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貼: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來源: 意隨風行 2009-08-02 02:13:4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363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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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帝丘
  
  金城三麵皆環敵,要去晉國,需得經由水路北上。一葉輕舟,過泗水到曲阜,繞濟水至古衛地,一路未歇,晝夜兼程,七日後的傍晚時分方到了晉軍駐守的帝丘。
  
  帝丘名丘,境內自有入雲高山,城小,但因此處自古就是兵家必爭的關中要地,所以晉有重兵把手,堅壁固壘,左澗右瀍,端的是有來無回的險城要塞。
  
  一至帝丘,晉穆未帶我入城,而是直接去了夜覽為帥的晉軍大營。
  
  此次援軍兵力有二十萬眾,營帳遍野傾紮,明黃的旗幟飛揚滿目。遠望去,四周原野的空地上有無數的黑甲士卒正整兵列隊,排陣時,震天的呼喝聲中,鎖甲相擊鏗然,長槊揮舞風起。人雖眾,但將軍令箭輕移時,萬人動作齊齊,忽如大山崩倒,忽如浪濤橫卷,彎刀鋒冷,駿馬長鳴,威若氣吞九州不可阻,勢勝風行萬裏難以擋。
  
  常居漠北與胡人為敵的晉師,此番一旦入中原,必成虎狼。無顏的估料和猜忌都沒有錯。行近烽火高台,我不由得抿唇笑笑,轉眸看晉穆,歎道:“難怪晉人稱你做神,如此軍隊,天下罕見。”
  
  晉穆戴著鬼麵,我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隻知他側眸看我時,明亮若星的眸中閃爍的不再是和煦溫暖的笑意,而是沉穩剛毅的冷靜和驕傲,偶爾,幾瞬寒芒自他眸底掠過,一雙眼瞳即刻犀利桀驁似塞上蒼鷹。“你覺得我的軍隊和凡羽橫行中原的鐵騎相比,孰強孰弱?”他開了口,話語低沉有力,但好歹含了些笑聲。
  
  我想也未想,答:“不能比。”
  
  “哦?”
  
  “且不論軍隊的戰鬥力如何,統帥之才不能同日而語。”
  
  晉穆笑出聲,再問:“那與豫侯手下的玄甲軍比,誰更勝一籌?”
  
  我聞言勾了唇,橫眸瞥他,微微冷了語氣:“公子穆的意思是要找機會和齊軍較量一番?”
  
  鬼麵下眸光輕動,他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忽地收回眼光,笑道:“不過隨口問問而已,不必如此緊張。”
  
  我也笑,放柔了聲音:“不會有那一天的。如果你要與齊為敵,我會先殺了你。”柔聲出狠話,個中人自知其滋味。
  
  晉穆眼神倏地一僵,後驟寒,複而又笑意充盈,仿若渾然無事。他回眸瞧了瞧我,搖搖頭,歎氣:“想殺人還要告訴對方?是太殘忍還是想要正大光明的君子手段?”
  
  我凝了眸,笑道:“與君子謀事,不該用君子手段麽?”
  
  晉穆挑眸瞅著我,忽地沉默了。
  
  “他教你的?”半天後驀地開口,語氣明顯不善。
  
  名未指,但言及誰彼此心知肚明。我擰眉,眼眸一轉,奇怪了:“這還要他教?”
  
  他似也覺得自己多慮了,目光一亮,有清澈如秋泓的笑意在眼中緩緩浮現。“你不會殺我的。”片刻後他斷言,字字堅定。
  
  我揚眉,笑而不答,心中卻暗討:還是不要太自信的好,對我而言齊國勝過所有,你雖救過我,但若真要威脅到齊國,我必然會起殺機,到時候萬難也不是難,千險也不算險。殺了你,情義是難報,彼時就算要我自刎還恩又何妨?
  
  想到這,我不禁輕輕歎了一聲。
  
  晉穆回頭,看著我,眸間微微一閃,也不做聲。
  
  北國冬寒,此刻更是黃昏時分的高山上,薄霧漸漸彌漫,些許迷了雙眼。營地篝火燃起,紅光耀天,染得半邊霞彩停留在了謐藍天際,彤色久久不墮。戰鼓聲突然隆隆敲響,細聽聽,卻是命士兵們散陣回營的令號。
  
  我和晉穆縱馬馳過營前哨崗,諸人見穆侯金令皆不敢攔,任兩馬疾馳直抵中軍帥帳。中軍的將士大都識得晉穆,見他們的侯爺回來自是歡呼聲起,忙自四麵八方奔來噓寒問暖,將晉穆圍在了人潮中央。
  
  我策馬避至一旁,靜靜地望著被眾人簇擁的晉穆,微笑不已。
  
  少時也不知晉穆說了什麽話,但見諸人肅然,頃刻間便有規有矩地依次退下去,回到了各自職守的地方。腳下雖離開,但眾人的目光依然注視在晉穆身上。將士們麵龐發亮,眼神透光,敬仰信奉的模樣如同正望著一個無所不能的天神。
  
  晉穆躍馬而下,將馬韁交到親軍侍衛手裏後,朝我笑道:“過來。”
  
  瞬間萬道眼光都驟然投到我身上來。雖說我是齊國公主,自幼早在不同的場合被各式各樣的目光關注慣了,而且也曾在軍中指揮過千軍萬馬,但此刻乍逢這成千上百的晉軍用含著這般灼熱溫度的眼光打量自己時,我心底不由得還是一陣心虛,似怯似顫,渾身都感覺有火在燒一般,十分地不自在。
  
  晉穆的軍隊和無顏的軍隊不一樣,晉兵對晉穆有的不僅是崇拜,還有自心底產生的熟絡和歡喜;而齊兵對無顏是既敬又怕,愛他如神祗尊崇,但也懼他如神祗畏縮,隔千裏之遠,隻敢遙遙仰望,卻從不敢近身接觸一番。
  
  我遲疑一會,沒辦法隻得硬著頭皮在眾人的注目下驅馬上前,跳下馬背,隨在晉穆身後,走入被侍衛撩起帳簾的中軍行轅。
  
  帳落。讓人煎熬的目光全被擋在外間,如芒針在刺的後背陡然一陣舒坦,我忍不住直了直腰,長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擦去額角細密的汗。
  
  晉穆不滿,橫眸:“有這麽難忍?”
  
  我訕訕垂手,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飲了口茶,方故作淡定,答他:“是啊。有點不習慣。”
  
  晉穆笑,突然不在意了:“放心,慢慢會習慣的。”
  
  慢慢?習慣?才不要。我一想起帳外那千萬雙眼睛炯炯注視的熱情,不禁懊惱地耷了耷腦袋,咬了唇不說話。
  
  耳旁一陣沉寂,後傳來晉穆無可奈何的歎息。
 
  此時帳中除了我和他外別無他人,一麵玉色的雲母大屏風將裏外帳隔開來。我去裏帳換下了沾滿風塵的衣裳,用清水擦了擦臉,剛要出去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明亮清冽的笑語聲。有人不經通傳便直入帥帳,而且正用熟撚玩笑的語氣問晉穆:“你倒回來得快!怎樣,此行和金城那隻狐狸談得如何?虧大還是虧少?”
  
  晉穆沉吟,忍不住咳嗽:“怎麽我就一定是虧?”
  
  那人不說話了,笑聲卻依舊。
  
  我探了腦袋看了看屏風外,隻見身著墨青色錦袍便服的夜覽正坐在晉穆對麵,眉梢眼底皆含笑,琉璃般清淺的眸子帶著似水橫空的明澈。晉穆望著他,指尖輕輕摩撮在掌中茶杯的邊緣,吐出口氣,方慢慢道:“我承諾了他,十日內出兵,如今已過了七天了。”
  
  夜覽挑眉,身子一斜靠向椅背,問得直接:“條件呢?”
  
  晉穆輕笑,眸底看似清朗一片,漫不經心地答:“我助他退楚兵,他予我傾國之財。日後他若與夏謀梁,我不插手;日後我若謀楚,他也不能管。”
  
  夜覽低頭盤算了一下,皺眉:“就這麽多?”
  
  “怎麽?嫌少?”晉穆眸光閃了閃,語音一頓,欲言又止。片刻後他放下茶杯,眼眸微微一瞥看向我藏身的屏風處,出聲道:“夷光,換好衣服便出來見見你的老朋友吧……不,是你的意哥哥,對不對?”言罷他笑,視線重新落回夜覽的身上。
  
  意哥哥?我麵頰一燒,心道這兒時玩笑的稱呼他是如何知曉的?轉念一想又明白了,記得在臨淄初見晉穆時,那時便已見識到夜覽總愛拿我的醜事宣揚天下的“癖好”。
  
  夜覽聽後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翻眼白了白晉穆,然後目光一轉,笑看著我自裏帳閃身而出,嘴角勾起,淡漠如遠山的清俊容顏間微有暖意。
  
  “夜駙馬。”我喚過他,抿唇想了想,還是走去晉穆身邊坐下。
  
  夜覽恍然點頭,笑看向晉穆,歎服道:“方才我進帳時便聽外麵將軍們嚷嚷說侯爺帶了個貌美得不象話的男子回來,我還當是哪個,想不到竟是夷光!你厲害!看來此行不僅不虧,還賺到了!”
  
  晉穆眸子輕輕一睨,瞅著我,歎氣。
  
  我當作沒聽見,隻側眸朝夜覽笑,明知故問,也較真:“方才夜駙馬說誰是金城那隻狐狸?”
  
  夜覽目色一動,忍笑,改口:“看來穆還是虧了。”
  
  晉穆與我同默,半天,我咬了牙恨恨道:“你是商人麽?就你會算帳!”
  
  夜覽容色一鬆,忽地望著我和晉穆大笑起來,笑聲明朗響亮,帶著說不出的戲謔得意。
  
  劈啪,兩個茶杯同時向他飛過去。
  
  “閉嘴!”
  
  忍無可忍的怒聲後,笑聲頓歇。某人鬱悶地伸指彈了彈衣袖,甩落無數晶瑩水珠的刹那間,帳中有茶香四起,味道馥鼻濃鬱,其中別含一抹暢快的清爽。
  
  他笑不出了,我和晉穆倒是同時笑開。
  
  少頃。
  
  有親兵侍衛入帳盞燈,並將晚膳一並送入帳內。酒菜擺好後,那侍衛依然一聲不吭地立在一旁遲遲不退,眼簾雖低垂,閃閃縮縮的眸光卻自眼皮底下不斷地偷偷瞄向我,偶一與我視線接觸時,又立即避開。
  
  我蹙了蹙眉,麵色微寒,手指捏緊了麵前的酒杯。
  
  晉穆也覺得奇怪,斜眸看那侍衛,問話時嗓音低沉,不怒而威:“你還有事要稟?”
  
  那侍衛抬眸,看了看我,再看看晉穆,神色有些期艾躊躇,但想想還是揖手上前請示:“敢問侯爺,是否要再搭一軍帳?”
  
  “何用?”
  
  侍衛遲疑,看著我:“難道這位公子今夜不歇在營裏?”
  
  晉穆笑:“你管得倒多?”
  
  侍衛怔,醒悟過來後忙唬得垂下頭,連聲稱不敢。
  
  原來是為了這事,我笑了笑,朝那侍衛道:“那就麻煩你了,搭個軍帳吧。”
  
  侍衛抬眼望了望我,正待點頭離去時,晉穆卻開口否決,定聲道:“不用再搭什麽營帳,她就住中軍行轅。”
  
  侍衛愣住,臉色隱隱發綠,更加飄忽的眼光不斷飛轉在我和晉穆的身上。
  
  夜覽在一邊輕聲笑,神情快活得似在觀賞一出難得的好戲。
  
  我麵色一紅,趕緊吩咐那侍衛:“不妥,還是麻煩這位兄弟給搭個軍帳,我……”
  
  “我是晉國的穆侯,這是我的軍隊,他是我的兵,你憑什麽命令他?”晉穆低聲笑,不慌不忙地打斷我的話,堵得我開不了口後,他這才若無其事地瞥眼掃過那已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侍衛,話語看似溫和,然厲色隱含,“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可以出去了。記著,除了夜駙馬外,以後任何人沒傳喚不得再擅自入帳。妄闖一步者,殺!”
  
  “是!”侍衛擦汗,身形一閃,恨不能用輕功以最快的速度躥出去。
  
  見帳裏沒其他人後,晉穆揚手摘了臉上的麵具,執了酒壺將我手裏的酒杯斟滿酒,笑道:“連日趕路,都不曾停下來讓你好好用過膳,今晚這頓算補償。”
  
  我猶在剛才的事中恍不過神來,任由他倒了酒後,這才想起問他:“我歇在帥帳不太好吧?”
  
  晉穆放下酒壺,看著我,聲色不動:“有何不妥?”
  
  我低了頭,腦中閃過剛才那個侍衛臉上的古怪神色,不禁有些窘迫:“你不怕你手下親軍會亂想?”
  
  夜覽接話,不滿意我的表達:“看剛才那侍衛的臉色,事實上他們已經開始亂想了。”
  
  晉穆笑了,問:“兩個男人住一起有什麽可亂想的?”
  
  夜覽勾唇,瞅瞅我,再瞅瞅晉穆,眸色幽幽不見底,一副高深的模樣:“你自己手下的人你卻不了解,很明顯他們都已被你調教得很聰明,一眼看出了這個美貌絕色的男子是女扮男裝的紅顏。”
  
  晉穆哼,覺得莫名:“那不是更加自然?順理成章的事,他們亂想什麽?”
  
  夜覽噎了噎,瞪眼:“你真強!”
  
  晉穆揚眉,得意了,反問:“你才知道?”
  
  夜覽石化,笑容僵在唇邊。
 
  我歎口氣,一時既覺哭笑不得,又覺無話可說,便仰頭喝下杯中的酒。誰知此酒勁烈,一杯入喉,仿若火一般沉入肺腑,不斷噬咬燒灼著我心底那根緊張無措的弦。
  
  晉穆凝眸看我,奪過我手中的杯子,慢悠悠道:“一杯就夠了。多吃菜。”
  
  我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肴,發現盤中所盛盡是北國的食物,思緒滯了滯,一時腦中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當日和無顏一路北上時馬車裏他對我說若我嫁晉國、他必送八個廚子的戲言。眸眶忽地一濕,我悄悄吸了口氣,拿起筷子逼著自己硬吞下幾口。
  
  “好吃。”我笑了笑,側過腦袋看默然不語、正望著我若有所思的晉穆。
  
  夜覽拿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子,微微一笑,自在一旁喝酒。
  
  晉穆放下筷子,隻喝酒,一杯接一杯,卻不再說話。
  
  半響,我看不下去,也伸手奪過他手裏的酒杯,笑道:“不能再喝了。你不是說過晚上要和將軍們議事?”
  
  晉穆抿唇,起身隨手拿了麵具覆在臉上,笑道:“你先睡。我答應了豫侯十日出兵,如今還剩三日,要安排的事情比較多,今夜就不回來了。”
  
  我也忙站起來,聽聞他晚上不回這裏,一時心中也不知是什麽心情,緊張雖消無,但愧疚又起。“那……不要我也去嗎?齊國的地形我比較熟,許能給些建議。”
  
  他笑著伸手撫摸我的發,眸光憐惜,語音輕柔:“累了一路沒睡好,今晚你好好休息。關於齊國的山川地勢,明日再說也不遲。”
  
  我點頭,麵色燒紅,不知是酒後的反應還是抵不住他這般的溫柔。腳步一退,身子微微一縮,躲開他的碰觸後,我鬆口氣,笑看向他:“你也別太累。”
  
  “他從來就沒有不累過。”夜覽插嘴,聲音冰冰涼,聽入耳中時仿佛能直鑽人心消除心底那抹燙得會讓人疼痛的炙熱。
  
  晉穆橫了他一眼,衣袂拂動,轉身出了營帳。
  
  我垂眸看了看依然坐著不動的夜覽,奇道:“你不去議事?”
  
  “當然要去,”口中話如此,夜覽卻還是一點也不著急地瞧著我笑,話鋒轉開,突然問道,“我之前說得沒錯吧?”
  
  “什麽?”我皺眉,心道,喂,駙馬你思維太跳躍,我跟不上。
  
  “我曾經保證過的,你在見到穆真正的容貌後,定會覺得周圍一切都會變得更美。”夜覽歎氣,放下手中的酒杯,耐心提醒我。
  
  我抿緊了唇,目光微動,不答話。
  
  夜覽這次卻著急了,忽道:“那家夥有什麽好?”
  
  “誰?”真的醉了,我居然沒反應過來。
  
  “那狐狸!”
  
  我聞言將手中的酒杯扔向他,急惱:“不許再這麽叫他!”
  
  夜覽揚手接過酒杯,笑了笑,眸光一轉,驀然又自點頭,感歎:“其實無顏也好。都說天下有五公子,我自愧不如他們兩人,凡羽有勇無謀是為下等,湑君謀而無道是為次流。天下風華,日月之輝,當真盡被他二人奪去了!”
  
  我愣了愣,隨即撇唇,上前一把拉起他便往外推:“廢話這麽多幹什麽?快去議事!”這人一定是和妍女待久了,幾月不見,磨人嘮叨的本領堪稱進展神速。人說夫唱婦隨,我看是夫隨婦唱!
  
  夜覽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笑:“你莫懷疑穆留你在中軍行轅的意圖,這裏四周皆是他的親軍在守衛,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要安全百倍。要知道經過楚丘那件事後,他擔心你的安危已擔心得近乎杯弓蛇影的錯亂了!”
  
  我怔住,夜覽卻眨眨眼,若無其事地抬手撩起簾帳,離開。
  
  
  是夜輾轉反側。帳外士兵巡邏的步伐聲巋然有力,遠方哨兵的笛鳴聲起起落落,即使我閉了眼,心緒卻還是隨著帳外隨意一絲細微的繞耳聲響而亂個不停。一路風塵,身體早已疲憊,腦間也困乏不堪,但偏偏就是睡不著。
  
  一時仿佛是在想夜覽的話,一時又仿佛什麽都不想,耳邊唯回蕩著那人在臨行前夜輕輕道出的那句話。
  
  “縱若天下傾歌,亦不及你我攜手。”
  
  我突然笑了笑,收回所有的胡思亂想,心中煩亂陡然不見,片刻後便定神睡去。
  
  縱若天下傾歌,亦不及你我攜手……
  
  他說的,不會放手。
  
  於是睡中猶不忘彎唇,一覺夢好。
  
 
  醒來,帳外天已亮。
  
  眸雖睜開,滿目仍惺忪。朦朧中依稀聞到枕邊傳來的淡淡幽香,我轉眸,意外地看到塌側花瓶中斜插著幾株白梅。雪瓣淡黃蕊,葉葉凝露,風神脫俗。
  
  他回來過?
  
  腦中念光一閃,我正待坐起時,手邊碰到了一抹柔軟。低眸,隻見一件嶄新的銀貂絨裘被我按在指下,旁有卷帛,我捏指拿起,眸光匆匆掃過。
  
  “我去帝丘城辦事,午後回來。北國天冷,換裘衣禦寒。山間白梅開得正好,隨便折了幾枝,你替我養著。”字跡雋永遒勁,好看得讓人生羨。
  
  這帛書不想也知是誰留下的,我微微失神,一瞬間恍惚忘記了昨夜做過什麽夢。

  
  洗漱後,綰發攏了高髻,束上紫帶。我坐在塌邊想了半天,終還是脫下了身上衣裳,換上那件銀貂裘。裘衣輕軟綿柔,銀色的絨毛蹭在頸邊,很是溫暖。
  
  拿清水灌入花瓶,信手擺弄了一下那幾枝白梅,我抿抿唇,認真端詳片刻,踱步走出裏帳。
  
  外帳的桌上擺有各色點心,另有暖爐熱著瓷壺,壺嘴熱霧繞騰,滿帳皆彌散著鮮靈甘純的茶香。我心中說不出地一暖,忍不住微微一笑,前去桌邊喝了杯熱茶,吃了幾口點心,而後轉眸仔細打量了一下中軍行轅的布置。
  
  昨晚太累,腦子也亂,並不曾來得及看看晉穆的行轅是何模樣。如今趁他未回,我倒是可以借機好好觀摩一下,看看這個統領著凶悍天下晉師的穆侯營帳該是如何的與眾不同。
  
  帳側是大幅地圖,圖繪五國。環帳將軍椅若幹,中有令案、帥座,案上有如山竹簡,成堆的錦帛,案側放著元帥所有的帥印和金箭。我揉揉眉,心道:他倒放心,竟把這帥印和令箭就這麽放在這裏,也不怕被人偷去。後轉念一想,這帳外侍衛環繞,能入此帳的不過隻有他和夜覽,然後,還有我。他的放心與不放心,到頭來不過是隻對我而言。
  
  我咬了唇,垂眸思了再思,還是忍住想要去書案旁看看那些卷帛的衝動,轉身,掀開簾帳走出了行轅。
  
  帳外陽光正好,蒼穹寥廓,天宇藍得澄澈,萬裏不見雲飛。中軍將士們此時正在排陣操練,呼喝聲中,冬風止而暖色生。北國男子的麵龐素來豪氣粗獷,麥色的肌膚映在熠然的陽光下,那生硬剛毅的五官仿佛是自刀劈斧削下磨礪而出,有朝氣,亦有令人不戰而駭的鋒銳肅殺的勇猛。
  
  我歎口氣,收了眼光,正要離開時,卻被帳旁守候的侍衛橫臂攔住。
  
  “公子想要去哪?”那侍衛見我橫眸過去,忙低了腦袋,恭聲問出。
  
  我憋住氣,笑:“這個你也要管?”
  
  侍衛抬頭,雖神色有些不安,但仍堅持道:“侯爺有命讓屬下等保護公子的安全,所以……公子還是不要離開行轅的好。帝丘位在晉楚交界,這裏來往的人三教九流複雜得很,公子還是待在帳中比較穩妥。”
  
  “意思是我除了行轅外,哪都去不得?”我心念一動,麵色寒了寒,聲音也冷下來。
  
  那侍衛點頭,紅著臉,定聲:“是!”
  
  我彎唇,側了眸,笑意柔和:“如果我偏要出去呢?”
  
  侍衛看著我,怔了怔,眸色忽地莫名一慌,垂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口中念道:“請公子不要讓屬下為難。”
  
  “就去山坡上看看,走走,也不行?”
  
  “不行!”侍衛一口拒絕,想想又補充了句,“山坡那裏賊人出沒尤其多。而且我軍現在駐紮這裏,楚軍派來的細作層出不窮。公子還是回帳吧!”
  
  “你!”我恨聲,心中雖惱火,但也知他不過就是聽人命令、作不得主的侍衛。於是隻得咬咬牙壓下不快,甩袖回頭時,臉上看似依然笑得恣意無謂,心中卻一陣陣地寒,默道:晉穆啊晉穆,你莫不是想把我當作了籠中的金絲雀?隻能讓你看著,陪在你身邊,卻再也沒了自由?
  
  我吸口氣,唇角笑意漸漸發涼。
  
  “等等!”身後有人喊住我,笑聲清徐,是夜覽。
  
  我停住,轉身看著他,撇唇,沒好氣:“怎麽?”
  
  夜覽笑,上前拉著我便往外走:“要出去走走是麽?我帶你去。”
  
  侍衛看著著急,身子一閃又要擋:“駙馬!”
  
