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貼:天下傾歌+番外 by 千葉飛夢 (這次真的完結了:)

來源: 意隨風行 2009-08-02 02:18:1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3363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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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寡誘惑
  
  亭裏石桌旁有兩人正在對弈,看似聚精會神,但聽有人踏步入亭的時候,不由得都轉了臉看過來。一人金衣高貴,麵覆金麵,一雙眸子明粲若朗星,再是熟悉不過。
  
  晉穆看著我和無顏,唇邊一揚,也不做聲,隻回頭將手裏捏著的那顆棋子叮當一聲按上棋局。
  
  與他對弈的人正是夏惠,清冷英俊的麵龐上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無瀾。分明年紀輕輕和無顏晉穆相差無幾,也該恣意瀟灑、任性不羈,他卻偏偏薄唇總是緊緊抿著,下巴的弧度剛毅而又堅硬,略抬顎時,驕傲的神色微顯一分睥睨天下也不動容的張狂。尤其是那雙眼眸,仿佛萬丈寒潭般幽深無底,偶一瞥眸,如玉墨瞳裏劃過淺淺的鋒芒。芒厲刺人,好似隻要一眼,便可輕而易舉地抵磨掉所有人在他麵前的自持。這般容顏,再襯著他今日所穿的黑綾金絲紋蒼龍的長袍,渾身散發著一股自天而下的威嚴和孤寡。
  
  母後既是夏國公主便必然和此君有脫不開的幹係,我下意識地仔細打量著他,試圖自那冰涼淡漠的完美五官間找尋到幾分與母後相似的影子。
  
  此時夏惠已起身與無顏說話,許是察覺到我在一旁頻頻瞥眸看他,他不由得也側眸瞅了過來。望向我的刹那,那對幽深的眼眸裏隱隱飄過了一絲詫異和欣喜,雖是極細微的流露,竟也讓那張宛若帶著冰雪之寒的容顏稍稍緩和了下來。
  
  他對著我微微頷首,道:“丫頭也來了?”
  
  又叫丫頭,也不是很熟啊!盡管心裏已隱隱猜到我和他的關係,我卻也不敢放肆,隻是拂袖彎腰,恭敬地:“夷光見過惠公。”
  
  “丫頭過來。”他命令,嗓音低沉得仿佛出自峽穀深山。
  
  我一時躊躇,微微一蹙眉,不由自主地抬眸看向無顏。
  
  無顏橫眸顧盼,嘴角笑意淺淺的,對著我輕輕點頭。
  
  見是如此,我隻得抬步靠向那座迫人壓抑的冰山。原以為自己一旦靠近便會被那人渾身上下的淩盛氣焰壓得喘不過氣來,誰知待走近他身邊時,我卻奇異地發現自己心裏的排斥和慌亂在一點一滴地消逝,愈靠近夏惠,心中竟愈覺親切和溫暖。
  
  夏惠望著我的臉凝視許久,眸色一瞬似有些恍惚。我正奇怪時,他卻難得地一揚唇角,臉上刹那微微有了一抹極淡的笑意。幾乎從不見他笑,一旦笑起來卻似冰川消融,雖隻一瞬,但那笑顏卻仿佛是雪蓮悄然怒放的美麗,傾天而下,冷冽而又冰寒、妖嬈而又眩目,好看得叫人猝不及防。
  
  眨眼,那絕美的笑容又自不見。
  
  “寡人是你舅父。”他淡淡道,表情看起來十分地不在意,口吻也冷得有點疏離。
  
  我不知所措,輕輕“嗯”了一聲。
  
  夏惠不滿,睨眼瞅著我:“丫頭這聲‘嗯’是什麽意思?”
  
  此人顯然是做王上做久了,根本不管他人一時能否接受得了,咄咄逼人的言詞間,毫不見避忌和退步。我被他問得有些鬱悶,忍不住想衝他瞪眼時,抬眸一望那冰冷的麵色又退縮回去。
  
  “不叫舅父?”他繼續問,垂眸望定我的眼睛,幽涼的目色在他輕輕一擰眉時更顯深邃暗沉。
  
  很有磨蹭人心底極限的耐心!我吸口氣,既沒奈何又想挑戰一下那人冷淡得過分、鎮靜得過分的神情,於是咳咳嗓子,斂了衣袖,再度對著他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小舅舅在上,夷光有禮。”
  
  頭頂上方許久沒人吱聲。
  
  一旁的息朝卻聞言輕輕一笑,道:“有意思。”
  
  又等了一會,手終於被人拉了起來,夏惠冰涼威嚴的聲音裏也總算依稀透出了一絲妥協的無力和輕微的笑意:“叫寡人小舅舅麽?也好。”

  時晚,汀洲冷,霞色隱沒,東風驟起。涼亭位在高丘,舉目望去正見大江上淩波流散、錦帆衝浪,暮色下煙水空蒙,茫茫不見盡頭。
  
  諸人又閑聊了幾句,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弦月出九霄,繁星漸漸漫天閃爍。有侍衛入亭點亮了幾盞琉璃風燈,送來暖酒熱茶,向夏惠稟道:“王上,剛接到楓家三公子的飛鴿傳書,說還有半個時辰,他和主父先生便抵山莊。”
  
  夏惠微微一點頭。
  
  息朝向那侍衛道:“你吩咐人先去準備膳食,半個時辰後在偏廳擺宴。”
  
  “屬下知道,”那侍衛應下之後,又道,“穆侯侍從說有要事,讓屬下請予通傳。”
  
  息朝想也不想便揮手,責道:“有要事怎地還要傳?快讓他進來!”
  
  “喏。”
  
  一直默不作聲坐在一旁的晉穆此時方低低笑了一聲,揚手甩了掌心裏摩娑許久的棋子落盤,拂了拂寬長的袖袍,起身,淡淡道:“想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我今日囑咐他們在山莊外等我,說酉時會出莊離開。此刻酉時已過一半我卻還未出現,他們想必是著急了。”
  
  夏惠看他,微一揚眸,奇怪地:“豫侯剛到,穆侯此時卻要走?”
  
  晉穆側眸瞅了瞅無顏與我,眸光流轉,滿目秋水橫空的明澈清朗。“他既來了,我自當該走,免得在惠公的地方鬧出什麽亂子,天下就有得笑話了,”晉穆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別有深意地一笑後,眸色不知為何倏然暗了下去,嘴裏輕聲道,“往後還長,總有機會的,對不對?”
  
  情知他最後一句是問我的,情知他的話裏的愧疚和歉意,情知他隻是要我點點頭便是當作原諒了他,可偏偏,我就是動不得,隻靜靜地望著他,心裏想起那夜阿姐的死,還有她腹中那尚未見天的孩子……
  
  恨你不能,怪你不行,今後若要再見,我真不知如何麵對你。不自禁地,我顫微著唇角,終是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耳畔猛聽得他朗聲長笑,這笑聲有些異樣,落寞徹骨,倦怠蒼涼,聽得我的心倏然緊縮。
  
  緩緩,當那笑聲停歇時,我睜眼,入目隻瞧見眼前琉璃燈色下那襲金衣尊貴耀眼,風拂衣動,裾紋翻滾,那人的身影宛若定格在滄海暗夜下一抹欲飛而去的孤雲,風雅飄逸,任性張揚。
  
  而此刻,晉穆正笑望著息朝,眸子明粲若素:“至於上午穆和丞相說過的晉國購買賑瘟疫的藥材一事?”
  
  息朝頷首,抱揖:“老夫三日後回鳳翔城,十日內定可將那批藥材運抵安城。”
  
  晉穆還揖,笑道:“有勞丞相。還有委托楓三幫我籌備上等金銀為晉鑄新幣一事,子蘭貪玩懶散,有勞惠公再幫我叮囑他一聲,一個月後,穆在安城等他。”
  
  夏惠定聲:“放心。”
  
  晉穆未再多一句便轉身步出亭外,階下,一名黑袍男子正等候著。
  
  “侯爺。”
  
  “怎麽?”
  
  黑袍男子皺皺眉,看著亭中諸人,遲疑一下,湊近晉穆耳邊低聲道了幾句話。
  
  晉穆身形倏地一怔,而後身子迅速閃出,金衣轉瞬不見。
  
  息朝望著,忽然感慨:“看來晉國當真生事了。”
  
  無顏凝了凝眸,絲毫不意外,隻勾唇一笑,笑顏風流,魅惑橫生。
  
  夏惠突地轉眸瞅向無顏,聲音冷冷地:“和豫侯有關吧?”
  
  無顏抿抿唇,負手身後,俊臉微揚,漂亮的鳳眸睨起來,目色隱動間光華淺曄:“是麽?我還以為隻和惠公您有關。”
  
  兩人對視片刻,終是各自掉轉了目光,神色一瞬古怪非常。
  
  我心中暗歎:不必敲測試探了,分明是兩人都有份。隻是不知道晉國這次出了什麽亂子,我認識的晉穆,似乎還沒有一次離去得如此匆忙著急,完全不符他掌控一切的淡定從容。
  
  我蹙蹙眉,轉眸看著那夜色下逝若流星、迅疾劃過江上迷霧的白帆,心中一時說不清到底是什麽滋味。
  
  陡然空中響起一聲銳利的鳴嘯,一道明紫亮光斜斜飛過天際,華貴神秘的色彩一時漫天飛灑,頓時耀得冷月無色。
  
  息朝道:“紫衣衛的訊號,伯繚到莊了。”
  
  聽到那人得名字我心中便一凜,目寒,一抹恨意緩緩自心底蔓延至骨骸血液,悄悄地,怒然燃燒著。
  
  無顏拉住我的手,幾不可聞地輕輕歎了口氣。

  夜幕沉沉,花暗樹陰,縱是蓮燈盞盞,也隻是照得遍地側影浮浮,不見有多明亮,反而讓人瞧著更覺得夜色太濃太黑。
  
  偏廳裏,明堂高燭,燈火輝煌。幾名身著青色紗裙的侍女正布置著食案酒肴,見到夏惠時,皆雙膝跪下,柔柔低頭。管弦絲竹聲自廳側傳來,南國明快柔媚的調子,聽入耳中時,不覺有多美妙,反而聽著讓人心煩。
  
  夏惠皺眉,似乎和我一般不愛聽這曲調,言詞冷冷帶著股不耐煩:“別奏了,都下去。”
  
  諸樂師忙起身,叩首,無聲退下。
  
  息朝早在離開涼亭時就不知去向,夏惠也不忙入席,隻領著我和無顏一路往廳裏走,繞過一道長廊,步入一間看似該是書房的地方。
  
  “豫侯請。”
  
  “不妥,還是惠公先行。”
  
  兩人此刻謙讓得實在是有禮莫名,遲遲佇在門前不動,我看了他二人一眼,也不作聲,抬步便自他二人中間穿過先行走入了書房。
  
  身後兩人默了片刻,然後忽聽夏惠對無顏道:“豫侯,這丫頭……”
  
  無顏淡淡一笑,截住他的話,問:“不好?”
  
  夏惠又默,半響低聲:“很好。”
  
  沒頭沒腦的對話,我聽聽就罷,也懶得理他們。

  書房裏等著兩人。
  
  一人緋衣,年輕俊秀的臉上笑意玩世不恭,身子軟軟倚在牆壁上,渾身慵散著,仿佛沒了骨頭。雖麵容陌生,但那雙正把玩著一個瑪瑙杯子的手卻看得我一怔。如此細膩白皙勝過女兒纖手的男子我生平隻見過一人,那便是在邯鄲聚寶閣有過一麵之緣的楓子蘭。
  
  果然,那緋衣少年轉眸瞧我,褐色的眼瞳在燭火搖曳下璀璨奪目,口中在道:“夷光公主,咱們又見麵了。”
  
  嗓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啞,微微的淡漠清徐,再動聽不過的優雅迷人,隻是縱使言詞再正常,此人口吻間也總是帶著輕輕的戲謔,和一絲莫名其妙的快活愜意。
  
  此等“絕品”我有生隻有幸遇得一個,鑒於沒有相處的經驗,於是我隻能略一頷首,道:“楓公子有禮。”
  
  “楓公子?”楓子蘭重複著這稱呼,斜眸,一笑妖冶,望向隨我身後而來的無顏,“我的連城璧都送出了你還如此見外,那我豈非太虧?我叫你夷光如何,他們都叫我楓三,你或也可叫我子蘭。”
  
  聽著這般熱情的言詞,我頓感無力。
  
  無顏睨眼瞥過去,奇怪:“連城璧是你的?”
  
  耳邊突然傳來夏惠冷冷一咳嗽。
  
  楓子蘭仿佛這才看見夏惠,忙眸光一閃斂去滿臉嘻皮的笑容,好不容易骨頭重新長回來,身子一直站好了,神色難得的正經嚴肅:“王上,師父等了多時了。”語罷,他徑自轉身去一旁,走向那個一直背對著我們坐在一張輪椅上、望著牆上南梁地圖的人,恭聲道:“師父,王上來了。”
  
  那人擱在輪椅扶手上的臂膀微微一動,低聲道:“蘭兒。”
  
  “是。”楓子蘭點點頭,將那輪椅轉了過來。
  
  又是輪椅,又是腿疾。我想起楚丘上楚桓的故弄玄虛便忍不住皺眉頭,隻是當自己的目光觸及那墨紫鑲金邊的錦袍下那真正萎縮虛軟下去的雙腿時,心中不禁隱隱一惻。當真是疾?我本能抬眸,想瞧瞧那名揚天下的第一謀士的真切麵容。
  
  入目。震驚。
  
  隻道像伯繚這般心狠手辣之人必是麵目猙獰、桀驁不馴之徒,誰料此人麵容竟是秀美得宛若碧水紅蓮的妖媚奪目。柔順如黑緞般的頭發被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子鬆鬆綰住,燭光下,那人膚色瑩白如玉,兩腮點點泛紅,鬢如裁剪,目似點漆,薄唇一揚笑意若春柳拂蕩。滿麵陰柔嫵媚之態,若非那喉間一點凸起,我真要懷疑他究竟是男是女。
  
  心裏正自嘀咕納悶時,此人輕輕開了口,一句話,壓下我心中的所有疑惑。
  
  “夷光公主近日如何?”他抬眸瞥向我,一笑時,美魘如花。這人的嗓音柔得入骨,絲絲的暗啞,掩不住的尖銳,清楚告訴了我他那容顏間的柔美媚姿是自哪裏來。
  
  所受宮刑之人大抵心裏都有暗疾,難怪他對南梁子嗣誓要除絕。無顏說過主父一族當年被滅滿門,唯逃出伯繚一人來,誰想卻是如此光景……
  
  心中對此人是又痛恨又覺可惜可憐,而他問我此話也不知是存了什麽意圖,我遲疑一下,答道:“勞紫衣侯掛心。夷光還好。”
  
  伯繚目色譏誚,笑:“寒毒受得了?”
  
  我拂悅,不語。
  
  他卻繼續問,仿佛關心得很:“那瘴毒呢?”
  
  “主父先生——”無顏皺眉,聲音涼涼的,也自不滿。
  
  伯繚望了無顏一眼,身子一軟靠向椅背,目光倏地陰涼冰寒下來。我側眸瞧去,隻見那眼睛暗得仿佛是沒有盡頭的夜,搖曳的燭火紅焰倒映在那深沉無底的眸間,一道一道,嘶嘶舞動,好似毒蛇靈活張揚的芯子,帶著嗜血噬骨的殘毒陰狠,肆意灼灼。
  
  我禁不住一個寒噤,忙收回了自己的眼光,不敢再凝望此人一眼。
  
  這個人,太危險,太可怕了。莫說報仇,此刻我若是試圖靠近他一步,即便夏惠和無顏在此,他怕也會讓我有立即死於非命而不眨眼的膽量和凶狠。

  無顏轉身,看著在一旁書架上找尋帛書的夏惠,問道:“惠公,東方先生可曾尋到解那瘴毒的法子?”
  
  夏惠沉吟,捧著幾卷帛書走近書案,而後竟微微歎了口氣,望著我,語氣平靜冰涼:“南梁瘴毒並非什麽厲害的毒,隻是解毒必須的雪引草在數月前被人在西夏雪山上盡數毀去,連根拔起,一棵不留。待我們著人去找時,天下已再無雪引草。”
  
  我聽得發怔,麵色一白,心底寒氣直冒。
  
  無顏聲音一顫:“難不成說天下已無藥可解她身上的毒?”
  
  “也不盡然,她師父三月前查找到有可代替雪引草另做藥引的解毒藥草,隻是因那藥草長在西域,而且也僅存醫道典籍記載,不知是否真實,所以他便親自去尋找了。”夏惠解釋著,看了看我,眸光一瞬柔軟似是同情又似是憐惜。
  
  這樣的眼神看得讓我覺得悲哀,我苦笑,垂首無言。
  
  “可有消息回來?”
  
  “目前尚無。”
  
  無顏不再出聲了。
  
  我也不敢看他此時的臉色,心中撲通跳著,思緒越來越紊亂。
  
  伯繚驀地低低一笑,陰□:“下毒之人可知是誰?求藥道不得,不妨求解毒。那人既能機關算盡地下毒,又能心狠手辣地毀去所有雪引草,事不簡單,應有所圖。”
  
  你!什麽餿主意?我怒火中燒,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這下,此人倒望著我,目間陰寒散去,嘴角微微露出一個笑意,眉眼得意地,麵容極度柔美動人。
  
  我趕緊回眸瞧無顏,對著他慌忙搖頭。這世間有些事能妥協轉圜,有些卻不能。譬如說——
  
  無顏,夷光寧願毒發身亡也不要你去求那下毒之人。

  可他卻無視我此時的慌亂,隻抬眸望著窗外夜空,目色靜如秋瀾,似在沉思,又似僅是愣愣出神,麵色雖悵然卻不見傷感,偶一揚唇,那漾在臉上的笑意恍惚陌生得讓人害怕。
  
  他在想什麽?我不敢猜,可心裏卻偏偏似明鏡般地清楚。
  
  伸手拉拉他,他回眸,望著我輕輕一笑。華美的銀發飄逸在夜風下,漂亮的容顏映著他窗外的夜藹迷霧,轉眸顧盼間,神色刹那如常倜儻。隻是這一刻,我卻覺得胸中窒息,說不出是苦楚還是酸澀,直逼得我心口狠狠作痛,眼圈一熱,險險掉下淚來。
  
  他歎氣,嘴裏責道:“別多想。”
  
  話雖如此,可又是誰的手正握得我的五指隱隱生痛?
  
  伯繚看向夏惠,道:“王上,或許我們可以助豫侯一臂之力。”
  
  夏惠眸光流轉,看看我,再看看無顏,眉毛皺起似心中正猶豫不決。半日,他終是目色一硬,起身自書案後站起,取過他適才找出的那些帛書,遞到無顏麵前:“邀豫侯來此地實是為了這些帛書上所述之事,豫侯不妨認真看看,若覺可行,寡人願拱手相送另半壁梁國江山。”
  
  無顏默默接過,神色淡淡的不見喜怒:“何時要回複?”
  
  “三日後如何?”夏惠眸間還是出現了不忍的神色,難得完美無撼的帝王神色終是露出了細微一絲裂縫,看著我,“雲夢澤美景如瑞,你和夷光不妨多留幾日。”
  
  無顏收起帛書,看了看我,一笑,輕聲:也好。”
  
  我雖不知他們究竟在說什麽,但看無顏的笑容,不知怎地心中刹那泛起一抹近乎絕望的傷感。
  
  你,為了我,或是為了齊國,到底要做些什麽?
  
  他此時竟也不管身旁有他人,隻驀然一笑伸臂摟過我,柔聲在我耳邊道:“丫頭,說了不許多想。”
  
  我在他懷裏不住點頭,答應著:“好,不想。”
  
  “乖。”他垂眸望著我的眼睛,修長的手指撫摸到臉頰上來,帶著一如往常的溫暖。
  
  房裏三人皆不語,子蘭麵容一顫,轉身麵對著窗外蒼夜,微微歎了口氣。
  
  門外忽然響起一聲侍衛的稟報:“王上,丞相回來了,正在偏廳等候各位用膳。”
  
  夏惠看著我們正欲開口時,無顏卻先問我:“你餓不餓?”
  
  我搖搖頭,看他:“你呢?”
  
  他亦搖頭,鳳眸微凝,抿唇一笑道:“既都不餓……我們就不打擾你小舅舅了,如何?”
  
  小舅舅……我側眸看了眼夏惠,冷笑:“好。”
  
  音落,身子便被無顏抱著自窗口飛躍而出。耳畔,但聞他朗聲笑道:“惠公,多承美意,三日後,本公子自會來找你謀事。”
  
  晚風涼涼。
  
  點足踏樹冠,雪衣銀裳掠風過影,迷迭月色下他就這麽張狂無忌地攬著我禦翩而飛。我抬眼看著身旁那人俊美凝霜的麵龐,看著那雙雖映著夜空星輝卻逐漸暗沉幽深下去的狹長鳳眸,許久,見他神色不動,我終是掉轉了腦袋,仰頭望著天幕上的冷月繁星,低低歎了口氣。
  
  此時非身處於重重花影樹蔭、亭台樓閣下,方覺今夜月光原是如此皎然清朗。
  
  “丫頭,我們離島回船上,可好?”他的聲音有點沙啞,響在耳邊時,恰如風聲劃破虛空的倏然冷寂。
  
  我點點頭,伸指輕輕地為他捋開那一縷因他略微低頭而垂散飄落的銀發。發絲柔軟,銀亮的光澤在滑過指尖時更觸得肌膚淡淡清涼,我的手在他發上貪戀磨蹭著,一時不想放開那些銀發任它們隨風飛舞。
  
  “不放手?”他低眸望著我半日,突地勾唇一笑,幾絲邪氣漾在眼角,鳳眸凝彎,眼神刹那堅定而又倔強,緊緊瞅著我,目色瀲灩如秋泓。
  
  我一怔,而後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於是抿唇笑了笑,抱緊他,將臉頰貼近他的胸口。
  
  “怎麽辦?我很舍不得啊。”孩子般的饜足無止和柔柔撒嬌。
  
  他聞言果然大笑,手指自我背上揉撫至我的發,口中輕聲道:“既如此,我的丫頭還擔心甚麽呢?”
  
  我隻是微笑著細細地將他的銀發纏在指尖,一聲不吭。

  出了山莊,行至江畔。蒼茫霧靄籠罩千裏煙波,潮浪拍岸,嗚咽有聲。岸邊停著兩艘大船,一艘是我和無顏來時乘坐的,還有一艘,富麗軒昂,氣派不凡,懸掛在船頭的金色雪紋錦旗在江風下鼓鼓飛揚。
  
  白朗和樊天本就守在船舷,見我和無顏出莊忙飛身下船迎了過來,還未來得及說話,另一艘船前侯著的幾位紫衣劍士也忙閃身靠近,對著我和無顏單膝下跪,道:“丞相有命,因仇人尋近,今夜莊內會有大亂,而齊國貴客遠到而來,安全不容閃身。若兩位出莊上船,那麽請歇至我們這艘,紫衣衛將舍命護衛諸位安好無損。”
  
  無顏嗤然一笑,問:“仇人?紫衣侯的仇人,還是我的仇人?”
  
  紫衣劍士抬頭,眸光閃了閃,臉猛然漲得一紅:“這……”
  
  “既非我的仇人,保護我們作甚麽?諸位還是回去護著你們自己的侯爺妥當。”無顏看似言笑隨意,橫眸掃去時,目色卻寒厲非常,看得那幾位劍士皆麵容一驚垂下頭去。
  
  白朗和樊天抱揖,言道:“侯爺。”
  
  無顏對著他們稍一頷首,隨即便拉著我飄身躍上我們的船。
  
  揚帆。
  
  離岸。
  
  許久,舟棹歇。船停在了遠離鳳君山莊的江中波麵上,一輪弦月獨照開那方迷霧,銀輝灑下來,鋪滿船樓。

  艙中廳閣,燈火明亮。兩側窗扇皆大開,江風拂拂,水氣茵氳,薄紗帷帳曳曳輕揚,藕色纓絡散飛開來,一室光影翩躚。
  
  我自裏閣換過衣裳出來時,無顏正坐在書案後看著自他一上船白朗便遞來的幾卷奏折和幾封來自淄衣密探的密報。白朗坐在一旁耐心煮著茶,爐裏火苗不大,瓷壺茲茲作響,壺嘴處輕煙依嫋,鮮靈甘純的茶香滿室四溢。
  
  “樊天呢?”我轉眸看看四周。
  
  白朗望了一眼窗外,淡淡道:“江那邊不知為何有鐵鎖橫絕,樊天帶了兩人去探探情況。”
  
  無顏隨手扔開一卷帛書,道:“其實無妨,並不是因為我們。”
  
  白朗奇怪:“難道真是紫衣侯的仇家?”
  
  “當然,”無顏斜睨他一眼,又拿起一卷帛書,翻開看著,懶散地,“那紫衣劍士說是息朝吩咐的,那便沒有錯。夏有伯繚陰謀,息朝陽謀,後者身居廟堂之高險卻胸懷磊落光明,治國依大道,謀事存仁心,君子風範,說話自是從不騙人,是以十八年前宣公找他做夏惠老師,緣由便在此。”
  
  此時茶已燒開,白朗滅了火,我拿厚布包裹著端起茶壺給無顏倒了一杯熱茶,聞言不由得看了他幾眼,問道:“看上去,你和那個息朝很熟?”
  
  無顏輕輕一笑:“自然。因為他也曾是我的老師。”
  
  “什麽時候的事?”我認真回憶了下,可惜腦子裏關於那個息朝實在是一點映象也沒有。
  
  “十六年前,夏惠因犯事而被宣公鎖去了雪山冰川,一關八年,這八年裏,息朝應父王之邀來齊教我,不見明堂,隻是私下授學。滿朝除了親自迎接息朝來齊、已故的白老將軍外,其他人都不知。”
  
  白朗怔了怔,茫然:“侯爺是說家祖?”
  
  無顏望他一眼,點頭:“你祖父白乾和息朝是故交老友,你沒聽說過?”
  
  白朗搖搖頭,俊臉微紅,一臉困惑的尷尬。
  
  無顏勾唇笑了笑,眸色微動,不再言。
  
  我放下茶壺,聽無顏的話心中好奇:“夏惠犯了什麽大錯要被宣公關在雪山八年之久?十六年前,他該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才對。”
  
  無顏歎氣,放下手中的帛書,輕輕道:“正是因為年紀小那才不得了。以八歲之幼便敢言殺滅去一族百餘人,天下除夏惠外,怕也無人能做到了。宣公以為惡魔,便將他鎖在冰川,讓他長伴於夏國王族視作神靈所在的雪山裏懺悔養性了整整八年,這才將他放了出來。”
  
  “以後呢?”
  
  “以後?”無顏目色一離,眼睛盯著飄搖的燭火,“以後,便是你今日見到的這個夏惠了。”
  
  我想著今日見到的那個夏惠,一時迷惘,坐在無顏的身旁,失神。
  
  夏國的所有人所有事,對我而言,神秘而又遙遠,陌生而又疏離,偏有時心裏流淌著的,卻是再親切不過的熟悉和再想靠近不過的溫暖,仿佛靈魂深處總有什麽在呼喚著我,告訴著我:那個地方,才是我生命的淵始和皈依。

  窗欞突地喀喇一響,一個黑影直直飛入廳閣來,驚得我眼皮一跳,神思因本能的警覺而立刻清醒過來。
  
  抬眼,卻見是渾身水氣、衣袍濕漉的樊天。
  
  白朗見狀快意笑開:“樊將軍,你潛到水裏去拆那些鐵鎖了?”
  
  樊天伸手胡亂抹了一下臉上的水珠,瞪眼望著白朗頓時沒好氣:“江霧這麽大,輕舟滑逝,來回一趟不沾得渾身濕透才怪。”
  
  白朗忙作了悟點頭,忍笑,問道:“可查清是怎麽一回事了?”
 
  樊天晃晃腦袋,麵色遲疑似拿不準:“不知怎地雲夢澤多了許多的來曆不明的小舟,每舟上皆是身著玄紋衣裳、麵蒙輕紗的神秘人,腰配精尺短劍,腳踏蠻靴,雖是初夏他們每人肩上還戴有一小段的白色氈皮,發皆梳髻,插蛇般模樣的盤旋簪子,裝束奇怪得聞所未聞。隻是那些人目光溫順和善,並不似尋仇的人士或者是殺不動心的匪徒之流。”言罷,他見無顏沉思著不說話,便又開口,問道:“侯爺,我們要不要也調動人防備起來?”
  
  無顏不答,隻問道:“來人有多少?”
  
  “上千之眾。”
  
  無顏沉默一會,想了想,緊繃的身子忽而鬆軟下來。他斜倚著椅背,指尖敲打著書案,半日,方淡淡道:“不關我們的事,靜觀其變就好。”
  
  “喏。”
  
  樊天應了一聲後,又遲疑:“今日穆侯離去匆忙。他走後,夏國丞相便出莊部署著一切,先是駛來大舟,後又鐵鎖封江。不久後這批神秘人便來到雲夢澤……是不是,這事和穆侯有關?”
  
  無顏搖頭:“與他無關。是伯繚自己招來的。”
  
  “這……”樊天睜大了眼睛,滿麵不解。
  
  無顏輕輕一笑,揮手,吩咐道:“這是夏國的私事,不用我們管。你也累了,和白朗下去先用膳吧,今夜早點休息,不管外麵發生什麽事,但作充耳不聞。寅時叫醒撐舵的侍衛,命他行舟去武陵,本公子明早要登山賞雲夢澤的日出。”
  
  樊天和白朗聞言呆了呆。
  
  我聽著也是臉色一僵:這個時候你還有閑情逸致去賞日出,不是吧?
  
  “怎麽?”無顏挑眸,望著站在他麵前定定不動的兩人。
  
  白朗還好,隻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眸光微閃。樊天黝黑的麵容此時卻是暗得如同一塊硬鐵,垂死掙紮地,建議:“侯爺,這個時候是不是……”
  
  無顏冷冷打斷他:“樊將軍覺得有問題?”
  
  樊天伸手擦了一下額角,垂首,囁嚅:“末將不敢。”
  
  “下去吧。”
  
  “喏。”
  
  眼見白朗和樊天離開廳門,我轉身正要問他話時,他卻一手猛地攬過我的頭靠近他的臉,唇重重壓上來,撲在臉上的氣息頓時有點亂,也有些莫名的急躁和難耐。我張嘴欲說話,那徘徊在唇邊的舌尖便不失時機地滑落口中,肆意掠奪著,與我糾纏不休。
  
  這個吻,深入而又粗魯,霸道而又瘋狂,直吻得我快呼吸不過來了,他才輕咬著我的唇,稍稍放我鬆了口氣。
  
  “你……你怎麽啦?”我喘息著,思緒雖被他這一吻頓時茫亂,但心中卻也隱約覺得他衝動得有些異乎尋常。
  
  他不答,隻勾臂抱過我坐入他懷中,額角輕輕抵在我的發上,閉著眼睛,柔軟炙熱的呼吸灑下來,一下一下,不斷拂上我的麵龐。
  
  我側眸看著書案,這才發現夏惠給他的那些書卷皆已打開。
  
  “你看過了?”我問他,而後心思一動,伸手欲去拿那些書卷,“都是些什麽?”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搖著頭,低聲在我耳邊道:“別看。”
  
  “為什麽?”
  
  無顏睜眼,垂眸望著我,手指撫過我的麵頰,目色迷離悠遠,說不清的鋒芒在他眼底掙紮湧動。“因為……那些誘惑太大了,不能看。”
  
  “誘惑?”我不解。
  
  他點點頭,眸光一瞬沉凝:“能幫我在最短的時間裏強大齊國的誘惑,我……快承受不住了。”
  
  我更加奇怪了:“既是如此,那還不好?”
  
  他看著我,半日,方冷冷一笑,道:“你以為你小舅舅是誠心幫我呢?是誘惑,但也是懸崖。我若過得去,便是縱躍另一高峰的開始。而這過程中,我若遲疑了半分……不僅你我,連帶齊國都得萬劫不複、永不超生。”
  
  我想起夏惠遞給無顏這些卷帛時說的話,不由得懷疑:“他真的願割舍南梁另半壁江山?”
  
  無顏勾唇,似笑非笑:“現在的梁國他根本就吞不下,送與不送,對夏意義何存?於他重要的是,他要的利益可以通過另外的途徑來獲取,如果我接受,如果我能順利壓下民怨安穩南梁,對他來說何嚐無益?而我若真的可以掌控好南梁……”言至此,他眸色一深,墨瞳宛若無底沉淪的迷洞,“那齊國國力可迅速成為天下之首。”
  
  我望著他良久,突地輕輕一笑,道:“無顏,到了那個時候,天下和我,你要哪樣?”
  
  他一怔,遲疑。
  
  我咬了唇,心中因他這一遲疑而頓時寒下。之前你謀天下為齊,不過是身不由己陪諸侯劃局而事,如今呢?往後呢?權力對於男人而言,是至高的追求和永無法放棄的誘惑,那個睥睨天下的孤寡位子,你縱使不說,縱使不願承認,可在你的心底,卻也有著一絲絲的期望和奢念吧?
  
  “我……”他垂下眸來,看著我的眼睛,目光閃爍一下,視線終是避開了。
  
  我冷冷笑出聲,隨後卻又忍不住抱住了他,輕聲道:“如果你要天下,我也不會怪你。我會陪你一起奪,隻是……天下之後,權欲往往會讓人迷失,到時候,不僅是你,連我也逃不過吧?到時候,你還記得我是你的丫頭麽?到時候,你的身邊,還隻要我一人相陪麽?”
  
  到時候,那句“縱若天下傾歌,亦不及你我攜手”的誓言又算什麽呢?
  
  我不知道。
  
  正當我心涼得徹底時,他卻又俯麵下來吻住我。
  
  “我要你。”他低低道,聲音宛若斷了的絲弦,啞啞的,沉沉的,華美仍在,音韻不存。
  
  我搖頭,捧起他的臉,眨眨眼睛,笑道:“豫侯,你該說——我,自當要天下。”
  
  他擰緊了眉毛,不敢置信地瞅著我。
  
  “知道夏惠為什麽敢把南梁整個交給你麽?知道為什麽他們要用我身上的毒來刺激引誘你麽?”我口中幽幽道,手指滑過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唇,“因為你太過重情,他們算準了齊國縱使強大也不會長久。如果到時你真的要帶我離去,而那時梁國民心已安,他們要奪,也可先謀東齊。無顏,若是天下和我之間,你一旦心存堅定隻為天下不為我的話,便無懈可擊,無人再能利用你一分一毫了。晉穆,夏惠,伯繚……都不能,都不能。你智慧過人,善謀善戰,隻要心狠,忘記我,拋卻我,到那時候,天下注定逃不出你的手心的。”
  
  他聽著直愣,而後抱住我的腦袋使命搖晃,緊張萬分:“丫頭,誰把這些塞入你腦子的,都給我忘掉!”
  
  “不是你麽?”我好笑,伸手捏捏他的鼻子,挑逗地,“我這樣,你不喜歡了?”
  
  他抿唇,目色寒得嚇人,執拗:“不喜歡!”
  
  我彎唇,揚眉笑笑,放開他的臉,淡淡道:“不喜歡,那就放手吧。”
  
  他的十指纏上我的指間,言詞清晰堅定:“你死你活,休想叫我放手。”
  
  我點點頭,一笑無謂:“我是活不久了。所以,你趁早放手,還能好好地去爭你的天下。”
  
  他默然凝望著我,許久,許久,當我的堅持在他眼前快要崩潰一線時,他挑眉笑了,神情得意的、霸道的、也是危險的,話語冰涼而又刻骨,冷冷響在我的耳邊:“你若要上天,我絕不入地;但我若要入地,你便絕不能去天上獨享那瑤台瓊闕。你死,我不活。但我若要活,天下誰人也休想叫你死。”
  
  我看著他,心顫不能言。眼前那雙眼眸漂亮依舊,隻是裏麵的神采不再風流不羈,而是另一種絕然不同的深沉黑暗,讓我看得害怕,仿佛這一輩子,我注定著會陷在那樣的眼神下永不得翻身了。
  
  “不許哭。”他皺起眉毛,看著我的臉。
  
  我慌忙搖頭:“沒哭……”
  
  “不許哭,”他堅定地重複,而後又一聲歎息,似是無奈地低下頭來吻住我的臉,吮吸著那在夜風下逐漸冰涼的濕潤,柔聲道,“我方才那是氣話,別傷心……我喜歡丫頭,無論你怎樣我都喜歡。我若不喜歡你,還能喜歡誰?”
  
  我低聲,辯解:“我不是為了這個落淚。”
  
  他抬起頭來,饒有趣味地盯著我,捉狹地:“不是說沒哭麽?”
  
  “你!”
  
  他望著我,笑:“怎麽?”
  
  我語塞,推開他起身,狼狽地擦擦眼睛,敗陣而逃。
  

放任闊達
  
  夜深。裏閣燭台高照,繡緯低垂,清月星輝穿透半開的窗扇照入閣中來,薄薄一層銀紗,朦朧罩上帷帳。
  
  時已亥時,無顏卻還斜身靠在長塌邊看著帛卷奏折,我即使躺著也睡不著,便拿起一卷書簡懶懶翻開在一旁陪著他。偶有江風吹進,衾錦絲薄,濕寒之氣直撲襲人,凍得人肌膚漸生涼意。
  
  忍不住一個寒噤後,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正擱下書簡欲起身去關窗時,背後卻有一個溫暖的胸膛依偎上來,手臂一勾,將我緊緊納入了他的懷中。
  
  “冷?”無顏盯著手裏的帛書目不斜視,嘴裏輕輕問著,仿佛並不在意。寬大的睡袍散開來,半裹著我的身子貼近他,勾在腰間的手臂不知何時移到我的發間,微微用力,按著我的臉頰枕在他的肩上。我垂眸,觸目望去盡見那明紫華衣上深深淺淺的瑞枝紋案。
  
  我側眸瞅了瞅他正看的那份帛書,瞧了幾眼後不禁奇道:“晉國的密報?姑姑懷孕了?”
  
  頭頂上方那人聞言低低一笑,卷起帛書扔去一旁後,拿手摸摸我的腦袋,責道:“姑姑懷孕了是好事。怎地丫頭口氣如此奇怪?”
  
  我抬眸望了他一會,蹙了蹙眉,回憶著:“記得幾年前姑姑大病之後有特使來金城報王叔,說姑姑病後落下病根,以後都不能再生養孩子了。你忘記了?”
  
  無顏微微一勾唇,不語,鳳眸一凝看著我的眼睛,眉宇間流露出幾絲神秘詭異的笑意。
  
  我想了想,念及今日傍晚晉穆離去後他和夏惠的古怪笑容不由得恍然大悟,揚臉,伸手點著他的胸口,問道:“這事和你有關,對不對?”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裏嗔責,似是哭笑不得:“姑姑懷孕怎地會和我有關?丫頭休要胡說,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
  
  我思了一下,點點頭,認真推算:“這麽說是和夏惠有關了?”
  
  無顏忍不住直皺眉,神色頹唐苦惱,口中連連歎氣:“丫頭的話總惹人遐思。姑姑懷孕自然隻和晉王有關,怎地會和別人有關?別瞎猜了。”
  
  說了半日原來他竟在糾結著我話裏歧義,難怪他和夏惠神色那般古怪,可見是這緣由!明白後我禁不住臉上發燒,又羞又氣,忙握拳狠狠捶了他幾下。他也不躲,一反往常的風流不羈,隻看著我笑得溫和優雅,看起來是留足了麵子給我。
  
  眼見他隻發笑卻不出聲,而我捶了幾下後又覺心疼,隻得隨手胡亂揉揉他的胸口,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往下說:“我……我是說……她的病,怎地就好了?夏國不是號稱靈丹妙藥多,是不是和夏惠有關?”
  
  無顏微笑,提醒我:“還記得楓三去安城一事麽?”
  
  “你的意思是楓子蘭治愈了姑姑?難道這才是他那一次去晉國的真正目的?”我凝神沉思,喃喃,“既如此,你們卻還連手除去了姑姑的孩子太子望?”一方為她治愈不孕,一方又殺她孩兒,一果一報,莫名得當真讓人費思。
  
  “不除太子望晉穆心不安,姑姑也不會心死。她心不死,晉國便不可能亂。太子望生無實權,性情迂腐得幾近庸人,貪小利而無大圖,這樣的人留著對晉國無甚好處,活著還不如死去。晉穆年幼逃大難……至於以後的難……”言至此,無顏輕輕一笑,目色瞬間暗沉如深淵,“連城璧不過是幌子,楓三與晉穆謀太子望也是舉手之勞,他去安城真正要做的是為姑姑治病。現在姑姑再次懷孕,想必她也該吸取教訓,知道如何為如今這個孩兒一步步地綢繆劃策,不再重蹈太子望的覆轍便是明智。”
  
  明智?真難為你和夏國一步步為晉國“謀算”著,我失笑,揚眸看他:“那夏惠說和你有關又指什麽?”
  
  “哦,”他淡淡一應,橫眸,鳳眸裏鋒芒淺淺縈回,燈火映照著他長長的睫毛落下疏疏陰影,一道一道,沉入眼底,襯得那目色裏那陡然現出的幽暗更加模糊不清,“我不過給姑姑提供了一些可用可信的名冊而已。”
  
  “你是說潛在晉國朝廷的密探?”
  
  無顏笑而不語。
  
  他雖不說我卻也了然,如此之舉不過是為了利用姑姑之手來架空晉穆在晉國的權力和地位。隻不過言及晉穆和姑姑,似乎還有人總在被遺忘的角落未曾提及——
  
  我歎息一聲,放不下心,問他:“你不是說襄公心機極深?他能放任姑姑亂朝,能任自己的兒子被製肘奪權?到時會不會連累那些密探,白白損兵賠將?”
  
  無顏勾眸,風流倜儻笑顏刹那妖惑媚人:“本公子豈會做那等蠢事?放心,我給姑姑的,不過是些小卒,真正的禍害豈能這麽早就浮出水麵給襄公和晉穆抓個正著,總要慢慢地鬥,才有意思。”
  
  “那晉穆這次離去是——”
  
  “做戲麽,自然全套才精彩。你單單一人的戲怎能有趣,總要他也來陪陪你,那才好玩。”言罷,他想想,鳳眸輕睨,又笑道:“再說這次的戲是夏謀為主,他想挑戰強晉,我不過隨手推了一把而已。晉朝深不可測,夏國智囊甚多,所以這次兩虎相鬥,是福是禍,賠損大了的,總不會是我。”
  
  我低下頭,伏在他胸前,沉吟不語。
  
  他伸手撫摸著我的臉,默了一會,忽道:“不許你去想他。”
  
  “沒想。”敷衍。
  
  “當真?”他抬手輕輕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盯著我的眼睛,看清了之後方笑,命令道,“以後也不許想。”
  
  這麽霸道!
  
  我蹙眉,也不知他在忌諱什麽,於是懶得理他。正要翻身睡下時,窗扇陡然咯吱作響,江上大風起,繡緯飄開,勁風急卷帷紗,船倏然搖晃起來,燭台將傾,光影飛亂,潮浪拍打船壁,水花聲簌簌不絕。
  
  我愣了一下,隨後伸了胳膊緊緊抱住身旁的人,擔憂:“這船,不會就這麽翻了吧?”
  
  無顏失笑,見我不滿抬頭後,他抿抿唇,神色認真,口吻卻還是漫不經心:“翻了便翻了吧,有我陪你,怕甚麽?”
  
  我想想也對,心一鬆,便自轉身去一旁安穩睡覺,任自己身在的船在江浪中飄搖起伏、危危搖晃。
  
  燭光忽暗,身旁那人也躺了下來,拉了拉蓋在身上的錦被,勾手將我摟入懷中。
  
  一睡沉沉。
  
  睡夢中恍惚聽到遠方傳來了刀劍相鬥時器具鏗然作響的聲音,隻是一會,空中又聞得幾下短促明亮的短笛鳴嘯,不消片刻那搏鬥聲音止歇下去,而後萬物俱寂,潮浪聲也停了下來,耳邊一陣靜籟。
  
  迷朦中,我似乎聽到無顏低聲一笑,輕輕道了句:“果然。西戎……英蒙子……”

  翌日卯時,侍衛行舟至武陵。
  
  我早早醒來,梳洗過後恰聽得樊天重重的咳嗽聲在艙外響起,於是轉眸看了看艙裏錯金銀麒麟紋的銅漏壺,眼見無顏昨日吩咐時辰已到,便伸手去將他搖醒。
  
  彼時天幕仍暗,正是破曉前夜色濃到極致的時候,星輝散去,江邊霧氣彌漫,高高低低的蘆葦湮沒在迷蒙的水氣下,燈火一照,森森陰陰的密影間直透著股迫人的寒氣。幾隻歇在荊棘水草下的白鷺聞水槳聲響撲哧驚飛,啾啾鳴叫瞬時劃破晨間清靜。
  
  無顏換過衣袍,坐在書案旁批著昨夜看好的幾個奏折時,我攏指幫他束起高髻,戴上華貴溢彩的金色發冠。
  
  “你來武陵是找英蒙子的,不是來看日出的,對嗎?”我輕聲問。
  
  他似奇了一下,手下筆跡略一停留又揮灑繼續,口中笑道:“丫頭怎麽知道的?”
  
  我不答,轉身倒了兩杯茶,看著他,又道:“昨夜拜訪鳳君山莊的是西戎族人吧,曾聞英蒙子娶了他們一族老族長的女兒,不知是也不是?”
  
  無顏放下筆,看著我笑:“丫頭昨夜沒睡著,聽到那邊的動靜了?”
  
  我點點頭,抿了一口茶,道:“也聽到你說的話了。伯繚招惹西戎的人也是要引英蒙子出山對不對?隻是你作甚麽要找英蒙子?”
  
  無顏卷起批好的奏折,揉揉眉毛,神色微顯疲憊:“無翌該有個老師來教。英蒙子賢達在外,博識在內,更兼多智多謀以為天下之聖。隻有這般人來教無翌,才擔得起一國君王之遠途。”
  
  “據聞英蒙子桀驁疏狂,不屑名利,不喜權貴,你能請得動他?”
  
  無顏微微勾唇,一笑,眸色清朗如秋瀾:“我請不動,自有人請得動。”
  
  我好奇,忙問:“是誰?”
  
  無顏略抬顎,看向守在窗外那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淡淡一笑,道:“白朗。說起來他祖父白乾真是奇人,不僅與息朝伯繚等故交,還對英蒙子有相救和成人之美的恩遇。若白氏後人開口,自然能勸服英蒙子出山。”
  
  我皺皺眉,還是擔心:“英蒙子本事是高,但好像從不收徒。”
  
  “誰說的?”無顏打斷我,瞥眸,目間光華淺淺流動,“單我所知,英蒙子就已有兩個徒弟。”
  
  我看著他,不解。
  
  無顏忽而伸手自案前拿起兩卷帛書,道:“若非你給我看楚桓的竹簡我也不知其中內裏。楚桓原是和英蒙子同門師學,二十五年前,天下有一文一武名揚四海。文者英蒙子,玄學精義,文滔深晦,智可經國,謀可興邦;武者英桓子,劍客天涯,仗義行俠,驚浪十三式絕豔江湖,自從二十年前突然失蹤後,至今人們仍對其念念不忘。”
  
  “英桓子?”我喃喃,念叨,“你怎麽看出來楚桓就是英桓子的?”
  
  “你道我一生武功是誰教的?”無顏側眸,問了一句,見我茫然搖頭後,便歎了口氣,飲了口茶,淡淡道,“自十五年前每至深秋便有神秘黑衣人來金城教我武功,我心裏雖覺他蒙麵奇怪,但因年少貪迷武藝便依他所言緘口不對外人說。他教我掌法拳法,也教刀劍利器的招式。所謂劍招他從不說名字,但那卻是驚浪十三式。這劍法我生平僅用過一次,那時白乾未死,父王讓息朝教我文事策論,讓白乾教我戰事謀略,我平日閑聊時也和白乾切磋交手,一日不小心使出一招劍法,他卻陡然變了臉色,認出了那劍法由來,竟是失傳甚久的驚浪十三式。
  
  知曉那劍法的厲害後,從此我便不再用驚浪劍式,而在鍾城之戰那夜,自亂軍當中救走衝羽時,聶荊使用的恰好便是這十三式其中一式。那時離得遠,他使刀,招式雖有變換我卻還是認得出來。那一刻,教我的神秘人是誰便不由去猜了,除楚桓外不做他人想。
  
  而你給我的這兩卷書簡,裏麵包含東西甚多,不僅陰謀起夏,還有奇門遁甲、玄學之道,甚至幾句劍訣,常人看了不一定能懂,可我一看便知,昔日被楚桓逼著謹記於胸的東西這輩子怕也忘不了。英桓子,英桓子……”言至此,他念著這個名字,神色一瞬恍惚,然瞥眸揚眉時,風采刹那又如常瀟灑,“英桓子,自然是楚桓非王族身份的化名。”
  
  我聽罷默了半日,而後方歎息著,讚他:“你真聰明。”
  
  他挑眉,毫不客氣地應承下:“當然。”
  
  我聞言欣賞之色迅疾自臉上掩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後,沒好氣地問:“那英蒙子的徒弟呢?你說有兩個,其一我猜到了,是伏君對不對?還有一個呢?”
  
  他望著我,勾唇笑了笑,不說。
  
  我凝神想了想,看著他手裏的卷書,思及當初交我竹卷的那人……腦中念光忽閃,我驚得站起身,遲疑:“難道是晉穆?”
  
  無顏扔了帛書,身子一斜靠向椅背,盯著我,似笑非笑,嗓音涼涼:“你一碰到他的事,就變得聰明很多。”
  
  我學著他挑眉,也毫不客氣地應下,存心氣他:“當然。”
  
  公子發怒,俊麵微寒,瞪了瞪眼,正待說什麽時,我卻柔柔一笑依偎過去,抱住他的脖子,搖晃:“請問侯爺要何時出發呢?聽聞英蒙子有辰時登山的習慣,你再不出發,就來不及遇見神人了。”
  
  他被堵住口,垂眸看著我,目色一瞬似略微柔了下來,神色間有點啼笑皆非,口吻卻還是惡劣得很:“那就不去了。勞心!”
  
  我聞言點頭,起身拉拉裙擺,道:“夫君既累了,那我去。代你走一趟如何?”
  
  “不要,”他冷了一會臉,隨後終是忍不住笑開,拉住我的胳膊狠狠用力,重新抱我入懷深深吻下,糾纏一會後,方戲謔道,“英蒙子家有妒婦,生平最忌女子美色,你一去嚇走了他,世間之大,我可再找不出第二人來做無翌的老師。”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思緒一轉不禁奇怪:“其實你也可以親自教無翌的啊?為什麽不教他?”
  
  無顏眸光微動,神色淡漠平靜地讓人猜不出其所想,他望著我,沉吟許久後方輕輕笑道:“我隻教丫頭一個便夠了。”言罷他鬆手放開我,起身整了整衣袍,隨手拿過一旁懸掛著的鬥篷,係好,轉身走出艙閣,口中囑咐道:“丫頭乖乖地留在船上等我,我去去便回。”
  
  我隻顧想著他放開我時那眸底倏然飄過的銳利寒芒,心思一顫,也忘記答話。待回神時,他已不再,撩起窗紗,隻看得他與白朗在那蘆葦小道間越走越遠的身影。
  
  天邊蒙蒙發亮,晨曦初現,耀開了江上迷霧。

  近晚無顏也未回。我靠在窗前看著書簡,時不時抬頭望向岸邊,直等到落霞漸隱、月起寒鴉啼時,山間方走出一個青衣垂髫的小童。
  
  那青衣小童和樊天對答幾句後,不留神揚了臉望向我這邊,目光相交的刹那那張小臉倏地蒼白無色,小童神色一凜,匆匆對樊天說了幾句話後趕緊垂下頭轉身便跑。
  
  小孩子跑得太急,一不小心還摔了一跤。
  
  我看著正奇怪時,樊天已飛身靠近窗邊,稟道:“方才英蒙子先生著小童來告,說和侯爺相談甚歡,要留他用膳。侯爺也帶信說讓公主先行用膳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點點頭,伸手指著那飛奔似逃的小童詫異:“那小孩怎麽了?好似被我嚇到了?”
  
  樊天回眸看了看,認真沉思片刻後,眸色一動,望著我若有所悟:“公主,你今日……穿著女裝。”
  
  我放下手裏的竹簡,看看自己的衣裳,想起無顏早晨那句“英蒙子家有妒婦,生平最忌女子美色”的話後,忍不住啞然失笑,抬手落下窗紗,把夜色和樊天一起隔在了船艙外。
  
  果然,還是男兒打扮省事,看起來無顏事已談妥,千萬不要因為我再憑空生出一些波折才好。
  
  好在事如所願。
  
  深夜無顏回來時,我正伏案幫他整理著今日送遞船上的奏折和密報。許是夜路行久了,他的臉被風吹得有些發紅,衣袍濕寒,沾滿了江邊蘆葦葉上的露水。一入艙也不顧解去鬥篷被抱住我磨蹭,低聲在耳邊問我:“怎地還不睡?”
  
  他一開口便有濃濃的酒氣自脖頸邊散開,我擰了眉,側眸瞅著他,不悅:“你喝酒了?”
  
  無顏一笑點頭,酒後笑顏愈發魅惑迷人:“還喝了很多。原以為名動天下的英蒙子是翩翩仙人,今日一見卻料不到他原是個酒仙!拉人喝起酒來不醉不罷休,瘋癲至狂,真不知道伏君和晉穆以前是怎麽伺候他們這個師父的。”
  
  我微微一笑,晃晃手中的玉筆,揣測:“說不定那兩人也是小酒鬼。”
  
  “小酒鬼?天下敢如此呼桃花公子和穆侯的唯你夷光一人爾!”無顏大笑,言詞放誕可見醉意不淺。平白被他嬉鬧了一陣,而後我狠心,終是將那醉意醺醺的人推進裏閣沐浴去了。
  
  半個時辰後他回來,一襲單薄的明紫睡袍隨意裹在身上,銀發濕濕低垂,露在衣襟外的肌膚微微泛紅,似是酒意還未褪去。
  
  可是一望他明澈朗朗的眼眸卻又覺得他神思已清明,我好笑地看著他,直到那張俊臉被我盯著有幾絲難得的不自在了,我這才輕輕一咳嗽,移開目光,道:“今日送來的奏折我都幫你看過了,幾份重要的放在右側,有待豫侯批下。”
  
  他沉默了一會,走來隨手翻了翻,而後拉我起身,道:“你先去睡。我看完這些奏折就來。”
  
  我看看他,給他倒了杯醒酒的涼茶,輕聲道:“我不困,我陪你。”
  
  他坐下去,先是狠狠揉了一下額角,隨即挑筆蘸墨,劍眉一挑,臉色冷淡,言詞微微有些不耐煩:“說了你先去睡!”
  
  我怔然,望了他一會,低聲說了一句“那好”,正待轉身要走時,他卻又拉住我。我側首,垂眸望著他今夜不太尋常的神色,心中雖疑卻又不知何所疑。
  
  “對不起。”他抱住我坐在他身上,頭低下來,臉上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苦惱和懊悔。
  
  我伸手捋過垂在他胸前濕濕的銀發,問:“你怎麽了?英蒙子不答應你的請求?”
  
  “不是,他答應了。”他搖搖頭,說話時,酒氣依然淡淡飄浮在我與他的鼻息間。我抬手摸了摸不知何故他要閉起來的眼睛,輕輕吻了吻他的唇,柔聲道:“累了麽?我們先休息可好?”
  
  他卻不動,隻越來越緊地抱住我,臉埋在我的頸邊,囈語般模糊道:“夷光,若有一日我說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話,不是我心裏所想。你要記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記住了。”
  
  一句話讓我莫名,我愣住,揉撫著他後背的手停下來,指尖冰涼。一如心中此刻的溫度。
  
  他今夜是真的醉了,而所謂醉後吐真言,他現在和我說的,是醉話,也是真話。
  
  耳畔他在輕輕歎息,隨後那雙手臂便猛地搖晃起我來,不住地問:“記住了?記住了?”
  
  我忍住心酸,告訴他:“嗯,記住了。”
  
  他的手掌極盡溫柔地撫摸在我的背上,上下摩娑著,緩緩,輕輕,好似要通過這般的動作來讓我心安。“抱緊我。”他在命令,口吻強硬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
  
  我繞了胳膊,聽話地抱住他,臉龐靠在他衣襟前,貪戀般聞著他身上那股濃鬱入鼻的琥珀香氣,而後嘴角忍不住一彎,輕輕地在他懷中笑開。
  
  此刻還能這般相伴,真的不賴。
  
  倏而他的手又移到我的發間,按著我的臉頰緊緊貼上了他的胸膛。傾耳,正聽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響得有力而又堅定。
  
  他沒再說話。
  
  而我也逐漸心安。
  
  那一夜,他醉了,我醒著,我們便這般抱著坐了整整一夜。我在他懷裏笑了一會,又好像也哭了一會,而後便不哭又不笑,神思麻木著,不知想著什麽。他似乎悄悄歎息了幾聲,隻知道手臂用力不斷將我嵌入他的身體裏,而後便眯著眼,鼻息漸漸沉穩下來,睡著了。
  
  果然第二日當他醒來時,便滿臉痛苦地伸手揉著額角,狠狠揉了又揉,思了再思,結果還是一臉詫異地問我:“怎地我們在這裏睡了一夜?”
  
  我呆呆望著他,無話可說。昨夜他還能記得抱住我喊夷光,真乃萬幸。
  
  思緒一飄,我又不禁冷笑。
  
  好個英蒙子,開山便送我如此大禮,當真神人!

  前夜酒醉的話他大概是真的忘了,我也不再提及,隻言笑如常,當作無事發生般與他遍遊雲夢澤。忙時陪他和白朗樊天商討朝事,閑暇時伴他賞月賞江景,而夜深無人、當他握著我的手緊緊擁抱時,我便趁機耍賴,一邊柔笑軟語地撒嬌,一邊不留痕跡地跟他傾心吐訴著那些平日難以啟齒的悄悄話。
  
  那兩日過得再平靜尋常不過,隻不過他肆意飛揚的瀟灑似乎受了點拘束,沉默寡言的時候居多,總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灼人而又熱烈,深沉而又專注,墨玉般的漂亮眼瞳耀著如同清月之輝的迷人光澤,直直盯著我的麵龐、我的眼睛,似要將我看入他的靈魂方肯罷休。
  
  每到這時我便開始逃避他的目光,垂首低眸,抑或側首閉眼,而他總會固執地扳過我的臉,挑起我的下巴,吻我的眼睛直到我不得不睜眼看著他。長久的凝望,兩人無聲,夜的漫長在這般的對視下總是經不起消耗,當他眼中那清淺如月輝的眸光漸漸炙熱轉為媚陽驕芒的狂烈時,他會不顧一切地吻我,會發了狂一般地要我,會揉撫我的身子仿佛要揉碎一般地抱著我。然後,一直不放手。
  
  雖不說出口,但我和他都明白,他從未忘記和夏惠的三日之約,而我也從未忘記他心裏的苦和自己身上的毒。
  
  歡笑晏晏,壓著淚和疼,是那樣地不容易。可隻要依靠著他的胸膛時,心裏又突然覺得這些折磨根本算不了什麽。
  
  天下誰人無愁?誰人無憂?身處其位,必承其責。在我和他最初握住彼此的手時,就該料到前途的艱難和今日的苦果。
  
  所以不恨。
  
  所以不怨。
  
  愛都如此累,更何妨其他不相幹的情感?

