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來源: nancy_yj 2009-07-24 23:33:44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403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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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公殯天
  
  一室無聲。
  
  先前一堆人聚在這裏嚷嚷紛亂的喧囂陡然消逝,空氣裏彌漫著安詳靜謐的暖流,一點一滴縈轉心頭時,突然讓人有種極不真實的錯覺。無顏斜身靠在書案後綿軟的長塌中,低眸看著手中的奏折時,唇角微勾,鳳眼斜睨,慵懶悠然的模樣比之前那會更甚了。
  
  我坐在他身旁,也不說話,隻支手托腮,靜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他似早習慣了這般注視的眼神,神情淡淡的,臉不紅心不跳,安然若素。每一次扔了手中奏報換下一卷時,還抬眸對著我微微一笑。
  
  一卷帛書扔開。
  
  又一卷拿起。
  
  再次扔開。這一次目光抬起時他凝了眸看我,臉上笑意不知不覺中慢慢加深。
  
  “很好看?”聲音低沉輕軟,似暗夜疏疏吹來的風。
  
  我搖頭,撇過眼珠,嗤然:“好看什麽?難看!”看了十八年早看夠了,隻不過這會念在你剛醒,瞧瞧有什麽變化而已。
  
  “難看?難看還看?”他瞪眼,目中閃出幾分怒意,嘴角笑意卻絲毫不減。
  
  我抿了唇,偷偷笑著,卻不說話。
  
  突然一隻手勾過來,把我拽到了他的懷中,摟緊。
  
  “辛苦這麽多日,累不累?”他低眸看我,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明亮的燭火輕輕跳躍其間,點燃了一道又一道盈然的光彩。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臉貼向他的胸膛,誠實點頭:“很累。”
  
  他沉默了片刻,撫摸著我長發的手指突地一揚,拿起書案旁的那張麵具,細細端詳半響:“這段日子他一直陪在你身邊?”
  
  感受到他語中微微冷下去的音節,我仰了頭,手指輕輕地將他寬敞散開的衣襟拉好,低聲:“是啊。他一直在這裏。而且……而且那日還是他救的我……怎麽辦?”
  
  他不作聲,玉般的膚色驟然一寒,眼神看向我時,慢慢變得僵硬。
  
  許久,他隨手將麵具甩開,指尖低垂觸及我的麵頰時,不再溫暖,而是帶著絲絲冰沁的涼。“什麽怎麽辦?莫非你還要以身相許報答他?”他揚眉笑,容顏和煦,墨黑沉沉的眼瞳卻愈見深邃無底,偶爾,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淩厲鋒芒。
  
  本以為厚實無縫的牆壁無端端出現了裂痕,縷縷冷風鑽透進來,一點點吹涼了我心中的溫度。我輕挑了眉,收回攏在他衣襟上的手指,笑了笑,自嘲:“原來你就是這麽想我。”
  
  無顏輕輕一哼,倏而垂眸,笑得高深:“那你倒說說,你怎麽想?”
  
  我低了眉,神色一暗,被他堵得說不出話。
  
  “我若知道的話,那還用問你?”懊惱,心頭也忽地泛起一絲委屈,一絲恨意,我爬起身,離開他的懷抱坐直。
  
  那手臂先是任我離開,後又一下將我拉回去。
  
  “我有辦法。”他輕笑斂眸,看似漫不經心若無其事的神情,隻是我的耳邊卻清晰傳來了某人咬牙的聲音。
  
  “真的?”我欣喜看他,揚手攬住他的脖子,笑道,“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他伸手將我的腦袋按回他的懷裏,悠悠然道:“你別管。總之我有辦法,本公子是決不會不會欠他晉穆的。”
  
  我掙紮一下,最終抵不過他手上的力道,於是隻能乖乖地伏在他懷中,心中依然放不下:“可是晉國還欲出兵幫我們圍困邯鄲。”
  
  無顏冷笑,不以為然:“又不是安了什麽好心。就算有那麽一點點,乘亂擴張領土才是他要的目的,說不定,”他停頓一下,語氣驀地下沉,透出些許古怪,“他還欲借機滅了楚國這個位在晉國南戶門庭的心腹大患。”
  
  “就算是這樣,他也是幫齊國暫時解了圍。”
  
  無顏又笑,輕飄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嗤然的不屑和張揚的驕傲:“哪裏解圍了?晉軍不還在路上麽?再說就算沒有他的那些個所謂的援軍,我也能退敵。何須多此一舉?”
  
  說得容易!我聞言沉默,半天才擠出一句:“他是好人。”
  
  無顏哼,漠然:“本公子不否認,他隻對你好。”
  
  我抬頭瞪他,無語。
  
  “不早了,睡吧。我看奏折。”他微笑淺淺,再次將我的腦袋按回他的胸前。
  
  雙手下意識地圈住了他的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賴著那處溫暖,閉上眼,囑咐:“我睡了。不許吵我醒來。”
  
  “再說。”敷衍。言罷手臂離開,後又圍上來,耳畔隨即響起了絲帛倏然滑開的細微摩擦聲。
  
  “嗯?五萬水師變做了步兵?”他自言自語地嘀咕,沉吟一陣後,慢慢笑開,依稀帶著一抹恨意,定聲下結論,“又是那家夥幹的好事!”
  
  我暗笑,掀開他的衣襟,把頭藏了進去。
  
  琥珀香氣撲鼻而來,還有那隔著輕軟衣料傳來的咚然心跳聲,沒過多久便將我帶入了一個迷恍的天地。
  
  這一次睡得極其安心,伴著久違的、毫無牽掛的輕鬆,一覺到天明。


睜眼時,滿室依然燭火燃燃,琉璃燈罩明懸溢彩,隻是抱著我的那雙胳膊已不在,我孤身躺在長塌上,身上蓋著無顏的緋色長衣。
  
  無顏呢?我轉著眼眸四顧尋覓他的身影,眼光掠過牆壁窗扇時,這才瞧見那已被朝霞染得通紅的窗紗。
  
  天色已亮。可他還俯首在書案旁,背對著我,右邊的肩膀微顫,似是手下正飛速寫著什麽。一身單薄的白綢裏衣,雖然室裏不冷,但他身體才複愈,這般撐法,必定又要熬壞了不可。
  
  果然,我心念剛落,一聲刻意壓低的咳嗽便傳了過來。
  
  我趕緊起身把衣服給他披上,心疼道:“一夜沒睡嗎?”
  
  他回眸匆匆瞥我一眼,倏而視線又落至案上的奏折,手下的墨跡揮灑毫不停滯,口中言笑無忌:“之前睡了一個多月,此刻再閉眼也睡不著了。”
  
  我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時,鼻間卻突然吸入了一股辛苦微澀的味道。目光一閃,我挑眸望去,瞅見那碗被遺棄一旁的濃黑藥汁。
  
  “又沒喝藥?”
  
  無顏勾唇,放下手中的毛筆,略一晃動那卷絲帛讓墨跡吹幹後,這才回頭看著我,緩緩笑道:“正等你喂。”
  
  “你醒了還要人喂?”先一開始是驚訝,轉念一想醒悟了他所言是何後,我不禁掀了眉,臉上一燒,惱火,“自己喝!”
  
  “真的不喂?”
  
  “不!”
  
  “那我不喝。”
  
  他說得幹脆利落,凝眸笑看著我時,一副所恃無恐的模樣。
  
  我彎唇笑,柔聲問他:“你不喝藥?”
  
  “不喝。”死不悔改。
  
  “好,”我點頭,也不再和他無謂糾纏,揚手將一粒藥丸塞入他口中,捏指抬了他的下巴,讓他咽下去,“不喝藥汁,吃粒藥丸也差不多了。”
  
  某人瞪眼,臉色慢慢變青。
  
  “味道還不錯吧?”我嘻嘻笑,在身後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轉過身,手臂繞上我的腰,俯臉瞧我時,冰涼的指尖在我唇邊緩緩揉撫。忽地他眸間有光芒一掠而過,俊臉上頓時笑意深深:“這藥的味道……嗯,你要不要試試?”
  
  “不……”
  
  頭剛搖到一側馬上又被他扳回,不待我繼續反抗,他的唇已經印上來……
  
  藥一絲絲融入口中,苦中微含辛辣的味道迫得我緊緊蹙了眉,胸中的空氣一時仿佛被抽空,他吻得肆虐深入,直壓得我將近窒息。腦中暈眩,手指沿著他的肩膀勾到他的脖子,我仰首,下意識地咬住唇邊的柔軟,舌尖輕輕滑過他的唇角,然後吮吸,狠狠地。
  
  “不容易,會舉一反三了啊。”他輕笑,頭一抬微微離開了我的麵龐,眸色幽深迷亂,臉上神情卻得意得很,仿佛是位師父正滿意地看著一個天才甚高的弟子。
  
  我無力反駁,大口喘著氣時,臉上的溫度更甚酒醉後的灼熱燒燎。
  
  “味道是不是不錯?”手指輕輕擦過我鬢角的發,他挑釁地問。
  
  我眨了眨眼,不說話。
  
  “看來是不錯。再接再厲如何?”鳳眸一挑,唇角輕揚,他笑得恣意,優雅十足,邪惡十足。
  
  “別,別了。”我慌得伸手欲推他,他卻一把握住了我亂動的手指,唇重重壓下來。
  
  “閉眼!”
  
  我瞪他,欲啟唇分辯時,那熾熱的舌尖卻趁機毫不遲疑地滑入我的口中……
  
  正在此時,房門突地被人敲響,有內侍在外間高聲稟報:“公子。兩儀宮秦總管奉命來傳,說王上要見公子。”
  
  兩人同時僵。
  
  唇齒相離時,彼此都聽到了自對方胸膛傳來的劇烈心跳聲。
  
  “快去吧。”我低頭推開他,也不知是羞的,還是驚的,心緒一時起伏不定,忽然間似乎連抬眸看他的勇氣也沒了。
  
  他勾指捏住我的下巴,唇邊輕輕磨蹭我的額角:“我去去就回。待會若白朗來,你幫我把適才寫好的那份折子給他。”
  
  “好。”我起身下榻,眸光瞥見他衣領散開、長袍依舊披在身上的放蕩模樣,便忙上前幫他把衣服穿好,順手理了理他垂落在肩、略微有些淩亂的長發。
  
  “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麽?”他按住我的手,眸光微動,麵色露疑。
  
  抽回手,側過身,我垂眸淺笑:“有什麽擔心的?你回來了又醒了,我便再沒什麽可操心的事了。”
  
  他盯著我瞧了片刻,輕聲道:“等我回來。”
  
  我聞言忙對著他點點頭,展顏歡笑。雖說心中仍自有些忐忑,有些近乎不祥的預感,和一股難言卻不能消除的惆悵。
  
  “快去呀!”推開他又要上前的身子。
  
  這一次他不再遲疑,轉過身,快步離開。
  
  我望著那砰然打開又砰然合上的門扇,微微晃動的震蕩中,也似乎看到了我和他浮動不定的未來。
  
  王叔既然對我說了“不行”,那對他,也同樣是要說“不”的吧?
  
  那他呢?他會怎樣?
  
  我黯然一笑,頓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回身坐到書案後,打開那些還未拆開的卷帛,一一細覽。
  
  仿佛對著這刀光劍影、詭譎多變的沙場,我的心才能徹底安靜平穩下來。
  
  這是個怪圈。名字叫逃避。

積餘的卷帛並不多,無顏看了一夜,有關重要軍情的奏折基本已看完批好,我能做的,不過是在看似忙碌翻閱了一陣奏報後、雙眸又呆呆地盯著絲絹上的字跡出神了。
  
  無顏一去兩個時辰。未回。
  
  太陽早已升起,燭火依然明亮,玉鼎暖爐的熱度絲絲不絕繚繞滿室,雖是如此,偏偏我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地寒。寒氣入骨,是種難以抵禦的凜冽。
  
   時間愈長,手腳愈冰涼。先前不祥的預感在心底漸漸洶湧擴張,無助和疼痛的感覺無端自四麵八方襲入大腦,緩緩轉變成連我自己也無法控製的悲傷。仿佛,身邊 有個至親至近的人正離自己遠去,遠去,音容沉浮縹緲,直至消失不見,一時恍惚是夢,一時又恍惚是心神皆可受刺激的大慟。
  
  我猛地吸了口氣,不耐煩地起身,吹滅了所有蠟燭,把帷帳勾起,打開了窗扇,讓清新冰涼的風一縷縷吹入室內,撩飛起一波接一波翻滾不息的寒氣。當周身凍僵的時候,就不再知道什麽是冷、什麽是涼,而心中的憋悶突地也似冰封,不曾散,卻也不再亂竄。
  
  少而房門作響,白朗的聲音在門外定然傳來:“豫侯,末將有事請見。”
  
  “進來。”
  
  “豫……”有人踏步進來,喊了一個字後,餘音吞下肚中。他反手關了房門,走了幾步靠近我身旁,低聲道:“原來是公主。”
  
  “你要的東西在書案上。那卷深藍錦紋的卷帛便是。”聲音像是自冰縫裏擠出的,有溫度,是徹骨的寒。
  
  白朗遲疑一下,並沒有轉身去拿那卷帛書,而是輕聲奏道:“鍾城那邊有變。”
  
  我動了動眼珠,瞥向他:“何變?”
  
  “梁軍的水師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達鍾城與楚軍會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師遠征?找死吧!”
  
  “那我們要不要……”白朗試探問我,眸光閃了閃,有些躊躇,“把剛剛改作步兵的水師再改回來,若梁國水軍真的到了泗水江邊,到時再防怕就來不及了。”
  
  “不必……”正揮手要否決時,我忽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和無顏已醒的事實,話剛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軍不可有二帥,將心歸攏,講究無上的威勢和統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後,我垂眸,緩緩開口:“這件事,還是等公子回來再作打算。”
  
  “是。”白朗應聲,腳步一移,轉身去拿那卷帛書了。
  
  ?
  
  俄而窗外驟有笙管鍾鼓齊奏,聲聲重重,長鳴寥遠,九曲,九歇,九響,九宵肅穆,碧天落哀。
  
  眼皮驀地發突直跳,臉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顏色,心中的冰塊逢此鍾鼓聲而碎裂,尖冰利鋒,在身體中劃開了一道又一道傷口,血流淌淌,一時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後“啪”一聲輕響,細微的聲音,此刻聽入我耳中時卻驚得我差點跳起來。我回頭,隻見白朗麵色蒼白發青,目光呆直茫然,臉上神情驚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張口低呼,一向似鋼鐵堅毅的沙場大將此時眸中含淚,雙膝一彎,對著兩儀宮的方向便跪了下來。
  
  我望著他,愣然,再愣然,刹那清醒時,忽覺胸口被什麽死死勒緊,呼吸頓時不順暢。
  
  九重笙管哀奏畢,青銅相擊的悠揚晃蕩聲響徹整座宮廷。
  
  這是召諸侯大臣、後妃命婦前去先王欞前哀悼的樂聲。“王叔……”我呢喃,突地渾身一震,揚手自帷帳上撕下一片綾紗蒙住臉龐,抬了腳步,不顧一切地便朝房門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擋在我麵前,目中眼神雖慌亂著急,口氣卻依然鎮定如初,“無論如何,公主萬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暴露自己的麵容和身份。”
  
  “讓開。”我冷喝。
  
  白朗單膝跪地,情急道:“請公主三思。先王剛逝,難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麵容頓時沉下,我狠狠盯著他,厲聲:“你是讓還是不讓?”
  
