時,諾大的宮殿裏唯有王叔一人,他俯身案上看著一卷竹簡,眉宇微擰,神情認真。
  
  宮燈依然盞盞,次第交錯著,燭火搖曳成輝,照著金築的牆壁、明黃色煙羅,映著腳下處處雕著盛蓮欲放的青玉地磚,滿殿的堂皇奢華襯著他一人的身影,此時倒叫人看不出究竟是君王之威,還是君王之寡了。
  
  “夷光見過王叔。”
  
  我上前輕呼一聲,本該雙膝著地行宮禮的,我卻鬼使神差地單膝跪地行了軍人之禮。
  
  迤地長裙,女兒之身,環佩敲響時,我也覺出了自己這個禮行得不倫不類地叫人好生尷尬。
  
  然而王叔卻絲毫不在意。耳中隻聞他長聲大笑,語氣頗為歡喜:“起來吧。三年不見,寡人的夷光必定是將爰姑十幾年來好不容易教你的那些禮節給盡數忘了吧?”
  
  我臉頰一紅,站起身來,輕聲哼了哼:“夷光知錯。”
  
  “寡人的夷光,何錯之有呢?你且上前來。”王叔收住笑聲,凝眸仔細瞧了瞧我,聲音倏地輕柔下來。
  
  我依言行到龍案前,想了想,還是襝衽再行了一禮:“昨日宮宴上夷光酒醉失儀,請王叔莫怪。”
  
  王叔搖搖頭,好笑地呼出一口氣,也不答話,隻伸指揉揉額角,看上去頗是頭疼。
  
  “王叔……是不是在為夷光的事煩憂?”我心神一斂,蹙眉問他。
  
  王叔,身為君王,我自然不敢妄度聖意。隻是在我麵前,他並不是威嚴剛毅得失去了仁厚的神化君王,他性情溫和,常是有著煦若春風的融融笑意,令人心存敬畏的同時,更願意與他親近。
  
  父王去逝時我不過還是個小小幼嬰,十八年來,王叔對我有著不懈不棄的照顧眷待。也許對我而言,在他給了我期翼父愛的聽時,也成了我心目中的父王。
  
  王叔低眉看了案上竹卷半響,再抬頭時,笑容殷殷:“晉公子穆派使臣夜覽來齊求聯姻。無顏想必已和你說過了,寡人如今想聽聽你的意見。”
  
  果然是這事。
  
  我淡然一笑,答他:“夷光沒有意見。”
  
  王叔瞪眼看著我,溫華的眸子一時精光微閃。
  
  “王叔說嫁,夷光便嫁。”我補充道。
  
  王叔顯是沒料到我有如此爽快,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唇邊輕輕抿起,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愣了片刻,澀聲開了口,卻是左顧言它:“齊楚三年惡戰,饒是蔡丘收回,但我國的軍隊已困乏不堪,而且這三年的戰爭,也消耗了不少先祖斂蓄下的國力財 富。你在軍隊三年,也該知道,我們齊國並非是善戰好勇的國家,比不上曉勇能戰的楚國軍隊,所以,雖然我們是收回了蔡丘,看似勝了,實還沒勝。若是此時能結 交晉國這般的姻親,或許……”
  
  他停下話鋒,眉間不豫且為難。
  
  心中咯噔跳了跳,似是漏走了某些不明卻又異樣的疼痛,等到如今我正麵問題時,整個人倒是輕鬆下來。
  
  “夷光願嫁。”我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有力,字字誠懇。
  
  王叔瞧著我,笑得溫和。這樣的笑容,最容易迷惑他人,也最容易掩藏好心中所有的心緒。這樣的笑容,出現在君王的臉上,便是讓臣下肝腦塗地也要一酬報伯樂的知遇之恩。
  
  偏偏見慣了王叔這般笑容的我,卻是個例外。
  
  我俯身彎腰,請奏道:“夷光雖願嫁,但夷光想請王叔賜個殊恩。”
  
  王叔笑顏逐開,道:“你先說來聽聽。”
  
  “夷光想半年後再嫁。而且這半年的時間,夷光想出宮另住。還請王叔賜準。”
  
  王叔沉吟一下,皺了眉:“此事倒不難。你是可以出宮,隻是住在哪裏……”
  
  “夷光鬥膽,夷光想借住王叔繼位之前建在金城城郊的前邸。”
  