  兩天後。
  
  日斜西山,暮輝垂江。
  
  再回鳳君山莊時,那一夜陡然出現在雲夢澤的數百舟舸皆不見,鐵鎖撤去,煙波照霞,水天一色間白鶩輕飛。江麵上偶然來往穿梭著幾隻尋常小舟,舟上漁夫邊劃著槳邊高聲喝唱,古銅色的麵龐映在落日夕陽下,別見意興高昂。
  
  無顏下船去島上見夏惠,我獨自留在艙中,懶懶地倚著艙壁看斜陽。江風輕輕寒寒,吹拂簾紗,吹亂了我的發,落霞的嫣然刺得我眼痛,我半眯了眯眼,未過多久,便趴在窗欞上昏昏睡去。
  
  睡夢裏,隻聽得江上漁夫那高亢起伏、渾厚響亮的歌聲,正一點一點地,飄入我耳中:
  
  綠蓑兮青笠,江海吾宅。
  披霜兮衝雪,搖渡紅塵。
  短棹兮舟輕,孤鴻明滅。
  橫笛兮沽酒,風雨長醉。
  風定兮帆歸,何人相識?
  南北兮東西,一任浮生……
  
  放任胸懷,闊達天下,原來是這般平凡人心中的淡泊心境。迷迷糊糊中,縱使夢裏我也不由得發笑,謀權逐利,蒼生天下,看似站在高處王權在握、睥睨無忌,誰知我們竟這般可憐到強加千萬黎民的命運於借口,鐵馬問鼎,刀劍成影,風雨飄搖下直至自由變成桎梏,諸人卻也甘願沉迷其中而不自知。
  
  可憐亦可悲,所求孤寡淩駕於千仞之絕壁上,長歎餘生也不嫌過。
  
  無顏回船時,我剛自夢裏哭醒。瞥眸看見那白袍閃入艙閣時,我忙掩袖遮住了臉,匆匆抹幹淚水後,便抬眼看著他,才開口要問話時,他卻先皺起眉,盯著我的臉,手指伸來抹去頰邊一點濕潤,眸色倏然暗沉擔憂:“怎麽了?”
  
  所有要說的話都被堵在口中,我愣愣望著他,半響轉過腦袋看窗外。江上晚煙起,碧水凝寒。
  
  他淡淡歎了口氣,坐在我身邊輕輕擁住了我。
  
  我側過身子,問他:“你和他……說定了嗎?”
  
  “嗯。”
  
  “今日連夜回金城?”
  
  “好。”
  
  而後艙內沉默,兩人對望半響,無話。

  回到金城時已是十日後的午後,將近五月,氣溫越來越高。自泗水之畔縱馬回宮廷,柳蔭鬱鬱,槐香陣陣,柘山古道上我與無顏駿馬相較,一路疾馳追風雖暢快淋漓,卻也累得我一身的汗。入宮時聽聞楚國有使前來,無顏去前朝辦事,我自回疏月殿,沐浴後,便讓爰姑找來秦不思問話。
  
  殿外桑榆樹上偶爾傳來幾聲蟬鳴,不是盛夏,鳴叫清幽,倒也不覺得有多煩人。
  
  秦不思來疏月殿時命人抱來一個錦盒,遞放在我麵前的桌上,打開,裏麵疊放著一銀亮純色、但映著日光又淺淺湛出幾許怪異豔媚紅芒的錦紗衣料。
  
  我蹙眉,看他,不解其意:“總管這是?”
  
  秦不思一笑,拈著蘭花指點向錦盒:“這是絳月紗,觸之清涼如水,著之輕薄如紗。銀色是公主所愛,此衣料日光下湛紅芒,月光下湛寒芒,美得無與倫比。天下之大也僅這一匹,先王生前以為異寶,本待公主出嫁之日做嫁衣的,後來先王臨逝時,又囑咐奴說,將此衣作公主十九歲生辰的禮物。”
  
  爰姑伸手摸了摸,歎道:“果然絲滑清涼,公主生辰在炎夏,宴上穿正好。”
  
  “正是,”秦不思接話,問我,“不知公主要做什麽樣式的衣裳?奴好預備著命宮裏衣人做。”
  
  本做嫁衣的絳月紗?我聞言心中酸澀,不由得皺眉,悄悄歎了口氣,蓋上錦盒,淡淡道:“生辰還早,先不急。而且……”而且就說我現在這身份,如何過得公主的生辰宴?
  
  秦不思和爰姑對望了一眼,爰姑垂首收起錦盒,言道:“那公主要用這衣料時,我再通知秦總管。”
  
  秦不思無奈點頭:“也好。”音落他目光一動,又抬眸看我,問道:“公主找奴來所為何事?”
  
  我飲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問:“總管統馭後宮,可知有宮女名藥兒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蒼老的麵龐上皺紋橫深,一笑一思都讓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閃動的眸光我卻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動,陡然間覺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簡單。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頭有人報過,那小宮女本一直關在後宮廢棄的茭殿,鐵鏈鎖著,待遇生不如死。隻是三日前有禁衛軍帶著豫侯的親筆書函將此女提出,說是要另擇別處關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別處?哪裏?”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過……遺憾沒找出。”
  
  夏日的風飄入殿裏,吹上我洗過未幹的發,涼涼的感覺自頭頂直竄而下,猛觸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胸口的憋悶煩躁,隻冷了聲繼續問秦不思:“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麽動靜?比如來了什麽貴客,或者,一些不該來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國使臣外,奴未曾聽聞。”
  
  我負手站著,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緊繃欲斷的心弦。
  
  爰姑自身後拿幹淨的錦帕細細擦著我的濕發,柔聲勸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剛回宮管那麽多事作什麽呢?好好歇一陣子,國家大事交給公子處理就好了,別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給他……都交給他……”我茫然一笑,接過爰姑手裏的錦帕,搖了搖頭,自走去了裏殿,留下滿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臉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無顏將要做什麽,我想我都猜得到。隻是他已經做了什麽,我卻迷惑不知所尋。

  夜晚,人靜。
  
  至子時無顏也未歸。寢殿裏唯亮著一盞燈,孤影斜斜,昏黃的光線射入眼底時,不見朦朧,隻見蕭索。殿外樹蔭瀟瀟,風吹葉動,沙沙輕聲伴著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覺涼爽。
  
  我一晚心不定,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倒了兩杯青梅茶,找來爰姑,磨著她跟我講上輩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卻,仿佛早已預知的從容淡定,隻凝望著桌上擺放的連城璧,纖長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漸沉,麵色靜謐,一句一句,慢慢幽聲向我道來她們那輩年少輕狂的精彩和意氣風發後的磨難與別離。
  
  白馬玉攆,金鞭絡繹,亂世沉浮下公主王孫們的身世糾葛、愛恨糾纏,劍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輕時他們的驕狂飛揚,不屑君臣之天階,不忌大亂於天下,兄弟情義,聚散浮華,上一輩的敢言敢笑、敢做敢當遠比我們這代來得瀟灑生動、任性自如。隻可惜命運卻總是如出一撤,一戰烽火燎中原,所謂背負國恩、難斷凡塵,一段段如夢姻緣在奪權陰謀下盡散水中,落花凋零、隨風飄逝的絢爛年華背後,原來即便是英雄也有淚滿濕襟的苦楚和傷痛……
  
  爰姑講到情深處時,我早已為他們的故事下的無奈和辛酸而傷心得淚流滿麵,她卻依然微笑著,眸色平淡溫柔,笑顏安靜且滄桑。
  
  她伸手為我抹淚,攬我入懷,如幼時般輕輕撫摸著我的背,柔聲道:“公主,眼淚和傷痛我們這輩已承受得夠多,爰姑所求不多,餘生唯願見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嚐盡了半世的苦痛也覺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懷裏默默無言,隻想著南下江陵的事,欲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訴起。
  
  正躊躇時,窗外忽地有陣細微的聲響,心中剛疑的刹那抬眼便見有抹寒芒陡然直飛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驚,忙旋身躲開,瞥眸看向窗外時,隻見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閃過,轉瞬消失不見。
  
  一縷若有若無的荷香隱隱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致小巧的飛刀斜插一卷絲帛嵌深深在那堅固厚實的楠木裏,力道之狠之準,直到此刻那刀片還在搖搖晃動,雪芒耀著燭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飛刀,臉色微疑:“這人內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還未打開那絲帛時趕緊將飛刀奪過來,囑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擔心,望著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衛封鎖宮中?來人怕意圖不善。”
  
  “不必,”我歎氣,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雖高也不至於驚動禁衛要鎖宮,她能入宮廷並不是仗著有來去無痕的輕動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應付得了。”
  
  爰姑並不笨,眸光一動,輕聲道:“公主知道是誰?”
  
  我側眸,麵色微寒,一聲不發。
  
  “那我守在外麵,公主有事隨時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氣,隻得低了低頭,歎了一聲,轉身退去寢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著手中的飛刀和那卷薄薄的帛書,想了再想,還是忍不住展開卷帛匆匆瞥過。
  
  縱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書,隻是卷上字跡落入眼中的一刹那,心底還是止不住地冰涼發疼。
  
  壓不下衝動和慌亂,我隨手拿起一件鬥篷,戴上帷帽,飄身潛入夜色下,朝一個方向飛馳而去。
  
  從不知公子無顏在城郊還有如此一座別院。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極盡清幽和雅致。別院裏彩燈盞盞,長廊繞不絕,格局不明。我隻知順著帛書上帶有的荷香一路尋去,行止一處不大的湖泊,因是初夏時分,隻見湖上荷葉碧展,垂落波麵,夜下風吹,荷香清氣四溢,飄及處幽涼陣陣。
  
  湖畔有小樓,明月當照,紗縵輕飄。
  
  假山後,我抬頭望著樓上窗口處那個修長高大的熟悉身影,一瞬連呼吸都要停止了。白袍幹淨明快,銀發隨意披散,風流絕美的容顏,宛若綻放在夜空下的妖媚芙蕖。
  
  我怔怔望著,突然覺得心在怯懦地顫抖,正害怕得想要狠心離去時,冷不防那小樓上傳來一聲柔柔的呼聲,語中帶笑,笑中含情:“無顏,你今日也累了,不早早歇著,發呆作甚麽?”
  
  清風朗月下,公子聞聲不動。
  
  隻是那漢玉束腰的地方多出一雙白紗垂袖,素手纏在他的胸前,而後有貌美如嬌豔牡丹的女子自他身後移至他身側,臉頰倚在他的手臂上,笑魘漂亮得動人心魄。
  
  “今夜還走嗎?”美人笑若春風。
  
  公子輕輕點頭,不語。
  
  “明日還來嗎?”美人仿佛一點也不生氣,笑語軟軟,依依如嫩柳初發。
  
  而我看著,聽著,隻覺寒氣刺骨,心涼如冰封。那再妖嬈的美麗此刻在我眼中也是毒瘴,炫目得刺眼,灼得我的心在狠狠地、狠狠地抽痛,痛得似快要滴血。
  
  可他還是點頭了,聲音悠遠如離弦之音:“來。”
  
  “方才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很是動人,明日還有故事麽?”
  
  “你要聽,便有。”
  
  “我若說要聽一輩子呢?”
  
  公子聞言終是笑了,轉眸,鳳目生輝:“那可不行,本侯還要做大事,不是專門給你講故事的人。”
  
  美人臉上笑意更深,揚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頸,柔聲笑道:“沒關係,你若沒空,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公子垂眸望著她片刻,勾唇一笑,點頭:“也好。”
  
  美人笑顏嫣然,突地抬起頭,在他的臉上輕輕吻著。
  
  公子淡笑不動。
  
  一陣風吹,吹得我的身子依著大石軟軟下滑,思緒凝滯,心不知所想,似是害怕和無助,又似是鑽心的酸痛難耐,種種情緒壓滿胸口,堵得我快要窒息,迫得我越退越遠,抱膝抱臂,整個人蜷縮躲在了大石陰影下,瑟瑟發抖。
  
  我不明白,夏惠和無顏協議不過剛達成,緣何遠在南梁郾都、本該被困在伯繚之手的明姬能如此快地現身金城?無顏無顏,我當真不知,你又瞞了我做過什麽?而當下這情景……縱使我心中再有準備,親眼所見卻還是這般難以忍受,若將來有一日,你真的要和她……
  
  我忍不住寒噤連連,半日思量,終是一人躲在暗處落淚不止,心揪心痛,心煩心憂,卻無人可訴,也不能訴。
  
  
  
去留徘徊
  
  拂曉回宮。那時天還未亮,一路宮燈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輕輕濕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際,日夜輪回,朝鼓嗡嗡,鳥雀離巢乍起,灰影道道如離箭之弦,紛紛衝往頭頂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蒼穹。
  
  一夜徘徊,一夜掙紮,迷失著,彷徨著,苦撐著。
  
  而後神遊在外,腦中空惘,步入疏月殿的刹那,說是失魂落魄也不為過。
  
  守在殿裏的爰姑上前為我摘去帷帽,解下鬥篷,語氣一反往常的平靜柔和,滿是著急無措的驚惶:“公主一夜去哪裏了?公子半夜回來後到處找你,急得都要瘋了。”
  
  我無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額,頭疼得厲害。
  
  爰姑沒奈何地歎息,抱著我按撫了一陣後,轉身倒了杯熱茶塞在我手中,軟聲勸慰:“不管出了什麽事,等公子上朝回來後,你們坐下來好好說說,可別再意氣用事這般折磨自己了。”
  
  我靜靜聽著,靜靜飲茶,想了半日,而後默默點了點頭。
  
  爰姑伸手撫摸著我的發,她的手很柔軟,她的動作很輕很慢,隻是這般平凡無常的舉止卻給我說不清的熟悉和溫暖,緩和著我凝僵呆滯的思緒,抵消著我心底的疼痛悲傷,漸漸地,讓我靠著她的懷抱,忍不住閉上眼睛,腦子沉沉入墜,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靜安謐。
  
  忽而聽她低聲念叨了一句:“公子?”
  
  濃鬱的琥珀香氣在鼻尖散開,我睜不開眼,隻知有人輕輕地將我橫抱而起,臉頰靠入他胸口的刹那,一切如常的貪戀和安心。
  
  腳步聲悄然響起時,我在他懷裏低低歎了口氣。那人身上的纏綿清幽的香氣依然滯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識的味道,吸入鼻中時,竟陡然有明豔如牡丹的笑魘在腦海裏徐徐浮現。
  
  於是當他把我放上軟塌的時候,我終是睜開了眼,看著頭頂上方那張俊美風流的麵龐,癡癡出神。
  
  他怔了怔,半彎著腰,手臂攬在我的腰間還未及撤去,臉靠近在我的眼前,麵色有些蒼白,微微皺起的眉間些許流露著幾絲疲倦和慌亂。
  
  對望半響,他俯下臉來,將冰涼的肌膚貼上了我的額角。
  
  “去哪裏了?我找了你一夜。”這聲音嘶啞得宛若斷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獨蒼涼,仿佛要遺世獨立,卻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帶著生怕一言將我激發逃離的害怕和緊張,聽得我的心頓時難受得狠狠揪作一團。
  
  他分明已猜到了,卻還是要問。
  
  我動了動唇邊,努力許久卻仍是吐不出一個字,於是隻能繼續沉默。
  
  柔軟炙熱的鼻息慢慢靠近下來,他要吻時,我卻側過臉生生避開,輕聲道:“不要碰我。”
  
  我想忘記,不想逃避,可惜腦子卻該死地記得那樣清楚,不久前,她吻過你。
  
  壓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過我的臉,鳳眸低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深廣幽暗,墨瞳裏宛若盛滿了還未褪卻的長空夜色,黑黑地,沉沉地,冰冰涼涼地,光華盡散。他的眼神頹望而又悲傷,卻又偏偏帶著致命的美麗和吸引,誘惑得人非得要與之一起沉淪、沉淪,繼而魂魄消散這茫然不見底的黑暗中,再不見影。
  
  “夷光,別走,別離開……”他低聲喊,嗓音沉痛,好似我已離他遠去再不回頭的絕望和孤苦,“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我是想過離開,我是想過不再見你。可是我終是又回來了,為了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瞬還是心軟,眼中霧氣頓起,朦朧中,我隻瞧見他痛苦的神情和愈來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製不住地撫摸上他的臉龐,輕輕地,劃過他的麵頰,淚水滾落不斷。
  
  “好……”我點頭,泣不成聲。
  
  他再一次吻下來,而我這次沒再逃。
  
  不知多久後,無顏伸手揉撫著我的發,口中低低道:“明日,我會讓無翌頒旨諭告天下你未死之事,公主的身份,也著即恢複。”
  
  她的條件之一?如此她才能放心?
  
  心不氣也不急,早已料到。兄妹的尷尬天下能有幾人有膽無視?我愣了一下,而後點頭:“好。”
  
  “還有一事……”他遲疑,停頓下來。
  
  我回眸,望著他。
  
  看清那眸子間的不舍和痛苦時,我心中一顫,倏然明白他所說之事指什麽。
  
  心中涼得徹底,寒得刺疼,一道道傷痕宛若撕開的痛楚,淋血不斷。我忍不住冷冷一笑,凝眸看他,輕輕道:“幾時?”
  
  “一月之後。”
  
  我沉默,瞅著他端詳半日,忽道:“好,好啊。恭喜二哥。”
  
  那雙盯著我的眼眸瞬間冰冷下去,無邊的黑夜被揉碎在裏麵,一片一片,盡是裂痕。
  
  這苦我陪你受。
  
  這疼我陪你忍。
  
  委屈我嚐,心酸我吞,絕不壞你的大事便是。
  
  隻是你欠我的,三年後你若不還……無顏,那時我會要你的命。
  
  他抱緊我,囑咐著:“婚禮你不要來。”
  
  我一笑不言。
  
  “那日,你一定不許來……”
  
  他反複命令,這般的在乎終是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望著他,問:“為什麽?”
  
  “那日……是你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他將臉埋在我的脖頸處,摟著我的胳膊不斷收縮收縮,箍得我全身都在痛。那一刻,我方明白,原來他的苦中還有恨,他的疼中還有仇,他承受的,原來比我多出那麽多。
  
  可是無顏,你可知那日無論我在哪裏,其實心中的難受都是一樣的。
  
  豫侯將娶南梁公主的消息傳揚天下後,四海輿 論喧嘩,雖難免有人些許眼紅微詞,但拍掌稱慶者湧之如潮,大有席卷天下人心的趨勢。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公子能征善戰是為英雄,厚德仁政是為良輔,如今更知其難能可貴的癡情不改、不計前嫌——滅南梁為齊,公而無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諸人唏噓感歎,更是對豫侯膜拜崇敬得無以複加。
  
  尤其是南梁舊民舊臣,聞訊驚而後呆,呆而後喜。齊軍已攻陷的城池在諸位南梁舊臣的協助管理下而民心漸穩。不僅如此,齊軍更是為梁驅逐“匪夏”在西半江山的控製,梁國百姓聞齊軍到來有如聞自家朝軍而至,夾道歡迎,喜不自勝。
  
  湑君說得沒錯,南梁民心能降不能殺,服軟不服強,如此婚禮盛事發生得恰是時候。南梁逐漸安穩下來,雖不時仍有極小數的舊民鬧複朝,但因王族男子皆死,桃花公子伏君雖活卻雲遊天外不知去向,女子中除明姬公主外皆俘虜為奴,是以複朝之說名不正言不順,強悍者占山為王,但也不過烏合之眾,難抵齊軍騎士驍勇,往往一戰即潰敗而散。逐次滅之後,南梁民心大定,未再有大亂,也未敢再有大亂。
  
  幾番折騰反複,來來回回不過是為了一個借口。
  
  朝代更換幾何,統治者怎樣變幻,對蒼生黎民而言實際上是遙遠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能安居樂業的家園。誰能給予,誰便是主宰他們的天神。
  
  如此一來,當今天下四國,論國土廣袤、子民之眾、財富之多以東齊為最,北晉獨強之勢眨眼已成過去。楚國藏而不露,夏國謀而不動,天下深水,短期難起風浪。
  
  豫侯統領齊國朝政,權傾天下炙手可熱。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國舊臣元老悉數趕往金城來道賀外,更有夏國國君惠公,楚國國君荊公親自來齊國觀禮道喜。晉國國內暗潮洶湧,襄公和晉穆皆未來,駙馬夜覽是為使臣,代表國君前來行禮祝賀。
  
  婚事喜宴,其樂融融。
   
  眼看天下人傾心喜悅,金城九陌街巷皆有紅錦鋪地,鮮花簇道,錦旗招展。宮廷裏外更是煥然一新,幾月之前因無蘇戰死和王叔病逝而纏滿宮簷欄杆的素色絲帛帷帳統統除去換上了鮮豔奪目的大紅綾綢。宮人皆著新裝,侍女換彩色的裙裾,內侍換暗紅的長袍。清歌坊歌舞日日興,絲竹繞耳,響徹宮廷,晝夜綿延不絕。
  
  疏月殿清冷寂寞,獨存在四處洋溢著歡言笑語的諾大宮廷中,仿佛死灰籠罩的了無生氣。
  
  前些日子有宮人拿了紅綢欲係上疏月殿的殿閣時,爰姑生平第一次發那麽大的火,揮掌過去震碎數匹紅紗,嚇得那幾個宮人麵色青白,收拾著滿地碎布慌慌逃走了。此後也再未敢來。
  
  我站在窗前冷冷瞧著,入眼雲煙,過眼雲煙。
  
  爰姑回頭看著我時,麵色一慟,我還未及流淚,她卻先哭得傷心斷腸,滿目不舍和憐惜。她痛得厲害,因為她今世祈願的最後一個奢望就被我和無顏如此這般給狠狠地捏碎了,留給她半世惆悵,半世不甘,半世難解的憂愁和辛酸。
  
  即使如此她也不離開我,她愛我愛無顏,怪得深,愛得更深。那日豫侯婚事的旨意頒布朝野時,無顏又受了她重重一掌。比之前一次楚桓要求她做的,這一次,她下手更狠更重更決絕。
  
  無顏生生承受著,未曾運半分功力抵抗。
  
  於是待爰姑的怨憤痛恨泄足了,卻還是要累得我費了整整兩日方治醒被她打昏重傷的無顏。
  
  深夜裏,剛剛蘇醒過來的無顏抱著我,虛弱著連連說著,說不怪,說放心。
  
  說,他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誰也奪不走。縱使此刻他不是我的夫,我不是他的妻,今生今世,往生往世,我和他,誰也逃不掉了。
  
  我咬唇,伏在他懷裏默默流淚,隻字未吐。
  
  那一掌之後,從此爰姑再未罵他,更沒有再打他。隻是常常一人發呆出神,容顏漸漸蒼老下去,柔和清麗的眉眼紋路驟然加深,鬢角白發更是日夜增多,任我如何拔也拔不盡。
  
  夏夜薄寒襲人,爰姑伴著我坐在梧桐樹下,輕輕笑著,告訴我:她呀,是真的老了。
  
  我一聲不吭,抱住她的肩,慢慢揉撫著,心比她更傷,卻無人能治愈。
  
  無顏醒後三日,明姬入宮住進長慶殿。從此無顏不再來,疏月殿唯剩下了我和爰姑兩人相依為伴。

  這日傍晚,烏雲壓頂,雷聲悶悶作響,蟲鳴蟬叫不絕入耳。因天色昏暗,殿裏的燈盞早早亮起,我和往日一般坐在書案前翻閱那些記載著上古之事的竹簡,摘抄紀要,專心致誌。
  
  爰姑在一旁幫我收拾著衣裳,靜靜地,耳中隻聽得絲綢錦緞窸窣細碎的摩擦輕響。
  
  倏而她“咦”了一聲,我抬了筆蘸墨落字,隨口道:“怎麽了?”
  
  “公主,你看這絳月紗……”爰姑抱著那個錦盒走過來,將絳月紗遞到我麵前。
  
  我抬眸望了一眼,愣了愣。這還是第一次在昏暗光線下見這紗料,入目隻瞧見銀色冰涼,帶著流水般瀲灩的光澤,寒芒幽幽,耀眼奪目,卻又清冷如霜。
  
  果真是漂亮到不可思議的寶物,難怪王叔要拿它做我的嫁衣。
  
  爰姑道:“如今暑熱難當,這紗料觸之清涼,不如我讓秦總管命人做了這衣裳,公主當夏穿正好。”
  
  我收回視線,繼續寫著我的摘要,淡淡道:“爰姑你做主。”
  
  “公主想要什麽樣式的宮裙?”
  
  我筆下一頓,凝眸看了眼案前擺放的連城璧,突發奇想:“就按玉璧裏母後身上那襲衣裙的樣式做,可好?”
  
  爰姑看了看,沉吟一下,道:“也好。”
  
  她轉身要走時,我不知怎地心思猛然一動,忙叫住她,欲開口卻又遲疑了半日,思了又思,方問道:“爰姑你會不會幽曇舞?”
  
  爰姑愣在那裏,不解:“公主問幽曇舞作甚麽?”
  
  我放下手中的筆,想想,還是黯然歎了口氣,揉揉眉:“我就問問。”言罷眼睛盯著案前燭火,腦中想著那日豪姬與我坐在疏月殿宮簷上說的話,心中頓時惘然落寞。
  
  爰姑望著我,默了一會,忽道:“幽曇舞我雖不會,但師父給過我那舞的心法和步法,公主若感興趣,可以一閱。隻是那舞步複雜得很,公主從未學過舞藝,怕是不能看懂。”
  
  我聞言卻來了興致,微微一笑,道:“你拿來看看,我隻是想知道那天下第一舞姿是何等模樣。”
  
  爰姑輕聲一應,捧著絳月紗離開了。
  
  “幽曇幽曇,非心神全備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斷腸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隻可惜……可惜曇花再美也是刹那光華。一舞之後,芳華盡逝。”
  
  “幽曇舞,我舞他笑,舞生風華,舞罷白發……白發……舞盡白發生啊……丫頭,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你可要學,可還要學?”
  
  豪姬刻骨幽涼的聲音冷冷浮出腦海,我怔然,而後閉眼搖晃著腦袋,拚命忘卻。
 
  窗外銀光忽閃。一道淩厲的閃電陡然劃開謐色天際,墨沉的雲霧間露出一抹森森白練,直瀉而下,迅疾漫揚開來。刹那後,雷聲隆隆欲震破天。
  
  雷霆萬鈞,滾滾襲上胸口,一聲一聲敲得我心中那股抑懣潮湧翻覆,隻覺喉中一甜,竟張口吐出血來。
  
  本能地伸手按向脈搏,我陡然色變,全身一僵,如墜冰窖的寒。
  
  這……這是什麽脈?!
  
  爰姑剛回寢殿來,見狀忙搖晃著幾近入化呆滯的我:“公主,你怎地吐血了?”
  
  我筋疲力盡,低聲道:“不妨。我身中數毒,吐點血算得什麽?”
  
  爰姑還要再說什麽時,秦不思卻急火火地奔來疏月殿,暗啞尖銳的嗓音因著急擔憂而更顯刺耳:“不好了,爰姑,公子和楚國君王在長慶殿動起手來了。說是切磋武功,但看那荊公的架勢,分明就是步步緊逼,非得要有個死活才肯罷休!”
  
  爰姑聽得跺腳落淚,痛心疾首地罵:“這兩個孽障!”
  
  秦不思在王叔逝時一直守在一旁,自是明白一切就裏,聞言隻是推她,急得滿頭大汗:“爰姑,如今也就你能勸住他們了。”
  
  爰姑立即轉身,隨著秦不思匆匆離去。
  
  我伸手按著額,腦中一片混亂,思緒還停留在剛剛那個脈象上,我……我……我竟然……
  
  我垂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扯了唇角涼涼笑出聲。喜怒哀樂到此時再也不得明朗,眼淚無聲落下,一滴一滴,滾下麵龐。
  
  三日後便是他的大婚……
  
  心中一狠,指尖死死地按向小腹,手背沾淚,手心冷汗。

  暮色抽離了最後一絲光亮,天空暗沉得近乎黑夜重壓,暴雨欲來,狂風大起,呼嘯聲中葉卷沙飛破空肆行。勁風鼓吹入窗,滿殿燭光劇烈飄搖。
  
  驟然,燈火一下皆熄滅。
  
  眼前一瞬漆黑不見影。我的心隨之倏然沉落,手下動作略一遲疑,拍向小腹的掌風頓住。
  
  耳邊雷鳴隆隆不斷,有閃電猙獰犀絕,忽消忽現的雪色鋒芒如利劍出鞘,一次次地劈開籠罩人間黑暗,將那抹本該一逝即離的光芒久久停留在案前的白玉壁上。
  
  美玉連城,中有佳人翩翩而立,笑顏宛若芙蓉盛放夜下,然璧中人目色淒婉泫紅,盯著我,匠人的鮮血在她眼中盡化作了溢血欲滴的悲傷和哀憫。
  
  “母後……”我呆了呆,呢喃一聲,冰涼顫微的手指自身上無力滑落。
  
  腹有生命,是我的,也是他的。
  
  此刻的生命雖虛弱微小到極致,卻是世間最珍貴的存在。譬如當初在母後腹中的我。
  
  孩子,我的孩子。無顏的孩子。
  
  心中竟突然間有了不舍和依戀,有了一絲細微的興奮,有了一點每個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該有的怯怕而又小小的激動。我咬了咬唇,努力地將自己已然僵硬無力的手掌再一次撫上了小腹,指尖輕輕地在那裏摩娑著、感覺著、心憐著。
  
  他若知道,他會放棄一切帶我走的。縱使南梁再亂,齊軍被困沼澤,家國不存,天下烽火再起,民不聊生;縱使豫侯之位不再,齊國之強瞬間瓦解;縱使他和那個孤寡天下的位子隻有幾步之近的距離……孩子的父親,那個智勇雙全為世人尊崇的神祗,那個至情至信與我傾心相戀的男人,我相信他到時一定會選擇拋卻到手的一切帶我走。
  
  哪怕辜負天下,哪怕違背王叔逝前的信諾,哪怕忍受著隻愛美人不顧江山的嘲笑和鄙夷,哪怕……他的身世浮露,處境堪危。
  
  我是如何地明白了解他,遠比他自己懂得的更多更深。
  
  但齊國不能再亂,國若不再,何談家為?而他前進的路如今是這般難得的平坦順利,若是無顏問鼎天下,蒼生是福,後世有幸,當他和英蒙子調教的無翌能接下齊國的一切時,那時離開才是心安之際。如我非要自私到此刻任他帶我離開,麵對烽煙繚亂、天下瘡痍,麵對四國皆會有的那些無窮盡的驅逐追殺,將要怎樣才能安心渡過餘生?
  
  我既如此,更遑論英雄如無顏這般的大好男兒?亂世之下,正是有才能的人博弈八荒、雄視四合的時候。一次衝動下的抉擇,日後他的不甘和痛苦又要如何忍受?
  
  矛盾無奈,掙紮權衡。我抬手輕輕地擦去眼淚,望著玉璧間的人,低低哽咽:“母後,如今形勢,你說女兒到底要該怎麽辦?”
  
  玉間人笑而不答,目光蒼涼悠遠,穿透生死之隔、天地之遙靜靜地看向我,淒豔血色彌漫滿眸。
  
  我伏案默默流淚,腦中千般思忖,取舍之間的種種利害一一掠過心頭,隻道如今為保全局安穩,為保無顏平安,為保腹中孩兒,那唯有一個法子。
  
  得解藥後,馬上離開。
  
  既相信他,君心若不改,又何妨為他遙遙守候三年?
  
  怕隻怕,解藥難求,生命難係。
  
  怕隻怕,三年之後,困境猶在。
  
  念光一及,我的心頓時寒得徹底。
  
  殿外,風嘯聲歇,大雨嘩嘩傾盆流注,近晚氣溫涼薄如深秋早至。

  爰姑和秦不思回來時,我早已收拾好了情緒,懶懶地躺在軟塌上看書。
  
  燭火高照,殿裏明亮。秦不思站在遠處靜默不動,爰姑走來我身邊來回踱步,腳步聲沉重煩躁,一反往昔的細碎輕柔。我抬眸看了她幾眼,隻見那張依舊美麗柔宛的麵龐上滿是為難和愁緒。爰姑看著我,幾次欲言 又止。
  
  我側過身子,拿書簡遮了眼,也不去問她。
  
  秦不思不說話,那定是無顏和聶荊皆安然無恙,一場無謂的風波消於無形,多說是錯,越少提一個字越是明智。而爰姑雖有話卻開不了口,那必是些不能開口的話。對我而言,如今那些話問了也罷,聽了也罷,除了能留下傷感悲哀外,別無其他。
  
  索性不問,索性不聽,落得耳根清淨,腦間空明。
  
  即便是裝的,也裝得讓我輕鬆。
  
  即便心底的痛是愈來愈深,但隻要別人看不到,我就是無懈可擊的。
  
  半日,爰姑幽幽歎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不言不動,好似石化般的安靜沉默。
  
  我若無其事地,卷過竹簡,接著看我的書。

  梅子熟時,正值雨汛。
  
  那場雨一下便下不停,整整兩日兩夜,舉目望時,絲毫不見那自天源源不斷而下的雨簾有絲毫緩和欲斷的痕跡。疏月殿前的液池水漲了好幾層玉階,碧色的荷葉皆溺在了水下,滿池粉色的花朵飄搖著,在雨中猶自綻放美麗。
  
  一池芙蓉寐香,一池嬌色無雙。
  
  雨再大再猛也擋不住它花開正好。
  
  又一日過去,窗外雨聲依舊簌簌作響。
  
  夜色深下來,遠處的絲竹喜樂在大雨的遮掩下漸漸飄散消離。鼓聲敲過亥時,宮人皆歇,雨霧迷朦,蓮燈明火照得無人穿梭行走的諾大宮廷有些蕭瑟空寂的冷清。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爰姑本不放心想要一夜陪在我身邊,但見我平靜如尋常般看書寫字,歎了歎,也不敢再多說什麽。將近子時我讓她先去休息,她看了看我,眼中雖擔憂言詞間卻掩飾得很好,小心地避開一切敏感字眼後,隻細細囑咐了我幾句,便轉身走了。
  
  殿外風雨沙沙動。
  
  殿裏燭火輕輕燃。
  
  我收拾了書案起身正待去長塌休息時,隻覺眼前忽有白影一閃,有人陡地靠近我身前用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將我死死按向他的懷裏。濕寒之氣自他身上滾滾散開,鑽透細羅紗裙沾冷我的肌膚,凍得我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顫。
  
  心中雖被嚇了一跳,但轉瞬一聞那人身上的氣味又迅速鎮定下來。
  
  身前人白袍盡濕,全身冰冷,似是在外淋雨已久。
  
  “你……你怎地跑來這裏了?”我邊說邊掙紮,他卻扣緊了雙臂固執地摟著我不放。
  
  “別動……丫頭,讓我抱抱你,讓我抱著你……”響在耳畔的聲音輕微沙啞,仿佛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的勞累折磨他疲憊至此。
  
  他語中的哀求和孤寂聽得我心疼心軟心不忍,身子一僵,隻得任由他抱住在懷,不再動。
  
  貼在額角的肌膚涼得嚇人,水滴自銀發上不斷滾落,頃刻便沾濕了我整個麵龐。我微微抬眸,看著那張雖頹憊蒼白卻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羨的如玉容顏,心中不禁一澀一酸,眼中一熱,又落下淚來。
  
  孩子,我是多麽想告訴眼前的人,他做了父親。
  
  孩子,我是多麽想看到你的父親因為你的來到而歡喜得手足無措、興奮得滿臉通紅的輕狂模樣。
  
  孩子,我是多麽想拉著你父親的手離開這座宮廷,離開這權利爭奪不止不休的漩渦,讓他伴著我們遍走天涯,四海逍遙。
  
  可是縱使我再想,我卻也不能做。
  
  因為你的父親不是平凡人,他是齊國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將來或可問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卻不能長,更不能因此去牽絆他。我若愛他,隻能成全他。
  
  我望著無顏愣愣出神,手指撫摸上他的臉,卷袖輕輕擦去了他滿臉的雨水。
  
  眼前那雙鳳眸漂亮得似秋水橫漾,燭火下光澤淺淺,即便夾帶了些許憂愁傷感,但顧盼之際那墨瞳裏的神采依舊能攝人心魂,叫人為之心儀心顫、心動不已。
  
  可惜,過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麽?”他俯麵溫柔地吻著我的額角,低聲問道。
  
  “想你來作甚麽。”我輕輕一笑,將問題拋回給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發狂發瘋,於是便來了。”
  
  這原因多好聽,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這裏是他的偏宮,他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舊人了,便來看上一看。無顏無顏,若是以後你想我了,卻再也找不到我了,怎麽辦?
  
  那時,你怕會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無論為誰,都不能流淚。
  
  心裏痛楚不堪,我卻依然微笑,側臉靠在他的胸口,什麽話也不說。
  
  “今夜,可以陪著我嗎?”他的聲音有些顫微。
  
  我不做聲,隻是愈發抱緊了他,讓自己身上的溫度去溫暖他在雨中淋濕透涼的身子。
  
  明日 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麽請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開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這個男人。
  
  愛他至深,卻因此不得不離開他。
  
  他陡地將我橫抱而起,快步走去軟塌,雙雙躺下。寬長的袍袖飛揚起來時,掌風所及處,一殿燈火盡滅。
  
  黑暗中,他伸手撫摸著我的發,柔聲道:“我的丫頭,過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懷中,默然不語。隻是心中卻倏然記起來,過去的十八年,世人離我而去者眾,分別分散分離分開不知幾何,唯有眼前此人,卻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當真絕然離開,我能受得了麽?
  
  “不能……”我自言自語,恍惚一笑。
  
  他聞言低低歎了一聲,想是誤會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遠都在。”
  
  不,那時你將不在。
  
  我抬起臉,輕輕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後一絲獨屬於我的刻骨柔情。

  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諸事繁瑣,無顏一早便要離開。深夜他睡熟後,我貪戀著凝望他的麵龐一夜無眠,直到他輕輕下榻欲悄然離去時,我卻下意識地伸手攢住他的衣袂,緊緊地,不放。
  
  我閉著眼,裝睡得正深。
  
  他站在塌前怔立許久,而後終是俯身靠著我耳邊輕輕道:“你放心。”
  
  我早知這般小伎倆瞞不了他,聞言隻得鬆手,側過身,背對著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會,歎了口氣,邁步離開。
  
  腳步聲沉重,沉重得宛若腳下係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語氣躊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藥。”
  
  他默然。
  
  我將臉蒙在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腳步聲再起,匆匆離去,再未遲疑半分。
  
  心傷,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這一去,便再無回頭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動,爰姑掀了重重帷帳悄悄進來看了我好幾次,每每靜立半響後,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關得一定很緊,殿外笙管鍾鼓陣陣齊鳴,九曲,九歇,九響,九奏,隆重歡喜的樂聲雖聽得清晰明白,卻明顯地悶下去好幾個音節。
  
  聽著遠處傳來的樂聲,我心中暗自算著大婚的進程:迎賓,大禮,謁見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賀,參拜祖先……心一點點地下沉,直到最後時分,心沉落無影,唯餘滿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單重重包圍著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傷也逼去不見。
  
  腦子裏默念著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憶著與他的過往,一點一滴,欲要充實胸口的空寂時,卻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覺又再次襲上思緒,壓得我躲在被中瑟瑟發抖、淚流滿麵。
  
  終於,周圍似慢慢安靜下來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過去。
  
  不知多久後,帷帳外傳來秦不思和爰姑的對答聲。
  
  “怎麽辦?那邊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開始。”秦不思的語氣看起來是急得欲跳腳的煩躁。
  
  爰姑低聲痛責:“公子糊塗,豈能答應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讓公主親眼看著他和別人喜結連理,豈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諸國國君和使臣都等著呢,南梁舊臣也都看著呢。明姬公主宴上當眾提的請求,今日這般情況,公子也不好斷然回絕。爰姑,你得為我想個法子,這可如何是好?”
  
  爰姑連連歎氣,不再出聲,顯是也無法。
  
  我冷冷一笑。而後使勁搖搖頭,伸手用力揉了揉腦袋,神思清醒後便立即下了塌,朝外麵兩人喚道:“總管莫急。爰姑,準備宮裝,本宮前去赴宴,絕不讓東齊在今日大失顏麵於天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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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刪了最後一段,累贅。
  
  
一舞傾情
  
  雨後的天空往往靜謐清朗,月下有煙花團簇綻放,五顏六色的璀璨爭奪襯得今夜月輝愈發地皎潔美好。
  
  隻是縱使這天上圓月的銀芒再灼灼粲然,卻也不及此刻人間明德殿半分的燈火輝煌。
  
  高鑾玉階,明殿喜堂,紅錦地衣鋪曳連綿,靡麗香氣霰漫四周,千盞琉璃燈懸掛宮簷下,燭火耀動,豔麗張揚的紅光將晝夜照得瞬間顛倒。

  踱上玉階,靠近殿門。門外內侍欲高聲通傳時,我瞥眸過去,秦不思趕緊揮手讓那內侍住了口。
  
  眼前情景有些意料之外的怪異。
  
  殿外是何等地喜色奢華,殿裏卻不聞鍾鼓絲竹之聲,也不聞賓客喧嘩之鬧,一殿千餘人竟皆沉默著,臉上神情千般模樣。除瑟瑟退在殿側的宮人侍女不敢抬頭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俱專注在殿中一人的身上,眸色複雜怪異,或好奇關切,或緊張擔憂,或不屑鄙夷,或索性是抽身一旁看戲的愜意自在,氣氛凝滯凍結著,宛若冰封不可破。
  
  我在門外佇立許久,靜靜看著殿內情景,不言不動。殿裏局麵看似應該與我這個未到之人無關,隻是不知為何我瞧著瞧著,突在盛夏之夜感受到了冬日的冰寒。
  
  殿中央站著的是夜覽,金絲勾邊的墨綠錦袍,身影修長挺拔,一人獨立於坐著的千人之間,的確是讓人想不注意他都難。
  
  高高的金鑾上有五人坐著,當中席是無翌,左首夏惠和聶荊,右首無顏和明姬。無翌年幼,稚嫩的麵龐純淨如玉石,此刻隻顧眨著眼睛,一派天真。夏惠垂眸慢慢飲著酒,麵色清冷淡漠,不察一絲情感。聶荊直直盯著夜覽,神色忽晴忽暗,目中鋒芒淺露,不知所思。
  
  明姬彎唇輕輕笑著,笑容一反往常的嫵媚妖惑,鳳冠霞帔下容顏端莊可親,望向夜覽時明似秋水的眸光微微閃動著,似是刹那有所恍悟。
  
  還有一人……
  
  麵若凝霜,薄唇卻略微勾起,看是似笑非笑、滿不在乎的神情,隻是鳳眸卻冷冽冰涼,目色黑暗得從所未見。
  
  一時仍無人說話,也無人注意到殿外悄悄到來的我。
  
  終是無翌年幼難忍,耐不住咳了咳嗓子,清脆的嗓音在空寂的殿裏慢慢回蕩:“夜駙馬為貴國穆侯所求之事寡人會考慮……”
  
  “考慮什麽?”無顏忽地出言打斷無翌,輕輕一笑,橫眸,“王上,莫非你忘了夷光大難之前已回絕了穆侯婚事。此事穆侯幾月前已大告天下,如今再來求娶婚嫁,又是何意?”
  
  無翌眸光閃了閃,不吭聲了。
  
  我聞言一怔。
  
  秦不思壓低聲音在我耳邊道:“這晉國使臣究竟何意?竟敢在今夜請求婚事,不是有意添火讓公主為難麽。”
  
  我默然,隻側眸看他一眼。秦不思低低垂首,道:“公主恕罪,奴不敢妄言了。”
  
  殿裏夜覽此時長聲笑道:“那是不知夷光公主未死之前的事。鄙國公子穆情深一片,雖以為公主已死卻癡情不改,為保公主名節事大,方無奈告知天下聯姻未成一事。如今公主歸來,公子依然傾心公主並欲娶她為妻再續前緣,更圖結晉齊兩國世代友好,請翌公恩準。”
  
  無翌躊躇,看著無顏:“二哥,這……”
  
  無顏悠然一笑,麵色溫和,言詞卻冷:“本侯原不知穆侯的情深就是如此。若我沒記錯,當初告知天下齊晉聯姻未成時,晉國正有意結交北胡,穆侯也答應了娶北胡公主為妻,不知是也不是?”
  
  夜覽笑了笑,不答反問:“莫非豫侯不知公子穆早在數月之前便斷言拒絕了與北胡連婚一事?我家公子是至誠至信之人,既然情有獨鍾便斷不會如世間其他男子一般,隻會說,卻根本不懂得去做。”
  
  我心中一驚,攏在袖裏的手指緊緊一握,暗叫不好。我雖不知夜覽今夜有此言此行究竟是真心為了晉穆求娶還是為我不平,抑或存心是要攪亂無顏的大婚,但他如今此話直直衝向無顏,擺明是諷他在楚丘之上話說到卻做不到、有心負我一事。
  
  果然,再轉眸看無顏時,他的麵色再維持不了先前的從容,臉龐鐵青,目光暗沉透黑,隱隱流轉的鋒芒淩厲犀絕,竟是殺機已動的憤怒。
  
  他今日忍得太久,承擔得太多,撐到這一刻已屬不易,偏夜覽還得出言刺激他,怒火一旦引出,再回頭便難。
  
  心裏一急,我正要舉步入殿時,一直不曾出聲的明姬卻柔柔笑起,勸慰道:“這既是夷光公主的終身大事,怕由不得你二人做主,爭了何用?”
  
  無翌這時接話,道:“嫂嫂所言正是。不如待阿姐來後問問她的意思,若是她同意的話……”
  
  “她-不-嫁!”無顏又一次打斷無翌的話,一字一字,冷硬如石。
  
  一言既出,滿殿皆僵。
  
  我收回了邁入殿裏的腳,忍不住連連退後三步。
  
  身後爰姑扶住了我,低聲歎氣:“既知如今,又何苦當初!”
  
  夏惠終於慢慢抬起頭來,微轉的眸光似冰水之色,幽涼而又深邃。滿殿無人得知我的到來,唯有他凝了眸直直望向我的方向,嘴角彎了彎,笑容雪般冰寒,卻絲毫不掩那炫目的美。我發愣時,他稍稍一挑眉,衝著我微微眨了眨眼,眉宇間盡是妖異至絕的得意之色。
  
  小舅舅,我服你計策不斷,如今這一刻我才知借手與齊謀晉在明,是幌子,聯晉謀齊卻是暗,南梁既不可得便索性讓它牽扯了東齊一起大亂……以財富換城池,讓伯繚放明姬,原以為是聰明人各有算盤,卻不知其中布局層層圈圈,真假不明,步步皆謀。
  
  天下博弈的棋局上,無顏與明姬的婚約前後背裏糾纏不斷,種種晦端暗潮皆藏其下,一步踏錯,一個不慎,便是整盤皆輸,且毫無翻身的可能。而這之前,無顏步步皆沒錯,甚至還將你數子。
  
  錯隻錯在,利用明姬之人聰明地看清了她的欲望和狠毒,卻沒有看懂她的懦弱和深情。
  
  而如今你又把反敗為勝的賭注放在我和無顏的感情上……小舅舅,怕隻怕,你又算錯了這一步。
  
  殊不知我也是狠心之人,南梁既入東齊版圖,我即使放棄一切也不會再次拱手叫你奪去,更何況是還要賠上自己國家的盛興危亡。
  
  不為其他,隻因那人是我的無顏,而我是齊國的公主。
  
  我腦中思 索不停,心裏苦笑不已。
  
  半日,我終是深深吸了口氣,站穩了身子,挺直腰,略一昂頭,眸光睥睨笑望向殿間,口中淡聲道:“秦總管,勞煩您為本宮通傳一聲。”
  
  “諾,”秦不思輕聲一應,隨後便扯了嗓子,高聲呼道,“夷光公主駕至明德殿!”
 
  滿殿聞聲死寂。
  
  而後諸人紛紛轉眸看我,千雙眼光如千道劍芒,齊齊直戳我的身上。
  
  瞬間,殿間私語低低響起,唏噓短歎聲不絕。
  
  我本就死而複生是為天下至奇,兩次婚求無果是為天下至辱,再加今晚宴上前有夜覽挑釁求婚,後有無顏強硬回拒,早在讓秦不思通傳時我便知自己今日的境地是避無可避的尷尬和窘迫,然一步既邁出,我隻能選擇獨站在那危危的浪尖上,承受著腳下無盡無止的浪起潮湧,承受著心中的割裂疼痛,臉上,偏偏還要表現得風情雲淡。

  緩步踱至金鑾下,欲要行禮屈膝時,無翌卻連忙擺了擺手,歡喜道:“阿姐免禮。你來了便好,正說你的婚事,寡人不知如何是好,想聽聽你的意思。”
  
  我直起身,蹙眉笑了笑,佯裝惘然不解:“婚事?不知王上所指為何?”
  
  夜覽走來我身旁,清俊的眉眼間隱有憂慮和淺淺的愧色。見我望見他,他抿抿唇,開口說話時那憂色和愧色刹那不見,唯餘一臉淡定自如的笑意,堂堂然道:“穆侯欲娶公主為妻,命臣下前來求婚。”
  
  “哦,”我輕聲一應,轉眸看看明姬和無顏,略作不悅,“今晚是夷光二哥的喜宴,不知駙馬是否覺得此刻談這事似乎時機有些欠妥。”
  
  夜覽聲色不動,慢慢解釋道:“本是諸位在等夷光公主到來,一時無事,臣下以為趁豫侯與明姬公主新婚提及此事更是讓大家喜上添喜,所以才鬥膽無忌,一時倒未思及有何不妥。”
  
  我擰擰眉毛,笑望著他。
  
  他直直看回來,眸光流轉,臉上笑意瞬間又深了幾分。
  
  彼此的意思此刻皆不言而喻。我要止了這話題,他卻偏偏順著話往下糾纏不休。
  
  想當初年幼時情同兄妹,此刻卻是為了各國利益竟當眾對峙如此,也是悲哀。他此舉若是晉穆的意思,那穆侯之心雖情深我知怕也有待商榷,畢竟所提時間著實不對。若不是晉穆的意思……能讓如此禍害留在自家權力中心任其為所欲為的,不是晉國危大,便是他危大卻不自知。
  
  我低低一歎,笑道:“駙馬隻自顧自己料想結果,可曾想若夷光拒絕,那喜堂豈非要籠層陰影,壞了我二哥的好事,也再一次壞了穆侯的名聲?”
  
  夜覽垂眸望著我,輕笑,不以為然:“夷光公主的意思是拒絕?”
  
  我一揚眉,問回去:“你說呢?”
  
  夜覽眸色一動,默了片刻,忽地卻改了口:“也罷,稍候臣下當以國禮再求也無妨。”
  
  我笑而不語。
  
  夜覽抱揖施禮,轉身,回到自己的案席。

  我鬆口氣,轉眸看看四周,見鑾下右首空著的席案正欲踱步過去時,一個聲音卻又將我喚住:“夷光公主,素聞齊國有俗,喜宴上親者得給成婚者敬酒三杯,並予以大禮相贈已示祝賀恭喜。小臣適才已見齊國王上向豫侯及我國明姬公主敬酒三杯,尊稱兄嫂,並贈寶石以為賀禮,不知公主您,禮何在?敬何在?”
  
  我頓住腳步,回眸看著說話的那人,沉默。
  
  那人坐在前排,一身灰紅色的錦袍,麵容蒼老清臒,目光無懼無畏地盯在我的臉上,神色間是絲毫不能退步的堅持和固執。
  
  秦不思低聲提醒,道:“公主,這是前梁上大夫。”
  
  我微微一頷首,正待開口時,無顏卻冷冷道:“夷光的禮物宴前已給過本侯,上大夫不必計較過甚。”
  
  上大夫起身躬腰,道:“豫侯明鑒。梁國雖亡,臣民百姓卻不願以亡國奴的身份侍於齊下,若齊王族不能給予我國公主充分的尊重和禮待,南梁百姓心會寒,也會暗暗推算擔心自己的命運——是否從此就低於天下其餘諸國,是否從此再也不能抬頭做人、尊嚴行事。夷光公主先前托病遲來小臣可不管,因她婚配不定一事擾亂喜宴小臣亦可不問,但這婚事俗禮,若還不能一一做全,小臣實擔心我國公主在齊國宮廷的日子,也擔心南梁子民在齊朝下的生活。若是這般,南梁寧戰死,不降亡。”
  
  他的話一落,諸南梁舊臣皆紛紛起身稱是,請求豫侯明斷。
  
  我忍不住冷笑,瞥眸看無顏時,他卻神情不動,麵容甚至較先前夜覽挑釁時還稍有緩和,鳳眸微凝,唇角輕勾,漫不經心的笑意下眸色詭譎變幻,似怒似喜,似悲似惱,別人看不清一絲一毫。
  
  我才發現他今日穿著緋色流紋的喜服,豔麗的色彩襯著那張俊美魅惑的容顏,顧盼之間的飛揚神采蓋下了滿殿的光華。
  
  一殿千人,獨他最耀眼。
  
  隻是他的膚色今夜卻有往常不見的蒼白,薄唇也淺得近乎沒有血色,長長的眉毛雖舒展著,眉宇間卻凝結著比蹙眉苦惱時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獨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傷和那蠢蠢欲發的勃然怒火。
  
  於是待他開口前,我先笑了,親自去留給自己的那張空席案上執了酒壺,拿了酒杯,轉身對南梁舊臣們道:“諸位不必如此憂慮。夷光自當敬酒行禮,明姬公主既嫁來齊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這些禮數。”
  
  諸人互視幾眼,略一遲疑,仍站著不動。
  
  我側身,滿上酒杯,步上金鑾,將酒壺放在無顏和明姬的席案上,捧著酒杯彎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願二哥與嫂嫂姻緣美滿。”
  
  言三次,次次錐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涼徹骨骸。
  
  酒罷仍低著頭,兩隻手同時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涼顫抖,捏得我骨碎欲斷;一手溫暖柔軟,扶著我,緩緩站直。
  
  抬眸,卻見明姬笑比花嬌的容顏:“夷光有禮了。”
  
  我微微一笑掙脫她的手,不言。
  
  金鑾下,上大夫仍是不罷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賀禮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裏一陣陰風大起,吹得帷帳飄搖,滿殿燭火一下皆滅。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絳月紗湛著微微寒芒,冰涼而又耀目。
  
  無顏拉住我低聲道:“夷光你……”
  
  我推開他,隻揚臂拂手掠過明姬的麵龐,空中飄過一絲淡淡的花香,轉瞬卻不可聞。
  
  明姬大駭:“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輕輕道:“別怕。我隻要你給我真正的解藥,今夜你還我解藥之時,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機。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聲恨道:“惡毒!”
  
  “啊!”我低聲笑道,“如此說來,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聞言輕冷冷一哼,不再吭聲。
  
  事發突然且動作不大,燈火突然熄滅滿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亂喧嘩,此時唯有我們三人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秦不思正高喊著內侍挑燈明火,殿側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綿絕的琴聲。
  
  琴聲幽幽然,近在耳畔,又蕩在遠方,弦聲錚嚀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雲,靜謐安寧,卻又悲傷無助,帶著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挽,淒淒然,冰冰涼,雖悄然,卻又仿佛有著穿透天地間一切紛擾渾濁的力量,一絲一縷地,輕輕地,緩緩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諸人不自覺地噤聲下來,聽著琴聲,坐在原位靜默不再動。
  
  好似已沉醉,好似還清醒。
  
  樂中之傷,疼入心神。
  
  少時,待殿裏安靜唯餘琴音,方聞爰姑的聲音在角落裏慢慢響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曇賀豫侯大婚。”

  一殿靜寂。
  
  縱使燈火不明,滿目昏暗,我也知此刻這殿裏千雙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無顏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纏,冰涼的溫度自兩人肌膚間來回傳遞。他的手在不斷用力,而我的手卻僵硬著,仿佛已失去知覺。
  
  不知何時他終是放開了我,不知何時我就這般走下了金鑾、步至了殿中央。四麵孤清,唯我一人獨立在黑暗中,長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銀練長瀉,輕風飛動衣袂,我隻站著,動也不動,然那長長拽地的衣帶飄髯卻一縷一縷地悠然揚起,寒色幽芒籠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皚皚飛雪,一片一片,浪漫縈繞,在追憶,在掙紮,在流連,在苦苦徘徊。
  
  在等待那乍然盛開的華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謝和枯萎。
  
  幽曇一現,隻在刹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會舞,隻知夕顏夜露下那擁有著絕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卻唯求韋陀一顧的雪曇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羈絆和牽掛。

  爰姑的琴聲愈發激昂澎湃,先前的淒婉悲傷全然不見,代之連綿不絕的纏綿和濃到極致的愛戀。心隨聲動,我下意識地抬眸,想要尋找到那雙熟悉的鳳眸。黑暗擋不住他的光華,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遠處靜靜地注視著我,溫柔的,悲傷的,疼惜的,自責的,深深的無奈,長久的銘記……
  
  看著他,我突地淺淺一笑,腳下終是遲疑地邁出一步,手臂微轉,姿影旋飛如年幼記憶中櫻花墜落的悄然和柔軟。
  
  這不是爰姑所授的步法,隻是舞隨心動,因為我想起了年幼相伴的無憂時光,他的寵溺,他的愛護,無論我在哪,他的胸膛總在我的身後依偎著我,將我緊緊護在他的懷中不受一絲的傷害,更無謂如今獨處空庭的孤獨和寂寞。
  
  那個時候,那紫衣倜儻的絕美少年,朝朝暮春陪著我看櫻花開、櫻花敗,媚陽柔風下,他微微凝起狹長的鳳眸,總不忘在我耳畔輕輕呢喃著:丫頭,二哥陪你一輩子,可好?
  