  白朗低頭,揖手請求:“公主請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讓公主能前去兩儀宮陪伴先王卻不讓別人發現。”
  
  我皺了皺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馬上回來。”他起身,飛快地走出書房。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時呆了又呆,身子顫了又顫,一個撐不住,終是軟軟傾身,癱坐在地。痛到深處,驚到深處,隻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經和感受。這一刻,縱使我想哭,眼中卻也流不出淚來。
  
  東方莫既然已經從夏國回來,王叔為何還會驀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臉頰,無淚,冰涼。

白朗找來一套禁軍侍衛的黑甲戰衣,等我換上後,帶著我一路直奔兩儀宮。

宮人行動迅速,自鼓聲響起到現在,未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原本宮簷懸梁上垂掛著的、那些追悼無蘇的素青絲帛皆被換下,替之了雪白的綢絹和墨色的綾緞圈繞起整座宮廷。
  
  黑白相間的醒目,讓天地暗色。
  
  烏雲一片片籠罩頭頂,遮去了熠然的驕芒,擋住了澄澈天宇,北風一陣陣刮割宮牆,每掠過一處,留一聲淒切的嗚咽。
  
  飛鳥藏盡。
  
  落梅紛揚。
  
  宮人麵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聲震天撼地,無論是在宮牆內,還是宮牆外。
  
  先王靈柩停放兩儀宮,我到時,宮外千人同跪,素衣滾滾如雪壓。
  
  白朗以看守先王靈柩貼身侍衛的名義將我送入兩儀宮裏。正殿百燈高懸,所有的燈罩皆換成了純白的紗料,紅綢地衣被除去,眾妃嬪、大臣跪在冰涼的玉磚上,掩袖遮麵,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隻是不知道真心難過傷感的,究竟能有幾個?
  
  白朗拖著木然得似已毫無知覺的我到殿角,低聲道:“雖大哀,但城池守衛不能放鬆。臣下恐楚梁賊人見我國追悼先王、無心應戰時突襲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著。公主你……”
  
  我點頭,麻木得冷靜:“你去吧。我知道該怎麽做。”
  
  白朗歎氣,依依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王叔的靈柩,澀聲:“臣下無道,本該在此陪伴先王遺魂,但因國危戰緊,不得不前去城牆駐守。望先王恕罪。”言罷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後,方決然離去。
  
  我深深吸了口氣,倚身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努力讓自己站直。
  
  王叔,你臨死也不見你口中念叨著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殘忍,又何其放心?
  
   燈火譎然搖曳,縱使日間,也映得滿殿光線飄忽,遠遠望過去,那個身著黑緞瑞枝龍袍、安詳躺在紫楠棺木裏的人麵容間忽而光華流轉,忽而陰影側側重重,忽而 又溫華淡定似暖玉,一瞬一個樣,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動盎然的臉龐似畫般一幅接一幅錯開,清晰闖入我眼簾的同時,更深深照亮了我腦中綿絕不斷的記憶。
  
  這個性情溫和得其實根本不適合做一個孤寡霸氣王者的男子,十八年來,他用他的寵愛和珍惜將我捧在掌心裏嗬護長大,他給我的所有,遠不似一個叔叔,甚至也不似一個父親,有的時候他的慈愛和細心,倒像極了一個母親才有的溫暖。
  
  我生而不幸,因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為身邊有爰姑,還有王叔。
  
  眼前撒手離去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養我育我十八年的,父親。
  
  我咬了唇,眸間幹澀滾燙仿若有火在燒。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體內散開,再散開,鑽入血液,滲透肌膚,緩緩圍住了我整個人,將悲傷層層罩下,喚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緒。淚水慢慢逼上眼眸,濕潤了那片幹澀,一點點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時,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情迸發欲至崩潰時,身旁有人湊了過來。
  
  “女娃。”他歎息,語中不忍,帶著輕微的哽咽。
  
  明白過來是誰後,我惱得一掌揮過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為何不救他?”
  
  東方莫悶哼了一聲,隨即苦笑。淚光閃閃中,我模糊地看見他滿臉的無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時他的痛和他的悲,並不見得比我要少。
  
  或許更多。因為他號稱神醫,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友這般逝去而無能為力。
  
  “師父……”我低喊,有愧,隻是比起心中的難受和傷心來,那也許就算不得什麽了。
  
  東方莫歎了口氣,伸手將我抱入懷中,指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女娃,對不起,是為師無能。要打要罵,皆由你。”
  
  “師父。”我埋首,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調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現在的心情,黯淡,無神。
  
  雖活在日光下,卻不見太陽的顏色。
  
  
  離歌渺渺,哭聲陣陣。半天下來,待所有人都哭累了,聲音幹啞漸低時,有內侍自側殿出來,高呼:“豫侯命,所有人哭聲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恭送先王魂歸太虛!”
  
  昏昏沉沉的腦子倏地被這聲激醒,我隨手抹了眼淚抬頭看四周,這才發現自入殿後就不曾見到無顏的影子。
  
  這聲命令傳下來,俯首跪地的大臣們不見如何,一些平日裏深受王叔寵惜的妃嬪卻早已安耐不住地陡然色變。
  
  豫侯何人,不過是一公子爾,有何權力讓份屬他長輩的諸妃嬪聽其令?
  
  果不然,第一個出聲冷笑的,便是素來和無顏有隙難的先王王後。
  
  嬌麵一沉,紅腫的眸間有厲色隱動。她咬了牙,恨道:“怎麽先王剛死,他就敢以下犯上命令本宮?滿殿的人為先王哭喪如此久,眾目睽睽,隻是我們倒不曾見他豫侯為父王流過一滴淚!”
  
  傳命的是秦不思,他此刻麵容雖哀,但還是低頭對著先王王後溫和道:“王後歇怒。豫侯在側殿,早是心傷神傷,悲痛不已。”
  
  “哦?”王後的柳眉高高一揚,她索性站起了身,冷笑道,“本宮是先王王後尚且跪在此處,他是什麽東西,憑何單獨在側殿默哀?”
  
  一句問畢,殿裏便有聰明的人立即隨聲倒吸了一口冷氣,伏麵地上,瑟瑟抽泣。
  
  秦不思定睛看著滿麵怒氣的王後,唇角隱約扯起一絲笑意,冷森森、陰沉沉,目光閃爍時,有些不懷好意的狡詐之色。
  
  王後僵,倏而臉色一白,眉尖緊蹙時,胸口起伏不定。
  
  想來她也意識到自己話裏那不答自知的秘密了。齊國先王逝時,隻有繼任君主方能獨身在側殿,或者哀悼,也或者是安排他繼位後的大事。
  
  但王後總是一國之母,她雖震驚了片刻,但沒多久便回過神來,下巴高高抬起,神態依舊威儀,隻是偶一瞥眸時,眼中鋒芒顯然有些受挫:“先王殯天時,可有遺旨是何人繼位?”
  
  秦不思垂首,答:“先王逝前,唯召豫侯獨見。”
  
  王後麵容慘淡,這一下,縱是她再尊貴如斯卻也不能不低頭了。
  
  先王臨逝前隻見豫侯,那無論遺旨如何,都是豫侯說了算。即便先王有意繼位的人不是無顏,但憑他手中的軍權和他在朝中的威信,無論何人去挑釁都會是自取滅亡的結局。
  
  王後揮袖撫摸了一下跪在她身側、呆然瞧著殿裏變化的年幼無翌,歎了口氣,冷冷一笑,終是再跪了下來,大哭,聲淒涼,痛自肺腑傳出:“先王,你好狠心呐……”
  
  一聲領頭,隨即哭聲此起彼伏,一重更勝一重。
  
  我驚然回頭,盯著東方莫:“王叔真的傳位給了無顏?”
  
  東方莫聳肩,搖搖頭,淡漠:“齊國王族的事,我可管不著。”
  
  王叔傳位給無顏?
  
  我一想,心中便咚咚直跳。
  
  如果當真如此,那是禍,還是福?
  
  思緒無力,想了一會,神容皆黯下。
  
  不,我不希望他當齊國的王。
  
  我抬眼望著側殿的方向,久久,收不回視線。
  
  
  夜色已降,黑幕低垂。卷風來回呼嘯,一次次穿過大開的殿門劃破滿室的淒沉,燭火暗一時,明一時,光線晃動不停地落在殿裏人神色莫辯的麵龐上。
  
  眾人哭哭停停,而後無顏也未再讓秦不思出來強製命令。
  
  耳邊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起,隻是沒撐到片刻的功夫又停落,殿裏慢慢恢複了安靜。
  
  已是深夜,所有人在這裏跪了六七個時辰,皆是又冷又餓,卻偏偏無人敢起身離開。諸人低頭,默然等著他們的新王出來,雖不能在此刻辦登基大典,但終要等新王踏上龍攆,親手合上先王的棺蓋才能起身稍微休憩一下。
  
  半天後,安靜變成了死寂,滿殿落針可聞。如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開口說話的話,那不論是公是私,怕都是大大的不識趣了。
  
  偏偏,就有這樣的人——
  
  “母後,無翌餓了。”小心翼翼的童聲,帶著稚氣,帶著懇求,帶著期盼和無助,於是變得可憐兮兮。
  
  王後哼,隨手掩了他的口,眸光一寒,惱火的模樣頓時嚇得小無翌低下頭去不敢掙紮,也不敢再要求。
  
  其他人抬頭瞧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氣氛隱隱有些鬆動。
  
  倏而側殿門開,轟然的聲響聽得所有人低眉垂目,大氣也不敢出。
  
  殿裏守靈柩的侍衛皆單膝跪下,我也不例外。眼見身邊的東方莫還是旁若無人地輕鬆站著,我皺了眉,扯了他的衣袖想讓他跪下。
  
  東方莫大怒,道:“我這輩子從不跪人!”
  
  言罷見我瞪他,他撇了唇,眸光一閃,這才不甘不願地坐到了地上,嘴裏嘀咕:“見鬼,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矮人一截!”
  
  我沒空理他的瘋言瘋語,隻抬眸看著側殿的門,瞧著由裏麵緩緩走出的白衣男子。
  
  一瞬,目光直,腦中空白一片。
  
  心底驟然揪痛如針絞,眸間盈盈光閃,淚水潸然而落。
  
  他的頭發……
  
  今天早上纏繞我手指時還是墨黑的顏色。
  
  此時卻白如飛雪含霜,映著燈火,光華淺成,垂似銀練。
  
  為了不讓自己失聲驚呼,我死死咬住了唇,直到一絲絲腥味沁入齒間,卻也不敢鬆開。
  
  
  他慢慢走至殿中央,眸光輕轉,淡然而又平靜的眼神在眾人臉上來回停留後,忽地眉宇一展,略露溫和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被自己母後掩住了嘴巴的無翌身上。
  
  鳳眸微微凝起來,俊臉上依然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不見喜,不見哀。他走過去,揚手抱住了無翌離開。
  
  王後大驚,起身在他身後喊:“你想做什麽?”
  
  無顏不答,抱著無翌徑直走上金鑾,靜立片刻後,將臂彎下已嚇得麵色發青的無翌放在了寬大的龍攆上。
  
  “二哥……”眼見無顏轉身要走,無翌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怯怯地喚出口。
  
  無顏皺眉笑,伸手將那攢緊了他衣袖的小手拿開,退後幾步,俯首,叩拜:“臣豫侯叩見王上。”
  
  眾人大驚,一時無人能反映過來。

王後呆在了原地,指著無顏的手臂還僵直地舉在半空中,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灰一陣,色變飛速,快得讓人應接不暇。
  
  我正凝神看著殿中變化時,不想身旁的東方莫卻早已坐著敷衍地低了低頭,若無其事地跟著無顏高喊:“叩見王上!”
  
  “師父!”我著急,捏指掐了他一下。
  
  東方莫吃痛,回眸看我時,想怒,卻又不敢怒。
  
  “臣等叩見王上。”瞬間耳邊呼聲似潮水,渾然中,整齊有勢。
  
  東方莫倒是不賴,一句話居然喚得眾人回神。
  
  王後怔了怔,手臂訕訕垂落,隨即跪下跟隨眾人行禮。
  
  我鬆了口氣,俯身時,順手擦去了不知何時已沾得滿額的冷汗。
  
  “二哥……”無翌嚇得直往龍攆後退縮,無助地看著那個把他推向這高高在上位子的人。
  
  無顏微笑,循循善誘:“王上可以叫你的卿家起身了。”
  
  無翌慌張,忙點頭,小手一擺:“對啊,你們都起來吧。”
  
  這樣的王上?眾人麵麵相覷,少時,見豫侯已撩袍起身,這才一個接一個勉強支撐著已跪了半天半夜的膝蓋站起來,忍痛將身子挺直。
  
  “從今日起,齊國王上便是翌公。”無顏轉過身,麵對著眾人輕輕道出一句。
  
  眾人襝衽揖手,稱“喏”。
  
  無顏滿意點頭,隨後扶著無翌下了龍攆,緩緩合上先王的棺蓋。
  
  事畢。
  
  眾人散。
  
  無翌被秦不思帶去了側殿,從此他便不能再陪在自己母後身邊,自現在起,他就必須開始學會一國君王所要走過的孤寡之路。
  
  無顏呆望著秦不思拉著瘦小無依的無翌走入側殿,慢慢地,眸間漸暗,幽芒隱隱。
  
  似無奈,又似如石堅定。

兵行險招
  
  冬風肅殺,呼嘯一掠飛卷落葉綾紗。細雲迭巒積壓蒼穹,夜空陰霾。十步一盞的明燭宮燈照亮的不是天地間的暗色,而是那透黑得望不見底的淒迷。視線沒有被擋,眼前依然開闊,上至九霄下黃土,眨眨眼便能納入心中。
  
  寬廣何其,沉重何其。
  
  
  太掖池。
  
  湖水隨風蕩漾,一波一個圈紋,一圈一個回旋。偶爾風大肆虐,柔水化作激流,浪花湧翻,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岸邊石階。
  
  我在岸邊徘徊了許久,遙遙看著那個獨坐在水中孤石上的人,想了半天,還是轉身坐下,雖隔著一湖碧水,卻也算是安靜地陪著他。
  
  自從出了兩儀宮後他就是這樣,一路疾行似飛,不說話,也不回頭看一眼費力跟在他身後的我,白衣錦袍搖曳於寂寞夜色中,廣袖翩揚,似欲駕遠去的閑雲,仿佛看著他的人一個眨眼不小心,那雲就飄散不見蹤影了。
  
  於是我隻有飛快地隨著他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一刻也不敢眨眼,一刻也不敢懈怠,直到途徑太掖池時,他突地飛身掠過湖麵,停在了湖中央的大石上。
  
  孤石四麵環水,我過不去,隻能站在岸上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遠去。那時我已顧不得著急和生氣,隻陡然覺得心底某些隱隱擔心作祟的東西隨著他這麽一離感覺更強烈了。那種想抓卻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悵,漸漸在意識裏慢慢散開……
  
  偏偏我此刻卻覺不出痛,隻覺得心口發酸,難忍,卻又必須忍。
  
  因為他承受的,絕對不會比我少。
  
  風越吹越大,狂勁擊打人身時,有推人倒下的力量。烏雲壓頂,越壓越低,四麵氣流一時如被凝滯,寒氣翻騰,池上浪濤頓起。
  
  一陣風起,湖水猛地越過了腳踝,我挪了挪身子,往上坐了一個台階,尋了一處有青石避風的地方靠下。
  
  一粒冰涼自空中驀然落下,點在我的唇角,慢慢融化。
  
  我抬眼,刹那看見了漫天飛舞旋轉的雪花。
  
  “下雪了。”我喃喃,濕潤一點點沾滿麵龐,身子漸漸被凍得僵冷。我想起那一日在風雪中縱馬急馳後周身凍僵的痛苦,腦中忽地一個激靈,馬上清醒過來。無顏身子才剛痊愈,斷不能受這般的徹骨寒氣。
  
  我倏地站起身,再不管什麽矜持和形象,伸手張在嘴邊,對著湖中央的人喊:“無顏!快回來!”
  