  言罷,我抬眸,定睛瞧著王叔,彎唇淺笑。
  
  王叔的眸子裏卻似頓時蒙上了一層薄霧,所有的眼神倏地模糊成了一片。我隻見他輕笑著,緩緩點頭。

月下贈笛
  
  辭別王叔後,兩儀宮外,爰姑正等得心焦。
  隻見她十指交叉握在胸前,用力到指節已露出了森森白骨的顏色。她愣愣地瞧著殿門的方向,明亮燭火透著靡麗絲綾的燈罩射出了豔麗光芒,一束一束映在青衣青裙爰姑的麵龐上,竟絲毫抵不去她臉上的蒼白。
  我從殿門出來時,她卻依然呆立著,癡癡看向我,一動不動。
  “公主答應王上了……”她呢喃開口,嗓音微啞,眸光四散,似是迷茫,也掙紮。
  我心知她聽到了我和王叔的談話,於是也不再說什麽,上前走了幾步靠近她,念道:“爰姑。”我輕聲笑笑,手指伸向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指尖剛觸上她冰涼肌膚的瞬間,她卻倏地身子一顫,後退一步。
  我驚訝地望著她,麵色一僵。
  爰姑呆了呆,茫然的眸底忽地劃過一絲怯懦。片刻後,她彎下了腰,襝衽低頭,眉眼寂寂,口中言道:“老奴恭喜公主覓得如意郎君。公主放心,您剛才的問題老奴想好了,日後隻要公主在哪,老奴便在哪。此生此世,絕不離棄!”
  我定睛瞧著她,一時無語緘默,心中更是湧上千萬股說不清的滋味。
  然而這隻是一時,未過半響,我又笑顏嫣然。
  “爰姑,你先回疏月殿,我還有事要去找二哥。”言罷,也不等她答話,我便轉了身,快步離開。
  過了許久,我才恍惚聽到那一聲長長而又倦淡的歎息。
  歎息中的哀愁,直能聽到人心底裏去,讓人隱隱惻然。
  我旋即加快了腳下步伐,疾行如風。
  
  後日便是湑君和夷薑的婚事,整座宮殿都鋪迤在大紅綾綢下,處處洋溢著歡喜的氣氛。此刻雖是深夜,可是長燈高照,襯得那既雍容又妖豔的喜氣紅色竟是愈發地殷紅似血,瑰麗得叫人覺得刺眼。遠處歌坊依稀飄來幾縷鼓樂聲,細聽下,卻也是歡快纏綿的喜樂。
  齊梁聯姻,大概眾人皆喜吧。
  唯獨我,卻是被遺忘在了這重重宮闕中。齊國宮廷的人們一定都忘記了,他們的夷光公主在三年前曾受的恥辱;或許也有人記得……但記得又如何,除了暗自唏噓外,也隻能暗自嗤笑了吧。
  或者還如我。會暗自傷神。
  由兩儀宮去無顏的長慶殿,必須先經過太子無蘇的東宮。我記起那人的蕪蘭殿正在東宮之側,於是想了想,還是避開了東宮,繞道而行。
  可是我忘了,繞過東宮的那條路,須得穿過那片寬廣似謎的楓葉林。
  我更忘記了,那個楓葉林,每一次走我都會迷路,而每一次我迷路時,隻有一個人能找到我,也隻有他會領著我,慢慢地,走出那片似火的紅海……
  湑君……
  
  一入楓林,我就懵了。
  我無措地望著眼前千樹盡枯的諾大楓林,震驚得腳步再也移不動。鬱鬱夜色下,那些肆意張揚的枯竭枝丫,那些疏影橫斜間稀漏灑地的淩亂清光,瞧得我喃喃不能言語。
  “怎麽會……怎麽會……”
  隻是三年。三年過去,昔日秋風下赤紅似火的楓葉林怎會頹敗至此?
  一瞬間,我隻感覺夜涼如水,初秋的寒氣穿透綿軟的鬥篷,鑽入絲薄的紗衣,凍得我手腳冰涼,全身瑟瑟。
  “相思令人老,相思楓樹枯。”溫和清冽的語音毫無征兆地在身後響起,淡淡的愁,淡淡的哀,淡淡的芙蓉清香纏入鼻息。
  我聞言愣了愣,醒悟過來說話人是誰後,本那地轉過身,抬腿便要離開。
  雪衫寬袖遮眼,他卻伸臂將我攔下。
  “夷光……”湑君歎息一聲,輕輕喚著我的名字。他的聲音還是那般地低沉那般地憂傷,帶著生怕嚇著我逃離躲開的諸般小心。
  心莫名地一跳,一股奇妙的顫栗由心底流轉周身。我閉眼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深深呼出一口氣後,手指在袖中握成拳,我這才想起抬頭看著他。
  “多年不見,公子風采依舊。”我挑眉淡笑,瀟灑得宛若經年歲月的痛已成了去無痕的風。
  月光下,他的麵龐依然俊秀,隻是膚色白皙得有些不正常,微微泛著青。他神色複雜地盯著我,良久才開了口:“夷光,我知道,或許你今生都不會原諒我……”
  “是。不會原諒,”我截住他的話,笑魘自若,“雖不會原諒,但我遲早會忘記。所以你也不必太負疚。”
  “忘記?”他喃喃一聲,璀璨如寶石的眸底似掠過幾許痛苦,“我情願你怨我一生,恨入骨髓,但求你也不要忘記。”
  怨他一生?恨入骨髓?卻不許我忘記?……難道這便是他當初拒絕我的用意?
  我呆了很久,忍了再忍,好不容易將胸中欲爆發的怒火勉強壓下。我睨眼瞅著他,半日,方淡淡一笑:“你以為,你值得?”
  他聞言臉色大變,眸光倏然暗沉無色,素來充盈於他眉宇間的如仙俊逸也隨之消散無影。
  他看著我,滿臉滿眸的不敢置信,而我亦毫不避忌地回視著他,滿心滿身的疲憊和藐視。兩人相靠太近,他溫軟的呼吸撲上我的臉頰,拂動了我腮邊的發絲,輕輕的癢。這般的情景,若放在三年前,那便是清月朗照、良夜思圓下的靜好心悅,而如今……
  他眼中蘊著殤,我笑中含著毒。
  毒入膏肓,無藥可救。
  