  那個時候,我總是笑得沒心沒肺,雖點著頭,卻全然不知他語中的承諾和依戀。
  
  那個時候,他在等我。

  琴聲漸漸輕緩,音波相傳宛若微風相送。
  
  我隨樂也變了腳下步法。
  
  足尖輕點,危危俏立若窈窕蜻蜓顫佇初荷。拈指扣花,姿態嫵媚似芙蕖盛放。
  
  後來他長大,容貌出眾得驚羨天下美色,風流公子,位高權重,行徑卻狂誕不羈,言詞猶是浪蕩無忌,偏生如此,恰歡喜得一眾紅顏情深眷顧。長慶殿胭粉香濃,嬪妃如雲,多情公子流連溫柔鄉不知圖謀奮起。那個時候,我總以為他已離我遠去,心中也更無法將那群鶯鶯燕燕看得順眼。那個時候,他總在故意疏離我,守禮尋常的話語再不見幼時的癡纏和疼愛。
  
  然而四年前那夜太掖池畔,也是今日,我的生辰,明月清風下,他卻帶著微微醉意再一次摟住了我。那時他的懷抱和幼時不同,寬廣厚實的胸膛,炙熱如火的肌膚,熟悉的琥珀香氣中隱隱夾帶著陌生的成熟男子氣息,聞得我一瞬臉紅若燒。
  
  那夜一池荷花嬌色正好。
  
  那夜酒醉的人用顫抖冰冷的薄唇細細勾畫著我的麵頰,嘴裏癡癡呢喃著:丫頭,丫頭,我的丫頭……
  
  那夜,羞憤成怒的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後落荒逃跑,整整一年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灼灼深沉,宛若千丈之淵,我怕看多了,當真就此淪陷而沒有救贖。
  
  那個時候,我隱隱明白了他的心,卻又不敢懂。
  
  那個時候,他還在等我。

  琴聲驟然停歇。殿間流轉著餘餘回音,千人摒息無聲。
  
  我的舞,卻仍在繼續。
  
  一陣風吹,帶來遠處液池上清淺芙蓉香。
  
  風鑽入絳月紗,寬袖隆起似銀色花朵疊瓣欲發,腰間纓絡上鈴鐺輕輕作響,沙沙的聲音宛若花瓣在夜下靜靜開展,裙裾飄揚,流曳絲滑,冷香鬱結其上。娉婷起舞,請君記得此夜曇花恰放勝雪。
  
  眸間淚霧湧起,隨著舞姿自眼角顫顫滴落。花上凝露,清澈照其魂,純淨顯其魄。
  
  譬如我心。
  
  再幾年後……
  
  如今的我,如今的他。一朝身世大白於心,他的情,我的戀,輾轉反複,逃避顧忌,卻終是忍不住執手相依。
  
  “縱若天下傾歌,亦不及你我攜手。”
  
  國危家欲亡,狠心送我北上之前,那夜他抱著我,什麽都不說,鳳眸暗沉深邃,千言萬語僅剩得這一句。這話他隻說了一次,唯一卻是永遠,海枯石爛,縱是千年之諾,怕猶徒自遙望而不能及。
  
  為了這一句,我忍得,我信得,我等得。
  
  一世芳華,我甘願為君傾心綻放。
  
  你要記得。
  
  心緒緲緲,神思遙遙,收足斂袖的刹那,係在發上的錦帶無聲而落,發絲隨風舞至眸前,青絲盡逝,白霜已染。
  
  金鑾上,那人仍停留在舞時迷戀熱烈的眸光裏頓時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慌亂。待他閃身欲下來看仔細時,我卻微微一笑,飛身掠過黑暗奪出殿門,聲音輕輕傳回隻留給滿殿賓客:“本宮舞罷禮盡,身子疲憊,先退不敬。”
  
  無顏,從今往後,是我在等你。
  
  你要記得。
  
  明德殿,燈火亮時,幽曇已絕。

  禦風而行,茫然不知目的所在。待到體力真的耗盡到全身疲軟而不得不滯足時,停下的那一刻,胸內陡地一陣氣血翻騰,腳下一軟,便跌倒地上狼狽地吐出一口血來。
  
  月光下那血色暗得可怕,顯是毒已深入骨髓。
  
  我虛弱地笑了笑,想要撐臂起身,全身卻提不上一絲的力氣。
  
  遠處絲竹聲起,回眸望去明德殿,朦朧視線中光影交錯迷離,想是酒宴已開,歌舞已起,隱隱約約地聞得諸人喧嘩恭賀的聲音。
  
  他沒有追來。如此一想,我的心便立刻放鬆下來,人無力地坐在地上,此刻想要站起已是更加地難。清風撩起發絲拂至麵前,我抬手輕輕摸過,雪白無暇的顏色,怵目陌生,卻為我所有。
  
  “舞前青絲繞,舞後白發生……”我喃喃著,淚水一落,心道祖妃所言誠不欺我。
  
  眼前忽地一花,有人倏然靠近過來,過高的身軀背著今夜月光,在地上拉開了長長一個斜影。我低著頭,宛若不知身外一切。
  
  “女娃?”那人輕輕開了口,聲音顫微懷疑,滿是不敢置信、抑或不願相信的掙紮。
  
  這稱呼天下唯有一人能喚我,我伸手擦擦眼,抬眸看向來人。往日豔麗張揚的明橙錦袍在月輝下蒙上一層淡漠孤寂的銀澤,清俊的眉眼間妖嬈褪盡,那雙眸子緊緊盯著我,目色深沉疼惜,臉上的表情似痛苦不堪,又似悔恨和愧疚。
  
  我看著他,半日,方垂下腦袋低低道:“師父。”
  
  東方莫俯腰拉我,柔聲責:“傻孩子,作甚麽一人坐在地上?”
  
  我借著他手上的力顫顫站起身,疲憊得說不出話。
  
  東方莫扶住我,瞅著我瞧了半日,微微一歎,而後手臂攬過來,將我輕輕抱入懷中。
  
  “想離開麽?”
  
  我縮在他懷中無力點頭。
  
  圈在腰間的手臂猛地緊縮,我還未反應過來時,東方莫已抱著我踏風飄行,迅疾朝靠近菘山的宮門飛身過去。
  
  “既想離開師父便帶你走。隨我回夏國,咱們不再住這貴殿宮廷,先陪師父過兩年山野日子,等治愈了你的病再圖後事,可好?”
  
  我一驚抬頭,望向他:“師父找到解藥了?”
  
  東方莫垂眸看了看我,眉毛一揚,道:“自然。我說過會治好你便一定會治好。師父可曾對你說過謊話?”
  
  我愣愣瞧著他,一時呆住無言,心中萬般滋味齊齊湧上,堵得我想哭,又逼得我想笑。
  
  東方莫望了我一會,神色不解:“怎麽?”
  
  我閉上眼睛,淡淡應道:“沒什麽,夷光多謝師父。”師父,你若早來幾日……我搖搖頭,心中苦笑不已。想必不是你不肯來,而是有人阻撓你,你不能來。
  
  耳畔,東方莫低低一歎,似是已知曉我在揣度什麽:“別多想,亂世下能活命就是大幸。師父的身份你想必已知。我這人常意氣用事,自問無能管好一國諸事,你小舅舅他年紀輕輕地便被我過早推上了那水深火熱的位子,他的苦處和無奈天下人都難及。至於傷了你他更是不想,你小舅舅自幼與你母親關係最親,若不是迫不得已,他會比世上任何人更疼你三分。便說這解藥,他是夏國王族裏醫道最深湛的人,若非他七日不眠不休地查閱典籍資料,誰人也不知這世上除了雪引草外西域原來另有解藥良方。”
  
  找到解藥還要利用我逼迫無顏娶明姬?我冷冷一笑,不言。
  
  東方莫又歎氣,接著勸解:“如今師父不在朝堂,不管朝政,師父能全心隻護你一個,你小舅舅卻不能。亂世之下,為國為家為這天下誰人手段不狠不毒?縱是無顏那小子,謀圖別人時又何曾手下留過半分的情?女娃莫要忘記你身體裏流著一半夏國王族的血,惠的用心和手段,你即使無法完全原諒,但也要學著體諒。如今離開無顏那小子身邊也好,以惠雄心、無顏霸心將來齊和夏終究對峙,免得到時你為難。”
  
  我聞言終於睜開眼看東方莫,半日,方輕輕喃喃著:“師父,我是齊國的夷光……我是無顏的夷光啊!”
  
  東方莫身子猛地一震,麵頰緊了緊,神色有些不豫,卻不再說話。
  
  “或許,我當初就不該心軟留你在莊老兒身邊。”
  
  夜風中,他恍惚念叨了這麽一句。

  宮門外停著一輛華貴軒麗的駟馬攆車。八名腰配長劍的紫衣護衛守在車側,見東方莫來後諸人皆垂下頭,靠在車門旁的護衛抬手打開門扇,輕聲恭敬:“主君。”
  
  車裏有人坐在特製的輪椅中正借著一側微弱的燭火看著一卷厚重的竹簡,墨紫長袍,玉般容顏,神姿閑散而又靜謐,乍眼一看,讓人疑似是渾然天成的寶石雕像。
  
  東方莫躍入車內,彎腰將我放在靠近車壁的軟塌中後,方自己坐上一旁的木椅,倦怠地歎了口氣。
  
  伯繚此時才懶懶放下書簡,淡聲道:“主君何憂?”
  
  東方莫看著我不言。
  
  伯繚轉過臉來,目光接觸我麵龐的刹那雙眉輕輕一蹙,旋即又舒展開,言笑說不出的愜意:“怎麽?可憐的小丫頭一下子氣得白頭了?”
  
  我直直望著他,眉毛挑了挑,笑得譏諷。
  
  再怎麽可憐,又比得上你滅族無後可憐?
  
  伯繚目色陰陰,臉上卻依然笑得歡快無比:“老夫生平最討厭別人這樣看我。丫頭這般看我兩次了,一次鳳君山莊,一次今日。上一次的苦果你今日嚐了,可怕你今日的苦果待到何日方收?”
  
  對我而言,生命裏最壞的事已經發生了,還有何懼何憂?我微微一笑,看著他:“不怕。”
  
  伯繚眸光一動,笑顏若花:“丫頭果然有趣。”言罷,他瞪眼瞅了我許久,忽地揚手扔來一方絲帕撲在我的麵龐上,聲音淡淡地:“不過小小折磨就哭成這樣,言詞再厲害又有何用?好沒出息!擦了眼淚,不要叫傷害你的人覺得暢快。既到今日這地步,你早該清楚你的苦難遠非這般就能匆匆結束。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你自己,但若愈挫愈勇、愈傷愈笑,方無懼於天下,無敵於萬人,無悔於終生。”
  
  絲帕自我臉上緩緩滑落,我聽著伯繚的話,一瞬怔然。
  
  伯繚又看了我一會,方移開目光,抬手重新拿起書簡,眸光專注。
  
  東方莫喝了口茶,揉揉眉,苦笑:“主父先生教導言重,女娃太小,且今夜已足讓她傷心無措,怕是不能領悟。”
  
  伯繚卷了卷竹簡,漫不經心道:“這丫頭聰慧機靈得很,她明白的。”
  
  東方莫看看我,關心:“可有什麽要帶的,或者要交待的?要不要師父去把爰姑找來陪在你身邊?”
  
  我搖搖頭,屈膝,抱住胳膊將自己的麵頰藏在臂彎。爰姑若跟我走了,無顏身邊便沒了任何人,連說一句真心話的人都沒有,那他該有多孤獨,多寂寞,多難過。爰姑不會舍得,我也舍不得。
  
  我想了一會,忽地記起一事,抬頭,言道:“我給明姬下了毒,說今晚與她換解藥的。”
  
  “明姬會給你真的解藥?”伯繚涼涼一笑,睨眸瞟過來,冷冷道,“別告訴我你心慈到連害你之人也放不下,若要回頭去救,老夫可當真失望了。”
  
  我彎唇笑了笑,忽地揚袖拂過去,花香自袖裏散出,溢滿車廂。
  
  伯繚皺眉。
  
  我一挑眉毛,麵容靜靜地,言詞淡然:“紫衣侯,不巧得很,你也是害我之人,不妨也嚐嚐中毒的滋味。”
  
  伯繚直直望住我,黑暗若夜的眸裏沉寂一片。東方莫坐在一旁默默瞧著,並不作聲阻止,也不出聲勸解。僵持片刻,倏地,那容貌嫵媚的男子眉眼間微微一鬆,紅唇上揚,笑顏柔美動人:“主君,這丫頭是你的徒兒?”
  
  東方莫一笑:“夷光調皮,這不過就是普通的花香。”
  
  伯繚執了執竹簡,身子靠向後麵,看著我,笑道:“以無生有,讓敵人自落陷阱,而後一走了之,害對方寢食難安。妙哉,老夫甚是喜歡。”
  
  東方莫斜眸,看著他,目光微動:“先生的意思是?”
  
  伯繚斂斂笑意,一本正經地:“伯繚不敬,想奪主君師位,親自調教這丫頭,不知可否?”
  
  東方莫笑而不語。
  
  我冷冷一哼,拿絲帕蓋了臉,扭過頭朝裏側躺下。
  
  絲帕下,我偷偷彎了唇角,笑得古怪而又狡猾。
  
  不想聞名天下的第一謀士也會被我騙過。其一,明姬所聞花香的確是毒,今夜不解短期無礙,半年後她自會癱瘓下不得塌。其二……我既肯隨東方莫離齊去夏,自然內心算計不是如此簡單。你們君臣謀略縝密,迫得我與無顏痛苦如斯,那我自幼學聖賢之道也深知禮尚往來的道理,去鳳翔城看一看,遊走曆練一番也是好,即便不攪得你天翻地覆,也學做密探給無顏得些有用的情報……
  
  正想著時,眼皮卻不由自主地下垂,下垂,腦中困意頓起。
  
  耳畔聞得馬鳴聲,車廂搖晃一下,隨即車輪軲轆響起。有人靠近我,在我耳邊笑得快活無比,開口時,那聲音又陡然變得暗啞陰狠:“怎麽辦?老夫素來喜歡先人一步,你既心軟不給我下毒,我便用些小伎倆叫你學學什麽叫做真正的狠。這絲帕上的毒不僅能叫你貪睡,更會讓你整整一月看不見東西,先嚐嚐當瞎子的滋味好了。乖徒兒,為師教你第一課,出招前要懂得尋彼之意圖,謀定而後動。明白否?”
  
  如此行為乖戾之人我生平第一次見,心中氣結,卻偏偏無力反駁。
  
  一旁東方莫在咳嗽,語氣不忍:“主父先生,這……”
  
  “主君,若不讓她真正地受過苦難,她便不曉利害。一月失明已是輕的,你若不想要今後她還被別人傷害到今夜這般痛苦不堪的境地話,便先不要心疼,”言罷,伯繚頓了頓,忽又得意道,“放心,如何教導成才的法子我在蘭兒身上探究甚多,此道最為有效。再說這一路無聊,她今夜也耗盡了心神,不妨讓她多睡一會,權當休息。”
  
  東方莫聞言咳嗽不止。
  
  我氣得怒火中燒,一瞬甚至忘記了今晚所受的傷,待到怒無可怒時,我心神一落,終是沉沉睡去,再無所思。

  醒來。
  
  眼上蒙著輕紗,睜開眼,紗雖薄卻看不清一絲光亮。我伸手摸摸身下,卻不是睡前的那張軟塌,而是另一清涼的竹塌。四周安寂,遠處似嘩嘩響著流水急湍的聲音,間或夾雜幾聲鳥叫,啾啾啼鳴空明清脆,宛若身在幽穀間。
  
  “師父?”我撐了手臂坐直,伸了手在黑暗中摸索不斷。
  
  一隻溫暖的手握過來,五指纏住我的指尖,輕柔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似是歡喜:“夷光,你醒了。”
  
  我愣了愣,而後倏地收回手,縮著身子慌亂往後挪,拿覆在身上的薄被蓋住了自己的臉,低聲道:“出去!”
  
  那人卻固執地靠過來,手臂用力扯下我擋住自己的薄被,聲音冰涼:“你不願見我?”
  
  我捂住了臉,連連搖頭。我不要見你,不要不要,天下人眾,如今我最不願便是你來親眼看我落魄至此的模樣……
  
  他沉默片刻,我正以為他要離開時,發上卻一暖。他伸指在那裏慢慢揉撫著,嘴裏輕輕道:“對不起,晉國國亂,前些日子我被父王軟禁在府中哪裏也去不得,沒及時趕到金城陪在你身邊……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言不發打落他的手,翻身欲下榻時,腳下卻一個落空踉蹌摔倒在地。
  
  “夷光!”晉穆驚駭,語氣痛心。
  
  “不許過來!”我厲喝,一人費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滿目黑暗,桌子,椅子,那些無聊的擺設此刻通通成了我的絆腳石,我邊走邊跌,邊跌邊爬,口中高聲嚷嚷:“伯繚!伯繚,你給我出來!師父,東方莫……救我,救救我……”嘶喊無力,傷痛滿身,一路好不容易走去卻觸摸到一處牆壁,我握拳捶著牆,腳狠狠地踢去,卻更痛了自己。
  
  轉身欲再尋出路,卻不妨靠入他的胸膛,身子猛地顫抖,我用力地推他,他卻緊抱著我紋風不動。
  
  “乖,靠著我,歇一歇。”
  
  
鳳翔之諾
  
  東方莫回來的時候晉穆正在給我喂藥。
  
  藥很苦。
  
  吞下又一口苦澀粘稠的藥汁,我不由得搖著頭輕輕皺眉。
  
  “苦?”晉穆剛問了句,隨後耳邊便聽得藥碗落桌的清脆聲響,“來,先吃這個。”
  
  我發愣時,唇邊已多出塊帶著清甜果香的軟糕。我一碰退縮,手指伸出小心地摸到那個滾燙的藥碗,沒待吹涼我便仰頭將裏麵的藥汁一飲而盡。
  
  對麵人的不再出聲,溫暖的指腹貼至我的嘴角來,輕柔地擦著那邊遺留的汁水。
  
  我沒逃避,隻低低一笑,問他:“穆侯,你可知夷光剛才喝的是什麽藥?”
  
  “穆侯?非要這般見外?”按在唇上的指尖微微一僵,晉穆慢慢收了手指,淡淡道,“叫我穆,很勉強?”
  
  “穆?”我挑了一下眉毛,笑聲古怪得連我也覺得刺耳非常、刺心滴血,“不。穆侯……夷光剛才喝得可是安胎藥。”言罷,我垂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用幸福而又傷人的語氣再一次說給他聽,緩緩地,溫柔地,堅定地:“穆侯,夷光喝的是安……”
  
  “砰”一聲瓷碗碎裂響打斷了我的話語,我咬了唇,靜靜等著對麵的人怒火爆發,然後拂袖離去,再不要回頭,再也不要牽掛著我這個對他而言其實甚不知所謂、無情冷血的壞女子。
  
  眼前依然一絲光亮也沒有,黑暗中,縱使我看不見也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發的駭人怒氣和滾滾煞氣。他一定是站著的,因為我坐著會覺得有股高山欲傾的巨大壓迫感。他一定是瞪眼瞧著我滿目失望和鄙夷的,因為我感受到了周圍氣流倏然冰涼的寒和冷。那一絲決絕的味道,我是瞎子,我也知道。
  
  “該死的混帳!”他低低怒吼了一句,說出的字眼是我永遠不能自那張溫和俊朗的容貌下想象得出的粗鄙惡毒。轉瞬他卻又伸手揉了一下我的發,聲音輕得似緲風,不帶一丁點可讓人察覺的情感:“別多想,好好休息。”
  
  我愣了愣,而後驀然有冷風拂麵,那人離去的腳步聲沉重匆忙,門扇被重重一聲打開,又被重重一聲關上。
  
  我木然坐在那,良久,方呢喃著搖搖頭:“恨我吧?討厭我吧?……可是,千萬不要再為我傷心難過了……好不值得啊。”
  
  話音剛落,我正要起身摸去竹塌時,耳邊忽聞東方莫的嗓音響起,歎息著:“女娃,你可真狠得下心!拋棄你另娶他人的人你顧得周全,真心關心你陪在你身邊的人你非得要傷他至深方才肯罷休。等穆小子哪日被你氣得當真不管你、不記著你了,你哭著後悔的日子便也到了。”
  
  我直直站立著,默了半日方輕輕一笑,無謂地:“哭便哭吧,最近哭得還少?夷光如今唯關心一件事,師父何時能幫我複明視物?”
  
  東方莫長長歎了幾聲,耳邊聞得衣衫颯颯聲動,似是他自窗戶翻入室內的動靜。

  果不然,我轉身時,一雙帶著清涼微苦藥味的手靠近我臉前解開了那蒙在眼上的薄紗。東方莫在我耳畔輕聲囑咐:“伯繚此人你以後少去招惹,即便有機會見麵也莫要再用同情可憐的目光看他。他生平最忌諱別人覺得他可憐,凡這般看他待他者必死無疑。如今看在我和你小舅舅的麵上,他連連饒你兩命已是大幸。此人性格孤僻偏激,加之生性喜怒多變,非正道之人,君臣之道可交,朋友之道便免了吧。”
  
  我撇唇,冷冷道:“我才不要與他交友。”
  
  “我是說晉穆和無顏。無顏那小子也罷,以後叫他吃吃苦頭也好。穆小子那裏你要多多提醒他,免得以後怎麽被別人擺了一道卻不自知。”
  
  我一怔:“師父以為他還會回來?”
  
  眼皮上突地有涼涼的液體敷上,東方莫的手指在那裏輕輕地揉撫著,他道:“適才天上飛過黑鷹騎的訊號穆小子才出去的。他會回來的,你放心。”
  
  我聞言蹙眉,心道師父你怕是自信過了。想想,還是將話題移開:“伯繚即是那般的人,你還讓他做夏國權重的紫衣侯?”
  
  “惠封的,非我。伯繚謀事多慮,謀權多智,是個百年難得的奪鼎股肱。可惜此人心機頗重,以我多年觀察,他的所求遠不止人臣這般簡單。惠與他謀事,也是與虎謀皮,危機重重。”
  
  我哂笑一聲,道:“惠公必沒那樣簡單,與這般人處君臣,他早該備了製肘、留了後路。”
  
  東方莫低聲一笑,不語。半日,他收了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拿銀針戳向我的太陽穴,嘴裏又道:“你的眼睛因哭得太多太久傷得不淺,我本正苦惱著如何治你,誰料伯繚來了這麽一招,竟是幫了我讓你的眼睛休息了幾日幾夜。如今複明已是時候……女娃慢慢睜眼,莫急。”
  
  我伸手遮在眼前,露出細微的指縫。而後方緩緩掀了眼簾,透過指縫望向外麵。入目光線昏暗,竟是薄暮時分,房裏擺設簡單,一塌一桌一矮櫥外加幾張竹椅,桌上盞燈亮著,燭火輕輕搖曳,光影斜射地上,婆娑瑟瑟。
  
  我放心拿下手指,回身找了茶杯給東方莫倒了杯茶奉到他麵前,笑道:“有勞師父。”
  
  自從那夜見到東方莫之後,他仿佛就一反嘻笑隨意的狂誕作風,清俊的眉眼間總是鬱結憂愁,往日的妖嬈得意如今再難尋得。他定眸瞧了我一會,許久方接過茶杯,微微飲了一口後,又歎了聲氣。
  
  我心中關心,便問:“師父有事?”
  
  東方莫苦笑一聲,滿眸盡是為難不能啟齒的掙紮。他搖搖頭,道:“容為師再想想,想好了便與你說。”
  
  我皺眉,不解:“又與我有關?”無顏那邊安穩娶了明姬,南梁暫時安定,天下四國最近也沒什麽過激的交鋒爭鬥,再說我的毒也有了解藥,還有何憂?
  
  東方莫喝著茶,眸光下落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的小腹。待我有所察覺時,他卻一瞥眼睛移開視線,言詞輕鬆:“這裏是師父在鳳翔城外的居所,安全隱蔽,你先住著。師父會加緊製解藥,待解了你的毒後,是留下還是隨穆小子去晉國,抑或回齊,你自己看著辦,師父不強求。”
  
  我想了想,點頭。
  
  東方莫放下茶杯擺擺手:“我去藥廬,你若悶了可來幫我整理藥材和典籍。晚膳有藥童給你做,待會送來。”
  
  我仍是點頭,言道:“多謝師父收留。”
  
  東方莫做勢擰擰我的耳朵,瞪眼:“這麽客氣?我是你師父!”
  
  我一笑無奈。

  東方莫的藥居處在山明水秀的幽穀間。七八間不大的竹居建在半山腰上,藥居周圍種有成片翠竹,居後有潺潺清泉,嫵媚青山。跳過清泉往遠走幾步便是一處溝壑,前有垂練瀑布,下有急流湍湍。
  
  夕陽西山,落霞猶帶暑意,山間卻清幽聲涼。
  
  我站在高處扣指長長吹了一哨,遠方的深林中有蒼鷹聞訊飛來,流影一般的速度,而後倏然停下,靜靜地歇在我抬起的胳膊上,黃綠的跗蹠緊緊拽住我的衣袖,善意地用尖尖的嘴角啄了啄我的衣裳。
  
  “乖魅兒,你可是也想他了?”我用手輕輕撫摸著蒼鷹亮黑的尾翼。它抬了赭色的眼眸淡淡瞥我一眼,低低鳴叫兩聲。
  
  我一笑,抬手將剛在房裏寫就的絲帛係在它的腿上,輕聲道:“虧你一路能跟來也著實不易。你幫我把這信帶到金城交給爰姑。千萬不要讓別人發現我的行蹤哦。你的影兒也不行,可知道?”
  
  魅兒委屈著無力點頭。
  
  我微微一笑,拍拍它頭頂銀白泛金的絨羽:“不傷心,熬過這些日子我們就又在一起了。”
  
  魅兒輕輕抖了兩下灰褐羽纓,叫了幾聲,隨著我手指輕輕一晃便展翅飛去了高遠的蒼穹間。
  
  我看著那黑影漸漸消失在空中後,方低低歎了一聲,扭頭準備回藥居。
  
  腳剛抬又落下,我凝眸看著站在丘下抱臂仰頭望著我的黑衣男子,一時失神。在餘暉下湛著金絲光澤的黑袍寡絕沉靜,襯得他的身影愈發修長冷漠。俊美英挺的麵龐上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怒氣,顎下微有青色的胡渣,神色略顯疲憊倦怠之累。雙眸亮若粲星,盯著我時卻似寶劍銳利的鋒芒,仿佛要看入我眼中一路刺入心底的狠絕殘忍。
 
  “你……你怎地又回來了?”我顫聲,此刻再看到他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晉穆微微勾唇,縱身一躍跳上丘頂,逼近我麵前,垂眸別有深意地盯著我,卻不說話。
  
  那眼神涼得徹底,傷得徹底,隱隱約約的還帶著一絲悔意和恨意,一抹說不出的玩味和厭惡,看得我幾乎無所遁形,隻能故作鎮定地回視他,嘴角本淡淡笑著,而後笑意越來越僵硬,直至我再也笑不出來,他方冷冷一笑止住了沉默:“你好啊。”
  
  我聞言一愣。
  
  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臂,緊緊地不放,直掐得我骨頭都痛了,他才沉聲道:“他如此待你,你還不放心給他通風報信。我以為你離開金城是徹底明悟了,原不知你是存了這般心思,故意來夏探聽情報告與他知!”
  
  那不過是我給爰姑報平安,讓無顏不要再為我擔心、放手做事的信。我聽得雖糊塗,卻還是輕輕一笑掙脫他的手,點頭,應承不諱:“是這樣又如何?我是哪國公主你難道不知?”
  
  晉穆眸子一寒,臉上笑意卻愈發明媚如驕陽:“哪國公主?你現在是我的夫人。翌公與豫侯皆答應了本侯求娶一事,從此刻起,你已是晉國穆侯夫人,此身份再改不得!”
  
  我的心驟然一縮,怔住當地:“你說……你說他答應了……”
  
  晉穆略一頷首,而後靜靜地不語,隻定睛看著我,目光複雜得連我也難分清那裏麵究竟是恨多一點還是痛多一些。
  
  我吸吸鼻翼,抬了抬頭,不想再流淚,也更不想在他麵前流淚。
  
  我微笑,道:“既如此,請穆侯求娶國書。”
  
  晉穆隨手探入懷裏取出一份明黃絲帛扔入我懷中,淡淡道:“你自己看看。黑鷹騎剛送來。”
  
  手指顫微著輕輕拉開卷帛,隻一眼,便是獨屬於我天地的倒垮沉淪。眼前一黑,腳下無意識地退後一步,手臂卻被晉穆拉住,抬眸,卻見他皺眉看著我,麵色青得嚇人:“後麵是懸崖。再若掉下去,我不會……”語頓,他神情一變,不再言。
  
  他如今是嫌棄我了。我抿唇笑了笑,蹲下身,抱住自己,笑聲愈來愈大,蒼涼徹底,悲哀徹底。
  
  無論如何,那人也不能在此刻推我出去!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不管他有何難何苦,為何所困,為何所欺,他傷了我的心,卻不能這般叫我心灰心冷,心慟心死!那國書不是假,那璽印不是假,那飛揚跋扈的字天下唯有他能寫出,那不是假!
  
  晉穆彎下腰,挑指抬起我的臉,目色黑暗如夜:“那個拋妻棄子的混帳,我發誓我今生都饒不了他。”
  
  我冷冷一笑,抬手拿開他的手指,微微往後挪了挪身子,卻不料腳下一空,身子後仰,直直下墜。驀地,人輕飄飄如落雲上,四周花香撲溢,墜落的刹那,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放鬆。閉上眼,發絲輕柔地撫上麵頰,仿佛絲滑的綢緞般,輕輕掠過眼殮。
  
  山雖不高,我若不提氣用輕功,必死無疑。
  
  可我不能死。不甘不願。不甘不願!

  正待提氣時,腰間卻陡然多出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將我抱住。我睜眸,正對上那雙看著我無比焦急痛心的眸子。墜崖不過眨眼的瞬間,他卻又跟隨下來。
  
  “不是說不會再救?”
  
  “我是這樣想。可是心已經動了。愛了,痛了,深入骨髓,放不了手,”說話的時候,他的身子在顫抖,麵色因苦痛而蒼白非常,“孩子不要,我娶你。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好不好?”
  
  我望著他,半響,方搖著頭輕輕一笑用力推開他,自己在空中旋身轉了個圈,穩穩落在山腳河畔。
  
  “穆侯若覺得委屈,覺得夷光配不上,大可明宣天下另擇佳偶。夷光也不是被人拋棄了一次兩次了,此辱累加如山,早已不放在心上。夷光之事本不欲累及穆侯卷入漩渦,如今害你痛苦……”我聲音顫了顫,吸了口氣,繼續道,“夷光唯有歉意和無奈,請你放手。”
  
  因為我,當真不願再傷你。被傷何痛,我再清楚不過。
  
  音落,身後卻良久無動靜。
  
  我忍不住轉身去看,回眸的刹那那黑衣猛地貼至身前,一隻手有力地握住我的腰,一隻手繞至我身後按住我的後腦,迫我抬了臉,一瞬,他俯麵下來,狠狠吻住了我的唇。
  
  他像是被關了許久的困獸,動作霸道凶狠,任憑我捶他推他,他卻動也不動地咬著我的唇,直咬得我嘴角溢出血絲流入兩人的口中他也不管,火熱的舌尖用力抵開我的牙關,纏繞著我的舌,拚命吮吸著我嘴裏還未散去的雪蓮幽涼,支撐著我後腦的手在不斷不斷使力,細小的胡渣紮在我的肌膚上,幾分生生的疼。他在用盡力氣吻著,吻得深入,吻得絕望,吻得纏綿而又苦澀不堪。
  
  氣息交纏親密,這一刻我卻分不清愛和恨的界限,抑或無愛,無恨,那我和他之間又剩下了什麽?
  
  我心中疼得早已呼吸不過來,捶在他背上的力道在逐漸減弱,漸漸地,手臂垂落。眼睛眨了眨,淚水落下來,霧氣迷朦了眼前他的麵龐。心中在滴血,身子在不斷地發抖,腳下無力,直軟得我欲倒地。
  
  他用力扶住了我,淚水沾濕他麵頰的那刻他不再吻,隻是嘴角依然貼在我的唇邊,輕輕道:“夷光,不要再推開我……我若當真走了,你就會孤苦伶仃的,我不舍得。若你執意要孩子,我……我養。”
  
  我聞言心神猛震。究竟是怎樣的情才能令他說出這般辱沒他穆侯身份、舍了他驕傲自尊的話?我想不出來,是因為我第一次遇到的緣故?
  
  我伸手欲推他,卻不妨腹中絞痛鑽心。我禁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痛苦地皺起眉,伸手按住小腹,費力地彎下了腰。
  
  晉穆低喊:“怎麽了?”
  
  我疼得直吸冷氣,卻說不出話。
  
  他橫抱起我飛身躍出去,口中安慰道:“莫怕。你師父在……我在!”
  
  那個懷抱一如既往地溫暖寬廣,小的時候墜崖是他救我,如今身邊仍隻有他。為何我每次生命垂危的時候在我身邊的永遠是眼前的他而不是我心裏的那人?雖痛極,我卻仍忍不住發笑,昏去前最後一眼看得那青天瞑色,腦海裏浮現出的竟還是那人深情不悔的容顏……
  
  無顏,你真的好舍得……

  睡去不知多久。
  
  昏迷中,隻覺腦子裏空茫一片,所有的思緒都化作了隱約模糊的縹緲白線,一絲絲,一縷縷,愈蕩愈高,愈離愈遠。哀傷悲痛離去的刹那,也好似帶走了我所有的喜笑顏開的理由。
  
  我仿佛隻站在遠處靜靜地望著,欲去挽留,卻又心死無力。
  
  模糊中,依稀有一個小小瘦弱的孤單身影。那般陌生,陌生到見所未見,卻又偏偏牽連了我所有的神思,親切的,貼近的,仿佛是世間最緊密最難舍的感情,讓我不由自主地想朝他靠近。
  
  欲靠近,他卻越離開。
  
  他那別扭而又孤零零的可憐樣子,縱使我瞧不分清,卻也難受深深。
  
  “孩子,”不知怎地,我竟這般喚他,嘴裏柔聲哄道,“乖孩子,回娘親這邊來。”
  
  他卻笑,輕輕的聲音訴盡稚嫩的感傷和童真的無奈:“娘親……要不起孩兒了。”
  
  “怎會?”我一言淚下,心酸心疼,隻知使勁力氣跑過去,俯身緊緊抱住他,連連安慰著,“娘親怎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娘親怎會那般狠心?娘親不會,不會,不會的……”
  
  幼小冰涼的指尖抹上我的麵龐,輕柔擦去我淚水的瞬間我開始知道,我的孩子,等將來長大了定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
  
  於是心憐心喜,我抱住他,更不願放手。
  
  “娘親,”他低低開口,小聲地,語氣怯怯仿佛已孤苦無依,“可是爹爹不要娘親了,娘親……也要不起孩兒了,對不對?”
  
  我聞言心慟,僵住的那一刻,他卻趁機掙脫我的懷抱逃開。
  
  “娘親不必傷心,今生若不能做你孩兒,下輩子……”
  
  下輩子?
  
  我一驚抬頭,卻見那模糊成一團的弱小身影已飄忽而去,我伸手欲捉,他卻調皮地咯咯一笑逃離我的指尖。
  
  “娘親,記得下輩子……”
  
  恍惚中他迷失白霧間,聲音清脆傳來縈繞耳畔,我聽著,隻覺隨著他叮囑言詞入耳的時候心在一片片地碎裂。腳下動不得,我倒在地上,無神,胸中漾起痛入血液的殤離之難舍難斷。
  
  下輩子?下輩子要待何時?
  
  我的孩子……
  
  無顏,我們的孩子!
  
  我抱臂無助地哭泣,想要狠狠地捶打自己卻又無力,想要高高地嘶喊尖叫卻又無聲,淚水掉落不斷,濕衣冰冷,寒氣入骨肆虐竄行,凍得我神思似被冰封。
  
  朦朧間,有人彎腰抱起我,用溫暖的手掌慢慢撫摸著我的發,用低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呢喃:“夷光,若有一日我說不要你陪了,那定是假話,不是我心裏所想。你要記得等我,站在原地就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記住了。”
  
  我聞言抬眸,卻瞧不清那人的模樣。
  
  “記住了?”他再問,語氣急切激動。
  
  我直直盯著他,冷冷笑著,不言。
  
  他低下頭來,額角抵住我的發,柔軟溫熱的鼻息輕輕拂在我的臉上時是那般地真實:“丫頭,你是不願,還是不信?”
  
  我緩緩搖頭。
  
  圈在身上的手臂逐漸用力,我忍不住顫抖,掙紮著想要離開他。即便不要我陪,你也不必下國書嫁我於晉穆,如此這般,至我何地,至你何心,至他何顏?
  
  “記得等我……”他軟下聲,似囑咐,似乞求。
  
  我神思微搖,正待問清他嫁娶之事時,他卻又陡然不見。
  
  滿目仍是迷離,渾渾噩噩,不知所在。
  
  飄行不定,踟躇徘徊,許久,當我悲傷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仿佛就要這般耗費而盡時,指尖卻一暖,有人在霧瘴間找到了我,握住我的手,一言不發地帶著我漸漸脫離那層我躍不出的濃霧。
  
  “去哪?”我癡癡地問。
  
  他不答,指下用力,嘴裏低低道:“夷光。”
  
  就是這樣的呼喚,一聲長,一聲短,一聲不舍,一聲難忘,好似帶著穿破靈魂之隔直直喚入我腦海的魔力,就像當初楚丘之死後那般,那不斷呼喚我、深沉微啞的嗓音中,有痛相隨,有苦與共。

  睜開眼,入目光線昏暗飄搖,窗外漆黑一片,雨聲淅淅瀝瀝輕響不斷,涼涼的水氣繞得竹舍愈發清冷。手被人握得緊緊,我側眸,瞧見身旁斜靠竹塌那人疲倦不堪的容顏。
  
  鼻息悠長,仿佛已然入睡。
  
  往昔俊美溫潤的麵龐已然失去那飛揚得意的神采,臉色隱隱發白,瘦削下去的雙頰在暈黃的燈光下淺淺勾勒出一個愈發孤峭剛毅的弧度,長發淩亂披散在肩,黑色的長袍衣襟微微敞開,模樣看上去既狼狽又困苦。
  
  我看著他,久久移不開目光。
  
  他是何苦?非得要我欠他情義深重得不堪背負,非得要我到了麵對他已然到了心亂如麻、糾纏不清的地步,他才能滿意?
  
  我閉上眼眸,輕輕歎息。
  
  腹間依舊隱隱作痛,牽動著我的心也陣陣絞割般地疼。此刻我不去按脈也知,我那孩子,他定是狠心不要我離開了。
  
  有我這般的娘親,有無顏那般的父親,出生在這個亂世,是他不幸,是我不幸,也是無顏的不幸。
  
  可惜孩子的父親未曾聞喜,更可恨他無法得知喪失之痛。但,隻要我一人承擔,或許也好。他有他要擔當的,那些比喪子之痛或者更深更重。
  
  說無顏舍得,我何嚐又不是?
  
  我抬起空著的那隻手,緩緩撫上小腹,一遍遍,一遍遍,動作輕柔得仿佛我的孩子還在那裏,慢慢地成長著……
  
  淚水自眼角無聲滴落,我閉緊了眼眸,雖是最難處最難受的境地,我卻殘忍得不願讓自己再軟弱一分一毫。
  
  越軟弱,越易受傷。道路坎坷,扶持者唯有我自己,我隻能選擇愈挫愈勇、愈傷愈笑。
  
  我雖憎伯繚為人,卻也知他這話是在真正地提點我。
  
  智人一語,讖言千機。

  揮袖拂開沉睡散輕輕撫過晉穆的麵龐,扶著沉睡過去的他躺上竹塌,我費力地起身,雙腳落地的刹那身子虛弱得直叫我搖搖欲倒。
  
  伸手扶住竹椅,待平穩了呼吸,我提氣運轉周身,自懷中取出恢複體力的藥丸吞下後,方踱步去一旁拿絲帕濕水覆上麵龐。
  
  冰涼的水意滲透肌膚,激我的神思頓時清明。
  
  我回頭瞧了瞧睡著的晉穆,想想,還是自長袖裏取出一方幹淨的絲絹濕過水,而後走去塌旁緩緩擦上他落魄疲憊的臉。
  
  容顏年輕俊朗,緊蹙眉宇間的煩惱憂愁卻早不是我們這般年紀可以承受得起的。
  
  亂世下,王族中,任誰都是這般。
  
  想起他說過前段日子被他父王囚在府中,我心中一惻,忍不住伸指欲去揉平他眉間的褶皺。
  
  指尖剛觸及他的肌膚時,睡夢中的人卻輕輕一動,手指伸來握住我的手腕,囈語模糊:“夷光……”
  
  我聞言愣了愣,手要縮回時,他卻拉住不放,劍眉一時擰得更緊,薄唇輕抿仿佛已有怒氣和急意。
  
  我歎口氣,隻得倚在一旁,任他握著自己的手,靜靜地不再動彈。
  
  房裏,燭光嗤然一裂,爆出一個絢爛的火花。
  
  我凝眸看著窗外瘦竹濃濃壓上白紗的厚重陰影,想起遠在金城那個愛竹愛酒愛美色的風流公子,一時黯然。
  
  今夜,不知他過得如何?
 
  半日過去,晉穆已然睡熟。我小心地掙脫開他的手,替他拉好敞開的衣襟,剛蓋上薄被時,門外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門扉被人輕輕敲響,清靈尚帶孩童之氣的聲音在外小聲響起:“夫人可是醒了?”
  
  夫人?我一怔,垂眸看看榻上的晉穆,啞然。
  
  “夫人……”待她再要開口時,我走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個撐著素絹竹傘的小姑娘,十一二歲的模樣,瞳眼晶亮璀璨,膚色白皙細嫩,襯著一身飄逸白裙,黑夜裏,那容顏清秀非常。
  
  “主君說夫人今夜想必會醒,特讓遲風來請夫人去藥廬,說有要事和夫人相商。”
  
  她口中的主君想是東方莫,我回眸看了眼晉穆,也不出聲,隻微一頷首,輕輕扣好門隨她離開。
  
  遲風另帶一把傘,見我就這般孤身行走任雨淋著,忙撐開傘塞到我手裏,望向我時神情關切:“夫人昏睡七日方才初醒,身子必然虛弱,怎能這般淋雨?”
  
  我微微一笑,垂眸看她,問:“誰人叫你喊我夫人的?”
  
  “主君說你是穆公子的夫人,你身患難治之症,公子帶你到藥居治病。難道遲風叫錯了?”遲風遲疑,眸光飄向我住的竹舍。
  
  我心中既尷尬又覺哭笑不得,她這般一問,倒叫我無從答起。
  
  我道:“別叫我夫人。我是你主君的徒兒,你叫我姐姐便可。”
  
  “姐姐?”遲風打量著我,麵色困惑。
  
  我看著她抬眸瞧向我奇怪微閃的眸光,心神一動,這才記起自己是一頭白發……我苦笑,伸指揉了揉眉,也不願再解釋,隻輕輕道:“走吧,去藥廬。”
  
  遲風低低一應,也不再多問,轉身帶路。

  雨夜,山間安寂。
  
  藥廬裏燈火明亮。
  
  行至藥廬前,遲風止步:“主君隻傳姐姐一人,藥廬是禁地,遲風先退了。”
  
  我點頭,將手中的傘交還給她。
  
  門扉半掩,普通至極的環境看不出被稱之為禁地的森嚴厲害在何處。我推門入內,隨手關上門扇的刹那正待喚一聲“師父”時,抬眸,卻見端坐屋裏層疊竹簡間的卻是一個身穿白衣、容顏清冷似雪冰凝的年輕男子。
  
  “惠公?”
  
  男子聞聲回眸,放下手中執握的竹卷,看著我,言詞冷冷:“怎麽,不願叫我小舅舅了?”
  
  不稱寡人自稱“我”,看似親切,但那眸子裏流淌著的依然是讓人瞧得冰涼入骨的寒氣。
  
  我抿抿唇,望著他許久,不作聲。
  
  他撩了長袍站起來,身形高大,加之雪衣和一張冷俊孤寂的麵龐,靠近我時愈發壓人心境。“你師父,也是你的三舅父、我的三哥,他為你出山尋藥草去了,明日回來。”聲音淡淡的,不覺喜怒。
  
  我“哦”了一聲,言道:“既如此,夷光先回去了。”轉身欲走。
  
  “我沒說準你走,你敢離開?”威嚴冰涼的話語在身後響起,低沉的嗓音,入耳攝人心慌。
  
  我深深吸了口氣,輕輕一笑,道:“敢問惠公還有何事命下?”
  
  夏惠此刻倒默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莫名一軟:“坐下,我想和你談談。”
  
  我側過身,瞥眸看了他一眼,順從地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幹脆地:“說吧,夷光聽著。”
  
  夏惠緩步踱來,垂眸望著我半日,不言不動。我蹙眉抬眸,卻見他複雜飄忽的目光,似遲疑難定,又似帶著一抹隱隱的愧疚和不舍。
  
  “惠公有話,但言不妨。”我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
  
  “孩子沒了,是那碗安胎藥的問題。”他低低出聲,卻驚得我差點跳起來。我怔了片刻,手腳發涼,待要站起時他卻垂手將我按住,冷冽的眸色一瞬柔軟,盯在我的臉上,似決絕,又似痛心:“不必懷疑你師父,藥,是我下的。”
  
  “你!”我又恨又氣又傷心,忍不住一掌揮去重重拍在他的肩頭,冷笑,“你……你好哇,你究竟是不是我的舅父?接二連三,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麽時候?”
  
  我大病初愈,掌力無勁,拍過去他紋風不動,隻是那猶帶冰雪寒芒的目色逐漸嚴厲下來,緊緊望住了我的眼睛。
  
  夏惠道:“那孩子本來就要不得,你師父明白卻心軟下不了手。你如此聰明,難道一點也不知曉其中利害?且不說那孩子因你體內瘴毒本就羸弱不堪,縱使生下也會夭折,不僅如此還會累你半生身體病弱,難以痊複。隻說那孩子的身份,生父是自己母親名義上的堂哥,世間沒有遮掩長久的秘密,他的身世一旦揭曉便是奇恥大辱,你讓他何存何處?豫侯說是愛你至深,卻連一個婚約都許你不得,為他受苦受屈你何苦何求?”
  
  夏惠一口氣說完,見我茫然無言,他長長歎息了一聲,又忍不住勸道:“再說如今你將嫁晉國穆侯,即便他心胸寬廣得可容下那孩子,你能安心?襄公不會懷疑?想必你也知道襄公是何等人物,天下心狠手辣最厲害者非他莫屬,晉穆實是他最寵的兒子,縱是儲君之位暫不給他,縱是囚禁他不得自由,卻也是費盡心機地在保他周全不受一絲折損。你連連累晉穆至如此難堪的境地,那襄公早不知對你成見如何,你卻還想著要帶那無顏的孩子穩居晉國?”
  
  我冷笑,言道:“我何時說我要嫁晉穆,我何時說了?”
  
  “晉穆此人,你不嫁,也得嫁,”夏惠吐詞落音,字字清晰擲地,霸道得不容他人一絲反駁的餘地,“丫頭你不要太任性……”
  
  話未完,門陡然被風括開,滿室藥香騰繞而起,草葉飛亂,有青影夾風而入,彩色長鞭在搖晃的燈花下凝成一束犀利光芒,直直抽向夏惠的方向。
  
  夏惠不閃不躲,扭頭時,麵色寒如冰石,眸色淩厲。
  
  他剛揮袖欲擋那鞭影時,我趕緊起身護在夏惠的身前,低喝:“爰姑,不得放肆。”
  
  無論心機還是武功,爰姑怎是夏惠的對手?這鞭若打下來,隻能是苦了爰姑。
  
  鞭影將落臉龐被她險險收回,門扉又關,適才大風下燈火歇了一半,唯餘的一半輕輕飄蕩著,陰影浮浮,照得一室藥草鋪地的景象更顯淩亂。
  
  魅兒拍翅站在門口處,見我望過去時,它眸間略有愧色,低了頭輕啄地上的飛屑草藥。
  
  爰姑伸手拉我入懷,哽咽聲輕微:“公主倒狠得下心,竟這般無言離我而去,若不是魅兒回來送信,若不是我的輕功還未荒廢,是不是你今生都不願再見我了?”
  
  我忍不住流淚,默然不說話。
  
  爰姑的手在我後背輕輕撫著,聲音傷感下去:“你和無顏……還有我那可憐的孫兒……公主,你們這般折騰當真是想要爰姑的老命不成?”
  
  我依然不語,隻推開她,凝望眼前那張熟悉的麵龐時,卻陡然發現幾日不見,她卻又蒼老不少。鬢角花白,容顏倦怠。
  
  “爰姑……”我低歎,無奈,“對不起。”
  
  爰姑望著我,半日,她又側眸看了看一旁不再出聲的夏惠,開口時聲音顫微:“公主,你當真要嫁晉穆?”
  
  我不言。
  
  夏惠冷道:“豫侯已然做主答應,聶無爰你還不知?”
  
  爰姑驚詫,麵色蒼白,笑意苦澀,許久,她方能說出話來:“好,好好……原是這孽障狠心傷你……他天天舍了新婚的妻子住來疏月殿,幾日幾夜地不睡覺,一旦閉眼,夢裏都在喊著你的名字,我隻當他與我一般找你發瘋,念你發狂……可我卻不知,卻不知他在私底下卻做了這般的事。”
  
  我聞言一僵,隻覺腦海中空茫一片,昏睡時夢裏那人抱住我囑咐叮嚀的話語再次回現思緒中,我愣了片刻,倏而,我抽離被爰姑握住的手,輕聲道:“爰姑,你回去吧。”
  
  爰姑失色:“公主?”
  
  我淒然一笑,心痛,心落,心傷無痕:“無顏,他此刻才是真的苦。你若再離開他,他會比我更孤獨。”
  
  “那你……”
  
  我看了看夏惠,眸光忽然一定:“我……我自然也有我要去完成的責任。”
  
  爰姑怔然。
  
  夏惠望著我,唇角慢慢勾起,眸色欣慰,笑顏傾城絕美。“丫頭,”他輕歎,拉住我,柔聲道,“明日隨小舅舅回鳳翔城。”
  
  我一笑不語。
  
  我會聽無顏的話等他,卻不能站在原地不動。
  
  站在原地不動,便唯有被人欺負算計的份。我無辜賠了心傷,賠了三年,賠了我的孩子,我怎能甘心,又怎能不學聰明,怎能不知為自己、為齊國學會謀算反擊?
  
  尤其麵對的人是你,我的小舅舅。

  雨夜雖難行,我卻執意將爰姑送離藥居。
  
  我也沒再叮嚀她不要告訴無顏我在哪裏,因為我知道即使他現在知道了我的行蹤,他也不會拋下一切來尋我。我隻是吩咐爰姑千萬不要將孩子的事告訴無顏,既然那孩子來去如此匆匆,是喜是哀已糾纏得太不分明,痛苦我一人受便夠,他要愁、要憂的事遠比這些來得令人頭疼煩惱,我若懂事,便該知道如何為他分憂。
  
  如今伴在他身邊的不是我。那麽即使能做一點點,也是對那遺憾的一絲彌補。
  
  縱使將來再難攜手,卻也不至於兩相埋怨。
  
  縱肆的馬蹄聲踏響靜夜,眼看爰姑的身影漸遠不見,我才輕輕彈指驅走歇在我肩頭的魅兒,撐著傘,走回我住的竹舍。

  房裏安靜,可是那人卻已醒了。
  
  先前他披散的長發已被溢彩的金冠束起,身上原先那件黑色長袍也被換去,此刻他金衣粲然,燭火下那襲華貴的衣料湛出耀眼光芒,襯得屋裏的光線似是頓時亮了幾分。
  
  我站在門口,撐著傘,略略起疑。
  
  “沉睡散麽?”他勾唇笑,懶洋洋地倚在竹塌上,看著我,“對我無用。不過當時你既醒了,我想多日勞累也是該睡一會的時候了,對不對?”
  
  我尷尬無言,癡留門外。
  
  雨氣清寒,沾衣濕潤。
  
  他低低一歎飛身躍出抱我回屋,關上門,取過傘扔在地上,拉住我坐回塌邊,輕聲道:“既知身子不好,還這般不愛惜自己?雨水濕寒,可對你剛……”音頓,他眸色一閃,自知失言,不再語。
  
  我看著他。
  
  “還傷心麽?”他問。
  
  我神色一黯,手指不自覺地去撫小腹,觸及衣裳的刹那又猛地握拳縮回。我輕輕搖了搖頭,垂眸不言。
  
  他沉默片刻,忽而站起身,在不大的屋子裏來回踱了兩步後,身形一止,問道:“你……願意和我回安城麽?”
  
  我一驚抬眸,望著他的眼睛:“你要走了?”
  
  “晉國事多煩亂。我已經出來太久了。”他伸指揉揉眉,直言不諱。
  
  “你父王不是將你……”眼見他斜眸睨眼瞅著我,我識趣地停住不語。
  
  他卻微微一笑,看似一點戒備也沒有,言道:“父王囚我不過是計,目的是要看清晉國國內那些不安分的人的真切動向。”言罷,他想想,忽地一勾眸,笑意深深:“貌似利益分圖,煞是熱鬧阿。”
  
  我抿唇思量一下,道:“你和夏惠關係不錯?”
  
  晉穆冷哼一聲,眸色忽涼,臉上笑意卻愈發地詭譎難辨:“世人還當我和豫侯關係也不錯,你認為呢?”
  
  我聞言心寒。
  
  你果真早就意圖東齊。
  
  念光沉落,我挑了眉,彎唇輕輕一笑,起身倒了杯茶給他。
  
  “我隨你回晉。”
  
  他抿唇笑,臉上聲色不動,隻是緩緩搖了搖頭,歎息微微。指間,茶色澄碧,茶氣茵氳。他慢慢飲了口茶,放下茶杯的那刻他眸色忽而一亮,手臂一伸攬我入懷,溫暖的指尖自我發上輕輕撫過,唇貼近耳畔來,呼吸溫軟,話語低柔:“夷光,我不管你答應是真是假,抑或為了其他。但隻要你跟我走,給我一年時間便夠。一年,我定叫你看清所有人的真心。”