  他一動不動,清冷漠然得似也化做了石頭。
  
  “你回不回來?”我跺腳,又擔心又惱火,語氣一瞬變得惡劣,卻還是對那個此刻隻能望得到、卻伸手碰不到的人毫無作用。
  
  “你!”我氣苦,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你走吧。”聲音輕輕傳來,若非周遭靜得沒一絲聲響,我定然不會聽到這細微得幾不可聞的話語。
  
  我瞪眼,望著他,堅定:“要走一起走。”
  
  他終於扭過頭看了我一眼,遠遠地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知道他匆匆瞥過,又匆匆收回了視線。
  
  “你到底走不走?”氣急敗壞。
  
  他身子僵直著,又不說話。
  
  此時雪愈下愈大,一片一片,仿若純白的鵝毛輕灑。齊國難見這麽大的雪,我隨手捋了一把,掌心一片濕漉漉的冰涼。
  
  我閉了眼,猛吸一口氣,心一橫,也不再猶豫,點了腳尖輕踏水麵,朝湖間大石掠了過去。
  
  “走!”伸手揪住他的衣領。
  
  他依然不動,手指輕輕扳開我的胳膊,搖搖頭,長歎:“你終於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顯露武功了。”
  
  “是又怎樣?”我沒好氣地回他,彎腰拍去他身上、發上的雪花。
  
  周身寒得像冰塊一樣,難怪雪花落在身上不融。手指撫過他輕軟的發絲時,那醒目的顏色看得我心中一顫,指尖動作驟然停頓,按在那,動不得。“你的頭發……”呢喃,心痛。
  
  “白了。”淡淡的笑容,平靜的語氣,似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實。
  
  “為什麽會這樣?”我垂眸,盯住了那雙冰冷得近乎寂滅的眼睛。
  
  “怎麽?是不是覺得不好看?”他左顧言它,抬頭,看著我笑,笑容邪肆魅惑,眉眼飛揚時仿佛帶著說不出的得意,說不出的快活。隻是可惜,落入我眼中的那張麵龐,絕美笑顏下,有抹怎樣也藏不住的悲涼意味。
  
  縱使世人皆不知,我也能察覺。
  
  我愣了愣,跪坐到他身旁,雙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腰,讓自己身上殘留的那一丁點零星的熱度去溫暖已凍得冰寒的他。沉默許久,我才開口問道:“王叔遺旨是讓你繼承王位的,對不對?”
  
  他挑了一下劍眉,不答。
  
  “為什麽不繼位?”
  
  他笑,不慌不忙地反問:“我和無翌,誰繼位有什麽不一樣麽?”
  
  我喉中噎了噎,點頭:“目前看來是一樣。”齊國亡不亡是就在朝夕的事,的確沒有什麽可爭可計較的。而且就算戰退了楚梁大軍,執政掌權的那個人,也還是他,隻能是他。
  
  他聞言抿了唇,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一刹那,後又馬上移開,不吱聲。

我咬了咬牙,頭一揚,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王叔逝前,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麽?”

“什麽?”鳳眸瞥過來,目光含了些溫度。
  
  “我和你。”低頭。雖然那雙眼睛是平日裏最熟悉的,此刻卻不知怎地看得我有些心怵。墨玉般的眼瞳映著湖水浮光,折射出與平素毫不相同的鋒芒,暗沉無底間,眸色淺淺卻譎然而且多變。讓人捉摸不透。也不敢隨意揣度。
  
  他頷首,不動聲色:“說了。”
  
  我眉尖一蹙,困惑:“然後呢?”
  
  他低眸,目光直視我時,融著雪夜的顏色。或黑,或深邃,或寒。
  
  我被他瞧得不禁一個激靈,手臂不知不覺地自他身上撤下來,眼簾半垂,心中突突直發抖。
  
  見我無措害怕的模樣,他卻又笑了。笑意深深,蠱惑而又迷人。
  
  半天後,他扶著我起身,展臂環住我的腰:“走吧,回去了。”
  
  言罷不待我開口,他就已抱起我朝岸邊直直飛去。眨眼的功夫便落下,雙腳著地時,他立即鬆手放開了我。
  
  “無顏。”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頭,笑意溶溶似清月之光:“叫我二哥。”
  
  我望著他,大驚失色。
  
  他輕笑,不緊不慢地拿下我攢緊他衣袖的手,攏指握住,拉著我一路朝長慶殿走去。
  
  沒有十指相纏的糾葛連心,微微的暖意自他掌心傳入我的肌膚,換來的,卻是我心底那越來越深的寒意。
  
  二哥?
  
  我茫然看著眼前的人,視線漸漸模糊。
  
  二哥嗎?
  
  我搖頭,不,你不是。
  
  手狠狠用力握住他。
  
  他驚訝地回眸看我,我卻揚了眉直直瞪回去。
  
  對不起,你既然還沒有鬆手,那我就絕不會在此時放開你。
  
  長眉倏地一展,他望著我,眸底升溫,薄唇微勾,俊臉上有笑意慢慢浮現。
  
  “你不放?”
  
  “不放!”
  
  “那就拉緊。記住我不會再回頭看了。”
  
  “沒關係,我能跟住你,一步不落。”
  
  夜色深重,宮燈卻亮。雪花飛飛下,那人在笑。


雪傾金城,若柳絮飛漫,飄灑了整整五日五夜。寒冬臘月下雪本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場雪大,大到有生在世的齊國人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九陌街巷的百姓聊起時,都把大雪當作了上天對先王薨逝的哀悼。
  
  五日下來,金城內外雪積三尺有餘,泗水冰凝,堅冰六寸難融。守城的將士們寒衣加重一倍,換值由原先的六時辰一輪轉為三個時辰一輪。饒是如此,因雪大驚人,我隨著無顏上城樓察看軍情時,見到的不是黑衣盔甲的禁軍侍衛,而是一個個由皚皚白雪堆成的雪人。
  
   守城困難,而率兵攻城的楚梁軍隊也好不到哪裏去。楚國位在中原,梁國位在四季溫暖如春的南方,將士大多習慣溫熱的天氣而俱冰寒,如今圍困金城一戰未打, 已是凍得遠到奔襲的敵軍對著持續不停的雪天叫苦不堪。更兼之他們的糧草受陷途中,據細作回報,兩軍在饑寒交迫中,高喊班師回朝的聲音也越來越響。
  
  與此同時,夏國已出兵,正自漢水經江陵一路南下,一日一日逼近梁國都城堰。沿泗水支流上援鍾城的梁軍水師被困於冰凍的河中,上不得,下不得。北方雖未傳來任何消息,但夜覽率領的二十萬軍隊紮營帝丘,隨時有南下攻陷楚丘進而直逼楚都邯鄲的可能。
  
  天下形勢,因一場意外到來的大雪而在悄悄發生改變。看似五國兵馬皆按兵不動得安詳寧靜,實則是大戰開始前最後的暗流,洶湧中,無論是哪方的隨即一發皆能牽動引火線而大亂九州。
  
  戰,必不可免。
  
  隻是何時開戰、誰占先機的爭奪。
  
  第五日,傍晚時分,雪停。
  
  暗流激發,蠢蠢而欲動。
  
  
  長慶殿,寢殿。
  
  暖爐輕煙,一室如春。無顏坐在桌旁長椅中,靜靜地看著我換上男兒的裝束,攏上高髻,戴上了那張鬼麵。
  
  “怎麽樣?”我回頭看他,展臂晃了晃寬長的衣袖。
  
  他不說話,隻微微欠身,收起了高高翹在桌上的雙腿,伸指斂緊敞開的衣襟,眸光閃了閃,隨即瞥向一旁。似不屑一顧得很。
  
  “不好?還是,別人很容易就能認出來?”我緊張,手指胡亂扯著身上的衣袍。
  
  無顏起身,慢悠悠走來我身旁,抬指拿下我臉上的麵具,冷淡:“別亂折騰了,我說過這次不會帶你去。”
  
  “為什麽?你隻帶八千人去攻有十五萬敵軍駐守的鍾城,不是很危險麽?”我抬頭看他,不解,也擔心。
  
  無顏勾唇,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臉頰,笑容淡定且平靜:“所以說,不能帶你去。”
  
  我定眸瞧著他,瞅了片刻後,這才輕笑問道:“以前不是越危險的時候你越要帶我一起去的嗎?”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
  
  “如今不一樣?”
  
  “不一樣。”
  
  我怔了會兒,伸手奪過麵具重新戴在臉上,想想又拿下,指尖垂落拉住他的手,笑得無所顧忌:“隨你怎麽說,反正這次我跟定你了。”
  
  他抿唇,眼眸低垂時,清冷深邃的黑瞳間有暗澤隱動。
  
  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心中突然有些忐忑。若是以往,他這般看著我那便是沒有商量餘地的絕然。我低了頭,抱住他,聲音柔而輕,懇求:“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他歎口氣,手臂緊緊摟住我的肩膀,口中解釋道:“這次我帶走的八千人個個都能以一抵十,鍾城敵軍人數雖眾,卻大都是楚軍中的散兵遊勇之輩,徒有勢而力不 足。此戰非以寡敵眾之險戰,更非惡戰,而隻是一場必須要爭時奪勢的雷霆之戰。我必須要以最短的時間奪下鍾城好打通南方龍燼軍隊援助金城的通道,你若去了, 隻能害我分心。”
  
  心中的陰雲聞言飄散,我想了想,抬眸盯住他的眼睛,笑道:“果真如此?”
  
  “嗯。”眼神避開,漫不經心的敷衍。
  
  我眨了眨眼,似是毫不知覺般,鬆了手臂放開他,故意笑得輕鬆:“那好,我不去了。”
  
  “乖,”他微笑,低頭吻向我的額角,囑咐道,“就在這裏等我回來。”
  
  “好,”我乖巧點頭,臉上露出讓他寬心的笑容,順帶著也隨口叮嚀幾句,“記得早點回來,我在等你。”
  
  冰涼的鳳眸裏柔色微動,才剛要多出些暖意時,殿門卻被人敲響:“公子。戌時已到了。將軍們都來了書房。”
  
  “說我馬上到。”無顏邊答邊轉身,褪下身上的素白孝袍,換上銀色戰衣。
  
  我走去幫他理好鎧甲,細心地係上黑綾金絲裾紋的鬥篷,然後,一切妥當時,凝眸看向他的麵龐,流連,不舍。
  
  “走了。”他伸指揉了揉我的臉,看上去依然是習慣性的寵溺和愛護。
  
  我卻心一落,不經意看到了在那深湛目光間一閃而過的鑽心疼痛。
  
  於是不知怎地,我就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嘟嘴靠近他的唇,輕輕一點,馬上離開,臉龐發燒地垂首看著腳下的青玉地麵,心中慌慌的,有些不知所措。
  
  他低笑,雙手捧起我的臉,俯麵下來吻上我的唇,也是輕輕一點,又迅速離開。
  
  “傻瓜麽?”
  
  我望著他,既鬱悶又迷糊。
  
  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後,他卻滿是無所謂地笑了笑,揚手拿下懸在牆側的佩劍,轉身走了。
  
  鎖甲晃蕩,輕吟聲不絕。
  
  他的身影剛閃出殿門時,我彎腰拾起不知何時又掉落在地上的麵具,推開窗扇,身形輕快地躍了出去,直奔泗水方向。
  
  不放心,所以跟去。
  
  
  再見到銀甲黑袍的無顏時,我已是整齊列在隨他渡江前去鍾城的那八千禁軍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小侍衛。
  
  戌時已過,夜色暗沉,束束火把照亮了一方天地,將泗水江邊映得如同白晝。江水不興,不見浮光,隻見平滑厚重的冰麵。冰麵上停著十艘長數十丈、寬十餘丈木製的似船舶又非船舶的古怪玩意。
  
   說是船舶,是因為它有風帆,而且風帆巨大,隨著呼嘯不斷的北風鼓鼓飛揚,若非每條船上都有鐵索拉著,指不定那船要以著怎樣的速度衝向對岸。但那又不是正 常所見的船,它無槳無舵,船底有滾圓的輪子左右各十個,船前有扶手,船四周有數不清的強箭弓弩,每艘船上還各停著約莫百匹的駿馬,如此看上去倒有些似大型 的戰車。
  
  我正凝神打量著冰麵上的“怪物”時,耳邊卻傳來了蒙牧粗豪的嗓音:“所有將士將隨行的幹糧撤下,帶兩天所食即夠。”
  
  命令聽上去頗奇怪,但眾將士卻沒有片刻的猶豫,不僅軍隊後方跟著的隨行軍糧車被推走,所有人也均整齊劃一地拿下了身上帶著幹糧,僅留下了微薄的一點重新納入懷中。
  
  蒙牧走上將台,臉色哀痛,聲音悲沉:“先王殯天倉促,天降大雪悼其哀。如今家毀城危,楚梁賊子來勢洶洶,揣其心思,竟是定要滅了我建國已整整百年有餘的齊國不可。眾將士,你們甘心不甘心國破人亡,盡隨了那楚梁賊子橫行我齊國大地?”
  