  夜覽不語,笑看著他時,眸間微微一暗,神色淡而漠然。
  
  侍衛噤聲垂頭,退至一旁,任由夜覽拉著我走出了行轅之外。

  
  片刻後,山間。夜覽帶我來的地方是一處斜坡,站在高處剛好能看到自山下入軍營的那條唯一的路。腳下是處空地,四周枯草芥芥,荒蕪蕭條的景象中,偏偏有幾株粉色的櫻草盛放嫣然。
  
  我坐在大石上,抬頭看天,笑道:“果然還是帳外的空氣舒爽,帳外的天空也格外地寬廣。”
  
  夜覽笑,不說話。
  
  我低頭看了看靜靜站在石邊的他,心中一動,裝作不在意地輕聲問道:“你們昨夜議事到很晚?”
  
  夜覽點頭,答話時清俊的容顏間隱起倦色:“至卯時方歇。”
  
  “事情都安排好了?”
  
  “差不多。穆下了命令,明早巳時時分便會集兵揮師南下。”
  
  “走水路?”
  
  “不,繞道楚丘,先至曲阜、城濮。而後自西往東,自北向南。”
  
  我抿了唇,沉吟一番方道:“楚丘有重兵,他們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借道南下,去對抗他們的軍隊吧?”
  
  夜覽凝了眸,抬頭看我:“所以說明晚將有惡戰。”
  
  我想了想,突然有點不放心:“晉穆他昨夜一夜沒睡,今天又去帝丘城辦事,如果明天又要進兵南下,想來今晚還得和諸位將軍商量一宿的作戰計劃吧……那,他不是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了?”
  
  夜覽揚眉,不答反問,道:“你開始關心他了?”
  
  我麵色一紅,忙搖頭,眸光瞥過一旁,硬是毫不在乎的模樣:“沒有!我隻是擔心戰事而已,明晚將是你們援軍助齊的第一戰,能勝,不能敗,否則士氣一定會受影響。”
  
  見我說得正經,夜覽忍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故作寬慰的神色:“你放心,穆打戰從未敗過。”
  
  我挑挑眉,咬住唇,不做聲。

  兩人相顧無言,沉默半天,夜覽雙眸一睨,看著我,忽道:“這帝丘你來過吧?”
  
  我怔然,眸光動了動,神色一黯,依然不語。
  
  “八年前的九月初秋,夏齊兩國君王應晉國襄公之邀帶各國的公子來帝丘狩獵,夷光你那時有沒有跟隨莊公來此?”夜覽不放棄,繼續問。
  
  我垂眸笑了笑,跳下大石,拍拍手掌,道:“怎麽,意公子,你要找人回憶往事了?”
  
  夜覽低聲笑,眸色清冷,光華淡淡:“你當時是扮作無蘇的小伴讀吧?和今天一樣,也是裝著一身銀色衣裳,對不對?”
  
  我彎了彎唇角,卻笑不出來:“你怎麽知道?”
  
  夜覽歎氣,眼角瞅著東麵高山上的一處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笑道:“那處懸崖你還記得麽?”
  
  我麵色陡然一白,轉過頭,不敢看他指的方向:“不記得,不記得,都不記得了!你不要再問了!”
  
  夜覽笑著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清冽的聲音微含暖意:“其實我也不記得了,記得那件事的,是穆。”
  
  “他?”我驚了驚,回眸瞪眼望著夜覽,結舌,“他……他那個時候也在?”
  
  夜覽莞爾,勾了唇:“他是晉國的公子。那次三國相聚既是晉為東主國,他怎能不在?”
  
  “他那時就認識我?”我恍了恍神,心中驟然一陣慌亂。
  
  夜覽不置可否,隻問道:“如果不認識你,他還記得你穿什麽顏色的衣裳?”
  
  我惘然,突地一個失神,腦中念光一閃,開始意識到什麽:“這麽說,那次我自懸崖掉下去時,他也在那裏?”
  
  夜覽笑,柔聲問:“你說呢?”
  
  我愣住,搖搖頭,茫然呢喃:“我不知道。我那時誰也不認得,那日眾公子射獵時,王叔也許了我偷偷騎馬跟來。我隻記得那日懸崖上有隻小鹿,有人要射它,我不忍心便撲過去救。後來見那箭要射向我,我為了躲開,就跌下懸崖了。崖下有深潭……那時……那時湑君也被王叔帶來狩獵,他跟在我身旁,是他跳下來救了我……”說到這,我驀地一蹙眉,眸光一亮,看向夜覽,“莫非,那隻射向我的箭來自晉穆?”
  
  夜覽呆了呆,陡地神色一變,拿手敲上我的腦袋,詳怒道:“虧你想的出來!那日拿箭射你的是梁國來晉的質子,汶君。”
  
  我恍然,明白過來,悻悻道:“原來我的仇人是他!怎麽後來沒人告訴我?”
  
  夜覽雙眉一斜,冷淡:“因為大家都以為是湑君救了你。都是梁國的公子,一個傷,一個救,況且你除了發燒病了兩日外,大人們都以為沒什麽好追究的。其實不是沒人告訴你,而是聽說是你自己醒過來後,什麽都不問,隻知整天和湑君玩在了一處,親昵得很!”
  
  這話的語氣有點不對,似不屑,又似抱不平。
  
  我側眸,赧然一笑,雖是前塵往事,卻也不好意思:“那日是湑君救了我啊,我感激他不應該麽?”
  
  “你怎就認定是他救了你?”夜覽掀眉,有些莫名其妙的惱火。
  
  “那日掉入深潭後,救我的人穿白色的衣服。”
  
  夜覽噎了一下,瞪眼:“就一件白衣服,你就認定了是他?”
  
  “我被他救上岸後,朦朧中有人在吹笛。笛聲好聽極了,像是天籟仙樂。”
  
  “那個時候他的笛聲好聽?”夜覽揉眉,臉色突然有些古怪,想了半天,他忽然點點頭,肯定道,“你那時太小,不會欣賞。”
  
  我擰了眉,冷冷看著他。
  
  夜覽收拾一下神色,咳了咳嗓子,再問我:“就憑那笛聲,你認定是湑君?”
  
  “爰姑說她找到我時,看到那個陪在我身邊的人是湑君。”
  
  夜覽笑,忽地沉默了,也不再問,而是看著山下。
  
  我抬了眸,盯著他,奇怪:“你問來問去,莫不是要告訴我當日救我的人不是湑君?”
  
  夜覽點頭:“的確不是他。”
  
  我狐疑,眸光微動:“那是誰?”
  
  夜覽輕輕一笑,揚袖伸出手指,指著山下:“是他!”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回眸望去,但見遠處煙塵四起,有數十匹駿馬奔馳,鐵蹄踏翻,威風凜凜中煞氣十足。而那縱馬馳在最前麵的,是一襲黑袍寡然,長發飛揚的鬼麵人。
  
  我愣了愣,囁嚅:“你開什麽玩笑?”
  
  夜覽默,半天後才答:“這不是玩笑。當年救你的,確實是他!”
  
匈奴公主
  
  八年前的事說來久遠,而與湑君的一切我也在這三年裏努力忘卻,隻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唯獨對那個白衣輕裳的少年初始心動的感覺和緣由卻是怎樣也抹滅不了地深深映在腦中。
  
  湑君十年前來齊,明德殿上的匆匆一瞥,我能記得的隻有那個蒼白瘦弱、神情怯而慌張的模糊影子。那時的我,在王叔和諸位兄長的寵愛下驕傲昂頭,縱使展顏對那個來齊的梁國質子微笑,也不過是大國之尊儀、公主之禮節,是習慣,也或是憐憫和同情,而非本能的歡喜。
  
  一開始的接觸,不過是迷霧中的花,我遠遠望了一眼,卻什麽都沒看清,於是回頭即忘。
  
  後來王叔命他搬來東宮之側的蕪蘭殿,伺候我的小宮女對之神往,念叨說遠到的梁國公子白衣俊雅,且善吹一手好笛。我笑了,不滿她的說辭:“他再俊雅,可比得過我那二哥?”
  
  聽我提及無顏,小宮女不再神往,而是羞澀了,頭一低,嬌俏的臉蛋頓時紅起來,小聲傾訴道:“湑君公子自然不比無顏公子……無顏公子,他是奴婢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我抿唇,揚了眉,依舊不滿:“夷光若是男兒,定會比二哥還好看。”
  
  小宮女莞爾,揚手繼續幫我梳發,笑道:“公主這樣也很好看,和無顏公子一樣好看!”
  
  我甩甩頭,不讓她梳發,自己在發尾胡亂係了根明紫彩帶,轉身便去長慶殿找無顏。誰知到長慶殿門口時,殿裏傳來一縷飄揚悅耳的笛聲,笛聲清幽動人,仿佛是自九霄上縹緲下凡塵的仙樂,舉世莫能及。
  
  我站在殿外呆了片刻,這才知天下人所言“執宋玉笛者、必吹王者樂”的話所言非虛。走了一步入殿,紫衣無顏,絳紗夷薑,淡黃長袍的無蘇各坐一側,或閑暇斂眸,或出神怔然,皆正仔細聆聽著窗前那雪衣身影橫吹長笛。
  
  我撫掌笑出聲,道:“湑君公子好笛聲!”
  
  眾人恍過神,側目朝我看來時,站在窗旁的白衣少年對著我微微彎下了腰:“湑君見過夷光公主。”
  
  我揮了衣袖負手身後,朝他笑:“湑君能不能教夷光吹笛,夷光喜歡你的笛聲。”
  
  一抹淡淡的紅霞飛上少年蒼白的麵龐,他笑了,頷首溫柔,輕聲:“湑君之幸,自然願教。”
  
  我得意,正待靠近他時,身後一隻手卻拉住我,將我一下拽過去。無顏按著我在他身邊坐下,鳳眸一睨,望著我笑:“你要學吹笛?免了吧?”
  
  “為何?”我有些惱地扳開了他扣緊在我腕上的手指。
  
  無顏挑挑眉,目色一離,似不屑:“宮商角徽羽,前段時間你學琴不過學了個四不象,如今又學笛?難見天賦!”
  
  我咬唇,抬手便揍他,鬧:“我偏要學吹笛,學會了偏要吹給你聽!”
  
  無顏皺眉,握住我的手,苦惱的模樣:“饒了我吧?好樂娛人,陋樂傷人,若將來學笛如你琴聲那般難聽……殘害人耳朵不是?”
  
  我瞪圓了眼。
  
  湑君在一旁笑,不慌不忙地道出聲:“公主聰慧,湑君定將一身笛藝教給公主。”
  
  我轉眸看他,嘻嘻笑:“你真會說話。”
  
  無顏咳了咳嗓子,鬆開我的手將我推開,閉了眼躺至身後的長塌上,神色懶懶,口中呢喃道:“去學吧,去學吧,學會了再回來吹給我聽!自然,我估計沒個三五年你是不會吹給我聽的,對不對?嗯?”
  
  三五年?我有那麽笨?我氣惱,轉身問湑君,謙容有禮:“湑君公子,可否借笛一用?”
  
  湑君怔了怔,而後麵色一鬆,欣然將宋玉笛雙手遞來。
  
  我執了笛,揚袖稍稍擦過笛孔,湊至唇邊後,靠近無顏的耳朵嗚嗚咽咽狠狠吹了一通。
  
  無顏捂耳,絕美的容顏間神色痛苦不堪,他睜眸橫了我一眼後,忙挪了身子直往塌裏躲,口中喊道:“你饒了我吧!”
  
  偏吹給你聽!我拿下笛子吸口氣,然後繼續吹。
  
  無蘇受不了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敷衍道:“父王那邊還有事找我。先走一步!”言罷衣袂轉,淡黃裳迅速逃離長慶殿。
  
  我用眼角餘光瞥了瞥,得意笑,接著吹。
  
  一邊一直安靜不語的夷薑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柔聲喚我:“夷光,聽說太掖池的蓮花開了。”
  
  我聞言立即放下笛子,回眸看夷薑,不信:“阿姐騙人,昨日去看還是花苞。”
  
  “前夜風雨,今天驕陽好,一池荷花當真開了!”夷薑努力笑,麵容妍雅,神情淡定自如,不似在說謊。
  
  我想了想,還是將宋玉笛塞回湑君手中,回頭拉起無顏便往外走:“陪我去賞荷,好不好?”
  
  “你都拉著我走了,還問好不好?”無顏氣未消,俊臉一拉,眸色倦怠。
  
  “那你不要去了!”丟開他的手,踢他一腳。
  
  他卻笑得燦爛,忙伸手牽住我的手指,神采飛揚:“走吧。對了,我學會了輕功,你要不要試試?”
  
  我狐疑,看他:“怎麽試?”
  
  他笑著彎腰抱住我,道:“別眨眼。”
  
  我聽了,眸子一轉,非得眨眨眼。
  
  眨眼後,身子已翩飛而去,刹那到了太掖池,輕風送暖中,無顏抱著我停在了池中央的大石上。
  
  四周碧葉稠稠,一池花開浪漫。我跳起身攬住無顏的脖子,歡喜:“二哥,這個好玩,我也要學!”
  
  無顏費力地扯下我的雙手,挑眉,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眯,目色清朗明澈,些許摻雜著一絲猶豫。半天,他道:“我可以教你,不過你不能和別人說。”
  
  “好!”我笑著拍他的胸膛,義氣,“我絕不說出去!”
  
  “也不許隨意展露!”
  
  “知道!”再拍他的胸膛,重重的一下。
  
  他閉了眼,手伸去胸口揉了揉,懊惱:“手勁這麽重!”
  
  “是不是很有學武的天賦?”我揚手抱住他的胳膊,討好。
  
  無顏微微一哼,拉著我坐在石上,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將我抱入懷中,問道:“那學武就不要去學笛了,好不好?”
  
  我抬眼看看他,愣了愣,心中想起湑君的笛聲雖然舍不得,但還是點頭:“好。”
  
  無顏抿了唇,滿意笑了。
  
  初夏風暖,陽光明媚,一泓深水芙蓉香,岸邊楊柳依依,雀兒在飛,黃鶯輕啼,午後宮中靜籟,貴人們都在休憩,遠處隱約似有笛聲在吹,又似有琴聲相隨,悠悠揚揚,古歌風雅,該是阿姐在彈。
  
  我笑了笑,依著無顏的肩膀,低垂著眸賞著一池夏色,半響眼簾合上,輕輕睡去。

  自那日之後,我未去找湑君學笛,他也未來找我教笛。我跟著無顏在菘山一個隱蔽的角落日日練武,光陰梭往中,也慢慢忘記了曾經在某個午後笑言要向那個白衣少年學笛的事。
  
  兩年後的初秋,那日月圓,是王後的生辰。宮宴上王叔接到了自晉國使臣送來的國書,國書上寫邀王叔與齊國諸公子於九月前去晉南邊境的城池帝丘狩獵。名曰狩獵,實際是為了商討與齊國在邊境通商互市的事。除齊國外,晉還邀了與其交界甚廣的夏。
  
  齊晉素來交好,王叔自然欣然而允。出發前王叔來疏月殿找爰姑,本是給些臨行的囑托的,卻被我磨纏得沒辦法,隻得瞪著眼睛、吹著胡子,不情不願地帶著女扮男裝的我一同北上,去往帝丘。
  
  我不過是好奇沿途的風景和聞言強悍勇猛的晉人是什麽模樣,所以一路行走還算規矩,守在王叔的龍攆上給他捏肩捶背,甜言巧笑,討好不已。他心情一舒坦,自是全然忘記了被我逼得無奈帶我北上的不快。
  
  到了帝丘,夏齊晉三王談正事,諸公子駿馬雕鞍,彎弓長箭,身後跟隨著烏泱泱幾千禁衛保護,漫山遍野地追捕獵物。閑著無事,王叔許我在同樣扮作男裝的爰姑保護下也騎馬上山,隨著那些趾高氣揚的公子們一同狩獵。
  
  說狩獵,其實我才沒興趣莫名其妙的一人一馬追著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動物到處瘋跑,我悠悠然騎了馬,慢吞吞地跟在他們身後,一下沒一下地隨意抽著馬鞭四處閑逛。因狩獵,諸人縱馬橫行,保護公子們的軍隊很快分散開來。馬蹄重踏,煙塵漫天,從未到過戰場、不知在千軍萬馬中如何與自己人維持聯絡的我很快就和爰姑被衝散分開,等到一隊接一隊的鐵甲士兵晃離我眼前後,我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一個人已不知走到了哪裏。
  
  抬頭看看天色,見秋陽當空,想來時候還早,我思索片刻,放下心來,暗道:這山左右不過就這麽大,山上來去不過也就幾千人,我總能找到爰姑的。
  
  於是我定了眸,重重揮下馬鞭,疾馳尋人。
  
  不知不覺行至一處高山,山有懸崖,懸崖邊秋日的鵑花開得正火紅灼血,我看了會兒,見山上無人正待離開時,一隻美麗的小鹿陡然闖入我的視線。它匆匆跑來,匆匆刹停在懸崖邊,警惕地望了我一眼後,回眸看著身後滾滾襲來的飛揚黃土。
  
  我正奇怪時,“嗖”一聲明箭離弦的聲音傳來,小鹿嚇得目光中晶瑩一閃,腿退後一步踏空懸崖。我心中一急,忙飛身過去抱住了它,躍開,那隻箭鏃射空。剛要回頭看來人,卻聽又一聲箭離弦的聲音響起,我驚了一跳,推開小鹿趕緊飛身退後。
  
  誰知飛身去後腳步落空,錦靴擦了擦懸崖邊緣,踢落數不清的石子後,我的身子重重垂落。
  
  “救命!”絕望下我隻能高聲喊救,再提氣,卻也無力可借,輕功不能運反而身體跌落更似脫弦之箭的迅猛。
  
  我閉了眼,又悔又恨,心道:完了!我命休矣!
  
  心思剛落,腰上卻忽地被一雙胳膊用力勒緊,有人自上方飄下,死死抱住了我。我欣喜地睜眼,入目剛觸及一片雪色的衣裳時,腳下一軟,寒氣自腳底迅速浸至腰際。
  
  “我不會水!”剛說完幾個字,嘴巴就被冰涼的潭水堵住,我用力抱緊了那個人,似救命浮木般不敢鬆開半分。
  
  那人抽離一隻手劃著水,一邊在我耳畔輕聲道:“別怕。有我。”
  
  聲音柔和輕軟,卻帶著說不出的安穩和鎮定,仿佛天崩地裂在他眼中也是不堪一提的雲煙過往,語中蒼穹,胸有沉浮,見風浪,卻獨不見慌張和害怕。彼時水已迷眼,潭幽至寒,我瑟瑟抖了抖,鼻間窒息,驀然間意識漸漸散失,暈了過去。
  
  迷糊中仿佛他已帶著我上岸,迷糊中仿佛他抱著我、燃了火堆在取暖,迷糊中似乎他曾低頭吻過我,自唇間慢慢給我度著氣,緩緩消散我胸間的抑懣,讓我重新呼吸通暢……
  
  迷糊中,我靠在他懷中,安穩睡去。耳畔有人在吹笛,笛聲聽不清晰,但我總覺得那是我今生聽過的最美妙的樂聲。
  
  醒來,我已躺在行宮軟塌上,爰姑守在我身邊,塌側站著一個白衣少年,玉般的麵龐微顯蒼白,溫和的眸眼柔色隱藏。見我看他,他笑了:“公主醒了就好。”
  
  我怔了怔,想起閉眼之前見過的白衣和那人的笛聲,不由得臉一紅,瞧著眼前這個我曾驕傲得甚至並沒有認真看過一眼的少年,低聲道:“夷光大難不死,還要多謝湑君公子的救命之恩。”
  
  湑君笑意稍斂,眸光微微一動,默了許久,方道:“不用謝。都是湑君該做的。”
  
  那個吻,也是你該做的麽?我垂下眸,靦腆笑了,心中輕輕一顫,似喜似羞,似甜似怯,似忐忑似難安,似有絲弦滑過,流出一曲叮咚泉音。
  
  後來爰姑告訴我,說,公主啊,那叫心動,隻有對你喜歡的人才會如此。
  
  那個時候我喜歡湑君,是因為他救了我,那個在我最危險最無助的時候跳下懸崖將我自冰潭救出的人,那個宛若天神一般讓人能依賴有依靠的人,讓我動心,真的很動心……

  
  回頭看看,原來往事並沒有遠離,縱使煙霧重重,它還是清晰得似昨日的影子,淡淡的倦黃,透著曆久彌新的甘甜和辛酸,如今,再多一味,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苦澀……
  
  重重年年,八年之後突然有人來喚醒我,說:夷光,你愛的那個人,你愛了整整五年的人原來是找錯了,看錯了,愛錯了,也怨錯了,恨錯了。那我該如何,大笑一場?大哭一場?
  
  不,不能。
  
  前塵皆非,我心裏的人早不再是那個有“救命之恩”的他,而是陪著我一路甘苦的另一人。雖遠離,雖白發,雖無奈諸多,但他不放手,我亦不放手,天下傾歌,也不若他與我攜手的暖。
  
  我抿了唇,眸光倏地一定,抬起頭來,仰望碧天。
  
  夜覽在一旁一直陪著我,隻靜靜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一笑一歎,並不說話。
  
  回憶不過是光念一閃的事,待我回神時,原在山腳的那群人已靠近了山坡,正在馳馬上山。
  
  夜覽彎腰拾起一粒石子,指尖掂量一下,忽地彈出射向晉穆的方向。
  
  黑衣飛動,晉穆旋身逃開後,猛地掉頭朝山坡這邊望過來。
  
  夜覽笑著向他招手。
  
  我一把拉下他的胳膊,怒道:“你幹什麽?”
  
  “打個招呼!”夜覽彎唇,滿麵無辜。
  
  山下晉穆回頭囑咐了身後眾人幾句,眾人飛馬馳過,他卻停在了原地,抬頭望著我和夜覽的方向。
  
  夜覽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我先走了。想來你必定有話和他說,我幫你攔下了他,你們好好聊聊!”言罷不待我回應,他已飄身離開,墨青長袍如風掠過,刹那不見其影。
  
  我呆了呆,轉過頭來,看著山下的人。
  
  
  碧天高闊,煦日暖暖,遠處峰巒迭起,岩岩千仞,壁壁孤峭。偶有冷風吹過周圍蕭瑟枯竭的山林,落葉飄飛,卷帶衣袍。山上的我,還有山下的他,許久對望,凝目無語。
  
  銀色的貂裘折射著金燦的陽光刺入眼底,一陣火辣辣的疼。那人一身黑綾裹身,鬼麵張揚,目光堅定。不知覺中我似微微恍神,眸中一迷茫,恍惚中竟宛若看到了昔日那一任綃寒、雪色衣裳下的陌生少年。
  
  晉穆躍身下馬,身影一動,瞬間便停在了我麵前。人未說話,但眸子裏的笑意卻早已隱隱沉沉,仿佛訴盡千語,又仿佛什麽都不必說。
  
  這樣的感覺讓我莫名其妙地害怕,心陡然一落,我本能地垂下眸,退後一步。
  
  他伸出手臂拉住我,指尖自裘衣滑落輕輕握住我的手,笑問:“在帳中呆悶了麽?”
  
  我抿了抿唇,緘默,不答他。
  
  若是以往,因為他命侍衛對我禁足固步、拘束我的自由,我心中一定會惱,也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也同樣惱火不快,隻是如今……我眸間突地酸澀,手指在他溫暖的掌中顫了顫,後一下猛地抽離,吸口氣,抬眸瞅著他,繃緊了臉,故作若無其事的鎮定:“事情都辦完了?你不是說午後才回來?”
  