邯鄲冰釋

  次日清晨,雨歇。
  昨夜遲風說我昏睡了七日,想晉穆這七日定然陪著我諸事耽擱。竹舍裏不大的桌案上堆積的奏折密報滿如小山,晉穆皺皺眉,淡聲說無法,隻得挑燈熬夜閱完。
  我原打算研墨奉茶陪在他身邊,卻不料隻堅持了片刻便忍不住趴在案上又睡去。當我醒時,人已躺在竹塌上。彼時窗外天色已亮,房裏燈火仍搖曳起伏著,睡前桌案上那些封存完好的帛書幾乎全散了開來,那金衣身影卻依然穩坐案前,手臂微晃,似筆下正書寫不停。
  我輕輕下榻,洗漱好後去把窗子打開,吹滅了屋裏燈火。
  山間空氣本就幽涼舒爽,雨後晨曦更是清新美麗,殷紅朦朧的光暈襯著鬱鬱青青的高山,一彎凝彩,好看得宛若有朱橋橫空。藥居外翠竹簞影,嫩綠的葉子上尚未散去的雨珠閃耀朝霞下,點點晶瑩璀璨。暮夏時節,偶爾兩聲蟬鳴叫自遠處飄來,夾入嘩嘩的瀑布聲中別見一分淡緲悠然。
  我站在窗前閉眼深深呼吸幾下,自覺靈台清醒後正待轉身時,睜眸,入目卻是那不知何時已然靠近身旁的金色衣袍。我抬頭去瞧他,隻見那張俊美的麵龐上臉色疲憊非常,分明是勞累太久的緣故。
  “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會?”我柔聲問。
  他搖搖頭,垂眸望著我,目光悠遠深邃,靜默不語。
  “哦,”我隨口應著,對望一會,忽地心中一陣直跳,腦中隻覺他那雙明粲眸子好似能洞察一切般直直看入我心中,我費力地移開眼睛,轉身便欲走,嘴裏含糊道,“那麽,我去給你拿塊濕絲帕來擦擦臉,好不好?”
  “不好。”他拉住我,否決果斷,聽得我一愣。
  “等你師父一回來,我就要帶你走,”他輕輕說著,笑意清淺卻又不掩心中得意,嗓音因長久勞累而帶著微微的啞,雙臂繞過來,緊緊攬住了我的腰,我微驚抬頭,他的下顎就順勢貼上我的額角來,呢喃聲親密纏綿,“夷光,這次帶你走了,我就不會再給你機會逃開了。你記著,是任誰人來要、誰人來搶,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再也不會。”
  我全身一僵,聽了這話本能地便想要掙紮逃離,伸手按住他的胳膊,剛要用力扳開時,腦中念光一閃,手下動作頓住。咬咬牙,我顫微著手指小心地抱住他。絲綾輕滑,指下金衣觸摸柔軟。我閉上眼睛,鼻尖縈繞的冷香幾分陌生幾分熟悉,不斷撩撥著我心底那根不安局促的絲弦。
  他冷冷一哼,倏然卻又笑了,笑聲快樂而又滿足,聽得我心中無故慌亂。
  “若我記得沒錯,自幼時那次救你後,這還是你第一次主動抱住我。”言詞些許惆悵,語氣有點迷恍。
  我揚了臉,望著他的眼睛,念及過往舊事、眼前新事心中既難忘感激但又愧疚難受:“晉穆……”
  “叫我穆,”他出聲打斷我,吻了吻我的臉頰,柔聲叮嚀,“別的話不用說,從此你是我的夫人,愛恨情仇皆是一體,我不想再從你口中聽到任何一句有關道歉或感恩的話。一輩子都不想。”
  “穆,”我抿唇,難得地言聽計從,手指溫柔地輕輕撫過他鬢角微亂的發絲,小聲試探,“那……你可不可以再答應我一件事?”
  他勾勾唇角,目色微涼,仰頭輕歎一聲後,方垂眸看著我,神色不見喜怒:“你說。”
  我望住他的眼睛,懇求地:“你我婚事推後一年,可以嗎?”
  攬在腰間的手臂狠狠收縮,他俯臉靠近我的麵龐,眸光冷冽冰寒,臉色隱隱蒼白:“上一次你說推遲半年,結果半年後叫我拱手讓人,還那般殘忍地讓我看你隨他人長揚而去。若他疼惜你,那我相讓無怨無悔。可你如今下場卻是如此……”音頓,他深深歎了口氣,眸光一軟似露柔色,“這次,你又說要等一年。我縱使再自信卻也害怕……夷光,你究竟懂不懂?”
  我看著他,怔了片刻方緩緩點頭,不知覺間眼中有淚霧蒙了上來。我垂首,黯然:“既如此,你便當我沒說過。”
  他卻又歎氣,按著我的頭靠入他的胸膛,沉吟許久,忽道:“好,隻要不是取消婚約,我可以答應。”
  我驚喜抬頭,眼睛眨了眨,淚水滾落下來:“晉穆……穆,你……”
  “我隻是不想你再傷心,也不想過分強求你,”清涼的指腹蹭到我麵頰上拭去了所有濕潤,眼前,是他無奈而又愛憐到極致的眼神,耳邊,是他柔軟微啞的聲音,“我既承諾一年讓你見真心,自是等你心甘情願嫁娶方才美滿。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心中一動,我凝眸看他,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那條件為何。
  “這一年,我不會私自見他,我也不會離開你。”我慢慢道,一字一句,清晰落音。
  他目色微閃,淺笑揚眉,淡淡道:“你說的。”
  我沒有遲疑,重重點頭:“是,我說的。”
  ?
  晉穆用過早膳後便與夏惠密談藥廬中,黑鷹騎侍衛和夏廷禁衛重重圍攏在外,氣氛神秘慎重,緊張得叫人好奇也莫名。
  等到東方莫午後回來時,晉穆和夏惠方才出了藥廬。一開始兩人臉色皆靜如秋水,安然淡處的模樣宛若閑雲飄逸。待楓子蘭匆匆上山來接夏惠,與夏惠近身低語幾句後,夏惠這才千年難得地麵色一變,拂袖撩袍快步離藥廬時,冰涼的目色間已有怒氣在隱隱翻騰。
  一旁,晉穆依然含笑淡然,麵色暖暖和煦,好似春風拂麵的愜意自得。
  ?
  竹舍。
  我隨身沒有東西可收拾,僅有一件東方莫帶我回來時穿著的那襲絳月紗裙。衣料雖珍貴卻不為我所惜,隻是它是王叔留給我最後一件禮物,我不能舍棄。如今我穿著藥居眾人皆著的白衣,發絲束成了高髻,依然作男兒打扮。
  剛把晉穆的書簡帛卷收拾好,便有黑鷹騎侍衛入竹舍將其捧過拿下山。
  我一時無事,坐在桌邊靜靜飲茶,等著被東方莫死拖活拖拽出去的晉穆。
  東方莫隻說有話要囑咐,卻沒想一囑咐便費去半個時辰,耳中聞得遠處隱雜在急急流水下東方莫高聲嚷嚷的餘音,言詞羅嗦反複,語氣霸道蠻橫,聽得我忍不住發笑。想正被他吼著卻必然無可奈何的晉穆,我低聲一歎,伸指揉揉眉,可憐他何其無辜。
  半日,東方莫的聲音終於低了下去,漸不可聞。
  我想想,起身放下茶杯,回頭看去。
  窗外,竹林裏金衣穿梭飛揚,晉穆好不容易擺脫了拉住他糾纏不休的東方莫往回走,自是一臉的輕鬆,眼見我看向他,他凝了眼眸勾唇笑起,金衣忽閃,身影躍入竹舍。
  他站在窗邊不動,我遲疑著,也不好意思挪步上前。兩人對望了片刻,他臉上笑意清朗,我卻不由得咬唇拘謹。
  “師父話真多,對不對?”我瞥開眸光,輕哼一句。
  “也不是,他是你如今最親的長輩,聽他嘮叨幾句,換回一句許我帶你走的認可,還有這兩瓶救你命的藥,很值得啊,”他倒挑了眉毛一副無謂的模樣,笑著晃晃手中的琉璃藥瓶,抬步走來我麵前,拉住我的手將藥瓶放入我掌心,攏住我的手指一起握住,“兩瓶藥丸,一解瘴毒,一解雪蓮寒毒,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要是你師父還想揪著我再說個三日三夜,我想我也不敢逃。”
  我垂眸一笑,不語,隻看似無意地縮回了手,將藥瓶納入袖中。
  “走吧,我們回安城。”那溫暖的五指又握了過來,指尖交纏,這一次他拉得緊緊,再未留半分空隙容我避開。
  ?
  山下黑鷹騎等候良久,一行十八人,皆是黑綾緞袍,腰懸彎刀,背負長弓,肩袖紋有金線繡繪的蒼鷹飛翼,熠熠陽光下,飛翼流彩淩盛,仿佛帶著展翅欲飛的梟桀野性,襯著那十八人英武剛毅的麵龐,入目人雖不多,卻帶著萬軍壓境也難及凶狠威猛和煞煞雄風。
  十八人中,我唯識得一個墨離。
  見我和晉穆下山墨離忙迎上來,此人膽子倒大,鷹隼一般犀絕危險的眼神竟直直望向我來,別有深意地揚唇一笑後,他方揖手,向晉穆躬身稟道:“侯爺,狐之忌已自鳳翔城尋得侯爺所要的馬車,山澗狹小馬車不得進,他此刻正等在山外。隻不過……”墨離遲疑,眸光閃了閃,略略抬頭看著我,停住。
  晉穆皺眉,聲音冷冷:“有話直說,夷光不是外人。”
  我見狀卻識趣,掙脫了晉穆的手剛要走開時,墨離又道:“夫人請留步。”我回眸,他麵色微微尷尬,嘴裏言道:“其實也不是其他事,隻是末將剛收到自安城送來的奏報,晉國事態緊急,末將想請侯爺快馬加鞭,先行回安城。夫人大病初愈不能勞累,末將以為可留十名黑鷹騎士護衛夫人坐馬車慢慢回晉,”言至此,他轉眸看晉穆,請示,“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晉穆聞言一笑,拉住我的手便往山外走:“我的意思麽……是不急。取道楚國,經長平、邯鄲,再行北上。”
  作甚麽非得繞這麽個大圈子?我蹙眉,不解地望向他。
  晉穆不看我,笑得風清雲淡。
  墨離緊跟身後,也是驚訝不已:“侯爺?!”
  晉穆臉上神情愈發漫不經心,淡淡道:“本侯另有要事暫不回晉,你和他們先走,自鳳翔、鹹陽北上,即刻出發,不許耽誤一刻功夫。三日內定要回安城複命你兄長墨武麾下,若不達,軍法論處。晉國發生何事我早已知曉,如何著手按壓已然密令你兄長,你回去後聽他指令行事便可。”
  墨離默然低頭,帥已下令將隻得從。
  “諾。既如此末將先行一步,侯爺一路保重。”音落,他迅速側身躍上馬背,揚手刹那間,黑衣飛揚,十七騎士齊齊上馬,提韁,撥轉籠轡,蓄勢待發。
  晉穆帶著我自近路繞出山澗。
  身後,駿馬嘶鳴,鐵蹄縱騰朝另一方向絕馳離去。
  ?
  山外停著的馬車華麗富貴,雙馬驪駕。車旁,除狐之忌外還等著一手持長鞭的灰衣車夫。
  “侯爺,墨將軍他們……”狐之忌上前問。
  晉穆道:“先走了。你騎馬在前帶路,我們出了鳳翔城後取道長平,過楚國回晉。”
  狐之忌困惑,眸色茫然:“繞楚國?”
  晉穆點點頭,也不再言,隻打開車廂門扶著我先入內,隨後他也躍上來。剛坐穩,他又掀開車簾囑咐那車夫:“駕車無須太急,我夫人她身子不好,禁不住顛簸勞頓。”
  夫人?我可是身著男裝。我聞言臉燒,忙拉回他,抬手放下車簾,關了車廂門。匆匆一瞥間,隻見狐之忌忍俊不禁的笑顏和那車夫精幹黝黑麵龐上的略微失措。
  須臾,那車夫在車外討好道:“夫人身子不好?奴知道了,定會選大路行駛,少走山路小路,公子放心。”
  晉穆輕輕一笑:“狐之忌,賞他。”
  “諾。”狐之忌的應聲裏笑意隱隱。
  我又羞又氣,咬咬唇,側身背對著他。
  晉穆也不再言語,隻抱住我躺入一旁長塌,長塌柔軟,鋪氈是絲滑清涼綢緞。他彎腰在我身上蓋了條薄被,抿唇笑了笑,而後便撩了長袍,坐去一旁看書了。
  車子搖晃起來,攆輪的軲轆聲慢慢響起,狐之忌和車夫在外輕聲交談著,似在抉擇將去的路線。
  我細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伸手拉拉晉穆的衣裳,有些不安:“可是為我才坐馬車的?我知道自夏國北上一路山道居多,雖說楚國位在中原,地域開闊道路暢達,但千萬別因我誤了你晉國的大事,其實我可以與你一起縱馬回去的。你知道的,以前我在戰場上……”
  “以前如何我不再問。以後你跟著我,便再不準那樣辛苦,”晉穆打斷我的話,揉揉眉,放下竹簡垂手握住我的指尖,解釋道,“其實也不盡然全是為了你。我去楚國,一來是有事要找聶荊商討,二來麽,找他的時間不能太趕,必得算得精準、到達及時方才見效。去得太快的話……”他勾唇,笑意一瞬詭譎莫測, “太快的話,怕效果會適得其反。”
  我看著他,心中自有思量。
  “是不是和姑姑有關?”我輕聲問。
  晉穆微微挑眉,略一頷首,語意含糊:“也許。”一言帶過,他看向我,掖了掖錦被,又道:“隻是害你剛醒便要隨著我奔波勞累,那藥居是夏惠的地方,對我而言多待片刻便是片刻的危險和受阻。望你明白。”
  我點點頭,柔聲:“我懂。”
  “乖,”他笑笑,道,“你安心休息就好,諸事我自有打算。放心。”
  我緩緩搖了搖頭,心中掂量片刻,忽然出聲問他:“楚國靠近晉國,曆來征伐不斷,自聶荊繼位後戰火方停了下來。不知姑姑此時是想戰呢,還是不想戰?”
  他聞言眸亮,看著我,但笑不語。
  “隻是姑姑的能耐怕不能說動聶荊,”我側首,自他掌中收回手指,彎唇淺笑,閉上了眼,聲音看似無比悠然隨意,“怕隻怕,插手進來的將是與楚國王後有關的夏國王族。”
  “夷光……”晉穆喚著我的名字,聲音靠近過來,漸漸地,有溫軟的鼻息撲在我的臉上,言詞不掩讚賞,感慨著,“你當真聰明如此。”
  我睜眸,淺笑依依:“喜歡?”
  他的唇落在了我的額角,嘴裏輕輕歎道:“這樣的你,讓人何止喜歡?”語罷不說,他凝了眼眸緊緊望住了我的眼睛,炫然奪目的光芒一抹抹劃過那逐漸深邃暗沉下去的眸子,耀得我微微頭暈。
  “不怕我太聰明,跟在你身邊反而誤事?”我好心提醒他。
  他低聲笑,揚眉彎唇的刹那,那俊朗容顏突然間透著股說不出的性感迷人,帶著仿佛能狂噬人心的張揚魔力,瞧得人心馳神搖。他用指背揉了揉我的臉頰,輕聲道:“不怕。”
  我好奇他的自信,便問:“為何?”
  “我的夫人會背叛我?”他一睨眼,反問坦蕩。
  我勉強笑了笑,心中頓沉。
  默了一會,我記起一事不禁又問他:“我那小舅舅今日著急離開藥廬下山是因為?”
  晉穆笑:“這有何費解的?天下之大能讓他惱怒如此的,自然除了我便唯有豫侯了。”
  “與你無關?”
  他整整寬袖,坐直了身,笑得一臉明朗從容:“我說與我無關,你信不信?”
  我輕哂搖頭,又閉上眼睛。
  “才不信。”
  ?
  夏國此番費盡力氣地明算晉國、暗算齊國,諸策高明,縱是無法唾手得利,卻也可一試深淺,抑或亂敵部署。如今齊國事看似暫平,然勝負目前實難分清,南梁仍是一盤迷局,局下暗潮晦澀洶湧,下不好便是全盤傾覆。縱是無顏獨占天下兩國,實則也是膽戰心驚,費神費力,步步皆營。
  而晉國禍亂紛擾,強後幹政,久不處事的襄公一旦露麵便是先“囚”其子,群臣利益岔道,鬥得猶是熱鬧。如此下去唯有兩條路,一則整個晉朝血流盈目慘不忍睹,一則主權者利用禍端看清朝堂之分,幹淨利落地根除後患後,安享長久太平。
  照無顏和夏惠對晉襄公的認識而言,兩人必然已算定後者方才是此番禍亂的最終結局。此局角逐中,小棋子的犧牲在所難免,按無顏之前與我所說,三家試探,探的應該不僅僅是晉國這淵深水。若我猜測不錯,因晉國國亂將扯出三國斥候密探競相殺戮驅逐的狂潮。
  此事一旦定,晉國下任國君定,天下形勢也將重定。
  晉穆手中軍權和人望已然注定將來晉國命運如何,夏與齊要趁亂獲得什麽好處的話,看隻看,姑姑的能耐究竟有多大。表麵的局勢是這般理解,但夏惠和無顏暗處動作必然不會少。晉要逃此劫,或難,或易,但看姑姑和晉襄究竟情深幾何。
  而藥廬裏晉穆和夏惠那一長談……
  我蹙蹙眉,思及此處心中不免顧慮。
  夏惠惱怒離山的緣由怕是與無顏和晉穆皆逃不了幹係,他們三人謀略有道,或敵或友朝夕變幻,抑或本就似敵似友得叫天下人雙眼迷惑。如此,那藥廬所談定然與齊有關,卻不知他們算得哪一步,而無顏那邊……
  我伸指敲了敲長塌的扶手,思緒沉落,一策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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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暮入楚。
  至夏楚交界的雍州重鎮豐陽。
  黃昏,人未歇。街上彩燈相連,駿馬交馳,雕鞍如雲,馬車往來頻繁,人影團簇擁擠,喧嘩聲起伏,柔綿的絲竹聲自街道高樓上嫋嫋散開,蕩出一縷安平盛世的清音。晉穆掀簾看著車外街色,麵色沉了沉,靜默得有些異樣。
  我暗暗歎了口氣,心中忽覺好笑:天下四國其餘三國正爭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已淪為弱國的楚竟能這般安享局外,休養民生,不管征伐謀奪,將國家治理得倒是別有一番天地。再想想,又覺神思一凜,想那楚桓必然是神人,知聶荊繼位需得時間磨礪其君之威嚴、其主之手段,定西夏親緣,贖北晉城池,與東齊盟約,竟能在逝去前為楚謀局至此,聰明之處可稱天下絕無。
  晉穆放下車簾,微微一歎,拿了竹簡靠近車內已燃的燈火,眸色平靜。
  我坐起身讓出長塌,取過他手裏的書,勸道:“你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勞累整天,不累麽?休息一下,如何?”
  晉穆伸指按按額角,頷首不語。
  途徑一處酒肆,酒香濃濃,直竄入鼻。
  晉穆吸鼻嗅了嗅,撫掌笑道:“好酒。”
  我微愣。轉眼他又掀了車簾,命令騎馬跟在車後的狐之忌:“去街旁酒肆幫我賣些酒來。”
  “諾。”狐之忌應下,縱馬離開。
  雖當日曾和無顏笑言說晉穆和伏君跟隨英蒙子必然是小酒鬼,事實上,我卻很少見到晉穆喝酒。我側身倒茶給他,不解:“你當真喜歡喝酒?”
  “當真?何意?”言罷又不待我回答,晉穆笑笑,接過茶杯淺抿一口,又道,“那酒我買了送人的。”
  “誰?”
  晉穆笑而不答,指間搖晃著茶杯,神色微動:“桃花公子果然不簡單,來楚短短數月便治得楚國如此,叫人心服心歎,不過可惜……”話語一頓,他不再說,隻仰頭將茶喝下,起身走去長塌上躺好,閉上眼睛,這才記得喃喃著回答我的問題:“那酒麽,是我備下送給伏君的。”
  我不解:“他在這裏?”
  晉穆勾唇,笑容意味深長:“他在邯鄲,在聶荊身旁當輔助之臣。”
  無顏提過楚桓和英蒙子的關係,而晉穆和伏君皆是英蒙子的徒弟,加之伏君因楚桓之故命得鬼馬騎兵出南疆的前事,此刻,對於伏君來楚我倒並非很驚訝,隻隨口問道:“他喜歡喝酒?”
  晉穆展眉,輕笑糾正我:“不對,他隻喜歡我送的酒。”
  我聞言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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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雍州至豫州,沿渭水北上,過重鎮豐陽、長平、洛州,暮夏時節中原景致不錯,沿途山水養目怡人。雖暑氣猶熱,但因我身中雪蓮寒毒未清,倒不曾覺出一絲的不適。晉穆本就領兵多年,什麽苦都熬過,小小炎日根本算不得什麽,隻是他買來送給伏君的那些酒倒是有點受災的意思,一路下來,他每每說是淺嚐,一喝卻又不停,幾日下來,酒壇去了一半。
  英蒙子的徒弟果然是小酒鬼,不過晉穆的酒量卻是千杯難醉。
  想那伏君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念至此,我忙收起餘下的酒壇,也不出言勸阻,待他找而不見時,便自知我的用意。
  尋了一次不見美酒後,晉穆微微失神,看看我,臉色落寞,隻是片刻功夫後,他又揚眉笑起,看書閱奏折,再不作聲。
  且行且歇,並不算長的路程行了整整十日方算完。
  這日午後,行抵邯鄲。
  一行雖低調,卻不想聶荊竟早早派了使臣在城門迎接等候。
  晉穆既不驚訝也不推辭,隨著使臣一路至宮廷,宮闕外下車,與使臣聊了幾句後,卻意外得知楚王今日另有貴客來訪,穆侯行蹤也是那人告知。
  晉穆冷冷一笑,拉著我邊往宮門走,邊問使臣:“楚王貴客?可是東齊豫侯?”
  我指尖一顫。
  使臣驚訝,道:“正是。穆侯如何得知?”
  晉穆淡淡瞥眸,放開了我的手,言道:“豫侯手下十萬密探遍布天下,誰人有他眼線開闊?”
  我腳下猛地一滯,深呼吸數下,待平穩驟然洶湧欲亂的心緒後,才又提步跟上晉穆的步伐。
  隨使臣入得一巍峨宮殿,明堂上,聶荊身為君王卻沒有高坐金鑾,而是正負手背身對著殿門,與麵前的人低語說著什麽。
  內侍通傳後他才轉身,望向晉穆和我時鳳眸不禁一揚,笑道:“一路辛苦,終於到了。”
  我扯了唇邊勉強笑了笑,心下不知怎地早已緊張得不能呼吸。嘴角動了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晉穆朗聲一笑,握住我的手上前與聶荊寒暄。
  我下意識地側眸去瞧適才與聶荊說話得那人,入目,白錦灼眼,銀發凝霜,俊麵平靜淡定,眸色深沉不知所想。他看著我,那眼光靜睿冷寂,仿佛帶著能穿透一切的力量,熟悉而又自然地一下看入了我的心底。
  萬千思緒終凝縮成了一線,我默然望著他,心狠狠一跳後,瞬間不見了蹤影。
  指間,那修長的手指猛然收緊,掌心相貼的溫度漸漸發涼。
  我終於開口,聲音輕輕顫微:“二哥,你也在。”
  鳳眸凝彎,無顏勾勾唇角,笑顏魅惑如常:“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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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午後,殿外烈日灼地,殿裏卻陰涼似水,黑赤色的玉石築繞四周,明黃紗縵垂落厚重,雪冰靜融在金鼎下,蟠龍金柱倒映著殿外餘光誕出蒼耀冷芒。
  守在殿門的內侍不知何時已躡步退出,四人無言相峙,氣氛一瞬有些僵。聶荊看看晉穆,再看看無顏,沉吟片刻,忽道:“夷光,南宮日日念著你,此番你能來邯鄲她很是欣喜,後宮液池裏蓮花開得正好,聽說你愛蓮,不妨……”說到這,他陡然停下來,目光越過我直視殿門,下顎微揚,麵色冷俊端肅,言道:“雲虞,你來前殿作甚麽?”
  我聞言回眸,這才看見一身著粉色宮裝的少女俏立殿外,正屈膝回稟著:“君上,王後特命雲虞請夷光公主後宮一敘。”
  聶荊麵容一暖,忍不住揚唇笑笑,看著我,目色瀲灩如波。
  他和南宮倒是夫妻同心。我心知他們之間的談話若我在場必然甚不方便,於是抬眸望向晉穆,輕聲問:“我也想南宮了,可不可以……?”
  “當然,”晉穆放開我的手,柔聲囑咐,“炎日毒人,蓮花縱好,也不要在外逗留太久。”
  我點點頭,轉身便走。
  身後,聶荊開口,笑談一句試圖舒緩殿間不尋常的清靜,餘音有聲,可惜卻依然無人接話。
  我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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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蓮嬌色,碧葉韻水,陽光熠然金燦,映得一池湖色浩淼生煙。池畔有長廊浮波彎繞,直通液池中央的青玉涼亭。
  竹簾垂亭外,擋住了陽光,也擋住了視線。
  雲虞帶著我在簾外待要通傳時,密竹織成的簾子裏已隱約可見有人影晃動,耳中但聞一聲嬌笑輕輕,隨即有素手挑了竹簾,一襲華貴的綠紗宮裝入目清涼。我揚眸,卻見南宮在亭裏看著我,微微咬唇,美目流波。等那目光停留我發上而驟然暗下去後,我不由得對她展顏一笑。
  南宮伸手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拖入亭裏,急道:“夷光,你的頭發……”
  我淡淡一歎,撩了衣擺坐去一旁,但笑不語。
  南宮蹙眉,凝目望了我半日,忽地又掀了竹簾走了出去,與那雲虞不知低語了什麽,見雲虞轉身匆匆離開後,她方表情一鬆,吐出口氣,又回了亭裏坐在我麵前,一手握住了我的手,一手輕輕地撫上我的發,幽幽言道:“夷光,當時聽說了豫侯要娶明姬時,我便知你心裏定然難受至極。”
  我看著她,笑容斂去,臉色微微露疑。
  她一笑,忽而伸手抱住我,解釋道:“還記得去年初冬那場劫難麽?你受重傷將死時,穆侯帶你到父王麵前,父王救你恢複了意識後,那昏迷的幾天裏,你天天呢喃著無顏的名字。”
  我抿抿唇,低聲:“是麽?”轉念,卻想起那時晉穆也守在我身邊,我皺皺眉,心道那時我隻聽得沉睡中他在呼喚著我,卻不知他當時的心情該是怎樣的尷尬和傷痛,又該如何自處。念及此,心中頓時無比愧疚,隱隱地,竟也不知何時開始有了一絲獨因他而有的疼。
  南宮的手指在我背上緩緩揉撫著,口中繼續道:“豫侯婚宴我本也要去的,可惜……”她稍稍離開我的身子,看著我,眸色誠懇,語氣關心:“可惜後來我身子出了點事,荊不讓我去,那時不能陪在你的身邊,對不起。”
  我彎唇笑起,眸間卻漸漸濕潤。已有兩人為那場婚宴不在我身旁而說對不起,晉穆為何我心中明白,也早料到,隻是南宮……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心中感動:“南宮……”與她相識雖不長,但我受傷重病時是她仔細地照顧了我整整一個月,友情來得遲卻不想居然深厚至此。
  南宮一笑,柔軟的指尖輕輕抹過我的眼角,道:“傻瓜,我是你親表姐啊,心疼你是應該的,哭什麽?隻是夷光,”她歎息,眸子眨了眨,淚水刹那竟落得比我還多,“你受的苦未免也太多了些。”
  我好笑地拂袖擦上她的臉,垂手時,指尖無意劃過她的手脈,脈搏清晰跳動自她體內傳入我的肌膚,我一愣,而後喜道:“南宮,你……”
  南宮羞澀垂眸,白皙秀雅的臉頰上忽而有紅暈微染,囁嚅費力:“我不能去東齊看你,便是因為這個。”
  我起身屈膝,笑著蹭她身前,耳朵貼著她腹前的衣裳,玩鬧道:“我的小侄兒,我要聽聽他的聲音。”
  南宮推推我,無奈:“瞎鬧。才不到四個月。”
  我卻抱住她不動,低頭藏住自己的臉,心中狠狠抽痛著,之前昏睡中那模糊的小小身影仿佛又浮現在了眼前,恍惚中好似他正向我嘻笑揮手:“娘親……”
  指尖死死掐入掌心,我吸口氣,努力微笑著離開南宮,坐回原位。
  南宮看著我,手指下意識地撫去自己的小腹,神色略有疑惑。
  我轉眸去看簾外滿池荷花,手臂微抬取過一杯茶慢慢飲著,麵色平靜,不再出聲。
  倏然,南宮奪過我的手腕,扣指脈上,半日,待她指尖發涼時,她扳過我的身子,眸光慌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麵色蒼白驚詫:“夷光,你……”
  “王後,豫侯來了。”簾外雲虞輕輕一聲打斷她的話。
  手中茶杯啪嗒一聲落地碎裂。我皺眉,低喝:“南宮,你!”
  南宮用力按住我欲起的身子,輕聲道:“我知道你想見他,有話好好說。”
  我趕緊搖搖頭,低聲求道:“不要。”
  南宮眸色閃了閃,似是不明白。我剛要解釋時,抬眸的刹那,那白衣已飄入了亭裏。喉間一咽,我看著無顏,咬唇不語。
  南宮卻露出舒心的笑容,朝我擠擠眼睛:“放心,液池外荊早已找人看守著,亭子在池中央,無人能靠近。”音落,她未待我再言隻字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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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間唯剩我和無顏。
  相對沉默。
  他容顏凝冰冷漠,我心中苦澀難忍。
  許久,我終是垂下眼眸,一言不發地起身越過他,想要離開。
  琥珀香氣拂過鼻尖,我一愣神,身子頓住。眼前有寬長的白袖擋住了我的目光,我側眸,瞧見他望著我深邃得難以見底的眼神。熟悉的懷抱觸指可得,我的心神卻狠狠一震,腳下連退三步。
  “二哥。”我壓平紊亂的呼吸,一語稱呼看似冷靜非常。
  他微微一笑,垂下衣袖,目色寒冽清冷,聲音涼涼輕滑:“丫頭,離開我,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嗎?”
  我咬了唇,眸間水意朦朧,不吭聲。
  他低低歎息,笑意輕輕:“他對你很好啊。”
  我依然不出聲,隻望著他,腦中空白一片,心中傷得好似早已不知痛楚究竟是何。
  視線模糊間,隻依稀覺得那白衣漸漸靠近過來,片刻後,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臉頰上,冰涼的指尖輕輕挑起了我的下巴,淚水滾落眼角的刹那,他的容顏便無比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底,直沉入心。
  對望半日,我忽而一笑,柔聲道:“你要我嫁他,他對我好,不應該麽?”
  鳳眸上揚,似笑非笑的神色間盡是危險欲怒的意味。墨玉一般的眼瞳瞬間暗沉似夜,淺淺的鋒芒緩緩劃過他的眼底,那一束束異樣妖冶的光彩輕而易舉地便糾纏住我的靈魂,殘忍噬咬著,由眼至心,到處鮮血淋漓。當我的心中開始覺出悲傷時,他卻抿唇笑了,笑顏漂亮蠱惑,卻又帶著說不出的絕望和痛苦,猶是那一抹遺世孤獨的淒涼,疼得我心魄欲碎。
  “丫頭,我的丫頭,你頭發也白了啊……”他喃喃著,手臂纏至我的腰間,低頭親吻我的發,目光迷離痛心,“是我傷的你。婚宴你被迫受辱,被逼獨舞……我卻不能保護你,陪著你,與你一起承擔所有,”言詞傷心,他卻依然微笑,眸間一點水意輕輕漾起,“我心何痛,你一定不知。宴後尋你不得,你要離開,我除了思念瘋狂卻沒有其他辦法。找到你,也不能給你承諾和溫暖。十八年,一直隻想好好護著你,卻不料到頭來偏偏傷你最深,讓你紅顏發白,叫你無助自保,迫你再也無法立足齊國。無顏無顏,父王這名字當真起得好,我何堪何難,何苦何求?天下蒼生,有誰能比我更無顏?”言至此,他突然大笑,笑聲蒼涼落寞,蕭寂張狂,刺得我的心滴血肆流。
  “無顏……”
  我咬住唇,淚流不斷,手指忍不住摸上他的麵龐,輕輕揉撫著他瘦削下去的臉頰,抹去了那一絲剛欲湧出眼眸的清淺水澤。
  “為何要我嫁他?”我小聲問。
  無顏苦笑,眸光垂落,聲音既沉又冷:“丫頭,你不嫁他,夏惠能給你解藥?”
  我愣住,震驚。
  “明姬身邊的解藥早已叫伯繚毀去,夏國君臣聯手逼得我步步艱難,”無顏笑得憤懣,眸間恨意似有火燒,眉宇間那絲陰霾,濃得可罩九霄無光,“我不舍你,你將死;我若舍你,你必怨我。丫頭,你叫我如何抉擇?”
  我失神,身子忍不住地顫抖,心弦緊得快要斷裂。
  “晉穆他……”我顫聲問。
  無顏冷冷哼了一聲,默了許久,方道:“他亦被算其中,此事與他無關。我隻是奇怪,為何夏惠如此緊張你的去留所在,他縱是心狠但有東方莫在也必然不會強求你甚多,我不明白他為何在此時對此事著急成這般?”
  我心下冷笑,手指輕撫小腹,胸中怒火熊燃。夏惠做這事我再明白不過,我先前有孕,孩子的父親是無顏,若今後無顏身世浮露而遭齊國王族遺棄時,但有我的孩子,他必然還可東山再起,甚至可以我是先王唯一遺孤而名正言順地幫助我們的孩子再次掌控齊國。若孩子沒了,那他……
  念光忽閃,我想起藥廬晉穆和夏惠的長談不禁一個激靈,恍悟過來後這才冷汗沾身。想是那般的神秘,謀算東齊、使齊大亂的最大籌碼必然和無顏夾縫生存的尷尬身世有關。東方莫知曉無顏的身世,那麽夏惠也定會知曉。他們此刻不說,不是時候未到,便是無顏也手握他們的要害。而晉穆要娶我,究竟是情深意切還是為了將來等到無顏失了豫侯之位、東齊無人掌權時他可以東齊駙馬的身份堂堂之來做輔政,此心難測。
  東齊王族中如今除了無翌外便唯剩我一個公主,無翌幼而無用,要掌握他絕不困難,而我……我心中苦笑,原來夏惠逼誘無顏娶明姬一事背後真正的目的卻是要迫得我離開無顏身邊。想不到我竟愚鈍至此,當真入了他的局。
  無顏睿智聰慧,除了孩子一事,我能猜到的他定然也早已了然於胸,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卻仍要護我生命、費盡心機地保齊安穩,還甚至為此不惜將我推至別人身旁,我卻差點誤會他負心無情,迷了雙眼幾欲尋死……他的苦,比我想到的該深幾何、沉多少?
  心下倏然清楚過來所有的原委,我連吸幾口冷氣,亭外暑意炎熱,我卻渾身冰涼,腳下一軟,踉蹌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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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頭,你身子怎地這般虛弱?”無顏抱住我,緊張。
  我咬著牙,眸色一寒,開口時,一字一頓,音冷無溫:“無顏,大亂晉國,必要時,連楚同謀,或盟或敵,一定要破了這西夏屏障。”除了用這個來轉移晉穆和夏惠的視線外,我再想不起任何解決眼前危機的方法。
  “隻要你能活命,”無顏定聲,歎口氣,在我耳畔柔聲勸慰,“你放心,其他一切我自有計較。我說過,這世上能夠殺我之人還未生出來。你是我的軟肋,但也是晉穆的軟肋,如今你不在我身旁而在晉穆身旁,倒是他該多擔心一點。”
  我無言,雙手緊緊環住他,身子抖得厲害。“如今解藥得手了,那你是不是還要我嫁給他?”我輕聲問。
  繞在腰間的胳膊倏然緊縮,勒得我疼痛難忍,禁不住低低一哼。我抬眸看他,口中卻仍問道:“是不是?是不是?”
  無顏低頭吻住我的唇,眸色迷恍憂傷:“國書已下,除非他毀約不娶。而且……你既和他一起出現在我眼前,不就是已答應了他,又何苦再來問我?”
  我在懷中輕輕一笑,忽而使勁將他推開,言道:“你既說我被迫嫁娶之事與他無關,那麽我欠他的,依然還在。我本答應過他一年之內不會私下見你,如今卻是失諾了,”我緩緩說著,抬眸望住無顏的眼睛,瞧見他眸間一閃而過的慌亂後,我又笑,伸手按住他欲張啟的唇,繼續道,“我求他推遲了婚期,一年。這一年我不會離開他,我會在他身旁陪著他、全力幫助他,剛才與你所說大亂晉國是因我是齊國的公主、我是你的夷光。而這一年,我卻絕不能再負他,我也自知別無長處與晉穆,唯有幫他盡早奪得晉國王位。天下從無白發國母,他若繼位定然不能娶我。一年,或許不到一年,他為君王之時,即是我離他之日。”
  無顏看著我,沉默。
  我移開手指,彎唇淺笑,望著他,目光堅定:“縱是如此,這一年,夷光的心和身絕不許二人,天上地下,夷光唯認無顏一人夫君。”
  暗沉已久的鳳眸終於生輝炯然,無顏麵容一動,攬我入懷,垂眸盯住我,低歎:“丫頭,我的丫頭。”
  我靜靜微笑,問他:“眼前丫頭是你一手調教出來的,不管恩仇,情義在心是二哥從小教的。我給你情,就必然不能負他義,對不對?”
  我說話時,他俯下臉龐,炙熱的唇自額角落下,吻著我的眉眼,吻著我的臉頰,吮吸去我忍不住終是落下的淚水,直至停留在我的嘴角,輾轉研磨。
  氣息交纏,濃鬱的琥珀香縈繞滿鼻,香氣沉落肺腑的刹那,胸中仿佛流淌起縷縷暖流,掠過破碎不堪的心時,好似帶著撫平治愈那些血跡淋漓傷口的神奇力量,讓我漸漸忘記疼痛。他吻得溫柔深入,手掌抵在我的後腦,揉撫纏綿。我閉上了眼睛,幾番痛不欲生的辛苦後終覺一絲甜蜜,於是甘願就此沉淪其中。
  許久……
  他惡意地咬了一下我的舌尖,我睜眸,臉紅若燒,看著他,輕輕喘息著,目光迷離。
  “一年後,我一定接你回來。相信我,等我,愛我。”他輕聲叮嚀,眸光專注深情,緊緊鎖住了我的全部心神。我微微發愣時,他又狠狠吻了過來。這一次不複溫柔,唇舌相觸狂野熱情,訴盡了思念的痛苦和相望的無奈。
  我突然想起一事,忙用力推開他,自袖中取出一個琉璃瓶子小心地放入他的懷中:“你之前總是陪我吃那雪蓮藥丸,體內寒毒積累必深,這是解藥,記得服用。”
  無顏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額角抵住我的鬢發,鳳眸微斂,低低言道:“一年,那麽長……若非齊國唯剩下了無翌,若非我答應了父王保齊太平,我真想帶你遠走天涯,哪怕追殺不斷永難安穩,哪怕沒有解藥你我一起毒發身亡。至少那樣,你永遠都會在我身邊。”
  我伸手撫摸他的臉,柔聲道:“無顏,事無常道,人無常樂。失落的時候,想想以前,傷心的時候,再想想將來,那樣你便知道,夷光這一生其實都和你在一起。”
  無顏失笑,摸摸我的腦袋,歎道:“唉,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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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訴衷腸

  無顏走後,我獨自在亭裏坐了良久,細想著自蔡丘之戰回金城後走來的一步步,隻覺心中一陣寒,一陣涼,一陣冷入血液的哀後,又是一陣凝入骨髓的恨。
  天下局勢變幻莫測,自己雖是女子卻偏偏攪和在這混亂複雜的漩渦中不得脫身,幾番被謀折騰後可謂膽戰心驚、餘悸心顫,任人擺弄於五指間,幾近將要灰飛煙滅時方知原來世間至親血緣的舅父卻能心狠手辣至此。往事過去,如今怕隻怕,不知自己還身處在多少個陰謀算計下,更不知自己以後究竟能否還有勇氣和能力去招架,去重新站起,去保護自己在乎的人和自己的家國。
  日斜夕下,霞彩點光滲入密織竹簾,殘陽噬血,火紅瑰麗的顏色耀得我眼目發昏。近暮有風輕送,芙蓉香氣淡淡散開,鳥兒啾鳴歸巢,我掀開竹簾時,恰望得彤然天空下那道道流線灰影,和那個遙遙站在池對岸靜靜望著我的人。
  柳蔭垂垂,一人負手閑立。落日煌煌、餘暉萬丈,金衣閃耀著的世間諸般華彩,美得絢爛淩盛、不可一世,隻是此刻,我看著他,卻覺出了一抹寂寞至絕的蕭索。
  他來多久了,我不知道。但我明白南宮既是煞費苦心安排無顏來見我了,聶荊那時定然將他引去了別處。我還明白,縱使他沒親眼看見,他卻也懂得我獨自坐在亭裏這般久而沒動靜是因為什麽。他是那麽地聰明,從來都是掐指便可知我的心思。
  我愣了片刻,而後落下竹簾,快步朝他跑去。
  本欲提輕功點足踏過滿池紅蓮,卻無奈身子虛弱,繞過長長的玉廊待身影刹至他麵前時,我已喘得呼吸不過來。
  他看著我,英毅的劍眉微微一皺,蒼白發青的麵龐上隱露不忍,修長的手指似是本能地伸出欲來攙扶我,指尖接觸到我肌膚的刹那又陡然縮了回去。我扶手靠著他身旁的柳樹,咬著唇,瞧向他。
  他淡淡一笑,眸子瞥開平靜地看著眼前液池,問我:“炎日之下,蓮色可好?”
  我啞然,答不出。心猛地緊縮發虛,不知為何竟顫得厲害,我拉住他的衣袖,輕聲向他坦白:“晉穆,對不起,我剛才見了無顏。”
  他不出聲,麵色漸漸陰冷下去,許久,待他回頭看著我時,往日明亮的眼眸暗如墨染,漆黑的顏色好似深邃濃重的夜色,偶爾掠過一兩束刺眼的光芒,細看之下,卻是滿含著占有和毀滅的絕望頹戾。
  我心中一驚,指間鬆開,腳下忍不住連連後退。
  他慢慢向我走來,唇邊揚起,臉上那絲笑意詭譎古怪得叫我頭皮發麻。“你叫我什麽?”
  我怔住,而後改口:“穆。”
  他滿意點頭,伸手拉住我的指尖,又問:“我之前和你說過我這輩子都不想自你口中聽到任何道歉和感恩的話,你忘記了?”
  我慌忙搖頭。他聲音柔和溫暖,指尖卻冰涼一片,激得我寒噤不已。
  身後是池水,當我的腳下一軟踏空,有清涼的液體浸濕錦靴袍袂時,他手下陡然用力,手掌繞至我身後按著我的腦袋靠入他的懷抱,緊緊地,不再動彈。臉頰貼著他的衣襟,絲滑的綢衣悶住了我的呼吸,我窒息著,麵龐開始發燙,卻又不敢掙紮。
  從未見過他發怒,可我心中清楚,他將發怒,且是勃然大怒。
  “見了他,又想要離開我,是嗎?”他低聲問,指尖輕柔地撫著我的發,一下一下,無限流連。語氣看似平和,隻是他身上的寒氣卻凜冽得叫人忍不住哆嗦蜷縮。
  我仍是搖頭,對著他的胸口承諾道:“不離開。”
  “僅是一年?”他輕輕一笑,笑聲自胸膛震得我的心隨著跳躍不斷,繞在腰間的胳膊忽然鬆了鬆,他俯下臉,挑起我的下顎,鼻尖相觸,肌膚相親。我顧不得推他,隻知拚命呼吸著,挽救平歇剛才被他摟著長久窒息的痛苦。
  冰涼的唇印上了嘴角,氣息驟然纏繞親密得分不清彼此。我一顫退縮,側臉避開。他卻攬住我的腰不放,身子朝我傾下來,仍是低問:“僅是一年?還是永遠?”
  我答不出,也不敢答,身體不堪承受他的重壓而緩緩向後倒去。荷香愈近,愈近,清涼的水意浸上不知何時散落的發絲,待我退無可退,耳畔已有冰冷的液體漸漸沾濕肌膚時,他這才空出一隻胳膊撐住池邊大石,另一隻胳膊挽著我的身子,讓我平躺水麵卻又不至於沉落下去。
  “一年?還是永遠?”他追問不休,冷眸盯住我的眼睛,目光裏的黑暗瘋狂吞噬著我所有的神思。
  我望著他,久久,忽地輕輕一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腰間胳膊一鬆,身子嵌入水中,愈沉,愈落,身心疲憊,疲憊得我不願掙紮,也無力再掙紮,水流淌淌自嘴中漾入胸口,抑懣頓生,蔓延至四肢骨骸。呼吸不再,思緒漸散。心底不知怎地竟在此刻隱隱生出了一絲解脫的暢快,我彎唇笑著,睜眸,冰涼池水彌漫雙眼的瞬間,我瞧見碧色荷葉在頭頂織成了一層暈結霞輝、與今日暮下長空同樣妖媚赤青的水波蒼穹。
  ?
  眼前昏暗。
  我欲將睡,不願再醒。
  可是誰的胳膊又緊緊纏了過來,柔軟的舌蠻橫地抵開我的牙關,若九年前那般,稍去一分生澀,卻仍是莽撞粗魯地給我度著氣,放肆的雙手在我全身遊走不停,指尖的顫抖不掩他此刻心中的慌亂和緊張。
  我欲睜眼看他,奈何睜眼仍是昏暗,手臂費力地抬起,輕輕環繞住他剛毅的身軀。
  幼時墜崖落入寒潭的情景一一浮現眼前,我抱著他,雖無法說話,卻知自己的心已哭泣得幾近虛脫。他的手臂又複收攏,勒疼的感覺再次自身上襲入腦海,我低低呻吟,忽覺麵龐一涼,堆積眼中的液體刹那流下,眼前,光亮又現,明媚迷人的霞光下,是他蒼白得隱隱發青的麵龐。
  “夷光?”看清我的眼神,他終於離開了我的唇,抱著我飛身自液池裏旋身飄起,落在涼亭那被一日烈陽曬得滾燙的琉璃瓦上,修長的手指揉撫著我被池水凍僵的臉頰,眸色無措。
  身體裏未散的寒毒被池水的冰涼激得在周身脈絡混亂竄流,我咬著牙,手指緊握,冷得無奈,隻得不斷往他懷裏縮,索要那份天然的溫暖。
  “你不愛聽……”我虛弱笑道,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手下雖無力,他卻還是順從地低下頭來,“我還是要說……穆,真的對不起。”不論是九年前在帝丘,半年前在楚丘,還是如今……對不起,對不起。這一生,這三個字怕注定是我對你情感的所有。
  他抿住唇,望著我,沉默。
  我看著他,雖凍得寒噤不斷,氣力全無,卻仍堅持著最後一絲精神,微笑著,靜靜地等著他發怒。或者,原諒。
  霞彩鋪天蓋地地朝我和他的方向照來,天地仿佛僅剩下了泣血的顏色,映紅了他的臉龐,也映紅了他的眼眸。一滴水珠自他頰邊落下,落入我的眼眶,混著我的淚水,緩緩流出眼角。先前入液池救我,他此刻一臉濕潤,夕陽下,那滿是水澤的臉龐竟是我從未見過的俊美如神。
  “穆。”我低聲喚他。
  僵硬如寒玉的麵容一瞬終於鬆垮,他仰頭看了會夕陽,唇邊含笑,默了片刻後,他才低頭看著被他擁在懷裏的我,手指溫柔地撫過我臉上每一處肌膚,輕聲:“好。一年。在我身邊,要聽我的話,真心對我,不可以再三心兩意想著背叛我。一年之後,你若還要走,我,自會放你走。”
  君子有道,便是如此,我知道我沒看錯人。我依著他的胸口,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頷首。
  他又低了低頭,唇不再冰涼,隱帶一絲灼熱,落在我的眼眸上。
  “這雙眼睛,它本來隻該看到我,生生世世……”
  他澀聲說著這話時,我已然身處夢中,依稀聽到,而後昏睡沉寐,全身疼得已至麻木,難醒人事。
  ?
  當腦中恢複一絲神思時,身下搖晃輕蕩的軟塌讓我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必然身在水中船上。睜眼,眼前竟什麽也看不到,不知何故又有柔軟的絲帛覆在眼睛上,我欲抬手去摸,手臂卻無力抬起,整個人綿軟慵散地躺著,仿佛腦子醒了,身體卻依然處於昏睡中不能自己。
  我也累了,當真累了,便想先容忍著自己就任性地就這般躺著吧,什麽也不再想,也沒有精神再去想。
  耳邊清寂,水浪拍打船艙的聲音自外間時不時傳來。此時應該是黑夜,因為船停泊著不行,且不聞鳥叫,唯聽得一兩聲尖銳刺耳的夜梟淒喊偶爾鳴徹長空。船艙裏燃著淡淡的檀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靜心定。
  晉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帶著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熟悉非常。
  他該在看書。
  書簡味縷縷入鼻,偶爾耳畔會響起清脆的竹簡相擊聲,一卷,一卷,他勤勤換著,不厭勞神。
  我微微彎了唇角,默默陪伴他讀書,半響,又自睡去。
  ?
  這次睡得甚淺,一人輕扣門扉的指敲聲便將我驚醒過來。
  “師兄。”笑聲淺淺,低低的嗓音滑如流水行波,靜若空雲閑散,清似禦竹臨風,但有吐字之明澹,不聞落聲之餘音。
  晉穆起身時衣袂自我指尖掠過,竹簡冰涼,輕輕落在我的手側。
  “藥可製好了?”
  來人輕歎,語氣裏透著無奈的好笑:“你此刻逼著我沒日沒夜地找藥製藥,早知如今,兩日前又何苦將夷光弄得落水沾寒,叫她經脈逆行紊亂,叫她眼傷未愈便又蒙瞎?”
  晉穆不答,隻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脫不沾凡塵,何時這麽愛管閑事?”
  桃花公子?來人是伏君?我正尋思時,不妨有微涼的指尖觸上我的唇,將一粒含帶些許桃花味的藥丸塞入了我的口中。
  藥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間靜靜散至肺腑,緩緩行轉血液中時,每行一處,暖流蕩漾,慢慢融化著我體內那似已冰封的寒氣,使我不覺燙,不覺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後的舒爽輕鬆。
  可是服藥後身子卻愈發地動彈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閉得緊緊,說是宛若睡著,偏偏耳中又將四周動靜聽得清晰,腦海也刹那清醒得有些異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說。師兄千裏送美酒,師弟自當一還情誼。”
  晉穆微微不耐煩:“你平時不說話,今天廢話怎地這麽多?”
  伏君輕笑不氣:“本公子算得師兄心情憤懣不甘,以為此症非得找人傾訴衷腸、一吐憂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毀耳根清淨來聽你訴苦,師兄倒不賞臉?”
  晉穆不再作聲,涼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鬢角時,漸漸開始有了一絲溫度。
  ?
  伏君忽歎:“夷光果真美貌,難怪你和無顏皆不舍。”
  晉穆輕笑,口吻依舊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隻是夷光……她對我而言卻是天下獨有,我自難相舍。”
  伏君道:“那無顏……”
  “別在我麵前提那狐狸。”晉穆冷冷打斷。
  伏君沉默一會,仍是淡淡開口:“師兄,其實那日無顏和夷光見麵未嚐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該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日和無顏將諸事兩相說清,你今後待她真心誠意、情深不倦,如此這般堅持,若她能愛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毀的情感,否則,她的人縱使在你身邊,一旦真相浮露後,她的心卻必定還是難堪無顏輕輕一擊。”
  晉穆冷笑:“伏君,那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
  伏君笑而不言。
  晉穆又默了半日,方輕輕歎道:“你話不錯,做的更是沒錯。道理是如此,隻是……”他冷冷一哼,而後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淒涼悲愴,聽得我心中一陣陣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錯過了一時,便是錯過了一生。如今要她變心難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去挽留。更何況……”
  說到這,晉穆沉吟不語。
  伏君也不催促,船艙裏一時安靜得隻聞他二人的呼吸。
  “你我幼時同學明師門下,早懂得天下大流分合有勢的必然,不論將來誰人一統九州,隻消待晉國平了內亂,齊國穩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撥,晉齊之間也必然勢鋒相對、難以平安而處。夷光雖是女子,但自幼……”晉穆微微一停頓,冷聲笑了笑,又繼續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導經國策略,行陣兵法,心性不輸天下任何一個男兒。她和我一樣,家國的興盛存亡在心中重於一切,即便她愛上了我,怕也是將來徒增她煩惱痛苦的緣由。縱使我不願承認,我也知,當初無顏為了她接連放棄楚國王位、齊國王位後,除了那些本不該存在的世俗束縛,他,比我更適合夷光。”
  伏君淡淡一笑,聲音霰漫似雲飄的悄然:“所以,當初你願放手。”
  “是,”晉穆答,手指纏入我的指間,緊緊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離開她,是怕連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歡上她,卻仍沒有開口,她那時快樂得單純無憂,而我的背負自幼時差點命喪淶水那刻起就已經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絕然不同,我不想破壞。及笄禮上親眼目睹她的心傷後,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誠心,卻不料她的身邊卻一直陪著另一個他……半年前,即使她從不承認,但那時她心裏有我,她是多麽地傻,忍著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為這樣便瞞過了世人千眼,卻不知我是如何地了解她。她不忍傷他,隻殘忍地一次次傷我……所有,隻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沒有她。當時齊在難在弱,幾欲亡國,若我堅持,她必然會答應嫁娶。”
  手被他越握越緊,連帶著,似乎也緊緊攢住了我的心。
  “可我還是相讓了。因為那時我就算得將來必有一日,晉齊會對立,若我強留她,她會痛苦……或許會比如今無顏給她的苦還要甚,那種痛,可以將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愛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騙讓她空存希望卻到頭來徒留無望。”
  伏君低低一歎,輕聲感慨:“當初那般選擇,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無顏唯有無顏,縱使有我,卻再不是當初的情感。是恩,是愧,還是其他什麽,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給她一個停靠避風的所在,不再受傷,不再孤獨,不再一人獨自躲著噬舔自己的傷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藥居見到她時她的模樣,心碎和絕望通通寫在臉上,不願見人的自卑,滿身是傷的虛弱,想求卻不能的掙紮……然如此,那時她的眼睛裏卻還是縈繞著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堅持,那個時候,她能活下去,全賴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音落,伏君不再接話,艙裏寂寂沉沉,艙外波浪聲汩汩流動。風吹窗動,恍惚中,我竟能聽到燭火簌簌飄搖的聲音。
  我靜靜落淚,若非眼上罩著絲帛,他一定知道我醒著,他的話,他的情,我都已聽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沒了,我以為她會心死如灰、活不下去,於是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個讓我後悔一生的萬一。誰知那之後,我卻見到了另一個更加勇敢堅強的她,她笑她言,縱使白發,容顏卻依然美得驚世難見,諸事看透闊達,聰明懂事得叫人非得愛入骨髓、憐入心坎還嫌不夠。那時我想,即便將來晉齊對立,我也還是要擁有她,哪怕與無顏一般讓位幼弟,哪怕最後不管朝事與她攜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飴,無怨無悔。”
  伏君歎息:“不,師兄,你不會的。”
  “是,不會,”晉穆平靜地接話,輕柔的聲音漸漸冷硬下來,“無顏有已經十二歲的無翌,還求得我們師父去金城傾心教導,他隻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裏的一切帶夷光走。我卻不行……我那個所謂的幼弟,”晉穆話語淡淡,不察情感,“他還未出世,而他的母後與我仇大恨深,實不如無顏身處之境讓一切來得水到渠成。”
  艙裏安靜了一會,而後響起腳步聲,一股好聞的桃花香氣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來。“師兄,天意如此,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憑你之智、憑你之勇去爭去奪去改變,唯有人心、情感,你控製不得,強求不得。既已錯過,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
  晉穆握緊我的手,輕聲:“我會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憶,許自己不至於落得一生寂寞無思、回頭無望。”
  伏君沉默,而後低聲道:“放心,師兄心中一切的苦和難,夷光必了然。”
  晉穆苦笑:“她不怨我便是大奢之談,何求了然?”
  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拂過我的麵頰,伏君語帶雙關:“她是我的病人,我能診她脈搏,也可讀她心事,我說她知,她便知。師兄莫要忘了我精通術數,諭桃花知天下,如今又怎會騙你?”
  晉穆哼了哼,無奈笑出聲。
  我心下這才明白,那適才吞入口的藥丸原來還有此等作用。
  伏君先設局解我和無顏的心結,如今又借我“昏睡”之機誘得晉穆傾訴衷心,讓我的心境相較數月數日之前盡是說不出的開朗明白,愁苦散去,心中唯剩空明。
  未曾相識,無甚瓜葛舊交,卻受他大禮相贈。
  君心坦蕩,我心感佩。
  ?
  艙裏沉寂。
  驀然,伏君道:“許久不見,今夜可否與我笛簫合奏一番?我有新曲。”
  晉穆回絕:“可惜,我卻沒那心情。”
  伏君輕輕咳嗽,笑笑:“我的曲樂常有療人傷痛的妙處,師兄難道不知?如今夷光昏睡未醒,體內毒素和傷……”
  “何曲?”晉穆話鋒一轉,快速打斷他後,語氣不太自然,“拿來我看看。”
  “淨心曲。”
  竹簡翻動聲輕微,晉穆沉吟一下:“何時做得這個?為誰淨心?”
  “我答應了一個人,為她作的曲,教她吹給另一人聽。”
  “哦?”
  “那人戾氣太重,體藏魔性,需得此曲洗滌心靈。否則,將來終究是蒼生受害。”
  晉穆默了默,而後道:“心軟。多事。”
  伏君笑笑不答,隻問:“師兄的笛子呢?”
  片刻。
  伏君聲音一反平和而透著微微的驚訝:“宋玉笛?怎會在你手中?”
  一隻冰涼的手又覆上了我的指尖,輕輕握住。晉穆淡聲道:“夷光送我的。怎麽?你二哥湑君的宋玉笛難不成還不配你的暖玉簫?”
  伏君似是遺憾,口吻淡淡地,言詞卻大失偏頗:“宋玉笛絕妙千古,今夜比奏注定我輸了。”
  “既如此,我定賭注。十壇桃花釀。”晉穆輕輕一笑,放開我的手離塌而去。
  ?
  簫笛合奏的樂聲自艙外傳來。
  我無法睜眼去看,但知一定是明月清風下,江湖水鏡間,那兩人含笑吹曲,意境不凡。
  笛聲開闊磊落,一曲連音氣勢流暢,縱橫處盡掃萬裏無雲、八荒開合,婉轉處別含悲憫,平靜中自蘊清冷。曲流情,樂明心。音絕,心高淩天。
  簫聲回轉如雲,流逝似風,低沉起伏聲幽幽蕩蕩,入人心,緲九霄,落黃泉。清醒處獨震心靈,悠揚處盡散菩提。音妙,心若止水。
  此曲大概真有療人傷痛的作用,半日,當我覺出體內氣息順暢,寒氣漸消時,腦子卻終究困乏下來,思緒沉沉融入他們曲聲中,一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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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襄公二十四年。多事之秋。初,南國紛擾,中原戰亂,楚梁攻齊都金城,齊告急於晉,穆侯發兵至楚丘,救齊伐楚,與齊國豫侯計謀楚帥凡羽,拔城池而定盟約。戰罷,楚十城歸晉圖。太子望領諭徙帥,難,淪於楚國內禍。薨逝後其母日夜啼泣,誓報此仇。襄公臨燕城拜天忌魂,神思憂傷,此後體虛多病,弱不可將事。二月,樓煩又亂,穆侯起兵取之。三月,林胡突襲邊城,卻之。四月,河東疫災,亡百姓萬餘戶。西夏援藥,六月抑之。
  國不可一日無儲,群臣上書諫君立太子,名望皆向穆侯。穆侯初為公子既以醜聞世,覆假麵十餘年,無人得知其顏。一朝假麵落,朝堂之上儀攝百官,以為天人之姿、神人之容。當賢,當美,當王君之位。
  然,晚春,後幸得夢熊之兆,襄公喜而赦四藩。擬定太子之事暫擱。六月,民間風聲勁傳先太子望暴斃事涉穆侯,襄公怒而收權,圈子府中,嚴察諸臣。群臣怯而自保,顫顫後退,斂收其步。暮夏,後勸諫王上放穆侯,以為先太子望與之兄弟之情雖淺卻不得如此隙難,穆侯或蒙冤,為其求請。襄公感而愈嬖,子民敬而愈尊。後威漸盛君,君多病而後掌權,群臣俯首,依依為喏。
  八月,穆侯南下求娶齊國公主夷女光。安城都中,後密圖奪穆侯軍權,欲調兵南下,重割藩鎮,換將將,然,……”——《戰國記?晉書?本紀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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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侯馬西南,晉軍軍營。
  是日中秋,月圓,銀輝遍灑汾水河岸的青山白帳。行轅間火把束束耀天,燎燎紅焰肆舞夜色下,雲煙飛揚。然天空不暗,獨存一分幹淨通透的悠遠謐藍,靜得迷人,朗得媚人。
  一處山頂。
  我靜靜坐在大石上,中秋之夜不舉目賞月,而是垂眸望著山下營帳,怔自出神。
  自我那日醒來後,眼睛複明,寒毒怯褪,晉穆見我身子好轉便行舟離邯鄲帶我北上。北上不回安城而是先至侯馬西南,說是按例巡視軍務,但舟行至並州重鎮平陽渡口,自夜覽領著諸將相迎時起,他便不要命地忙碌勞累著,三日三夜,從沒停下休憩一刻。
  侯馬西南位處絕地,山高水險,是晉國除各藩守城軍隊外的野戰步兵和騎兵的屯營所在,便連晉穆他自己的親軍玄甲軍,也正紮營此處。
  而這三日軍營外總有駿馬疾馳,不論烈日炙熱、黃沙滾滾,還是朗月寒星、夜行孤壁,一瞬有將自遠方來,一瞬又有將離行匆匆。諸將自中軍帥帳進進出出,人人臉色凝重嚴肅,一入營帳便與晉穆相談甚久,離開時,或麵龐放彩,或黯然垂頭,雖表情各異,眾人神色間卻沒有一絲不恭和怨憤。
  如此,我再笨也知晉國軍權調動將有大浪。果不然,今日傍晚時分便有晉穆的親衛黑鷹騎自安城千裏迢迢地趕來侯馬西南軍營,一行百餘人多日勞頓未及停歇休息,匆匆用過膳食後,便又護帶著一大堆的卷帛錦書、諸多玉堞兵符、寶劍權令,等等,連夜加鞭快馬,追月而去。
  晚膳時夜覽抽空來我住的營帳一起用膳,言道黑鷹騎中晉穆留下了樊陽,命他跟在我身旁保護我。本來我病後體弱晉穆從不讓我出營帳亂走,夜覽離去時卻笑言,今夜中秋,我若有興致,可以去山上走走,賞賞北國月色,隻是出去得帶上樊陽,不能單獨行動,否則若有丁點的閃失,晉穆怕會要了他的命。
  我一來日日待在帳中早已膩煩,二來當真想看看今夜圓月。待過了戌時見晉穆仍未露麵,心道今夜他怕還是要忙一宿,我雖關心,卻又不敢去打擾,也不能打擾,於是便隨手拿了件鬥篷,領著樊陽出了營帳,興致極佳地登山望月。
  站在山頂的刹那腦間不知為何又記起一年前的今日,那次中秋夜下,蔡丘歸國的最後一役後,橫屍遍野,血凝長河,騰騰狼煙染得天空無色,讓人根本瞧不清那銀月光輝。隻是那日陪在我身旁的人,那個按撫著心潮難安的我、言語溫存的人,十九年來,他還是第一次中秋不伴在我的身旁。
  念及此,我心中不禁黯然,想著他,心道不知今夜他對月可還有往日的歡顏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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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爺。”
  遠遠守在一旁的樊陽突然出聲,口中恭敬的稱呼嚇得我的心猛然一跳,忙收了思緒回頭瞧去。朗朗月下,金衣光澤粲然,他負手站在那,任驟然大起的山風撩得那襲長袍衣裾卷飛回旋。
  他側首,與樊陽低低說了一句話後,樊陽麵色一動,揖了揖手,轉身下山,飄影如風。
  我微微一愣,正待起身朝他走去時,他卻閃身掠過來,按住我重新坐下。我將身子挪了挪,給他空出地方來。他抿唇一笑,揉揉眉毛,坐下。我打量著他疲憊得毫無血色的麵龐,伸手自懷裏取出養神複元的藥丸喂至他唇邊,柔聲問:“你的事情辦好了?”
  他笑而不語,隻張口咬下藥丸。我正待收回手時,他卻陡地拉住我的手攏在掌心裏揉撫著,英氣的眉毛皺起來,麵色不豫:“怎地如此涼?身上寒毒未好,我早叫你不要隨意出來吹風。為何不聽?”
  自從上次落水後我總是怕他發怒,心中一緊張,我忙向他解釋:“今日中秋,意哥哥說我可以出來看看月色。”
  “中秋?”他狐疑,揚了臉看看天空,半日,眉宇間終露出一絲惘然的笑意,嘴裏歎息輕輕,“我糊塗,倒忘記了。”
  我笑笑,勸道:“回去吧。你累了這麽多天,既忙完了事,今夜不如早點歇下?”
  “不要,”他快速否決,攬過我一起仰倒在大石上,眸子亮亮的,定定地望著天上明月,靜默一會後,他伸手揉揉我的發髻,方低聲開了口,“二十四年,我枉知有中秋佳節卻從不知中秋何樂。年幼母妃不在,懵懂無知,父王不憐,王族也無人與我親近,中秋宮宴常獨坐暗處,眼望諸人笑顏,卻實不解他們謂何為樂。待得年長,十五拜相,日夜忙於政事軍務,落了多少年的中秋我也不知,縱是人在安城,宮宴上也僅是與諸臣大醉酩酊、一飲盡興,心底還是不明這相聚團圓究竟是何喜。”
  我心中惻然,凝眸看著他,正待說話時他卻又笑,垂眸盯住我的眼睛,手指伸來輕輕按著我的唇,揚眉勾唇時,容顏雖倦累,但那表情還是說不出的英俊帥氣:“絕不許你同情我。”
  我怔然,下意識地搖搖頭。他莞爾笑了,手指離開我的唇,溫柔地挑起我的下巴,麵頰相親,眸光相對。
  “我不需要同情,尤其不需要你的同情,”他說著,微涼的唇落上我的額角,輕輕一下,又離開,“對我而言,今年有你陪我,便是團圓。哪怕這一輩子僅此一個中秋,我也覺無撼。”言罷,他眸子微微眯起,看著我時,眼瞳暗如墨玉,溫潤柔軟間光華盡斂。
  他的話聽得我心中難受,隻覺此刻自己再說什麽言詞也定是無力和蒼白。我暗自歎了口氣,指尖顫了顫,猶豫良久,而後還是伸了胳膊將他抱緊,一聲不吭。
  夜風拂過兩人的麵龐,有點涼。他拉了拉衣襟,將外袍散開包住我的身子,摟著我緊緊靠上他的胸膛。溫暖自他身上無窮無盡地散發著,漸漸地,我不再覺得冷,山頂安寂,他又久久不言,我依在他懷裏,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便覺睡意漸起。
  “明日我們回安城。”恍惚中有低沉微啞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模糊應了聲:“好。”
  “怕不怕?”
  “……怕什麽?”
  他沉默了一下,再出聲時嗓音平淡如水、冷靜凝冰,隱帶一絲迫人的寒意:“晉國諸事複雜,不論朝野皆是暗潮洶湧,一個不慎,舟傾命喪。你姑姑雖是女流,但手段狠辣,心腸歹毒,我現在帶你回安城,她怕是會連你都……”他頓了頓,語氣忽地一變,用手搖晃我,苦笑無奈:“睡了?我的話你有沒有在聽?”
  我迷迷糊糊抬頭,睜眸時睡意惺忪,朦朧中隻瞧眼前那人容顏似笑非笑、似嗔似怒得恰是我心底苦苦思念的那張麵龐。我心中一安,忍不住彎唇笑了笑,伸手攬住他的脖子,閉了眼眸偎過去:“別吵啊。有你在麽,我怕什麽?”
  他身子一僵,而後緊緊收縮著繞在我腰間的手臂。
  “是,我在。”睡夢中,那縈繞耳邊的笑聲滿足且快樂,聽得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隱隱發慌,似乎是欲逃不能的害怕,又似乎是欲抓不住的悵然。有點陌生,有點亂心。
  可惜待醒時,那感覺早散得七零八落,無蹤可尋。
  ?
  到了安城後我才知他在侯馬西南停留三日所謀何事。朝中姑姑本與眾大臣商討好將行新政,新政第一策便是重新劃分晉國藩鎮、官員調遣委任也將大變更換,誰料晉穆竟先一步以軍權調派為借口繳了各地守城將軍的令箭虎符,集軍在手,駐紮城池的士卒若不動,想要輕而易舉地進行藩鎮變換便是空談。
  新政初行受阻,一場戲落幕於無形,百官觀望良久卻不見姑姑再有動作,於是又各自收拾好紅白黑臉,訕訕退場。
  回到穆侯府時,幾名身著暗緋衣袍的宮中內侍早已侯在門庭前。一旨宣讀,便叫得晉穆和夜覽一起去了宮廷。
  狐之忌領我入了侯府,與府裏諸人說明我的身份,並按晉穆所言叮囑一番後,方匆匆離開,臨行時說去找墨家兩位將軍還有他的父親狐之鑒有事相商。
  我知晉穆此刻需要人的幫忙,隻是自己剛入晉,既無人脈又不知其內裏糾葛,縱使之前無顏對我說過一些,也僅是自齊國立場出發,晉國國內究竟形勢如何,他未講明,我也不清。此時我自己少一事相煩晉穆便是給他稍去一點亂,與其出去招搖,還真不如安穩待在府裏,做個規規矩矩的“待嫁夫人”。
  侯府家老看似花甲已過,老態垂垂,言詞卻清晰利索,頭腦更是冷靜非凡。一雙眸子睿芒閃閃,不留痕跡地將我打量個頭到腳後,方捋著花白的胡須含笑點了點頭。其實我的頭發和他一樣白,讓他對我這個“夫人”要露出滿意的神色,我自以為還真是難。
  半日對答,周旋頗累。當我臉上微露疲憊的神情時,家老立刻會意住嘴,領著我到了晉穆住的西樓,問明我的生活所需後,躬身退下。
  一路風塵,大病未愈便舟車勞頓,我口中雖從不說,但身子卻早已累得筋骨欲散。命侍女取來熱水沐浴過後,換了幹淨衣裳,吃過藥丸,待回到房間想歇下時,西樓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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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已暮下,霞光浪漫。豪姬屈膝斜倚窗欞,金色裙裳與落日餘暉融成了一色,俱是閃耀著眩人眼花的光芒。我怔然望著她半響,確定沒看錯人後方跑過去,“祖妃”二字將出口時,一念她對這稱呼的反感又生生將這兩字換成了“豪姬前輩”。
  “前輩?”豪姬勾唇,細長的手指伸來挑起我沐浴後濕漉漉的發絲,眉眼笑意動人,“丫頭是說幽曇舞,還是說這頭銀發,嗯?我是你的前輩?”
  我輕輕咬住了唇,尷尬不言。
  她撫掌大笑,一點也不忌諱自己是身在穆侯府。而且她來未有人通報我,分明是匿身溜入,府裏眾人皆不知。
  我此刻也懶得管穆侯府防嚴甚密她是如何潛入進來的,隻抬手拉她下窗,問:“豪姬找夷光有事?”
  “哦,”她淡淡一應,挑了挑眉毛,眸光看向桌案,漫不經心的模樣,“我麽,一時無事,想丫頭了,便來瞧瞧你。可巧有人托我給你送幾樣東西過來,我放那桌上了,你去看看便知。”
  我依言走去桌旁,目光所及處,心跳頓時失常。
  玉璧連城。金絲玉衣。兩樣皆是我離不開的東西,當初失魂落魄離開金城時也忘記攜帶這兩物,後來我每每想起時總是懊惱不已。隻是不想他竟如此懂得我的心思,將它們千裏送來了安城。
  豪姬橫眸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那人是誰,不需我說了吧?”
  我忍不住麵頰一紅,伸手觸摸著連城璧,用指腹細細勾勒著玉璧裏麵母後的容顏,低聲:“有勞豪姬。”
  “還有這個。”她眨眨眼睛,將一卷封存完好的絲帛遞至我麵前。
  我心下起疑,忍不住蹙了蹙眉,挑指打開。垂眸,但見素色帛書上僅寫著八個字:“慎防姑姑,莫信晉襄”。
  “慎防姑姑?”我皺皺眉,遲疑出聲。
  豪姬聞言冷冷一哼,笑顏立刻收斂,美眸微寒:“你姑姑行事但求隨心所欲,為了自己的貪念常六親不認,情義無心,縱是毀邦叛國都在所不惜。公子既這般提醒你,便自有他的擔心和道理。”
  我伸手按按額,沉吟不語。