  “否!”將士肅穆,應答聲高亢直迫雲霄。
  
  “若要犧牲爾等之命而換國之安定,你們可有遲疑?”
  
  “否!”
  
  “今夜襲鍾城,乃是去奪回我齊國的城池,若遇楚賊——”
  
  “殺之!”
  
  “若遇凶險?”
  
  “破之!”
  
  將士們視死如歸的慨然清氣令蒙牧滿意點頭,他回首看了看默立一旁望著八千禁軍麵容剛毅、眸光冷靜的無顏,問道:“豫侯?”
  
  “出發。”
  
  言罷,黑袍飛動,他轉身先登上了當中那隻船舶。
  
  蒙牧揮袖,拿出令旗指揮劃分,八千禁軍一分為十,有序、快速地登上了一艘艘船舶。
  
  因是奇襲,所以出兵不敲鼓擊鳴,待所有將士上了船舶後,岸上鐵索倏然全解,風吹帆動,船舶若斷弦之箭向對岸滑去。
  
  勢若流星,難辨一江風景。
  
  我站在船尾,本來心裏還擔心著每條船承載了數百馬匹、八百將士的重量,如這江麵某一處結冰不牢固船隨時便有沉落的可能,但一路滑下,我扭頭看時,隻見冰麵上唯留下了淺淺的白道,似船舶滑過時根本沒有什麽力道壓下,千斤之重在頃刻間化於無形。
  
  原來無顏這幾日不在宮中便是忙活著造這船呢,我笑了笑,心中頓時了悟。正想著時,腳步一移,碰到了船角一處輕軟。我彎腰,隨手摸了摸,指尖所觸處有東西幹枯戳手,似是幹草,用指分開那細小的草枝時,我鼻間依稀聞到了某種奇怪卻又並不陌生的味道。
  
  硫磺?
  
  我蹙了眉,咬了唇,不動聲色地站直了身。
  
  硫磺和幹草,放在船上何用?心中隱隱一動,我眺目看著旁邊船上的那個銀甲黑袍的身影,一時心中能恨得湧出火來。

孤注一擲,背水之戰,卻說不是險戰,不是惡戰?這麽騙人,著實可恨!
  
  他似感覺到我目光中的灼灼恨意,頭微微一擰,向後瞧了過來。
  
  我瑟瑟一縮,低了腦袋藏在人群中。
  
  
  果不然,一到對岸,眾將士下船,馬匹被牽下後,無顏便下令放火燒了所有的船舶。一時火光耀天,一時冰融卷浪,一時風聲水起。黃昏人入定,鍾城卻注定了今夜獨醒。
  
  在楚軍聞訊而來之前,將已上馬,兵已提弓,玄凱盔甲下,人人麵色凝重而決絕。無它,隻因非敵死就我亡的無路可退,破釜沉舟,換來的當然是真正視死如歸的仇愾勇猛。戟刀鋒冷,映著大火紅芒,仿佛噬血之殘色,咄咄而逼人。
  
  硝煙未起,戰先行。
  
  一路挑營破敵,驍戰之騎士,拚搏之步兵,撂倒一個個鍾城之外的營帳後,迅速趕往鍾城城牆下。
  
   烽火台火起,狼煙騰騰。如雨的箭鏃自城牆上不絕射下,騎兵退後,步兵扛著自船舶上卸下的強弓弩,有條不紊地遠距離射向城牆。弓弩箭鏃粗似嬰兒之臂,一箭 射去,血氣漫揚。城牆上守兵倒下一批接一批,在他們還慌張得不知哪裏來了如此多的敵軍而忙亂準備時,蒙牧卻帶著另一隻軍隊悄悄繞至鍾城東城牆。
  
  東城牆是古城壁,雖是堅石所築,但百年來經齊國曆代君王修飾過後,層層疊繞,已讓原先的城壁失去了最初防戰的意義。一牆之隔,內有側壁可直通城內。
  
   和北邊城牆一樣,這裏的守兵見有敵襲來,也正手忙腳亂地抵禦。火把,滾石,箭鏃,直直落下,每一樣都足可要人性命,令人靠近不得城牆。蒙牧揮掌,跟在他 身後的八百步兵整列距城牆六百步之遙的平地上,弓弩高舉,黝黑犀利的箭鏃在兩方火把的照耀下熠熠有輝。非璀璨之明亮,而是猙獰之凶狠。
  
  “射!”一聲落下,長箭飛揚。
  
  城牆守兵忙著逃避時,我方有數百騎兵趁機靠近城牆,找到那道側壁,以巨石捅開,直入城內。
  
  而我,正是趁亂先行混入城內的騎兵之一。

鍾城之戰
  
  城外烽煙彌漫、喊殺聲撼天動地,城內人影攢攢,鍾城百姓聞戰事而受驚嚇,一個個蜂擁街頭,相顧探聽張望,麵色或緊張,或 膽怯,或帶著紅雲潮起的興奮和喜悅。家家戶戶,燈火連天,映著一地未融的白雪,滿城皆光亮。大街小巷間奔跑者眾,有急於求生卻百轉而覓不得出口、麵色青白 發抖的文弱之士,也有暗自拿著自家的鐮刀和柴斧、渾身散著激昂之氣的勇猛漢子。
  
  “豫侯率兵奪鍾城,楚賊今夜必休也!”
  
   與我一同入城的騎兵中不知有誰突然大喊了一聲,隨即身旁有眾人附和,數十麵金色龍紋軍旗齊齊舞動,叫囂聲大,響徹整座鍾城。百姓聞而□,急於求生者愣在 原地,而先前那些拿著自家“武器”躍躍欲試的人們更是隨著軍旗的指引跟在了眾騎兵之後一起殺向了城樓前層層排布、密密麻麻的楚國軍隊。
  
  戰,講究先機,講究聲勢,講究心氣。如今我方人雖少,但先機早占,並在滿城百姓的簇擁下聲勢浩大,更兼國破家亡的危虞之境和背水之戰的無路可退皆讓齊國的勇士們心氣大勝、猛如身處絕境之困獸。所有人都明白,此刻唯有拚命搏鬥,方能死裏求生。
  
   生,是一種誘惑,一種不知艱難為何、危險為何的障眼誘惑。於是麵對那成排的長槍、鎧甲和盾牌,將士們的戟刀狠狠揮向前,管你是不是無堅不摧,就算是硬鐵 強鋼,砍不斷你的槍,我也要剁了你握槍的手!盾牌刺破,利劍滑過敵人的咽喉;鎧甲損落,長刀直刺敵人的胸膛。殺一,殺百,殺千,血液流淌,腥氣撲鼻,也不 足彌補我大好河山被人侵占,千萬百姓死於非難的仇恨!
  
  城牆上飛石隕落如星散,箭鏃射下時,帶著吟嘯不止的風聲。百姓無盔甲所護,一時哀嚎痛呼聲四起,人影不斷隨聲而倒。
  
  白雪凝殷紅,顏色怵目,一點一點渲染開,滿地鋪曳,宛若一池妖豔絕倫的怒放紅蓮。次第而開。次第索命。次第追魂。
  
  
  城樓前的楚軍殺了一批又湧出一批,沒完沒了,若是這般廝殺下去,不知何時才能為城外的齊軍打開城門。我抿唇,收了手中的長劍,拿下馬背之側懸掛的彎弓,扣箭,滿弦,穩穩射出。
  
  城牆頂上降城的白色幡旗和楚軍藍色錦緞的軍旗同時落下。
  
  騎兵們爆發出了歡快嘲弄的呐喊,有楚軍回頭望時,性命隨這一失神而嗚呼不見。城外倏然安寂一片,隨後忽地傳來了我方軍隊整齊的歡呼聲。白幡終於落下,降城之辱如今用血來清洗。楚軍色變,而齊軍痛快。
  
  彎弓在手,再次拉弦,箭鏃瞄準了城樓上那個身穿黑甲戰衣、正揮手指揮楚軍反擊的將軍。
  
  一支箭?
  
  不夠。我想想,隨手再取出兩支。
  
  滿弓,鬆指,箭離弦。
  
  城牆上有閃亮犀利的鋒芒一掠而過,三隻箭掉落時,那將軍飛身下城牆直直朝我這邊的方向撲過來。
  
  我笑,心道:不知死活的家夥,當戰場是兒戲麽,想近身搏鬥就近身?
  
  不慌不忙又一次拉開弦,趁他還未站穩時,“嗖嗖”聲冷,連射兩箭。
  
  最後一隻箭對準他剛落至地、依然晃動不穩的腿。
  
  箭鏃鑽骨穿透,將軍抱膝倒下。手臂撐地的刹那,他突地大喝一聲,甩手將長劍朝我狠狠拋來,銀色劍身沾著幾滴欲墜未墜的紅色血珠。陡然血珠凝落,劍尖瞬間直抵我的麵龐。
  
  我蹬了馬鞍飛身而起,腳尖輕點長劍劍柄,旋身,反手握住,回頭一把將劍擲回那將軍身側的雪堆中。
  
  他低頭拿劍的功夫,我的劍尖已靠近了他的咽喉。
  
  “命你屬下投降開城門!”
  
  將軍抬頭,麵龐上雖帶著濺血後的汙垢,一雙眼睛倒是幹淨明亮得驚人。他看著我,先是陰森森不屑地笑出聲,後又目光一直,似是突然發愣。“夷光公主?”
  
  我聞言鎖眉,冷了眸看向他,麵無表情:“開城門!”
  
  “你沒死?”他倒是輕鬆得很,翻來覆去,居然有心情盡問一些不相幹的話。
  
  我勾唇笑了,低眸看著他,劍尖輕輕磨蹭著他的脖頸,微一用力,割破一道細微的血痕:“將軍好閑情,死到臨頭還盡說廢話,莫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歎氣,笑了笑,閉上眼眸,似是等死:“要殺便殺,也不必多說。雖然這次戰爭本公子是十萬個不讚成、不情願,但既然來了,就不會平白投降,做個不戰而退的懦夫。”
  
  “本公子?”我凝了眸看他,彎下腰隨手捋了一把雪擦幹淨他的臉,看著那張露出本來麵目的臉龐半天後,這才笑道,“很好。原來一個不小心,居然讓我捉了個大的!”言罷用劍尖挑起他的臉,笑道:“你說是不是,楚公子衝羽?”
  
  他哼了哼,麵色一黑,正待怒時忽地又眨眼,笑:“想不到三年前一麵之緣,公主居然還記得在下?”
  
  三年前?我麵色一寒,也懶得再和他羅嗦,伸手拽起他的衣襟,不管他的腿已中了我一箭,拉著他便朝城樓走去。
  
  
  “你打戰的本事可遠不及你大哥!”不得不承認,拖著一個行動不便的人疾走是件很麻煩的事,很快我就沒耐心了,回頭看著那個借著我手上的力單腿行得輕飄飄的衝羽,我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出聲諷刺了句。
  
  “天下人盡知,我大哥凡羽在戰場上勇猛無敵。”衝羽揚眉,驕傲得莫名其妙。
  
  我嗤然,側眸看他,糾正道:“可說勇猛,無敵二字就免了吧。”話音一落,眼看已靠近了帶領我們這支騎兵入城的那個將軍馬旁,我揚了手,一把將他扔過去。
  
  他跌倒在地,吃痛悶哼一聲,扭頭盯著我時,眸光微微一動,銳利的鋒芒倏地掠過本該光澤清淺的眼瞳,麵色頓時暗下。
  
  我上前,低頭向高高坐在馬上的將軍稟奏:“將軍,屬下剛捉到一人。此人乃鍾城楚軍的統帥,楚國公子衝羽。”
  
  將軍大喜,長笑問道:“當真是楚國的公子?”
  
  我微微一笑,斜眸瞅了瞅那個躺在地上、正瞪著我眼底直冒火的人,定聲答:“如假包換。”
  
  “來人!綁住此人,架高示眾!”沙場之上,分毫之差許能謬之千裏,時間緊迫容不得將軍遲疑,更容不得他費時思量我如何擒得楚國公子、又如何知曉楚國公子身份來由的前因後果。
  
  眼見將軍已命令下去,我悄然抽身,退至騎兵最後端,冷眼遠觀局中形勢。
  
  “楚賊,你們看清楚了,此乃何人?”將軍的彎刀高高舉起,刀鋒抵住了衝羽的下顎時,一絲猩紅沿著鋒刃緩緩流落。
  
  楚軍眾將士皆怔。倒吸冷氣的聲音一時蓋過了刀劍器具相觸的擊響,仿佛颶風蕭瑟吹過,卷走了所有人的思緒,也順帶抽空了兩軍對敵時的緊張氣流。
  
  諸人驚呆。
  
  將死卻從容,衝羽倒是笑得淡定,隻是偶爾抬眼看他的屬下從僚時,眸底閃過了一絲比死還要難忍的痛恨和羞惱來。
  
  那一刻我的心隱隱一動,雖久經沙場殺戮的殘酷,卻也於心不忍。
  
  於是我斂了眼簾,不再去看。
  
  豈知閉目的刹那,局中形勢頓變。當我隨著眾人的驚呼睜眼時,隻見綁住衝羽的鐵鏈不知何時已斷裂,半空中有深藍衣影抱著身著黑衣玄甲的衝羽飛身離開,眨眼的功夫,便不知其蹤。
  
  救下衝羽的人是誰對我而言是再明了不過。我苦笑搖頭,趁楚軍還恍惚不知神思所在時大呼道:“楚帥已臨陣而逃!鍾城失守!”
  