  鬼麵下的亮眸笑意浮現,深湛的眸底劃過淺淺的黠色,似玩味,又似探究。他沉吟一下,看著我,奇怪:“你好像不太願意見到我?”
  
  有什麽好見的?左右不過是張極醜的鬼麵!我腹誹,心虛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便往山上走,口中嘮叨:“昨夜累了一宿,今日又出去辦事,聽聞意說你明晚還要攻楚丘……現在早點回行轅歇息,可好?”
  
  “好,”他輕聲笑,反手拉緊我攢住他衣袖的手指,轉身拖著我往回走,道,“我的馬還在山下。咱們騎馬回去。”
  
  “你騎馬,我走回去。” 我瞥眸望了望停在坡下他的坐騎,動動手腕,想掙脫他的手。
  
  他拉緊了,搖頭:“不行。一起。”
  
  我轉眸一想,揚了眉,失笑:“那我騎馬,你走路!”
  
  他回過頭瞧我一眼,歎口氣,索性勾了手臂抱住我朝山下飛撲而下,坐上馬背後,方附在我耳畔低聲道:“這是我的坐騎,憑什麽讓你一人騎?等到營中,再將它送你如何?”
  
  “不要!”我忙張口否決,心道決不能再欠你更多了。兩字出口後又覺語氣不對,身後那人愣了愣,環在我腰上的胳膊倏地一僵。我無奈回眸,笑著對他解釋:“我已有了一匹……你送我的白馬。”
  
  他垂眸看著我,突然不說話了。麵具罩著他的臉,我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知陽光點點輕盈地跳躍上那墨黑濃密的睫毛,幾絲光亮悄悄鑽入了幽靜冷銳的眸間,一瞳光華,顏色流轉,忽暗忽明間,仿若閃爍不停的瀲澈之波,讓人看不明朗的深邃中暗藏幾道驟然犀利的鋒芒。
  
  我正蹙了眉費思他突地沉默的緣由時,風吹發動,耳邊隱約聽到了自某個角落傳來的細銳箭鏃鳴響。眸光動了動,我頓時了悟。於是低了眼簾,神色惴惴,臉上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手指卻暗暗扣上了腰間的軟劍。

  
  “坐在馬上別動。若有危險,騎馬先走!”晉穆沉聲囑咐著,語音甚促,說話時身子幾乎同時飛起來,修長的手指拔出懸在馬側的佩劍,冷鋒橫掃,旋轉成銀色的圈環,頃刻擋下了那自暗處偷襲而來的數十箭鏃。
  
  “出來!”晉穆仗劍馬旁,淩厲的目光瞥向山坡拐彎處。
  
  一陣好聽的嬌笑聲回響山間,刹那後有十幾個黑衣人同時自山後縱躍而出。我細細瞟了他們幾眼,隻見這些黑衣人身著的裝束極為奇怪,窄袖剪袍,緊襖短襦,並非是中原五國所見的褒衣博帶、修衣廣裳。
  
  胡人。心思一動,我明了。
  
  走在眾黑衣人之前的是個身著黑裙、麵蒙黑巾的女子,容貌雖不能見全,但依那頭閃著漂亮光澤的及腰長發,和那雙露在黑巾外明亮動人的大眼睛來說,她該是個不尋常的美人。說不尋常,是因為那女子行動處渾身皆散發著颯爽英氣。
  
  “鬼麵人,我可等到你了!”女子揮動了手中的長鞭指向晉穆,嬌嫵聰慧的眼眸忽閃有如秋水輕漾,目中有恨意、有快意、更有盈盈不絕的笑意。
  
  晉穆似呆了一下,後眸光一動,他垂落了手中的長劍,笑道:“你倒大膽!居然敢來帝丘找我的麻煩!不怕我將你活捉了向你大哥討片草原來?”
  
  女子笑聲似玲鐺悅耳,白皙的手指拉扯著手中的長鞭,眸色得意:“辛好不怕!大哥說你是英雄,不會為難草原的婦孺!”
  
  女子言中的自信和目中的仰慕看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垂下了眸。
  
  晉穆歎氣,似是對她毫無辦法:“你來中原做什麽?上次戰場上放過你可是僥幸,若是被我手下的玄甲軍知道了你的行蹤,他們如要抓你泄恨的話,我可阻止不了。”
  
  辛好抬頭,不答晉穆的話,反而朝我甩了一個響亮的空鞭,眸光高揚,很是不屑:“他是誰?你怎麽和他在一起?難道晉人口中備受敬仰的穆侯原來喜歡的是男人?”
  
  我目色一冷,心中原本對她的十足好感瞬時減去一半。我側眸望了望她,彎唇淺笑,卻不說話。
  
  晉穆扭過頭看我一眼,淡然:“她麽?她不是男人。她是我的夫人。”
  
  “夫人?”辛好怔了怔,仔細看了我幾眼後,忙回眸盯著晉穆,緊張,也疑惑,“你已有了夫人?”
  
  晉穆轉身握住我緊緊攥著馬韁已攥得指骨隱露的手,笑了笑,眼中神采驕傲,目色柔和堅定。我看了,心中不自覺地一軟,悄悄鬆下手指,緩緩吐出口氣,揚了眉,輕輕咬住唇。
  
  豈知剛壓下心中的火,眼前便陡然有似煙雲密布的鞭影向我籠罩襲來,我擰了眉,手指一動剛要抽出腰間的軟劍時,晉穆卻似根本就沒有想地迅速抬手擋住了那迅猛而下的重鞭。
  
  “嘶”一聲,長鞭劃破了晉穆的衣袖,白色裏衣自撕裂的黑綾間露了出來,隱帶一抹殷紅的血痕。鞭影餘勁掠過晉穆的麵龐,忽聞一聲清脆的碎裂響,鬼麵一分為二,掉落。
  
  我抿緊了唇,目光驟寒。
  
  而抽鞭的人也顯然是沒想到會將鞭子抽上晉穆的身,辛好忙收回了長鞭,美麗的大眼睛瞪著晉穆,眸中流露的盡是心痛和悔恨。她遲疑一下,方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晉穆揚了一下袖子,負手身後,俊麵微冷,漠然道:“我與你大哥休戰的盟約尚未談妥,辛好公主此行若是想要告訴穆你們匈奴無意休戰的話,那穆心知肚明。你可回去告訴你大哥,漠北戰場,塞外蒼原,穆隨時候教!當然,也或者是他在訥河邊的陰山龍城呆得不耐煩了,需要我去替他端了龍城,拔了你們的帳篷,穆也願效勞。”
  
  “鬼麵人……”
  
  辛好目光一黯,她橫了眸掃過我,再定睛看了看晉穆,而後眼圈陡然一紅。她垂頭,眼睛癡然瞅著一會手中的長鞭,忽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揮了揮手,帶了那群黑衣人又飛快消失在山坡後。

  
  人影消無後,晉穆跳上馬背,插劍入鞘。他正待拉住韁繩要走時,我伸手自懷裏掏出一方絲帕,稍稍側過身,默然將絲帕裹往他臂上的傷口。
  
  “這鞭力道有些重,回營後我再為你好好治。”我一邊纏著絲帕,一邊輕聲道。
  
  晉穆低聲笑,默了會兒,忽道:“她是胡人的公主,匈奴王的妹妹,辛好。”
  
  “嗯。”
  
  “我曾在戰場上放過她一馬。”
  
  “嗯。”
  
  “楚丘之議後,晉與匈奴的戰爭和楚齊戰爭幾乎同時開始,我為了盡快揮師南下,所以此戰並沒有打徹底,胡人軍隊雖退出了晉國北方的城池,但仍屯兵邊界。辛好是匈奴的公主,暫時得罪不得。而且她還小,你……”
  
  “小?她已經不小了,會去喜歡人,也懂得喜歡人了,”我笑了,回眸看晉穆,奇怪,“再說我又沒要你把她怎樣,解釋這麽多作甚麽?”
  
  晉穆勾唇,麵色一暖,眸光瞥向天空,看似漫不經心:“我還以為你不說話是在吃醋。”
  
  吃醋?
  
  他說話時我正在將絲帕打結,聞言我狠狠用力,紮痛他的傷口,聽他倒吸一口涼氣後,我輕快笑了,斜眸打量他:“怎麽樣?是不是很疼?”
  
  他眨眼,笑,硬撐著:“不疼。”
  
  他嘴裏說不疼,我卻莫名地心中一痛。低下頭,鬆開那個結,重新紮好後,我歎了口氣,苦笑:“其實你剛剛不必為我擋的,她那鞭傷不了我。”
  
  晉穆笑了笑,道:“因為你穿著金絲玉衣?”
  
  我點頭。
  
  “她若將鞭子揮上你的臉,怎麽辦?”
  
  我會拔劍斷了她的手。我垂眸,不說話。
  
  晉穆拉好馬韁,笑道:“別多想了。咱們回營?”話一落他卻又馬上丟開韁繩,伸手摸上自己的臉,眸光一轉,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破麵具,啞聲不語了。
  
  我了然,忙自長袖中取出他給我的鬼麵給他戴上,然後趕緊轉身抓過韁繩,趁他還沒反應過來時,我蹬腿狠狠一夾馬肚子。
  
  “駕!”
  
  駿馬嘶鳴,奔騰如煙揚。
  
  身後那人抱著我的腰,笑聲暢快。
  
  慢慢的,我臉通紅,忍不住怒問:“笑什麽?”
  
  “沒什麽。”他答,而後果然壓低了笑聲,靜靜地靠在我身後。片刻,他的雙手突然伸上前,握住了我拉著韁繩的手指,道:“這次不是安城外。我來駕馬。”
  
  我怔了下,將手縮回。

  
  馳近中軍行轅時便隱約聽聞那邊傳來刀劍器具相撞擊的廝打聲,不像平日操練的整齊劃一,聲音有些淩亂,急促且緊張。
  
  有人闖入軍營?我和晉穆互看了一眼,他揮下馬鞭,馬受痛,頓時踏蹄疾若閃電,追風難及。
  
  片刻後我和晉穆縱馬行入中軍營地。我凝了眸,隻見練武場上那幾千將士團團圍在了一處,將一藍一灰兩道飛忽矯捷的身影圈在了場中央,長刀相對,冷鋒相逼,縱使一撥又一撥的人被撂倒受傷,卻也無人有退後一步的猶豫和膽怯。
  
  而闖營的那兩人武功也著實精妙高超,以一敵百,雖不得突圍而出,但刀劍揮斥有度,銀芒吟嘯劃過時,雖傷人倒地,卻從不殺人。
  
  灰衣人是誰不知道,但那深藍衣影卻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我回眸望了望晉穆,輕聲:“是他。你還不阻止?”
  
  晉穆瞥眸看了眼站在圈外悠然觀戰的夜覽,搖搖頭,歎氣:“煩!這兩人又碰在了一處!”
  
  言罷他跳身下馬,咳嗽一聲,朝亂作一團的場中喝道:“都給我住手!”聲音不高,但餘音有勢,威懾力十足。
  
  場中浪濤翻滾的海潮因此聲而平歇,眾將士回頭看著晉穆,刀劍齊齊入鞘,腳步後移,魚貫退下。
  
  轉眼間諾大的場地上唯站著兩人,深藍長袍、罩著墨黑綾紗鬥笠的聶荊,還有一個……我斜眸望過去,看清灰衣人麵容的刹那,我微微驚了一跳。
  
  居然是他?
  
  我詫舌。


桓公謀術
  
  當闖營傷人的不速之客被晉穆“請”入中軍行轅的時候,練武場上所有將士的目中都是閃過幾分驚訝不解的茫然疑色的。隻是疑雖疑,諸人望著晉穆的眼神依舊堅定,麵容依舊恭謹,待晉穆的背影消失在垂落而下的帳簾之後,將士們才將站得筆直的身體稍稍鬆弛下來,互望了望後,紛紛散去。
  
  夜覽抱臂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瞧著晉穆與聶荊入帳,眸色微微一動,而後搖頭輕笑,清俊的容顏刹那似菊淡開。
  
  我跳下馬背,走到他身旁,問道:“你不進去?”
  
  “當然要進去。”夜覽挑眉,目中恨意一掠而過,眸子清淺,宛若明水漾瞳。他回頭看了那默立一旁的灰衣人一眼,然後滿含深意地朝我笑,輕聲道:“你看,我之前說的話都不是騙你的。刺客就是刺客,他不是什麽好人,也不值得你相信。”言罷不等我回話,他便甩了甩袍袂,快步走入行轅。
  
  我抿了抿唇,側眸瞥向灰衣人。那人安靜地站在那,手中的長劍還未收,劍鋒冰寒銳利,劍身輕滑,銀色薄片在陽光下耀著美麗的光芒,均染點點殷紅。見我凝目看著長劍,握著劍柄的那隻手略一晃動,鮮豔怵目的紅色液體頓時凝成一線脫離出去,在半空中劃開了一道絢麗而又完美的弧度。
  
  “錚”一聲,劍倏然入鞘。
  
  我笑了,歎道:“這麽熟練!想必你手中的也是常見血的利器。”
  
  灰衣人笑而不答,眸子靈活,目間鋒芒淺露,俊秀的麵容帶著一如既往的聰明勁,隻是神情再不是往日的諂媚討好,而是冷靜淡定下些許透出的幾分友善。
  
  “洛仙客棧是楚國在齊的暗哨?”我開口,雖是問話的語氣,但心中依然認定。
  
  “您說對一半。”灰衣人笑著低下頭,說話的神態微微露出了曾經那個小廝臉上的待客殷勤。
  
  “一半?”
  
  “是。一半。”他稍稍側過頭,笑中暗帶譎色。
  
  我想了想,腦子裏陡然記起爰姑初聽洛仙客棧時的不安和反常,心念一動,有些恍然。我擰眉思了思,忽道:“其實你並不是什麽小廝,而是那客棧的老板,對不對?”
  
  灰衣人抬眸,唇角輕揚,目中笑意似是讚許:“公子果然聰明。”
  
  我冷笑,眸光一轉望了望行轅,問道:“聶荊他是不是早知道了?”
  
  灰衣人搖頭:“公子莫要錯怪好人,他若早知道當初就不會白挨那位夜大人的冷箭了。奴也是近日剛知荊公子的身份,否則,那晚奴定會拚命保護荊公子的安全。”
  
  我垂眸想了想,心道他也沒必要說謊。於是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身回行轅。

  
  行轅內,暖爐融寒,茶香四溢。
  
  夜覽和聶荊麵對而坐。一人頭戴鬥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穩如石;一人斜身慵懶,臉上笑若春風,目中卻偏偏有鋒銳冰涼的厲色來回流動。晉穆坐在帥案之後,正俯首看著一卷錦書,彼時他臉上鬼麵已摘,眸光搖動,容色淡漠,仿佛渾然不知帳中其餘兩人對視時的硝煙彌漫。
  
  我去裏帳拿了治外傷用的藥粉和紗布,找來幹淨的絲絹,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晉穆身邊坐下。
  
  他回頭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麽話也不說便將受傷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還真自覺!暗自抱怨一下,而後還是馬上垂下手指將他的衣袖仔細卷起來,解開了那條已沾滿血跡的絲帕。
  
  臂彎處那道鞭痕極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許還因為我玩笑的狠狠一紮而使傷更重了三分。我皺眉,心中難免隱起愧疚,忙拿絲絹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處傷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輕輕一顫,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剛要用力時又立即鬆開。
  
  我笑了,抬頭看他:“疼就說。一嚷嚷就好了。”
  
  他揚眉,眸子明亮含笑,反問:“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頭,繼續拿絲絹擦拭傷口,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還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跡後,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藥瓶。目光一挑,視線有意無意地匆匆掃過他手下按著的錦書。
  
  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帶,案上攤開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卻垂下眼簾,淺笑著將藥粉敷上他臂上的傷痕。

  
  帳中無人說話,氣氛壓抑著頗怪異。晉穆咳了聲嗓子,扭過頭去看聶荊,嘴角笑意優雅,眸色卻驀然似暗夜摻雜,深邃,而且難懂。
  
  “方才你傷了多少人?”
  
  聶荊沉吟,片刻後鬥笠一抬,聲音冷漠,帶著淡淡的沙啞:“六十三。”
  
  我聽後愣了一下,而後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隻得忍著。也虧了他,傷人的時候居然還記著數數?
  
  我苦苦忍笑的時候,有人卻無顧忌了。夜覽聞言大笑兩聲,眸光亮了亮,臉上神情變得說不出的快活得意。
  
  晉穆氣得直點頭,睨眼打量聶荊,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膽跑到這裏來傷人?”
  
  聶荊歎氣,抬手取下鬥笠,好看的鳳眸輕輕一揚,沒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歡的夜覽:“我遞貼按規矩來找你,他卻要動手。我是刺客,在任務沒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殺。這是本能。”
  
  晉穆眸寒,不動聲色地瞅了瞅夜覽。
  
  夜覽目間有細碎的鋒芒一閃而過,他眼睛直直盯著聶荊,嘴裏卻向晉穆辯解:“別看我,是你自己說的。妄闖中軍行轅一步者,殺!”
  
  晉穆笑,聲音涼滑似水:“那你就該早點殺了他,不要等到我回來還看到這種半死不活、亂七八糟的場麵!”
  
  夜覽勾唇,想說什麽時,目色微微一動,又不作聲了。
  
  這般的對話我聞所未聞,胸中笑意來回鬧騰,卻偏偏不能笑出聲,於是隻得低垂了腦袋,用牙咬了唇,故作無事地拿白紗一層層裹上晉穆的手臂。
  
  一時牙咬得唇隱隱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卻想起金城那個說話更絕的無顏,想著想著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頓時全無。

  帳中靜默一會,聶荊出聲問晉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認為如何?”
  
  晉穆不答,我雖低著頭,卻也感覺有兩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隻見晉穆正凝神望著我,指尖輕輕敲打著那張卷帛,淡定的麵容仿若閑暇無謂,又仿若沉思深深。
  
  “條件看起來很誘人。”他歎口氣,緩緩道出一句。
  
  我指下動作一頓。
  
  “不過……”他看著我笑了,搖搖頭,溫暖的手指拉住我縮回去的手,緊緊握住後,他又歎氣,對聶荊道,“可惜我不能答應。”
  
  聶荊默,俊美的麵龐微微寒下,鳳眸裏顏色流轉,來回看著我和晉穆。
  
  夜覽插嘴,冷笑:“與虎謀皮的事做一次便夠了,難道還真的要試第二次?”
  
  聶荊橫眸掃過他,而後揚眉,竟突地笑開,目光一轉,依然看向晉穆,慢慢道:“你當真不答應?”
  
  晉穆抿唇,攏指卷起了案上的錦書扔到他懷中,笑道:“你我相識也不短了,我說出口的話可曾有過反悔?”
  
  聶荊不置可否,劍眉一挑,隨意將落手的帛書甩至一邊。“父王果然料事如神。”他站起身,笑得自如,仿佛是真的似提前預知般的輕鬆。
  
  “什麽意思?”晉穆微微欠身坐直,握住我的手驟然用力。我吃痛看他,卻見他定眸看著聶荊,靜睿的眸底劃過一抹凶狠的寒芒。“你告訴了桓公夷光還活著?”
  
  “胡扯!”聶荊失笑,飛眸瞟一眼我,神色淡淡,“天底下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在乎她的命。”話音一落,他伸手自懷裏又取出一卷寶藍色的錦緞帛書,不慌不忙地將其遞到晉穆麵前,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瀲灩之色漸漸迷離了那原本的清澈冷漠,他輕笑,道:“父王得知你日前去過金城,他猜曉縱使剛才那份卷書上的條件再吸引人,你也不會答應。所以命我特準備了第二份,呈穆侯親覽。”
  
  這般精明圓滑的話語聽得我失神,這般模樣的聶荊更看得我不禁一呆,即便站在我麵前的人是深藍衣袍,俊麵冷酷,我卻也仿佛能自他的容顏下看到另外兩人的影子。眼前此人,早非當日那個伴我北上的神秘刀客,他和他的父親與兄長一樣,不但有著同樣風流漂亮的絕色皮囊,更有著天下人難以揣度的、縝密狡猾的心思。
  
  這個我早該知道,卻偏偏一直在忽略。
  
  我悄悄吸了口氣,眼眸垂下,手指自晉穆掌心掙落,拿起紗布,繼續包紮他的傷口。
  
  晉穆認真看著那卷帛書,一言不發,隱忍堅毅的容色間飄過一絲若有若無的饜足和笑意。我瞥眼偷偷看著他,心墜了墜,而後沉下。

  “桓公好計,欲一舉兩得。”半天,晉穆笑了笑,打破一帳近乎凝滯的空氣。
  
  聶荊笑了,眉宇謐色淺淺:“比不過你。若你答應,對晉將是一箭三雕。”
  
  晉穆笑,目色倏然清朗開來。他看了看聶荊,突地感歎:“何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覽重重一哼,騰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聶荊和晉穆後,甩袍出了營帳。
  
  聶荊回眸看著夜覽離去的背影,見那簾帳垂落下來後,方長長歎了一聲,目間顏色複雜,眼內波瀾隨著那晃蕩不停的帳紋而不斷搖曳。“國亂,父親王位危急,荊也是沒辦法。若要選擇,我寧願隻是一個江湖刀客,我也寧願隻有一個身份,楚地荊俠。”他側過身,呢喃自語。
  
  晉穆眸色一閃,笑而不語。
  
  我心神一動,聽著這樣的話卻突地放下心來。眼看晉穆臂上那處傷已包紮好,我遲疑一下,而後陡地鬆開丟開,讓他的手臂毫無憑借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涼氣,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彎唇笑開,麵容嫣然,柔聲:“是不是很疼?”
  
  晉穆哭笑不得地望著我,眸光微動,哼了哼,卻不作聲。
  
  果然是心虧之人的表現。我蹙了眉,冷冷瞥過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過血的髒水就欲離開。
  
  聶荊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側眸朝他笑:“荊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我會如此喚他。鳳眸裏清澤隱動,他垂了眼簾思了思,後又抬眸,看著我笑,用冷淡如初見的沙啞嗓音將話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後,我娶南宮。”
  
  “什麽?”我怔了一下,似沒聽清。
  
  晉穆也起身站直,長眉一擰,俊麵微露疑。
  
  聶荊依舊笑,眸色幽深冰涼,眼底隱隱帶著一股難言的倔強和悲苦。這樣的悲苦我曾在他父親眼中見過,當時不覺如何,隻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時,生生看得我心驀地一落。然而他麵色卻暖而平靜,言詞更加堅定,重複道:“七日後,我娶南宮。”
  
  晉穆笑了,將我拉回去,拿下木盆,道:“這是好事。值得恭喜。”
  
  我抿抿唇,眸光一轉,看看他,再看看聶荊,也忍不住笑:“對,恭喜你和南宮。”說這話時我是真心誠意的,腦中想過那個貞靜美麗的女子,那個心善性柔的好姑娘,心道或許沒有自己的莫名出現,或許她早該得到這般的承諾和幸福。
  
  聶荊抬眸瞅著我和晉穆,眸光搖了搖,嘴角一揚,似笑,又似自嘲。我心念一動,突地記起一件早該做的事來。
  
  手指垂下,解開腰間係著的那個桃紅色的錦囊,捏指自裏麵掏出兩顆滾圓的翡色夜明珠,放入掌心送到聶荊麵前:“這個……就當作是給你和南宮的賀禮,可好?”
  