暗潮洶湧

  夜深,天淨月明,銀光滿西樓。
  晉穆回來時,西樓小書房裏燈火明亮,我正伏案認真地看著晉國地圖,手旁堆積著幾卷竹簡和帛書,皆是我著豪姬給我送來的有關晉國當前朝政之事的紮記和重臣名冊。
  有風吹動緯紗,燭火搖晃不止,地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細小字跡一下變得模糊紊亂。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抬眸的刹那,這才發現那個抱臂倚在門邊靜靜望著我的男子。下午回來安城時他還穿著那襲華貴張揚的金色裾紋長袍,此刻他卻換了一件簡單的白衣,緩帶輕衫下,氣宇反倒更顯清貴優雅。
  “回來了,”我彎了唇微微一笑,隨手卷起了書案上的地圖,問他,“宮裏沒事吧?”
  晉穆略一頷首,也不答話,隻踱了幾步走過來,眸光掃過案上的竹簡帛書時,他麵容一動,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我抱著書簡起身,一卷一卷,仔細放到了牆邊書架上,回眸,卻見燭光下他正揚了眉毛衝我笑著,臉上神色帶著說不出的靜謐溫柔。
  他這時開口,道:“家老說你還未用膳,不餓?”
  我搖搖頭,不知怎地對著他的目光時臉頰隱隱有點燒,於是忙移開了視線看向一側。
  窗外的風愈來愈大,往年在金城八月猶帶暑熱,如今在安城,夜下卻似水冰涼,仿佛初秋已悄然而至。明月清光,高台燭火,綾綃羅幕薄似輕紗,定睛望去時依稀可見樓外那株蒼老的梧桐,樹葉瀟瀟,暗影婆娑。
  房裏沙漏聲響輕微,金線已指亥時。
  “既不餓,時候也不早了,去睡吧。”他走來牽住我的手,不待我吭聲便拉著我出了小書房。走了幾步,他咳嗽一聲,神色不太自然:“對了,我方才在房裏看到了連城璧和金絲玉衣……”
  我笑笑,打斷他,坦誠:“豪姬送來的。”
  晉穆側過頭來瞧著我,眸子粲如星,薄唇輕輕一抿,笑顏淡淡的:“豪姬?名傾安城的第一紅顏,你和她是舊識?”
  我垂眸輕聲:“她是我和二哥的朋友。”
  “這樣,”晉穆沉吟,默了片刻後,柔聲道,“你在安城除了妍女和夜覽外也不識他人,我明日和家老說一聲,以後請豪姬多來府中陪你。”
  我一笑點頭:“好。”
  夜靜月清,風帶微寒。長廊掠衣影,彩燈下,有白袍翩翩、銀裙拽地。
  ?
  翌日,夜色未褪時晉穆便入宮早朝。我在小書房看完豪姬帶來的所有書簡後,凝神思量長久,還是忍不住提筆寫了封信帛,閃身侯府後無人行走的湖畔處,喚來魅兒,讓它將那信帶去了金城送給無顏。
  彼時天色正好,輕風微拂,熠熠驕陽照得波瀾淺淺蕩漾的湖麵光燦瀲灩。我癡留湖邊出了會神,轉身欲回西樓時卻陡地發現昨日還老態龍鍾的家老今日竟風姿有神地直直站在我身後,眉間含笑,眸子閃閃,眼底鋒芒淺露,目光淩厲得似欲直視人心。
  我被他嚇了一跳,勉強定了定心神,頷首有禮:“家老。”
  家老斂袖,揖手還禮。昨日見我時他還撐在手下的木拐已然不見,他今日穿著一身灰褐紋相間的布袍,棄了拐杖將身子站直後,倒顯得他身影高大得隱約有些壓人。他望著我打量片刻,蒼老的容顏上紋路深深,一笑時,麵色盡顯多年費心費神操勞後的倦怠。倦怠中偏又見悠然超脫,透著一抹智者獨有的、藏鋒存生之後的寧靜安詳。
  “老奴無禮,卻不知夫人方才給何人送信?”他笑著問我,神色和藹,淩厲的眸光掩了下去,換上了幾分不動聲色的平淡。
  “給我二哥。”他既問得直接,我不妨答得爽快。
  家老目色一亮,瞬間,那眸子又暗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瞧向我時麵容愈發親切:“那信和侯爺有關?”
  我笑著點點頭:“是啊。”音落見他又欲開口,我搖搖頭歎口氣,提了裙擺便往回走,口中笑道:“家老莫急也莫瞎猜。你此刻既叫我夫人,那我豈會對你家侯爺不忠?”
  家老跟過來,沉默一會兒,略略低頭似想著心事。忽然他腳下步履一頓,喊住我:“夫人……”
  我停下,扭頭看著他:“還有何事?”
  家老不說話,隻抬眸緊緊地望住我,目光漸漸深邃下去,話語低沉較真:“夫人可能發誓,這輩子,你都可以忠心侯爺?”
  我微微蹙眉,正待說話時,他卻輕輕一笑。此刻,一縷縷細碎的陽光鑽透湖邊大樹的枝葉緩緩沉落在他的眼底,在那眸間的黑暗處仿佛照亮了一道堪稱透徹淋漓得可穿天地之遙的光彩,帶著歲月經彌的痛和傷、保護和慈愛,燃燒得熱烈瘋狂,堅定得近乎偏執和倔強。
  “你是他的女兒呢……”他輕輕歎息著,忽而搖首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女。我真是笨,其實不管你怎樣回答,我怕都是不敢相信呢。”
  我心中一動,凝眸看著他良久。而後,我索性轉過身,慢悠悠地負手圍著他踱了一圈,最後於他麵前站定,微笑著:“夷光鬥膽,敢問家老可識齊國先上將軍、武定侯樓湛?”
  家老怔然。
  我一笑低頭,伸手抬起他的右臂,運掌風撩開他的袍袖,露出他紋刻在肌膚上那個黑鷹暗記。
  “樓氏一族出身齊北,是青州望族,族徽蒼鷹。若夷光未猜錯,閣下便是樓將軍,是不是?”
  家老大笑出聲,收臂垂手,閉了眼睛,感慨:“夫人果真聰明。”
  我看著他,慢慢開了口:“樓老將軍為齊將時保國護僵,驍勇無匹,夷光自幼便聞您的事跡,是以敬佩。二十五年前,樓將軍因一己私欲未能滿足便不顧齊楚大戰的膠著而棄齊歸晉,從此晉獨強,而齊弱受欺,夷光不齒。如今,樓將軍又自降身份以家老之卑親侍孫兒身側,夷光雖不知其中緣由,卻知將軍親情猶重,為將軍感動。如今看來,那揚名天下的穆侯親衛黑鷹騎也是拜樓將軍所創,不知夷光猜得對不對?”
  家老終於睜開了眼,點頭含笑:“好丫頭,冰雪聰明,伶牙俐齒,愛憎更是涇渭分明,老夫喜歡。天下紅顏,當真唯你可配穆兒。可惜……”他搖搖頭,望著我的頭發,神色異常惋惜:“穆兒也可憐,守著這麽一個人在心不在的姑娘,怕是注定一生愛得絕望。”他歎息著,忽而撩起長袍雙膝跪地向我行起大禮:“罪臣樓湛見過公主。”
  他動作突兀,冷不防地,我又被嚇了一跳。我無奈,心中隻覺好氣又好笑,忙彎腰扶起他,連聲道:“夷光何能,怎敢受老將軍如此大禮?”
  樓湛起身,一默又無言。
  ?
  二十五年前,先祖為父王求娶武定侯樓湛將軍之女樓喬為正妃,聘禮已下,婚書已定,奈何齊楚大戰爆發倉促,一戰多年,婚禮拖延。先祖勞累病逝後,齊國先經內亂、後經大戰,形勢岌岌將危。父王為保齊而求和其餘三國,並下旨退回與樓喬的婚約,轉而求親西夏,娶我母後連城公主為齊後。武定侯愛女心甚重,以為樓喬被拒是天下至辱,盛怒之下樓湛帶著樓氏家族叛變齊國。楚王以重名厚禮相誘,然將軍雖敵視父王卻又心存家國大義,不至楚,一路往北,留居晉國,不為臣將,隻為平民百姓。
  依爰姑那日與我所講的上一輩的往事來說,晉襄與樓喬原就相識,當時他為公子時同娶姑姑和樓喬為二夫人,地位本不相上下。後來晉襄繼位為君王,不知為何卻還是立了姑姑為後,樓喬為妃。姑姑先生下了太子望,半年後,樓喬有孕,十月懷胎卻遭逢難產,母猝死,孩子無恙。
  樓喬的孩子,晉襄取名為穆。
  我雖不曾親眼見過樓喬的模樣,但那夜爰姑提及往事,說起她的“樓姐姐”時,麵龐放光,眸生異彩,說話的語氣也開始略微地激動,那時我便知,這樓喬必是個難得一見的奇女子。爰姑說樓喬十六貌傾東齊,是貴族裏的第一美人。隻是樓喬人雖貌美,身份也尊貴,卻從不驕矜行事,性情平淡親和,一生愛煞字畫。
  而當初爰姑與我北上時,在臨淄洛仙客棧夜覽衝動下動手傷了聶荊後,晉穆帶走爰姑並給我留下信帛時曾說爰姑與他先行北上是為見故人。這個所謂的“故人”爰姑後來雖未說出他的名字,但卻說是那人在齊楚大戰後從戰場上救出了楚桓並將他送回了楚國。而後也是他引著爰姑去邯鄲找到楚桓,使得他們夫妻一別多年後方得重聚。是為大恩,大德。
  那個人,我猜便是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樓湛。
  ?
  念及此,我不禁一笑開口,問出埋在心中長久的疑問:“樓將軍當初既離開了齊國,為何在齊楚最後一役後又回去戰場呢?而且,還救下了楚桓?”
  樓湛眸光輕輕一閃,唇抿了抿,容顏微動。他歎口氣,轉身走去湖邊的青石上坐下,開口說話時嗓音幽冷:“若不是你父王寡人負心,對不起我的阿喬,那樓湛這一生,定然生是東齊的將,死亦是東齊的魂。二十五年前,我雖迫不得已離開了齊國,到了北晉後,仍是心念故土,夜夜對月心傷。而阿喬在晉國過得根本就不開心,晉襄那小子說一套,做一套,既娶了你姑姑,卻又來招惹我的阿喬。你姑姑夷長自幼在王族中是出了名的驕傲跋扈,阿喬生性單純無爭,共侍一個男人又怎是你姑姑的對手?”
  我腦中念光一閃,想起一事的可能性時忍不住嚇得自己一個激靈。我走去他身邊坐下,遲疑問道:“將軍的意思莫不是說……穆的母妃難產那事有蹊蹺?”
  樓湛扯了唇邊淡淡一笑,容顏滄桑冷俊,眉宇悲惘流殤。漾著陽光的湖色倒照在他的臉上,盎然的光澤,卻映得他膚色愈見蒼白。他凝了眸子,目光涼而陰沉,聲音發顫:“若說與夷長沒幹係,那才叫奇怪。她為了自己能得到晉襄的寵愛連自己的國家都背叛,都利用,何論阻她之路的阿喬性命?”
  我皺眉,想起豪姬說過同樣的話,心中更加奇怪,忙問:“將軍此話何意?”
  “當時天下五國,除梁國稍弱外,其餘四國無人獨強。齊楚大戰時西夏正自國亂,唯晉國保存實力、獨善身外。齊楚間的那場戰爭打了多年,先一開始本是互有折損,難分勝負,雙方均覺再戰無力無心也不必,漸生和意。隻可惜,當日晉襄那小子去邯鄲不知對楚王說了什麽,竟挑得楚王傾全國之兵伐齊。你父王被迫應戰,雖如此,卻還是想方設法地拖延戰時。你姑姑嫁來晉國,不思連晉抗敵,倒是幫得晉襄使計刺激你的父王。待你父王勃而大怒也下令全國軍隊兵壓前線時,戰場對決下,齊營中竟頻頻出現了戰情和布陣被漏敵手的怪事……”
  我道:“楚桓當時隱埋真實身份為齊國將軍,難道不是他……”
  “自然不是他,”樓湛冷冷打斷我的話,睨眼瞅著我,看上去表情頗為詫異,“公主怎會懷疑楚桓?且不說我後來得知楚桓便是聞名天下的俠客英桓子,便說他之前待你祖父、父親還有你的王叔,至誠至信,仁人君子。他被迫上戰場,心中煎熬痛苦,對齊對楚都下不得手,且據我所知,每次行轅聚將商討如何排兵布陣時他皆不參與,隻接命,而從不謀事。所以軍情泄漏絕對與他無關。再說了,他要是細作,最後還非得攤上自己的命演那出戲?若不是我鬼使神差去了戰場撿了他一條命,他怕早就魂飛魄散了。”
  我啞然,心中想起楚桓眼中總有的那抹異樣悲苦的神色,思緒一恍,忽覺腦間有團迷霧正漸漸撥散。隻是——“那,那個細作是誰樓將軍莫非清楚?”我疑惑。
  樓湛陰陰一笑,輕歎:“公主啊,你可不是我東齊的第一個女將軍。”
  “你說姑姑?”我震驚,心中實在是難以相信,於是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回急踱了幾步後,壓不住惱火,質疑樓湛,“又不是和晉作戰,沒有夫妻之情和家國之恩的衝突,姑姑怎有理由出賣自己的國家?她又不是喪心病狂!再說齊楚最後一役時姑姑已嫁為他國婦,怎還會回國為將?”
  樓湛歎氣:“你不信?”
  我狠狠搖晃腦袋,厲聲:“自然不信!”
  “公主啊,”樓湛苦笑,低聲道,“若非她做出這般犧牲,晉襄為王後她能為後?且幾十年獨寵她一人?連阿喬死因如何這小子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從不過問,封她的兒子做太子,任她下手毒殺穆卻一點也不關心?”
  我呆住,身子一僵,難以動彈。
  良久,待湖光浩淼耀得我眼痛時,我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喃喃:“這麽做,晉襄有什麽好處?”
  “他沒好處?”樓湛冷冷一哼,語氣古怪,“那場戰,齊完敗,楚慘勝。齊國當時有不世出的名將白乾,有風華蓋世的天下第一家族獨孤氏。縱然我不在,若你父王下定決心打,白乾和獨孤家族的將軍們連手,該是楚慘敗,而齊完勝的結局才是。可那場戰爭因軍情被敵人全數獲悉,獨孤家族的將軍們受重重埋伏力戰而死,白乾雖勇,卻也是受了重傷下馬墜河。齊楚兩國元氣大傷,休養十餘年方恢複了往日一半的元氣,晉國這才能趁機一舉成為天下獨強。晉襄因此謀更是順利襲得王位。
  公主,你細想想,這個好處,可是純粹的割讓幾座城池、打幾場勝仗能換回來的?若齊完勝,那獨傷楚而養大齊,晉襄費心費力挑撥離間,會要這種局麵?而且,”樓湛話語一頓,我睜眸看他,卻見他正勾了勾嘴角,笑得詭異,“據我後來得知,楚國軍隊裏也有叛徒,否則,楚軍也不會在得知敵方軍情還落得個慘勝。”
  我失神,怔了半日後,忽覺腳下一軟,身子虛脫無力得幾乎搖搖欲倒。
  “襄公……好毒……”我咬牙恨聲。果然,無顏和夏惠見地無差。奸詐如此,他當真是那漠北的蒼狼,最不動聲色,最凶狠,最難防範。隻是姑姑呢?她又何苦如是?真的隻是為了豪姬和樓湛口中的私念和貪欲?
  我低頭思索了會,心下頓覺黯然無比。
  樓湛也不再言語,湖畔靜籟,聞有一旁的深林裏隱隱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一聲回旋,一聲悠蕩,一聲沉寂。
  ?
  午後,想是政務繁忙,晉穆遲遲未回,倒是宮裏來了內侍請我入宮,說王後知道我來安城,甚念,心喜,急盼見。姑姑召見是遲早的事,倒不難料。隻是上午樓湛的話仍在我腦海起伏激蕩,不免也壓得我心口難消抑懣。
  情知自己這般去宮裏臉色定然不會太好,內侍傳旨後,我返回西樓換了宮裙、妝好出來時,樓湛伸手攔住了我:“公主真要進宮見她?如今穆兒正和她鬥得天翻地覆,公主此去怕是……”
  我聲色不動地拉開他的手,淡然:“將軍擔心什麽,她不還是夷光的姑姑麽?”言罷我欲走,樓湛歎了口氣,在我耳畔低低道:“公主哇,萬萬不能過於善良心軟,像我阿喬一般徒徒被人好欺啊。”
  我回眸,笑道:“將軍放心,我自有準備。”
  樓湛麵頰一緊,斂下眼眸垂首離開,任我跟隨內侍身後上了那輛華貴駟馬的車駕。
  ?
  晉廷。日照朱紅琉璃,煙色濃濃。
  鳳儀宮,偏殿。高殿厚牆,白日裏宮殿裏總會顯得不及殿外光線明亮。腳下的暗青玉石幽幽湛著冷芒,風吹緯動,金鼎裏淡霧嫋嫋,滿殿縈繞著一股子微含清苦的蘭花香氣。繡著彩鳳的羅幕被玉勾層層撩起,白玉塌前,玉珠簾子垂落下來,模糊了斜臥榻上那人的模樣。
  我侯在玉階下已半個時辰有餘,顧盼安靜。姑姑命人接我來宮裏,我來了,她倒睡了。偶爾我會瞥了眸子去看看玉簾之後的人,她睡得安穩,我卻唯有苦笑無奈。
  她的近身女官麵無表情地守在塌前,望了我幾眼,目光閃動如波。
  裙裾忽地被什麽扯住微微一動。我低頭,卻見一隻渾身雪白的狸貓正咬著我裙上的金絲縷。我拉拉裙擺,它抬頭,瞪住我。這個看似玉雪可愛的小東西,一雙細長的眼瞳倒有著頗為幽涼的目色幽幽,暗沉沉的,別帶一抹嚇人的凶狠。
  我忍不住直皺眉。
  一個紅衣身影不知自哪裏倏地衝至我麵前,衣帶馨香,幾許熟悉。女子俯身抱起地上的雪貓後,摟在懷裏猛親了好幾口後,方嘻嘻一笑做勢輕輕打了狸貓一下,嗔怒:“雪鬆子,叫你亂跑!”
  我看著她,好笑。
  女子抬頭,視線接觸我目光的刹那,她“啊”了一下驚喜喊出聲,胳膊一鬆,把剛才還被她視作寶貝的“雪鬆子”便這麽硬生生地仍在地上。雪鬆子喵嗚痛呼,跳著腳訕訕躲到一旁,依然瞪著眸子凶狠很地看著我。它的主人毫無所察,隻轉而將伸臂伸來緊緊抱住我,嘴裏高興得大聲嚷嚷:“夷光!夷光!你何時來的安城?夜郎真該死,怎地不和我說?”
  我不答,指貼唇邊,示意她輕聲。
  妍女眨眨眼,轉眸去看玉塌,調皮地吐了吐舌:“母後在睡覺?!”
  女官瞧了瞧她,素臉凝冰,依舊麵無表情。
  而玉簾後,那個“熟睡”已久的身影此刻總算輕輕一動,女官連忙轉身,動作細致地將她扶起。殿裏,慵懶柔媚的嗓音淡淡響起:“何人大膽,敢擾本宮睡夢?”
  妍女跳上玉階,掀開珠簾探過頭去,笑聲明快:“母後,是兒臣。夷光也在。”言罷不待姑姑說話她又跳下玉階來,抱住我仔細打量一番後,眸子緊盯著我的頭發,眼圈一紅,便似要哭出來:“夷光,你的頭發……這是怎麽了?”
  我笑了笑,想想,決定這般和她解釋:“病了一場,醒後就這樣了。”
  妍女擦擦眼睛,關心:“什麽病?有沒有全好?我讓你夜郎給你治,他的醫術可了得了。”
  我看著她純真不知憂的模樣,話語一堵,無言回她。
  珠簾被女官挑了起來,姑姑一笑,嗔責妍女:“纏著夷光問這些作甚麽?你莫不是以為天下人個個與你一般活在父王母後的庇佑下無痛無災,可以過得這般沒心沒肺的?”
  妍女噘嘴不滿:“母後此話可大錯了。”
  姑姑睡後正散著一頭長發,青絲繞繞,睡袍寬鬆,長袖曳曳垂地,火紅的顏色如鳳朝陽。她聞妍女之話不禁一挑眉,臉上睡意退去幾分,眸光流轉,姿色格外嬌柔動人,嘴裏輕輕道:“哦,這話你倒不服?”
  妍女展顏一笑,甜甜地:“還有夜郎啊,他才是最寵我的人。”
  姑姑失笑,目光自妍女臉上移開,看向我時神情不禁怔仲,眸色更是一黯,聲音頗含悲傷:“我可憐的夷光。”
  我此刻方屈膝行禮,道:“夷光見過姑姑。”
  姑姑歎氣,招招手,喚我:“丫頭,過來。”
  “是。”
  我提步上玉階,靠近她身前。眼見她欲抱我,我忙跪了下來,乖巧地依偎在她身側,低低道:“姑姑。”
  姑姑摟住我,手指輕柔地在我背上拍了拍。轉眸,她看著妍女:“妍兒先出去,母後和夷光有些事要說。”
  妍女不滿,粉頰一拉:“什麽事我不能聽?夷光剛來,我得陪陪她。”
  姑姑麵色微寒,眸光冰冷。
  妍女容顏一鬆,無奈隻得出聲問我,依依不舍:“夷光可是住穆哥哥那裏?”
  我點點頭。
  “那我晚上去穆哥哥府裏找你哦。”妍女朝我擠擠眼睛,踟躇一番,終是抱著她的雪鬆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姑姑轉眸看向侍侯一側的女官。
  女官領悟垂首,躡步退出宮殿。
  殿裏安寂,暖香融融,我伏在姑姑懷裏,笑意淺淺。此刻這畫麵,怕是任誰看了都會覺得甚為溫暖窩心。
  ?
  懷胎已五月,姑姑的小腹微微隆起。我垂眸看了看,笑道:“夷光糊塗,忘記恭喜姑姑了。”
  姑姑一笑,不動聲色地將我拉離她的懷抱,手指垂下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話語靜謐:“有何可喜的?十月懷胎對於女人而言最是辛苦。做個母親可是世上最不容易的事,要生養自己的孩子,還要保護自己的孩子。若不能,人生也無甚可樂了。”
  我微微抿唇,垂眸不作聲。姑姑話裏有話,不需有靈透的心思,也能聽得清楚。
  姑姑道:“我聽說無顏娶妻了,還是那個南梁的公主?”
  我愈發低下頭,聲音輕輕:“是。”
  姑姑哼了哼,忽又笑:“按理他這命本不該活得如此逍遙,楚國公子穩坐齊國豫侯之位……”她嘖嘖一歎,感慨十分。我聞言卻驚,忙抬頭。姑姑垂下眸子細細盯著我,臉上笑意顯得高深莫測:“不過看他全心輔佐無翌,幫齊國退了外敵,還降服南梁的分上,姑姑我似乎也不該再計較太多。”
  我斂眸不言。
  姑姑一笑,默了片刻後再開口時,話題已移開:“楚丘那戰,聽說是他和穆兒的合謀方使凡羽敗北的,是嗎?”
  終於提及此事了。我心跳更加急促,點頭:“是。”
  “那時你也在?”
  “是。”
  “望兒領旨去換下穆兒後,你們可曾還停留楚丘上?”
  我抬眸,答道:“是,在。不僅如此,夷光還親眼目睹太子望受難經過。”
  姑姑顯是沒料到我如此直接坦白,麵色陡地一變,說是蒼白,偏偏兩腮泛起的紅潮彤如遲暮霞彩的燃燃欲燒。她眸光冷凝,望著我,唇邊含笑,容顏俏似月下海棠。
  “望兒他……”
  我打斷她,言道:“太子望去了楚丘後,不知受何人讒言竟因往日私交又招惹被困楚國行宮的凡羽。無顏勸過,未聽。那時荊公扮作劍仆闖入酒宴,擊斃凡羽後,中軍行轅混亂不堪,有楚將失手射箭擊中太子望,是以致死。夷光和無顏本欲趕去救援,奈何晚到一步,釀成不幸。夷光該死,求姑姑責罰。”音落,我跪著往後挪了挪,俯首匍匐,貼額於地。
  姑姑半響沒動靜。
  許久,她終是冷冷一笑,笑聲諷刺譏誚,落入我耳中時刺得我緊緊閉上了眼睛。她伸手扶起我,瞳眼黑深,盯著我的眼睛:“這麽說,望兒之死與穆兒無關?”
  “太子望至楚丘時穆已下山趕回安城,怎會和他有關?”我驚奇,語氣絲毫不差。
  姑姑皺眉,冷笑:“你叫他穆?你當初不是不願嫁他?為何這次又隨他來了安城?”
  我歎氣,苦笑:“往日之事不可說,今時之情難以表。他既不嫌夷光恥為天下悍女而定要相娶,那麽他便是夷光的夫君。夫君在哪,夷光自然便跟著他在哪。”
  握在我臂上的手指倏地一緊,我吃痛抬眸,隻見姑姑望著我,微微笑道:“丫頭果真決定了?”
  我不能猶豫,重重點頭:“是。”
  姑姑笑得溫柔:“不悔?”
  我搖頭:“不悔。”
  她眸色一暗,愣愣望了我許久,半日,仍是彎唇柔柔一笑,輕聲責道:“傻孩子……丫頭啊,起來吧,跪著這麽久了不累麽?”
  我抬眸看了看她的臉色,卻不起身,隻默不作聲地拉過她的手腕,指尖搭上她的脈搏,診了片刻。
  姑姑奇怪:“怎麽?”
  我垂眸沉吟良久,抬頭時微微一笑:“母子俱安。”音落,心卻似割開了一絲細鋒,漏入了一陣陣陰沉的冷風,吹得我滿心蕭索惘然。忍耐不住,我想想,還是補充了句:“姑姑身熱,往後還是少補為好。還有殿裏這清苦的蘭花香,不妨散去,免得聞久了,會悶著姑姑腹中的胎兒。”
  姑姑伸手撫著小腹,望著我,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悟。沉沉的眸色微微亮了起來,姑姑瞥眸一顧,刹那,她的眼中盡換上了一股睿智練達的笑意。
  “我倒忘了,丫頭可是東方莫的高徒。”
  我一笑起身,不語。
  姑姑思了思,忽道:“你和夜覽,誰人醫術更精?”
  我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他。”
  姑姑狐疑:“為何?”
  “夏國王族中人人自幼便習醫道、知百草、治傷患,磨礪長久。夷光不過半路從師,加之師父性子又極好動貪玩,他老人家每年留在金城不過兩三月的時間。姑姑,你說我這點微末之技又怎能比得上夜覽自幼受教的精湛醫術?”
  姑姑低低“哦”了一聲,不再語,隻是容顏間似露憂慮和擔心,卻分明不是為了自己。我心中隱隱一動,想起晉襄病弱的傳聞,恍惚明白了幾分。
  正沉默著無話可說時,殿外突然傳來內侍高亮的通報聲:“穆侯在外,求見王後。”
  “看看,我不過才叫你過來說了片刻的話,有人就耐不下心著急來要人了。”姑姑滿含深意地看了看我,我麵色一紅,無辜垂頭。
  “宣。”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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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起身去裏殿換過宮裝,女官為她綰了個簡單而又不失精致的高髻。安坐鳳鑾之上的女子,此刻微笑的容顏看起來是分外的端莊慈愛。
  晉穆獨身入殿來,一襲金色長袍下,身姿修長孤峭。他瞥過眼眸看了看我,正待撩了長袍單膝下跪時,姑姑揮袖:“免。”
  晉穆微微彎腰,揖手:“兒臣見過母後。”
  姑姑一笑,低低歎道:“穆兒難得來我鳳儀宮,今日過來,是存了孝心看母後呢?還是不放心夫人,來要人?”
  晉穆笑而不答,隻揚手自袖間取出幾卷錦書,道:“母後今日未去前朝,有些事外臣不方便入後宮,而夜覽又被妍女叫得先回了府,於是隻能兒臣將事情攬了過來,特地將這幾封奏折送過來。請母後玉筆批下。”
  姑姑笑了笑,淡淡道:“你穆侯既回了安城,朝事已與本宮無關。今後諸事你拿主意,不必再辛苦跑來跑去,落得勞累。”
  晉穆皺眉:“可是父王閉宮休養前說過……”
  姑姑一揮衣袖,笑顏空明:“無妨。今日二十,是整日,我能夠去見他,到時我自會跟他解釋。”
  晉穆想想,收回錦書不再堅持,笑道:“如此,兒臣便先處理了今日朝事。若明日父王有何新的旨意,到時再請母後示下。”
  姑姑略一頷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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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對答了幾句,不多會兒,有女官出來提醒姑姑喝藥的時辰到了,姑姑言稱身乏,我和晉穆不敢再多叨擾,忙躬身退出了鳳儀宮。
  宮外,輕風送爽。斜陽謾輝,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一動不動。
  晉穆盯著我看了半日,最後終是冷冷一哼,手指伸來一言不發地拉著我便走。隻是他指尖攏上我手臂的刹那我顫抖了下,慌忙將手縮回。他擰眉,目光先是懷疑,後又一定,落指毫不遲疑地掀開了我胳膊上的衣袖。
  手腕上方,有纖細的五指手印紅得發紫,襯著白皙的肌膚,銀色的衣料,怵目驚心。
  “她掐的?”晉穆低喝,眸子裏怒色隱隱。
  我不動聲色地落下衣袖,道:“小事。無礙。”
  他又瞪了我片刻,而後倏然掉頭,大跨著步伐急急離開了宮廷。
  我費力地跟在他身後,裙裾長得總是絆人腳步,讓我好不著惱。好不容易走到宮外停著的馬車前,他站在那裏似靜靜等了我許久,當我靠近他身旁輕輕喚了聲“穆”時,他背影一顫,隨即猛地轉過身,將我橫抱而起,一躍跳上馬車,關了車廂門。
  “你和她到底說什麽了?竟惹她氣得如此。”
  “太子望的事。”
  晉穆皺皺眉,似了然又似迷茫,笑容古怪得很:“她懷疑?”
  我搖頭,一笑:“她從不懷疑。問我隻不過是為了確定我的立場。”
  晉穆的眸子亮了亮,低頭望著我,胳膊收緊,神色期待的:“那你怎麽說?”
  我微微抿唇,垂下眼簾,不答。
  晉穆也不再問,隻是移了手指揉了揉我臂上傷處,笑聲悶而低沉,性感十足中卻絲毫不掩他此刻心裏的高興和得意。我正羞赧得要推開他的身子時,他卻緊緊抱住我,火熱的唇一下子落在了我的臉頰上,而後漸漸下滑。
  我驚得忙用力掙紮著逃離他的懷抱,坐到他對麵,望著他,餘慌猶存。
  “怎地?”他怔了怔,微笑暖暖,伸手想要拉我回去。
  我卻別扭避開,腦中想起無顏含情含笑的模樣,心底忽地隱隱劃過一絲悲哀。
  “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我眸光一軟,正待以哀求的語氣想要請求他的承諾時,他驀地冷笑,側過臉去,點點頭,語氣冷漠僵硬:“不必說了。我,答應。”
  我咬住唇,縮了縮身子,坐去了角落。無人說話,車廂裏氣氛凝滯壓抑,憋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的目光隨意落在了一處,金色袍袖下,他的手指攏成了拳,用力死死,直至森白的指骨嶙峋凸起。
  我閉上眼眸,心疼心亂,方才在姑姑麵前還維係著冷靜果斷的思緒此刻糾結成一團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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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中後,兩人身影疏離,俱是冰著一張臉,相對無語。用過晚膳,晉穆去了梅林後的大書房,妍女倒是守諾拖著夜覽一起來了侯府,在西樓纏著我,笑語清脆。
  妍女說了會話後忍不住轉眸顧盼,奇怪:“穆哥哥呢?”
  我告訴她:“他在大書房。”
  “他怎地這樣?在宮裏忙了一天的政事後回府也不知陪陪嫂嫂,當真無趣。”妍女皺了眉毛,替我抱怨了一通後,忽而眸子一轉,摟著我的胳膊粘了過來,笑容狡黠:“不對啊,穆哥哥那麽喜歡你,怎舍得讓你一個人冷清在此?怕是你做什麽惹他生氣了吧。”
  聞言我頓覺尷尬。
  夜覽麵色發僵,胸口起伏,好不容易噎入喉的茶差點被噴出來。吞下茶,他咳咳嗓子,笑得無奈:“妍兒莫要胡說。”
  妍女放開我,咬唇想了想,忽道:“嫂嫂放心,我幫你去叫穆哥哥來,不管誰的不是,我定要他先賠禮誠心。”言罷,不待我和夜覽說話,她便身影一閃,一道紅煙掠飛出閣樓,風風火火地直奔東院梅林。
  夜覽本站起身想拉,奈何遲了一步,手臂揚在半空中,許久,方緩緩垂落下來。他回眸看著我,又咳嗽了一聲,俊臉微微發紅:“別介意,妍兒心熱性急,被寵壞了。”
  我倒不覺什麽,隻笑道:“其實妍女此時走了也好,夷光正有事想單獨請教意哥哥。”
  夜覽笑笑,容顏複又清冷下來,淡淡道:“何事?”
  “意哥哥是夏國公子,自是精通醫道。聽說襄公病弱難以下榻,不知意哥哥有沒有幫忙診治過?”
  夜覽搖頭,眸色平靜,所有的鋒芒情緒皆被掩藏:“沒有。父王自從病後交權給母後便誰人也不見,除了每月逢十的日子母後可幸得與他一談外,其他人,皆被禁步落嶠穀之外。”
  我心中一動,問:“落嶠穀?”
  夜覽執杯吹了吹茶,慢慢飲著,不慌不忙道:“是安城郊外一處王室別舍,環境幽靜,極是養人。”
  我“哦”了一聲,不再言。
  “怎地?你想見父王?”夜覽一轉眸子,笑道。
  我起身走去書架旁,手指無意翻動了幾卷書簡,漫不經心道:“我倒不是很想見他。怕隻怕,過了今日之後,他會想見我。”
  夜覽莫名:“父王想見你?”
  我挑了一卷竹簡輕輕握在手裏,回眸,笑而不答,隻淡淡道:“意哥哥知道鳳儀宮天天燃著什麽香吧?”
  夜覽勾了唇角,微微一笑,不言。
  坐回書案後,竹簡翻開,我的聲音更加懶散,仿佛囈語一般模糊輕輕:“那香啊,我今日給解了。”
  一旁,響起茶杯重重落上案幾的聲音。我側眸打量了夜覽幾眼,隻見他眸色深暗,清俊的眉宇間笑意隱隱。
  “解得好。”他歎氣,忽然這麽說。
  我蹙眉,好笑:“難道不是你?”
  他橫了眸子,笑意輕輕:“她是妍兒的母後,我有心無力,怎敢?”
  我道:“你知道是誰?”
  夜覽拉拉長袍,苦笑道:“何必問我?你心中早已有了猜測,不是麽?”
  我一笑不答,睨眼看著他良久,終是忍不住歎道:“原來你待晉穆兄妹的感情都是真的,那日在金城,我倒誤會你了。”
  “現在知道也不遲,”夜覽輕輕說了一句,後又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放在一旁的連城璧,目色閃了閃,搖搖頭,倏然又道,“穆那樣的人,有讓人心悅誠服跟隨他的魅力。夷光,不久的將來你也會是。逃不了的。”
  我卻不以為然,回了句:“是麽?”
  夜覽淡笑出聲,瞅了瞅看起來已經在專注閱竹簡的我,不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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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後,妍女當真將晉穆拉了回來。他也不和我多說話,隻與夜覽笑談閑聊著。妍女難得安靜地坐在一邊,轉著腦袋來回看著晉穆和我,眉毛皺起來,一臉費思。
  時過戌時,夜覽帶著妍女離開,我和晉穆送他們出了府門。等夜覽的馬車駛入夜色深處不見後,晉穆轉過身,抬步欲行時我拉住了他。
  他收回腳步,垂眸看著走到他麵前的我,眸色深沉濃烈,臉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
  “你在生氣?”我心中忐忑。
  他一笑,容顏俊朗,聲音柔軟:“氣什麽?”
  我望著他,眨了下眼睛,內疚無言。
  他沉默良久,深深歎了口氣:“臂上的傷還疼不疼?”
  我搖搖頭:“不疼了。”
  他又笑,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就算疼你也不會說的,不是嗎?”
  我微微彎了唇角,遲疑一下,仍是不動聲色地將手縮回。
  他一怔,而後抬步繞過我,言道:“回去吧。你早點休息,我去書房裏再看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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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顏說過晉襄此人心計之深,深不可測。我之前總是看淺“不可測”三字的含義,尤其忘記了這話是自無顏口中評價而得那又該是加重了幾層分量。而如今我深有體會,是因為自己在穆侯府安安穩穩過了整整兩個月卻也不見晉襄按我所估料的那般來找我後,我總算明白“內謀謀聖、外謀謀智”究竟有何區別。
  晉襄之謀,為聖。我的謀,小小伎倆,或可稱為智,也僅為智。難見大道,更難入聖人之眼。
  自從晉穆回到安城,姑姑仿佛真的放下手中所有的權力將朝事全全交與了晉穆。朝野清淨,諸事進展皆自入軌,整個晉國看似風平浪靜得很。九月,楓子蘭來了安城。先前和晉穆商定,楓氏商社為晉國鑄造新幣的事因晉穆被囚而滯留了三個月,此刻晉國內亂平定,鑄新幣一事將勢在必行。
  楓三此番來安城倒一反常態正經得很,與晉穆商量妥籌金籌銀及新幣樣式後,僅僅三日,便又馬不停蹄地北上去了匈奴。晉穆帶著我與夜覽妍女一起去送他,長亭離別時,他隻道楓氏商旅在北胡遇到了麻煩,得他跑一次親自解決。他說“麻煩”時,表情古怪,眸子一轉有意無意地瞥過我,深深一眼,便又移開了視線。
  我心中覺得他這一眼實在看得是莫名,晉穆也似注意到了,笑意一滯,而後愈發明朗。
  深秋,西夏不知怎地招惹了漠西白狄人,義渠大戰爆發,戰火繚騰夏國北方數十城池。白狄人性情火爆彪悍,全族男子善騎善戰,橫行漠西肆意征伐卻不遇敵手,中原諸國號之“沙漠野狼”。雖說夏國處於關西河內之地,將士們皆是依山成長、睥睨蒼原的血氣男兒,隻是這番大戰打得時機很是不對,倒真的束縛了夏惠的手腳,一時無心再東顧。
  晉穆接到義渠大戰的密報時,淡淡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隻是眸子微微彎起時,目光裏流露的鋒芒細碎而危險,別有深涵。
  一次我到大書房想要找晉穆要幾本書簡,走近窗旁,卻聽墨武對晉穆如此笑道:“看來惠公這次當真惹火豫侯了,夫人事一定他的動作便來了,快而狠,一點也不留情。此次就算我們沒參與,想那白狄人目光短淺,隻貪近利,怕也會安耐不住入夏掠城池奪珠寶。”
  晉穆聲音冷冷:“你以為惹火他的隻有夏惠?”
  墨武沉吟:“侯爺的意思是?”
  晉穆一哼,不豫:“還沒輪到晉國罷了。隻要夷光無恙,他便能安心謀劃一切。現在南梁基本安定且全歸入了東齊版圖,豫侯一人幾乎獨占了半壁天下,氣焰淩天,好不風光。現在莫說是唆使區區一個白狄,便是挑撥北胡匈奴人南下侵晉,他豫侯也有的是辦法。”
  墨武想了想,忽道:“那楓公子這次去北胡……”
  晉穆冷笑:“能做什麽好事?同樣是狼子野心。”
  我站在窗外,秋風吹著,隻覺渾身冰涼。
  這一年,安城早早入冬,梧桐葉落匆匆,楓樹霜染重重,北風朔朔下,寒鴉啼叫煩躁,竟猶嫌今冬暮輝來得如此遲遲。