  一呼過後,百聲回應。鍾城百姓們歡呼雀躍,紛紛朝城門擠來。騎兵衝上前,長刀過去,鋒芒三尺外逼得軍心渙散的楚軍節節敗退,直至人亡,直至棄戈,直至逃命,直至我們的長纓挑開了城門上的鐵栓,讓城外的齊軍鐵騎依次踏入城樓穹頂下的闊道。
  
  彼時,一抹亮白劃開墨沉天際,東方雲破,晨曦初現,朝霞的色彩穿透烏雲的細縫,光華雖瞢,然悠遠彌嫣。
  
  自王叔殯天後,五日五夜,這是第一束映照上齊國大地的霞光。
  
  我微微抬了臉,任淺紅霞色射落眼底,半天,才輕輕吐出一口氣。

無顏計劃中的兩日之戰遠非結束於城門大開。駐守鍾城的楚軍逾十五萬,眾將士浴血奮殺,不過才稍減了一個楚軍零頭也不到的數字而已。十餘萬楚軍連夜撤離鍾城向西北逃竄,而無顏膽子著實大,竟隻領了為數一千的騎兵去追趕。
  
  茫茫蒼野,冰雪之地,縱使日照當頭,寒氣依然凍人三分。
  
  長風橫掃,一路縱馬奔馳,沿途虜殺散逃在外的楚軍不計其數。分明敵我兵力對比懸殊,但楚軍不知是被鍾城夜戰的突襲駭得心驚膽戰了,還是畏懼麵對楚軍向來是戰無不克的豫侯威名,到最後竟是無顏一路追趕,他們一路逃跑,聞馬蹄聲而避退三舍,見篝火起而上馬疾馳。
  
  如此一追一逃,整整一日一夜未歇,直到過了西地蘭考,徹底將這一撥楚軍趕出了齊國境內後,無顏才揮師停下,在平原野地命騎兵將士們暫歇一會。
  
  我“借”的這個身份很不幸地恰好也是騎兵之一,跟著他跑了一日一夜,渾身累得不象話。見好不容易有個機會休憩後,忙跳下馬就近尋了一處湖泊,洗過手,拿出隨身帶的那點幹糧,小心辧開了塞入嘴中。
  
  餓了不知多久,這時吃什麽都是香的。我吃一口,笑一聲,心底滿足時,不由得隨意倒在了身後大石上,抱著腦袋看天空。
  
  天氣很好,碧空如洗,純淨透徹的藍,像玉瓷般滑溜靜謐。依稀幾隻大雁飛過,不留痕,但在看的人眼中留下了驚鴻一瞥的景。
  
  陽光很暖,曬得人昏昏欲睡。
  
  也是,我都兩日兩夜不休不眠了……
  
  微微眯了眼,找到了借口後,便開始心安理得地想睡會。
  
  眼睛剛閉上的刹那,一抹陰影映上臉龐。
  
  我側過身,以為是哪個也到湖邊來洗手的士兵,便展了衣袖遮住臉,繼續睡。

“豫侯!”有腳步聲匆匆過來,喊出的稱呼讓我嚇了一跳。
  
  原來那人是無顏。
  
  我猶豫了半天,想起自己之前對他承諾過不跟來攻打鍾城的事,一時心裏慌亂怕他責怪,便索性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裝熟睡不醒的模樣。
  
  他靜默了一會,許久後才低聲問來人:“何事?”
  
  “時辰到了,該啟程了。”有人答。
  
  “你帶著他們先走。”嗓音輕淡,有些啞,該是疲憊所致。
  
  我心中微微一痛,情不自禁挑了挑眉毛。
  
  腦袋上方傳來一聲輕笑聲,然後良久又沒人說話。
  
  “那這位兄弟……”來找無顏的人動了動腳步,似要上前叫我。
  
  無顏接話,果斷:“你先去!她待會和我一起走。”
  
  “末將告退。”
  
  “嗯。”
  
  腳步聲響,越來越遠。
  
  然後不可聞。
  
  少頃,群馬策動,嘶鳴聲紛亂,鐵蹄踏翻,一路絕馳而去。
  
  耳邊歸於平靜時,有人彎腰抱起了我,縱身躍上馬背,讓我舒服地依靠在他懷裏後,那雙抱著我的手才輕輕扯了扯馬韁。
  
  坐下的馬開始碎碎踢踢、搖搖晃晃地慢慢行走。
  
  我微笑,居然就這麽倚著他的胸膛,真的沉沉睡去。
  
  一夢,便不願醒。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滲人的寒風自微散開的衣襟吹入脖頸,凍得我一個激靈。瑟縮一下,將身子更緊更近地靠近了身後那處寬廣得讓人心安的胸膛,耳畔聽著他堅定有力的心跳聲,半響,我掙紮再掙紮,還是克製了昏昏睡意睜開了眼。馬依然頹散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扭脖,行走緩緩遲遲,仿佛郊行散步。
  
  天色已暗,夜幕透黑,渾圓的銀月獨掛天邊,清清冷冷散著淡淡的光芒。眼前視線雖微弱,倒也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
  
  “醒了?”頭頂上方有人問話,見我不自覺地顫抖著直往他懷裏縮,他忙伸手拉開了身後垂落的黑袍鬥篷,圍到我身上,“這樣還冷麽?”
  
  我稍稍側過身,抱住他的胳膊,笑道:“這樣就好,我不冷了。”
  
  拉著馬韁的一隻手鬆開,揍過來挑起我的下巴。我抬了頭,雙目迎上他微微睨起的眼眸。
  
  那目光靜睿冷寂,放肆地遊走在我的臉龐上,審視良久後,他搖搖頭,歎道:“如此怕冷?你昨夜當真是隨著我追趕了一路楚軍麽?”
  
  我轉了眼珠,看著他,撇了撇唇:“怎麽,你覺得我不像人,而像飛行無遁的魂魄?”
  
   他聞言笑開,狹長的鳳眸輕輕眯起,眼底一時仿佛流淌著似秋水一般瀲灩之色,冰涼的手指向上移,摸過我的臉頰、鼻子、眼睛和額頭,默了片刻,方道:“是魂 魄倒好,我不會怪你。如今既不是魂魄,我倒要問問你——為何要跟來?嗯?”最後一聲鼻音很是輕軟,輕軟中分明又含了三分涼意,聽得我一個寒噤,這才恍然想 起自己違喏跟來的事。
  
  垂了眸,想了想,我忽地笑出聲,揚手摸上他的臉,學著他剛剛對我那般撫摸他。他的唇邊長出了細小的胡渣,有點紮人,我用手心輕輕磨蹭著,不答他的問題,卻柔了聲喚他:“無顏。”
  
  剛毅的麵龐慢慢緩和下來,刀光劍影下的決絕和凶狠漸漸遠去,冷寂的目光一點一點升溫變柔軟。他低了眸看我,神色仿佛還有些不豫,又仿佛有些難以自製的憐惜。
  
  我心中得意,偏偏臉上還是一副受盡委屈的模樣,再低聲喚他:“無顏。”
  
  “嗯。我在,我在。”他答得不耐煩,眸光一瞥,不再看我。男人俊美的麵龐稍稍抬起,月光照亮了他的臉,讓那絲一瞬即逝的苦苦忍耐清楚落入我的眼簾。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又叫他:“無顏!”
  
  這一次他變了臉色,惡狠狠地垂首盯著我,聲色俱厲:“叫什麽?我不是一直在這裏!”
  
  我被他吼得嚇了一跳,雙手慌忙從他手臂上撤下來,又害怕,又訕然:“你……你……你不喜歡我這麽叫你?”
  
  他瞪眼望著我半天,忽地俯麵,狠狠吻住我的唇,肆意地噬咬、不斷地吮吸,舌尖滑入我的齒間時,他的手掌繞到後麵托住了我的腦袋,用力地加深吻,死命地將我的身子揉向他的胸膛……一個簡單的親吻,他卻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長久纏綿,似要維持一世的桓遠,永不言離。
  
  “無顏……”我被他吻地腦中一片空白,思維、呼吸、心跳瞬間不見,隻知胸口潮湧而來的,不是甜蜜,而是因為他不顧一起的吻中帶來的絕望之痛。
  
  許久許久,他終於停下,低聲喘息著呢喃:“我喜歡你這樣叫我,喜歡得發瘋!”
  
  我抬手撫著他的額角,看著他,輕輕笑道:“那我就一直這樣叫你,叫到天荒地老,叫到你聽得膩死,煩死,厭死……直到我死。”
  
  他眸光一動,有細微的水澤在裏麵緩緩流轉。
  
  我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道:“不許哭。”
  
  他一把扯下我的手,神色看似漠然,俊臉上卻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本公子乃堂堂齊國豫侯,怎會哭?丫頭亂操心。”
  
  眼淚是沒有。他是英雄,任天塌地陷也不會流淚,這個我從不懷疑。
  
  隻是那眸間清明非常,像是水洗過的透徹清冽。我笑嘻嘻看著他,咬了唇不說話。
  
  他被我瞧得不自在,咳嗽一聲,扯了馬韁、雙腿夾了夾馬肚子。馬兒慢悠悠地走起來,他低了頭看我,使喚道:“喂,丫頭,我餓了。”
  
  我了然一笑,拿出隨身帶的幹糧,一片片辧開,喂入他的嘴中。
  
  “香不香?”
  
  “一般。”
  
  “好不好吃?”
  
  “難吃!”
  
  “咱們走了一天路,離鍾城還有多遠?”
  
  他聞言沉默了,嚼著幹糧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我點點頭,再塞了一片幹糧到他嘴裏:“換句話說吧,我們走了一天的路,趕了幾裏地?”
  
  他回頭看看,微笑:“不到十裏。”
  
  我怔了半天,醒悟過來後方“佩服”地望著他:“你真厲害!”
  
  “那當然!”他麵不改色地坦然承認,低頭咬光我手裏的幹糧後,馬鞭揚起,重重抽下。
  
  馬兒怒鳴了一聲,四蹄飛揚。
  
  月夜蒼野,黑馬奔騰勢如閃電,行動處,有旋風卷起積雪,銀光飄散,霽色漫漫。
  
  
  次日午後到了鍾城。城外,我跳了馬,讓他獨自先入了城。
  
   龍燼的軍隊駐紮在鍾城以南,營帳遍野,行轅森嚴。我以為無顏所說的攻下鍾城打通龍燼援助金城的通道是想讓龍燼的軍隊渡泗水而北上金城,哪知卻不是。是日 傍晚,等對岸的白朗領了百餘艘軍船來接軍隊渡江時,無顏隻讓他自金城帶來的禁軍侍衛們上船回去,而龍燼的軍隊除了留下少部分守衛鍾城外,其餘兵力皆連夜拔 營,迅速南下。
  
  深夜,江上。
  
  船頭,銀盔黑袍的無顏佇立靜穆,目光直視著泗水下遊,炯然間,有忽閃忽現的奇異光芒。一時似狩獵大獲後的得意,一時又似對著什麽難題沉思深深。
  
  慢慢地,他擰了眉,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樣,隻是眸底顏色漸漸沉下。
  
  “出來吧。”他身形不動,隻是手指輕彈,將手中的空茶杯彈向我藏身的艙壁。
  
  我揚了手腕,伸手接住茶杯。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你想滅梁國。”廢話不多說,開口便入題。
  
  他彎下腰來,扳過我的肩膀,笑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夜色深深,那人的笑意襯著滿江的迷霧,鳳眸勾起,詭譎的目色流連其間,活脫脫是一隻隱在絕色皮囊下的狡猾狐狸。
  
  我低了頭,不看他,悶聲嘀咕:“那你就當我沒說。”
  
  他拉著我站起身,手一揚,指著泗水下遊,輕笑道:“若是一舟南下,所行之處盡是我齊國的山河,你不覺得好?”
  
  “可能嗎?”我懷疑,金城之圍還未解,何況滅別人的國?
  
  無顏抿唇,笑了笑,不說話了。
  
  “阿姐還在他們手上。”我想了想,不放心,再強調一句。
  
  無顏側眸看了看我,唇角含笑,卻不是溫暖的,而是陰寒的:“她的命若珍貴,湑君就不會不顧她的存在和尷尬而狠命攻齊國了。”
  
  我不笨,他的話縱使再含蓄我也能明白。
  
  “你……”我麵色一白,手指顫微著,想拉他,又不敢。眼前的人並不陌生,戰場上的他素來如此,冷酷,狠辣,甚至凶殘。不,應該說戰場上的所有將軍都是這樣,你死我活的頃刻決斷中,根本容不得一絲的遲疑和仁慈。
  
  我似乎,有時也是這樣。
  
  但那是麵對敵人,卻不是自己的阿姐。
  
  他見我喃喃著說不出話,不由得緩緩笑了,伸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道:“不過就是想想而已,擔心什麽?金城之圍還沒解,我目前還沒功夫理那昏庸在郾城的梁僖老兒。暫且就先便宜夏國惠公……我們拖住梁軍主力在金城東側的平野,他倒是打郾城打得輕鬆!”
  
  想想而已?
  
  我看著他望向泗水下遊的神情,心道:不對,你絕不是想想而已。
  
  江水滾滾而逝,夜風寒,吹動衣袂,一身冰涼。
  
  無顏見我久久不說話,他也不再開口,轉過身,抬頭看著明月,似沉思,又似閑暇輕鬆。
  
  一時恍惚。我看不懂。
  
  
  回到金城,他入宮,我隨著禁軍隊伍歸營。放開那個被我“借”了身份三日三夜可憐的侍衛後,我換了衣服,趁夜色深重飄身潛入宮中。
  
  一路躲躲閃閃,好不容易回到長慶殿,找到寢殿的窗扇打開躍進去時,才剛落地,就有人將手拍上我的肩膀。手掌溫度恰好,很熟悉。
  
  “無顏,是我!”扯下臉上的鬼麵,我若無其事地回頭一笑。
  
  豈知闖入眼簾的並不是想象中俊美風流的麵龐,而是和我臉上戴著的一模一樣的鬼麵。

君子謀道

一襲流雲錦紋的長袍,顏色雖低調暗淡,卻是極精致珍貴、鑲嵌金絲的綾緞,另有金帶纏腰,金冠束發,英姿挺拔,氣宇高貴不凡。隻是那張黝黑鬼麵映著滿殿昏暗的燈火,忽隱忽現的魅影陰悚中,無端端讓人覺出了四周陡然生起的駭人寒氣。的94c7bb58efc3b337800875b5d382a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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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怔了怔。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想要摘了他的麵具,抬至一半,卻又緩緩垂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唇角情不自禁地彎起來,卻又不知自己究竟有沒有笑。

“你來了?”
  
  他默然,不說話,唯露在麵具外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盯著我。素日裏總見瀲澈的眸光此刻不知怎的有些黯然的幽深冰涼,偶爾風吹,殿裏稀稀疏疏幾盞燈火光影搖爍,落入他眼底時,悄悄地照亮了那一絲我難看分清的晦澀落寞。
  
  倏地,他抬手除下了臉上的麵具,順便關上了一旁晃動不停的半開窗扇。然後他輕鬆自在地抱著雙臂靠上身後的牆,唇角微勾,笑意溫和地看著我,眸光刹那清朗透亮,似自夜幕跌落人間的粲然星子。
  
  我抿了唇,輕輕笑了。
  
  “你來了。”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次,隻是語氣不再相同。
  
   他依舊不言,隻是揚首望著殿上高梁,玉般的麵龐沉浮在飄曳的燈火下,一時顯得陰影憧憧。半響沉默,他終於輕聲一咳嗽,垂眸瞧著我,道:“你的天兵天將果 然不同凡響,一戰驚人,瞬間解了鍾城之困,還趕出了南方的楚軍,不出三日便收複了齊國三分之一的失地。嗯,當真不賴!”半恭維半戲謔的語氣,眸光掠過我臉 龐時很是漫不經心。一切都遮掩得很好。
  
  我麵色一紅,將拿著鬼麵的手悄悄藏到了背後,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尖呆了會兒。
  
  心中計較一番,短暫的局促過後,我又抬起了頭,繞開話鋒,直接問他:“你再次來金城,是不是夜覽那邊的事辦妥了?”
  