  “忘記也好,起碼你不會再為我受傷。”驀地,他竟釋然笑開,鬆了鬆緊咬的下唇,開口說話時,唇角溢出了點點血絲。
  我不置可否,眉眼下垂,不敢再看他。
  越看就會越心痛。
  這個我曾經用了整個生命去相信,用了整顆心去喜歡的少年;這個曾經笑顏如春柳清漾,性情如溪水恬淡的少年;這個曾對著我誠意拳拳訴著“楓葉之思”的少年……
  我笑自己無用,三年的時間,原來不管我怎樣欺騙自己,怎樣狠心忘卻,待見到他痛苦、他受傷時,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心痛。
  這樣的習慣,為何總是難以改變?
  我歎口氣,輕聲:“我走了。願你和夷薑能幸福。”
  “夷光……”
  腳才邁出去一步,卻又被他這聲呼喚給喚得生生收回。
  他走到我身邊,伸指握住我的手腕,輕輕抬起。
  “幹什麽?”我扭頭看著他,眉尖深蹙。
  他抿唇不答,修長的手指將我緊握成拳的五指一一扳平,溫熱的感覺由他指尖慢慢沁入我冰涼的肌膚,觸得我心頭發慌。
   他輕笑著抽手取出腰間懸著的長笛放入我手心,柔聲道:“宋玉笛,三年前送你時你扔了,也斷了。如今我鑲好了,依然給你……”他慢慢攏起我的手指,聲音迷 離悠遠,仿佛是天外飄來般緲緲虛音,一點也不真切,“在我們梁國,宋玉笛有一個很美很美的傳說。傳說中,執笛的若是女子,那定會找到她的有緣良人,一世不 離……”
  我滿心困惑地瞧著他,一時忘記辭卻。
  月色下,宋玉笛通翠明透,長笛中間卻箔著一層金環,光澤迥然不同於笛身。
  “走吧,”他輕呼出一口氣,手指捏緊了我的手腕,笑容溫柔,“我帶你走出這楓葉林,或許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了……你要好好記著這條路。今日過後,你若再迷路,我卻不一定再能找著你了……”
  “為什麽?”我不解地抬頭問他。
  他望著我,笑容漸消,眸眼深深:“明日起,會找到你的,該是他人了。”
  我的心一沉,適才所有的怒火到此時已徹底轉換成刻骨的悲哀。
  而我居然沒有掙紮,任由他拉著我的手,緩緩進入這走了千百次卻也讓我看不清出路的楓葉林。但這一次,我用心記住了出去的那個方向。
  隻要向前走,一直走,就會看見亮光。
  原來如此地簡單,而我之前的迷恍,究竟是因為真的糊塗,還是因為眼前這個總能讓我在困境中看見希望的人?
  我沉思著,恍然了悟。
  
  楓葉林的盡頭,正是無顏的長慶殿。
  
  朱牆碧簷的角落裏,湑君緩緩鬆開了我的手。
  四周無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隻聽見他淡聲開了口:“進去吧。”
  我卻不動,胡亂地點了點頭,手指緊緊地將掌中玉笛握住。
  湑君低聲歎了口氣,手指伸上前拉了拉我的鬥篷,將衣裳單薄的我好好地裹住。
  “我知道你其實從沒有怪過我,更沒有恨過我。雖然你那天打了我,雖然你躲出去了整整三年不願見我,雖然……你的話語言辭都是那樣地狠心決絕……可是……”
  “可是你為什麽要娶夷薑?”我冷不防出言打斷他,看向他時,眼中滿是抑不住的失望和疼痛。
  而在這黑暗中,他什麽也不能看見。
  “我……”他遲疑一下,語音低沉得如若拈指輕彈的弦,縈繞在耳時,聽得人心底直透寒氣。
  “我需要她。”
  我聞言立刻轉身,一路行去,再未回頭。
  從此這個人,和我再不相幹。
  心中某個扣死的結,也在這一刻悄然鬆解……
  