九鼎迷局

  鳳儀宮。
  我扶著姑姑小心地在軟塌上坐下,給她墊高了靠背,在她身上蓋上條柔綿的錦被。姑姑有孕已有八月,小腹高隆,有時我伸手去摸時,隔著衣裳,竟似能感到裏麵那個不安分的小子用腳踢我的淘氣。姑姑年紀本已長,如今懷孕雖喜也累,而她又極依賴我的照顧,竟是三天兩頭地把我喚入宮裏來,陪伴著她說話聊天解解悶。
  “這樣可好?”我服侍她躺下後,柔聲問她。不知怎地,我來安城的幾個月時間雖不長,卻總覺得姑姑在一天比一天地衰老。縱使笑顏美豔依舊,但眼眸裏總是暗沉落寞著,好似帶著了無生趣的傷感般,叫人心疼心憐。
  姑姑點點頭,拉住我的手,微笑著:“丫頭貼心,可比我的妍女仔細多了。”
  我一笑不語,轉身在她身旁坐下,伸手靠近暖爐,來回翻轉著手掌。
  殿裏安寂,我以為姑姑又要似往常般沉沉睡去,誰料片刻後,耳畔卻又響起她低柔的嗓音:“夷光,姑姑多謝你。”
  我錯愕回頭,不解。
  姑姑看著我,彎了唇角:“那香……”
  我忙伸手掩住她的口,眨眨眼:“姑姑說什麽呢。你是夷光的姑姑,夷光自會照顧好你。”
  姑姑拉下我的手,望著我的眼睛,靜了一會,又緩緩開了口:“丫頭當真喜歡穆兒?”
  我抿唇不答,垂了頭,故作羞澀的模樣。
  她歎口氣,閉上眼睛,忽道:“罷了罷了……丫頭哇,我不管你真心究竟如何,以後,不要恨姑姑。”
  我心神一跳,思緒頓凝。想了半日,我遲疑出聲:“姑姑這話怎解?”
  姑姑笑而不答。我等了許久,仍不見她作聲,抬眸看去時隻見她膚色柔媚,眼眸閉得緊緊,好似熟睡的模樣。隻是那映在眼皮上的淺淺睫影卻在燈光下似脆弱的蝶翼般輕輕顫動著,一瞬,竟有瑩潤的水澤穿透那又密又濃的睫毛流了出來。
  我心下困惑,欲伸手去為她抹淚時,她卻拉住我的手,揚唇一笑。那笑意悲涼蕭瑟,寂寞孤獨,帶著說不清的傷和痛,瞧得我心下傷感。
  “丫頭,若你被一人騙了二十多年,為了去愛他,為了讓他愛,做盡了世間惡事壞事肮髒齷齪事,可是到頭來他將死時卻回過來告訴你:傻瓜,你好糊塗啊,我這輩子愛的那個人她早死了啊。你說,若是你,你該如何?”姑姑睜開眼望著我,淚水洗過的眸子清明若秋水,帶著孩童一般的明澈求知、無辜純真。
  我有些無措,卻恍惚又有些明白。
  我認真想了想,言道:“或許,能愛一個人二十多年,也是幸福。”
  姑姑大聲笑,扔開我的手,厲聲道:“丫頭無知!說這樣的話那是因為你隻愛過,卻還沒被騙過!”
  我垂首,不反駁。是的,我情願無知,也不想有被自己愛的人這般狠心欺騙的將來。
  姑姑凶狠地盯著我瞧了良久,而後終是揮了揮手,目光無神虛脫,唇邊那抹笑容飄瑟得似寒風中無處可停落的嬌柔花瓣,迷茫,掙紮,仍帶著鮮豔的顏色,卻早失去了生命所依。
  “你走吧,走吧……”
  我起身屈了屈膝,低低垂首:“姑姑保重,夷光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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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侯府。
  西樓外的梧桐樹上,魅兒正翹首顧盼。我抬眸看到它剛露出一絲微笑時,它便迫不及待地俯衝下來,將嘴裏叼著的細竹筒扔到我懷中,斂了翅膀歇在我肩頭,討好地啄了啄我帷帽上的銀紗。我明白它的意圖,收好竹筒後便自袖裏取了個果子賞給它,它低頭吞了,眨眨眸子,又輕輕地啄了銀紗一下,而後才抖抖翅膀,扭頭飛走了。
  我無奈側眸,看著自己肩頭的碎羽毛,抬手彈了彈,轉身去了書房。
  竹筒裏是無顏的密信,我拈指取出,一卷薄薄的絲綃上字跡密密麻麻,一反他以往言詞簡單至極的懶散。我心知這次來信交代的事情必然重大,於是忙點了火折子燃起燈燭,將信靠近燈下,慢慢讀著。
  閱罷,眉間深蹙再也難舒展。絲綃碰觸燭火,紅光一閃,指下已俱是灰燼。
  那一夜,我獨自坐在書房裏想事想了通宵,待得東方日出時,仍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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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深冬,北胡突然發兵攻晉,以迅疾若閃電之勢連奪晉北重鎮平城、代郡後,聚鐵騎三十萬兵壓雁門。雁門是晉國北方門戶,崇山峻嶺中據險以固,實實在在的是座難摧難克的堅城。匈奴兵馬至雁門外也不再打,三十萬的軍隊勒韁停馬,紮營雁門之外後,竟給晉朝發來休戰之請,點名邀穆侯北上與之商討和議罷戰一事。
  事出突兀。
  事出詭異。
  晉國朝堂安靜了沒有幾個月後因此事又起風波,似大石墜入平如鏡麵的湖泊般,水花高濺若落潮,浪翻洶湧。
  晉和北胡宿怨死敵,百年中大戰數十場,小戰更是數不勝數。這一次北胡叫囂諸臣自是既不懼也不擔心,隻期望著他們的穆侯再次領兵北上,最好能徹底大戰一場給囂張跋扈的北胡人幾分顏色,叫他們從此怯了心、寒了膽,再也不敢染指中原。然,朝廷中雖主戰人甚多,卻也不乏主和的言論。主和派言稱晉國最近幾年戰多兵疲,國累財去,若再戰,勢必牽連百姓一同受苦,能和議自是和議最好,沒必要再征伐禍亂,給中原其餘三國以可趁之機。
  朝堂裏言論針鋒相對各是有理,群臣諸將吵得臉紅脖子粗,來回幾番仍不見結果後自是將目光皆投在了那個高坐殿上、手握權令,可一言定征伐又可一言定休戰的人。
  晉穆沉默,朝堂上未發一言。
  即便回到府後,他也總是拉著我與他一起靜靜地賞著他母妃留下的字畫,淡笑揚眉間,此刻陪在我身旁的這個如龍公子好似再不是明殿廟堂上驕傲孤絕的金袍侯相,也不再是戰場上凶狠陰鷙的鬼麵修羅,而是一個仿佛忘卻了硝煙彌漫、烽火飛揚是何物的白衣名士,風儀若神,談吐美曼,舉手投足中好不超脫瀟灑,自在逍遙。
  所有人都在著急。
  我卻一點也不急。因為我知道,他心中不是沒有答案,更不是沒有部署。他隻是在等,等一個人許他躍馬疆北、王權在握的機會。他有能力去爭,去奪,去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間甚至可以是毫不費力,然而他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固執地站在原地,隻為了等他生命中那個必須與他責任和承擔的父親,給他一個許諾,一次憐愛。
  而晉穆等的那個人至今還在落嶠穀裏躑躅徘徊,不知是被傷痛絆住了心神,還是被愧疚迷住了雙眼,遲遲,不見一絲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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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胡人休戰國書遞來三日後,安城大雪。
  飛雪紛嬈浪漫,紅塵萬物似懼冷皆籟,白茫茫的天地間獨獨書房前那片梅林勝寒勝苦,花開嫵媚,朵朵殷紅恰似胭脂點點,顏色鮮靈醒目,格外惹人喜愛。
  雪地裏,嗬氣成霜。腳印深深淺淺地留下,晉穆拉著我的手在梅林裏靜靜穿梭,雖是深冬徹寒,肌膚相貼處竟還是一片溫暖。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把另一隻手也塞入他掌心。
  他笑了笑,修長白皙的手指攏起來,揉了揉我的手,責道:“傻不傻?既然這麽怕冷,作甚麽還一大早起來陪我來梅林?”說話時,他微微擰起眉毛望著我,眸光溫柔,語氣無奈。神色間雖有一絲難掩的疲憊,隻是身著的雪色貂裘卻將他些許蒼白的臉龐襯得愈發俊美。
  我本能地避開他的目光,尷尬一笑:“你才傻,一夜勞累未曾休息一刻,今日雪大,何苦還要再來為我折這紅梅……其實,其實夷光不愛梅花。”
  “哦?”他輕聲一應,握緊了我的手,笑道,“那你愛什麽花,說說看。”
  “春天的櫻花,夏季的荷花,秋日的優曇。”
  “唯獨不愛雪天的梅?”
  我點點頭,回眸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時,想了想,還是將話題移開:“樓將軍告訴我你今日將啟程去雁門,是嗎?”
  他眸色一動,微勾了唇角,笑意淡淡:“對。”
  “去和談休戰?”
  他聞言眸間更暗,凝眸看了看我後,揚揚眉毛:“對。”
  我心中一緊,不禁上前一步靠近他,抬眸望著他的眼睛,擔憂:“匈奴人這般姿態分明便是想引誘你孤身犯險。這是陷阱,你當真要去?”
  他卻聲色不動,薄唇抿了抿:“對,這是父王的旨意。”
  “不能不去?”
  他沉吟著仿佛是經過一番認真的思量後,瞅著我的眸子裏忽有光芒微微一閃。雪花飄得悠蕩,他笑容溫和,對著我輕輕搖頭,歎道:“不能不去。”
  我心下一落,不再言。
  前日是逢十整日,姑姑雖有孕辛苦卻還是去了落嶠穀,帶回了晉襄的旨意。深夜子時宮裏有內侍來敲門,當時我和晉穆在西樓小書房裏作畫未睡,晉穆去前廳領旨後讓樓湛回西樓囑咐我先睡下,而他自己卻去了大書房,連夜招來墨家兩位將軍和狐之父子,一宿議事,未曾合眼。
  我以為這般情景下一定是晉襄同意戰。哪知今日清晨醒來後,樓湛來見我卻苦笑澀聲,連說晉襄心狠心毒毫無父子常道。我疑惑不解,一問才知姑姑帶回的晉襄旨意居然是讓晉穆身赴敵營去談休戰。
  夏惠曾說晉襄最寵晉穆這個兒子,為何我到安城後一步步看下來,入眼所見卻盡是晉襄將自己的兒子用力往虎穴狼坑裏推的決絕和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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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著心事時,手上忽地一涼。我回神,卻見晉穆放開我的手轉身走到一株梅樹前折了幾枝梅花,而後回頭又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聲不吭地帶著我慢慢走出了那大得似迷陣般的梅林。
  回到西樓,我將花瓶裏他昨日插入的梅花扔掉,換過清水,取過新的梅枝重新擺好,而後扭過頭問他:“好不好看?”
  此時他洗過臉換了衣裳,正懶洋洋地躺在軟塌上,橫眸看了一眼梅枝後,目光卻落在我的身上:“冰姿傲骨,清韻絕俗,當然好看。”言罷他臉上掠過一絲柔意,又笑起來:“你如今不愛它,遲早,定會愛上的。”
  我抿唇一笑,也不答話,隻叫了幾個侍女入房一起幫他收拾著行李。
  他躺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忙碌,直到我把金絲玉衣放入行囊中後他才低聲無奈地一笑,起身拉住我,揮手命侍女們都退了出去。
  “怎麽了?”我不解。
  他俯身將金絲玉衣拿出來,遞還給我:“放心,我不會有什麽事的。倒是你,我走了之後……”言詞一頓,他勾唇笑了笑,眸色驟深,突然不語。我望著他,隻覺恍惚中好似自眼前那雙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掙紮的痛苦和無望的悲傷。
  轉瞬,他卻又笑得自然:“這五個月陪著我,是不是很難受?”
  我怔著遲疑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我心甘情願,何談難受?”
  他垂眸瞧著我的眼睛,目光深邃專注,好似要直直望入我的靈魂。這一次我沒避開,抬眸回望著他,勇敢坦誠,不藏心事。
  他笑著揉了下我的發,手指繞到我的腦後,停留著,不再動彈。這般姿勢讓我覺得頗是費力,正要抬手拉下他的胳膊時,按在腦後的手掌卻忽然用力,將我的臉頰按著靠入了他的懷中。自從那次在馬車上與他說過之後,整整五月他便再未違諾抱我一下。此刻倏然而來的親近叫我心底一慌,下意識地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便要推他。
  “夷光,讓我抱抱你,就一會。”響在耳畔的嗓音低沉憂傷,聽得我指尖力量頓散,手掌貼著他的胸膛,正觸摸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也震動著我的心弦隨之起伏。他的雙臂在緊緊收縮,直到摟得我快呼吸不過來了,他才停下用力,溫暖的指尖揉撫著我脖頸處的肌膚,緩緩流連。
  我的手漸漸無力,垂落在身側。
  他輕聲問:“我離開後,你會不會想我?”
  我沉默,答不出。
  沒人日日早上為我折梅,我怕會不適應的;沒人夜夜陪我看書作畫,我怕也會惘然失落的。隻是,我的腦海深處最想的卻還是另一人的容顏,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半年下來仿佛已成了習慣,已成了本能,思在骨子裏,念在血液中,想得心碎心疼,任誰也難以抵消。
  他身子一動稍稍離開我,低頭,看著我的臉,目光暗沉:“不想?”
  我慢慢搖了搖頭:“不是。會想的。”
  他低低一歎似鬆了口氣:“那就好。”言罷,他又微微一笑緊緊摟住我:“我也會想你的,日日夜夜,無時無刻。”
  心弦終是狠狠一顫,刹那後,斷裂絕然。
  他卻笑聲清朗,這時才記得將剛才未說完的那句話補充完整:“我走後,你自己要小心。阿公這次不會陪我北上,但有什麽風吹草動,他會將你帶去安全之處。”
  我在他懷中點點頭,心思一瞬緲忽,陡地竟飄去了無顏那日給我送來的密信上,暗忖:若那人沒按無顏所料來找我,那我要如何做才可保得雙方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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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巳時,上大夫公孫烈來侯府請晉穆,言稱百官在城北長亭相送,儀仗護衛等皆已準備妥當,唯等穆侯到達便可出發。晉穆本要我留在府中不去相送,我一聽心急,什麽話也說不出隻是拉住他的衣袖,不知怎地眸間竟隱隱濕潤起來。
  心中驀然間似在無比擔心,擔心一切當真未能如我所願,擔心他當真會因他父王之故而心死如灰淡看了烽火刀戈、真的沒有防備部署。盡管我心裏清楚對晉穆這樣的人而言,徒徒去送死的可能性怕是萬分之一也沒有,但自己的心還是避無可避地揪作了一團。畢竟他若真的有事,始作俑者還是金城的無顏,而無顏做這事,卻又一半是為了我。
  見我執意相送,晉穆無奈,隻得拉住我的手一起躍上馬背,冒著風雪馳出安城。
  城外兩百黑鷹騎騎士皆褪去了黑甲黑綾,裝扮做了普通的侍衛。百官跪地相送,不少人皆是麵容不忍,隱有哀色和擔憂。晉襄居穀避世,一旨令下群臣即便有議也不得覲見諫書,此令是絕令,無可反駁下晉穆出使雁門勢在必行,否則,便是罔顧君臣天階的叛國逆賊。
  他是如何地珍惜愛護自己得之不易的無上名聲,又是如何地驕傲絕倫,君子行而有道,取而有仁,若要謀國得位,他絕不會愚蠢得將自己獨身高處、麵對萬千箭蹙卻還是狂妄無知地去自稱“天下至寡,地上至孤”。晉襄下了狠心定要為自己的兒子擺出這局險棋,晉穆除了去麵對,別無它法。
  離別酒三杯,飲過之後,晉穆拍拍我圍在他腰間的手,扭過頭來看著我:“夷光,下馬吧。我要走了。”
  我掀開帷帽上的軟紗凝眸看著他,心中一時感觸萬千,忍不住輕聲叮嚀:“要小心。”
  他略一頷首,眸光溫柔:“知道。”
  “有事讓魅兒給我報信。”我看著停歇在不遠處枯樹上的蒼鷹。魅兒身上沾了一層薄雪,見我望向它,忙提了精神調皮地抖抖翅膀晃了樹下幾個大臣們一臉的雪屑。
  晉穆隨著我的眼光望過去,見狀忍笑,點點頭:“好。”
  我手下倏地一緊,抱住他默了一會兒,然後鬆手,跳下馬背,站在地上抬頭望著他:“你走吧,我等著你回來。”
  他垂眸盯著我,神色突然發怔。我對他輕輕一笑,落下了帷帽上的軟紗,轉身正待離去時,他竟猛地俯下身橫腰又將我抱回馬背上。我嚇了一跳,手指下意識地攢住他的衣襟,還未反應過來時,便覺麵龐一涼,覆在臉上的綾紗被他挑指撩開。他的手掌托著我的後腦,臉驟然貼近眼前來,呼吸炙熱柔軟,輕輕撲在我的臉頰上。我一驚剛要開口說“不要”,詞未吐,音未出,唇已被冰涼的柔軟緊緊堵住。
  我的臉騰地一燒,羞惱極度以至於腦子裏一片空白,身子發軟,居然就這般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抱在懷中任他熱情親吻著而毫無反抗之力。
  不知多久他終於放開我,我呆滯無措,喘息著,隻覺心中既恨又疼。他望著我,明亮的眸子裏笑意沉沉,手指垂落死死扣住我的指尖。
  “若信我,便不管什麽情況下都記著要等我回來;若想我,那不管什麽情況下都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樣我在遠方辦事時才不會為你擔憂分心;若……不信也不想,還是記著他,那麽你就聽阿公的話,一切我都已安排好。”
  我垂著腦袋點點頭,臉頰通紅,心煩意亂得根本沒心思去體會他最後一句話的含義。
  “乖。”他捧住我的臉又親了親,而後才幫我重新戴好帷帽,動作矯捷地將我抱下馬背。
  “走了!”
  晉穆朗聲長笑,音落揚鞭,馬兒踏雪縱馳,一路白色霽漫。
  見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飛雪下後,我不敢再多停留,也不敢去看那些大臣們曖昧閃爍的眼神,隻低著頭,不聲不響地拉過樓湛手中牽著的白馬,翻身躍上,快速離去。
  ?
  深冬季節,酉時天已透黑。我自城外送別回來後便伏案寫了多卷帛書,一一用細羅紮好,放在了書架上的錦盒之中。
  西樓外,雪花仍在紛紛漠漠地飄灑著,夜下無聲,此時的侯府顯得格外的靜寂安寧。
  “夫人,家老說晚膳已備下,問您可是現在用?”侍女靜佇門外,聲音低柔。
  “不吃了。告訴家老我不餓。”
  “喏。”
  等侍女的腳步聲消失在長廊深處的時候,我一卷案上最後一份書簡,放下玉筆,這才抬起頭疲憊地按按額角。事情辦完了,腦子一空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上午送行的那一幕,我望著眼前搖曳不斷的燈火,用手背狠狠揉了揉自己的嘴唇。
  耳畔氣流忽然隱動異常,我一驚靜心,手指扣住了腰間的軟劍。瞥眸,窗紗處流煙般掠過一道模糊的黑影,快得隻讓人疑似眼花。
  我抿唇,一下倒不緊張,反而笑了笑。無顏果然不是我,他估料的,那定是將發生的。
  窗扇倏地悄然而開,又倏地悄然合上,急風卷起飛雪涼涼襲入溫暖如春的書房。今夜天氣太過不佳,終是給這等神出鬼沒的身手落下了唯一一絲惹人警覺的遺憾。房裏的燭火劇烈搖晃一下後驟然全滅,黑暗中,軟劍輕薄如紙、色澤如水,些許照亮了被劍尖直抵咽喉的那不速來到的“刺客”模樣。
  “刺客”自是黑衣。黑色綾裘繡帶麵目猙獰的金蛇紋印,襯著那人臉上的黝黑鬼麵,渾身都透著陰森駭人的寒氣。我劍尖上挑,麵具應聲而落。眼前,那張麵龐雖衰老滄桑卻絲毫不掩經年累月磨礪下的剛毅英氣,利落分明的五官如刀斧劈成般的僵冷,眸光一掃,凜冽無溫。
  劍尖又往下移了些,再次靠近他脖間的肌膚時,那人寬袖騰起、手掌繃直。我此刻反倒嘻嘻一笑收了軟劍,看著他略有訝異的目光,我承認得坦白:“不必動手了。即便是搶了先機劍指你的咽喉,夷光也不是你的對手。打起來讓自己吃虧多沒意思啊。”言罷,我自動忽略他愈發僵硬的臉色,隻轉身燃了火折子點了些許燭火。
  書房光線又亮。
  “君上召見。”吐字冷冷,沒有廢話,也不察情感。
  我無動於衷地“哦”了一聲。
  “走?”黑衣人又輕輕動了一下唇,麵色看起來極為不好,我想許是因為我逼得他多說一個字的緣故。
  我轉轉眸子正待說話時,書房門此刻陡地被人推開。樓湛手持鐵拐站在門外,望著黑衣人,笑得從容:“對不住,夫人不能跟你走。”
  黑衣人神情不動,淡淡瞥了樓湛一眼後又定睛望住我,眸底寒氣煞騰,一抹鋒芒掠過眼瞳時,流露的是噬血狠絕的顏色。
  這個模樣的他不說話比說話有能耐多了,我一笑點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意思:“請先生稍等片刻,我與家老說幾句話後,一定隨你去見襄公。”
  “樓下等。”黑衣人極其費力地吐出三個字,身影閃出。窗開,窗落,除了一縷寒氣入室外,別無其他有人離開的痕跡。
  樓湛仍是站在書房外,打量我片刻後,忽地一歎氣:“公主走吧。”
  我疑惑於他語氣中流露出的莫名憂傷:“將軍?”
  樓湛看著我,眸光攝人:“穆兒離去前說若是他父王派人來找你,為防意外,讓老夫帶你離開。穆兒也知道公主心念齊國和那個在齊國的人,若你同意走,老夫自會將你安全送回齊國。”
  我先是一愣,等心裏想起白天晉穆的神態語氣還有離去前他跟我囑咐的那一番話後,不禁又恍然,原來他說的安排是指送我回齊國……我咬唇,眸光飄忽落在牆角那幾株綻放鮮豔的紅梅上。
  半日,我搖頭,道:“不走。”不能走。在這個時候離開他,那我的行徑算是什麽?再者還有無顏叮囑的事我還未辦好,絕不能在此刻離開晉國。
  樓湛麵露喜色,捋須一笑,滿意:“老夫沒看錯,公主果真是情義中人。隻是你當真要為了穆兒去見晉襄?”
  我笑笑,話語平靜:“他們父子的關係,穆是局中人,我是局外人,或許,我能看得比他更清楚一些。”
  “公主的意思是?”
  我淡淡道:“樓將軍關心則亂,也是局中人。夷光不會有危險的,將軍但可安心。”
  樓湛眸光一閃,神色似有悟。
  我撿起地上的麵具,轉身取過鬥篷,穿戴好後推開窗戶便躍了下去。
  “侯離先生,走吧。”我推推那個站在風雪中僵硬如石的人。
  黑衣人看我一眼,懷疑。
  “穆說過,他學政師從父王,學兵師從阿公,學謀師從英蒙子,學武師從塞北鬼客侯離先生,”言罷,我晃晃手中的鬼麵,歪頭打量他,“侯離——,不是你的名字嗎?”
  黑衣人目色微微一閃,仍是冷著一張臉,披著一袍落雪飛掠出了侯府。
  ?
  落嶠穀。
  我不知飄雪是何時停的,隻知侯離帶著我到了落嶠穀時,天上有月弦彎,皎潔明亮的顏色耀得天地間重雪湛光,入目但見一片銀色蒼茫。
  既稱穀,便有山。群山環擁,溪流凝冰,不大卻勝在精巧雅致的莊園座落於穀西側,梅樹環繞,四周寂寥冷清得好似不是人間。風一吹,耳畔輕輕傳來落花墜雪的簌簌聲。
  ?
  晉襄說是病重體弱,雪天裏卻隻著一襲淡黃輕裘靜靜地站在梅林中。月光下,那孤立雪地上的身影修長得稍顯一分瘦削,當他顫微著肩膀重重咳嗽時,手伸出扶向身旁的梅樹。梅樹搖了搖,花瓣輕輕飄落他發上的刹那,不知怎地竟讓人覺出一股莫名的寂寞清苦。
  十丈外,侯離揮手示意我止步。我順從停下,侯離走至晉襄身邊低聲稟了幾句,晉襄身影不動,隻是將手負在背後緊緊攏了下五指,微微咳了一聲後,手指又倏地鬆開。
  “有勞老先生。”
  侯離微一頷首,轉身離開。
  而後晉襄不再說話,我踟躇著,不知該上前還是該繼續這般傻傻地杵在夜下雪地裏,幹幹受著那份凍人風寒。我苦笑無奈,隻得揉揉自己的手,輕輕跺腳,想法子不露痕跡地取著暖。
  “丫頭,過來。”晉襄輕聲歎道。
  我依言過去,靠近他身邊時,他猛地咳嗽不停。我扶住他,一手輕輕撫著他的背,一手自袖腰間錦囊中取出白玉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出來,遞至晉襄麵前:“襄公,雪夜寒重,你既在病中,不妨回屋先歇一歇?”
  晉襄轉眸看了看我,問也不問便服下了那粒藥丸,一笑親和。他本就生得極為儒雅俊秀,因生病的緣故此刻在月下看來膚色更是蒼白得如同地上積雪的顏色,身子顫顫弱弱地,好似愈發不經風吹。
  “好,回書房。”他說著,目光一挑,望向梅林之側的閣樓。
  我了然,扶著他慢慢走了過去。
  ?
  書房裏燭火通明,高鼎暖爐烘得一室如春,比之屋外的天寒地凍不知要愜意舒服多少。候在門邊的內侍見晉襄回來後忙沏了一杯茶,而後飛眸瞅了下晉襄的臉色,又彎腰默默退了出去。
  晉襄走去牆側軟塌躺了下來,我站在書案前,安靜不語。
  沉寂半日,晉襄眯著眼,悠悠開了口:“穆兒今日去了雁門?”
  “是。”
  “未帶墨家兄弟和狐之忌?”
  “是。”
  “黑鷹騎呢?”
  我猶豫了一下,答:“也沒有隨行。”
  “謊話!”晉襄聞言嗤地一笑,細長的手指揉了揉英秀的眉毛,言詞緩緩如靜水流深,“之前寡人還極是擔心丫頭對穆兒的心,今日看來倒是寡人錯了。”
  我麵不紅心不跳,神色淡淡地任憑他說。
  晉襄閉上眼睛:“穆兒此去雁門凶多吉少,丫頭可知?”
  “夷光知道。夷光怕的是,襄公不知。”
  “哦?”
  我笑了笑:“若襄公知道,還會下那樣的旨意?”
  晉襄不反駁,沉吟片刻,隻道:“寡人要你以東齊公主的身份趕去雁門與北胡人周旋,保穆兒平安。丫頭能不能做到?”
  我望著他,一笑言定“能!不過……”
  “豫侯何所求?說來聽聽。” 晉襄出言打斷我,抿抿發白的嘴唇,指尖輕輕敲打著軟塌,鼻息悠長,麵色淡泊平靜,不露絲毫喜怒。
  “三年,齊但圖所向,晉避而不遇。”
  晉襄倏地睜開眼,眸光微微一凝,瞅著我,聲色不動。
  一言既出,我心中突地砰砰直跳,長袖下手指握成了拳,掌心隱隱滲出了冷汗。雖說我從不懷疑無顏的謀事必成,但那日接到他的密報時我是想了整整一宿也未想通他為何那般篤定晉襄一定會答應他的“三年避齊”的要求。可按如今的局勢看來,他又是一步一步算計得絲毫無誤。隻是——襄公真的會答應麽?
  我在心中暗自歎了口氣,斂下眼眸,垂手待立。
  耳畔,晉襄卻輕輕一笑,聲音溫潤如玉:“三年麽?寡人答應。”
  我驚訝抬眸,蹙眉,難以置信:“襄公你……”
  晉襄起身下榻,走至書案旁,取了明黃絲絹,揮筆迅疾:“寡人給你國書。明*****便出發去雁門見匈奴人,不得遲疑片刻功夫。”
  我沉默不言。
  晉襄收了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道:“強弱之事古無定則,九鼎之局若想棋道高遠在於取勢占高。想不到那豫侯年紀輕輕,心思居然如此縝密,手段老道狠辣得絲毫不輸他的父親,除了……不及夏惠那小子一般冰山無情、刀劍不入。英雄年少,可惜卻如此風流無忌。也是天意!”
  我佯裝不懂,隻伸手去接他遞來的明黃絲絹。衣袖過長,不小心碰落放在案邊的畫卷,絲滑的綢緞倏然散開,平鋪玉石地上。
  “丫頭!”晉襄低喝,欲要俯身去撿時,身子一顫,雙手扶住書案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慌得忙收好國書,將一旁的茶杯遞給他後,趕緊彎腰去拾那幅畫。指尖碰觸畫釉的瞬間,我一愣,垂眸呆呆地盯著畫裏的女子動彈不得。
  畫上有佳人,五官靈動,容顏嬌美,氣韻既如蘭清雅絕俗,又如梅頑強剛烈,身著的紅裙似火一般迤邐綿延,瑰麗之處鳳吐流蘇猶難媲美。想那畫師必然是情癡之人,筆下線條流暢自然,一墨一滴,傾心繪注下,畫中人栩栩如生。
  “姑姑?”我拿著畫卷起身,揚眸看向晉襄時,不掩自己滿心的疑惑。
  晉襄閉眼長歎,跌坐身後椅中,臉色複又毫無生氣,白得嚇人。“丫頭,我病重將死,若要你姑姑好好活下去,便萬萬不可告訴她這幅畫的存在。”
  我垂眸沉思,仔細卷起了那幅畫,放回原處。
  “讓穆北去雁門和談的旨意不是襄公所授,對不對?”
  晉襄不言,隻喝了一口茶,微喘著氣,睜眼的刹那,原先那雙琉璃一般清淺的瞳間迷朦若罩輕霧。半日,他終究是淡淡一笑,道:“是我欠了你姑姑的。那兩小子算計這般周密,逃不了,逃不了啊。”言罷,他輕輕抿了抿唇,蒼白的臉上一瞬不知何故竟平白多出了幾分生氣,轉眸顧盼間眉宇間的病弱之氣刹那一掃而空,換而替之的,是風吹無隙的堅忍和神色難撼的淩霸之風。
  “隻不過,”他一歎,臉上盡是惋惜的表情,“可惜呀可惜,還是百密一疏。”
  我聽得頗為費解,腦中念光忽閃不斷,仍不明白所謂的“疏”,疏在何方。不過他突然而起的精神倒叫我心思一動。我垂手取過他手裏的茶杯,湊近鼻子聞了聞,忍不住皺眉:“襄公病入肺腑已然不淺,用如此猛藥維係清醒怕不是長久之道。不如夷光傳信給師父,讓他來安城一趟為襄公治病?”
  晉襄眉毛擰了擰,笑容古怪:“叫東方來安城?”
  我點頭。
  “齊莊病危,東方在金城,齊莊死;楚桓病急,東方去邯鄲,楚桓逝,”晉襄笑著,目色沉沉寂寂,徹寒如冰,細細的鋒芒忽現其間,光澤淡淡卻訴盡陰涼和危險,似是徘徊在蒼野辛苦覓食的孤狼,“他夏國王室是號稱人人聖手,結果東方可曾治得了齊莊楚桓?在寡人眼中,與其說東方是醫神,還不如說他是瘟神。罷了吧。”
  我一思量,覺得與他再無話可說,便放下茶杯,請示:“既如此,夷光便先告退了。”
  他默默點頭,伸手揉額。
  我轉身未行幾步,身後又陡然傳來他涼如寒玉的嗓音:“知夫君有危險而不勸阻,將為人妻卻仍心有它顧,丫頭,你欠穆兒的寡人都給你記著。若雁門之事辦不好,寡人不會顧你是否是夷長侄女、穆兒心頭愛,寡人也不會像楚桓言出心軟,你如負穆,寡人會叫你死無全屍!這個,可不是嚇唬小孩子的空話。”
  我腳下一頓,回眸,卻見他望著我,揚唇挑眉間笑意溶溶如清月之色,眸子生輝,目色詭譎而又凶狠。
  “夷光明白。”我低低頷首,一笑嫣然。
  他目色淺淺一落,點點頭,揮了揮手:“趕緊走吧。”
  ?
  出了落嶠穀卻見侯離牽著兩匹馬立在雪地裏靜靜等候,我順手拉過一匹,也不多說,言道“有勞”後翻身上馬便揮鞭離開。
  侯離縱馬緊緊跟隨,我一拉韁繩,勒馬停下,瞥眸瞪著他,狐疑。
  他臉上帶著鬼麵,鬼麵下眸光沉寂如死,仿佛暗水深潭般,毫無一絲光澤。
  “先生跟著夷光還有事?”
  侯離淡淡橫了我一眼,答話簡單:“為穆。”
  我皺眉,長鞭一揮:“我一人北上足以,先生請回。夷光不喜有人這般跟隨。”尤其還是個能動不能說、永遠無法揣摩其心思的石頭。
  侯離望著我,不動。
  “駕!”我喝了聲,馬鞭再次落下。
  駿馬疾馳如騰空,一夜奔波勞累,離開落嶠穀時已天亮。舉眸,卻見接連幾日因大雪而積壓烏雲的蒼穹上霞光冉冉,天色大好,九霄碧澄,叫人也一望心高。
  積雪隨著馬蹄四濺散落。融雪寒於落雪,我一路快馬加鞭,北風吹入骨,隻覺身體已凍得宛若冰封。念及去年奔赴楚丘領死的一幕,我忍不住連連冷笑,心底驟涼。
  身後,無人再跟來。
  ?
  回侯府西樓迅速寫罷一卷書簡,取過裝有昨日寫下帛書的錦盒,與樓湛匆匆吩咐幾句後,我顧不上休息便又馳馬去了紅顏賭坊。
  豪姬見我急急而來略有驚訝,還未出聲時,我便將錦盒塞入她懷裏,細細囑咐:“近日晉朝朝堂將有大的波動,不同於數月之前的聞風卻不見浪。上次襄公囚晉穆意圖引出諸國在晉國的密探斥候,因他病發突然而有所耽擱。這次晉穆北上雁門和談,晉襄必然會利用此機再次辯明群臣利益所在,而且會因他時日不多而鐵腕狠絕。錦盒裏是無顏事先讓我寫下的密信,密字所書,常人縱使得手也看不懂。夷光有要事將離安城,有勞豪姬代我和無顏通知晉廷朝中各位密探暫避風頭。”
  豪姬應下,問我:“你要去哪?”
  “雁門。”
  豪姬聞言直蹙眉:“那裏戰亂,你去作甚麽?”
  我一笑,道:“救人。還情。”
  豪姬拉住我還欲再說什麽時,我看看房裏牆角的沙漏,眼看時已至辰時,心下著急便顧不得再解釋掙脫她的手,說了句“放心”後便馬上轉身離開。
  侯府,狐之忌和樓湛已等在門外。我翻身下馬,接過樓湛手裏的錦裘鬥篷披上,戴好帷帽,伸手自懷取出晉穆以前交給我的穆侯令牌,吩咐一旁已戎裝英武的狐之忌:“勞煩狐之將軍走趟侯馬西南,點兵十萬奔赴雁門。”
  狐之忌遲疑,望著我手裏的穆侯令:“僅憑此印沒有虎符怕是不行。”
  我冷笑一聲:“啊,將軍在危機關頭倒知依法辦事,聰明得緊呐。”
  狐之忌聞言臉紅,單膝下跪,雙手托起:“請侯爺令。隻要能解侯爺之危,狐之忌定不負夫人所望。”
  我將令牌放入他掌心,低低道:“如此,有勞將軍。”
  狐之忌輕輕應道:“不敢。”
  “樓將軍,你留安城,請在意宮中動靜。”我拿好樓湛為我準備的細軟,躍上馬背,垂眸看著他時,言有所指。
  樓湛眸光靜睿,也不多說,隻微微頷首:“明白。公主一切小心。”
  我揚眉一笑,鞭策下去,極是利落。

  

天下傾歌

  馬不停蹄疾馳五日五夜。
  第六日傍晚,雁門。
  天漸暗,墨雲壓頂。勾注古道旁群山巍峨,壁岩險峻,漫山草木皆枯,衝天的峰巒上積雪皚皚,暮色將離前最後一絲餘暉照上去,瞑光茫茫耀眼。
  古道深廣曲折,暮下無人行走,馬蹄踏地的清脆響在山間回蕩幽幽。
  深冬季節,塞北天空下竟有大雁盤旋,黑色流線突地劃過靜寂雲間,伴隨著嘎然一聲長鳴後,落影無蹤。
  我抬頭看看天色,眼前山邊已有弦月勾彎,不禁愈發著急,一鞭狠狠揮下,馬兒怒吼,蹬開了四蹄狂奔驚風。
  ?
  雁門關。
  關城天險。
  城牆外,我遞了樓湛給我的文書讓守關將士送入城後,等了不多一會,關門大開,自關城裏迎出來的除了一位黑甲魁梧的將軍外,還有墨離。
  我微微一愕,跳下馬背,將韁繩交給一旁的士兵後,走上前去。
  “末將見過夫人。”
  墨離和那將軍欲單膝跪地時,我揮手:“免。”而後看向墨離,奇怪:“你怎地會在此處?”
  墨離眸光閃了閃:“末將奉了侯爺之命。”
  “他人呢?”我皺皺眉,邊問邊往城裏走。
  一旁將軍回道:“侯爺巳時去了駐紮在城北三十裏之外的匈奴軍營,至此刻還未回。”嗓音低沉,不失著急和擔憂。
  我聞言頓住腳步,心中暗自發慌著急,想不到自己死趕活趕,到頭來還是晚了一步。“墨離,上馬,隨我去匈奴軍營!”我快速轉身又牽回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交代一句後,揚鞭便要抽下。
  墨離望著我,驚訝:“夫人你……”
  我低喝:“磨蹭什麽!晚一刻你家侯爺便多一刻的危險,不知道麽?”
  墨離臉色紅得發黑,抿唇思索一下,而後倏地抬手一把拉住馬的韁繩,堅持道:“侯爺說所有人都不可妄動,無論什麽情況下,他自有辦法脫身。”
  “無論什麽情況下?”我重複著,忍不住冷笑,“他去了多久了?”
  “已過五個時辰。”
  “帶了多少人?”
  “八名黑鷹騎侍衛。”
  “匈奴兵馬多少?”
  墨離怔了怔,費難,囁嚅道:“夫人,這……”
  我盯著他,心頭一陣恨:“在你們心中他是神,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在我心中他卻是人,縱使智勇雙絕卻也沒有本事能抵老天的捉弄。他說你們便信,若但凡有個萬一,怎麽辦?怎麽辦!”
  墨離眸光一滯,掙紮片刻,仍是垂頭:“可這是軍令,末將不能違。”
  “你是他的將軍,我不是!讓開!”我急惱得隱生怒火,一鞭揮下迫得他鬆了韁繩後,立馬提韁行馬衝入城內,“關城將軍,請落北城門,本宮要出關!”
  身後,將軍遲疑一下,立刻提了嗓子重重喝道:“放-行!”
  ?
  城北。
  遠處烽火連營,紅光漾天。我縱馬馳過去,將近軍營時馬兒被暗道戰溝絆住了腳,我蹬了一下馬鞍,旋身飄起,提了輕功掠飛過去。
  天黑,酉時,正是篝火熊燃、炊煙四起的時候,北胡人素來開放無拘束,諸將軍士兵邊用著晚膳邊圍著篝火喝酒吵鬧,時不時興起,不少人甚至醉態邁步、拍著胸膛扯著嗓子大聲嘹歌而唱、跳起舞來。
  我小心翼翼自迭起綿延的營帳黑影下悄步而過,直至中軍行轅,也不曾有人發覺。帥營哨崗前,我沉吟片刻,自暗處閃出身影來,在火光下堂而皇之地負手前行。
  “站住!”守在哨崗處的十餘名士兵似這才發現營前憑空多出一人,忙跑過來圍著我,眼光狐疑。領頭的走近仔細瞅了瞅我,目光一寒,聲音惡煞粗魯:“何人敢闖軍營?摘了頭上的帷帽!”
  我揚手,將一塊可明身份的公主金印示於他們麵前,一笑坦然:“我來自東齊,是你們大王的盟友。諸位不妨憑令請示一下你們的大王,說貴客到訪。”
  領頭兵看看印章,目色一閃,沉聲道:“你先等等!”
  我閑立營帳前,略一頷首,靜默不動。
  半日,待帥帳被人撩開時,隨那領頭兵出來的還有一身著青色裘衣的中年文士。文士麵龐清秀,顎下留著三寸美髥,行走顧盼燈火時,雙眸別樣生輝。
  “見過夷光公主。”文士撩袍下跪,禮數恭敬。
  “不敢,大人請起。”
  文士起身,眸子璀如寶石:“大王恭候已久,公主請裏麵說話。”
  我點點頭,也不與他客氣,隻抬手取下帷帽,先行過去,入了行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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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軍行轅燈火輝煌,入目是美玉瓷器,低眸見華錦地氈。正北方有金案金座,一男子斜倒軟塌上,黑狐皮裘下的那張麵龐可稱年輕俊美,可惜勾唇挑眉間的模樣卻放誕輕狂。塌旁跪著女子二人,一人細心地剝著果子喂入男子的嘴裏,一人低頭輕輕為男子垂著腿,麵色乖巧柔順。
  見我入帳,男子轉過頭來微微睜了一下眼,語氣模糊含寐聲:“夷光公主?來找你的夫君晉穆?”
  我懶得看他,隻垂眸道:“是。夷光剛至雁門,聽聞他晨間來拜訪過大王,至晚未回,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
  “唔。或許。”
  “或許?”我緊緊蹙眉。
  男子言詞輕挑:“是啊,本王雖討厭他到了極點,但也沒斷他胳膊斷他腿。他自然是好,好得很。”
  我抿唇鬆了口氣,情知他這麽說晉穆便暫且無恙,心定下來方想起要事。我向前走了幾步,自袖間取出一卷帛書彎腰遞過去:“夷光帶來了二哥的盟約國書。”
  男子不再作聲。
  身旁忽地有人輕輕走過,衣帶飄處,留下一陣幽香。
  我心疑抬眸,刹那的功夫,那兩名侍女已退了出去,而那男子何時下的塌靠近在我眼前,睨眸望著我時,笑容曖昧而又玩味。整個帥帳裏此時除了我和他外,僅留那個中年文士。
  我皺眉退後一步,被他這樣的眼神看得心中惱火不已。
  匈奴王勾勾嘴角,抬手摸了摸下巴,笑意滿是戲謔:“你便是搶了我妹妹夫婿的那個東齊公主?唔,美是美得讓人愛,可惜卻是白頭發的妖女。”
  我臉色一僵,指尖下意識地扣住腰間軟劍,當下恨不能一劍拔出刺他一窟窿。
  此刻他倒不再逼緊,肆意大笑幾聲後,長袖一揚,白皙的手掌遞到我麵前來:“狐狸的盟約?拿來本王看看。”
  我咬咬唇角,正待將帛書交到他手裏時,帷帳突地被人掀起,一將軍衝進來連聲稟道:“不好了,大王。晉國穆侯不見了蹤影!”
  我心中一動,忙收回帛書納入袖中。
  匈奴王眸光一厲,麵色冰寒,口中卻仍輕輕笑道:“哦,他是仙是神,能遁地飛天不成,怎地會突然不見了?”
  將軍看著他的笑容忍不住一個寒噤:“大王……是,是辛好公主……”
  “混帳!”匈奴王笑得妖嬈,目色卻刹那猙獰殘毒,“先把那個屢次壞我好事的丫頭鎖起來,待會本王再去審她!出飛騎,放雁梟,派狼兵,方圓百裏挖地通天,定要給本王捉那小子回來!”
  “喏。”將軍應下,快速離去。
  匈奴王伸手按著額,沉思一會兒,轉眸看那一直默不作聲的中年文士:“丞相,如今……”
  文士舉手止住他的話,揚眉微笑,望著我:“夷光公主,請豫侯國書。”
  我本能退步,挑挑眉毛,拒絕:“不見晉穆,國書不給。”
  匈奴王回頭定定望住我,笑顏一展,目色說不出的淩厲張揚:“他逃了!你沒聽見?”
  “聽到了,你妹妹情深意長,夷光很是感佩。”我隨口與他周旋,身子不露痕跡地靠近帳簾處。
  文士歎了口氣,聲音涼涼:“不必費力了,穆侯能逃走,你,逃不走的。”一音即落,突然帳簾掀起,一股陰風吹入帥帳,燭火盡滅,滿眸黑暗。我正要轉身欲逃時,一隻胳膊伸來拉住了我,死死用力掐著我的手腕,幾乎快要捏碎我的骨頭。
  身後,匈奴王的聲音冰涼刺耳:“想逃?做夢!你……”話未說完,我已反手將淬過沉睡散的毒針刺入他的手臂,他悶哼一聲,手下一鬆,指尖頓時無力。
  我連忙掙紮著擺脫他的手,轉身欲撩開帳簾時,卻碰入了一人寬廣的胸膛。我以為是那中年文士,身子一躍跳離,運起掌風正待拍去時,那人卻低低道:“我!”
  聞聲我頓愣,掌風一滯收回。那人不待我反應便伸臂攏住我的腰,夾著我掠出帥帳,點足飛起,離逝如煙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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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下天寒,月色昏黃,風聲呼嘯掠過蒼原,泣泣如訴。
  自匈奴軍營追出的騎兵煞騰凶悍,鐵蹄踏踏震地動天,上千火把但凡劃過一處,盡叫墨沉蒼穹多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來。
  拉著我飛奔的那個人身著繡有金蛇紋的黑綾長袍,臉覆鬼麵,不問也知他是誰。
  我吐出口氣:“侯離先生,夷光……”
  “閉嘴!”他厲聲一喝,猛地鬆手放開我,言詞涼如冰玉,“你先回雁門,守城!”
  “你呢?”
  “去引開狼兵!”語罷不待我再開口,黑衣一揚,自相反的方向橫逝空中,遠處火把的紅光斜射到他身上時,金絲紋蛇芯子猩紅,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肆遊無忌地纏繞在那高大的身軀上,詭異,古怪,也妖豔得噬人心魄。
  身後騎兵大喝揚刀,朝侯離飄離的方向拍馬追去。
  我站在原地怔了怔,而後倏然回頭,點足提氣,朝夜幕下的雁門關掠去。
  ?
  雁門關城牆上,墨離正徘徊著急。見我回來他顧不得跑下城樓,竟直直自高聳的城牆上飛躍下來,落地時,腳下不穩一個踉蹌。
  “夫人!末將一直在城牆上看,北胡人那裏好像亂了套了……”墨離探頭望望我身後,皺了眉毛,臉色一緊,手攢佩劍,“侯爺呢?匈奴人可有放他?”
  我顧不得多解釋,聞言隻發愣:“他沒回雁門?”
  墨離搖搖頭,目色一閃,向前大跨一步,驚喜:“這麽說侯爺也逃出來了?”
  他沒回雁門……
  我擰眉,想起那匈奴王得知晉穆逃離後派兵遣將的凶狠,心中陡然急得如火焚燒,忍不住跺腳掉頭,抬步便欲回去尋他。
  墨離一把拉住我:“夫人莫急,我兄長墨武已領兵圍至敵後,侯爺未回雁門許是和他會合了也不一定。”
  這話突兀,激得我腦子頓時清醒。我停下腳步,在心中暗自計較一番,回眸看了看墨離,冷聲問:“你是說,墨武領兵來此,還繞去了匈奴軍營之後?”
  墨離遲疑一下,點頭:“侯爺行前本囑咐任何人也不得透漏……不過末將見夫人如此著急,若侯爺知道怕也肯定不忍,所以……”音沉,不再言。
  我心頭一鬆,好不容易舒出口氣後,轉念一思,又覺心中一片冰涼。
  真傻,我竟這般擔心緊張他。
  我輕輕一笑,心緒飄散,腳下軟了軟,身子忍不住地緩緩倒地,而後,累得再也難以動彈。
  六日六夜未合一次眼,北晉地形我不熟,繞了多少彎,換了多少馬,辛辛苦苦趕來後卻被人告知原來一切不過都是一場陰謀。
  晉襄所謂“疏”,便是疏在此處吧。他信他的兒子,知他的兒子,可他又忍不住擔心他的兒子,所以才會給無顏以可趁之機迫得他退步承諾,也以此引我來雁門轉移北胡人的視線吧?
  可惜,晉穆何人,論智論謀和無顏夏惠不相上下,怎會任他們設局擺弄而毫無還手之力?齊夏想要讓北胡弱晉,無顏利用此機問晉襄要諾,夏惠利用此機安心戰對白狄,殊不知,殊不知,他晉穆恰恰要的怕就是這次北胡傾草原之兵南下的機遇。墨武繞兵敵後,我若猜得不錯,怕晉穆一旦逃離北胡軍營後,便是他們精騎席卷草原、直搗北胡無人堅守的陰山龍城之時。
  可見晉穆此次北上不僅不是和,而是戰,且不是小戰退敵,而是鐵了心要一戰滅匈奴!
  我,還是不夠了解那溫潤如玉的麵容下他的詭譎心思和九曲心腸!
  累到極致,想明白所有的事後,我精神虛脫到幾欲昏在當地。墨離彎腰看著我,目色關切,手臂垂下,想拉卻又不敢。我撐著胳膊費力起身,待要咬咬牙拚得最後一絲力氣站起身時,背後驟然一暖,有人緊緊抱住了我。
  墨離眸色一喜,立刻轉身離開。
  我回眸,看清來人是誰後不禁又驚:“你此刻怎地會回來的?”
  月下,那人笑顏溫柔俊朗,眸子粲如天上星子,不答隻問:“你來這裏作甚麽?師父告訴我你的消息時,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所賴老天有眼,你無恙就好!”
  我默然低頭,堅持一會後終是無力地倚在他的懷中,輕輕說了聲:“我好累。”
  “那就睡吧,休息一下。”他伸手撫摸著我的發,語音清潤如水、柔軟似風,聽得我不由自主地斂眸,舍下了全副心思,轉身,將腦袋靠向他的胸膛。
  一瞬,睡意便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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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中東齊春色正好,柳綠水靜,櫻花怒放滿庭。倏然間卻有股黑色煙塵鋪天襲來,掩去了一切安寧後,耳畔陡地有廝殺聲大作,號角連綿不絕,鐵鼓錚錚撼天,入目雪海翻湧,狂沙卷石,戰場酣鬥慘烈,烽煙麾下,是白骨纏草根、流血飄浮櫓的荒蕪景象。
  做得這種夢我即使睡得再深也會被驚醒。睜眼,卻發現那根本不是夢。自己躺在營帳軟塌中,身旁不見一人,而帳外鼓聲陣陣,滾石轟隆,殺伐聲激烈得令天地動搖。想起睡去前的局勢,墨武迂回繞至陰山龍城,北胡人腹背受敵,匈奴王怕不是被惱得即刻動手攻雁門,便是立刻回頭援老巢。可惜,無論他現在走哪一條路都是被逼,此刻占先機者是晉穆,而匈奴王唯剩得被動招架的餘地。
  許是氣力殆盡的緣故,腦子思得片刻,眼前竟猛然一陣昏眩。我閉眸靜了一會,抬手欲揉揉額角想讓自己清醒些時,卻發覺掌心柔軟得有些異樣,掀了眼簾一望,這才看到自己手裏一直捏著的那張絲帛。
  “多事之時不能伴你身側,體諒。我戰在外,你好好休息。切勿再憂,安心等我。”
  我看了幾眼,臉頰忍不住微微一紅,撐臂坐起身來,下榻後,聽著外邊沸騰如潮的喊打喊殺聲,又獨自對著那絲帛怔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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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襄公二十四年。……寒冬,匈奴人毀約伐我,鐵騎三十萬突襲北方城池,破平城、代郡,壓兵雁門。雁門險地,外輻代郡之藩衛,內固河東之鎖鑰,根抵三關,咽喉全晉。襄公病危降旨,穆侯獨北上和談休戰,匈奴人詭計多譎,嬗變不妨,欲扣留穆侯,未能。穆侯私命上將軍墨武潛兵敵後,一萬精騎迂回陰山龍城,拔之。
  匈奴人欲退兵援巢,穆侯將狐之忌、墨離,領兵攔截雁門之北、平城之南,大戰。步兵居中阻擊,戰車弩兵遠程射殺,鐵馬騎兵兩翼合圍,強攻,疲敵勞頓,重兵合圍,七日,大破之,殲胡兵二十餘萬,白骨連城,血染雲屯,自此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匈奴滅,邊城靜。河套之地盡歸晉圖。
  ……雁門大捷後,深冬,十二月初九,朝,襄公與後同卒明德殿,子穆公立。”
  ——《戰國記?晉書?本紀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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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襄和姑姑殯天的消息來得猝不及防,自安城快馬加鞭來雁門通知晉穆回都繼位的金令使到達三軍行轅時,那刻已是深夜,晉穆剛將胡人徹底趕出了朔方之北後回到行轅,休息了還不過盞茶的時間,身上仍穿著那件濺滿血跡的金色盔甲不及換下。
  聞此事我和他俱是一驚。多日大戰,他眸子裏彌漫著的那股嗜血殺戮的凶狠和寡絕還未曾散去,此刻因晉襄乍死而又多添了分難解的憂傷,眼瞳幽黑冰涼,看得人心底既覺抽疼又覺森然可怕。
  金令使退出行轅後,他歎了口氣,緊緊閉上了眼睛。唇邊怪異地勾起了一個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悵然,似解脫,襯著他滿身殷紅冰凝的血跡,那表情著實古怪得叫人不寒而栗。
  可又叫人心憐心痛。
  我強自定了定心神,上前伸了手將他身上的盔甲脫下。轉身,又拿絲帛浸過熱水,掂起腳細細擦淨他的臉。洗過後的麵龐潔如白玉,柔如靜水,褪去了凶殘和血腥後,仍是那般地俊美動人。他依舊閉著眼,臉色平靜,似入定,似假寐。隻是他的眼簾有些不留痕跡的輕輕顫微,淺淺的水澤劃過睫毛,卻並非沾得是我手中絲帛上的濕潤。
  我聲色不動,拉過他在一旁坐下後,取下纏在他發上的金色巾幘,緩緩梳順他淩亂散開的發絲。
  “夷光?”他突然喚我,聲音輕柔溫暖,宛若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手下動作一滯,答應:“嗯,在。”
  他又沉默了,半日,我等不到他說話正待攏起他的發絲梳成髻時,他卻猛地一個轉身勾住我的腰,抱著我橫倒在他的懷裏,眼睛半眯起,唇壓下來,輕輕吻住了我。
  我一驚,本能地伸手想要推他。不等我掙紮,他卻抬了頭倏地離開,黑發柔順似綢緞,輕輕地磨蹭在我的肌膚上,微微的癢,微微的疼。
  他睜開眼,眸子明粲幹淨,秋霽一般的好看。
  “陪著我,別離開。”他輕聲道,聲音沙啞低沉,有些疲憊,有些倦累。
  我一愣,而後緩緩點了點頭,按在他胸前的手慢慢抬起揉過他的眼角,抹幹那點並不甚明顯的濕潤:“我會陪著你。”直到你成為一個真正的帝王。
  後半句我未說出口,可他目色一閃顯是明了。
  他微微一笑,吻落在我的額間,而後鬆手放開了我。
  “回安城吧。”許久,當我幫他的頭發束好戴上了金冠,幫他將黑綾長袍穿好時,他低低歎了聲。
  “好。”我點點頭,係好他腰間的玉帶站直身時,任由他忽然伸臂將我摟入了懷中。
  嘴裏雖說走,他卻這般抱著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抬眸望著他,欲勸,不忍。
  不知怎地,那一刻縱使我陪在他身邊,我還是覺得眼前的人好似頃刻間變得孤獨無比,即便他看著我時依然笑得溫柔安靜,我還是自他沉寂清冷得不見一絲波瀾的眼中讀出了那早早來到的寂寞滄桑。他的苦,荒涼徹骨,好似無人能救。
  那個孤寡的位子,得不到時,無比想要,得到時,要棄而又不能。
  可歎,也可悲。
  我心中暗自唏噓,手指伸出,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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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日後回到安城,大雪,宮廷禁嚴,白綾滿城。君後同死的傷愁如陰霾一般迅速籠罩住整個晉國,人人悲戚形色,舉國披孝,同悼致哀。
  晉穆沒有回侯府,直接去了宮廷,按王室規矩守欞七七四十九日。
  我在侯府收拾了他和我日常用的衣物,也守約入宮陪在他的身邊。
  姑姑逝前終是生下了一個男孩,妍女抱著小小嬰兒出現在我麵前時,告訴我姑姑給這個孩子取名為仁。
  知愛為仁,仁者天下。不再為這個孩子強求名望權重的將來,也再無關望之而不能見、逐之而不能及的天運。名字極好,想來姑姑也總算想通了,所以才令晉襄的遺旨沒有想象中那麽多的波折。
  倒是妍女,父王母後同死之事顯然對她打擊過大,麵色蒼白消瘦,眼神迷散空洞,失去了往日的靈活和純淨。唯有當她再也克製不住傷心撲在我懷中狠狠哭泣時,嘴裏胡言亂語說著些孩子般的話,那時,我才恍惚自她身上找到了以前的一絲影子。
  晉穆未回前,大事皆由夜覽操辦,此刻他也是累得疲憊不堪。他無奈地自我懷裏拉過妍女軟聲安慰時,臉色心疼憐惜,手腳卻漸漸無措。
  晉廷有殿名安仁殿,原先本是空殿一座,但姑姑的孩子既取名仁,在我的勸說下,晉穆便將此殿賜給了晉仁。我心中對姑姑其實有愧,見晉仁年幼失了雙親、孤苦無依得甚是可憐,而且當我看著睡在繈褓中的他時又常常會莫名地想起自己那個苦命的孩子,心中惻隱一動,於是對晉仁愛憐十分,便搬來安仁殿照顧他。
  七七一過,大地回春。
  晉襄和姑姑落欞於燕城王陵的大禮上其餘三國君主皆來晉國哀悼,三日後吉日,晉穆登基大典於安城進行。
  是日是時,旭日增輝,祥雲瑞和。九禮九曲,笙管鼓樂撼天,群臣朝拜,十萬玄甲軍城北而跪山呼動安城,天下傾歌。如此,猶不及他揮袍坐於龍攆的那一瞬間、冷眸睥睨蒼生的霸君威儀。
  我遠遠望著,那一刻,心底空靜如水。
  無翌來了安城觀禮,無顏卻未來。
  秦不思找到我,說明姬病重,臥榻不能起,無顏不方便此刻離開金城。
  我淡淡一笑,隻問了句:“公子可有追究夫人病為何?”
  秦不思搖搖頭,思量一下,答:“公子晝夜與丞相和白蒙將軍在疏月殿不知商量著什麽要事,不曾聽他問過。”
  我微微一頷首,欲再說什麽時忽覺心中陡地有股有說不出的苦澀和道不明的寒冷,於是便又住了口,伸手自腰間錦囊裏取出一個玉瓷藥瓶,遞給秦不思:“此藥可治明姬之症,你帶回安城吧。”
  秦不思一愣:“給明姬公主?”
  我想了想,一笑:“不,給公子。”
  秦不思應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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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遠處興慶宮裏晚宴想必也已散了,月下晉廷靜寂安寧。哄了晉仁睡熟之後,我看了卷書,不知怎地今夜睡意突地全無,一時無聊,便想出了安仁殿去液池邊走走。
  隨手拿了件披風,打開殿門,一抬眸,卻見晉穆正獨自站在殿門前。他望著我,唇緊緊抿著,麵頰有些紅,許是多喝了酒的緣故。他突然來安仁殿我並不奇怪,我奇怪的倒是他此刻身上穿著的那件簡單利落的素色長衫,夜風吹著,衣袂飛動飄逸,似名士,而非君王。
  我上下打量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咳了咳嗓子,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拉著我一起在安仁殿前的玉階上坐下,絲毫不顧忌他初為帝王的形象。
  “君上,深夜來安仁殿作甚麽?”我想起白天裏他受萬人朝拜的壯觀景象,頑心一起,不由得出言揶揄他。
  他斜睨過來,手下狠一用力,直到我吃痛低呼一聲後,他方滿意地點了點頭,一笑炫目:“喊我穆。我想聽。”
  我歪歪頭,看著他,抽回手揉了揉,心裏想著偏不如你的願,開口,還是原先稱呼:“君上,君上……不好聽?”
  他一咬牙,恨恨道:“難聽!”
  我輕聲一笑,不再語。
  “怎地這麽晚還沒睡?”他靠近過來,手臂自然而然地攬住我的腰,柔聲問。
  我縮了縮身子,淡淡道:“哦,這個你也要管?”
  “我管不得?”他不答反問,垂了眸子定定看著我,鼻息柔軟溫暖,帶著微微的酒氣一下一下直撲我的臉龐。我抬眸瞧著他的眼睛,望清楚那眼瞳裏濃烈的情意和溫柔的笑意後雙頰禁不住騰地一燒,忙推開他坐遠了些,揚臉看著月亮,沉思不語。
  一旁,晉穆默了片刻後,忽道:“我還沒問你,上次為何那般著急跑去雁門?”
  我嘻嘻一笑,回眸看著他:“你父王叫我去的,說若你不能平安,我就得償命。夷光貪生怕死,自然著急。”
  “我倒不知你是個膽小怕死的人,”他認真瞅著我,眸子閃如寒星,沉吟一會後,他微笑,又問,“僅是因為父王之命?”
  我點點頭,移開眼神看著在他身後那泛著孤月冷光的太掖池。
  “沒有擔心我嗎?”
  “有點。”
  他一笑,語氣古怪:“有點?”
  我看了看他,而後垂下眼簾,不願再答。
  他低聲一笑,又靠近過來,將我抱住。
  “那麽,告訴我那幅畫像是怎麽一回事?”
  我對著他無辜眨眼,不明白:“什麽畫像?”
  “父王和你姑姑同死在明德殿時,於禦案上放著的,那張沾血若落梅而染的畫像。”他盯著我的眼睛,臉上笑意斂去,麵色清冷如月,口中說話時,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他既講得這般清楚我自是無法再裝糊塗,隻靜靜望著他,沉默。那張畫像我當然是知道的,正是我離開安城去雁門之前曾秘密囑咐樓湛去落嶠穀書房裏偷出的那幅,隻是晉穆不知道的是,隨那幅畫像一起傳入宮中的還有我親手寫的一卷信簡。那時我交代過樓湛,命他於晉襄病危之刻設法將信簡和畫像送入鳳儀宮,姑姑一看,便會明白。
  也會因此而癡心情深,隨著晉襄同赴死。
  單有畫而沒有我的信簡,姑姑或許不會信。若有我的信簡,且我在信裏將那鳳儀宮有毒香之責皆推到夏惠身上後,以“下毒之人心機厲害,以襄公和穆的父子迷局令我懷疑襄公,以太子望猝死楚丘之事分化姑姑和我,欲再亂晉國”的理由循循勾起她的疑心後,她必然會相信晉襄對她的真心。
  以姑姑性格之剛烈勇敢,用情之深沉狂熱,她必然會如那焚火鸞鳥一般,為愛生,為愛死,不後悔,也不會遲疑。
  齊國夷女,都是如此。我了解得太深太透徹,自知絕無可能算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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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下,晉穆的胳膊緊了緊,手掌揉揉我的發,低聲:“怎麽不回答?想什麽?”
  我彎了彎唇,苦笑:“你想我說什麽?”
  “說你在乎我,在乎得可以為我而破壞夏惠和無顏的局,為我而犧牲你的姑姑。”他急切說著,臉色微微有些激動,眸光發亮,滿是期待。
  我搖搖頭:“我沒有破壞無顏的局,姑姑的事,和他無關。”
  晉穆怔了怔。
  “襄公召我去落嶠穀,除了讓我北上雁門周旋匈奴人外,還是有意要讓我看到那幅畫像的。他知道他自己的時日不多,若姑姑活下來將是你為晉王後成大事的絆腳石,因為姑姑心太大太狠,再加上周圍有其他人非安好心的挑唆引誘,她若活著,必然會與你不和。”
  晉穆眸色一動:“你的意思是說……”
  我一笑,打斷他:“我不知道在襄公心裏究竟有沒有愛過姑姑,或是你的母親樓喬。但我知道,在他心裏,你這個兒子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為了你,也或許是為了晉國,他會想盡辦法除去姑姑,哪怕心疼不舍,哪怕忘情負義。而他也知道,除非是通過我的口,不然姑姑不會輕易憑一副畫像便信他的情。他之前曾有意告訴姑姑自己愛的非她是別人,更是為了要讓姑姑相信,他為她,寧可讓她心傷,也不忍讓她因他的離去而心死。姑姑多疑,想的總是比別人要多出幾分,非如此,不能信。且她性子又至情至烈,一旦知道襄公一切都是為了她時,自會不辭生死,與他同行。”
  晉穆怔然,手臂鬆了鬆。他沉默許久,看看我:“留下你姑姑的命,不是對齊的好處更多?”
  我低頭:“是。”
  他挑指抬起我的臉,迫我避無可避地與他對視。
  “那你為何還要順著父王的意思做?”
  我咬了咬唇,不答。
  他瞅著我,半日,忽有一束光芒瞬間點亮了他暗沉已久的眸子。我不知他想到了什麽,隻看他忍不住勾了勾唇,俯麵下來吻了我一下:“為了我嗎?是不是?”
  我閉上眼睛,不看他,不吭聲。
  “是不是?”他搖晃著我的身子。
  驀然間我心中疼得厲害,眼前霧氣茵氳一片朦朧。他追問不休,我心愈疼,疼得我倒吸了幾口氣,不得不喃喃開口:“是,是,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順利做晉國的君王……”
  話未說完,嘴就被他的唇舌堵住。
  我驚慌失措,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欲推開,他卻輕而易舉地握住我的手,按著我倒在了玉階上,吻得瘋狂而熱烈,靈活的舌在我口中不斷勾弄,不斷深入,不斷糾纏。我用牙狠狠咬了下他的嘴唇,直到腥甜的液體流入嘴中後,他才漸漸停下動作,略抬起頭來,望著被他壓在身下的我。我看著他,一邊搖頭,一邊落淚。他輕輕歎了口氣,溫暖的指腹在我頰邊揉撫徘徊,一遍一遍,擦著我的淚。
  “覺得痛苦?”他低聲問著,指尖揉摸在我眼周,臉上笑意溫柔安靜,偏偏又帶著一抹近乎寂滅的悲涼,“陪了我這麽久,心裏還都是他麽?”
  我咬著自己的唇,狠狠地,便如自己剛才咬他那般。
  他低了頭,柔軟濕滑的舌尖勾過我的唇邊:“乖,別咬,會疼。”
  血絲已縷縷滲入口中,我害怕激怒他又要吻,隻得鬆開了牙齒,任由他吮吸著那處傷口。
  他望著我,目色裏緩緩流淌起似血一般的暗澤,深沉,妖異,濃得不可化解。“你,心裏是有我的吧?”他微微一笑,笑顏明媚得似四月春光,俊朗無比。
  我不答,垂了眼簾,心劇疼滴血,仿佛正被他一寸一寸地狠心割裂。
  “還要走嗎?”
  “……走。”
  “隻氣我來晚了一步,對不對?”他垂了腦袋靠在我的肩側,嗓音低低沉沉,貼著耳朵傳入大腦。
  我想歎息,可不論怎樣歎也歎不出這一生與他的糾葛錯亂。我想落淚,可流再多的淚也洗不去我對他的負疚和抱歉。思維與身體皆僵硬著,不能自己。
  “許我下輩子吧,”他突地輕輕一笑,聲音無比溫和,好似月下櫻花,一朵朵悄然綻放,又一朵朵悄然凋謝,“下輩子,我一定比他先一步找到你,拉住你,愛護你。這輩子我放了三次手,下輩子,我會永不放手,是真的不會放手。”
  我側過臉,看著他的笑容,終於忍不住低低喚了聲:“穆……”
  他捧著我的臉細細親吻:“許我下輩子,答應我。”
  我依然不作聲,隻是當他吻至眉間時,我緩緩閉上了雙眼。
  夜下,微風輕拂,萬物無聲。月光照在身上,閉著眼,我也能感覺到那清涼如水的銀澤。遠處的液池傳來了陣陣嫩柳發芽的清新香氣,融著他身上的冷香,縈繞鼻間時聞得我幾乎快要沉迷。
  “走吧。這輩子,忘了我吧……”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輕得好似吹在耳邊的風,空寂不存音,不露一絲情感的淡漠,卻偏偏一下子流入了心底,沉澱,沉澱,直到那裏厚厚堆起了一層刻滿他名字的回憶時,我卻又狠心一下子悉數撕裂、用力擦拭,直到自己的心血肉模糊得再也看不分清。
  我閉著眼,疼得受不了時,習慣性地,靠向了他。
  每次難過時,都是別人傷我,而他總會在身邊擁抱著我,安慰、陪伴、相親相依。這一次,卻驟然什麽也不一樣了……
  “穆……好好照顧你自己,還有,善待姑姑的仁兒。”仿佛用盡畢生的力氣才把這句話說完,音落,我身心皆已虛脫。
  他默了許久。
  “嗯。”
  他放開我坐起身,我撐著手臂顫顫站起來,望了一眼安仁殿裏輝煌明亮的燈火,沒有猶疑,轉身提步下了玉階。
  腳下踉蹌虛浮,然一步一步,卻走得堅決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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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回金城,而是去了豪姬的紅顏賭坊,一留,又是半年。
  四月安城天仍涼,春寒料峭,薄雨襲人。一日黃昏後豪姬自外麵回來時,對著我沉默了良久方低聲告訴我齊國豫侯夫人病逝的消息已溢滿天下。
  我聽了,怔怔一呆,未言隻字便回了自己的房,關上門,倚著門扇,但聽屋外雨聲淅瀝如訴。
  明姬,她是如此地聰明,終究不會叫我和無顏一世心安。我想無顏一定會把解藥給她的,而她的毒,除了精神倦極下不了塌外,還遠未到將近死亡的地步。
  果不然,自此後無顏再沒傳信給我,往來安城和金城的,不過是密探報與豫侯的密信,或侯爺向密探傳達命令的帛書。
  我有些惶恐,卻又勉強自己平靜如常。因為我記得他和我說的話,他讓我等他信他,說他一年後會接我回去。
  如今一年仍未到,還差三個月。
  我這般安慰著自己,待心安後,又突然覺得自己若隻依靠著這個希望如此過下去,一定會漸漸枯萎而死。我不願這樣,齊國夷女從不是懦弱得黯然自傷之輩。
  於是換了一身男兒裝束,便走晉國,查勘地形,以三個月的時日繪製了一份詳密的軍事地形圖。繪完後我想,若哪日無翌有能力北伐了,這個地形圖,便是我送他的禮物。畢竟我在晉穆身邊時常隨他待在軍營,對晉軍的一切不說知之甚透,也是知之甚多。
  這般想完,又覺自己無恥,於是笑了笑,點了火折子便將自己三個月的心血燃之殆盡。
  我再負他欺他,豈非不是人?
  晉有晉穆,齊留無翌,對比將會懸殊。晉國從此不會變弱,隻會更強,要等無翌北上征伐那怕是癡人說夢。
  如此一念,又覺自己太過不忠不義。
  我和無顏當真能一走了之麽?他……真的會放下一切北上接我麽?
  驟然間心中曾經以為一切皆在把握中堅信的事,卻突然沒有了答案。
  ?
  生辰過去,安城開始有了一絲微弱的暑熱。紅顏賭坊竹園裏那些竹子翠得厲害,炎日下綠色鮮豔欲滴,煞是好看。可惜那個愛竹的人卻遲遲未來,天下有傳聞說豫侯大悲夫人之死,長期伴在夫人欞前,神思憂傷,追悼深深。
  每每聞起,我笑笑便罷,可是胸口頃刻總會窒息,一陣不能呼吸的痛苦後,我抬頭,望著冥冥青天又是彎唇一笑,輕輕出聲問自己:“他會嗎?”
  我搖了搖頭,笑顏淡然得宛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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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日中秋。
  我獨自坐在竹林裏,林間風聲幽幽,涼沁沁地,恰是怡人。
  自晨曦初起到日落晚霞,我倚著翠竹望著頭頂天色,突然覺得自己好疲憊,疲憊得好似再也無法等待下去,再也無法固執地愛下去。心空落生疼,一陣陣地寒,一陣陣地冰,仿佛那竹間的晚風吹進了心裏麵,嗖嗖陰冷。
  朗天圓月,銀粲的光澤照在我身上的絳月紗上,自天而下,皆是華彩萬丈。
  豪姬不知自哪抱了壇酒笑容滿麵地自林外走來,站到我麵前踟躇了一下,而後俯腰拉起我:“今日中秋,宮裏內侍送來了一壇酒,說是君上給你的。”
  “哦?”我看看她,反應過來她的話後,眼睛直直地望向酒壇。
  桃花釀。
  不問也知,縱使酒壇還未開封,濃鬱的桃花香氣已在月下緩緩散發開來,如此,酒氣反倒淡得不可聞了。我微微一笑,自她懷裏抱著酒壇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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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不想賞月,便唯有避到這間地下石室來。
  清涼的桃花酒汁在胸間漾得滿滿地,我眯著雙眼,饒是視線朦朧、雙頰燒紅也不願承認自己醉了。腦子清醒著,清醒非常,清醒到往日的回憶竟無比貼近現在的自己,一幕一幕硬是擠入我的思緒。傷心處,我仍是哭,高興處,我哭得更厲害。
  哭完之後又覺自己好生無趣,唇角一勾,竟還能笑。
  舉了酒壺又倒了一杯酒飲下。
  這次睜眼,眼前卻是什麽也看不清了,隻知明燭之下滿室的寶石玉器皆閃爍著異樣的光彩,迷了我的思緒,蒙了我的眼睛。耳邊依稀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一人音輕柔,一人音低沉,都很熟悉。尤其是後者,當他的嗓音飄入我耳中時,我便不知怎地再也笑不出,獨自抱著酒壺怔怔落淚,好似那人的聲音一旦響起便能猛地勾起我所有的傷心事和心底重重隱忍後的難受。
  迷糊中,有人過來抱起我,將我放入一處綿軟的榻上,低聲在我耳邊勸:“丫頭乖,醉了,睡吧。”
  我嘻嘻一笑,抱住酒壺不放,辯解:“沒……醉……”
  那個聲音囁嚅著,頗是無奈地:“你……都醉成這樣了……”柔柔的嗔責回蕩在耳畔,溫軟的呼吸靠得太近,以至於觸得我的心都在發抖。我下意識地伸出一隻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本能中隻覺得說話的那人是自己寂寞空虛的靈魂尋找許久的皈依,讓我不由自主地親近,讓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他。
  “丫頭?”他語氣有些慌。
  我伏在他肩頭哭泣,默默地,不再大哭,不再瘋狂,隻是靜靜地流著眼淚,直到淚水洗去了眸間的迷朦,直到將自己沉醉已久的神思逐漸救醒。
  “你……怎麽才來找我?”我輕聲問著,努力掩下自己的哭聲。
  他扳過我的臉與他對視。眼前,鳳眸風采依舊,臉龐俊美無雙,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似嗔似怒。
  “生氣了?”他小聲問,輕輕笑了一下後,吻住了我的唇,話語有些含糊,“我不是要把事情都處理好麽,不然怎麽放心帶著你走?”
  我不說話,當他的舌尖滑入口中時,我毫不猶豫地重重一咬。
  “啊!”
  他痛呼,俊麵微惱時我淺淺一笑依偎過去:“你痛啊。那這不是夢。”
  “丫頭。”他歎氣,無辜又無奈,表情生動得讓我忍不住扔了酒壺伸手去撫摸他的臉,自額而下,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一一細細揉撫著,讓它們在我的指尖下重新匯聚成夢裏千轉百回那人的模樣。
  “不要引誘我……”他的聲音微微沙啞下來,眸光深沉下去,有道道危險的火苗在裏麵不安分地飛舞著,狂野,迷人,好看得叫人心魄欲丟。
  我看著看著眸眶卻一熱,險些又落淚。
  他神色一動,低頭吻著我的臉頰,語氣柔軟:“怎麽?”
  “你,還要我麽?”
  他眸光一寒,似惱到了極點,搖著我的身子低喝:“什麽話!”
  我被他嚇得瑟瑟一顫,心中又覺委屈又覺不甘,眨眨眸子,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落下來,沾濕了整個麵龐。
  “別哭,別哭,”他的臉緩緩壓下來,溫暖的唇揉去我眼角的淚珠後,不斷下移,下移,他的身子開始微微發抖,呼吸驟然炙熱無比,拂過我的臉龐時似要燙壞我的肌膚,“丫頭,丫頭……我無時無刻,日日夜夜都想著你,念著你……念得都快瘋了……”
  “無顏……”我輕輕喚了一聲後,閉上眼睛,任由他的唇將我的餘音全部吞沒。
  醉裏容顏癡狂,燭下人影癡纏。
  痛楚和快樂的感覺都如此激烈和真實,他,不是我的夢,而是我的命。
  ?
  翌日啟程回齊。
  馬車駛出城牆穹頂後,忽有風起,吹得車廂壁上的錦簾一瞬大開。我不經意間抬眸,卻望見站在城牆上那個孤單修長的身影。陽光灑在那襲金色錦袍上,熠熠流彩的光圈耀得他風儀美如神。心一下子似停止了跳動,我瞧著他,縱使相隔甚遠卻也仿佛能看清他眸間淡淡的笑意。
  他執了宋玉笛緩緩靠近唇邊,笛聲起伏天地間時,錦簾軟軟飄落。
  無顏在身後緊緊將我抱住:“要不要下去見他?”
  “不必,”我搖頭,垂了眼眸輕輕一笑,“他不會願意再和我說話的。”
  他說過要我忘記他,當我離開安城時,便是他在我生命裏所有行程的終結。
  耳畔,清越的笛聲一縷縷傳來,柔和,宛轉,平淡至不能再平淡。隻是如此清音卻仍能直入肺腑,叫人聞之蕩氣回腸。當我的心中湧上一絲悲苦無奈的滋味時,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將再也無法忘記他。