  晉穆看著我,目光輕動,微一凝眸,而後又側過了臉,淡淡“嗯”了聲。
  
  “那晉軍是伐楚還是不伐?” 找不到別的話題,隻有繼續問下去。
  
  他默然,眉尖微微一蹙,隨即又鬆展開來。
  
  良久,他突地笑了笑,身子略略低俯,手臂輕展,自然而然地便將他麵前的我攬入了懷中。“我說,你見到我時除了想起這些煩心的事情外,能不能說些別的?嗯,夷光?”嗓音低沉似弦按,一聲一聲,緩緩遲遲,響在耳畔時餘音蕩然不休,仿佛話已說完,又仿佛話永遠說不完。
  
  心弦顫了顫,我伸了手輕輕推開他,挪了挪腳跟,不留痕跡地往後逃。“你……你要我說什麽?”
  
  我咬了唇看他,他瞪了眼瞅我,那彎著的胳膊還固執地僵在半空中,一時氣氛似乎很尷尬,又似乎有點好笑。
  
  他定睛瞧了我半天,目光深似秋泓,帶著一絲絲的涼,一絲絲的傷。當我心底正要生出疼痛和愧疚的感覺來時,他卻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收回僵住的手,理了理衣裳,負手站直身,麵色一整,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來。
  
  
  “沒想我嗎?”
  
  豈料正人君子如此發話,他眸子轉了轉,麵頰淺淺泛紅,雖窘迫惴然,但明顯是故意做出的姿態。
  
  我一開始有點懵。仔細端詳他半天,說不出話。眸光閃了閃,不小心瞥過一旁的帷帳,意外地,我發現了在那綾紗之後綽綽隱隱的身影。
  
  心中立馬猜到了晉穆唐突問話的緣由,我不由得伸指揉揉眉,苦笑幾聲。
  
  “想。” 回答他。一個字,任你們猜去吧。
  
  晉穆歪了腦袋,打量我,笑得不懷好意:“如何想?”
  
  我忍笑,既不想打擊他,又不願刺激到帷帳後的人,於是便正色,附著他的耳朵,輕聲:“我也不知道。”
  
  唇角狠狠抽動一下,轉瞬後某君子笑得燦如夏花,手掌開始不規矩地撫上我的發,話語顯得寬慰非常:“我也很想你啊。”
  
  也?很想?
  
  我沒好氣地翻眼白他,一把打落他的手,眼光瞅向帷帳後。
  
  而他也不再遲疑,揚臂將手裏的麵具甩過去,冷笑:“看戲看夠了沒?想不到堂堂豫侯竟是喜好背後聽人說話的肖小之輩!”

帷帳隨麵具甩去而無風勾起,長長的綾紗自動打結迅速飄至兩旁,刹那的功夫,帳後的畫麵便清晰落入眼簾。
  
  已換了明紫長衫的無顏倦怠地躺在帳後軟塌中,銀發鋪落雪白的錦氈,單腿屈起,鳳眸微睜。“本公子正睡得好,何方鼠輩敢夜闖長慶殿?擾人清夢不說,還惡人先告狀?”目光斜斜瞥來,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無,似是不屑,又似嘲諷。
  
  晉穆不氣反笑,連連點頭:“好好好,本公子是鼠輩!可憐你無顏公子也要和我這個鼠輩並稱天下五公子之一,晉穆榮幸。”
  
   “我和你並稱天下五公子?”無顏微笑,眸角輕輕上揚。他扭過頭來盯著晉穆,眸色漸暗時,口中一字一句不緊不慢道:“晉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領隨 軍將領秋狩圍獵時,曾指著一紫狐言:他無顏是天下第一公子又如何,不過是狐狸的狡詐,故作的風流,何堪比足我晉穆大好男兒!承蒙閣下貴言,從此本公子便有 了‘狐狸’一別稱,實在是感激得很呐!”
  
  我聞言莞爾,到今日才終於明白過來為何無顏在晉宮聽我說他是狐狸時滿麵寒霜大怒的原因,也突然知道了晉穆所說“什麽都可以送你,就是不送狐狸給你”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含義。
  
  晉穆先是笑,後眸光陡地一變,麵色倏然有些陰沉。“我的親衛玄甲軍中居然有你的人?”聲音悻悻,半含咬牙切齒的恨意。
  
  無顏點頭,承認不諱:“豫侯麾下密探遍布天下,管你暮侯朝侯,誰也逃不出我的眼線。”
  
   晉穆挑了眉,嘖嘖兩聲歎後,臉上神色立刻恢複正常。“穆也敢問一句,三年前豫侯弱冠當晚,長慶殿裏與眾將把酒言歡時,可曾提過一句:想本公子俊美倜儻, 竟與他醜麵至極的晉穆同列五公子,非恥,實大辱也!穆也感謝無顏公子謬讚,承君一句,天下紅顏再無青睞晉穆者。你說,本公子至今獨身,與你這長慶殿藏嬌甚 眾相比,是幸還是不幸?”言罷,他的目光瞥向我。
  
  眼前人的笑容分明是清朗動人,我多看了幾眼後,卻偏偏越看越深覺其中別有它意。許久,反應過來它意指何,我眸間暗了暗,輕輕咬住唇,心道:非彼幸,也非他之不幸,而是我的命。
  
  無顏似被嗆住,騰地坐直了身,眸底寒芒耀起,冷冷掃過某君子:“齊國將軍中竟然有你晉國的細作!”
  
  晉穆淡然,臉上笑意似有還無:“好在晉齊交好,近四十年從未開戰。豫侯如今認識到這點也不晚。當然,本公子回去也要好好瞧瞧我手下的那群人,若豫侯有興致,我們把人再交換過來親自調教也好。”
  
  無顏掀眉,不以為然地重重一哼後,眸光直了直,笑而轉言其它:“明日一早本公子便去拔了金城裏的藏珍閣。”
  
  “什麽藏珍閣?”我愣了愣,不明白。
  
  無顏斜眼瞅我,目色深湛,微微有些恨然:“不就是你曾經讓我花了一大筆錢的聚寶閣在金城的分支?嗬!敢害本公子散財,本公子還不把它查個底朝天!然後結果很不幸,那聚寶閣和這藏珍閣的幕後大老板就是站在你身邊的那家夥。”
  
  我雖早猜到了聚寶閣的背景不同一般,但此時乍聞此言,不由得還是驚了一跳,側眸看晉穆,離他三尺。“你誆我?”生氣。
  
  晉穆臉色稍稍一變,唇邊抖了兩下,後又笑意如初,冷靜地望向無顏:“既是如此,那本公子回安城第一件事便去抄了那紅顏堵坊。”
  
  無顏笑了,靜睿的眼底有細碎的鋒芒快速掠過。
  
  晉穆揚眉,明亮的雙眸刹那似夜揉入其中,深邃不見其底。
  
  眼見氣流異常,我忍不住咳了咳嗓子,輕聲道:“喂!大敵當前,你們不覺得這樣的對峙很無聊麽?”
  
  四道淩厲的目光立馬飛過來,緊緊糾纏在我的身上。
  
  我嚇得退後一步,無奈攤手,轉身便走:“你們繼續,繼續!”
  
  身後這是潑皮無賴兩隻吧?哪像治國安天下的公子侯爺?
  
  我搖搖頭,直歎氣。
  
  “夷光,去倒兩杯茶來,本公子要和穆侯對弈一局。”半響,無顏的聲音淡淡傳來。
  
  我聞言腳下踉蹌,差點跌倒。
  
  無顏公子,你要和晉穆對弈?保證不是自暴已短?
  
  我腦中昏了昏。

香茗奉上,暖爐燃起,我將青玉案旁的燈盞點亮,捧來被無顏扔在寢殿最角落的瑪瑙棋局,擦去上麵厚厚一層灰塵後,方將盛滿黑白二子的玉瓷缽給了晉穆和無顏。
  
  晉穆遠到是客,給他黑子。無顏執白。
  
  黑白子劈劈啪啪落在棋局上時,我無聊地站在一邊靜靜看。
  
  室內安靜,無人吱聲,黑白子越落越快,每每一子按下迅如閃電,快得讓我目不暇接。很快,我便石化,呆呆地瞪眼瞧著桌上棋局,一開始是觀棋不語,現在,便是叫我開口,我也無話可說了。
  
  此二人棋藝,可用“彪悍”與“震撼”二詞總結歸語。
  
  
  棋道彪悍,從一開始就沒有規矩可言。執白子的無顏違矩先開局,晉穆隻抬眼望了望他,而後二話不說,跟在他後麵重重按下黑子,擺在深諳棋道之人最不願見到的開局落子的地方。
  
  我怔了一下,喉間噎了噎,暗自倒吸一口涼氣,轉眸看向晉穆,困惑,也不解。
  
  他漫不經心地飲茶,眸光一挑,見到我臉上的神態後,施施然笑了:“怎麽?你覺得我下得不對?”
  
  問話的人眸底清煦無比,笑意深深間光華斐然,縱使開口時語帶謙遜請教的意味,但那臉上的神采分明是再聰明不過的從容風度。於是我趕緊搖頭,抿了唇,訕訕一笑,眸光回落棋局。
  
  他是晉國的神,我能懷疑麽?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腦子一醒,我忙整了整心情,鼓勵自己興致百倍地繼續看下去。
  
  轉瞬的功夫剛升起的興致立馬被打擊。
  
  因為無顏很快下了第二子。啪嗒敲落後,他那對好看得放肆的眉毛斜了斜,飛揚入鬢間,神情仿佛得意輕鬆得很。
  
  我鄙夷地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地盯著他落子的地方,心中歎氣:果然,爛棋就是爛棋。
  
  豈知下一子更糟,晉穆漫不經心地將黑子隨意彈出後,我便眼前一暗,心中一沉,興致刹那消無。
  
  那兩人卻似絲毫沒有察覺,依舊一來一回,你過我往,一盤棋下得其樂融融,麵笑若花。
  
  眼看棋局上兩方擺子越來越離譜,七零八落、鬆鬆散散地沒有一絲可尋之跡,我索性移開了視線,不再去看,隻在一旁為他們挑燈換茶,再找來一個小鼎香爐,點了凝神的檀香。
  
  非為他二人,而是為我自己,凝神。
  
  晉穆一邊下棋,一邊看著我忙來忙去,偶爾空閑,便抬眸對著我笑:“不累麽?歇會不好?”
  
  我怔了怔,收回正要給他換茶杯的手,剛笑著想開口說話時,一旁的無顏已冷冰冰地拋出一句話來:“她喜歡這樣!喂,你還下不下?”
  
  晉穆看也不看棋局,隨便扔了一子,然後拉著我坐到他身邊,笑道:“別再轉了,我的眼都快被你轉花了。”
  
  “夷光!換茶!”對麵的無顏在喊。
  
  我本能站起身,後一回味他語中的驕傲和冷淡後,我笑了,站在原地,低眸瞧著他:“你自己倒!我累了。”
  
  晉穆笑出聲。聲音雖不大,卻也足讓某人臉色黑了黑。
  
  細長的手指一垂,白子叮當擲落。
  
  我無意識地聞聲回眸。隻一眼,而後目瞪口呆。
  
  先前慘不忍睹的棋局陡然不見,擺在眼前的,是一雙方棋子精妙、排布縝密的絕佳弈局,局勢紛爭錯亂扣人心弦,子子蘊譎意,讓人垂目便深入其中。
  
  
  我費力地移開視線,驚奇地看向無顏。
  
  無顏展了展眉,唇角一揚,似笑非笑:“棋逢對手,方顯真章。驚訝什麽?本公子下了一輩子的輸棋,今天就在這局連本帶利通通給贏回來。”
  
  我不覺蹙了眉,睨眼看他,語氣有點僵:“如此說來,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下棋的對手,不能激發你所有的棋藝,所以你之前才總輸我?”
  
  鳳眼斜瞥,他定定地望著我,眸底深湛,笑意沉沉,卻不說話。
  
  無言甚有聲。
  
  我點點頭,冷笑:“很好。”
  
   瞞得我很好!將我像傻瓜一般瞞著,像對敵人一般猜忌著藏掖著,很好!我臉上笑著,心裏卻又苦又痛,因為我不知道,他瞞著我的還有哪些事?他豫侯有遍布天 下的十萬密探,凡事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我沒有。而我也不求知盡天下事,我隻求知他一人而已。那份知曉可以不完全,但卻絕不能有刻意的謊言和處心積慮的刺 探。
  
  “夷光。”劍眉皺了皺,他伸出手來,想要拉我過去。
  
  我側過身子,別扭地避開。
  
  他愣住。
  
  身後有手扯住我的胳膊,溫暖堅定,微微用力,拖著我坐回原來的位子。“放心。我晉穆一輩子未與人對弈,今日一局,我定要幫你贏定他!”嗓音低沉,輕軟中別含安穩人心的力量。
  
  我咬了唇,想說不必卻又道不出口。
  
  可是即使要贏,我也要自己贏他。
  
  抬眸,剛要開口的刹那卻看到晉穆望向我清朗含笑的目光,唇角不自覺地一顫,話音自嘴邊溜走。我黯然看著棋局,觀戰不語。
  
  無顏輕輕笑出聲,鳳眸一轉,微寒的目光自晉穆與我身上一掠而過。僅僅一瞬後,他的笑容便又是滿不在乎的,眸間顏色又是恣意輕快的,一時仿佛看著我和晉穆若有所思,又仿佛看向了遙不可極的遠方,神采漸隱,依稀不可見其鋒芒。
  
  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而後各自掉回視線,心底發涼。
  
  晉穆不出聲,隻是一直握在我手腕處的手指越收越緊,越攏越有力,直到箍得我隱隱作痛,死命咬住了唇。既不願出聲呼痛,那唯有苦苦承受。
  
  “放開她。”無顏冷了聲,眸光瞥向了我的手腕。
  
  晉穆淡笑,落子盤中,道:“她是我的夫人,本公子為何要放?”
  