  聶荊低眸看了看,伸手接過,神色有些訝異,問我:“這夜明珠怎會在你手上?”
  
  我垂眸笑了,想了想,話鋒一轉,麵不改色地撒謊:“無顏幫我贖回來的。就算我和他給你和南宮的一些心意吧。”
  
  “你和他?”聶荊臉色變了變,斜眸看一旁的晉穆。
  
  晉穆負手身後,咳了咳嗓子,不動聲色地笑:“兄妹同心,正常,很正常。”
  
  我揚了眉,側眸瞅著他,目色淡定,笑容卻愈發地涼。
  
  晉穆皺了皺眉,看我一眼,而後又坐回原位,揮袖朝聶荊道:“你可以走了。”
  
  聶荊不動,低眸看案上的藍色錦緞,笑:“那這信上的條件?”
  
  晉穆點頭:“我同意。”
  
  聶荊聞言收好夜明珠,揚手戴上鬥笠,墨色綾紗微微一搖,他再看了我一眼,而後猛地轉身,身影一動,瞬間閃出了行轅。
  
  簾帳好好垂落在那,人雖出去了,那裏卻平穩得仿佛沒人碰過。
  
  我望著帳口,就這麽站著,久久不動。麵色雖無謂,心中卻寒,似乎有聲音在那裏不斷念叨:他居然答應了那人的要求……他當著我的麵,居然就這麽答應了那個要曾經要致我於死地的人的要求……而且,還關齊國。
  
  我扯了唇角笑,頓覺索然。

  身後一隻手拉住我,我僵持,任他拉著,身子卻靜靜不動。他冷笑一聲似是惱了,也不管手上的傷猛地用力拖住我的胳膊,將我身體拉入他的懷中,胳膊緊緊環在我身上,箍得我動彈不得。
  
  我閉眼,唇邊笑意越來越冷。
  
  他將下顎抵至我的額角,聲音涼滑似冬日的寒玉。“你究竟在別扭什麽?”他這樣問,他居然不知道?還是故作不知來戲弄我?
  
  我輕笑,答:“夷光不過是活在日下卻見不得陽光的已死之人,豈敢與動輒便可扭轉天下形勢的穆侯鬧別扭?”
  
  他沉默,手自我臂上滑落,輕輕捏住了我冰涼的指尖。我攏指握成了拳,將手縮回袖中。
  
  “你惱我答應楚桓的條件?”
  
  我睜眼,懶懶瞥眸看他,而後不屑地收回眼光:“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罷了,怎值得我惱?”
  
  深湛的眸間目色微搖,他垂眸,盯著我,似是火大:“我怎麽就言而無信了?”
  
  “出兵援齊,本是正義,不管你一箭幾雕,天下人明目堂堂自能知你穆侯的凜凜風範。如今呢?如今你在得到無顏首肯可以進軍入齊的前提下,再答應楚桓的條件。沒錯,你表麵還是出兵援齊,實則卻是插手他國國事,想要幫楚桓奪回兵權。夷光想問穆侯一句,兵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有重兵可振國,有將士可守邦,如你答應了他要奪兵權,那這楚軍你到底是真打呢?還是裝個模樣假打?若是假打,那請晉師不要入齊境內。夷光以前不是說笑,齊雖危,但有無顏,就一定能渡過險關。”
  
  他本是神情安靜地聽著,眸光輕動,唇角微微一揚似有笑意淺現,甚至低眸盯著我看時,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被我說中短處的惱,而是隱約的歡喜和讚賞。隻是聽到最後一句時,他麵色一寒,倏地鬆手放開我,站直了身,冷笑:“在你心中,就他是英雄,別人都是不堪入目的小人奸佞。”
  
  我也起身,看著他,搖搖頭,歎氣,澀聲道:“夷光心中,在未曾見你時,就認定了你是英雄,從不曾懷疑。”
  
  他轉眸看我,眉毛一挑,神色恢複過來:“那你就該信我。”
  
  我垂眸看案上的帛書,笑:“事實擺在眼前,叫我如何信你?”
  
  晉穆扳過我的身子麵對他,定聲道:“這場戰是真打還是假打,你明晚就會知道。至於我為何要答應楚桓,那是因為他將死。許給一個將死之人的諾言,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而已。”
  
  我驚了驚,困惑:“你如何知道楚桓將死?”
  
  晉穆勾了唇,臉上的寒意終於褪盡,緩緩笑道:“你以為聶荊為什麽要如此著急娶南宮?”
  
  “他喜歡她。”我低頭,喃喃。
  
  晉穆笑了,冷聲道:“這個理由連你自己都騙不過,還說出來作甚麽?聶荊娶南宮,不過是楚桓為聶荊布的一盤能有退路的棋局而已。”
  
  “嗯?”我抬眸看著他,蹙眉,更加聽不明白。
  
  晉穆伸手按我的額角,提醒道:“你忘了南宮的身份?”
  
  “夏國逃亡的公主?”
  
  “表麵而已,”晉穆笑意深深,眸色詭譎難辨,“若夏宣公未死,而夏惠又故作文章,那她還是不是逃亡公主?”
  
  夏宣未死?我聽得頭大,搖搖頭:“不明白。”
  
  晉穆勾唇,對著我笑:“真笨!……不過也沒關係,以後你會明白的。”
  
  被人罵笨不是好事,我垂眸,想了想,有些了悟,抬頭,盯著晉穆,想笑,卻又笑不出。於是咬了唇,裝嚴肅:“你出賣聶荊。”
  
  晉穆歎氣:“聰明一點了。”
  
  我轉了眸子,笑了:“他不是你的朋友麽?”
  
  晉穆麵色一暗,輕輕一笑,道:“不僅是朋友,他還是救過我命的兄弟。”
  
  “這樣你還出賣他?”我抿了唇,眸光一動,認真打量他。
  
  晉穆擰眉笑,很是無奈:“為了晉國,不得已。”
  
  我點點頭,看了他一會兒後,忽道:“你也救過我。”
  
  晉穆目色一閃,不言。
  
  我扭頭,凝眸看著桌上的卷帛,輕聲笑:“而我是齊國人。”
  
  晉穆默了許久,然後身子一動,伸了胳膊將我攬入懷裏,溫暖的指尖輕輕撫過我的臉頰,低聲道:“我不會讓你有出賣我的機會的。”
  
  除非你永生不與齊為敵。
  
  我歎氣,垂下眼簾。

  
  依偎半響,兩人各揣心事,一時似都沒有意識到這般站立的姿勢是多麽地曖昧和親昵。我凝神思量著晉穆剛才所道的每一句話,每看似想通一處時,卻不覺又落入了另一個謎團。腦中困惑有增無減,甚至到了想問也不知從何處問起的茫然。他也不說話,隻靜靜地將胳膊繞在我的腰間,輕輕地搭住,一動不動。
  
  偶爾,耳畔有一聲低低的歎息緩緩飄來。
  
  心思一落,我忙伸手推開他。他愣了愣,望著我:“怎麽?”
  
  “不是說回來後要早點休息的嗎?”我輕聲嘀咕一句,端了染有猩紅血跡的木盆便往外走。
  
  他也不再說話,若有若無的笑聲自身後傳來,聽得我心中仿佛有圈圈漣漪陣陣蕩開。我閉目咬牙,逃離般地走出帳外,抱著木盆茫無目的地往前走。
  
  守在帳外的侍衛又伸手攔下我,卑謙地垂下眸,躬身問道:“公子又要出帳?”
  
  我睨眼看他,奇怪:“出來走兩步也不行?”
  
  侍衛瞅著我懷裏抱著的木盆笑:“公子這般出營,似乎有些奇怪。”
  
  我低眸看了看,心中一惱,索性將木盆往他手裏一塞,冷道:“把它清洗好了再送回來。”
  
  侍衛好脾氣地笑,低頭:“知道了。公子請回吧。”
  
  “你!”我瞪眼,自知和他生氣也無用,於是隻得咬咬唇,撇過頭,看了看天空。而後跺腳,認命回營,準備找那個始作俑者講講道理。

  
  外帳無人。我想也不想,轉身繞過屏風,徑入裏帳。豈知剛踏入裏帳一步,抬眸的刹那,我卻呆住了。
  
  裏帳站著一個上身光裸的男子,見有人闖入,他回過頭來瞧了一眼,平素總是明亮粲然的眸光難得地一亂,麵色微微發紅,嘴角的笑意倏地僵凝。
  
  “呀!”意識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後,我驚呼了一聲,忙捂住眼睛逃出裏帳,心中撲通亂跳,臉頰更是燙得像是有火在一旁灼燒。
  
  良久沉寂,帳內愈發的安靜便愈發地讓我清晰地聽到自己慌亂無措的心跳聲,我放下遮住雙眼的手,掌心冷汗濕滑,扶著一旁的椅背時用力到手背青筋隱現。
  
  好端端的,大白天脫什麽衣服?我斂緊了雙眸,搖晃著腦袋,拚命想要忘記剛才那尷尬的一瞥。
  
  倏而,裏麵有人小心地、試探著喚我:“夷光。”
  
  我抿了唇不敢答。
  
  “進來一下。”
  
  “幹……幹嗎?”我定定神,努力控製好自己走了音的語調。
  
  那人笑了,聲音清朗仿佛理所當然:“進來幫我穿衣服。”
  
  “你自己沒手?”我怒回了句,心道這鬼麵無常的臉皮還真是厚到了一定的境界,居然提這種要求也提得毫不避忌。
  
  那人歎,似是懊惱:“我的手臂被你用白紗裹得這麽厚,動彈一下有多難,你這個大夫還不知道?”
  
  我無話可說了,心中一時悔得很。
  
  “那你剛才怎麽脫衣服的?”
  
  他沉吟一下,鬱悶的語氣:“脫衣服好像比穿衣服簡單許多。”
  
  腦中一陣暈眩,我閉了眼。
  
  這家夥果然是我的克星!

  
  再次進入裏帳時,我反倒不害羞局促了。低了眸不看他的臉,就把他當作以前軍營裏任何一個受傷待治的兄弟,靠上前,雖還是紅著雙頰,但心中默念的話卻還是有些魔力的。
  
  我默默給他穿上裏衣,指尖小心地挑過絲滑的綢緞,盡量避免碰觸到他身上任何一處地方。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清清涼涼的仿若寒日下的淡然花香,帶著一縷雖陌生卻並不讓人排斥的濃烈男子氣息,能蠱惑人,也能讓人沉迷。
  
  眼前男子的肌膚很白皙,因為白皙,所以襯得他身上那幾處淺褐色的疤紋更加怵目。領兵作戰的將軍統帥大都如此,無顏身上的傷痕也不少於他。隻是當我看到那道幾乎劃過整個後背的長刀疤時,我的心卻還是似被什麽東西給捏住般,狠狠揪作了一團。
  
  “這……這傷?”我呢喃,目中倉惶,既驚奇他受如此重傷也不死,也心疼他受此傷時不知承擔了多少苦楚。
  
  他輕輕一笑,若無其事的模樣:“我生平隻有那麽一次性命垂危的時刻,而那次便是聶荊救了我。”
  
  我繞到他身前,伸指攏好他的衣襟,眼見他的整個身子都被遮在雪料底下後,我這才敢抬了眸看他。“這天下還有人傷得了你?”
  
  他勾唇,眸間深邃不可測:“那時我還年少,根本不知防禦和反抗。”
  
  我皺了眉,拿了一件金色裾紋外衫披上他的肩,問道:“不知反抗的年少,居然就有人想要殺了你?誰和你有如此大的仇恨?”
  
  他笑了笑,挑眉,故作輕鬆:“我和她無仇無恨。”
  
  無仇無恨?
  
  幫他穿著衣裳的手指突地一頓,我腦中念光忽閃,刹那臉色蒼白,心中驚恐。試問天下之大,有誰會為難一個沒有能力去反抗的年少之人?除非……事關利害,分曉之差必是命薄緣慳。
  
  若當初要殺他的人是她,那他要娶我的原因是不是就不再那麽簡單?
  
  我低下頭,手指顫微,卻還是認真地幫他在腰上係好那條白玉寬帶。
  
  塌側的白梅在花瓶中幽幽綻放,皎露瑩瑩,風骨出塵。冰涼的香氣絲絲縷縷傳來,吸入鼻中,沉入肺腑,一時仿佛能撫平人煩躁的心緒,一時又仿佛化作了徹骨的寒氣直鑽人心,凍得你不知所以。

  
  最後一處絲綃皺起的地方被我扯平,我垂下手,後退一步,微微側過了身。雖然不知道身邊這人究竟存的什麽心思,但我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存在,於是沒有偽裝,將心中所想一絲不落地放在了臉上。
  
  “你當初讓意來齊國求親是別有所圖,對不對?”
  
  他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答話時,我轉過身看著他,再問:“你娶我是為了消除姑姑對你的戒心,對不對?”
  
  晉穆沉默,眸光微暗。他定定地瞧著我,俊美的麵龐上有微微的錯愕,也有我想不明白的掙紮和隱忍下的苦澀。
  
  我笑了,手指在袖中握成拳:“對吧?我猜得沒錯,你就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他彎唇笑,目色幽離黯淡,開了口:“是,我不否認,這是原因之一。”
  
  我點點頭,望著他,臉上雖在笑,眼中卻已盡是失望和不屑:“原因之二呢?是不是為了和齊聯盟,抗楚,甚至是謀楚?”
  
  他擰了眉,眸底迅速劃過一抹令人心慌的落寞。轉瞬,他還是笑得優雅自如,目中慢慢發亮,若星辰落入其間。
  
  “你這麽想?”
  
  “你覺得我該怎麽想?”
  
  “你很在乎?”他的笑容漸漸開始得意,臉上的傷和忍耐的苦仿佛一下子都不存在了。
  
  笑意僵在唇邊,我斂容看著他,怔了一會,方漠然瞥開眼光,冷淡道:“不,我不在乎。反正齊國公主的身份已去,我和你的婚約也不在了。”
  
  “可你還是欠我的。”
  
  我咬唇,不說話了。
  
  “若說齊國公主的身份是你上一世,那你在楚丘上答應過的,這輩子,歸我,”他笑著欺身上前,彎臂緊緊抱住我,靠在我耳邊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其實,你的上輩子也該歸我,不是麽……”
  
  我抬眸盯著他。
  
  他垂眸看我,麵色柔和,聲音輕軟:“夷光?”
  
  我依然咬住唇,死死地。
  
  “不要回去了,就留在我身邊。可好?”
  
  說話時,他的長發自肩上垂落,輕輕磨蹭著我的眼簾。入目的黑色,宛若溫暖柔和的綾緞,不斷揉入我的視線,緩緩地,緩緩地,滑沉至心中……可我腦中想起的卻是金城那個人,雪發如霜,一日白頭,魅惑容顏下的清冷,漂亮鳳眸下的孤寂,一點點,一點點聚上心頭。刹那後,那思念仿若形成了巨大的漩渦,盤旋在我胸中,不斷地輾轉、翻滾,很容易地便占據了我全部的心神。甜蜜,痛苦,不舍,難斷……所有的感觸一下子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讓我措不及防,滿目皆傷。
  
  “無顏,你不要放手。”
  
  “傻瓜麽,我自然不會放手。”
  
  ……
  
  臨行承諾依依在耳,一字一句,不夠纏綿,卻夠堅定。於是我搖頭笑了,推開身前的人,聲低,話卻清晰:“不行啊。他還在等我。”
  
  晉穆笑,半響,他歎氣,輕聲道:“你以為就他在等?”
  
  我怔了怔,然後轉身,隨手擦了擦不知何時已濕潤的眼睛,不答他的話,匆匆抱了他換下的衣裳,走出了裏帳。
  
  正待掀開簾帳時,那侍衛卻拿著已洗幹淨的木盆進來了,見我又要出去,臉上未免又是緊張:“公子?”
  
  “怎麽?你還要攔?”我橫了眸,聲音一寒,二話不說把手裏的衣服塞給他,跑了出去。
  
  身後,有淡漠頹憊的嗓音輕輕傳來:“以後她的行蹤你們不要再過問。”
  
  “諾。”
  

離齊去楚
  
  懸崖,風大。
  
  銀色貂裘卷飛如雲散,仿佛我一個不小心,那勁烈霸道的北風便會隨時將我吹落崖下。崖下迷霧垂蕩,寒潭水氣的茵氳雖能擋住人的視線,卻擋不住記憶中那冰寒刺骨的深水給人帶來的顫栗和害怕。
  
  我吸了口氣,腳尖小心地勾起,黑綾錦靴慢慢劃過懸崖邊緣,山岩堅韌,稀疏被磨損掉落了幾顆青黑的小石子。
  
  石落,墜入迷霧,然後悄無聲息。
  
  耳邊空蕩蕩,唯有狂風在山間吟嘯的尖銳聲響。
  
  眼中仿佛蘊了淚珠。
  
  但這不是哭。
  
  我撫了撫被凍得漸漸僵冷的雙臂,緩緩在崖邊坐下。

  
  在山間徘徊許久,回去時天色已暗。軍營裏火把束束亮起,一望連陌,赤色火焰隨著風吹搖曳肆飛,舞得墨黑天際也染上了陣陣紅暈。
  
  弦月一輪,看似清冷地高掛雲霄,實則是無奈而又怯色,銀輝緩緩淡去,孤獨地遙對著這地上張揚耀目的熊燃之火。
  
  中軍行轅外,守立的侍衛換了一輪。
  
  但想必晉穆是交代過的,見我回來,那侍衛不見遲疑和猶豫,忙迎上來,笑道:“公子可回來了。早上侯爺新帶回的廚子做好了膳食已送來了,屬下見你遲遲不歸,便命人拿下去重新熱了幾回。或許如今味道不及初做的時候,公子嚐了可莫要介懷。”
  
  又是那些北國的食物?我皺皺眉,心道,其實不吃也沒什麽。
  
  “侯爺他用過膳沒?”
  
  侍衛轉轉眼珠,答:“午後侯爺和駙馬去北邊軍營辦事。現在還未回來。”
  
  我聞言急了,忙問:“這麽說他下午沒有歇息?”
  
  “沒有。”侍衛言詞利落,稟完,抬眼看我時,眸光靈活一動,忽地又出聲補充道,“公子寬心,侯爺他向來如此。想當初對敵北胡那群狼兵時,侯爺還曾四日四夜都沒合過眼,找地勢謀兵策,萬事諸備時最後一戰便擊敗了北胡。”
  
  我側眸,困惑地打量著他,暗忖:這人廢話倒多。
  
  侍衛笑了,揖手:“屬下的意思是如今大戰在即,侯爺不把諸事安排妥是不會休息的。”
  
  我定眸看了看他,心思一動,負手身後,問:“你跟了他幾年?”
  
  “自侯爺還是小公子時屬下就是他的親信侍衛,算算,大概有十多年了。”侍衛掐指,麵色迷離一下,似在回憶。
  
  我笑了,伸手掀開簾帳,道:“你隨我進來,我有事要請教你。”
  
  侍衛慌忙點頭,口中連道:“公子言重,不敢說請教。”

  
  許是見無人在帳,裏外僅亮了兩盞燈,燭光有點微弱,隨著帳簾被掀起、有風卷入時更是狠狠地晃動一下。我閉了閉眸,突然覺得眼前視線有點昏花。
  
  侍衛去燃了其餘的燈盞,停下來時,我正坐在一旁的椅中盯著他看。眼前光線已大亮,這人的麵容映著粲然燈火,顯得愈發的清晰和明朗。
  
  “你方才說你跟了穆侯已十多年了?”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微微頷首:“是。”
  
  我沉吟,拿指尖敲著椅旁案幾:“這麽說,他後背那道傷你該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公子見過?”侍衛吃驚,麵色突然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見便見了,又怎樣?反正你都叫我“公子”了,難道還有什麽歪曲男女授受不親的邪念?我咳了咳嗓子,轉轉眼珠,岔開話題:“他那傷是何時有的?”
  
  “十一年前,侯爺當時還小,暮春上巳那日在淶水河畔,有神秘刺客欲殺王上,侯爺被人誤傷。”
  
  誤傷?我翻翻眼,心中著實佩服這個侍衛的措詞。
  
  “晉襄公十七年,十月初五,公子穆領隨軍將領秋狩圍獵那次你在不在?”我輕輕一笑,稍稍欠身,凝眸望著他。
  
  侍衛狐疑,想了想,答得小心翼翼:“屬下在。”
  
  “記得見過紫狐那件事麽?”
  
  侍衛怔住。半響,他笑,垂了眼簾:“記得。”
  
  我抿了唇,心中逐漸了然。於是我椅背靠後,不再和他廢話繞圈子,直接問道:“樊天是你什麽人?”
  
  他抬眼,眸光驟驚。
  
  我笑了,手指自案上收起,揉向自己的眉尖,麵色淡然:“無須驚訝。這很明顯啊,我問什麽,你答什麽,有這麽聽話的陌生侍衛麽?看來你雖跟了穆侯十多年,他的細密心思你卻是一成也沒學到。而且……”我望著他的麵龐笑,“你和你兄弟長得還真不是一般的像。”
  
  侍衛呆了一下,隨後揖手屈膝,欲行大禮:“臣樊陽見過公主。”
  
  “起來,”我垂手揮了衣袖,而後問他,“你如何知道我身份的?”
  
  “豫侯來過密函。”
  
  我點點頭,心思在腦中盤旋一下,沉吟再沉吟,我還是微涼下語氣,問道:“你跟我說實話,十一年前穆侯那件事,是不是和你有關?”
  
  樊陽垂目,眼睛瞅著自己的長靴,粗大的手指緊緊握住了腰側的佩劍,額角青筋瞬時突起。
  
  我心中一落,麵色暗了暗,厲聲:“那事究竟是不是我姑姑命你做的?”
  
  樊陽緩緩仰首,沉穩漆黑的眸子盯著我,裏麵情緒複雜而又難言。“上有命,做臣子的不得不從。”
  
  我冷冷一笑,拿冰涼的目光下上打量他:“可你最後還是手下留情,饒了穆侯一命,對不對?”
  
  樊陽麵色錯愕,望著我,說不出話來。
  
  我起身走到他麵前,慢踱著碎步圍著他轉了一圈,歎道:“樊陽是吧?你果然厲害,一心二用,一身二命,既奉齊詔,又聽晉令。實在是聰明本事得緊啊!”
  
  樊陽渾身瑟瑟一下,而後跪地,雖是冬日,古銅色的臉頰邊卻有汗珠滾落。“公主明鑒,臣本要……本要殺了穆侯,但侯爺那時年幼,臣實在是不忍心……”話至痛處,縱是男兒剛強,虎目中也有瑩光泛漾,“隻是請公主相信,臣身為齊國密探,自然為齊國效忠,此心不二,天地可表。”
  
  我垂眸看著眼前的人,良久。
  
  “起來吧。”我彎腰扶起他,無奈地笑,“你以為你這事隻有我知道麽?穆侯那麽精明,我都能一眼看穿的事,他豈能不知?還有姑姑……”我搖搖頭,手指拍拍他的肩膀,喟然感歎,“樊陽樊陽,你能安穩活到今日可真不容易。”
  
  樊陽擦汗,麵色蒼白透青,不語。
  
  我轉身,背對著他思量一會,方慢慢道:“姑姑雖為齊國公主,但已嫁與晉王襄公,是為晉國王後。你雖是齊國人,但卻是直接聽命豫侯的密探,以後她若有何要求命令,能做的且做,不能做的,”我冷冷一笑,目寒,“那就不要理睬。齊晉素來交好,如今齊危而晉援,穆侯和豫侯之間也有聯盟之約,你今後身為穆侯的貼身侍衛,雖不要你全心忠誠,但也不得再有害他之心。”
  
  樊陽點頭言“諾”,想了一會兒後,忽又問:“若豫侯有命要……”
  
  我揮袖打斷他的話,聲低而冷:“不許胡猜!豫侯有日月之心,君子之道,即便日後或許有可能因某些事與晉隙難,那他也會堂堂正正與穆侯交涉,斷不會用這些背後傷人的陰險之術。”
  
  樊陽笑了,稱:“公主所言甚是。”

  
  帳外號角聲響,細聞下是歇營之令。巡邏的士兵開始執勤,經過行轅時,有重重黑影壓上白色的帳簾。
  
  我一時無話,於是坐下來,斜身靠著椅背,睨眼望著帳側的地圖,若有所思。
  
  樊陽在一旁靜默半響,忽出聲問我:“公主,時辰已晚,你要不要用點膳?”
  