尾聲 與子攜手

車行至曲阜。
行宮。
是日夜下,亥時,觀鏡台。
冷月獨照宮闋,池台水流,風吹來,湖上煙籠波光。岸邊柳蔭下,我坐在大石上望著那幾朵搖曳在水麵上盛放的芙蓉,出神不動。
“這紅蓮開得沒有金城宮裏的好。”身後淡淡傳來一人的歎息,似惘然,似可惜。
我一笑,回眸望著他,平靜地:“我們不回去了嗎?”
月光下他的眸子映著一池波色,暗沉,瀲灩,有細碎的銀芒在他眼瞳間飄漾浮動。
“為什麽這麽說?”他笑著問,神色如常。
我怔怔望著他的眼睛,許久,方回過神輕聲笑了笑,轉過頭去繼續看我的荷花。
他也不再說話,慢慢走至我身旁坐下,攬過我的身子納入懷中。
“隻要有你,無論在哪裏都一樣的。”
“真的能放下嗎?”我仰臉看著他。
無顏勾了勾唇,眉眼風流依舊,言辭漫不經心:“哦,那要看那小子究竟會怎麽做了。”
“你希望他怎麽做?”
他一笑,低頭親了親我的唇,而後劍眉一揚,微微一側首,眸光流動:“聽聽外麵……我希望的,正是如此。”
他說這話時,宮外己明顯響起了馬蹄重踏黃土的巋然聲,鎖甲摩擦驚夜冷銳,刀劍出鞘輕鳴嘯月,看情形,來者不下千人之眾。
我微微笑了笑,伸臂抱住他,依偎在他懷裏柔聲問:“她為什麽要告訴無翌你的身世?”
無顏苦笑:“她大概是恨我入骨了吧。”
“可無翌裝作不知,忍了整整半年之久。”
“唔,”無顏輕輕一歎息,感慨,“小子年幼不驕,藏鋒斂芒,有智,不愧為王。”
我看了看他,看似隨意地問:“可你完全能取而代之的。為何要孤身北上?為何要來曲阜?為何不設防備任無翌有機可趁?”
無顏眸色一閃,故作沉吟:“因為我比他更睿智。”
我忍不住笑,抬頭,但見月下公子麵龐俊美如玉,笑容溫柔,引得我心裏情動如潮,實在愛煞了他的張狂無忌。能俯瞰天下翻手可得的自信,能袖手遙望同樣可舍的瀟灑,紅塵之中,唯他會這般進退自如、不負英雄。
我的英堆。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緩緩地將自己的唇靠近他的臉。
許是我難得的主動讓他驚訝,他身子僵了一下,笑聲低沉魅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雲著我的後腦,狠狠地吻了下來。
許久。
久到我以為這個吻當真是分離之吻,絕情之吻。
待有人靠近觀鏡台禁不住地重重咳嗽時,我和無顏方喘息著慢慢停下了對彼此的難舍糾纏。眸光相對,凝望深深。
“還可以再選擇,’我貼著他的唇小聲道,“以你我的武功定能逃出這千人追殺。”
他一笑,溫暖的鼻息柔柔拂在我臉上,極具引誘地:“有我陪你,丫頭還怕死?"
我心弦悸動,雙臂抱緊他:“不怕。”我隻是怕你不甘。
“我們若逃了,無翌會如何你想過沒?”
我一愣,怔怔道:“他將無顏於天下。”
“對,無顏,”他笑得淡然,語氣平靜輕緩,“若是因這件事而毀了我多年的心血、使齊不齒於天下,那還不如讓我這個真正無顏的人厚著臉皮全全攬來。”
我想了想,抿嘴:“你想得倒開。”
他低低一哼。
我眨了下眼睛又問:“既知不能逃此大劫還來安城接我?"
“是啊,死都不想放過你。怎麽辦?”無顏拉開我,揉去我臉頰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水,摸了摸我的鬢發,笑顏優雅惆悅。他橫眸微微一瞥站在不遠處的數十禁軍,無謂一笑後巨一落在當前一人的身上。
秦不思麵無表情地端著黑玉托盤,盤中有酒壺和酒杯。他看了看我們,眸光一閃低季.臉色冰寒煞白。
無顏握住我的手,笑了聲:“啊,居然賜的是酒。丫頭是小酒鬼,不怕受苦了。
秦不思僵著身子走過來,嗓音冷硬如石:“公子,公主,請!”
月光下,白玉酒壺一瓶,翡翠酒杯兩樟。
杯中盛酒,酒液顏色碧澄漂亮,讓人一望興醉意。、

無顏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忙拉拉我的手,笑了笑:“酒雖好卻不能多喝。一杯即可。”
我搖頭,苦笑:“一杯?”我體內雪蓮清氣積藏甚多,既是劇毒,又是解其他萬毒的藥引,僅僅一杯怕真真不能如了賜酒人的願。若一杯之後我不死,獨讓你一個去那邊快活的話,那我就太不值了。
無顏望著我嘴角抽了抽,眸光一瞬古怪非常。
秦不思愈發低了頭,將手中托盤遞至我們麵前:“公子,公主,請用酒,不要叫奴為難。”
我盯著他冷冷一笑,先伸出手去,拿起酒壺仰頭一飲。
一旁無顏慢悠悠地喝過一杯,酒杯落地碎裂時見我仍在喝忙劈手奪下酒壺後扔去身後池水裏,死死抱住了我,氣得直罵:“傻丫頭!"
他開口時,嘴裏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沾上我身上的銀色衣料,血漬暗紅發黑。
胸口一陣劇痛窒息,血絲自唇邊縷縷滴下,全身頃刻間疼得仿若有萬千蛇蟲在噬骨飲血。酒喝下去心中隱隱忽覺哪裏不對,然當下情形卻又不容我細想。我艱難地伸出手撫摸著無顏的臉,擦著他唇邊愈流愈縱肆的鮮血,輕聲問:“痛嗎… … ” 他眉毛擰了擰,苦苦忍下所有的疼後,一笑搖頭,眸光湛輝如月。
“可是… … 我好疼… … ”我偎在他的懷中,身子顫抖著,輕輕閉上了雙眼。睫毛垂下的那一瞬間,有銀色月光倏然漏入我的眸底,由眼至心,直到我漸漸失去了知覺,它依然照亮著我的神思,不曾散去。
“丫頭莫怕,我在… … ”
命散魂蕩,魂飛黃泉,隻為隨君生生世世。
天瞑地界,遠方恍惚傳來輕靈靜美的歌聲,一字一句,歲月傾好,勾來如煙往事:
齊有夷女兮,絕色傾國。
青梅及筍兮,思君弄璋。
美眸顧盼兮,吵波飛揚。
靜言念之兮,瞻望歸晚。
於鳳翩翩兮,唯見其凰。

“齊豫侯無顏者,翩翩濁世之仕公子也。公子身世傳奇,生父楚國桓公而生母齊女,然幼被莊公養為次子,最寵。莊公薨,翌公繼位年幼,公子掌政。
“當是時,齊有公子無顏,晉有公子晉穆,楚有公子凡羽,夏有公子意,梁有公子清君,諸公子才賢勝人,勇武不凡,方爭下士,以權傾政,輔國持事,是為天下五公子。豫侯少而師學天下第一名士息朝、勇武侯白乾,善謀善戰,名冠諸侯。

“莊公十一年,公子十七。東夷蠻族叛國生禍,公子初將,不戰敗敵,取東蠻,降龍燼,得驍軍十五萬。公子一戰威天下,諸侯以公子勇猛多智,三年不敢加兵謀齊。
“莊公十四年,楚使公子凡羽攻齊,拔西地蘭考。公子領兵,一戰卻之。
“莊公十五年,楚集兵四十萬大舉伐齊,連奪重鎮蔡丘、商丘、薛城。君以上將軍印授公子,公子遂帥。公子將侯須陀、白朗,率十萬精兵破敵於薛城外,走凡羽。一月即乘勝逐楚軍於商丘之外,對峙蔡丘。公戶以為齊軍將孺兵弱而常與楚國欺,楚四戰之國、鐵騎繁盛,將彪悍而卒凶猛。公子曰:計謀強齊必先強兵。遂,誘楚軍戰與周旋,以戰養兵、以戰練兵,勇三軍而去浮風,三年,始成東齊黑甲軍。
“甲軍初成,四國俱駭。以為公子天顏,其人智絕,是為天下第一公子。
“公子回都,莊公即以公子為豫侯。人或說莊公曰:公子風流天性,或聰睿,然行散風流,難堪豫侯之聖位。莊公以為不然,執意封之,舉宮宴以迎勝軍,一時寵至極。
“莊公十八年初冬,是時前梁質子湑君歸國為相,結楚公子凡羽怨齊之故,兩國兵伐東齊,公子不在,齊軍一路敗北,太子無蘇戰死城濮,敵困金城,國將亡。深冬,公子忽臨金城,威攝敵軍,擬奇謀救城,巧計離間梁楚,轉守為攻。月餘後,始有鍾城之戰。齊敗楚軍,奪西方城池數十座。
“當是時,莊公殯天國無主,人望皆向公子,公子不立,擁幼弟無翌為君,是為翌公。
“翌公初年,東齊弱而晉國強,時因梁楚伐齊而未退,公子求援於晉。晉公子穆南下了訂約:不假城池,得以傾國財富,後若普中原圖楚,齊未能援之。允之。晉遣兵十萬眾南下攻楚丘。楚丘位險,乃楚國咽喉所在。楚帥凡羽撤兵救城,金城之圍由此而鬆。
“公子北上,與晉國穆計謀楚帥凡羽,拔城池、奪虎符而另行楚國新君荊公再定盟約定,戰罷,楚十城歸晉圖。公子傾心對南梁,綢繆精心而戰西陵。
“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與二十五萬侵齊將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將景姑浮率輕騎相救,公子領十萬將士逃竄南下。豫侯至平野,內命侯須陀陰景姑浮使其離平野,聚殲山中餘十五萬敵軍;外率八萬玄甲鐵騎南下追襲公子湑君。
“豫候每過三百裏留一萬軍,據險以守,羈絆景姑浮,戰而疲之,卻非敗之。依此,追人棄土泅水支流、競陵、安陵,留兵七萬,唯餘一萬精兵隨豫侯與湑君之師對峙梁國北番重鎮西陵城外。兩軍相望中隔漢水。是時天大雨,本該漢水水汛至,然,水流卻不如往常急湍。
“三月三,上巳之夜,齊梁會戰西陵城下。是日午時,豫侯將白朗、蒙牧絕計水淹梁軍三萬,破敵膽而壯軍威。暮下,七萬梁軍於西陵城外、漢水之邊列陣堂堂,豫侯命白朗繞敵左翼,蒙牧潛敵右翼。夜下,侯須陀領騎兵精銳兩萬來援。善守者,藏於九天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子時決戰,梁軍處絕地而後勇,民為兵戰,兵為城守,我軍鐵騎衝貫,死戰,方破西陵城,此戰強襲,大破梁軍而全殲,諸軍斬獲敵首六餘萬,活捉梁軍統帥湑君,漢水之廣淌波不絕,然如此,報功者猶溯河而不止。
“夏滅梁國於同時,主父伯繚水淹梁都郾城,郾都破,梁僖侯死而王室皆被擄。 “四月,公子新政於齊,內免賦稅三年,休養百姓,劃裏分田;外集巨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有度,得已欲,去所取,上求富國,下求富家。新政施仁,舉國大安。東齊本天下富庶之地,消戰亂而人愈勤,民間耕種積極,百業重生,子民推豫侯首功。公子一時名望重天下,四邦敬之,莫敢欺齊。
“七月,公子娶妻前梁公主,南梁時已國滅,世人本知公子能征善戰是為英雄、厚德仁政是為良輔,後又知其癡情不改、不計前嫌。滅南梁為齊,公而無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四海敬仰。前梁因夏軍殘暴而寧死拒降之,因此城池悉數歸齊,齊版圖倍增,獨強天下。
“翌公三年,公子北上巡城,至曲阜得病。病急,碎死中秋夜後,國人震驚,莫不悲之以孝,幹裏白絞,萬人扶靈,哭動天地,蒼宇無色。世人皆歎東齊自此無固城可抵天下三國之侵、可謀亂世九鼎。”
——《 戰國記? 齊書”列傳第十》

“齊有公主名夷光者,靈公之孤女也,母夏國連城公主。公主幼而聰慧,莊公愛寵無限,尊其位於諸侯公子之上。長而貌美甚,顏傾天下。然紅顏有容天妒,公主及笄遭南梁質子‘齊大非偶’之大辱,避金城,與豫侯同戰蔡丘。三年得勝歸國,巾幗英姿,四海英給皆仰慕。
“晉有公子名穆,兩次求娶公主夷光,癡心情深,是為天下讚歌。公主命運坎坷,丘逢大劫致死,後死而複活,是為天下至奇;公子穆初次求婚未果,翌公二年複求,公主感其誠心,遂許婚聘之書,與其北上晉。
“歎息紅顏命短,翌公三年公主玉隕,天下灑淚者眾而不能數。一生傳奇,卻非青史所能盡載,筆者扼腕,止墨於此。”
——《 戰國記? 齊書? 後妃傳》

“晉,穆公之後夷光,齊國靈公之孤女也,貌傾城而智過人,能謀善兵,紅顏巾幗,穆公一生摯愛珍寵。後芳華之年斃逝,穆公一生為其未再娶,情深幾何,史官難以表。”
———《 戰國記? 晉書? 後妃傳》

胸口的疼不知何時皆散去,呼吸如常,遊離在外的神思也漸漸歸位。耳畔傳來的聲響點點清晰,卻不再是那優美纏綿的歌聲,而是車輦軲轆的動靜。
我心驚心急,驚自己飲毒卻未死,急無顏未知如何,他是否己棄我而離永不再望。腦子裏思維慢慢清醒,可惜手腳仍不能動,便是睜眼、啟唇也不能。
愈想,愈急,愈煩躁。眼角流出淚水時,身旁忽地有人在輕笑,笑聲風流無忌、漫不經心,聽得我一瞬心安。
他在。
微涼的指腹輕輕揉去了我臉上的濕潤,琥珀香氣濃鬱繞鼻,該是他俯身下來。倏地平躺著的身子被人抱起,落入了一個溫暖而又無比熟悉的懷抱。
我終於鎮定了下來。
無顏的唇靠在我耳邊,嗓音低低入耳:“如何?丫頭,我叫你隻飲一杯,你偏要貪酒。這下好了,醒不得了吧?"
我哭笑不得,想提醒他去我腰間隨身錦囊裏找藥丸,又苦於不能說。
一邊忽有柔聲傳來:“公子,公主想必夠急的了,你別再存心氣她了。”
爰姑?
我一愣,後而驟喜。
無顏沉默,圍在我身上的胳膊緩緩收緊。
“爰姑,以後莫要再叫我公子,喊我無顏吧。”聲音淡淡地,看似隨意得很,可惜我的臉頰貼著他的胸膛,清楚地感受到那裏傳來了與平時不一樣的心跳聲。
爰姑驚道:“公子… … ”呼喚一出她該是發覺了不對,默了一會兒後,方顫聲開口:“無顏… … 我… … ”一句“無顏”,喜悅到了極致,卻偏偏也哀傷到了極致。這般強烈的感情下爰姑隻說得幾個字便哽咽著再無法繼續,耳邊,我隻依稀聽到她卷袖的細碎聲響。她該在擦淚。
無顏道:“不必多說。我… … 其實從未怪過娘親。”
爰姑不再出聲,低低一歎,蘊滿了解脫放心的意味。
我想笑,不能。
車行聲空寂,走的該是條清靜無人的路。
身子半邊暖暖的,不同於無顏身上傳來的觸感,該是日光照的。
日下行路,不知去向何方。我想醒後一定要問問無顏,轉念一思,又覺沒有必要。
遠方突然傳來了馬蹄踏翻塵土的動靜,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無顏身子倏地一緊,似在警覺戒備。車外駕車人稟道:“公子,是樊將軍。”
說話人嗓音尖銳暗啞,蒼老低沉,竟是秦不思。
我驀地想起飲酒之後心裏察覺的那股不對勁,此時此刻方知那時感覺不對究竟是因為什麽。
酒是毒酒,酒杯卻沾了解藥… …
難怪。我一時情動情傷,竟大意得沒有去細思。腦海裏忽地閃現出無顏那時古怪的表情,我心中一動,這才反應過來一切皆是他的部署。
無顏輕輕“嗯”了一聲:“停下等等他吧。
秦不思長聲籲馬,車廂猛地一震後,馬車頓在了原地。
馬蹄聲越來越近,樊天未近馬車便在大喊:“侯爺,金城有變!
無顏身子一動,放下了我。耳邊聽得車廂門一響,有風吹入,後又止。門戛然而關。
“何事這般毛躁?”無顏不緊不慢道,語帶不滿。
馬蹄聲歇在車廂旁,“撲通”一聲有人跪地:“王上昨夜綁龍燼將軍,收兵權,稱逆賊必誅。侯爺您知道的,龍將軍鐵膽忠心,雖說原是東蠻野人,自降齊後卻一直鞠躬盡瘁,為齊立下汗馬功勞中諸將推首,他怎會是叛國的逆賊?丞相與白、蒙、侯三位將軍現在金城周旋,著末將前來請侯爺回去,說莫要信了翌公幼童信口雌黃的當。”
無顏低低一笑,不語。
秦不思著急:“公子,樊將軍此話有理,齊國祖宗留下的社稷不可丟,公子你嘔心瀝血建的功業也不可不管,我們還是掉頭回去吧?”
車廂裏,我躺在榻上暗自著急。
忽有柔軟的手指分開了我的唇,往我嘴裏塞入了一粒藥丸。藥丸綻清香,冰涼的感覺湧入骨髓時,漸漸化開了我體內那鬱結不去的麻醉。
車廂外,無顏遲遲未再言。
我知道他在掙紮。
半晌,他方苦笑了一聲:“現在我的身世已大明天下,如何再回得去?”
樊天低吼了幾聲,我縱使看不到,卻也聽見他將大地跺得震搖的焦躁不安。
“樊天!”無顏一聲輕喝,樊天沒了聲響。
耳邊靜寂,鳥叫啁啾。
不知何時我的手指可以動彈了,我一喜躍起,推開車廂的門,朝外麵喚道:“無顏。”
落日斜暉,晚霞映得天色殷如血玉。古道拓寬,萬川綿延千裏。朗朗清風下,那人負手站在路旁大樹前,白衣瀟灑倜儻,銀發如練披霜。聽得我的呼喚他回過頭來,鳳眸凝彎,望著我微微一笑,展開了擰得緊緊的眉。
“是,我在。”
萬丈霞暉中,他踱步過來,漂亮修長的手掌伸到我麵前來,眸光深邃溫柔,靜靜地在等待。
我一笑,指尖落入他的手心。
自此以後,無論在哪兒,執手連心,與子攜老。
(全文完)

番外篇


外篇?洛仙(一)

外篇?洛仙
(一)
中原有洛水,源於夏之華山麓林,而橫貫於楚國平原。洛水初出澗峽,水流窄而急;及至長水,流川過孤岩峭石,陡處為瀑布,淵處為深穀,水色瑩澈純淨,宛若天降玉帶。登及高處,可望玉帶纏繞於青山之奇景,水線流轉飄縈,靈動處竟恰似有仙子長袖起舞。可惜雲霧淡緲,模糊了仙子的容顏,紅塵蒼天下,世人入眼的唯見她優美的舞姿,千年翩然,千年不歇。
遠古有帝君,稱之“洛仙之舞”。
《戰國記?楚書》有記載,洛水仙氣,為遊龍之所,鳳翔飛處,當,為我龍脈。是以每年上巳之時,必有在位楚王率王室於洛水祭祀,以瞻仙儀。
楚,武公十六年。
是時,楚有上大夫名簡吾,為人奸詐殘毒,諂於上而暴於下,朋黨鑽營,豪奪強取,無惡不作,是為楚之第一佞臣。楚國上至百官下至平民皆對其厭之咬牙、恨之入骨。然武公對此人甚寵之,群臣進言不得聽。簡吾有恃無恐,從此行而愈驕恣。
楚地多遊俠性烈之士,多行不義之徒自有“天報”。這簡吾在楚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氣焰絕倫,卻不想竟也難逃這般命運。
一夜無月,風急雨大,簡吾猝死於府中姬妾房,頭顱去而現於楚廷龍案,驚煞宮中一眾守夜內侍。據說簡府侍從發現大人屍首時,雖血灑滿華塌,但那位前夜與大人同眠的姬妾卻還睡得甚熟,一雙纖臂抱著大人無頭之身軀,夢魘嫵媚。
可見殺人者身手不驚鬼神、鬼神也是難測。
諸人皆以為簡吾之死將引武公大怒,必會通緝天下捉拿此刺客。哪知當內侍顫顫兢兢捧著簡吾人頭呈於武公麵前時,武公睡意惺忪,略瞟一眼後便揮手讓人拿下去,非但不惱反倒捋須一笑,歎:善,小子成人也!
伺候一旁的人俱大感莫名。
王上既不追究,簡府之人因此也不敢大鬧,遂默默收棺,悻而不敢言。是以此命案擱置懸疑,世人隻知殺人者留名“英桓子”,論及此人,人人皆翹首指以推天下第一俠客。
俠客英雄,卻無人得知真麵,雖如此,也不減世人尊崇敬仰之心。且愈是神秘,愈見傳奇。

楚武公十六年,也正是東齊瑾公三十一年。瑾公有二子,長子少靈,沉穩英武,頗具才幹,幼年既被瑾公立為儲君,弱冠後兼領齊國豫侯之高位;次子少莊,閑雲野鶴,生性不羈,好絲竹,喜美色,自命風流雅士,從不參政事。兄弟二人自幼情深相投,一朝一野,俱是心甘情願,沒有絲毫間隙。
當時二月,少莊弱冠禮後瑾公在金城之南為其另賜府邸,公子按王室族規搬出宮廷,帶自小伺候在他身旁的內侍宮女上百人,瑾公賜秦不思領公子府家老。
次年三月,瑾公下旨命少莊完婚,娶幼時既聘為公子夫人的公孫氏。公孫氏為當朝太尉公孫錯之女,美姿儀,端行禮,當得夫人之尊位。
公子貪塵世極樂,不願早早成婚,對瑾公的旨意恩求硬磨皆不行後,隻能低頭領旨。
禮官及時挑了好日子。七月初八,公子將行婚。

  瑾公三十二年,七月初七。
  深夜,殘月一輪,星子漫天。亥時人靜的時候,公子府裏仍燈火通明,裏裏外外有不下千人的身影在忙活拾掇著,落紅綾,鋪地錦,鴛鴦琉璃燈懸掛滿長廊,夜色下,整個園子的樹枝上都飄飛起湛著銀芒的緋色纓絡。
  幾千人忙碌,卻一點也不顯鬧騰。猶是府北閣樓處,樓下站著數百禁衛,鎧甲森嚴的架勢讓閑人不敢靠近。閣樓裏傳來古雅琴聲,音斷斷續續,蕭瑟清冷,如擊碎落冰。
  漸漸地琴聲急促起來,鏗鏘高亢,閣樓裏有人和琴而歌,歌聲悲而傷,抑懣且怨憤,聽得人心中潮滾翻波,意難平。
  站在遠處梧桐樹下的秦不思望著閣樓,輕輕歎了口氣。
  閣樓書房裏,少靈靜靜站在窗旁。書閣外那方深池裏荷花開得正好,碧葉稠稠,紅蓮嫵媚。微風拂來,滿室清香。
  少莊指下微微一勾,弦應聲而斷。
  少靈眸色一動,初來書房時臉上的絲絲不忍此刻終是盡數掩去,容顏複又如常冷俊。他慢慢轉身,負手背後,下顎略揚,看向那個按指琴上的少年。
 
  少年身著淡黃色錦袍,五官柔美優雅到極致,偏臉上神情略略怔忡,眸子一抬,眼神空散。
  
  少靈冷哼:“覺得委屈?”
  少莊不答,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擺弄著那根斷裂的琴弦。
  “既是一國公子,婚事自不由得你兒戲。你生性懶散不理政事也罷,但平衡朝中權勢,是為父王的兒子,你推卸不得。”
  少莊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笑意冷淡,言詞悠然無謂:“所以哥哥今夜要來守著我,將少莊當作犯人般看著?”
  隨少靈而來的有禁軍數百,他少莊不懂絲毫武功,自是離不得半步。
  少靈揚眸望月,沉吟許久,方軟聲道:“我隻是為了你好。無爰一直視你做兄長,不關其他,糾纏下去唯有你自己痛苦,你該明白的。”
  少莊嗤地一笑,抱著古琴緩緩起身。
  “如此,少莊真要多謝哥哥了。” 嗓音柔軟,一如既往的溫和。
  少靈目色暗沉下去,不再出聲。
  秦不思在梧桐樹下站了許久,等閣樓上琴聲平歇時,他抬了頭瞅瞅梧桐樹頂端,輕聲喚道:“無爰姑娘,下來吧。”
  樹上沒動靜。
  秦不思轉身欲走,樹上卻有人怯怯喊他:“家老,等等。”
  秦不思舉頭。
  一抹綠色雲煙輕飄飄地自梧桐樹上墜落,穩穩停於他麵前。
  秦不思一笑:“姑娘真愛爬樹?這梧桐樹上可還有小鳥巢穴?”他記得,公子在泗水之畔第一次遇著這無爰姑娘時,那日大雨,綠裳女孩危危爬在一棵枯得將傾的大樹上,一手靜靜托著一個欲散的鳥巢,一手攏起衣袖覆在巢穴上,好似在為裏麵的幼鳥遮風擔雨。
  公子命他上樹將女孩接下來,女孩卻隻把鳥巢遞給他,她自己隻骨碌一下,自樹幹上滑下來,落在了樹下水坑裏,狼狽地沾了一身的泥。
  女孩不愛說話,公子見她滿身泥汙的模樣可憐,便將她“撿”回府。侍女給女孩換了一身新衣裳,純淨無暇的白色,清靈秀美的容貌,瞧得即使是內侍的秦不思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公子好不容易才逗得女孩嫣然一笑,彼時,卻不妨獨孤府家老來要人。秦不思問過才知,女孩名無爰,是獨孤妃的徒兒,自幼長在獨孤府,頗受寵愛,身份地位不輸獨孤家族任何一個女兒。那日上巳,祓禊之後無爰失了行蹤,有路人說看見公子的車架,家老便一路尋來。
  公子生性多情,一眼便喜歡上無爰的安靜乖巧,從此頻繁來往獨孤府,整日和無爰玩在一處。無爰善舞,公子善琴,春日煦陽下,無爰隨櫻花而舞,公子逐白雲而歌,旁人見了一眼,便就醉了。都說是一對璧人,堪堪正配。而公子從此心再無旁鶩,獨守著無爰一人,愛惜憐寵,無以複加。
  可是這無爰看起來雖聰敏機靈,男女情事卻似一竅不通,雖和公子關係親密,卻隻呼他“哥哥”,並不做它想。
  秦不思琢磨著大約是無爰還小了些,待年長了,便自然而然就懂了。可惜的是公子沒等到,君上一旨下來,勢如濤汛,重如山壓。
  想到這,秦不思不由得又歎口氣,望著眼前垂頭用手指擺弄腰間纓絡、一聲也不吭的無爰,淡淡道:“夜深了,奴讓人送姑娘回獨孤府吧。”
  無爰不動,她咬了咬唇,鼓足了勇氣,方輕輕問出句話來:“我,可以見他嗎?”
  秦不思道:“姑娘要見公子作甚麽?”
  無爰抬頭,靈澈的眸子暗了暗:“少莊哥哥不開心,你聽他的歌聲。”
  見了你,公子怕是會更不開心。秦不思打量了幾眼無爰,終是搖搖頭,歎道:“公子說過今日不願見姑娘,姑娘還是請回吧。”
  無爰怔了下,眼圈一紅,低了頭,囁嚅道:“他是生我的氣了?”
  秦不思微笑,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不是。公子隻是乏了,想休息下。”語頓,秦不思想想,又道:“姑娘明日婚宴也別來了吧。”
  無爰眨了眨眼,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濕潤,滿臉疑惑:“為什麽?無爰給少莊哥哥新作了舞,少靈大哥說讓我婚宴上跳給他看,不好?”
  秦不思笑容僵在臉上,慢慢收回了按在無爰肩上的手,暗忖:少君可真夠心狠的,婚宴讓無爰跳舞,不是叫公子徹底涼了心。
  他沉吟了一番,笑起來:“少君既如此說,那姑娘明日就來吧。”死心總比整日魂不守舍好。少君意圖也是為了公子,細想,並沒錯。
  無爰垂頭,小聲道:“那桓哥哥呢?家老能不能讓他送我回去?”
  秦不思怔了下:“桓公子?這麽晚,他怕是睡了。”
  “我去找他。”無爰轉過身,青影一閃,瞬間不見了人。
  秦不思摸了摸下巴,苦笑搖頭:想來小丫頭倒是開竅了,可惜對象不是公子,而是公子剛結交不久的知已,那個神秘的劍客桓英。
  翌日驕陽如火。
  少莊幾乎一夜未合眼,辰時入宮時,蒼白的膚色襯著那身裾紋緋袍,更是虛弱得不見一絲血色。瑾公望了他一眼,什麽也不說便領著他前去宗祠殿祭祖告天。
  少莊步伐踉蹌,少靈在一旁扶著他,劍眉緊擰。
  “少莊你……”
  少靈心終是不忍,欲勸說時,少莊一笑,拂開他的手,伸指按了按額,道:“大哥不用擔心,我還可以,定能撐過今日婚宴。”
  瑾公回身,瞅了瞅那兄弟二人,緩緩道:“你若不能,也非寡人之子、東齊之嗣了。”
  少莊容顏淡漠,唇角一彎,笑看著他的父王。
  “父王多慮了,兒臣今日大婚,喜不自勝,所以失態。”
  瑾公頷首:“很好。”言罷他轉身離去,少莊揚臉,深深吸了口氣,再次邁出腳步時,步伐堅定有力,不複虛浮。

  少靈望著少莊的身影,獨自在原地愣了許久。
  少莊的苦藏得深,可他看得分明。少莊自幼重情,而他自幼被教寡情,他之前並不明白少莊對無爰的不舍,隻是昨夜他自公子府出來時遇著站在府前等他良久的獨孤妃,當獨孤妃對他說了一番話後,他突然覺得——或許,自己和父王當真是錯了。
  獨孤妃說,大義小情並非總要悖行,聖人手中,情義總是並存而非割舍的,可惜,他的父王一生也無法懂得這個道理。
  那個女子,就那般靜靜站在殘月冷光下,一襲金衣,一頭華發,最美好的年紀卻有著最滄桑的經曆,偏偏當她說這話時,麵色安詳如幽水,一反往常的激烈瘋狂。
  少靈的心本堅硬如石,但因她的話,心底某個角落竟漸漸柔軟下來。
  他回頭,翻身上馬,沒有回宮,而是去了樓府找樓喬。人生第一次這般衝動,血液沸騰得難以控製,可他覺得暢快。夏夜蟬鳴,池塘邊的涼亭中,他與樓喬對月飲酒,傾訴了一夜,未眠。
  樓喬說懂他,可笑的是,他卻不懂得自己。
  他隻知道,兄弟連心,少莊心痛時,他的心也在痛。
  少靈靜佇許久,猛然腦子裏念光一閃,他想起自己叮囑無爰跳舞的事,心下狠狠一抽,正欲轉身出宮時,卻又被匆匆奔來的內侍擋住。
  “少君,夏國公子宣剛到前殿,君上不在,您是不是——”
  少靈收步,斂神端容。情與國,他暫時忘卻了前者。
  “孤即刻去。你去尚書閣找丞相來,孤有話問他。”
  “諾。”
  大禮朝賀後,時已酉時。霞光萬頃,宮燈十裏,金城入暮不暗。
  婚宴擺在公子府大廳,賓客落座滿滿,弦樂歡暢明快。廳中央有舞女揮袖,精致的妝容,柔軟的身姿,華麗的錦羅,繁複的舞步,瞧得賓客們流連顧盼,撫掌稱讚。
  瑾公高坐於上,少靈夏宣左首一席,少莊和他的新婚妻子公孫氏右首一席。諸貴族大臣歡聚玉階下,笑語喧嘩,人人喜色浮麵。
  一日勞累,少莊早已精神萎靡。他伸手撐了撐腦袋,眼前一陣天旋地眩。
  少靈和夏宣互遞了眼色,夏宣起身至少莊身旁,喂了他一粒藥丸。公孫氏關切地望著自己的夫君,想要上前扶他,卻又羞澀不敢。
  少靈離座去找無爰,在後院尋了許久,不見人影。好不容易逮著秦不思,問他,卻也是一頭霧水。
  秦不思言,自昨夜無爰姑娘去找桓公子後,他便再沒見著她人。
  桓英?
  少靈沉吟,眉毛一擰後,隨即一展。
  前廳忽地沒了聲響,驟然而來的安寂叫少靈一個激靈。他快步回到婚宴,走到廳門時,隻覺眼前一暗,心驀地停止跳動,暗叫不好。
  廳間舞女如花,淡青的裙紗,玉色腕袖,傾絕靜美的容顏,舞步靈動如仙子墜塵世。
  站在廳外的少靈頭昏腦漲,坐於高處的少莊氣血上湧。
  公孫氏望著玉階下跳舞的女子,心中暗暗稱奇,她扭頭,正欲對少莊說上今晚她和他第一句悄悄話時,不妨卻見到自己夫君蒼白得透青的麵龐,冷寂得近乎冰封的眼神。
  公孫氏唇角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她不甚聰明,但身為女子,自有女子的直覺和敏感。她試探著伸出手,撫上少莊後背。少莊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瑾公身子一震,忙道:“莊兒?”
  夏宣迅速起身到少莊身旁,不動聲色地卷去案上被血玷汙的錦鍛,自公孫氏手中扶過少莊,銀針刺入少莊指尖,再次喂給他一粒藥丸。
  瑾公擔憂,放下手中的杯盞:“宣兒,他如何?”
  夏宣按指少莊脈上,道:“姨父放心,無大礙。”
  滿廳賓客本都沉迷於無爰之舞,並無人發現玉階上的突發狀況。隻是跳舞的人,她的雙眼卻一直看著她的少莊哥哥。
  無爰停下舞步,心裏著急,想要跑上玉階看少莊時,耳畔猛地傳來一句厲喝:“站住!”
  無爰呆了呆,望著瑾公,咬住了唇。
  瑾公盯著她瞧了半響,腦子裏驟然想起十餘年前相似的場景,他的婚禮,那人的舞,他的心傷,那人的白發。本以為再不可能疼痛的心瞬間似被人狠狠撕裂一般,怒火和傷痛燃燒了他的雙眸,他瞪著無爰,沉聲:“滾!”
  無爰麵色慘白,身子搖了搖。
  滿廳賓客無聲,俱垂下頭去。唯有獨孤氏一族,眼神微帶不滿地瞧向高處。
  少靈僵立廳門處,身心發涼。
  他的身旁,有人重哼了一聲,冷道:“這舞,是你叫無爰跳的?”
  少靈回眸,臉色痛苦:“桓英,你去哪了?我以為你會看住她。”
  與他說話的人一襲深藍長袍,頭戴鬥笠,黑紗罩臉,讓人看不分清他的五官。他抱著雙臂,左手執一柄古劍,身姿修長挺拔,渾身散著凜冽冰寒之氣。
  桓英不答少靈的話,隻問:“如今怎麽辦?”
  這般殘局,怎好收拾?少靈後悔不已,勉強鎮定下來,想了想,道:“你帶無爰離開,婚宴之事,我來。”
  “少莊呢?”
  少靈敲敲額頭:“我的錯。”
  桓英又哼:“廢話。難不成還是無爰的錯?”
  少靈沒空和他辯解,正待舉步入廳時,無爰已彎腰一福,顫抖著身子轉過臉來,提著裙擺匆匆穿過上千賓客之前。她走到廳口,看見桓英後,蘊在眼中的淚水終是忍不住滾滾滑落。
  桓英心不忍,剛要向她伸出手掌,寬袖揚起時那蒙在臉上的黑紗驀地飛動起來。
  “王上當心!”隨著一聲大喝,藍影似旋風般閃入廳,古劍出鞘,錚嚀一聲,擋下了那險險射上龍攆的暗箭。

  一支擊落,隨後而來的,是三支遊蛇一般上下飛動、快如閃電的赤黑箭鏃。
  “刺客!”

  “保護君上!”
  廳裏驟然混亂,桓英縱使武功再高,也是一人不能三顧。眼看那箭鏃將至龍案前,有金影長揚,素手纖纖,竟是毫不猶豫地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截住兩支飛箭。
  眨眼間,血濺明堂。
  桓英擊落最後一支箭,垂劍回眸時,隻見瑾公懷裏倒著一白發女子,一支箭自她掌心穿透而過,一支箭,刺入肩骨,猶自顫顫搖晃。女子想是倔強萬分,清眸冰寒,銀牙暗咬,竟是一聲不吭。
  瑾公喃喃:“獨孤。”
  女子發笑,眸光轉狠,她腳下用力想要站起,卻奈何身子不聽使喚,血流肆湧,難以使勁。
  “師父!”無爰自廳口奔回來,跑上玉階,跪在女子身側,手腳無措,白玉一般的臉龐上急得滿是冷汗。
  瑾公臉色鐵青:“宣兒!”
  夏宣哭笑不得,他堂堂一國公子,今日來東齊竟盡給他們做大夫了,要知這婚宴如此不太平,他早該攜來自己的寶貝藥箱,也省得如今這般慌裏慌張的。
  “司馬狟,速回國賓館取我藥箱來。”
  “諾。”
  “姨母,你忍著點。”夏宣回眸,也跪於白發女子身旁,如此稱呼她。
  桓英眼見夏宣在此也略放了心,他轉身環顧四周,銳利的眸光在黑紗下隱隱滑動。少靈命禁衛封鎖了公子府內外,少莊此刻也早顧不得自己的事,吩咐公子府下人請出滿廳賓客於外間歇息後,關上了廳門。
  廳間角落,一處厚重的帷帳無風而蕩。
  桓英鬥笠一抬,冷笑一聲,右掌一晃,三枚匕首自袖間滑落掌心。
  寒芒厲閃,匕首直入帷帳內。
  隻是等他撩開帷帳時,入目,唯見濺滿淡黃綾綢的殷紅血跡。
  “怎麽?”少靈來到他身邊。
  桓英冷笑:“受傷了,逃不遠。”音落,他便揮掌拍開靠近的窗扇,身子飛去夜色下。
  少靈眸光一動,自相反的方向尋了出去。
  公子府東院蘭墅。
  銀月落光,照得滿地樹影婆娑。重重花蔭間,有金衣公子淡然佇立。
  黑暗中,一道鞭影毫無聲息地自他身後揮下,公子不動,舉頭望月,宛若渾然不知。長鞭及金袍時驀地又被收回,執鞭人跑至公子麵前,瞪了他幾眼後,問:“你是誰?”
  公子笑得溫雅,氣韻清貴。他垂眸,打量眼前的人:“你,又是誰?”
  月光下,站在公子麵前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緋色衣裙,腳穿白色蠻靴,貌美如雪下紅梅,隻是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瞪起來人毫不顧忌,驕傲非凡。
  小姑娘揚頭,麵容一拉:“我是東齊公主夷長。你是誰,為何鬼鬼祟祟地來東院?”
  “哦?東齊公主?”公子麵容不驚,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夷長的蠻靴,一笑,“我看你倒像是塞北的公主,不像煙雨山水中長大的夷女。”
  夷長蹙眉,長鞭一甩:“我問你是誰,你還沒答。”
  公子抿唇,頭低下來,靠近夷長的耳畔,輕輕道:“我叫襄。”
  溫熱親柔的呼吸帶著莫名而又好聞的香氣,夷長隻覺頭皮一陣發麻,臉一燒,適才的膽大潑辣似乎在瞬間就被這陌生男子的一句輕語衝散擊垮,她不知所措地退後兩步,望著他,亮晶晶的眸子蒙上一層霧氣,星光倒映裏麵,像是夜下秋水。
  公子又是一笑。
  “那三支箭,是不是你射的?”夷長凶巴巴地問。
  公子仔細瞧了她片刻,眸子一彎,搖頭,一臉無辜:“我是你兩位哥哥的朋友,怎會害你父王?”
  夷長看看無人的四周,不信他的話:“那你為何鬼鬼祟祟地來這裏?”
  公子歎口氣,抱臂,隻望著她,並不急於答話。
  夷長上前一步,正待再問時,公子臉一揚,眉毛一挑,笑容古怪非常。
  “你……”話未說完,夷長脖間忽地受人重重一擊,她低呼一聲,眼前一黑,人刹那失去了知覺,身子軟軟前倒。
  公子展臂,穩穩抱住了她。他勾唇,垂眸望著懷裏女子的麵龐,嘴角笑意玩味而又複雜:“有趣。”
  
  “公子。”
  “如何?”
  “侯離先生受了重傷,正被齊少靈和一個不明身份的劍客追趕。”
  “遣金令使,接應。”
  “諾。”

洛仙(二) 
 夷長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樓喬的懷裏。冷月清光,照亮了樓喬清麗妍雅的麵龐。樓喬摟著懷裏的夷長搖了搖,既緊張又著急:“夷長?”的  “樓姐姐。”夷長輕輕喚了聲,此刻神思一清,她才覺出了脖頸處猶在的餘痛。夷長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抬了手臂,想要去揉揉疼的地方。  樓喬拉她坐好,手指伸出輕柔地在夷長脖子後的那處紅印揉了揉,問:“你怎會在東院?我找你許久找不到,來到東院時,才發現你倒在花叢裏。是誰將你打昏的?”
    夷長哼了哼,想起那個長得好看、下手陰毒的金衣公子,道:“一個沒良心的家夥。”要不是她先前收鞭饒了他一次,他能笑得那般得意?  
樓喬狐疑地看了看她:“那個刺客?”  刺客?夷長本能搖搖頭,笑起來:“不是。”  
那個家夥驕傲得像天上的孔雀、海裏的遊龍,他不像。夷長想想,抱住樓喬,叮嚀她:“姐姐莫要告訴父王和哥哥們,他們夠煩心的了,不要讓他們再為我的意外著急擔憂。”
    樓喬心疼地拍拍夷長的背,想想,還是忍不住道:“或許傷你那人和刺客有關。”
    “即便有關他也跑了,”夷長滿不在乎,“那人狡猾,哥哥們抓不住的。”
    樓喬禁不住咳了咳嗓子。  
  夷長知她不信,也不多說,隻微微一笑,放開樓喬起身。她一拉樓喬,道:“無爰今日怕傷心壞了,我們去陪她。”言罷抬步要走,腳一邁,又停下。夷長神色一緊,鬆開樓喬的手,摸了摸腰身和衣袖,俯腰滿地尋找著,困惑:“我的金絲鞭呢?”  
  樓喬挑燈幫她尋了尋,皺眉:“何時不見的?”
  “我昏去之前還握在手裏呢……”夷長說著便陡然“啊”地叫了一聲,揚手拍了下腦袋,跳起來使勁跺了一下腳,氣得滿臉通紅,“那個混蛋,他居然拿偷走了我的金絲鞭!”她心裏惱火,握拳,狠狠打上身旁的樹。
  樓喬來不及阻止,隻得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她。
  夷長抱著紅腫的手背疼得眼淚汪汪,恨道:“小賊,不要讓我再遇到你!”
  樓喬握著她的手揉了揉,輕聲勸慰:“金絲鞭我幫他陪你。莫氣壞身子。”
    夷長委屈,嘴裏“嗯”了一聲,心裏早把那個金衣公子罵了千百遍。

  城郊,泗水畔,古道幽靜。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茂密的青榆樹林間,車頂四角各懸著一盞琉璃風燈,車旁站著三名身披金色麾衣的劍士,麵覆金麵,不見其容。
  車裏,金衣公子斜倚軟塌上,俊麵含笑,手裏漫不經心地擺弄著一條細長精致的金絲鞭。他的對麵坐著一黑綾繡蛇紋長袍的男子,男子臉上戴著一張黝黑猙獰的鬼麵,右手握彎刀,背負長箭,箭鏃盤旋環繞,宛若靈蛇吐芯。
  “公子?”鬼麵客開口,聲音嘶啞暗沉,微帶不滿。
  金衣公子一笑扔開金絲鞭,抬眸看向他:“今夜之事有勞侯離先生。晉襄感激不盡。”
   侯離眸光一閃,默了會,方道:“抱歉。未殺。”
  “不妨,是我命你隻射四支箭,一箭先,三箭後,給了他活命的機會。我要的,隻是想離間獨孤家族和瑾公而已,還真不舍得這食古不化的齊瑾早早就死去。”晉襄輕聲一笑,欠身坐直,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侯離,一杯送往自己的唇邊慢慢飲了一口。
  “先誘聶無爰去舞,激少莊心疼,怒瑾公心恨,當庭出言辱之,獨孤家族必然後患其情;再者,你暗中出手,三箭同出引獨孤清擋箭,紅顏情深,可惜瑾公卻頻頻相負。獨孤家族從此再忠心怕也有了自己的提防和打算,”晉襄歎了歎,笑意深深不可測,“一切皆在計劃中,沒有漏掉任何一步,談何抱歉?”
  要說真有什麽意外——
  晉襄笑了笑,側眸去看那條被他扔去角落的長鞭。
  侯離端著茶杯,目中鋒芒緩緩沉落。
  “為什麽?”他問,言詞簡單,道來卻頗費力。
  晉襄歎了口氣,身子又倒回軟塌,唇一彎,眸光深暗:“不南下不知道,東齊竟如此富庶。朝廷群臣皆俊傑,百年中東齊文昌天下,如今更有風華絕世的獨孤一族、謀戰善奇的白氏一族、彪悍驍勇的樓氏一族,此三家為武將,怎能叫人不嫉妒、不害怕?”
  侯離看了看他,放下茶杯,起身,推開車廂門便要走。
  “先生小心傷口。”晉襄囑咐。
  侯離身子微微一頓,輕聲應了聲,道:“公子府藍衣劍客,使驚浪十三式。”
  “驚浪十三式?”晉襄一驚坐起身,麵色頓寒,“莫非他就是傳說中的英桓子?”
  侯離不答,跳下馬車。
  晉襄沉吟,自一旁書案上找出一卷帛書,細細看了幾遍。
  車外金衣劍士問:“公子,齊少莊婚宴已罷,我們是回安城,還是——”
  晉襄按按額角,命令:“不回去了,南下梁國,去武陵。”
  將近淩晨,月落星散,賓客皆歸,公子府又複安靜清寧。
  書房閣樓裏,有四人對坐沉默。明燭搖曳起伏,映照清三人臉上的神色,還有一人,頭戴鬥笠,容顏隱沒於麵蒙的黑紗底下。
  桓英見其餘三人皆不開口,黑紗下眸光淩厲一轉,他起身,抱著古劍站去了窗口,望著樓下綻放正嬌的紅蓮,心頭一陣空火。
  刺客?
  桓英冷笑,抬眸望天,長長歎了口氣。
  夏宣整理著他的藥箱,揚袖擦去了滿額的汗。他剛自獨孤清歇下的偏閣裏出來,獨孤清已疼得昏死過去,瑾公陪在身側,無語黯然。聶無爰本要守在師父身邊,奈何瑾公對她厭惡十分,二話不說便命人將她趕出了偏閣。無爰落淚不止,既傷心又不安,幸好夷長和樓喬找來,三姐妹聚在一處,勸慰開解後,無爰這才稍稍放下心,隨樓喬和夷長一起回了樓府。
  少靈連夜趕回宮命禁衛封鎖金城內外,懸賞兼嚴命,勢必要捉拿到那刺客。事情辦好,他放心不下公子府的情況,又急急趕了回來。此刻,他正扶額坐於書案之後的寬椅中,凝神斂氣。
  少莊連續勞累了一日一夜,本就疲軟的身子愈發無力。他起身躺上軟塌,閉上了眼睛,呼吸悠長。
  少靈看了看少莊,道:“今日是你大婚,且婚宴發生了這樣的事,你不回去陪新夫人,還待在這裏作甚麽?有事我們解決,你且休息好就行。”
  少莊置若罔聞,他翻了身,容顏靜謐安詳,仿佛已經睡著。
  少靈目光閃了閃,不再理他,轉眸問夏宣:“東方,獨孤妃如何了?”
  夏宣生性好玩,另自取名東方莫,兄弟間皆稱其東方。夏宣是任天塌地陷也能恣意無謂的人,縱使密雲罩天,他的笑容還是一如往常的自如瀟灑。他伸手合上藥箱,道:“有我在,姨母自當無大礙。”
  夏國國後是獨孤府長女、獨孤清的大姐,獨孤曼。夏宣與獨孤清的關係比少靈少莊與父王那個名義上的妃子之間要親密太多。既見夏宣笑得如此從容,少靈也知獨孤妃並無生命之憂。他呼出口氣,心略定了定,伸指自書案上拿起那四枚暗箭仔細端詳著。
  夏宣問:“怎地,你們沒看到那刺客的模樣?”
  少靈搖頭。
  桓英淡淡道:“我和他匆匆照麵而過,那人一襲黑綾長袍,袍上繡金色遊蛇紋,臉覆鬼麵,古怪,詭異。今日公子府防守嚴密,此人若要混入斷然不該這般不惹人注目才對。”
  
  少靈沉吟,望著手中的長箭,眸色暗沉。
  夏宣一笑,忽道:“我看這刺客倒非真的要刺殺瑾公。”
  少靈聞言抬眸,桓英聞聲回頭。
  夏宣起身取過少靈手裏的長箭,道:“桓英武功絕世,依他的身手在刺客受傷之後卻隻能匆匆照麵便讓他逃走,此人武功必然非凡,怕是說驚世駭俗也不為過。這般武藝,莫說同時三支箭,怕是同時三十支箭他也能射出。再者,刺客行刺但求一招得手,他先行一箭警示,後再發三箭,兩位不覺得他是有意在引起某人的注意,或是,刻意留下了讓誰反應的時間麽?”言罷,夏宣晃晃手中的箭,一笑妖嬈,“還有,這四支箭居然一點也未粹毒。做為刺客,他可真是失敗。”
    少靈不出聲。
  桓英鬥笠一抬,麵紗浮起橫紋,似有風吹過。
  夏宣放下暗箭,懶洋洋一個嗬欠,身子斜靠去牆壁,一臉倦容。
  少靈沉思良久,心念一閃,冷聲道:“這刺客,他是要離間王族和獨孤氏。心機如此深,必非尋常人。怕是——”
  桓英道:“你以為何人?”
  少靈側眸打量一下夏宣,搖搖頭,他伸指揉揉額,歎氣:“事及國家。除夏國外,楚、晉、梁都有嫌疑。”
  夏宣笑了笑:“多謝,沒懷疑是我。”
  少靈道:“獨孤一族族規不傷自己人,否則受族刑慘死。你是半個獨孤族的人,不會狠心到利用自己的姨母來冒這個險。”
  “那你以為是誰?”桓英的聲音靜涼似水。
  少靈抿唇思索一下:“要說刺客,楚地最多。要說和齊的關係,也以楚為最差。要說這三國人君的手段,”少靈眸間鋒芒細碎,慢慢道,“晉君平庸,梁君膽弱,楚君殘毒。”
  
  桓英冷冷一笑,不接話。 
  “不是,”少靈一笑,眉宇堅毅,眸光詭譎,“你要記住,望望越擺在明處的,越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少莊狐疑:“哥哥的意思是?”
  少靈起身,重重哼了聲,舉眸瞧向窗外慢慢亮起的天色:“不是梁國,便是晉國!”
    桓英輕輕笑了笑,舒了口氣,今晚一直繃緊的身子稍稍鬆懈下來。
  懶懶靠在牆壁上的夏宣眸光一閃,他抱了手臂,不留痕跡地多瞧了桓英幾眼。桓英鬥笠一抬,夏宣視線下垂,眼睛耷拉著,臉上困意十足。
  桓英道:“少靈以為晉和梁究竟哪國嫌疑大?”
  少靈唇角一勾,笑顏陰沉:“是哪國現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離間計已經成功了。”
  少莊起身,想了想:“獨孤一族世代忠於齊國,解釋清楚,大家自當知曉利害。”
  少靈歎氣:“孩子話。朝事怎可能這般簡單?有些暗潮是常年積累的,別人給你一劍,並不求見血,刺破的隻是那層紙,暗潮見天,波浪洶湧。何況,”他別有深意地瞅了瞅夏宣,“獨孤妃已傷,且是重傷,怕是沒有三五個月都不能下床。且更可惜的是,無論什麽情況下,父王永遠都不會給獨孤妃她想要的東西。”
  少莊若有所悟,抿了唇,眉宇間神色沉重。
  天邊一縷晨曦緩緩浮於墨雲之下。
  朝霞忽起,白晝朗朗。
  
  樓府後園,花蔭深處,假山之側,有少女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抱膝抱臂,蜷縮成一團。烈日炎炎,蟬叫不歇,她藏在假山暗處,靜靜落淚。有藍衣男子靠近她,慢慢俯身,伸手拭去了少女的淚水。
  “無爰,你師父醒了。”男子的聲音清徐溫柔,一反往常的冷冽淡漠。
  無爰怔了下,點頭,卷袖抹去滿臉濕潤,仍是坐著不動。
  桓英看看她,拉她起身,問:“怎麽了,不想去看看你師父?”
  無爰搖頭,垂首傷心:“君上不許我見師父。”
  桓英歎了口氣。
  “桓哥哥……”無爰抬眸望著眼前的男子,欲言,又止。
  桓英望著她,不做聲。

  無爰自然而然地伸臂抱住桓英的腰,靠近他的胸膛,將臉頰貼在桓英胸口,小聲問:“桓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桓英攬住她,無可答辯。他伸手撫摸著無爰的發,輕聲道:“你沒錯,縱使錯了,我和你一樣錯。”
  無爰揚臉看他,舉手撩開桓英麵上的黑紗。
  男子俊美如神,鳳眸飛揚,劍眉斜斜入鬢,姿容剛毅英武,舉世無人能及。
  無爰癡看一會,眸圈一紅,柔聲問:“你到底是誰?為何不能以真麵示人?為何不能娶我?為何不能帶我走?為何不接受瑾公封賜的將軍爵位?為何……”
  桓英情動心動,情傷心傷,忍不住俯臉,吻住眼前女子那翕動不休的嘴唇。
  “對不起。”唇齒流連間,他喘息道。
  無爰閉眼,淚水自眼角落下,沾濕了兩人的麵龐。
  桓英揉去無爰的淚,低聲:“如果,我不是齊國人,你可還願跟我一起?”
  無爰睜眼,亮晶晶的眸子瞧著他,怔了許久。
  “願意。”她答得堅定而又勇敢。
  桓英揚唇一笑,清冷散去,魅惑橫生。
  “不過我還得去趟梁國武陵找一個人。等我自武陵回來,便娶你。”
  等了太久的話終於自他嘴裏說出,無爰驚喜交加,抱緊了桓英。
  獨孤清既已醒來,夏宣也不再多留,次日便辭行回夏。金城外拓山古道上,少靈少莊桓英俱來相送,四人在長亭飲酒話別後,夏宣啟程。
  馬車朝西駛得一陣,不過半個時辰,夏宣便喊停。
  隨身侍衛首領司馬狟在車外問:“公子,怎麽?”
  夏宣懶懶回聲:“本公子不想回夏了。南下,去梁國武陵走一趟。”
  “公子?”司馬狟驚疑不定,“國內形勢不安,幾大舊族老意圖亂朝,君上正等著公子回去幫忙,公子現在去南梁怕是——”
  夏宣輕笑打斷他:“哦,你有意見?”
  司馬狟趕緊澄清:“屬下不敢。”
  “那就南下。”
  司馬狟掙紮一番,無法,隻得垂頭應了聲:“屬下知道。”
  “發封密信,叫楓君帶三箱珠寶先去武陵等我。”
  司馬狟不解:“公子要這麽多珠寶做什麽?”
  “救人,”夏宣不耐煩地答完,腦中念光一閃,笑了聲,改口道,“不對,咱們是去買人。”
  