  無顏擰眉,深重的厲色自眸底浮現。他盯著晉穆,唇角微揚,似笑,似咬牙,又似風情雲淡,一字一字說得不慌不忙:“可你弄疼她了。”
  
  晉穆早在他剛才開口說話時便已放鬆了手中力道,此刻聞言隻是笑,悠然一歎,笑著反駁:“豫侯愛妹心切本公子理解,不過……你確定你就沒有讓她疼過?”他勾了眸瞅我,緩聲道,“或許更疼。”
  
  無顏默。
  
  半天,他的眼光重新落回棋盤,挑了眉,若無其事地笑道:“下棋!”
  
  晉穆欣然擲子。
  
  我動了動手腕,他垂指下來握住了我的指尖,扣緊。暖意似驕陽之溫,正一絲絲自他掌心傳入我的體內。
  
  我愣了愣,凝了眸看眼前的人。
  
  公子如玉,風光霽月。
  
  他的夫人?
  
  我有些失神,眉尖深蹙。
  
  無顏在一旁慢慢笑,笑聲無謂,隱帶嘲諷,我聽了會受傷。
  
  於是裝作聽不到。
  
  
  盞茶功夫後,心思回落棋盤上。
  
  無顏拈指輕磨著手中白子,盯著棋局的眼眸裏光芒微動。他抬頭看了看晉穆,沉吟一番後忽道:“暗渡陳倉。穆侯此行,原來是存了這番心思?”
  
  “豫侯覺得穆此行不對?”晉穆眉宇間謐色添上,神情愈發地從容淡定。
  
  無顏笑,狡猾得意的詰色自眸底一閃而過:“梁國在南方,你們晉國是插不了手的。”
  
  晉穆微微一笑,聲色不動:“穆不求城池,隻求富國之財。”
  
  無顏點頭,笑意發冷,麵色卻更加得意,口中對晉穆說話,眸子卻轉向了我:“本公子早知晉國出兵別有所圖,果然,原來胃口還這般大,不止楚國,連梁國你們也要分羹!”
  
  我心底一陣寒,慌忙回眸看晉穆。
  
  晉穆不瞧我,明亮的眸子裏目色鎮定自如,笑,隻是淺淺三分。“楚國如今處於內亂之際,敵我難分清,穆不想得罪一些不必要的人,所以並不打算再動手圍邯鄲。但我仍可以派晉軍為你收複齊國北方淪陷的城池,豫侯以為如何?”
  
  無顏望著他,唇角笑意漸漸僵硬。
  
  我驚了驚,問道:“楚國內亂?”
  
  晉穆淡笑,目光直直凝視著無顏:“一國二王,不亂才怪。”
  
  我腦中念光一閃,扭過頭看了一眼無顏。他臉上的神色雖遲疑卻不驚,分明是早已知曉這件事。難怪他膽子那麽大,夜襲鍾城,以八千對十幾萬,竟能一氣嗬成趕走了楚軍。事中有因,分毫必爭,楚國內亂,楚軍人心自然惶惶不安。
  
  隻是不知道這亂,是怎樣的亂?
  
  我獨自琢磨一會,正要問時,無顏已經冷笑著開口:“穆侯以為本公子無你的援軍便不能驅趕楚賊,收複北方失地了?”
  
  晉穆抿唇,毫不猶豫地點頭:“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文才武略世人莫不敢比。穆相信,豫侯必有重興齊國的一日。隻是穆想知道,昔日蔡丘一戰曆經三年,而且麵對的隻是楚軍二十萬鐵騎,如今金城周圍卻有楚軍三十餘萬,梁軍二十五萬……豫侯這一次打算要耗時幾年戰勝此役?”
  
  無顏笑而不答。
  
   晉穆的聲音聽上去雖溫和,但言詞太過直白和咄咄逼人,我聽後麵色一寒,甩了他的手站起身,笑道:“公子穆此言過了。蔡丘戰役雖曆時三年,但是三年一百八 十戰,我方勝了一百六十戰。而且蔡丘之役無顏是求以戰養兵、以戰練兵,方且戰且歇,三年內將齊國的所有軍隊都在蔡丘戰場上浴血演練了一次,這才有了今日的 齊國鐵甲軍,也才將齊國的軍力和戰鬥力自羸弱之勢提升上來。夷光知道晉國的軍隊在五國最為凶悍,齊國自知不如,當然難及你每次對陣北胡隻需寥寥數月便可退 敵的神速。”
  
  晉穆聞言半垂眸,臉上雖仍在笑,但眼底幽色深深淺淺,流轉不停。半響,他止了笑,歎了口氣,揚了眸看我,神色有些無奈,也略微有些漠然失落。
  
  我說話時無顏一直在沉默,目光緊緊盯著棋局,麵色安詳,笑意隱隱。
  
  待他抬頭時,卻對著晉穆笑道:“夷光所言也不盡然。或許本公子當真需要穆侯的幫助。”
  
  “嗯?”我低頭,不解地看著那個素來狂傲不羈、天下人傑禮法毫不入他眼的公子無顏。
  
   無顏望著我,目中笑意深不可測:“楚國內亂,穆侯不插手,是他給我留了情麵,雖說這情麵有些勉強,當然,或許根本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聶荊和夜覽。不過 晉軍若肯南下援齊對付楚軍,那我們齊國該歡迎,不該拒絕。百姓深受苦難,戰要速而不得拖。我雖速占了鍾城,卻隻是一場大雪帶來的僥幸。而金城東西北三側環 敵,若要全勝,著實不易。所以晉國若出兵,是齊之福。”
  
  晉穆笑了笑,不言。
  
  我心思一動,看了看無顏,也不說話。
  
  無顏起身,對著晉穆揖手笑道:“穆侯,我們去書房詳談。”
  
  晉穆撩了長袍,正待隨著無顏一同走時,我卻出聲叫住了他們:“那這棋?”
  
  “勝負已分。”晉穆回頭笑,眨眼,眸色朗朗,似明月。
  
  我茫然,低頭觀摩棋局的功夫,他們已掀了帷帳出了寢殿。
  
  托腮看著棋盤,許久,我才恍然醒悟,不禁笑出聲:“原來如此。”
  
  好個君子謀道!
有毒不明
  
  自鍾城回來時就已是夜深,如今再經晉穆的突然到來和他兩人對弈的消磨,時間已然不早。我坐在桌旁一邊喝茶,一邊琢磨那盤 棋局。本想就這麽坐著耐心等無顏回來,豈知雙眸在棋局上盯了不到片刻的功夫,眼簾就漸漸無力地垂了下來。我甩了甩腦袋,揉揉眼睛,折騰再折騰,還是抑製不 住地嗬欠。轉念想想,心道那兩人廢話多起來也是沒完沒了的,於是便擱下茶杯,伏在案上眯了一會。
  
  一眯就睡著了。
  
  許久後,昏昏沉沉間,腰間一緊,有人俯身抱起了我。
  
  我掙紮一下,微微睜開了眼,側過頭,睨眼看了看抱著我的人。“回來了?”迷迷糊糊地,我囈語一句,伸手輕輕勾住了他的脖子,垂了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他拿冰涼的下巴蹭了蹭我的臉頰,默了一會,方低聲問道:“怎麽不去塌上睡?”
  
  “等你啊。”我無意識地順口答,把臉貼近了那處冰涼,給他溫暖。
  
  他又沉默了,立在原地僵了半天,這才抱著我走至白玉塌,將我放下後,他自己也躺了下來。
  
  我遲疑一下,想了想還是拉過錦被蓋在兩人身上,頭枕著他的胳膊,雙手自然而然地環住了他的身子。本以為倒到塌上後睡意便會鋪天蓋地地襲來,誰料不是。我抬眸望著他俊美堅毅的麵龐,看著他半閉半睜的眼底間淺露微閃的寒芒,不由得腦中恍了恍,瞬間清醒過來。
  
  此刻雖有錦被蓋著,他的身子還是冷得像塊冰。我情不自禁抱緊了他,輕聲問道:“怎麽了?你和他談成了麽?”
  
  薄唇微微一勾,他笑著點頭:“嗯,雖然很不容易,但總歸談成了。”
  
  “他提了什麽條件?”看了那盤棋局,不猜也能知道此次晉穆出兵,仁德大義是名,謀事利害才是真。
  
  無顏笑,目光倏地有些陰寒:“條件?很多。那家夥胃口大得很,也不怕吃得太飽撐死!”
  
  “那你都答應了?”我伸手摸他的臉,說不上什麽原因,就是覺得哪裏似有些不妥,害得我心底的弦突然抖了抖,有點不放心。
  
  無顏握住了我手,垂眸看我,笑:“我豈能都答應他?自然隻能答應在我能忍的極限之內的。”
  
  我眨了眨眼,看著他,心中有疑問,想問又問不出口。
  
  “不關你,隻關天下。”他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慮,也不多說,隻輕輕一笑,低下頭,將冰涼柔軟的唇貼上我的額頭。
  
  我笑了笑,放下心,臉稍稍一側,避開他的吻,埋首窩在他的脖頸間,低聲道:“楚國究竟出了什麽亂?晉穆為何不趁亂攻楚,反要盯上南邊的梁國?”
  
   無顏沉吟不語,指尖緩緩在我發上流連按撫。半響,他才出聲慢慢道:“楚有二王,兄長桓因是昔日的刺客,並潛入齊國當了多年的將領,天下人識者甚多,為免 麻煩和猜忌,楚國先王逝世前,命傳位掌政的公子桓位在幕後,且令其弟清以王身份示於人前。當日楚丘之上父王無意撞破楚王的真正身份後,一怒之下發兵攻陷楚 丘。而其實那場戰爭後,桓公,就是那個人……”說到這,他的話語微微一頓,嗓音即刻低沉了下去。而後,陡然就沒了聲音。
  
  我也不再 說話,盡管死而複生後我一直避免想起,但此刻腦中還是清晰浮現出桓公的模樣,那個笑容總是優雅得動人、可眸光總是悲苦一片的人,那個能若無其事地微笑著命 令易容成聶荊的晉穆拿匕首刺我的人……想著想著,我不由得心中輕輕一顫,身子莫名地開始瑟瑟發抖,耳邊似乎響起了他溫和無謂的笑聲,眼前也仿佛看到了他淡 漠清冷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那麽親和無害,做的事、使的手段卻讓人一想就忍不住顫栗害怕。這樣的人,他掌控下的國家還會出現內亂?我有點不敢相信。
  
  無顏發覺了我的異常,抱住我的胳膊忙用力收緊,歎了口氣,定聲道:“放心,我不會再讓他有傷害到你的機會。”
  
  我咬了唇,心中暗道:我害怕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你。楚桓再容不得我,底線不過是要了我的命,我死過一次已不再怕,反倒是你,讓我擔心……
  
  我抬了頭,凝眸看向眼前的人。而他也正垂眸瞧著我,鳳眸狹長,目色時而清澈如水,時而幽深似潭,殿內光線並不明亮,些許昏暗映入他的眸底,無端端添上幾抹讓人難看分清的陰影。
  
  
  “你接著說。”我笑著伸指揉開他眉間微微皺起的褶痕。
  
  “父王占楚丘後,發兵攻齊的是凡羽,下命令的是凡羽的父親,非那人的意思。”
  
  “那人掌政,卻不掌兵?”我有些明白了。
  
  無顏點頭,眸光微動,似笑非笑:“那人身邊無子。有些事隻能靠凡羽和衝羽,畢竟他們也是楚國王室的子嗣。”
  
  原來是兵權之爭,難怪那人會想方設法借楚丘之議著急逼無顏回楚國,也難怪那個台麵上的楚王在五王會議時會用那樣嫌惡痛恨的目光看著無顏。我抿了唇,此刻回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時,所有謎團不思自解,頃刻間恍然大悟。
  
  “可是攻鍾城時,是聶荊救走了衝羽。”我轉了轉眸子,輕聲道。
  
  無顏怔了一下,突地出聲笑開,眸色忽明忽暗,有些說不出的古怪:“衝羽隻是奪權的籌碼。聶荊……看來他如今也不能做個純粹的刺客了,國是謀權,他就算不想,怕也再無法逃開。晉穆此時不攻楚,這便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國亂必傷元氣,晉國停下伐楚的謀劃,不是仁慈和道義,而隻是在等待更加好的時機。楚國這塊骨頭現在還難啃得很,但兩三年後,那就說不定了。尤其 是……”無顏頓了頓,臉上帶笑,眸光卻淩厲鋒銳,“尤其是現在晉穆還完全放手讓聶荊去接楚國儲君這個燙手的位子。其間心思,不言而喻。”
  
  我愣了愣,喃喃:“君子之道,果然高深。”
  
  無顏笑,哼了哼,冷道:“國強自有遠謀,國弱必被算計。非他高深,而是道之常理。齊國若強,今日謀事之人早就非他了。”
  
  我抱住他,聲低,話卻堅定:“齊國有你,會強大的。”
  
  他聞言默然,良久,才柔聲喚道:“丫頭……”
  
  “嗯?”眸光一揚,看向他。
  
  見我看他,他卻閃開了眼光,看向頭頂的軟帳:“晉軍援齊入境,是放虎狼進來,還是仁義之師,難斷。”
  
  我心中一動,蹙了眉:“你懷疑晉穆?”
  
  無顏笑了,長眉一斜,麵容風流迷人,眸光卻異常地靜睿冷靜:“既謀天下,齊國也是其一。而且現在的齊國比楚梁任何一國更危虞,他晉穆的心思深沉難測,若晉軍入齊後與楚軍聯手,那我縱有回天之術也乏力。我敢賭,賭天下,但這場賭隻能贏,而輸不得。”
  
  我想了想,坐直身離開他的懷抱,垂眸望著他:“那你有什麽對策?”
  
  無顏依舊不看我,眸光一動,轉向一旁。一時無語。
  
  
  半響,他擰了擰眉,長長吐出一口氣後,方一字一句道:“晉穆身邊得有齊國的人,忠心,聰明,果斷,會周旋,最好能影響到他的決斷。”
  
  我彎了唇,直直瞅著他,想笑,笑不出,胸口酸酸的,還是哭比較容易。
  
  但我不會哭。
  
  指尖握住他的手,我垂下眸,淺淺笑出聲:“無顏,你不要放手。”
  
  他終於回眸瞧我,呆了片刻後突地騰然坐起身,伸了胳膊抱緊我,勒著我的身子死死按向他的胸膛,口中低聲道:“傻瓜麽,我自然不會放手。”
  
  “你要記著。”
  
  “嗯,記著。”
  
  聽到他的承諾,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抬了雙手推開他,心中雖痛,臉上卻綻開了笑容:“那好,我去晉穆身邊。等退了楚兵後我馬上回來。”
  
  他不答,隻是被我突如其來的一推悶哼了一聲,嘴角一動,唇邊竟湧出一縷血絲。
  
  “你怎麽了?”我腦中嗡然一響,望著他,手慌無措。
  
  他皺眉笑,手掌揉向自己的胸口,臉色頓時隱透蒼白。
  
  我抿了唇,忙捏指按了按他的脈搏,片刻後,我抬頭瞅著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和他動手了?”
  