  我撇唇,不耐煩:“我不愛吃北方的菜肴。”
  
  樊陽笑了幾聲,伸手指向青玉食案,道:“不是北方的食物。侯爺早上去帝丘城找了會做齊菜的廚子,這些都是特地給你做的膳食。”
  
  我愣了愣,半天,方自齒間擠出一句話:“他早上去帝丘城就是為了這事?”
  
  樊陽眸光閃了閃,神色間陡見恍然。他低了頭,嘴角一扯,偷偷地笑:“臣聽說公主原本是要嫁給侯爺的。”
  
  我坐直身,看著他,沒反應。
  
  他歎了口氣,解釋:“臣並非多管閑事,也並非膽大敢過問公主的終身大事。不過……臣近身侍侯侯爺十多年,真的從未見他如此對待過其他任何人。”
  
  這話讓我聽了胸中憋悶。
  
  良久,我才輕輕“哦”出一聲,眉尖深蹙,不是愁,不是哀,不是費思和難解,隻是愧疚和心疼,或許,當我側眸看過食案上那些熟悉而又精致的珍饈時,心中有過一抹能溫暖我整個人的感動。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當初該是他出現時卻不見其蹤,今日又何必用心至此。誠意拳拳,徒增了我的煩惱和他的不甘。
  
  我起身走至案邊,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送入嘴中,細嚼慢咽。驟而味道沁入舌尖,我擰了眉,低眸掃過案上的菜式,心神微搖。
  
  這是,金城宮廷的禦廚手藝,怎會突然出現在帝丘?
  
  我側眸看了樊陽一眼,放下了筷子,手指一動,拿起了放在最外側的點心。
  
  朱砂雪糕,融著桂子和薄荷的味道,雕成了活靈活現的鸞鳥圖案。
  
  我轉眸想了想,輕輕一笑,將雪糕遞至唇邊。
  
  “樊陽,你也吃一塊。”白色一閃,我扔了點心過去。
  
  “這個圖案?”樊陽捧著手中的點心,驚訝。
  
  我笑看著他:“怎麽?”
  
  樊陽搖搖頭,眸底光芒晃動,偏偏臉上笑容憨厚非常:“臣是覺得像朱雀。”
  
  我聞言點頭,了悟。
  
  鸞鳥,又名朱雀。朱為赤色,似火,南方屬火,故四方取象中,朱鳥七宿,位在南。
  
  少時,帝丘山頂南下之道,有銀光忽閃如練。
  
  夜寒深重,露水濕衣,我拉緊了身上披著的鬥篷,腳下一頓,停在了一處孤峭的岩壁下。一束火把插在微開的石縫間,光不甚亮,但在暗沉一片的天幕下,顯得招搖而又易見。
  
  風刮得厲害,火隨風動,一時肆虐狂舞得咄咄張揚,長煙散去,一朵煙雲;一時那火又凝做了輕輕一線,隱隱約約,似隨時要熄滅的微弱。光影起伏,竟將黛青色的岩石映出了魅影側側的浮光之色。
  
  “出來吧。”我負手站立,直眸盯著石壁之後。
  
  一語既落,裏麵有黑影閃出,穩穩停在我麵前後,二話不說,俯身就拜。“奴見過公主。”低沉柔媚的聲音,微帶一絲尖銳的暗啞。
  
  果然是宮中內侍。
  
  “起來吧,”我揮揮衣袖,見他起身站好後,方輕聲問道,“那點心是你做的?”
  
  “是奴做的。”內侍抿嘴,輕靈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麵龐幹淨文秀,隻是神色間卻露出了遠超於他年齡的機警和世故。
  
  我看了看他,有點不解:“究竟是秦總管派你來的,還是豫侯?”
  
  “奴既是總管的人,也是豫侯手下的密探之一,”內侍低聲回稟著,眼簾一垂,盡顯聰明的眸子立刻被擋在長長的睫毛下,“豫侯說公主不食晉國的菜,所以讓奴跟在你之後北上,侯爺還說到了帝丘第二日必定會有人去城裏找能做齊菜的廚子,他讓奴趁機混入軍營來伺候公主。”
  
  我聞言忍不住笑:“他倒料事如神。”
  
  內侍笑了,伸手自懷裏取出兩卷錦書遞到我麵前:“可是奴臨行前秦總管也來找過奴,說公主之前囑咐總管讓他北上派人可隨時為他聯係到公主,總管見奴還算機靈,也命奴跟來,說有要事他會飛鷹傳書,讓奴想辦法將飛鷹帶來的帛書交給公主您。這不,我在路上曾收到一卷來自總管的帛書,還未送到公主手裏時,今日傍晚卻又接到了一卷。總管說過,明黃為急,淡黃為緩。第一封淡黃,奴以為不急,想著慢慢送到公主手裏就好,豈知這第二封卻是明黃……奴怕萬一,隻得冒險請公主夜行出來。”
  
  這內侍當真機靈得緊,辦事穩妥周全,難怪無顏和秦不思會同時選中他。我接過錦書,笑道:“正該如此,你做得很好。”
  
  “公主誇獎,奴之幸。”
  
  我笑了笑,手指勾動,先打開了第一卷帛書。
  
  “奴跪呈殿下知,長慶殿姬妾已盡散,非奴所為,是豫侯親為。”
  
  我咬咬唇,想起臨行前對秦不思的囑托雖有些尷尬,但臉上笑容卻禁不住地嫣然綻開,一時心動而滿足,似有甜意在胸中慢慢滋生,雖不至於濃得化不開,卻漸漸讓我忘卻了近日所有的苦澀和煩惱。驟而全身暖意融融,仿佛我並不在徹寒的冬夜,而在輕風微拂的春日。
  
  收好第一卷帛書,打開第二卷。
  
  “奴有急報欲知殿下,前夜宮中有故人密探公子。那人走後,公子連夜召蒙、白兩將軍議事。第二日奴去長慶殿請安,卻見公子不在。有宮門侍衛說公子曉時出宮,領樊天馳馬往西北方向離去。奴本以為公子是去部署戰事,查勘地勢,豈知公子整日未歸。……另,鍾城有報稟奴,說公子已離齊去楚。”
  
  我凝目看著,笑意驟然僵在唇邊,心中頓寒。
  
  離齊去楚……我就著火光重新看一遍,明帛黑字,字字驚心怵目,看得我心緒陡然大亂,拿著帛書的手指微微顫抖。
  
  倏而,我搖搖頭,心道:不會,他不會做什麽有悖於齊的事,必定是中間有了什麽問題。我垂眸思了片刻,而後揚手將帛書靠近火把,燃盡。
  
  “公主,可是出了什麽事?”內侍不放心,湊上來問。
  
  我揚眉笑,故作淡定無事的模樣:“沒事。就算有事,也沒事!”
  
  內侍惶惑。
  
  我深深吸口氣,懶得再解釋,也沒力氣再去說服自己、說服別人。於是我轉身,抬步朝來時方向走回。腳下步伐千斤重,步步難行,再不見來時的矯捷和輕鬆。
  
  深夜,天空有鷹隼盤旋,嘯聲響亮淒切,上衝蒼穹,下滲人心,聽得我瑟瑟一個寒噤。
  
  故人,能讓無顏離齊去楚的故人,天下唯有一人。
  
  爰姑。
  
  我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上下磨蹭著,給自己一點溫度。
 
  行轅裏,又無人,燭火再歇。我木然行入,木然走近裏帳,坐在塌側怔了不知多久,忽聞外間傳來了窸窸窣窣有人掀簾入帳的聲響。
  
  “她何時回來的?”有人在低聲問話。
  
  “酉時左右。”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樊陽在稟。
  
  “晚膳吃過沒?”
  
  “吃過了。公子看上去很愛那些齊菜。”
  
  那人沉吟。
  
  樊陽卻又問道:“侯爺用了膳沒?要不要屬下命廚子再做些送來?”
  
  晉穆冷淡:“我不餓。”
  
  樊陽噤了聲。
  
  “下去吧。”
  
  “喏。”

  
  眼前昏暗,有人輕輕踱了步朝裏帳走來。我沒有閃躲躺下裝睡著,隻抬眼看著屏風之側,那個眸色微疑的金衣鬼麵公子。
  
  曾幾何時那張在黑夜中嚇得我失聲尖叫的鬼麵如今對我而言已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縱是淩厲恐怖依舊,但鬼麵下那雙明亮眼眸透出的溫和和堅定卻瞧得人心安穩,別無邪思。
  
  我似乎對他笑了笑,又似乎沒笑。那句“離齊去楚”仍然一字一字重重刻在腦中,鬧得我渾身無力,神思渙散。
  
  他拿下了鬼麵,走到我身邊坐下,沉默一會兒後,笑問:“為何不睡?”
  
  “你不也一樣?”毫無意識的話,脫口而出。
  
  “嗯?”他不解。
  
  我轉了眸看著他,彎了彎嘴角:“你下午去哪了?”
  
  他愣了一下,而後微笑,抱住我,如實回答道:“去了北邊軍營,和將軍們商討楚丘戰事。如今墨武帶著第一撥騎兵已出發了,將會趁夜潛入楚丘之後;第二撥將於卯時而出,迎敵之側,誘敵深入。稍候大軍會自明日巳時出發,屆時重兵合圍,楚丘不愁難攻下。”
  
  我點點頭,笑,說廢話:“你真的很會打戰。”可是即便你能打贏,還能不能幫到齊國,我卻不知。
  
  他伸手握住我的指尖,驚道:“你身子怎麽這麽涼?”
  
  我低頭,悄聲:“我剛才出去走了走。”
  
  他默了半響,隨後將溫暖的臉頰貼著我的額角:“睡吧?”
  
  “好。”
  
  我順從躺下塌,他幫我蓋好錦被後,站在塌側垂眸看著我。眼前男子身影修長,外帳微弱的燭光鑽透屏風照出一道斜斜的陰影,壓在我臉上時突然讓我心神一定。他笑了笑,伸指揉揉眉,轉身欲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問道:“你不睡?”
  
  “還有奏折要看。”他說得輕鬆,但即便是再習以為常的淡然,那張俊美的容顏上倦色已深,目中疲意已現,分明是過度勞累所致。
  
  我心中狠狠一陣抽痛,有聲音在心底張狂地笑:你看看,你看看,他離齊去楚了,別人卻為了齊國的事勞累至此。
  
  那聲音笑得我不堪忍受。我忍了再忍,眼中還是忍不住一澀,有水霧刹那迷眼。
  
  他望著我。我看著他,不敢眨眼,隻知視線朦朧中依稀能見那墨玉一般眸中的詫異和憐惜。
  
  我吸了吸鼻翼,垂下眼眸,小聲道:“別去看奏折了。今夜先休息,可好?”
  
  他怔了一會,後笑道:“好。”言罷他坐回榻上,歪著身子倒下,躺在了我身邊。我想了想,拿了錦被蓋上他的身子。
  
  他靠過來,伸了雙臂將我摟在了懷中。
  
  “是不是很暖?”他笑著問,言詞又開始不羈放蕩,仿若第一次見麵時的模樣。
  
  我眨眨眼,噙在眼角的淚水簌簌一落,沾上了他的金色衣裳。手腕抬起,我伸指抹上那片濕潤,想要擦幹。
  
  他卻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低頭看我,眸間清朗:“出什麽事了?”
  
  我咬著唇不說話。
  
  他走了,離齊去楚……心中一陣鑽心的難受,眼淚又掉,我努力過,但控製不了。
  
  “夷光……”身邊的人低聲呢喃,他的臉小心地俯下,溫暖柔軟的唇輕輕蹭上我的眼角,慢慢地吮去了所有的淚水。
  
  淚水不在,而那處溫軟正在試探而又諸般愛憐地下滑。
  
  我麻木承受著,腦中空白,心緒紊亂,宛若渾然不知般任他吻著。是覺得我欠他的,還是我心中已失望到絕望的地步,抑或還有其他……
  
  我不知道。
  
  隻是在他的唇靠近下顎時,我還是低頭躲開了。燒紅的臉頰貼著他的胸膛,心中卻黯然神傷。
  
  不,不能啊。
  
  我非得要找到無顏問清楚。背齊投楚……他不是那樣的人,絕不是。
  
  身邊的人手臂收攏一下,更緊地將我攬向了他的懷中。這懷抱確實溫暖,甚至還帶著久遠的熟悉,讓人心安,真的讓人心安。
  
  我輕輕閉上眼睛。

  
  “他走了?”晉穆問。
  
  這聲音有點涼,聽得我一個激靈,倏地睜開眼。
  
  他笑著伸手摸我的臉,指腹在我頰邊緩緩揉撫,似是安慰。“我剛剛收到了金城的密報。”他解釋。
  
  我僵了身子,手指自他胸前落下。除了金城的密報,你還知道我去見了那廚子。
  
  “你覺得他會背叛齊國?”
  
  我咬咬唇,搖頭:“不,他不會,他絕不會。”不管別人信不信,這一刻,我必須信,也一定要去信。也該信。除非,他親口告訴我。
  
  揉在頰側的手指滑至我的唇邊,微一停留,晉穆抬手勾起我的下巴,對著我笑:“你真的就這麽肯定?”
  
  “是。”我也笑了,堅定了目光。
  
  他的眼底卻微微一暗,抿了唇,不做聲了。
  
  “你餓不餓?”我伸手自懷裏取出給他留下的糕點,拿了一塊,送至他唇邊。
  
  他張口咬住,臉上笑意有些得意。
  
  我卻垂下眸,輕聲:“我能不能去楚國找他?”
  
  揉在我臉上的手指倏然一僵,冰涼的感覺自他指尖沁入我的肌膚,不是寒,卻凍得我全身神經都似冰封。
  
  緩緩,他收回了手臂,將我推開,口中卻不緊不慢地將那塊點心吞下。如玉的麵龐上笑容依舊,溫和的眸間光芒粲然。
  
  “你要去找他?”
  
  “是。”不見到他當麵問清楚,我不甘心,更不放心。
  
  晉穆默了一會,而後坐起身,下榻。
  
  “好。你去吧。”
  
  語音一落,他轉身出了裏帳,繞過屏風。
  
  眼前身影陡然一空,目間茫然時,我撐了雙臂坐直身,心中突地惴惴似飄雲間。可現在不是這般優柔寡斷的時候。
  
  我咬咬牙,迅速掀了錦被,下榻,穿好錦靴,在腰間係上內藏軟劍的腰帶,披上寬大厚實的銀色鬥篷,取過帷帽戴好。
  
  正待離開時,晉穆卻又進來了,手中拿著一卷錦書,一張令牌,遞到我麵前。
  
  “楚桓不住邯鄲宮廷,豫侯若去楚國,該在宮外見他。這是楚桓所住之處的地圖,還有我的這塊令牌,你到了邯鄲去城中聚寶閣找一個名叫子蘭的人,他會領你找到你要見到的人。”
  
  我怔怔收下,隔著帷帽的輕紗,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顏,卻看得清他目中的清朗。
  
  “不管結果如何,楚丘之戰我會去打。我也相信你能說動豫侯回齊,所以盟約仍在,晉穆不會食言,”他笑了笑,忽地伸手探入輕紗,抹去了我臉上的淚水,“傻瓜,哭什麽,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對不對?”
  
  這聲音太輕柔。我遲疑一下,點頭。
  
  “刀劍無眼,你……要小心。”我鼓足了勇氣,拉住他的手。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心,笑:“你以為我第一次作戰?亂操心。”
  
  “記得休息。”
  
  這次他默然,半天,方道:“我盡量。”
  
  放開他的手,我揚指摸了摸帷帽,然後抬步越過他,離去。
  
  身後有人歎息,又仿佛沒有聲響,唯有一股讓人心暖的力量,自一雙明亮的眼中透出來,在那裏看著我,久久不離。

  帝丘離邯鄲並不遠,過了楚丘,隻有半日的路程。
  
  戰時天下亂,一路關卡過得十分不易,雖路途不遠,我卻直到了第三日傍晚時分方入了邯鄲城。
  
  中原第一都城自然氣派恢弘,街巷行人匆忙,雖戰亂,但香車寶馬來往頻繁。黃昏夕陽下,暮色漸褪時,天下起了蒙蒙細雨,纏綿的雨絲倒映著一日最後一抹彤然霞色,折射出絢爛奪目的光彩。
  
  楚國胭脂麗,中原美酒飄,我在街上問人找聚寶閣時,種種香味夾著雨氣的清新撲鼻而來,繞人欲醉。
  
  無顏至愛美酒,其次愛美人。原來天下之大,這邯鄲城才是最配他天下第一公子喜好的地方。
  
  我黯然垂了眸,雖找到了聚寶閣,但扣指敲響門扉時,心中卻已頹憊憋悶得難受至極。一時神思恍然,居然沒有去想滿街燈火璀璨,在如此熱鬧的夜市下,這間位在城中央這麽氣派的聚寶閣為何要提早關門。
  
  有人開了門,是個青衣小廝。見我愣愣站在門外任雨淋著卻不言不語,他不由得奇怪了,拿眼細細打量我:“公子是要?”
  
  我也不說廢話,拿了晉穆的令牌遞給他:“我找子蘭。”
  
  小廝一呆,倏而雙手高舉接過令牌後,躬身道:“公子請進來等。奴這就去通知老板。”
  
  原來這間聚寶閣的老板就是那個叫子蘭的人,我站在門邊猶豫一下,邁步跨入閣內。
  
  小廝見我入內,又趕緊將門關上,轉身對著我,道:“公子稍候片刻。”
  
  我點頭,自去一旁椅中坐下。
 
  小廝去叫子蘭的功夫,我卷袖擦幹了臉上的雨水,晉穆送我的銀貂裘已被雨淋得濕透,頸邊的絨毛濕漉漉地蹭著肌膚,惹我心中有些煩躁。
  
  不一會裏麵腳步聲響,有人來而匆匆,未見麵便聞其和煦如風的笑聲。
  
  我起身站直,目迎一位白衣翩翩的年輕公子自裏麵走出。來人貌不算驚人,但舉手投足的風采神韻皆是上上,但商賈惜福,尤其冬日衣服多,這人體態看起來也未免有些富態的臃腫。
  
  “在下子蘭。閣下就是侯爺派來的貴人?”他笑著上前,手指揖起時,右手拇指上的血色瑪瑙扳指的豔色愈發襯得此人肌膚瑩白如玉,似是比女人的皮膚還要細膩柔滑。
  
  我微微一笑,同樣揖手:“不敢。幸得侯爺照顧,我隻是來托子蘭兄辦件事。”
  
  子蘭聞言揚眉,眸色一閃,問道:“可是尋人?”
  
  心中雖訝異,我臉上還是不動聲色地笑:“子蘭兄如何猜曉到的?”
  
  子蘭笑,答:“因為半個時辰前,有人來小店說要等一位公子。據他的描述,無論談吐容貌,舉止風儀,貴人都與他要找的人甚相近。”
  
  我心中一動,將微顯顫抖的手藏至身後,輕聲問:“那他現在何在?”
  
  “裏閣。貴人請隨子蘭來。”

  成排書架,滿目竹簡,一室玉蘭花開,華貴奢極的紫楠桌椅。桌上有白玉棋盤,黑白子對壘分明,顯是下到一半卻未繼續。
  
  行至門前,子蘭說有事離開,將我獨自留下。
  
  手心隱隱滲出冷汗,我抬步,慢慢走入屋裏。
  
  轉眸看四周,倏而我整個人怔住,視線停滯。
  
  牆側窗戶大開,那人靜靜地站在窗旁。風吹雨斜,雨水輕輕落上他的麵頰他的發,他卻毅然不動,背影如寞。雪色的衣裳,雪色的長發,映著窗欞外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醒目得灼人眼痛。
  
  半響沉默。
  
  半響不動。
  
  而後他歎氣,輕聲道:“你終究是不信我。”
  
  我咬了唇。不,我若不信你就斷不會來找你。
  
  他又歎氣,轉過身,走近我。
  
  “丫頭,”漂亮鳳眸下幽暗點點,他望著我笑,似是無奈,又似是寵溺,“你來了也好,我想你了。”
  
  我死死咬住唇,心神搖了搖,刹那有酸軟的東西沉入心底。
  
  我看著他,想要笑時,卻又垂下眼簾,有意無意地伸指勾弄著腰間的絲絡。
  
  他低聲笑,手臂一伸,將我抱入懷中。
  
  “丫頭,我想你了。”他重複說。
  
  我閉上了眼,心不再酥軟,而是濃得化不開的甘甜。
  

誰知誰心
  
  窗外細雨颯颯。
  
  晚風拂入,一室素色絲綃帷帳在寒氣中搖曳起伏,窗欞處垂滿了白錦流蘇,翩躚舞動,翩躚舞動,宛若數不清的玉蝶纏繞在飛。小巧的玉蘭花朵在角落裏怯怯綻放,濃鬱清香隨著自窗外飄入的清冷雨氣緩緩彌散,空氣裏透著一股縷縷沁心的幽淡。
  
  盞燈時分,燭卻未燃。
  
  子蘭命小廝送來幹淨的衣服,我去裏屋換上。出來時,無顏正坐在桌前看著棋案入神。
  
  我找了火折子點亮幾盞燈,關了窗扇,關了門,而後方走至他對麵坐下,低眸瞟了瞟棋局後,抬眼望著他。
  
  他看我一眼,薄唇勾起,笑得動人:“陪我繼續下。”
  
  “好,”我點頭,隨手捏起一粒白子,剛要擲下時,卻又抬頭,盯著他,“喂,你可不許再讓我。”
  
  “我不讓你,贏了你可不準生氣。”他睨了眸子,靜若秋瀾的目色倒映著盈盈燭火,折射出瀲灩迷人的光澤。
  
  “你讓我我才生氣。”我撇唇,將手中白子按下。
  
  “投石問路,”他輕聲笑,問我,“可是要問我為何來楚國?”
  
  我垂眸,指尖摩撮著手中棋子,不說話。
  
  “他快死了。”他低聲道,麵色平靜,鳳眸隱在低垂的濃密睫毛下,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棋盤上“叮當”脆響,我回神,看到他落子的地方。
  
  “你見著他了?”
  
  “見著了。”
  
  我蹙眉,抿了抿唇,低聲問:“他是不是還沒死?”
  