晉穆番外?絕壁賦

晉穆番外*絕壁賦

一闕(上)明月在心

晉襄公十一年的暮春,北方山河寒瑟冷峭。縱是到了上巳這日,往年千姿百媚綻放碧從間的繁盛在這年卻僅是千樹萬枝間苞蕾羸弱的荒涼。即便無花相伴,淶水河畔,羅煙幛裏,宗室皇族的女眷貴婦們依然擢水嘻戲,嬌柔的笑聲散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下,誘得一束金色的光芒猛然劈出重重濃墨,灑照山水間的絢爛宛若昔日灼灼滿目的妖嬈桃紅。
晉襄坐在龍攆之上,車架高大軒昂,四麵金帷皆撩起。偶現的陽光直墜他的眼瞳,他微微眯了眼,目光一瞬昏眩。
“襄哥哥?”坐在他身旁的夷長似察覺到他的不適,忙關切出聲,“可是又不舒服了?不然我們先回宮,可好?”
“既出來了,便盡興再回去吧。”晉襄唇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修長蒼白的手指握住夷長柔滑溫軟的手腕,閉目問她,“你往常不是最喜歡去水邊玩,怎地今年不去了?”說到這,他略一停頓,又問,“孩子們呢?”
“望兒和將軍們的孩子賽馬去了,妍女在水邊放燈呢。”
夷長柔聲笑著,依偎到晉襄懷中。
“妍兒像極了你,如此貪玩。”晉襄沒奈何地搖頭,收緊胳膊,微微一笑,睜開眼。那張俊秀的麵龐上仍帶著病態的雪白之色。他垂眸注視著夷長,等她微閉著眼睛在自己懷中睡去了,他喉間才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
“夷長……”


遠處千丈孤壁下的青石上佇著一抹清瘦幼小的身影。高山的陰霾罩住少年的麵容,上巳之日的歡歌笑語流轉天際,愈發顯得那襲白袍下的瘦小身軀是那樣的孤單落寞。他仰頭望著陰霾的天色,再舉眸遙遙瞧著龍攆的方向,目光凝若深海般靜謐沉穩
他的唇邊,笑意淡淡發寒。
龍攆停在桃花塢側,數十禁衛層層環繞駐守。這般森嚴緊密的形勢下,雜草叢繞的桃花塢間竟突然閃出了三名黑衣蒙麵的刺客。黑影如鷂飛起,騰繞林上,三柄利劍銀芒湛湛,直刺向龍攆之內的帝王。
“刺客!”
“保護君上!”
寶刀迅疾出鞘的錚然聲伴隨暴聲呼喝大起,兩名刺客被禁衛的長刀攔在龍攆之外。唯有為首的那名黑衣人身形狡猾如遊蛇,跳躍忽閃,靈活地避開數十把朝他砍下來的絕刃刀鋒,躥入龍攆中,劍鋒朝晉襄用力刺去。
冰冷的劍鋒直刺眉心,晉襄靜靜望著,竟安穩身子未動分毫。
他的笑容溫和清淡,寡如寒玉。黑衣人與他對視時隻覺心頭猛跳,頭皮狠狠發麻,怯退之心無由生起,手下動作不免慢了半分。
“找死!”
一聲嬌喝自晉襄身邊響起,黑衣人眼前一花,一道絢美的彩光如長虹卷來,利落地勾住他手裏的長劍。他定神側首,這才發現那個鳳袍端莊的王後居然手持彩鞭,貌美如花的容顏突顯三分陰沉厲色,柔如秋水的眉目間剛毅清冷,鞭下劃如雷霆之勢,招招狠辣。
黑衣人心中暗暗暈開一聲薄涼的歎息,狼狽應對之時,隻道自己命將喪矣。心念剛搖,他虎口一痛,長劍失手飛出,鞭刺利如刀鋒般掠過他的脖頸,他閉了雙眼,全身肌肉驟然抽搐。劇痛之後,便是窒息,便是死亡。腳下無力軟倒時,他倚著龍攆的玉欄雙膝跪地,正對著那個親手殺他的女子。
公主,屬下完成任務了――


夷長收鞭,奔回晉襄身旁,著急地摸索他全身:“襄哥哥,你有沒有事?”
晉襄定定地看著夷長慌亂失措的模樣,許久不出聲。他的眼神黑亮深邃,墨玉般的眼瞳深處閃爍著詭異的寒芒,夷長抬頭的刹那,不免一個激靈。
“襄……”她呢喃。
晉襄移開目光,神色複雜古怪,瞧向遠處的青壁。
刺客的突然出現讓淶水河畔亂作一團,所有的人都圍聚到龍攆之側護駕。無人發現,遠處絕壁的陰影之下,那個瘦弱幼小的孩子,正奮力掙紮在陡然而至的攏天劍芒之下。對殺半日,那網劍光最終匯成了一道肅殺白練,在孩子側身逃避時,狠狠劈入了他的後背。
孩子應劍而倒,黑衣人長腿一踢,將他踢入了滾滾長河。殷紅的血跡漩渦般渲染著青色的湖水,黑衣人在青石上靜默片刻,轉身飛離。
他離開的時候,絕壁大樹間飄出一抹淡淡的煙影,不慌不忙地追隨其後。
晉襄冷冷一笑,手指輕輕揉撫著夷長的長發,將她摟入懷中,安慰道:“別擔心,我沒事。”他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奔流不息的淶水,嘴角微抿時,眉宇間閃過一絲決絕的孤寡。
能活下來,便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若不能活下來――
晉襄閉上雙眼,心底哀歎:強晉建於他手,亦將毀於他手。
他緊了手臂,死死勒住了懷中夷長嬌柔的腰肢。


江水冰寒得刺骨,晉穆初掉入河中的微弱知覺被這樣的冰寒激得七零八散。背後的痛帶著要命的狠毒,卻在江水的浸泡下漸漸讓他麻木。他抱著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孤枝,瘦弱單薄的身軀在水上慢慢飄浮,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昏迷時生命一絲絲流逝,不知歲月。
清醒時,他咬著牙,努力睜眼望著前方的茫茫水天,試圖從絕境中尋得一絲衝破黑暗的光縫所在。
風起潮湧,他被一波波的水浪無情拍打,幾度虛弱疲憊得再也不願堅持時,欲放棄的刹那他卻似在昏瞑視線中望到了一雙溫柔堅定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的水意靈動能語,對他說著:孩子,撐住。
“娘親……”他低低嘶啞地喊,心底卻猛然勃發出生的欲望。娘親不明不白的死去是他心中從小的桎梏,他活在深宮幽暗處,青苔般生存,無人關心,受盡冷眼。父王的愛和心似乎全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而他,生命微弱卑賤得還不若太掖池旁的一樹垂柳,是夏盛還是冬敗,沒人知曉,沒人在意。
當真是天命如此麽?可又憑什麽是他晉穆?
他慘烈一笑,狠狠搖頭,使勁抬起頭望向遠方,見到那墨沉天色間稀疏的燈火時,他倏然呼出口氣。
天命人為。偏要我死,我便偏要活!
蒼天縱絕,能耐我晉穆何?!
他抓緊浮木,一股絕然的鬥誌和信念似火般燃燒著他整個胸膛,他不知怎樣有力氣發出駭人的嘶聲厲喊低嘯江麵,他不知怎樣有力氣支持著直到那漁船緩慢地靠近。他隻知道,當他的身軀似撕裂般痛得發抖時,有雙同樣幼小的胳膊自江中將他拉起,抱入了懷中。
他真正昏死過去時,卻是他得救的瞬間


艙壁清寥,一塌一桌數盞燈火。
“爹爹,他怎樣了?”一個十一二歲的藍衣少年站在塌旁,看了看臥在榻上那個他剛自江裏撈出來的白衣小子。他的背部被人劃了那麽深那麽長的一劍,呼吸已微弱得幾乎已不存在,仿佛一不小心,他便魂飛魄散了。
坐在輪椅中的男子有著和藍衣少年同樣俊美絕世的五官,不同於少年臉上的純淨稚嫩,他的麵容淡漠清徐,細長的鳳眸間散著淡淡的寒意、深深的愁苦。
“還死不了,”男子放開晉穆的手腕,吩咐道,“荊兒,去拿你師伯的清玉藥丸來。”
聶荊轉身自壁櫥裏找出藥瓶,不待男子再開口,便倒出一粒藥丸喂入晉穆口中,又端來一盅溫水,喂與晉穆。
男子伸手在晉穆腰間捏了捏,忽而指間一頓,抽手時,掌心已多出塊金玉令牌。
“晉-穆?”男子低語,長長的睫毛下眼波蕩如瀲灩水色。他沉吟片刻,凝望著晉穆的麵容,驀地冷笑開:“好狠的晉襄!好可憐的樓喬。”
“爹爹認識他?”聶荊奇道。
男子不答,隻冷著臉道:“我今日讓你讀的書,你都念好了沒?”
聶荊瑟瑟一顫,忙垂首道:“還沒。”
“去念!”
聶荊不甘不願地走了。他素來喜歡武刀弄槍,父親卻總是逼著他讀那些政策經綸之類的典籍,讓他煩惱不已。他走去桌案旁跪坐下,打開一卷竹簡,邊瞌睡,邊默念著前日父親教他的刀訣。
男子伸手捋開晉穆臉上的發絲,拿過幹淨的絲絹清理著那道長長的傷痕,用藥敷過後,紗布包裹起來。他目中一派平靜,既不覺不忍也不覺心疼,隻微微笑著,自言自語道:“有意思。殺者留情,這一劍刺得可不夠深呢!” 他洗過手,轉著輪椅坐去窗旁,望著江上漆黑迷朦的夜色,心中暗道:無爰,他是樓喬的孩子,你一定不許我見死不救的吧?縱使——
他回眸又瞧了一眼雙眉不再緊皺的晉穆,隨後目光又落在對著書卷昏昏欲睡的聶荊身上,深思沉沉。他聽著船外的洶湧波濤,歎了一聲:這孩子毅力堅忍得叫人可怕,若得以活命,怕必是晉國之福,楚國之災。
冷光浮上眉尖時,他卻又歎氣:罷了,罷了,便算是回報當初樓湛救下自己的那一命之恩吧。
他仰頭靠上輪椅墊背,念及往事,幽幽念了聲:“無爰。”心中刹那柔軟寧靜,風雨刀劍過後的滄桑憂傷仿佛皆隨著這聲低弱的呼喚煙塵飄散。


晉穆在濃濃黑霧下悠然飄蕩了不知多久,當耳畔終於響起塵世的聲音時,他心跳加快,陡然睜開了眼。耳邊江鷗鳴叫,大雁環嘯,還有鏗然出鞘和錚然入鞘的刀聲不絕於耳。他忍痛側了側身,朝身邊望去。金燦的陽光射入船艙,照在他身旁那個玩著刀的藍衣少年身上,熠熠奪目。
少年對著刀,俊麵繃得緊緊,臉上有著極度認真嚴肅的表情,即便那把刀在晉穆看來又舊又破,實在是不堪入目。
少年不知道晉穆醒來,隻一次次拔刀,入刀,動作熟練生風,看得晉穆暗暗吃驚。這一刻他倒忘記自己去鬼門關轉了一圈還僥幸活在世上時該有的澎湃心情,隻微微笑讚那少年:“好身手!”
聶荊最討厭自己練刀時被人打擾。他放下刀,回頭盯著晉穆,神色冷冷地,顯是不悅。
晉穆不知哪裏得罪了他,咳嗽幾聲,輕聲問: “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爹爹!”聶荊往他嘴裏又塞了一粒清玉藥丸,起身跑出艙外,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子進來。

男子身著黑綾,容貌卻是晉穆此生從未見過的漂亮。一雙風目冰如雪月,悲苦愁色鬱鬱彌漫其中。
晉穆咬緊牙關坐直身,在榻上跪下,對著男子拜下去:“多謝先生救命之恩。穆此生必不敢忘。”背部之痛直竄心脈,他卻倔強得不肯倒吸一絲冷氣。
男子指間摩娑著晉穆的玉牌,盯著他看了半日。眼前的這個男孩不過十歲左右,瘦弱纖長的身體仿佛久處冬日寒風中的翠竹,骨勁柔韌,姿容清俊。這般靜雅絕俗的容顏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故人。男子輕聲道:“你隨我走吧。”
晉穆微愕,趕緊抬頭。
聶荊斜睨著晉穆,神色間也露出一些訝異和一絲細小到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興奮。
晉穆的視線不留痕跡地瞥過男子手裏的玉牌,仰頭笑道:“不,多謝先生有意收留的恩情。穆有父母,有家,我該回去那個我生來該生存的地方。”
男子望著他,眸子半眯,抬手將玉牌放入懷中。他不再多說,自己轉動輪椅背過身去,琢磨著書案上昨夜起風時擱下的棋盤,沉思不語。
“黑子,行四九路。”一聲細微的聲音輕輕飄起,男子一愣,即而兩指捏住一粒黑子,落入棋盤。
男子凝視著棋局,淡淡歎了一聲。
“你要去哪裏?”
晉穆想了一想,道:“武城。先生呢?”
“與你同路。”

武城位在淶水盡頭,與東齊的國脈泗水相接。武城也是晉國的南番屏障,借靠帝丘之高險,製肘楚丘之鋒芒。
漁船輕擺,至渡口,晉穆站在甲板上遠遠望見了那個他本沒有想到如此快速便可以見到的人。
晚霞挾帶暮輝,青山綠水間,岸上那個高大威武的老者沉穩如靜岩。隻一個人,就帶著吞吐日月的豪邁雄風。
“阿公!”
聶荊扶著晉穆下了漁船,老者向前邁了一步,地撼動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晉穆的心中,輕易地粉碎了他一路偽飾的堅強。
老者重重地將他攬入懷裏,手臂碰到晉穆背上的傷時,他小臉煞白,卻依舊未哼一聲。
聶荊回身去接自己的父親。男子的輪椅靠近老者身前時,他低低頷首,道:“英桓子見過樓將軍。”
樓湛未作寒暄,橫臂抱過晉穆背在身上,淡淡道:“多謝小兄弟提前告知。你師兄現在寒舍歇息,正等著你前去一聚。”
他大步踏風,背卻穩定如堅石,給了晉穆前所未有的心安。
這日的霞輝仿佛帶了炙日的遺溫,照得晉穆周身發暖。他用細小的手臂圍住樓湛的脖頸,在他耳邊低低呼喚:“阿公,阿公,阿公……”
這聲音裏沒有委屈,沒有怯懦,隻有說不盡的歡喜和希望,卻聽得老人沙場焊鑄五十年已然堅硬如鐵的心頭微微發酸。
“好孩子,阿公--帶你回家。”

樓湛先是東齊大將,後因樓喬之故舉家北遷,雖叛離東齊卻也不願在他國謀官謀職。樓喬嫁與晉襄後,他隱遁塵世中,在最靠近東齊的武城置了一座府邸,晚年閑暇度日,本不想再有風雲出日的那一天。可是他知道,在接到英桓子飛鴿傳書說“晉穆受斃命之傷”之前,他就不再能安穩度日下去。
英桓子的師兄英蒙子先一步到達武城,這位被天下人奉為神仙般敬仰的名士生平第一次不能瀟灑處事。亂世烽火茫茫,他昧著良心快活逍遙地置身事外數十年,卻在此刻不得不硬著頭皮手執東齊第一大將白乾的手書和白乾重病將危的消息來到武城,勸說昔日的東齊虎將樓湛歸國效力。
英蒙子與白乾的瓜葛樓湛不知,但他知道,天下間能請得動這般人物的,唯有白乾一人而已。英蒙子口辭犀利,利害紛呈一一明透,一通勸解,聽得本就心念故國的樓湛心思湧動。恰在此時,英桓子的飛鴿傳書卻飛到了樓府。
?
晉穆在樓湛的背上昏昏睡去,樓湛背著他直入內庭,讓侍從領著英桓子自去客居見他的師兄。
客居前有數株櫻花,晚風吹過,落花簌簌有聲。一白衣文士坐在櫻花樹下的石桌旁,喝著美酒,哼著小曲,俊秀的臉上滿是飛揚得意之色。
“師兄好閑情!”英桓子揮手讓聶荊離開,院落裏僅他師兄弟二人獨處,分外安靜。
白衣文士自顧自地將曲子哼完,飲下一杯酒,砸砸嘴巴,歎了口氣。英桓子眉毛一動,正待出聲時,白衣文士卻朗聲笑開,睜大眼睛看著英桓子,拍掌笑道:“愁也度日,苦也度日,不若美酒仙曲,自娛度日。師弟,聽說你救了樓老的外孫?”
英桓子道:“順手。”
英蒙子歪著頭打量他,好奇的神色掩蓋住滿目風華:“順手?”他歎息著搖頭:“眾人千目,澄澄明亮,我也不是瞎子。師弟啊師弟,若我不來武城,你順手做的,是不是會殺了他?”
英桓子目光一閃,淡淡道:“誅心謬論。”
英蒙子嗬嗬一笑,也不繼續說,隻盯著英桓子看了半響,忽道:“我給你的困局你破了。”
英桓子睫羽顫微幾下,不置可否。
“那孩子破的?”
英桓子眼波一晃,冷鋒微微浮現:“是又如何?”
“那孩子中一刀不死,是為勇者;輕易破我之局,是為智者。結此兩點,便是強者,”英蒙子彈著肩頭的櫻花,悠悠然道,“如此強者不除將來必是晉國之幸,楚國之災。你若隻是我的師弟,我信你俠者仁義。但你又是楚國國君,不除那孩子――”他垂手將一瓣櫻花浸入酒杯裏,指間輕微搖晃,將花與酒一並喝下,神色溫雅出塵,“我來勸樓湛回齊國,而齊國是你的死敵。你心知肚明那孩子留晉一日樓湛便不會安心回東齊,更何況是在性命堪虞的境地。對比之下,孰輕孰重,你我皆明白的。”
話點明了,英桓子反倒低低笑出聲:“師兄神算。齊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吧,要管,你也管不了。”他垂著眼眸,唇邊笑意漸漸苦澀。
“師弟……”英蒙子歎息,思了片刻,不再言語,起身往院外走去。
英桓子舉眸,望著他去的方向,臉色陰沉:“師兄!”
英蒙子頓下腳步,半日沉默,當天色抽離最後一絲光亮時,他終於輕聲開了口:“師弟,那孩子是無辜的,他身上的傷,不能任你這般蓄意折騰。守江山,奪天下,於君主而言,當行大道。”他轉身,對著輪椅上的黑衣男子微微一笑,眉宇露出一絲疲憊:“或許小師妹說得對,我早不該這般避世下去了。”
?
晉穆是在一股奇異的花香沁入肺腑的誘惑下醒來的。一白衣男子坐在他的塌旁,正望著他淺淺含笑:“醒了?背上的傷,還疼不疼?”
“不疼。”晉穆皺著眉,小聲道。
“不疼?”男子訝異,落掌重重拍在晉穆身上,看到晉穆忍不住哇哇大叫後,他滿意笑了,“還說不疼?”
晉穆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揚眉:“不疼!這不算疼。”
男子顯然對這樣的答案頗感興趣,笑問道:“那你覺得怎樣才算疼?”
背上似針戳的感覺一縷縷源源不斷襲上大腦,晉穆額角冷汗不止,卻仍是倔強道:“於我而言,隻要心不死,便不是疼。”
男子怔了那麽一瞬,即而放聲大笑:“好小子!”他俯身,卷袖擦去晉穆額角的汗珠,一改先前玩笑不恭的神色,肅容道:“可願拜我為師?”
“憑什麽?”
男子想了一想:“憑你不怕死,是個小英雄。還有那麽一點小智慧,璞玉可雕。”
晉穆趴在軟枕上,哈哈兩聲,笑得歡快:“我是問你,憑什麽做我師父?”
男子噎了噎,瞪眼道:“你小子――!”
?
“憑什麽?”男子摸摸下巴,費思,“難道我不夠瀟灑倜儻麽?”
“我長得比你俊。”
又噎半響,男子自袖中取出一卷書簡扔到晉穆麵前,驕傲道:“我不夠學識淵博麽?”
晉穆隨手一翻,扔開:“看不懂。”
“那是奇門遁甲之術!”
晉穆哼了聲,翻眼不屑:“旁門左道!”
男子愣了許久,憋耐不住怒道:“臭小子,不學便不學。我英蒙子還愁收不到資質好的徒兒!”發完火起身欲走,一行步,卻發現身後有人緊緊拽住了自己的衣袍。掙紮許久掙紮不過,英蒙子板著臉勉強回過頭。
躺在榻上那個半死不活的孩子對他笑出一臉的明月清光,笑喚他:“師父,好師父!”


一闋(中)浮雲過眼
  

  晉穆背上的那道劍傷刺得並不深,且傷口未中要害,在英蒙子和樓湛的悉心照顧下,不過短短十日,他便能下榻坐去書案旁看書。
  
  而這一劍,他日後想起時,痛恨之下卻又不免微笑。
  
  這劍非但沒有要他的命,反而一改那暗無天日、隻見風雪的往昔,讓他終於有了一次機會去親手主宰自己的命運。
  
  英蒙子既為人師,自當開始施以師道所學。晉穆入門,拜過英蒙子和英桓子後,英桓子授他一卷劍法為禮。聶荊雖人冷言少,卻和晉穆異常投緣,兩少年朝望旭日誦書、夕逢落日練武,皆為生平第一次結交朋友的興奮而喜悅不已。
  
  英桓子似乎也沒有離去的意思,日日和英蒙子對弈喝酒,師兄弟和睦無間,仿佛當日的小小疙瘩已經煙消雲散。
  
  半月之後,一份來自楚國邯鄲的密信打破了風平浪靜的樓府。英桓子閱信沉默,麵龐微垂的刹那,掌中密信頃刻化為粉末。
  
  英蒙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滿地的白色碎末,唇邊浮出一絲笑容:“東方又去邯鄲找你大哥了?”
  
  英桓子冷冷一哼,也不答話,隻吩咐聶荊:“荊兒,去收拾行李。”
  
  聶荊聞言發愣,看了一眼晉穆,有些不舍。
  
  “爹爹,再留兩日吧。兩日後是穆的生辰,我……”
  
  英桓子皺眉睨過去,聶荊麵容一垮,餘下的話呢喃在唇邊,再也說不出來,隻得沮喪而又認命地出了門。晉穆本想隨去,剛抬步時卻聞英桓子低聲道:“穆兒!”
  
  晉穆回身,揖手道:“師叔。”
  
  “你的令牌,”英桓子將那日在晉穆身上搜尋得到的玉牌還入他手裏,隨後又自袖中取出一枚不大的金印,淡淡道,“這是我給你的生辰禮物。”
  
  晉穆端詳著金印,看清那上麵那個雍容飽滿的字跡“楚”後,有些發懵。
  
  “若晉國還是容不下你,便和你阿公一起來楚國,去邯鄲的西郊的潛儀府憑此令見我。”
  
  “去楚國找你?”晉穆疑惑,下意識地抬頭看英蒙子。
  
  英蒙子嗬嗬一笑,撫摸晉穆的頭,道:“你師叔雖然異想天開了一點,不過身處那個位子的人總是有點短見狹隘的地方,這是不治之症,也不能太怪他。你就當他可憐,謝一次好了。”
  
  英桓子哭笑不得,歎了口氣,氣息微微發顫,手指忍不住直揉額角。
  
  晉穆卻低頭,恭敬非常:“多謝師叔。”
  
    
  那一日,樓湛外出辦事徹夜未回。英桓子走後,晉穆一如既往地連夜挑燈揣摩劍法,遇到不懂的問題便去請教他那個名滿天下的師父。
  
  英蒙子捧著書卷、擰著眉毛細看了許久,然後側頭看著晉穆,滿臉茫然:“你要問什麽?”
  
  晉穆臉色一黑:“師父!”
  
  英蒙子抖著手卷起書簡,塞回晉穆懷裏,幹笑幾聲:“乖徒兒,為師不會武功啊。”
  
  “你不會武功?”晉穆一怔,旋即惱道,“你不會武功,怎麽不早說?”
  
  “早說了如何?”
  
  早說就不拜你為師了!晉穆咬牙,頓覺上當受騙,氣得渾身發抖。
  
  他正是因為技不如人才有此一劫,死裏逃生的他,是那麽明白怎樣去保護自己、讓自己好好活著的重要。故而對於英蒙子平日所授的謀略策論而言,他反倒更喜歡和聶荊在一處切磋武功。英蒙子的名聲他縱使偏處深宮一隅也聽說過,初聽他就是世人奉為神人般尊敬的英蒙子時,他自是毫不猶豫地便答應拜師。在他的心中,這個連父王提及都動容不已的名士一定是無所不能的大羅神仙,當然,就算是妖魔鬼怪他也不懼。他隻想著英蒙子的傳奇,卻從未料到英蒙子原不過就是一個不懂武功的凡人。
  
  英蒙子何嚐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起身揉了揉晉穆僵硬如冰石的臉龐,歎息道:“為師雖不懂武功,但我會教你比武功更有用的東西。總有一*****會發現,對於你將來的命運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晉穆沉著臉不吭聲,麵龐卻在英蒙子的掌下漸漸有了溫度。英蒙子笑了笑,又柔聲哄道:“你放心,你此生肯定不止我一個師父。教你武功的那個人,距離武城大概也不遠了。他的武功和你師叔不相上下,有他教你,今後就再沒人敢欺負你了。”
  
  晉穆再難毫不保留地立刻相信他的話,隻輕輕哼了一聲,垂手握緊了那卷劍決。
  
    
  兩日後,樓湛回到府中,未曾休息便將晉穆帶去帝丘山下馳馬。雪白得毫無雜色的小馬駒漂亮是漂亮,可惜性烈暴躁。樓湛眯著眼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上,懶懶地看晉穆在白馬上顛伏危危,仿佛毫不關心。
  
  春日光燦,草原蒼野上晉穆緊拽著韁繩,雙腿緊夾馬腹,一個高喝提韁拍馬,奔馳到樓湛麵前。他滿臉是汗,白皙的肌膚綻出朝霞般的紅潤,興高采烈地叫喊:“阿公,這就是你給穆兒的生辰禮物?多謝阿公送神駒!”白馬通靈,自被馴服後便耷拉腦袋任晉穆撫摸,一旦行起,卻奔騰如雷電。
  
  樓湛蒼老的容顏微微放緩,唇邊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笑過之後,他卻又搖頭,道:“這還不是禮物。”
  
  正在理著白馬鬃毛的晉穆聞言怔住,失望:“這馬不是給孩兒的?”
  
  “區區一馬算什麽?”樓湛大笑,仰首望天,“男兒傲視天下,麾下風煙縱橫數萬裏,豈是一馬能及?阿公送你的,是它!”
  
  他伸手指著青天。晉穆抬起頭。
  
  蒼穹之下,一隻雄鷹搏擊長空,翱翔淩雲,吟嘯九霄。
  
  晉穆不解,呢喃道:“阿公?”
  
  樓湛扣指唇邊吹出一個響亮的口哨,雄鷹聞聲遨遊徘旋,展翅之時它環顧四合,帝王般的驕傲引得四麵八方跟隨而來數千道灰影流線,一同停落草地上。
  
  晉穆目瞪口呆。
  
  樓湛收了口哨,淡淡然道:“青州樓氏族徽蒼鷹,穆兒你想必是知道的。阿公雖解甲多年,但樓氏為將為侯百餘年,一族的雄風並未隨之消散。這每一隻鷹的背後皆有一個樓氏族人,樓氏族人驍勇善戰,每個男兒都可以一當十。阿公之前出去辦事,便是為你重整黑鷹騎。”言罷,他將捏在手心許久,已然滾滾發燙的玄鐵令箭交到晉穆麵前,肅然道:“樓氏後人,晉穆接令。”
  
  晉穆翻身下馬,單膝跪在樓湛馬前,雙手舉起接過玄鐵令箭。
  
  樓湛俯身拉起他,微笑道:“孩子,從此之後,世上無人再敢欺負你了。”
  
  晉穆起身,臉色平靜,並沒有樓湛想象中的激動無措。他望著手裏的令箭,再轉身看著落地似厚重的烏雲般密布的蒼鷹,朗朗雙眸映照天上驕陽,湛出烈焰一般的奪目鋒芒。
  
   
  這年是樓湛第一次陪著外孫過生辰。而晉穆的生辰之日,卻又是樓喬的忌日。祖孫二人連帶英蒙子誰也沒有大過熱鬧的心情,隻在花廳裏閑聊喝酒。晚至亥時,眼看晉穆生辰即過,英蒙子打著嗬欠推脫勞累先回了客居,樓湛正要和晉穆再叮嚀幾句時,門外侍從卻匆匆送來一枚玉佩,說玉佩的主人於府外侯見。
  
  晉穆瞧見那玉佩,臉色白了白,撇過頭望著樓湛。
  
  樓湛仿佛一點也不奇怪玉佩主人的到來,隻目色一閃,瞧了眼晉穆,沉吟片刻,輕聲問道:“你願不願見他?”
  
  那人為何來武城,晉穆不知。但今日是他的生辰,往年此日他都是心心念念,滿懷希望地站在自己的宮殿門口企圖讓那個身處在遠處燈火輝煌的前殿的人偶爾來看他一眼,卻每每等了一整夜,直到星落曉白,他誰也瞧不見,唯剩下滿心透涼,一身風寒。
  
  晉穆唇邊顫了顫,手握緊成拳,輕輕點了點頭。
  
  樓湛讓侍從請客人入府,打發所有下人離開。不多時,那人的身影便出現在廳外,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臉戴鬼麵、衣袍蛇紋、背負長弓鐵箭的神秘人。
  
  “樓將軍。”那人含笑入廳,對著樓湛揖手彎腰。
  
  樓湛冷冷一哼,瞥目不理。
  
  那人並不介意,隻又轉頭,收起臉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看著一旁自從見到他到來便愣愣發呆的晉穆。
  
  “父……父王……”晉穆低聲喚著,上前欲下跪。
  
  晉襄托起他的手臂,明顯感到那個孩子的瑟瑟顫微。他恍然有悟,好似自這個孩子出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碰到他。
  
  “身上的傷好些了嗎?”晉襄輕輕揉了揉晉穆的背,柔聲問。
  
  晉穆的背在他的碰觸下微微發抖,他的心卻在此刻流過了一股從未出現的暖流。暖流乍到,讓他猝不及防地覺得感動,熱氣暈罩雙眸,他隻覺自己看著眼前明黃衣袍的男子——這個世上和他關係最親卻又最遠的男子,視線漸漸模糊。
  
  他努力鎮定著,答道:“回父王,兒臣傷已好了。”
  
  晉襄麵容宛有所動,卻不再說話。樓湛在一旁看著,悵然歎了口氣。
  
  晉襄轉而又對樓湛行禮:“樓將軍,我想將穆兒接回安城――”
  
  “接回去,再半死不活地送回來,還是索性又送個死了的回來?”樓湛望著花廳之側樓喬的靈位,陰沉沉地笑,嘴裏毫不客氣地嗤然嘲諷,目光黑得嚇人,“晉襄小子,你給我聽著,我-不-答-應!”
  
  晉襄並不生氣,隻道:“今後我必照顧好他。”
  
  樓湛騰地站起,拉過晉穆護在身後,高喝如雷:“不行!”
  
  晉襄略皺了下眉,他身後的神秘劍士閃身擋過來,怒視樓湛,目鋒犀利殘毒,襯著一張駭人恐怖的鬼麵,分外猙獰。
  
  樓湛冷笑:“鬼客侯離,不要以為我會怕了你!”
  
  侯離眸間鋒芒愈盛。他背上的箭隱隱躍動,發出錚吟之聲。
  
  晉襄咳嗽一聲,淡淡道:“先生回來。莫要對樓將軍無禮。”他轉身走至晉穆身旁,看了他許久,方輕聲問道:“穆兒,可願隨父王回宮?”
  
  晉穆腦中驟然迷糊不已。父王今日能來看他,能如此柔聲對他說話,還這麽關心著自己讓自己隨他一起走,他心中歡躍不已。但一想起背後的傷,所有的激情便仿佛被一盆冷水澆下來,依舊能讓他自頭涼到腳。
  
  他知道,他此刻回去,還沒有足夠的心計和手段可以與宮裏的那個女人抗衡。而且有了父王的垂青,他的危險將更大。
  
  他心中思量許久,最終裝作惋惜道:“可是兒臣近日剛拜了一個老師,答應隨他身旁修學三年……”
  
  “老師?”
  
  “嗯,”晉穆點頭,坦誠道,“是英蒙子。”
  
  晉襄抿了抿唇,神色還是淡漠的。他“哦”了一聲,側首去瞧廳間搖曳不止的燈火時,一抹細微的笑意浮上了唇角。
  
  “侯離先生,你也在此留下,教穆兒武功吧。”
  
  侯離冷冷不語,隻目光一垂,定定落在晉穆臉上。
  
  晉穆眨眼,突然想起前幾日英蒙子的話,心猛地一陣急跳。
  
  晉襄又對樓湛行了一禮,而後未再多說,轉身離去:“記得三年後,帶他回安城。”
  
    
  夏盛秋敗,冬雪春陽,晉穆習謀、習武、習兵法,孜孜不倦,進展神速。三年未滿,最後一年的初冬,楚梁大戰後,梁王僖候為求國安,質世子汶君於晉,質公子湑君於齊,質公子伏君於夏,以期三國合力助其抵抗楚國的囂張。三公子入三國本不幹避世在武城樓府諸人的事,隻是英蒙子聽聞了此消息卻一反往常的淡定灑脫,急辭了樓湛離去,與晉穆約定一年後相見安城。
  
  三年後的晉穆,已是十四歲的俊美少年。這年上巳剛過,安城又有金衣劍使奉命傳詔密信,讓晉穆回安城。
  
  樓湛遣散滿府仆從和侯離一起護送晉穆北去安城,途間晉穆討了侯離的鬼麵覆於臉上。樓湛明白他的心思,捋須一笑暗暗讚歎。
  
  侯離不明所以,幾次三番的憋忍下終是不耐地問出口:“你長得好好地,戴這醜臉作甚麽?”
  
  晉穆笑道:“師父成日戴它,也覺得醜麽?如此更好,旁人看著怕更覺得我醜了。”
  
  侯離皺皺眉。
  
  晉穆又解釋道:“我醜一點,若能換到朝廷的安穩,減低旁人的忌諱。這也不算什麽委屈啊。師父,您說是不是?”
  
  侯離不再吭聲,他的神思已飄至昔日那人站在絕頂之上對他說過的話,仿佛那人也是像晉穆這般大的時候,對他笑道――“晉國儲君尊長,尊賢,尊美。二哥、三哥、五哥他們雖長我,賢卻不及我,美更不及我。侯離先生,你覺得襄可真的隻是那條深潭裏不見天日的潛龍?”
  
  勸說自己出塞北的那個時候,那人是多麽地意氣風發、神采灼灼如利劍衝霄,讓人見之心情激蕩,可惜如今――
  
  侯離想起那人將近支離破碎的病體,深深歎了口氣。
  
    
  公子穆還朝,宮廷震驚。晉襄確認公子穆的身份後,不無遺憾地對外宣稱:“公子穆流落民間時容貌遭毀,醜而陋人,故朝上朝下皆覆麵具”。
  
  諸人唏噓感歎,卻無人再提出質疑。
  
  晉襄子嗣單薄,僅二子一女。公子穆既然歸來,自是要盡為子為臣的本分幫忙處理朝政。晉襄讓晉穆跟隨上大夫狐之鑒和丞相晏仲處理國事。公子少而聰慧,勤勉通達,不出時日便成了丞相和上大夫的得力幫手。朝臣讚譽有加,漸漸地,無人再在那張醜陋的鬼麵之前顯示出一丁點的嗤然和不屑,而是躬身敬仰,滿心歎服。
  
  這年初秋,中秋之前晉襄派使臣前往東齊和西夏,遞交國書。國書上寫邀兩國君王與各國諸公子於九月前去晉南邊境的城池帝丘狩獵。名曰狩獵,實際是為了商討與齊夏在邊境通商互市的事。齊莊公和夏宣公自是欣然而允,攜帶各自的公子齊聚帝丘行宮。
  
  三王議事,諸公子縱馬帝丘上下,行狩獵物。
  
  晉穆隨意捕了幾隻獵物,打發隨從帶下去後,眼見四周煙塵漫天,黃沙飛揚,滿蒼原皆是胡亂飛馳的駿馬,頓覺無趣之至。他正要駕馬遠離人群,忽見前方也有個悠然騎馬、神姿懶散得仿佛毫不在意打獵一事的紫衣少年。
  
  晉穆瞥眼看見那個少年,微微一愣。
  
  聶荊?!他怎會在此處?
  
  晉穆又喜又驚,忙馳馬靠過去。
  
  紫衣少年斜睨了鳳眸,滿目光華流轉魅惑。他對著晉穆揚眉一笑,懶洋洋地拿起掛在馬鞍處的弓弦,滿弓,利箭離弦,直朝晉穆射去。
  
  他看起來並未使勁的拉弓,那箭卻帶著卷風破雷之勢。晉穆險險避開那隻箭,衣袍卻被箭鏃勾破。
  
  晉穆揚鞭怒道:“你瘋了!是我!”
  
  紫衣少年認真看了他半響,笑嘻嘻道:“哦,原來是個人,我還當是什麽怪獸。”
  
  晉穆聞言倏地冷靜下來。他這才發覺眼前的紫衣少年雖然有著和聶荊同樣的麵龐,但聶荊臉上的純淨淡漠他卻沒有,他的臉上,笑意風流倜儻,神情無比地瀟灑得意,長眉飛揚時,仿佛世間萬物,於他眼底也比不過浮雲一朵、輕煙一抹。
  
  晉穆心底疑雲迭起,一個驚人的猜想忽在迷霧間漸漸露出輪廓。
  
  他對少年拱了拱手,問道:“你是——”
  
  少年沒等他說完,隨手拍拍馬背,柔聲呢喃:“馬兒快走。世上竟有這麽醜的人,我可真不想和他多呆一刻。馬兒,我們去找丫頭吧,我想她了啊……”
  
  他的坐騎仿佛能聽懂他的話一般,馬兒轉轉眼珠瞥了眼晉穆,不屑地收回眼光,驕傲地甩甩尾巴,突然四蹄踏空,飛一般躍離。
  
  晉穆氣得渾身發抖,耳畔卻隻聞那紫衣少年飛揚縱肆的笑聲朗朗傳來。
  
    
  晉穆這下更沒了狩獵的心情,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鬼麵,牙齒咬得發疼時才冷冷一笑。他勒了勒韁繩,縱馬朝無人的孤崖上騎去。
  
  他下馬坐在懸崖邊,拿下臉上的麵具,仰倒在草叢中,眸子半眯,望著秋日霽朗無雲的天空,心情慢慢安靜如悠雲自在。
  
  耳畔草叢間突然一陣聲響,他側眸望去,隻見一隻幼鹿兢兢停在懸崖邊,望著遠方襲來的煙塵滿目驚惶。晉穆心中一動,正待翻身躍起戴上鬼麵時,山崖另一側卻忽然有人騎馬上來。
  
  晉穆複又躺下,於草叢的細縫間去瞧來人。
  
  小小的青玉驄上坐著個銀色錦袍的男孩。男孩看上去不過十歲左右,容貌柔美異常。他望著那隻小鹿,清若漫天星光的眼眸澄澄明粲,仿佛在那麽一瞬,還流動著一絲柔柔溫和的水意。
  
  晉穆望著那雙眼睛,隻覺心中咯噔一跳,驟然無法呼吸。那種奇異的感覺他還未及細想,忽有一聲銳利的鳴嘯劃破虛空,伴隨著的,是那男孩突然驚駭的神情。男孩自馬上躍下撲來,緊緊抱著小鹿跳至一旁。豈知他剛停下,另一支箭卻又射來。男孩奮力推開小鹿,身子止不住後仰,腳下一虛,竟落入懸崖。
  
  “救命!”
  
  這聲呼喊聽得晉穆神思頓亂,眼前仿佛出現了自己當日墜入江水無助呼救的模樣。他想也未想,竟隨著男孩翻身躍下,伸臂摟住他的腰。胳膊間的身體柔若無骨,輕若柳絮,他用力抱住,生怕一個疏忽,懷裏的人便隨風消散。
  
  他跳落崖下的最後抬眼一望,看見了瘴霧遮掩下,那張屬於梁國前來晉為質子汶君的惶恐麵龐。
  
    
  “撲通”水濺,誰也想不到懸崖之下竟是這般深廣幽冷的寒潭。兩人自萬丈之上掉下來,一時沒有著落點,直沉水底。冰水浸透晉穆周身,感覺到懷裏的人猛然一瑟,他又收攏手臂,強行憋住呼吸,慢慢遊出水麵。
  
  “我……我不會水。”懷裏的人咳嗽著吐出一句話,雙手緊拽著晉穆的前襟,發髻散落,小臉蒼白。
  
  這聲音柔宛動聽,縱使慌亂中猶帶一絲明麗,分明是女孩獨有的細細輕輕的嗓音。
  
  方才落崖時形勢危急不曾聽出,此刻晉穆倒是怔了片刻,而後才記得輕聲安撫她:“別怕。有我。”
  
  他僅說了一句話,而這句話卻仿佛能讓懷裏的人一下子安定下來。晉穆漸感不到懷中那人的動靜,垂眸瞧時,卻見她已閉目暈了過去。
  
  他咬牙遊至岸邊,揮掌劈下樹枝為幹柴,想辦法生了火,將那女孩抱過來摟在懷中,揉搓她已冰涼得幾乎凍僵的身子。眼見她還是沒有反應,他著急中恍恍惚惚地想起一個辦法,沒有多想,便低頭對著女孩的嘴度過氣去。
  
  許久,當女孩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水時,他緩緩鬆了口氣。
  
  “謝謝……”她閉著眼,迷迷糊糊地開口。
  
  晉穆望著她一翕一合的嘴唇,櫻花般柔美的顏色迷亂了他的眼。
  
  他怔怔地將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揉了揉。想著方才自己貼近的那處柔軟美好,晉穆的麵龐在火光的照耀上紅若彤雲。
  
  他垂眸,望著懷裏那個玉般精致的人,心跳一時失控,雙臂不自覺地收緊。
  
    
  不知覺中天色已暗。崖底被群山圍攏,黑得更快。晉穆仰頭望著頭頂上方的萬丈絕壁,不禁皺眉。懷裏的人兩手抱著自己的身子,緊緊不放鬆,好似一個不留神他便要逃走的提防。晉穆苦笑,暗自琢磨著尋救之法。
  
  他摸索全身上下,觸及腰間時,手指徘徊在英蒙子送給他的那支寒玉笛上。
  
  他摘下玉笛,靠近唇邊慢慢吹起。樂聲飛揚在崖間,他運起內力將那聲音送遠。如此吹了許久,直到他漸無耐心時,方聞崖上有人用簫聲相和。
  
  晉穆一喜,忙又加快節奏,暗示情況的緊急。
  
  那簫聲悠然相應,平淡從容。
  
  晉穆心中安定下來,緩緩放下玉笛。
  
  月沉星移,山風寒冽。懷裏的人身體本冰冷一片,此刻卻漸漸發熱,滾燙如燒。
  
  晉穆伸手撫了撫她的額角,掌心所處火般灼人,心知她已發燒。他暗罵自己一句,想脫下外袍包住她的身子,她的雙手卻死死環住他的腰不放。晉穆望著紅光漸弱的火堆,心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抱起女孩,沿著絕壁行走,試圖尋找到離開的路。
  
  崖底漆黑一片,地上坑凹不平,不說尋出路,便是抱著一個人行走也猶為費勁。晉穆正走的心焦時,遠處卻依稀飄來幾束篝火。
  
  晉穆大喜,趕緊朝那火光提氣掠去。
  
  來人是兩個少年,一人紫衣,一人白袍。紫衣少年並不陌生,正是白日出言諷刺晉穆的那位。而那個白袍少年容顏俊雅,相隨紫衣少年身旁,淡若清風。
  
  “夷光!”紫衣少年飛身撲來,望著晉穆懷裏的女孩,鳳眸流光似新月。他轉身將火把插在石縫間,回頭望著晉穆,薄唇微抿,眉宇不豫,卻仍是微微一笑:“放開她。”
  
  晉穆低頭看著圍在自己身上那雙嬌柔細小的胳膊,笑道:“不是我不放手,是她不放手。”
  
  紫衣少年愣了一瞬,轉而卻又微笑道:“她不放手,會麽?”不待晉穆再開口,他俯身抱住那個被他喚作夷光的女孩,柔聲哄道:“乖,丫頭,我來了。”
  
  “二哥……”夷光微微啟唇,無意識地低喚。
  
  紫衣少年俊美的容顏更顯溫柔,嘴裏輕聲答應著:“嗯,我在。丫頭放手,讓我抱你。”
  
  晉穆隻覺腰上倏地一鬆,懷裏的女孩就這般輕易地被那紫衣少年抱了過去。懷裏陡然空寥,而那種感覺似乎能直戳心底。晉穆皺了眉,眼見紫衣少年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再想起日間他對自己嘲諷輕蔑的模樣,不由更是火大。
  
  “喂,這麵具是你的吧?”紫衣少年並沒有給機會讓他發怒,回頭將一張鬼麵扔給晉穆,笑容意味深長,“我們在崖上發現了有人落崖的痕跡。另外,還找到這張麵具。”他的目光落在晉穆肩頭,衣袍被箭鏃劃破的痕跡清晰入眼。
  
  晉穆冷冷一笑,心中明了:“方才是你們吹簫應和的?”
  
  白袍少年輕聲道:“不是我們,是我的幼弟,伏君。他本和我們一起尋找夷光,無奈他眼睛不好,不能下崖來尋。夏國公子意和他在崖上等我們。”
  
  伏君?晉穆恍惚,腦子裏記起英蒙子來信中提及的師弟,微微出神。他想了片刻,移開目光看向白衣少年,猜測道:“你是湑君?”
  
  “是。”
  
  晉穆看了看手中麵具,忽然笑起:“你知道我們為何會落崖麽?”
  
  湑君一愣,道:“不知。”
  
  晉穆淡淡然道:“你大哥拿箭射夷光,我為了救她,兩人方才一同墜入這萬丈深淵的。”
  
  紫衣少年聽聞他們的對話早已停下腳下步伐,此刻更是重重一哼,漂亮的鳳眸沉浮在忽暗忽明的光火間,戾氣濃盛。
  
  湑君麵色慘白,喃喃道:“無顏,我……”
  
  “不幹你的事!”無顏冷冰冰道,他臂彎裏的女孩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怒氣,顫顫抖了抖。晉穆見狀忙褪下外袍走去披在夷光的身上,低聲道:“她發燒了。”
  
  無顏眉毛一擰,旋即提氣躍出,紫影鬼魅般飄行山崖間。
  
  晉穆看到他離去的身法,又是一驚。這分明和聶荊的輕功如出一撤,他來不及多想,隻戴上鬼麵,匆匆吩咐湑君道:“我不會為難你大哥。但你得答應不與任何人說見過我真容的事。”
  
  湑君茫然,點點頭應下。
  
  晉穆劈手拿起石縫間的火把,飛速趕去無顏身旁,為他明路。
  
  他並沒有囑咐無顏相同的話,那是因為他知道以這個紫衣公子早猜到他是誰的精明,根本無須自己多此一舉的提醒。
  
  至於他懷裏的那個人――
  
  晉穆淡淡一笑,唇角現出溫柔的弧度,眼睫微垂時雙瞳明亮,耀出玉石般璀璨的光彩。
   
  
    
一闕(下)花影落重門 
  
  
  
  帝丘狩獵後的寒冬,丞相晏仲忽然一病不起。朝堂不可一日無相,晉襄與群臣商議,諸人薦年僅十五的晉穆領相。晉襄考慮再三,決定讓晉穆代職丞相一年,考其能力,磨其鋒銳。一年中,晉穆文政令達,武平四夷。
  
  一年後的深秋,晏仲病逝後,晉穆拜相。晉襄的身體愈發虛弱,避朝休養,將軍政諸事皆交到不滿十七的晉穆手中。晉穆年雖少,卻穩重多智,更兼勤政愛民,謀亂世而定國內,舉國皆向。
  
  襄公十七年的暮春,齊國儲君無蘇迎娶夏國公主文姒。齊夏素與晉國交好,自當要派使臣前去祝賀。晉穆本要隨意找一名大臣前去東齊金城,豈知此事傳入宮中後,已然一年未問朝事的晉襄將晉穆叫至麵前,命他親自前去金城觀禮。
  
  晉穆心下不解,欲推脫:“晉國朝事繁忙,漠北匈奴蠢蠢欲動。這次文姒姐姐的婚事派一大臣去金城即可,兒臣還是留朝辦事的好。”
  
  晉襄躺在榻上,微微一歎。他不再多勸,隻問道:“知道二十年前,天下五國的形勢麽?”
  
  “東齊富庶,楚國兵盛,最強。”
  
  “如今呢?”
  
  “二十年前齊楚傾兵大戰,齊慘敗而楚慘勝,從此兩國皆弱,晉獨強天下。”
  
  晉襄的唇邊緩緩浮現出陰冷卻又得意的笑容。
  
  他坐直身,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悠然道:“亂世之下,若要大出天下,怎可不入虎穴?怎可不知對手?二十年前,若非我前去金城一探,若非齊國的富庶驚詫人心,若非――”他略一停頓,接著又冷聲道,“若非知道了那些人所謂的愚蠢至極的兄弟情義,若非我耗盡心思讓他們同樣接納我……那場齊楚大戰怎會來得這般容易?”
  
  晉穆恍惚明白了什麽,忍不住皺了皺眉,心中複雜。
  
  晉襄長長歎了口氣,又躺回榻上,揮手道:“下去吧。記住,知己知彼,方能有立足之地。此番金城之行,你非去不可。再說,”他語音微微下沉,似呢喃出聲,“別忘了你母親是東齊人,難道你不想去看看你母親長大的地方?”
  
  晉穆心跳一滯,這是晉襄第一次在他麵前提及自己的母親。他抬眸想看清晉襄臉上的表情時,卻見那人已閉上眼睛,躺在榻上似已睡去。
  
  晉穆唇邊微揚,笑意苦澀。
  
    
  晉朝上下皆知公子穆有摯友兼謀臣晨郡,東齊儲君的婚事公子穆定晨郡為使臣,上大夫狐之鑒之子狐之忌為陪同,前往金城觀禮。與之同時,公子穆奉晉襄詔予去邊城巡查軍務。
  
  初夏的金城,泗水瀲光,垂柳扶風,拓山古道上一派明媚風光。
  
  菘山榆莢青青,熟桃締結滿枝。
  
  山頂上,狐之忌嘴裏咬著桃子,穿梭桃林間,摘下一個最大的拋給晉穆。
  
  晉穆看著在桃林間上竄下跳的狐之忌,忍不住搖頭:“你是猴子轉世不成?”
  
  狐之忌捧了滿懷的桃子躍過來,笑道:“公子穩重自是不覺得,方才上山的路如此長,走得我好不憋悶。現在趁機會多拿幾個桃子,下山時好解解悶。”
  
  晉穆一笑不言,隻低頭望著臨近金城宮廷那側山腰的茂密樹林。
  
  “公子看什麽?”狐之忌湊近,亦垂下腦袋。
  
  茂密的樹林上方有絲絲銀線編成的大網,在陽光下湛出熠熠鋒芒。層層碧葉下,可見隱約的刀劍鋒銳,和明甲凱衣的晃動。樹林之下,是一條流往泗水的急流。
  
  狐之忌吃著桃子,含含糊糊道:“原先我還以為齊國的宮廷北麵靠菘山的地方護衛最薄弱,現在一看才知大錯了……這底下有重兵埋伏,且水急山險,兼之詭道奇門,怕是守備最強的地方。”
  
  晉穆思了片刻,沉吟道:“如今五國罷兵,如此升平之世,他們還這般看重,怕必不是那麽簡單。”
  
  狐之忌道:“公子的意思是?”
  
  晉穆微微一笑:“我想秘密該在這山中。”
  
  “可要屬下命人察探一番?”
  
  “不必了,”晉穆搖頭,歎道,“察不出的。”
  
  狐之忌扔了桃核,不再言語。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笛聲,音韻清越,悠然婉轉下,透出一股無比脫俗飄逸的雅致。
  
  狐之忌的父親是晉朝有名的大儒,他從小文武雙修,也自是精通音律。他聽著山下的笛聲,癡了一會,才記得讚道:“如此仙音,人生哪得幾回聞。”
  
  晉穆凝目瞧去笛聲飄來的方向,看清山腳宮廷的楓樹林裏那個修長的白衣身影後,不由得一笑:“仙音?我看是仙笛才對。”
  
  “嗯?”狐之忌一愣。
  
  晉穆淡淡道:“吹笛者執笛宋玉。王樂天下,自然是無人可比。”
  
  狐之忌恍然大悟,窮極目力看了一會後,言道:“莫非他就是那個執有宋玉笛的梁國公子湑君?”
  
  晉穆唇角一揚,正要再說時,卻神色一怔。先前唯有湑君一人的楓樹林裏此刻又多出一纖柔的明采衣影,少女的麵龐映著媚陽,明淨如月般皎潔的笑容竟灼得晉穆眼睛一痛。那嬌俏可愛的雙髻,那靈動嬌柔的笑容,讓他的心弦猛地一顫。
  
  腦海裏刹那浮現出三年前帝丘那個女孩的樣子。幾乎毫無懷疑地,他立刻確定了她的身份。
  
  夷光,夷光。
  
  美夷如華光。是她吧?
  
  少女倚在湑君的身側,湑君微笑著低頭在她耳畔說了幾句什麽,又再度吹起笛來。
  
  笛聲再起時,明亮的采衣翩飛楓林間,舞姿嫵媚無雙。
  
  狐之忌喃喃道:“仙樂,仙笛……仙女?”
  
  “嗯,仙女。”晉穆神遊在外,心不在焉地接口。
  
    
  無蘇和文姒的婚禮上,晉穆再度見到了夷光。她的坐席在他對麵,身邊坐著一個紫衣俊美的年輕公子。
  
  晉穆一望那紫衣公子魅惑到妖嬈的麵容,不想也知是誰。隻是無顏對待夷光的神色,卻不再是如三年前那般寵極愛極,憐惜之色隱藏在那深不可測的眉眼間,或見沉淪。
  
  晉穆微微一笑,心道:他這樣的人也有顧忌,不賴。
  
  縱使在這幾年中據他的探詢和對英蒙子的誘惑相告,他早知道匡束無顏的那些顧忌其實根本不該存在,雖如此,他卻非常樂成見這位風流天下的公子瀟灑不再的模樣。
  
  一年前齊國出兵東夷,三戰敗敵,取東蠻,降龍燼,得驍軍十五萬,據說正是這位年僅十七的無顏公子首次領兵,一戰威天下並得第一公子的大名,晉穆自然不是不知。
  
  晉穆知道,自己選擇的那條路,早決定了他和此人遲早是相對的敵人。
  
  他移目看向夷光,卻見她正低著頭給無顏斟酒,裝作無比歡快的麵容上分明還有一絲憂鬱沒有散去。
  
  晉穆心神一動,放下酒杯,暗自沉吟。
  
    
  無顏愣愣望著金鑾下滿麵喜色的無蘇和文姒,那樣的幸福和美滿讓他沒來由地心狠狠一抽,他下意識地垂手拿酒杯,手指卻按上了一人柔軟冰涼的指尖。
  
  他側首,卻見夷光抬頭看著他,眼中有些慌張:“二哥。”
  
  無顏緊緊抿住唇,一把握住了夷光的手。
  
  這些日子他故意冷淡她,不理她,疏遠她,竟讓她對他的一次碰觸就慌亂如此了麽?想到這裏,心裏似乎不止抽痛,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恨怒火,讓他心情激蕩難定。
  
  夷光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臉色,見他鳳眸間寒凜異常,忙低聲問:“二哥,你怎麽了?可是不舒服?”
  
  一聲痛苦的低歎自無顏喉間發出,他指間死死一用力,又驀地鬆開,舉杯將酒飲盡,起身先退了席。
  
  夷光望著他離去的身影,雙眸間浮出一層若有若無的悲哀。
  
  晉穆瞧著,眉毛一皺。
  
  她都知道。
  
  “都”的含義有多廣,他目前還沒心思去查明,他隻知道,他並不喜歡夷光這般難受的神情。他救下的那個女孩,就該如那日午後在楓林裏見到的那般快活無憂。
  
  他低聲囑咐了狐之忌幾句,亦悄悄退出了殿間。
  
    
  太掖池水聲流泄,清淡的荷香縈繞在銀色的月光下。晉穆點足踏過滿湖碧葉,停在池中大石上,那個紫衣公子的身邊。
  
  “金城四周可看清了?”無顏不回頭,冷冰冰地開口。
  
  晉穆笑道:“自然是遊覽了一番,不愧天下最富庶的都城。”
  
  無顏哼了哼。
  
  晉穆將手裏攜帶出來的酒壺遞給無顏,道:“酒雖不能解愁,但酒能醉人。”
  
  無顏毫不客氣地拿過酒杯,仰頭長飲。
  
  晉穆看了他半響,忽道:“那件事你沒說出去。”
  
  無顏停下飲酒,閉著眼睛道:“你救了她的命,此恩必還。”
  
  晉穆撩袍坐下來,好笑道:“我救了她,不是救你。”
  
  “有她,才有我。”
  
  晉穆不料他在自己麵前竟這般坦率,愣了片刻,方硬邦邦道:“你的丫頭似乎今日並不再是你的。”
  
  無顏一笑,轉過頭看著晉穆時,鳳眸流淌著妖魅的暗色:“不必你擔心。她是我的丫頭,遲早是,一定是,一生一世都是。”
  
  晉穆翻眼,淡淡道:“我看到她和湑君在一塊。”
  
  “哦,她以為那是她的救命恩人,自然親密些,有什麽奇怪的。”
  
  “什麽?”晉穆一怔之後反應過來,不禁怒道,“難怪你不說!”
  
  “自然,”無顏似笑非笑,“等我能夠時,從湑君身邊帶她回來總比從你身邊帶她回來容易多了。再說,你稀奇以救命之恩求得她的心意?那未免太無趣了。”
  
  言罷,他看著月色下臉龐鐵青的晉穆,朗聲笑道:“而我和你,還可以在其他的地方較量,比如戰場,比如――”他舉眸望著夜空,輕聲說著:“比如這天下。她要看的天下。”
  
  她要看的天下?晉穆聞言眉宇一動,眸光沉了沉。
  
  沉默半日,晉穆若有所思道:“兩年後,她就及笄了。”
  
  “可以嫁人了。”無顏喝著酒,看似無意識地接口。
  
  “我會來求親。”
  
  “她不會嫁你,及笄時,她誰也不會嫁。”
  
  晉穆不自覺地擰眉,正待出言諷刺時,無顏卻低聲道:“她也不能嫁湑君。她誰也不嫁,她隻是我的丫頭。”
  
  晉穆看著月光下那個自飲自言的風流公子,好笑不屑的同時,心底突然有點可憐他。
  
  可憐他和她的兄妹身份,如何讓他幾近癡狂的心意堂堂明之?
  
  而晉穆同情別人的時候,卻不知兩年後夷光及笄之時,他卻被困匈奴狼兵的合重包圍下,根本無心東顧。長達一月的合縱包圍,差點在那一戰丟了性命的他好不容易蕩滌狼兵,將匈奴人逼退沙漠之後,再想起心裏那個美麗的少女時,“齊大非偶”的流言已然傳遍天下。
  
  等他匆忙趕回金城,夷光已經被無顏帶去了戰場。
  
  他這才知道,那夜月下,原來最該被同情的人卻是自己。
  
  人生的失去與得到,誰也不能預見,而又偏偏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它行往的方向。
  
  隻是他晉穆,卻從不信天斷命運。
  
(晉穆番外?絕壁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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