  “比試一下而已,”他滿不在乎地挑眉笑,眸色一轉,忽地有些得意,“他此刻也好不了多少。受了重傷還要連夜逃出宮城,想來情況比我還要慘些。”
  
  我忍笑,狠狠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兩人既都是懂謀道會算計、心思縝密得不能再縝密的人,怎麽有的時候卻又總是做這麽無聊的事?談事談得大動幹戈,還偏偏又能談出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來?著實奇怪,聞所未聞。
  
  想歸想,手下卻不曾停。自懷中取出一顆藥丸喂入無顏口中後,我伸手拉開了他的上衣。
  
  右胸口的肌膚青中泛黑,明顯是受人重拍了一掌。
  
  我聚氣掌心,對著那處青印緩緩將手按了上去。盞茶的功夫縮回手,我低眸望著那處青色漸褪的地方,呼出一口氣,卷袖擦汗,笑道:“好了,再吃兩天藥就痊愈了。”言罷,伸手將他的衣服穿好,指尖微揚,抹去了他唇角的血絲。
  
  他靜靜地看著我,眉尖輕擰,目光沉寂,一聲也不吭。
  
  “還疼?”
  
  “不覺得。”
  
  “晉穆何時北上?”
  
  “他說明日就動身。”
  
  我低頭,問:“他在哪裏?”
  
  “金城裏的藏珍閣。”
  
  “那我明日就去找他。”
  
  他遲疑一下,答:“好。”
  
  “你等我。”
  
  “好。”
  
  “不許放手。”
  
  “好。”
  
  我輕聲笑,一隻手伸過來,將我攬住。
  
  
  “對了,”我忽地記起一件事,忍不住仰頭盯著他,麵色一拉,“下棋的事……”
  
  他抿唇笑了,吻向我深深蹙起的眉間:“等你回來,任打任罰。”
  
  “以後不能再騙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語氣認真。
  
  他猶豫一會,眸色流轉不停,眼底卻是難得一見的明澈:“盡量。”
  
  “盡量?”我重複,語帶不滿。
  
  他笑了笑,挑眸,神采飛揚:“是,盡量。”
  
  我鬱悶,卻又無話可說。靠著他的肩頭安靜地想了會兒,思緒一轉,我陡然意識到哪裏不對:“藥兒那丫頭不見了?”
  
  無顏臉色倏然暗下,冷聲一笑,聲涼:“或許你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聞言有些疑惑,卻並不吃驚,隻開口問道:“她到底是誰派來的?”
  
  無顏轉眸看了看我,歎了口氣,苦聲笑,不答話。
  
  我瞥了他一眼,心中隱隱猜到了幾分。
  
  “哈!那個人,果真在乎你在乎得緊。”話中帶酸,像是在醋壇子裏泡過。
  
  他笑了,抱著我躺下,重新蓋好了錦被,揮掌熄滅殿中的燈火後,在黑暗中輕輕說了幾個字。
  
  我驚了驚,刹那間什麽話也道不出,隻知道心中的酸意和難受刹那消無,甚至還湧出蜜一般的甜。
  
  於是便安心靠在他懷中,臉上笑容比任何時候更嫣然。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宮城角落的高聳鍾樓上敲響了為先王鳴喪的朝鼓,嗡嗡聲來回飄擲在寒霧籠罩中的宮闕,驚破了一夜的沉寂。雕簷下的棲鳥被鼓聲驚醒,拍翅慌飛,嘰喳聲亂,旋繞鬧騰一番後,方展翅衝向了漸朗的天空。

時辰尚早,宮人皆未起,寬廣的禦道上寂寥無人煙,兩側宮燈盞盞相接,燭火微弱,抵不過愈見明亮的晨曦。朱牆壁仞,一佇高聳,重重陰影下,無顏握著我的手,兩人靜靜地緩步走在玉石鋪成的大道上,各揣心事。
  
  偶爾抬頭瞧向他,卻見眼前那人俊麵輕寒,眸光直視著前方的迷霧,眼底幽深,一絲近乎孤寡的漠然和冷清充斥著整個眼瞳,帶著讓人心憂的疼。
  
  “無顏!”我忍不住叫他。
  
  握著我的手指倏地一緊,緊得似要捏碎我的指骨將我的血肉混入他的肌膚中。我痛得倒吸冷氣,卻依然咬緊了牙,裝作若無其事地一笑,側過腦袋,打量他。
  
  “你不舍得我走?”頑心一起,我拋開了滿腦子的離愁,出聲揶揄。
  
  他哼了哼,挑了劍眉,眸光一閃,些許被我說中心思的羞惱悄悄鑽入那細長漂亮的鳳眸。 “那你別走了。”他停下腳步,聲音清涼,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讓人分不出他此刻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我抿了唇,扭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宮門穹頂,笑道:“可你已把我送到這裏來了。”
  
  他看著我,不說話,手上的力道在不斷地加大,死死地,死死地,拉著我的手不放。
  
  我心中了然,深深看了他一眼後便垂了眼簾,淺笑著將手指自他掌中慢慢抽出,低聲道:“我走了。你要等我回來。”
  
  無顏默,寬大的明紫袍袖隨著我手指的掙脫而重重落下。
  
  我咬了唇,不敢再抬眸看他,轉過身,迅速跑出了宮門。
  
  宮外梧桐樹下秦不思牽著白馬在等,見我出宮忙迎了上來,躬身將馬韁交到我手上,口中叮嚀:“公主一切小心。”
  
  “秦總管,幫我照顧好他。”我躍身上馬,拉直了韁繩,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獨自站在禦道上紫衣銀發的孤單身影。
  
  秦不思乖巧點頭,輕笑:“公主放心,奴明白。”
  
  “還有,”我轉了轉眼眸,想起一事還是有些不放心,索性俯身下去貼著秦不思的耳畔,悄聲道,“長慶殿的那些姬妾們,你趁他現在忙得不可□的時候都給散去吧。”
  
  秦不思愣了愣,問道:“散去哪?冷宮?”
  
  “秦總管神通廣大,這點小事還問我?”我直了身子,懶懶一哼。
  
  秦不思醒悟過來,臉上笑容陡然間愈見諂媚阿諛,低頭,道:“公主放心,奴知道怎麽做了。”
  
  我滿意點頭,裝模作樣地再囑咐一句:“當然還是要問問他的。”
  
  秦不思笑,眼睛裏盡是聰明圓滑的精明:“依奴看,公子他不會有意見的。”
  
  自然,他敢有意見試試看!我撇撇唇,得意揚眉,揮下馬鞭,踏一路冰雪,絕塵直入那層層深重的晨霧。
  
  朝霞均染,迷霧逐漸霰淡,點點消磨後,天地驟亮。
  
  東方,有日初升。
  
  
  半個時辰後,金城藏珍閣的後園,有小廝帶著我在氣派而又精致的諾大庭院中東轉西轉,長廊繞繞,遊光賞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時間。
  
  我邊走邊鄙夷,心中暗道:又不常住,浪費錢財造這麽好看的園子作甚麽?還說援軍齊國是為了求梁國之財,像他這般肆意揮霍,縱使富可敵國,怕也經不起折騰。
  
  正胡亂想著時,小廝突地止步,伸手指著前方的閣樓,笑道:“公子,我家主人就在那閣樓上。那地方下人從來都近不得,所以奴就不領路了,您自己去吧。”
  
  “好,多謝!”我揖手離開。
  
  快步上了閣樓,我略微踟躇,伸了手推開半掩的房門。
  
  滿室竹簡,一牆字畫,幾株幽蘭在角落裏靜靜開放,室中央有翠玉石桌,桌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瓷碗數十個,裏麵盛滿了各色各式的點心。牆角有軟塌,帷帳勾起,一人橫臥。那人身穿著雪色的衫,金色的袍,左手執一卷竹簡隨意搭在胸前,右手遮目,似沉寐深深。
  
  睡顏安詳,隻是雙頰的膚色有些讓人心驚的蒼白。
  
  我悄悄躡腳走近,蹲下身,拿開他手中的竹簡,將他的手腕按在指下。
  
  脈搏跳動有力,並無大傷。我想起昨夜無顏的話心中正起疑時,那人卻輕輕開了口:“你怎麽來了?”
  
  我眼皮一跳,忙放下他的手,笑問:“怎麽?你不願見到我?”
  
  他歎氣,右手移開,明亮的眸光看過來時仿佛能瞧得人無所遁形。我麵色一紅,側過身,緊緊抿了唇。見我模樣發窘,他慢慢笑了,起身下榻,扶著我站起來,柔聲:“他叫你來的?”
  
  我點頭,抬眸看他,承認:“是。”
  
  晉穆勾唇,悠然笑:“來作甚麽?”
  
  我揚手捋了捋鬢角微亂的發絲,若無其事地再次避開他的眼光,臉也不再紅,口中緩緩道:“晉國援軍入齊,必不熟齊國北方的地形和那些戰事所用的防線壁壘,我來帶路,以助你們的軍隊能更迅速自楚軍手中奪回齊國北方的城池。”
  
  晉穆收回按在我肩上的手,撫掌,神情間似是相當滿意:“如此甚好。”
  
  我揚了眉,笑而不言。
  
  “我今日就北上。”他睨了眼,目光專注。
  
  “我知道,所以一早就來找你。”言罷,我看了看他,遲疑一番,還是克製不住心中的困惑,問道,“無顏說你和他昨日動手都受了重傷,怎地今日見你卻沒事?”
  
  晉穆挑挑眉毛,故作高深。
  
  我咳嗽一下,正要再問時,門邊卻傳來了一聲響亮的高呼:“穆小子!這麽早叫老夫起來莫不是昨夜傷著的地方又痛了?還是……”話至一半沒了音,而我心中頓時明白過來。
  
  這聲音太熟悉。不想也知道來人是誰。
  
  於是我回頭,對著門外正懶洋洋伸腰的人微微一笑,喚道:“師父早!”
  
  橙色衣袂襯著朝日金芒,渾身散發著似火般的瑰麗風采,東方莫有些發呆地看著我,清俊妖嬈的麵龐背著熠熠驕陽,帶著一抹別樣動人的溫暖。“女娃,你怎地會在他房裏?”東方莫伸手指指我,再指指晉穆,素日總見放蕩不羈的目光有些古怪的曖昧。
  
  我笑了,大大方方地承認:“夷光來找他,自然在他房裏了。”答完轉轉眸子,盯著他看,反問道:“隻不過,師父怎會在此?”
  
   “昨晚在宮中撿了個重傷吐血的人,為師本著慈悲心腸送他回來,順帶借住了一晚。”東方莫笑笑,走至我身旁上下看了看,突地揚手,指尖扣住了我的手脈。我 蹙了眉,心中疑惑,奇怪道:“師父為何要為我診脈?”貌似該診脈的是在一旁靜默不語的晉穆才是。我想了想,眸光瞥向晉穆,卻見他正望著我,神色也見茫然不 解。
  
  東方莫不答,手指在我手腕上搭了許久,慢慢地,他斂了眸,眼底顏色流轉不停,似在沉思。
  
  “師父?”少見他這般正經的模樣,我心中一動,刹那忽覺不妥。
  
  他聞聲扔了我的手腕,唇角笑意不見,雙眉微擰,俊臉上妖嬈散去,而憂色隱現。“女娃最近有沒有覺得自己愈來愈貪睡?”
  
  我想起回鍾城路上難以抑製的疲倦和昨夜的困頓,心念微閃,笑看向東方莫,討好:“師父神機妙算,正有這般的情形。”
  
  東方莫點頭,伸手自懷裏掏出一黃色玉瓶丟入我手中,吩咐道:“以後三日一次,一次吃一粒。瓶裏有一百顆藥丸,夠你吃一年。”
  
  “什麽藥?”我隨手搖了搖。
  
  “讓你不再貪睡,不會一睡就醒不了的藥。”東方莫答得不耐煩。
  
  “一睡不醒?”我喃喃,似明了,自嘲地笑,“難道我也中了毒?”
  
  東方莫橫眼瞅我,奇怪:“無顏那小子沒告訴你?”
  
  “告訴我什麽?”我緊張,心道莫非他又瞞了我什麽事?
  
  東方莫眸光一閃,轉過身走去石桌旁,罵道:“真是兩個笨蛋!”罵了一句,他隨即又住口不說,手指一揚拿起桌上瓷碗裏的點心吃個不停。
  
  “好吃!”眨眼後他臉上笑開了花,一臉的回味無窮。
  
  我懵然看著他,無語而默。指尖握緊了手中的玉瓶,想了一會兒,我拔開瓶塞聞了聞,味道清雅幽淡,似那日聶荊帶回來的雪蓮花香。

失神蓋回瓶塞,心思轉了再轉,恍惚中,我漸漸明白過來。臉色忽地一白,我伸了手指捏向自己的手腕,按了半天,依然察不出個所以然。

晉穆在身後握住我的手,笑道:“來這麽早必沒用膳吧?吃些點心如何?”語畢不待我同意,他已拉著我走至桌邊坐下,將點心一碗碗推到我麵前。
  
  盛情難卻,我伸出手,拿了一塊遞往唇邊,張開口,卻不是吃點心,而是問東方莫:“師父,一年後呢,藥吃完了怎麽辦?”
  
  東方莫怒,嚷嚷:“一年的時間為師都不能找出解藥的話,那就不是神醫,而是庸醫了!”
  
  我鬆口氣,愉快地笑:“對阿,師父是神醫!”於是咬了咬手中點心,未品嚐就認真點頭:“嗯,真的很好吃啊。”轉眸見晉穆正皺了眉怔然看著我,我笑了,垂手挑了一塊點心喂入他口中,側眸,問他:“我們什麽時候動身?”
  
  他費力地吞下點心,嗆了嗆,方道:“一個時辰後。”
  
  “好。……不過我要寫封信給無顏,你能派人幫我送去麽?”
  
  東方莫插嘴:“剛離開就寫信,會不會太……”
  
  我瞪眼過去,他識趣住嘴,埋首點心堆裏,一臉饞樣。
  
  晉穆放開了我的手,不動聲色,笑:“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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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發了一半,又發不上了,不好意思 @-_-@ -nancy_yj- 給 nancy_yj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43:24

把文檔發我信箱裏,我幫你發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62 bytes) () 07/25/2009 postreply 05:54:25

期待中, 看到一半斷了,真是鬱悶 -yeye1212- 給 yeye121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7:14:55

接著貼: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353636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3:46

接著貼:天下傾歌+番外 by 千葉飛夢 (這次真的完結了:)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333634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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