  他歎氣,聲色不動:“還沒,不過也快了。”
  
  這聲音太過冷漠和無情,我心中一緊,凝目看著他:“他是你的父親。”
  
  “可他殺過你。”
  
  “我沒死。”
  
  “卻讓晉穆有了救你的機會。我們欠了他人情。這種感覺我不喜歡,”他搖頭笑,飛眸打量我一眼,催促,“下棋。”
  
  我隨手扔下白子,繼續問:“你既如此恨他,為何又來楚國見他?”
  
  好看得讓人驚羨的眸子暗了暗,他抬頭,看了看我,而後落子盤上,不緊不慢道:“有些事必須要在他死前說清楚。他既不方便行走,那隻有我來了。”
  
  “什麽事?”
  
  “他割與齊接境的十座城池給我,我幫他奪兵權,扶聶荊繼位。”
  
  我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心中一落,刹那什麽感覺都湧了上來,激得我思緒驟亂。“你和晉穆說好的,他謀楚,你不得插手。”
  
  “那是戰後的事,不是說現在。”
  
  棋子自手心滑落,我盯著那人漂亮蠱惑的麵龐,驚得說不出話。手顫微一下,我還是伸去握住他冰涼的指尖,呢喃:“無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麽?”
  
  “自然知道,”他笑了,唇角上揚,眸色深深,“我在做有利齊國的事。聶荊繼位,總比凡羽和衝羽繼位的好。日後晉穆也會感激我的,畢竟對付一個不通政權謀略的刺客來說,肯定會比對付那些自小在爭權奪利中長大的公子容易得多。”
  
  我怔怔望著他,心底直滲寒氣,全身似如墜冰窖的涼。抓著他的手指用力再用力,隨後還是無力鬆開。“可是你知道麽,楚桓原本讓聶荊去找幫忙的那個人是晉穆。他為了和你的盟約,拒絕了他的條件。”我想起那日聶荊帶來的第一卷帛書,腦中嗡嗡響,神思恍然不清。
  
  無顏歎氣,起身抱著我走去書架旁的軟塌,無奈道:“你以為我想?我若有他目前的優勢,縱使楚桓提出再好的條件,我亦不會答應。”
  
  “無顏,”我抱住他的脖子,將臉頰貼至他的下巴,輕聲勸說,“無顏,我們不要城池,不要這意外而來的饜食,我們遵守和晉國的諾言,待退了楚梁的兵後,我們安守齊國,不問中原的事,好不好?”
  
  無顏低頭吻我的額角,澀然笑:“天下事你不謀人別人必謀你,你以為安守一隅別人就不來犯你?不,沒有這麽簡單。要想安定,必須先強大。”
  
  “可是……”話剛出口餘音卻消無,他的唇緊緊覆住我的嘴巴,熱切吻著,不讓我說話。
  
  這吻太深入太霸道,吻得我心中一陣緊縮,胸中所有的空氣仿佛都被吸空,窒息抑懣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掙紮著,伸手將他推開,輕聲喘息。

  
  “無顏。”
  
  “恩?”
  
  “帶我回去吧,好不好?”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十多日沒見,那張俊美的麵龐明顯消瘦幾分。鳳眸橫掃,顧盼飛揚間雖神采依舊,但暗黑深邃的目色中,已夾入了越來越多我看不懂的晦澀和冰涼。
  
  這樣的猜忌和隔閡不能增多,我要陪在他身邊,與他承受所有,不離一步才好。
  
  他抿緊唇,眉宇間謐色漸起,不語。
  
  “我……我答應了晉穆找到你後會回去見他。估計他現在已攻下了楚丘……你明早陪我去楚丘,見到他後,你們再談談,然後我隨你回金城,好不好?”我柔聲說著,滿懷期盼地看著他。
  
  他垂眸沉吟片刻,而後笑容微僵:“不,不好。”
  
  手指自他臉上滑落,我咬了唇,凝眸望著他,一時心寒,心酸,心疼。難受的感覺泛入骨骸,一陣陣刺過來,似痛,又非痛所能表達。
  
  “而且楚丘沒那麽容易攻下的,凡羽的鐵騎已調了十五萬北上。”他側眸,望著我,嘴角輕勾,笑意若有若無。
  
  我怔了怔,這才恍然大悟晉穆晝夜不歇、一直勞累部署的原因。隻是想起臨走時他對著我泰然若素的輕鬆……我眸間一黯,垂下了頭,心道:這人是要強還是驕傲,這麽難打的戰卻絲毫不透露給我知曉?
  
  “你真的不要我跟你回去?”我拉住無顏的手,五指糾纏至他的指間。
  
  他不說話,繞在我肩上的手臂卻忽地一帶,將我摟著坐到他的身上,緊緊地,緊緊地,抱住。

  
  “你還記得八年前在帝丘我墜崖的事麽?”我揚起了臉,問他。
  
  他眸色一動,點頭。
  
  “那次救我的不是湑君。”我垂著腦袋靠上他的肩。
  
  無顏默,幽深的眸底顏色來回變幻,讓人看不透,猜不懂。
  
  縱使再看不分清,我還是直直地盯著他,眉尖一揚,我笑了,話聲卻有些冰涼:“那年救我的人也是晉穆。怎麽辦?怎麽辦?”
  
  無顏看著我,靜靜地,笑容斂去,依然不言不動。
  
  半天,他問:“誰說的?”
  
  “意哥哥。”
  
  無顏冷笑,皺眉:“他空得慌?閑事管了不少。”
  
  絕美的容顏上神色有陰戾,卻無任何的震驚和懷疑。我想了想,突地笑了:“你早知道?”
  
  他不答。
  
  “你早知道。”
  
  他咬了唇,麵色微微蒼白。
  
  “你早知道!”
  
  我恨聲笑,想要鬆開他的手起身時,他卻把我死死按住,出聲道:“不要去楚丘了,明天和我回金城。”
  
  “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渾身被他箍得動不了,唯有張口咬向了他的脖子,狠狠一下。
  
  隱約中他似倒吸了一口氣,倏而卻又歎氣,扳過我的頭吻住我的唇,細細密密,深深淺淺,揉撫,吮吸,輕輕地噬咬,慢慢地勾弄。
  
  “你騙我。”我眨了眨眼,淚水奪目而出。
  
  久見淡漠孤寂的麵容上終於有了不安的慌張和迷亂,他望著我,神色失措。
  
  “你在乎?在乎當初誰救了你?”他問,目光複雜。
  
  “今時今*****問我在乎不在乎這個?”我哭著笑,笑著哭,哽咽聲模糊,“當初誰救了我又怎樣?我感激他,我敬重他,我愧疚,我難受,卻不能再愛他。我愛的那個人總是騙我,一次,兩次,接下來說不定還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在乎這個!你懂不懂?”
  
  他低頭將下巴貼上我的額,輕聲道:“夷光。”
  
  我賭氣不應,揪著他的衣襟擦眼淚。
  
  眼淚擦不完,越擦越落。
  
  “丫頭,”他低聲喊,附著我耳邊輕輕道,“對不起,丫頭。是我不好,我不敢告訴你,我不敢。”
  
  我低頭,埋首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丫頭,明天我們回金城。”
  
  我沉默,良久,方重重捶了他一拳,道:“不許反悔,你說的。”
  
  他悶哼一聲,眉頭皺起,表情有些痛苦。
  
  我驚了驚,忙捏指按住他的手腕。
  
  “你受人重掌?”我又怒又急,慌道,“而且沒有運功抵抗?為什麽不還手?”
  
  他拉住我的手,笑得無謂:“還一人生我的恩情而已。他說了,說你上次隻受了毒藥和匕首便一命嗚呼,他不甘,要我承受那最後一掌,換我身世的秘密。”
  
  “他都要死了還有力氣打人?”我生氣,也不解。
  
  無顏看我一眼,喉間噎了噎,方道:“是爰姑動的手。”
  
  “她手下留了情。”
  
  “對。”
  
  我靜靜望著他,剛控製好的淚水又在眼中翻滾。最近太柔弱太愛受傷,再不是那個在戰場上跟在他身旁言笑無忌的我。

  
  “有人給你治療過?”我縮回手,喃喃。
  
  他微笑:“是啊,你師父也在這裏。”
  
  “他來作甚麽?”
  
  “南宮要嫁聶荊,他來觀禮。”
  
  我蹙了眉,不明白:“聶荊和南宮的婚事,與他何幹?”
  
  無顏望著我,靜睿的眸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詭譎,笑道:“你師父愛熱鬧,愛折騰。”
  
  “你又騙我!”
  
  “如果騙你能讓你不受傷,我寧願你罵我,打我。”
  
  我轉眸想想,奇怪:“這和我有關?”
  
  無顏笑了,摟緊了我:“既然覺得無關那就不要知道了,浪費時間去想。”
  
  我側眸盯著他,將信將疑。
  
  “咱們走吧,這聚寶閣是晉穆的地方,不是麽?”
  
  “不,”無顏搖頭,笑得神秘,“這是我的地方。”
  
  “子蘭是你的人?”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答,俯臉靠近我。
  
  我別開臉避開他的唇,拉拉他的衣領蓋住我剛才咬的牙印,不放心地問:“你就這麽離開金城,不怕出亂子?”
  
  “城中都布置好了,蒙牧和白朗自會應付。凡羽的鐵騎精兵已北上,西邊的楚軍已斷糧受困。至於湑君的梁軍麽,”他橫了眸,眼底清澤流淌,幽幽朗朗,似得意,又似快活,“夏惠的軍隊已圍住了郾城,梁國離亡國不遠矣。湑君調動軍隊想要南下增援,我卻早讓龍燼的部隊守在南方,截住了他的退路。北有侯須陀領著我的玄甲軍,南有龍燼,湑君如今已是籠中困獸,唯有徘徊掙紮發發狂而已。”
  
  我蹙了眉,心中一凜:“你原先讓龍燼包抄南下就是為了這個?”
  
  他點頭。
  
  “你要全殲梁軍?”我駭然,想起二十五萬將士戰死的漫天血腥便禁不住一個寒噤。
  
  無顏笑了,眸間光芒滑動似雷電忽閃:“這樣忘恩負義之人,不除他至絕,我不甘心。”
  
  我僵了僵,複而勾了他的脖子抱住他。這樣的殺戮和寡絕要你獨自承擔,不,太殘忍。我揉撫著他的銀發,黯然不能言。
  
  或許,我可以為你分擔一半。

  
  燭火燃燃,無風而搖。
  
  室中安寂,心中的波紋卻隨著滿目飄曳的暈黃光線來回起伏,一刻似風平浪靜,一刻又似潮起潮落,心緒翻湧肆虐,鬧騰得人難受至極。
  
  無顏抱著我就這麽靜靜坐著,我凝目望著他,他低眸看我,相顧許久,卻沒人開口說一句話。
  
  又或者什麽話也不必說,隻要能看得見對方,就好。
  
  我抿嘴笑了笑,撫摸著他長發的指尖縮回來,握住了他的手。
  
  他勾唇,目色深沉而又專注,狹長的鳳眸輕輕眯起,燭光的顏色緩緩沉入他的眼底,一道一道,不停地渲染著那抹濃重的墨色。漸漸地,墨色散去,漂亮的眸子裏流轉出灼灼欲燒的光華。
  
  倏然,他擰了一下眉,低頭。
  
  柔軟而又冰涼的唇在我頸邊慢慢磨蹭。當唇齒間開始有溫度時,撲在肌膚上那輕柔的呼吸陡地化作燎人的炙火,燙著我的肌膚,即而又燙至了我的心,一次一次,刻下了深深淺淺、數不清的烙印。那感覺很疼,疼中卻有甜蜜,微微泛著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惘然。
  
  不知何時他的手已自我的指間掙脫開來,悄悄地滑落至腰間,解開了那條漢玉束帶,探入我的衣內。
  
  “無顏!”身子不自覺地顫抖,顫抖,心在緊縮,緊縮,緊縮到我難以忍受時,我按住他的手。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眸光迷亂而又熱烈,飛揚的眉毛皺了皺,俊美的麵龐上有苦苦的忍耐,也有難解的貪戀和渴求。
  
  我垂下眼簾,結結巴巴:“在……在這裏?不不,不好。”
  
  他愣了一下,轉眸看看四周,笑著問我:“有什麽不好?你不願意?”
  
  “不,不是,不是。”臉頰通紅,雖羞極,我還是勉強說了幾個字,伸手摸摸他也滾燙的麵龐,閉上眼。
  
  可是你說過你要娶我才……
  
  你忘了麽?
  
  雖閉了眼,卻依然能感覺到眸中有薄薄的水意沾上。
  
  我抱住了他的肩膀,努力地把臉上的神色在他腦後好好藏住。
  
  他不動了,忽而歎息一聲。
  
  胸前一暖,先前被掀開的衣襟又重新合攏,我睜眼,扭過頭,隔著朦朧淚水瞧著他。
  
  “我會娶你的。”他貼著我耳邊輕聲道,一字一句,仿佛出自肺腑般,語氣沉沉,麵色堅定。
  
  我有些癡。
  
  他笑著刮我的鼻子,無奈搖頭:“傻丫頭。”
  
  淚水不爭氣地流下,我仰了頭,吻住他的唇。
  
  他受了爰姑一掌,他和楚桓斷絕了所有關係,不管是為了齊國還是為了王叔的恩情,從此在這世上,除了我,他隻剩下他自己。而我,除了他,也隻有他。從來都是這樣。

  
  “等我三年,”他低聲喘息,話自齒縫流出,“三年後,我們回竹居。”
  
  “為什麽是三年?”我不解。
  
  他微笑,挑挑眉:“三年強大齊國。三年教無翌成才。三年,完成父王的遺願,然後我帶你走,再不管世上的煩事。”
  
  我沉默,半響,伸手抱住他,柔聲:“莫說三年,你讓我等三十年,我也會等。但不要再把我推開,不要放手。”
  
  “不會。再不會。”他輕聲道。
  
  雨聲細簌不絕,一聲聲落入心湖,輕漾開來,蕩起細致的波紋,一圈圈散開,一圈圈追隨。
  
  我認真地瞅著他,唇角彎了彎,許久沒再笑得如此歡快輕鬆。
  
  鳳眸裏不再冰涼冷寂,溫和中夾著漫天柔情,絲絲攏繞,絲絲攏繞,緊緊纏住了我整個人,仿佛這輩子也休想再脫身。
  
  而他,亦逃不開。

  
  夜燭熒然,火苗不安分地晃動著,滿室側影幢幢。閣樓外風聲蕭瑟,吹動窗扇沙沙作響。雨濕窗紗,原先的潔白不在,映著深重夜色、樹影婆娑,此刻透出了重重疊疊的陰冷之色。
  
  冬日苦寒,夜雨更涼,相偎時卻能暖意融融。
  
  兩人正低低私語時,冷不防門外有人敲門。
  
  “侯爺,有奏報。”清毅的聲音,不怎麽熟悉,卻也不陌生。
  
  無顏擰擰眉,看了我一眼,手臂想鬆時,卻又陡然收緊了。“不放手。不敢放。”他笑,眼底有戲謔得意的光芒一掠而過。
  
  我臉紅,掙脫他的胳膊站起身,乖乖地走去一旁。
  
  他咳嗽幾下,拉拉衣裳,整了整神色,這才沉聲道:“進來。”
  
  門嘎然而響,走進來的是身著淄衣長袍的樊天。他挑眸看了看我,臉色微露疑時,又馬上恭謹地低下了腦袋,躬身將一卷黃色錦書舉至無顏麵前。
  
  “豫侯,楚丘送來的。”
  
  無顏接過,看完後立即又揚手遞給我:“是楚丘的戰況,你看看。”
  
  我伸手拿過,眸光飛快地掃過滿卷烏泱泱的字。
  
  “你說得對,楚丘果然沒有那麽容易攻下。”我皺了眉,擔心。
  
  無顏揮手讓樊天下去,沉吟片刻後,忽地抬頭朝我笑:“咱們去趟楚丘如何?”
  
  我變了變臉色,垂眸不語。
  
  他走來拉住我,笑:“丫頭不要亂猜。此去楚丘,不是將你送回去。一來,你答應了他會回去,或許我可以失信於人不做君子,但你不可以;二來,你不是覺得我與楚桓的約定有背於他麽?那好,那我們去楚丘,讓我當麵和他說清楚,可好?”
  
  我點頭,神色不動:“好。”
  
  他伸手揉我的臉,輕聲道:“還有三。凡羽的鐵騎和我戰了六年,天下最了解他戰術的人是我。他晉穆不是要楚丘麽,我們幫他奪下,算還人情,可好?”
  
  我抬頭看著他,喜顏逐開:“好。”
  
  他望著我,似是遲疑猶豫了一下,然後微笑:“最後,還有四。”
  
  “什麽?”
  
  “奪下楚丘隻是第一步,我的目的是要借他之手先拖住凡羽的軍隊,使邯鄲形勢相對安定下來,讓楚桓能著手做一切安排聶荊順利繼位的事。”
  
  我咬咬唇,低下頭:“這才是最重要的?”
  
  無顏沉默片刻,握緊了我的手,輕聲:“對。”
  
  “好,我陪你回去。”我歎口氣,心道:不管如何,你這一次總算沒再騙我。隻是他晉穆是何人,能任你差遣麽?
  
  我自顧自地想,自顧自地搖搖頭。
  
  無顏笑了,一眼看穿我所想,解釋:“你放心,自有他的好處。他不會袖手旁觀的,他舍不得。”
  
  舍不得?我狐疑,想了想,轉眸看窗外:“那明天早上我們就動身?”
  
  “不,雨停了就動身,”無顏出聲糾正,眸子望向窗扇,笑意悠長,“這雨下不到明天早上的。我們得盡快去楚丘。”
  
  我失笑,瞅著他:“你能掐會算了?如何知道這雨一定下不到明早?”
  
  “中原天旱,下雨已是極少,更何況是冬日細雨?邯鄲不是金城,這雨斷不會下一夜之久。”他目色微微一亮,話語篤定,背手而立時,麵容俊美倜儻,氣度清貴超然。
  
  我側眸看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被我看得不自在,唇角笑容僵了僵:“怎麽?”
  
  我揚手抱住他,將臉藏在他的懷裏,笑容得意而又狡猾。
  
  知道麽,這才叫舍不得。
  
  
雙人成影
  
  無顏所料未差,子時剛過,窗外的雨便淅淅而止。
  
  彼時我正躺在軟塌上睡得迷迷糊糊,隱約中有人來敲了門,和無顏悄聲交代幾句後,耳邊又回落寧靜。
  
  正想著翻個身再睡時,腰間一緊,身子突地輕飄飄騰空而上,有人將我裹在錦被中橫抱掠起,仔細地攬在了懷中。那人柔軟的發絲縷縷戳上我的臉頰,一陣輕微的酥癢。鼻中琥珀香氣直竄心扉,明白過來是誰後,我偷偷抿唇,側了頭貼向他的胸膛,將臉上分明已睡醒的神色悄悄斂起。
  
  他歎氣,抱著我的胳膊又不自覺地收攏幾分。
  
  “侯爺,你要抱著公主走那條暗道,會不會……太累?”樊天在一邊低聲問,語氣滿是驚詫和不放心。
  
  無顏不說話。
  
  身邊有人在笑,嗔責樊天:“你家主子的脾性你竟不知?天下風流隻豫侯,他豈會覺得累?怕是恨不能抱著懷裏的人一輩子才好!”
  
  子蘭的聲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啞,微微的淡漠清徐,融著滿室的玉蘭花香,動聽而又迷人。
  
  我臉一紅,本想和無顏開開玩笑的假寐,卻不知室中還有他人,如此一來,我是非得繼續“睡”下去不可了。
  
  無顏哼,抱著我便走,冷道:“多嘴!”
  
  身後子蘭在笑,不緊不慢道:“見到穆,替我問候一聲。”
  
  “說你將去安城?”
  
  子蘭幽幽歎息,似是苦惱,但淡漠的嗓音中卻又偏偏夾著一絲詭異的快活:“你這麽說,他該幾天幾夜睡不著了。”
  
  無顏大笑,抱著我飛身離去。
 
  身子隨著那雙抱著自己的胳膊一齊墜下,我睜眼,轉眸去看,卻見無顏抱著我停在了閣樓外的假山旁。樊天提著燈籠跟在一側,古銅色的麵龐緊繃嚴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依在無顏懷裏的我。
  
  雖底氣不足,我還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訕訕,目光一閃,撇過腦袋。
  
  “公主醒了。”
  
  無顏低眸看我,揚眉輕笑,滿臉的無奈。
  
  我看著他,眨眨眼,而後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放我下來吧。”
  
  他搖頭,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頭繼續睡。”
  
  被人抱著總比自己走路的好,何況抱我的人是無顏。我思量一下,轉轉眼珠,點頭,將手自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過頭來飛快地瞥了一眼,而後扯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見我橫眸看他,他馬上掉頭,轉過身去推開了假山壁後的石牆。
  
  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讓人難捉摸得多。而且他既能和無顏來楚,必定是無顏的親信隨從,為何我卻好似不常見他?總覺陌生,卻又感覺似曾相識。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計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鄲城外。雨雖停,空氣中濕氣卻凝滯不消,冰涼清爽的感覺絲絲撲麵,激得我睡意全無。眸眼本惺忪朦朧,如今腦子清醒過來,雖夜色透黑,但眼前視線卻陡然清晰了幾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著燈籠大步向前走著,燈火雖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卻顯得尤為醒目。橘黃光淺,映照一路沾著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轉瞬而過的清光在衣袂下瑩閃不斷。
  
  高聳威嚴的城牆佇在遠方,火把高束,依稀可以城樓上來回巡邏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寶閣至離城牆如此之遙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緊,我伸手摸無顏的臉,問他:“這麽長的路,你累不累?我下來自己走,可好?”
  
  無顏微笑,垂眸時鳳眸裏光澤搖動:“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趕來本就辛苦,如今還要連夜出發,可受得住勞頓?”
  
  我抿唇,心中暖意漸起:“我又不是什麽驕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戰場你可沒這麽照顧過我。”
  
  “如今不同。”
  
  “怎麽?”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動,看著我:“東方莫說拿了藥給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該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沒?”
  
  我腦中嗡嗡,這才記起一連幾日隻顧著趕路來邯鄲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藥,難怪今日會如此貪睡。
  
  “還沒。”
  
  他歎氣,囑咐:“以後要記住了。”
  
  手指自他臉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聲道:“師父說我中了毒,我卻不知是什麽毒。而且……這藥隻能維持一年。”
  
  他低頭吻我的發:“放心,我有辦法。等解決了湑君的軍隊後,我會幫你取回解藥。”
  
  我心念一閃,抬頭望著他:“你知道誰有解藥?”
  
  無顏揚了臉,目光看著前方時,眸色陰沉晦暗,神情卻堅定萬分。
  
  “丫頭,你不會有事。信我。”
  
  “恩。”我愣了一下,然後仿若無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這世間我若不信你,還能信誰?
  
  腦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隻是怎麽辦?還是想睡,卻不想吃藥。
  
  我不想做個靠著藥石活下去的廢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隻有一年的命,因為已死過一次,知道那個殘酷得沒有一絲生氣的字眼究竟意味著什麽;因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諾的三分之一;更何況……我若不陪在你身邊,你會孤獨,而我會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縱使天下傾歌,也不能換得你的留戀,對不對?
  