  未經通報,我便直入了無顏的書房。
  內侍說他去了東宮未歸,讓我稍等片刻。
  我坐在靠窗軟椅上細細品著杯中香茗,聽著書房角落裏那錯金麒麟紋銅漏壺裏悠悠傳來沙沙聲,一時心靜。隻是四周太安寂,而等的時間又太長久。終於,我還是沒忍住,兩眼惺忪著,倚著窗欞想要睡去。
  眼睛剛閉上刹那,身子卻猛地被人抱起,騰空時,鼻中更聞到了那濃烈到讓人呼吸不暢的琥珀香氣。
  我倏地睜眼,瞧著頭頂上方那張放大到清晰無比的妖惑容顏,忙開始不安地在他懷中掙紮起來:“放開我!”
  然而他纏在我身上的手臂仍纏得死死地,像是絲毫沒有放下我的意思。
  “你不是睡著了嗎?”他皺了眉,細長的鳳眸裏光澤清淺誘惑。
  “睡著了就不能醒了?”我生氣地握拳打在他衣襟微敞的胸膛,悻悻道,“我又不是死了!”
  他看著我,慢慢地勾唇笑了,笑顏邪肆,平白得讓人瞧著心發慌。
  “死了才好。”他輕聲道。
  我一呆,醒悟過來他說得什麽話後,差點氣得五髒出血。我也再不和他不客氣,揚手掐上他的臉頰,怒道:“莫不是剛剛吃了什麽藥?說什麽呢你!”
  他痛得嘴角微微抽搐,趕緊放下懷中的我,嘻笑賠罪:“為兄剛剛是吃了點寒食散,丫頭手下請留情。”
  我恨恨地鬆開了手指,氣還未平時,卻瞥眼看到他俊美的臉頰上多出了一塊紅得發紫印記,不禁又得意笑了:“胭脂紅。無顏公子這一來卻是愈發貌美了。”
  他咬著唇,捂住臉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扯扯適才掙紮中弄皺的綃衣,怔了一下,忽地拉了衣袖湊近鼻子嗅了嗅。
  “哪裏來的俗媚香氣?”我橫眸看著無顏,晃晃長袖,冷笑嘲他,“你方才究竟是去大哥那裏還是癡留在你長慶殿的那群姬妾那?風流公子!”
  他笑了笑,麵色有些不自在,眸光卻清澈得瀲灩驚絕。
  “你在意?”
  我撇唇,橫眸瞟了瞟他,然後頭一揚,不屑地移開視線。
  他輕聲失笑。
  “深更半夜的,你來找我作甚麽?”再回眸時,他已轉身坐上長塌,身子一斜,神情間很是愜意。此時的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深紫寬衣,腰間隨意束帶,衣襟鬆垮,胸膛大半都露了出來,散亂的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看上去不羈而又放蕩。
  我雖是見怪不怪,心底卻還是對現在這般模樣的他有些隱隱的反感。
  
  我皺皺眉:“夷光今日來,想請二哥幫兩個忙。”
  “哦?”他眸間一亮,忙側過身來認真打量我,顯得饒有興趣,“丫頭說說,又是什麽古怪精靈的闖禍念頭?”
  “二哥!”我臉一沉,不悅。
  他聞聲連連咳嗽,改口:“二哥錯了。應該問,又是什麽經國緯世的大計才對!”
  “二哥!”
  我麵色頓寒,瞧得他一個激靈坐直了身。
  斂去嘻笑,他的神情也開始莊重:“是正事?”
  我搖搖頭,歎口氣,低聲道:“是難事。所以讓二哥幫忙,也求二哥成全。”
  無顏瞅了我半響,目間鋒芒微動。他沉吟著,輕輕開了口:“和晉國公子穆有關?”
  “是。”我看著他,苦笑承應。
  無顏起身,走至我身旁,靜靜地凝眸看我半響後,忽地伸臂攬我入懷。
  “二哥?”我心中一突,低聲試探。
  他沉默。
  良久,待他再低頭看我時,卻還是那凝眸深深、笑意妖嬈的風流模樣:“你說吧,隻要丫頭所求,你二哥我但無不應。”
  我挑眉望著他,此時卻一下無言。
  
  殿外,夜色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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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發了一半,又發不上了,不好意思 @-_-@ -nancy_yj- 給 nancy_yj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43:24

把文檔發我信箱裏,我幫你發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62 bytes) () 07/25/2009 postreply 05:54:25

期待中, 看到一半斷了,真是鬱悶 -yeye1212- 給 yeye121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7: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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