  我咬唇,伸手自懷裏掏出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蓮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涼,清冷的感覺流轉胸中,凍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風吹,就會碎。

  洛水漾漾,滿目空蒙。
  
  一輛馬車靜靜地停在岸邊,駿馬駕二,左右騑。這是普通的青蓋皂輪車,不再是無顏之前那般愛招搖、總以寶頂華蓋的出行車駕。青淄頂上四角懸掛著光華流溢的橙色琉璃風燈,夜風微拂,燭火微拂。車架上有青衣小廝倚著朱軾打瞌睡,估計是聽到腳步聲靠近,這才驟然驚醒,扭過頭來,看了一眼來人後忙跳下馬車迎了過來。
  
  “豫侯。”行過禮後,他低頭遞上馬韁給樊天。
  
  樊天收起韁繩,揮手打發他:“回去吧。給你家公子子蘭報個信。”
  
  “喏。”
  
  青衣小廝躬了躬腰,身形一閃,如魅飄去。
  
  世間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見怪不怪。
  
  無顏抱著我走入車廂,拉下錦簾,將我放在暖和輕軟的氈絨上。
  
  “侯爺?”樊天探詢的聲音在車廂外傳來。
  
  無顏拉住我的手,淡聲:“走吧。”
  
  一聲響亮的鞭策聲陡然驚開沉寂的黑夜,有馬嘶鳴,踢踏聲縱,車廂開始搖晃,窗紗倏然飄起,驚一路風霜,不覺天寒。

  前線戰事吃緊,天下五國混戰,三國起烽煙。雖中原地帶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鄲向北一路的關卡還是多不勝數。又,兼因無顏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馬驅向西北,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雖延誤了些許時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趕到了楚丘之側。
  
  昨夜夜雨披澤極廣,沿途馬蹄肆踏,濺水汙泥,卻不見塵土飛揚一絲一毫。
  
  楚丘境內有高山不絕,溪澗水流洶湧急湍,因此處是楚國北方扼關守壤的重要壁壘,形勢險而堅,端的是易守難攻的要塞。上一次五王聚議曾來楚丘,那時遍地梅花開,暈紅花瓣淡黃蕊,芬香撲鼻。如今經過卻是剛經過一場惡戰之後,幹褐的梅樹在風中蕭瑟搖擺,弱弱不禁風,落紅凋謝,映著滿地融有絲絲殷紅之色的雨水,看得讓人怵目心寒。
  
  一夜細雨。
  
  一日媚陽。
  
  黃昏時分的楚丘,日薄西山,彤雲蓋天,空氣中依然彌漫著縷縷揮發不散的血腥之氣。這味道雨水洗不掉,太陽曬不消,吸入人的鼻中,留下刻骨難忘的悲憫和傷痛。
  
  不管你是敵,還是友,此刻記得的唯有一戰之後遁逝在這塊土地上的無數英魂。
  
  這個亂世……殘忍得讓馬革裹屍變成了勇士們再也逃不脫的最終歸宿。

  我蹙眉,擱下了手中掀起的帳簾,挪挪身子,坐到了車廂最裏側。
  
  帳簾垂落的刹那,穩坐一旁、一直神色不動的無顏卻突然皺了一下眉,伸手再次撩開帳簾。
  
  此時馬車行在一處高坡上,俯視正可見駐紮在高山腳下諾大平原上的楚軍軍營。
  
  無顏望了一會,目光一閃,忽地喚我:“夷光,過來。”
  
  “怎麽?”我湊過去。
  
  無顏不言,凝眸望著山下。
  
  我順著他看向的方向瞅過去,隻見前方兩座並佇狹窄的山丘間有一支運著糧草的軍隊急急奔馳。若非見有人自那裏走出,憑著肉眼之障,絕不會有人發現那條隱在密處的山道。
  
  我想想,有些疑惑:“邯鄲離楚丘不遠,五國為戰事儲備的糧草兵餉皆會囤積在離都城不遠的國倉。可是我們沿途走來並沒有發現這支運輸糧草的軍隊。是我們繞路錯過了,還是……”
  
  無顏抿唇,看著不遠處的楚丘行宮:“這糧草不是來自邯鄲,是來自那座行宮。此山道可由行宮直通楚軍軍營。”
  
  “那行宮是楚軍囤積糧草的地方?”
  
  “丫頭剛才說了,各國的糧草皆積在離都城不遠的國倉,楚丘離邯鄲甚近,若我所料不差,那行宮就是他們的國倉。”
  
  我看著山下那自山道中不絕而出的糧草車架,不禁皺了眉:“這麽說不管晉穆此戰如何打,楚軍的糧草需求永遠都不會是問題。”
  
  無顏點頭:“對。楚丘是堅城,而且隻要凡羽不出山,晉穆就永遠也拿不下楚丘。久戰下去,必定是遠師勞頓的晉軍吃虧的多。”
  
  我聞言思索,腦中陡地有念光一閃,我轉眸瞧無顏,擔心:“楚丘既離邯鄲如此近,那邯鄲那邊楚桓一死,都城變動,王位之爭,凡羽可隨時趕回去擁軍逼宮,那聶荊和南宮豈不會危險?”
  
  無顏微笑:“丫頭顧慮極是,不過楚桓是何許人?你放心,他已控製了邯鄲形勢,凡羽的父王和他弟弟衝羽都已是楚桓的階下囚,邯鄲的一切消息均對外封鎖,天下人目前尚不知其中變故。”言罷,他放下帳簾,將我一並拉了回去,伸臂攬入懷,口中輕輕歎息。
  
  我抬頭看他,握住他的手:“怎麽了?”
  
  他低眸,目中含笑,臉上神情卻複雜得很:“就快到晉營了。”
  
  我忍不住笑,故作不明白:“你擔心什麽?”
  
  漂亮的眸中有清澤來回流轉,他俯下臉,輕輕覆住我的唇,低聲呢喃:“什麽都擔心。也什麽都不擔心。”
  
  我眨眨眼,輕聲笑,揚手勾住他的脖子。
  
  勒在腰間的手臂倏地收緊……

  過了楚丘。
  
  暮色已濃,遠山黛黛,遙見漸暗的天際下有白色營帳此起彼伏,篝火燃起,紅光燎燎,照亮了數不清的明黃旗幟,漫山飛搖。戰鼓聲響,有呼喝震天,攏聚在營帳之側平野上演練排陣的黑甲軍退回似潮水翻滾,有條不紊,迅速決斷,氣象肅殺威嚴,遠在十裏之外便能覺其騰騰煞氣。
  
  無顏攜著我跳下馬車,眺目望了一會,笑道:“昨日剛戰完,今日就整軍操練。他倒不服輸。”
  
  我撇唇,糾正他:“晉軍沒輸。”
  
  “在他心中,和凡羽打成平手那就是輸了,不信你待會見他時問問。”無顏斜眸看我,神色微微不滿,言詞卻極具挑釁的意味。
  
  這是激將,讓我去戳老虎的痛處,不惹到晉穆才怪。
  
  我吐吐舌,扭過頭不理他。
  
  無顏得意笑,拉緊了我的手,轉身對樊天道:“你且在山下找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我們辦完事便回來。”
  
  “知道了,侯爺一切小心。”樊天揖手,眸光閃了閃,唇角動了又動,似是欲言又止。
  
  我掙脫無顏的手掌,走去樊天身旁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是不是想見樊陽?放心,我會叫他偷偷下來找你的。”
  
  樊天麵色一紅,低頭,輕聲道:“多謝公主記掛,我那兄弟我已二十年未見,的確甚是想念。”
  
  “二十年?”我詫舌,正待再說些話時,無顏自身後一把拖住我往前走。
  
  “你閑事倒管得多,這是學的誰?”
  
  “你!”理直氣壯。
  
  無顏回眸瞥我,神色微惱:“胡說,我何時如你這般好事?”
  
  我側眸瞧他,奇怪:“楚國的事不是別家的閑事?你不還管的有興致得很。”
  
  他識趣閉了嘴,臉上笑意卻愈來愈盛,慢慢地,那漫不經心的風流神采蓋去了他目中一切的冷寂和晦暗。
  
  “也對,夫唱婦隨。”他快意道。
  
  我抿唇笑,握住了他的手,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這個模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荒野蒼蒼,霧靄蒙蒙,夜幕悄悄降臨,有月浮天,星光浪漫。軍營的火把照亮了我們前去的方向,也映出了一路斜影,雪衣銀裳,雖是兩人,卻彼此不分。

  行到晉營哨崗處,有兵查問。無顏鬆開我的手,默立一旁。我揚手自腰間掏出了晉穆的令牌,哨兵低頭,躬身放行。
  
  一路至中軍行轅,憑著一張穆侯令牌,竟未曾再逢阻礙。
  
  步入中軍營帳時,守立外間的將士們均曾見過我,於是隻怔怔看著我和無顏自他們眼前一晃而過,無人敢上前問難。
  
  帥帳裏燈火明亮,有人影攢動不息,吵雜聲響,似是將軍們正在裏間聚集著商討戰事。
  
  今日在帥帳之外當值的侍衛正是樊陽。他見我回來,臉色一喜,還未來得及說話,眸光瞥向我身後的無顏時,頓時神情大變。
  
  “豫……豫侯……”他低聲囁嚅,雖將手握成了拳極力控製,卻依然忍不住身軀發抖,麵容顫微,眸光亮得似火燃,些許帶著盈然的水意。
  
  無顏微笑,不留痕跡地點頭,眸光看向別處,不說話。
  
  “樊將軍可不要失態,這是晉營。”我暗暗扯了一下樊陽的衣袖。這擔心倒不是因為無顏,無顏來找晉穆,身份遲早會昭晉軍。隻是一個穆侯身邊的貼身侍衛對它邦侯爺露出如此仰慕而又激動的神情,未免對他自己目前的處境不妥。
  
  樊陽側過身,手指在臉上胡亂捋了一下,整了整神色後,這才轉過身來笑得鎮定。他對我躬下腰,道:“公子既回來了,屬下現在就進去通報侯爺。”
  
  我瞥眸看看帳內眾人忙碌的身影,想了想,還是拉住樊陽:“待會再說吧,等他忙完了。”
  
  “侯爺這一議就是半夜,公子可等得及?”
  
  我揉揉眉,費神,扭過頭看無顏。
  
  無顏撩了長袍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神色平靜,淡聲道:“既然都來了,等他一會又何妨?”
  
  我點頭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
  
  淡黃的弦月掉到天的角落,夜色漸濃,山上的風雖不大,卻冷得很。營帳外的大樹枯枝搖搖晃蕩,驚飛幾隻夜鳥。
  
  我站起身,跺跺腳,使勁搓了搓手,怯寒的法子想盡,卻還是忍不住凍得瑟瑟而抖。
  
  無顏睨著眼看我亂跳亂折騰,半響,他勾唇笑,拉著我坐下,將我抱在了懷中。
  
  我唬了一跳,伸手推開他,慌亂搖頭,轉眸看四周將士瞅過來的古怪眼神,連聲道:“不行不行。”
  
  “怎麽不行?”無顏揚眸笑,抬手拉下我纏在高髻上的銀色巾幘。發絲落了下來,垂散至腰,柔軟的黑色在夜風中飛舞淩亂,急得我忙攏指去攢。
  
  他按住我的手,重新將我抱入懷中,輕聲道:“別動,這樣就好。沒人亂想了。”
  
  我心中砰砰直跳,總覺地就這樣被他摟在懷中十分地不妥,剛要再掙紮時,抬眸卻瞥見他微暗露疑的目色,我心神一緊,隻得垂下了手,任他抱著。
  
  他握起我的手,放在掌心輕輕摩撮。
  
  “還冷不冷?”他笑著問。
  
  我搖頭,麵頰微微發紅。
  
  畢竟眾目睽睽。
  
  我閉了眼,心中又羞又沒奈何。
  
  正在此時,身後有人重重咳了一下嗓子,冷聲笑:“放開她。”
  
  這嗓音太熟悉,隻是語氣的冰寒卻是我聞所未聞。我身子僵了僵,心弦一顫,睜眼看無顏。
  
  無顏抿唇,不慌不忙地拉著我站起身,回頭看著來人,笑意自如:“穆侯事忙,現在總算有空了。”
  
  “若非你,我會這麽忙?”晉穆哼,言對無顏,眼睛卻看著我。
  
  他依然戴著那張鬼麵,身著一襲金色流雲的裾紋長衣,縱使身在暗處,負手而立時,依然氣度非凡。隻是那鬼麵下的眼眸……
  
  似星之寒,似夜之暗。
  
  失望,心痛,不解,嘲諷,諸多情緒塞滿其中,複雜得讓人難以瞧分清的目色下,偏偏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喜色和思念在緩緩流動。
  
  我隻抬眸望了一眼,而後臉色微白,心中突然有股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難受。
  
  我咬了咬唇,垂頭不敢再看。手指動了動,掙脫了無顏的手。雖無心,卻也不是傷他的借口。何況我和無顏欠他那麽多,當真是一座楚丘城便能還清的麽?
  
  我恍了恍神,一時沒有聽清他二人在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身邊有人歎息,那人拉住我的胳膊,帶我進了營帳。
  
  暖意撲麵而來,心底卻似在惘然間已寒成冰凝。
  
  
晉營行禮
  
  行轅裏前一刻還沸聲伏天,將軍們為下一輪戰術爭得麵紅耳赤,待帳簾陡然掀起,晉穆領著我和無顏進入時,諸人聲立消,紛紛扭過頭來睜大眼睛盯向營帳口,空氣凝滯住,一帳沉寂。
  
  “齊國豫侯?”營帳裏居然有人認識無顏,一聲疑在夢中的喃喃聲,驚壞滿座人。
  
  諸將軍麵麵相覷,神色驟緊。甚至幾個急性子的人還騰地站起,目光一凜,警惕地看向無顏和被他拉住手的我。
  
  晉穆瞥眸,淡道:“今夜議事至此,除了駙馬,諸位將軍請先退下。”
  
  鎖甲聲整齊晃蕩,將軍們齊齊揖手,稱:“喏。”口中應下,眾人魚貫而出時,還不忘回頭用探究和猜忌的眸光頻頻瞟向無顏。
  
  無顏勾唇笑,鳳眸飛揚,麵容坦然而愜意。
  
  諸將軍臉黑,悻悻離去,落下帳簾。
  
  入帳時夜覽本正抬頭研究著地圖,聞風轉身半響沒動靜,此刻見帳中無外人才快步迎上來,瞪眼望著無顏的白發,滿麵是疑。
  
  “無顏,你這頭發……”他遲疑問出口,目中暗了暗。
  
  無顏笑:“五年前你還說我小你一歲,你是兄長。如今我白發盡生,可是比你老了,不能再稱你為兄了。”
  
  夜覽動容,說不出話。
  
  五年前無蘇和文姒大婚時他們的言笑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隻是今時今日……心一下子疼得厲害,我垂眸,握緊了無顏的手。
  
  無顏輕笑,拉著我去一旁有暖爐在側的椅中坐下。
  
  晉穆怔在原地。
  
  片刻後,他哼了一聲,然後頭也未回地走去帥案後坐下,手一揚,摘了臉上的鬼麵狠狠拋開。麵具落在了行轅的角落,我瞥眸,忍不住再看他一眼。他冷眼掃過我,而後垂目看著自剛才相見他就一直捏在手裏的淺紅色卷帛,一時俊麵上神情認真非常,仿若世間的任何事此刻再也不能幹擾到他。
  
  我咬唇,轉眸看無顏。
  
  無顏依然在笑,隻是眸中的顏色隱隱深邃晦澀下來。
  
  滿帳寧靜,看似靜好的氣氛卻透著說不出的尷尬,我的心重重跳動著,一次次逼近喉間的劇烈。
  
  夜覽坐在對麵,看著我們若無其事地笑,此時那張俊雅的容顏上再無適才一閃而逝的不忍和重逢好友的欣喜,本該如遠山清冷的眉宇間沾滿了抽身事外看好戲的快活。
  
  我瞪眼。
  
  夜覽挑挑眉,清朗無辜的目色在晉穆和無顏身上來回轉動。
  
  我咳了咳嗓子,硬著頭皮先開口,問道:“昨日一戰可辛苦?”
  
  夜覽搖頭,眉開眼笑,輕鬆道:“一點也不辛苦,因為我沒上陣。”
  
  “那誰上陣?”
  
  夜覽側眸瞅向晉穆。
  
  我驚了驚,脫口道:“你身上有傷,你……”言至一半,我蹙了蹙眉,說不清是什麽緣由,話在嘴邊翻滾,卻就是再也問不出口。
  
  晉穆終於放下了手中卷帛抬眸看我,麵容剛暖時,眼光又寒在無顏拉著我的那隻手上。
  
  無顏鬆手。
  
  指尖一涼,我下意識地抓回無顏的手,死死握住,不敢放。
  
  無顏抿唇笑,反手捏住了我的掌心,劍眉斜斜飛揚,眸間光華流轉,眼底淺露的鋒芒中有得色滿滿。
  
  我看著他,這一次再沒回頭。
 
  
  一帳溫暖。
  
  一心溫降。
  
  身後有人在歎氣。
  
  我隻能當作聽不到。
 
  
  帳簾突然被掀起,冷風趁機拂入,行轅裏燭火搖曳不斷,突然而至的寒氣和光影的浮動變幻讓帳內凝滯的氣氛一下有了鬆動。夜覽笑出聲,無顏輕輕咳嗽,晉穆起身走下帥座,坐至夜覽身旁。
  
  “你來晉營作甚麽?”不知何時晉穆的臉色已恢複了往日的波瀾不驚,他出聲問著無顏話時,甚至在唇角還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不管這笑是友好還是別有深意,隻要他們能開口說話,我便大大鬆了口氣,繃直的身子軟了軟,我斜身靠向椅背,放下心來。
  
  無顏微笑,不答反問:“穆侯剛才看的可是安城送來有關梁國在晉質子汶君逃離的消息?”
  
  晉穆目光一閃,不做聲。
  
  夜覽卻聞言一驚,忙奪過晉穆手裏的卷帛看了看,皺眉:“汶君這小子本事倒大,父王派了那麽多士兵看守居然還能讓他逃脫。”
  
  晉穆冷笑,看著無顏:“若不是有神秘淄衣高手暗中相助,汶君豈能逃得如此輕鬆?”
  
  夜覽垂眸瞅著卷帛上的字,道:“父王命你派人追趕。”
  
  晉穆抿唇:“不必。他逃了才好。我還準備派人送他直過楚國,早日回到梁國郾城。”
  
  “為何?”夜覽茫然。
  
  晉穆不答。
  
  我也聽得發愣。
  
  晉穆和無顏倒是相視一眼,而後兩人臉上同時現出了會心的笑容。這笑容不太明朗,亦不粲然,有些突然,有些陰冷,飄搖的燭火映在兩人深邃而靜睿的眸中,齊齊射出了一抹詭譎難測的寒芒。
  
  我頭大,正費思時,腦中倏地想起晉穆口中那個淄衣高手。有無顏在旁,但凡提及神秘的淄衣高手總是很容易叫人記起東齊豫侯手下的十萬淄衣密探。
  
  心神有所領悟時,落入無顏掌心的指尖禁不住微微一動。無顏回頭望著我,目光一閃,似是了悟。他輕聲笑,道:“丫頭沒猜錯。”
  
  我不解,瞧著他:“為什麽要幫汶君離開?他雖是質子,卻也是梁國的儲君。若他此刻回了郾城,梁國百姓不是會鬥誌激起,你們所求的滅梁大計不是又得有阻礙,又要推遲了?”
  
  無顏笑:“正要如此才好。”
  
  我愈發困惑。
  
  晉穆忍不住出聲提醒我:“如今包圍郾城的人是誰?”
  
  我回頭,這是他今晚和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聽得我有些局促。我斂斂神,輕聲答:“夏惠公。”
  
  “豫侯此戰欲求什麽?”
  
  “梁國一半江山。”
  
  “今日湑君的軍隊還未解決,齊軍趕不去南方。而郾城能抵禦夏軍的兵力並不多,若在齊軍和湑君軍隊廝纏的這段時期內,夏軍破了郾城,惠公還肯與齊分羹劃梁為二麽?”
  
  我搖頭,呢喃:“不能。”
  
  晉穆彎唇笑開,道:“所以,豫侯是不會讓惠公那麽輕鬆地就把郾城攻下。總要等到他解決了湑君的軍隊,也有時間趕到梁國戰場才好。”
  
  我轉轉眼珠,看看無顏,再看看他,忍不住笑,拉拉無顏的手,道:“他很了解你。”
  
  無顏哼了聲,目色一動,不語。
  
  我歪頭打量晉穆,還是懷疑:“不過,為何你又要幫汶君早日回梁國?”
  
  晉穆正容,眉尖挑了挑,聲色不動:“因為他是我的朋友,幫他一把也是應該的。”
  
  “噗哧”,夜覽一口茶噴了出來,橫眸瞟晉穆,滿臉不可思議。
  
  無顏冷笑:“裝!”
  
  晉穆神色平靜,一派泰然。
  
  我眨眼思索一下,而後掙脫無顏的手,撫掌而笑,對著晉穆道:“你不是幫汶君,你是害惠公。”
  
  晉穆不言。
  
  我揚眉,他雖不說,我心中卻已了然。天下五國混戰,如今齊楚梁皆有烽煙迷漫,城池被毀,唯有夏和晉獨善其外。楚比梁強,晉戰楚而夏戰梁,他晉穆擔心的是這一戰使得夏國分梁而強大,奪了他晉國天下獨強的地位。
  
  我彎唇而笑。
  
  晉穆看著我,目光一凝,麵容微恍,似有些失神。
  
  唇角笑意一僵,我垂了眸,安靜坐回椅中。

  四人沉默半響,無顏伸指敲著椅側案幾,忽地懶懶一笑,看向晉穆:“子蘭讓我帶個口信給你。”
  
  晉穆本倒在椅中坐得慵散,聽到這句話卻神色猛然驚覺,倏地直了身,側眸盯著無顏,麵色微微發暗。
  
  夜覽比他反應更大,騰地站起身,素來淡定的麵容居然露出一絲緊張:“他楓三少又要搞什麽明堂?”
  
  無顏皺皺眉,然後微笑:“妍女和你都成親了,你還這麽擔心作甚麽?不過子蘭說年關將近,他在邯鄲已待得夠久了,該見的人都見了,該散的財也散盡了。估計,他會在近日帶七箱珠寶造訪安城。”
  
  夜覽聞言笑了幾聲,舒口氣,坐下慢慢喝茶,看似麵容自如似往常,隻是瞅向晉穆的眼神愈發不懷好意。
  
  我來回看著室中三人,有些莫名其妙。
  
  晉穆扯了一下唇角,估計是想笑,結果忍了再忍,那雙明亮的眸子裏還是忍不住融入了些許即將被點燃的怒火和氣憤。
  
  “他敢!”半天,他自齒中擠出一句話。
  
  無顏輕睨了鳳眸,唇角一揚,臉上表情快活而生動:“他有什麽不敢?聽說晉國今年有客卿名智敖、叔仲被封為長史,為晉國征服北方夷族林胡、樓煩、匈奴立下了不少功勞,不知是也不是?”
  
  晉穆眸光一閃,有厲色在眼底緩緩浮現:“這兩人我不過是三月前剛招來,楓三倒知道得快。”言罷,他揚眉笑,盯著無顏,冷道:“還是,有人暗中相告?”
  
  無顏大笑,倏而又伸指揉額角,似是苦惱:“你是懷疑我?你也不想想楓三那家夥師承是誰!天下第一謀士伯繚之徒,豈能這麽容易聽他人言詞左右?他認準奇貨可居的人,可不是別人說一兩句好話便能讓那人身價百倍、能受他楓三少青眼有加這麽簡單!”
  
  晉穆哼了哼,無話可說。
  
  而我此時也開始明了他們究竟在說什麽。別人不知,但富甲天下的商賈楓三少楓子蘭的名號我還是聽說過的。據聞此人是夏國謀士伯繚之徒,能經營,且善謀略,一雙眼睛識得天下人智賢愚腐。還有傳言說楓三少是夏惠的摯友,在惠公繼位後多年為其在四國奔波,要麽找尋能人誌士,要麽不吝財物,以重金賂各國豪臣,破壞諸國君主和臣下的關係,離間擾亂各國的謀劃策略。
  
  這樣的人自是行至哪國哪國君王頭疼,除夏以外的天下四國皆全國貼其畫像告示,要麽拒其入境,要麽拘押“請”送回夏國。畢竟楓子蘭是聲震天下的名商巨賈,手下經營遍及各行各道,尤其是各國緊缺不一的鹽糧綢布,於是彼時就算他犯事,朝廷得罪得起,民間的貨物紊亂卻是折騰不起。於此人而言,各國避之唯恐不及,難怪晉穆現在聽到他將去安城的消息如此鬱悶。
  
  四年前我倒是聽說他曾在金城被捉拿過,後來風聲一起一落,也就不了了之,後事不清。隻是如今依無顏和子蘭的關係來看,四年前的那件事怕遠沒有抓抓送送這麽簡單。
  
  晉穆沉吟半天,突地走去裏帳。片刻後出來,他臉上多了一張金色麵具。
  
  無顏笑得暢快:“聽說他身邊多了兩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高手,你如今遣人去捉,怕是沒那麽容易了。”
  
  晉穆冷聲:“你現在笑得容易,等齊國戰事一平,你看他先去哪裏。”
  
  無顏點頭,麵不改色:“那就麻煩你派人盡量捉住他,捉到後不要再放,用金屋子養著、玉食供著就好,千萬不要再放出來禍害世間。”
  
  晉穆氣得笑:“你倒會撿便宜!虧他認你做救命恩人,還送了邯鄲的聚寶閣給你。”
  
  無顏瞥眼,奇怪:“你不也是?難道五年前楓三失陷安城不是你救了他,然後才換得臨淄的聚寶閣和金城的藏珍閣?”
  
  晉穆不說話了,眸光一動,揮手掀了帳簾走出行轅。
  
  夜覽見晉穆的身影被垂落的帳簾擋開後,這才出言問無顏:“喂,狐狸,你不要告訴我你今天到這裏來就是專門為了氣他的?”
  
  聽他叫“狐狸”,我朝他狠狠瞪過去。
  
  夜覽視若無睹,笑看著無顏。
  
  無顏抿抿唇,搖頭,神色一展,好脾氣地笑:“此話冤枉。我豈是來氣他的,我是來給他送禮的。”
  
  “什麽禮?”夜覽好奇。
  
  無顏勾眸,笑容魅惑妖嬈,言詞卻不露半分。
  
  我側眸看了看他,心中突然緊張。
  
  無顏歎氣,伸手拉住我,輕聲責:“丫頭又亂想。”
  
  夜覽在一旁點頭,目光亮了亮,笑:“我明白了。”
 
  
  半盞茶的時間,晉穆去而複返,帳簾被重重甩起,隨後又重重落下。帳內寒氣陡盛,燭火在冷風中飄搖四散。滿帳光線忽明忽暗,側影幢幢,如同有翼在飛。
  
  晉穆站在帳口遲疑一下,而後倒背著手來回慢悠悠踱了幾次,驟然止步時,這才眸色一定,坐回夜覽身旁。
  
  我看了看他,然後不動聲色地自無顏掌中悄悄縮回了手。
  
  夜覽看著晉穆,眸色一閃,漫不經心地笑問:“你派了誰去拿楓三?”
  
  “墨武。”晉穆答。
  
  夜覽驚訝:“大戰在即,你竟派了手下第一虎將離開戰場?”
  
  晉穆伸指揉揉腦袋,歎氣:“隻有墨武隨我一起見過子蘭的真正模樣。何況,”他側眸瞟無顏,“我帳中不是才來了個不世出的慧人能將麽?”
  
  夜覽微笑不語。
  
  “客氣,不敢受穆侯如此大誇。”無顏口中謙遜,俊麵上卻笑意深深,鳳眸凝了凝,眼底浮光,水色湮眸,瀲灩之色驚絕動人。
  
  晉穆嗤笑,不理無顏,轉眸看夜覽:“意能否幫個忙?”
  
  夜覽飛眸打量他一眼,低頭飲著茶,不做聲。
  
  晉穆不管,繼續道:“你明日啟程回安城看看妍女如何?”
  
  夜覽神色一動,忍不住再次噴茶,一邊嗆著嗓子,一邊怒道:“連妹妹都算計!就知道你沒按好心!”
  
  晉穆歎氣。
  
  夜覽倏地起身,拂了拂長袖,沒好氣地問:“墨武動身沒?”
  
  “已走一會兒。”
  
  “那你還讓我明日啟程!”夜覽瞪了眼。
  
  晉穆抬眼看他,無奈:“就知道勸不了你。夜路坎坷,那你要小心些。”
  
  夜覽甩甩袍袂,哼了哼,臉色雖黑,口中依然不放心:“你一個人對付凡羽,當真沒問題?”
  
  晉穆伸手指指無顏:“沒關係,他在。”
  
  “那你臂上的傷……”
  
  “無礙。小事,”晉穆滿不在乎地搖搖頭,對夜覽道,“你的坐騎我已經讓樊陽給你牽在帳外了,你的侍衛我也著人通知了,該會先行一步在山下等你。”
  
  夜覽又瞪了眼:“什麽事都算好了,安排好了,還說是明日啟程!”
  
  晉穆轉轉眸子,眼底笑意隱現,流轉的目色時而明朗炯然,時而幽暗不明。
  
  夜覽惱得揮手捶上晉穆的左臂。
  
  晉穆躲閃不及,嘴中悶哼了一聲,右手忙按住了左臂受傷的地方。
  
  夜覽勾揚眸子,臉上得意笑,抬步離開。
  
  “不是小傷無礙麽?”
  
  簾帳落下,某人快活暢意的笑聲自外間隱約傳來。
  
  我蹙眉看晉穆,但瞧金麵下那雙明亮的眸子倏然深邃下去,苦苦的忍耐和難抵的疼痛在他目間飄忽閃過,修長的手指用力攏著左邊胳膊的臂彎,白皙的手背上指骨隱隱露現。
  
  我忍不住,忙起身問他:“我的行囊呢?”
  
  晉穆低聲:“裏帳。”
  
  “你等等,我馬上來替你治。”我著急,心中暗罵:意這是哪門子兄弟,明知大戰逼緊,居然還開這般不正經的玩笑?
  
  無顏坐在一旁,不動不言,輕輕地笑。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揚了唇,對著我默默點頭,目色清籟如月明。
  
  我抿唇,扭頭去了裏帳,就著外間鑽過屏風的微弱光亮找到行囊,拿了紗布和藥粉,正待走時,我想想,回頭又取了一瓶藥丸,這才繞過屏風回到外帳。
  
  一時緊張,我似乎忘記了,自塌側而過時,那一眼低眸匆匆瞥過的幾株白梅。
  
  花開正好,幾抹淡香沾衣。
  
  待坐到晉穆身邊時,我鼻中才恍惚聞到了那股冰涼而又沁心的味道。
  
  手指卷起他的衣袖,不留神抖了抖。
  
  他攏指握住我的指尖,輕輕一下,而後迅速鬆開。
  
  我抬眸望了他一眼。
  
  他伸手摘下麵具,臉上含笑和煦,眼睛不看我,口中自與無顏說話。

  “你還未說來作甚麽?”晉穆問無顏。
  
  無顏揚揚眉,眸色得意,不答反問:“凡羽的鐵騎滋味如何?”
  
  晉穆目寒,臉上笑容卻依然溫和有度:“不賴。雖不比你豫侯是個英雄,但也勉強算個對手。”
  
  “楚在中原,關中險地,北晉南梁東齊西夏,本是絕處之境,卻偏偏楚人好射能騎,且君王霸道喜戰,長久下來,楚地騎兵驍勇,將軍輩出。楚國是四戰之國,凡羽的軍隊是四戰之軍,雖往常多與齊為敵隙難,但騎兵之銳,能縱平原而絕險關,與對手無關。這樣的軍隊自然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容易對付,”無顏歎氣,伸手拉拉衣裳,忽地眸色一閃,笑問晉穆,“記得有人曾質疑過我蔡丘一役費時三年之久的事,穆侯如今可還存惑?”
  
  晉穆不笑了,看著無顏,默了一會兒,方道:“楚丘我不用三月就能拿下。”
  
  無顏聞言笑,他起身走去帳內懸掛的地圖旁,細細打量幾眼,開口道:“三月?此言大矣。若楚國國倉在楚丘,楚軍糧餉不絕,你可能三月拿下楚丘?而且,三月時間太長,足夠我與惠公同分梁國。三月之後你若攻不下楚丘,惠公怕是會趁機自南梁而北上,與你分食楚國。我雖答應你不管你謀楚之事,但夏惠可沒答應。你,可當真放心?”
  
  “你不插手謀楚?”晉穆冷聲笑,望著無顏,嗓音低而寒,“我還未問你,你去邯鄲做了什麽好事?”
  
  無顏笑而不答。
  
  提及無顏去邯鄲,我腦子裏便一下子記起了無顏和楚桓的盟約,手下禁不住一顫,觸到了晉穆臂上那道至今還未愈合的鞭痕。
  
  晉穆倒吸氣,目光一冷,狠狠盯著我。
  
  我忙低下頭,對他的傷口輕輕吹了幾口氣。
  
  “對不起。疼嗎?”不放心地抬眼瞅瞅他。
  
  晉穆看著我,麵色複雜,目光幽幽涼涼,幾抹寒芒在他眼底迅速飛過,那似是利劍鋒刃的犀絕和顏色,既能毫不留情地戳入人的眼中直刺心底,又能一路帶傷,割裂肺腑,仿若鮮血淋漓不休,心中的疼和痛便永遠難消散。
  
  “不疼。這不算疼。”半天,他才抿了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拉住我僵在半空的手指。
  
  那人的掌心很溫暖,溫暖得似火在灼,熾烈得讓我那冰涼發抖的指尖仿佛一碰就會融化。
  
  我搖頭,猛然抽出手,手指靈活翻動,幫他敷藥,幫他包紮,幫他放下衣袖。然後拿幹淨紗布擦了擦手,垂下眼簾,叮囑他:“記著三日內這隻手要少動彈。”
  
  晉穆不言。
  
  我收拾一下,起身離開他身旁,坐回原來的位子。
  
  無顏負手站在地圖前,雪衣淺淺,銀發垂垂,美好寧靜得似一副絕美的畫。他站在那,許久不動,仿佛根本不知身後發生了什麽事。
  
  “晉穆,我可助你五日之內奪楚丘,敗凡羽,你可能答應我一個條件?”無顏依然背對而站,冷冷出聲。
  
  晉穆起身,伸手扭了扭手腕,隨口道:“五日奪楚丘?大言不慚。”
  
  無顏轉過身,俊麵微沉:“我不是和你開玩笑。”
  
  晉穆皺眉。
  
  “我若五日助你奪楚丘,你便永不許再提夷光嫁與你之事。”無顏輕聲說著,眸子看向我。
  
  我一時愣住。
  
  晉穆搖頭,回頭看我一眼,笑意輕快。他搖頭,斷然拒絕:“不,不行。她是我的夫人,求娶之書,應嫁之言,兩國史官可都記下了。楚桓將死,她的身份也會恢複,這事賴不掉。”
  
  “那若再加一楚軍帥印呢?”無顏抱了雙臂,勾了勾唇,眸色閃閃,麵色堅毅而又自信滿滿。
  
  他是在賭,他也在引誘。
  
  我也終於知道他口中所言晉穆的不舍,是為何而不舍。
  
  晉穆抿緊了唇,目間微暗,眉宇謐色忽上。
  
  “你答應了楚桓的,不是麽?夷光說你沒答應,不,我不信。”無顏笑。
  
  晉穆不否認,隻挑了挑眉,看著他,奇怪:“你不也答應了楚桓?”
  
  無顏沉默,半響,他移開視線看著我,凝眸深深,麵上柔情漫起,他輕輕揚了唇,似笑非笑,神色不羈放蕩,看似漫不經心,卻又偏偏神采飛揚得讓我驟然看見了那個消失許久的紫衣公子。他的風流,他的倜儻,他的舉目天下而無塵可渺的驕狂氣焰,他的寵,他的憐,還有他的愛,一一清晰浮現在眼前這張俊美的麵龐上。
  
  我看了,心中既酸且澀,又滿足。一時淚水蒙眼,那人在迷霧中漸漸淡卻,而我卻不知。我隻知道,不管經曆了什麽,他還是他。
  
  “十座城池,我願讓你。助荊繼位的功勞和這碗騙過楚桓的迷湯,我也願拱手相送。我幫你奪楚丘和虎符,幫你破凡羽鐵騎……如許多,我隻有一個條件,你放棄夷光。”
  
  隱約中,他在和晉穆如此說。
  
  
作者有話要說:
1),古人說,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
無顏的放棄是真是假,晉穆是否會答應無顏的交換請求,這個,且聽下回分解。另外之前有人關心楚桓的謀略究竟為何,如今露出端倪了,以同樣的條件誘惑晉穆和無顏,一可抽身事外,二可分化離間,以求漁翁得利。老狐狸不是白叫的。
2),曆史上戰國時期的“四戰之國”是趙國,不是楚。寫文架空,大家千萬不要混為一談。
3),文中子蘭的做法借鑒嬴政采魏繚之謀分化六國合縱的策略,“毋吝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
4),上半章如果看了覺得糊塗的,可去文下找飛雪的文注,她的分析應該比我的文字要清楚,能一目了然pk背後的謀略。


破局而出
  
  燭光的暈黃逐漸迷眼,視線朦朧。無顏所言話音早落,餘聲卻仍不絕回蕩,緩緩沉寂在我腦中。險塞楚丘,十座城池,一塊虎符,一隻驍勇善戰、阻晉南下之路的軍隊,一卷真真假假是非不明的盟約,還有,那碗所謂的能騙過天底下最狡詐、最善謀的那個人的迷湯……這些之後,便是他們爭奪不歇的天下。
  
  天下和我,本無相連,本不可比,但他們最終還是並談到了一起。
  
  我抿抿唇,想起金城那夜無顏抱著我說的話,“不關你,隻關天下”,言猶在耳,如今回落心中卻不知是深深的無奈,還是莫名的可笑和一絲不著痕跡的辛酸和惘然。
  
  天下和我,傻子都知道怎麽選,可惜的是,如今並非一個我就能換得天下。
  
  我伸手擦擦眼睛,咬了唇,起身正待說話時,眼前卻有金色衣影瞬時閃至身旁。距離之接近,近到我抬頭與他對視時,兩人麵頰相隔不過短短一絲空氣可流動的距離。
  
  “你……”我盯著他,忍不住退後一步。
  
  然而腰間卻被他的胳膊緊緊勒著,腳步後移,身子卻動彈不得。
  
  “放開她。”無顏冷聲,俊麵凝冰。
  
  晉穆頭也不回,隻對著被他箍在懷裏的我輕輕一笑,容顏微澀,聲音飄忽得似風吹過:“你要我的答案?好,婚約不是一人的事,等我與她商量之後再回複你。”
  
  我蹙了眉尖,張了張口,就在我鼓足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拒絕時,卻抬眼望到了那明亮眸子裏刺心的疼和忍。他忍得那麽苦,他疼得那麽厲害,偏偏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的期待和自信。我愣了一下,而後話被吞回肚中。
  
  晉穆微笑,低聲朝我道:“就給我半個時辰。”
  
  我咬唇,垂眸想了想,然後看向無顏,柔聲:“我去去就回。”
  
  無顏不說話,鳳眸靜若秋瀾,凝視我一會後,他突然轉過身,對著帳中地圖。
  
  “好。”半天,他道出這麽一個字。
  
  我的心沉了沉。
  
  圍在腰間的胳膊卻驟然用力,晉穆抱著我卷風般掠過簾帳,一路飄光飛影,當行轅外的將士感覺有風拂過麵龐時,舉目隻能瞧見謐藍天際有煙長揚。

  山頂。
  
  夜沉沉,月已隱沒,星光依然璀璨。風肆虐,四周無壁可擋,唯有一棵古老的垂楓,樹枝枯散,枝幹飄搖,景象頹敗,樹身卻依舊龐然而堅韌,好歹幫我抵了些風寒。
  
  滿地落葉。一踩聲脆。
  
  我蜷縮坐下,靜靜倚著古楓。
  
  晉穆抱臂站在我麵前,隻低眸看著我,卻不說話。
  
  風涼刺骨,我冷得厲害,指尖不斷摩撮著手臂,身子瑟然而抖。“你……要說什麽?半個時辰,很快就過去了。”我顫抖著聲音,無奈地抬頭瞅了瞅他。
  
  他撩了長袍,蹲下身來,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指尖輕滑,不斷地在我肌膚上揉撫,揉撫,直至撫上我的唇,停留不動。我驚了驚,正要揮手打下他的胳膊時,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冰涼的眸子緊緊盯著我,臉上的神情似是在笑,又似是在怒。
  
  “怎麽?你擔心他等久了會著急?”他終於出了聲,嗓音清冷無生氣,仿佛自九霄而來的縹緲虛幻,聽入耳中,落入心底,有莫名的寒氣在胸中不斷鬧騰。
  
  是?不是?我苦笑,答不出話。
  
  他抿嘴笑了,笑意暖暖似春風和煦,可眼中浮上的卻是我從沒見過的孤寡和落寞。“你說過,你會回來的。”他輕聲道。
  
  我怔了怔,半天,才喃喃道:“我,我回來……”
  
  “可你卻連他都帶回來了,那麽放肆在眾目睽睽下讓他抱著你,讓他牽你的手,還在我麵前說這麽荒唐的條件。”他揚了眉,笑容似嘲似諷似癡狂,握在我手腕上的指尖緩緩上移,攏住我的手指,死死扣住。
  
  我掙紮,他不放。
  
  我皺了皺眉,問道:“你可是不願答應他的條件?”
  
  “我為何要答應?楚丘我自己不會攻?虎符我自己不會奪?與楚桓的盟約是真是假,不過是我說了算,幾時要由他做主?莫說一座楚丘,一個楚國,縱若天下,我若要,也斷不會以你為條件。”他橫了眉,目中有光芒一閃而過,那抹淩厲和灼然,不是別的,卻是盛怒之下躍躍欲燃的火苗。
  
  我恍了一下神,而後好笑:“以天下換我麽?不,不要,我不值得。”
  
  晉穆哼,轉身坐到我身邊,將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凍得渾身發抖的我攬入懷中:“舍不舍,值不值,不是你說了算。我心中自有數。”
  
  “若被你寵惜著抱在懷裏的女人一心想的是別人,你也甘心,你也情願?”我笑了,抬眼盯著他的眸子,言詞疏冷,無情殘忍得連我自己也覺得心中宛若有鮮豔奪目的血液在蜿蜒流淌。
  
  他鎖了眉,然後竟彎唇笑,指尖摸了摸我的眼睛:“你確定你現在想的人是他?”
  
  眼中是你,因為你正在我麵前。可腦中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浮上那人的影子,雪衣雪衣,銀發銀發,愈悠遠,愈見明朗,愈思念,愈見清晰。他的容貌,明朗到甚至可以遮住眼前的你,他的身姿,清晰到可以一人的力量擋住我俯瞰世間的全部視線。
  
  “對,想他,很想。”我點頭,沒有任何猶豫和思索,明知一話既出就是利刃,我卻也狠心得親手將它刺入他的胸膛。
  
  和他上一次拿匕首刺我一樣,他是為了救我,而如今,我也是為了救他。
  
  涼涼的指尖觸上我的眉毛,自臉頰勾勒而下,劃過我的鼻子,我的唇。我木然承受,木然笑,他搖頭,長長歎息,道:“不對,你撒謊。”
  
  “撒謊?”我聞言莞爾,瞥眸看了看那張在夜色中笑得明媚燦然的臉龐,禁不住揚了眉,歎氣,“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
  
  笑容僵在他的唇邊,晉穆皺眉,定眸打量著我,目色微變:“你真的還那麽喜歡他?”
  
  我垂了眼簾,淺笑,手指交互握住放在膝上:“怎麽辦?我對他,不僅僅是喜歡。我愛他。我放不開手,放不開。”
  
  他側過身,抬手挑起我的臉,迫我看著他的眼睛。“他是你的兄長,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冷聲道,麵無表情。
  
  “可你終究來遲了。自從三年前起,我的身邊就隻有他,我的心也是。情已交付,心已寄托,如何能收回?你是英雄,自有天下紅顏的青睞,也值得有好姑娘對你傾心托付。我不過是失了心在別人身上的女子,你即使娶了我,我腦中念的,心中愛的都不是你,到時你可甘心?與其將來痛苦一世,還不如如今遲早放手。我知道,你救了我兩次性命,我心中感激……”我隻顧低聲說著,卻沒發現話音未落他的眸光卻已倏地一變,臉驟然壓了下來。
  
  我慌得撇過頭。
  
  那一刹那,蒼夜掉色,有霧迷山。
 
  他的手自背後摸索上我的後腦,指尖霸道地扳我的臉頰。我無措地看著他,他凝眸瞅著我,那雙初見時明亮清爽得似秋霽一般的眸子啊,如今卻深沉暗黑得如同天上的黑幕,幽幽的冷,冰冰的涼,帶著一世難及的遙遠距離,看著我,拉著我,死命拖著我,不放,不放……
  
  他的頭越來越低,他的鼻尖觸上我的眉間,呼吸撲上來,一陣溫暖,一陣心揪。
  
  我的手抵著他的胸膛,想要推開,卻使不出絲毫的力。繞在我腰間的胳膊鬆了鬆,正當我以為他要放開我時,他又倏然收緊了,呼吸下移,下移,下移至我耳畔。
  
  “你不要後悔。”他附在我耳邊說,一字一字,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分清。
  
  心中莫名一股澀然,我卻依然笑得動人:“不悔,我自己選的,自然不悔。”而且我選的那個人,他愛我,他也不會讓我失望,不是嗎?
  
  “那就好。”
  
  他歎氣,半響,他離開我的耳邊,垂下眼眸,看著我,靜靜地,深深地,仿佛在用盡畢生的努力和力量,看著我。
  
  我眨了眨眼,被他看得不安:“你……放開我吧。”
  
  “好。”他微笑,修長的手指自我發上緩緩撫至我的鬢角。他抿抿唇,慢慢俯下臉來,將冰涼的柔軟在我嘴上輕輕一碰,然後陡地將臉移開。
  
  手指自我發上落下,他揚了麵龐,仰望著頭頂蒼穹。黑夜覆麵,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沒笑。隻是眸子微微彎著,晶亮的顏色充盈其間,讓人疑心是自天上墜入人間的星子。
  
  我遲疑一下,而後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落葉,向他伸出了手。“回去吧?”
  
  “好。”他答應,看了看我的手,然後搖頭失笑。
  
  那笑容看得我心底一陣緊縮,我忙收了手指,攏在袖中,握成了拳。
  
  於是他起身,看也未看我,便朝下山的路走去。
  
  他走得緩緩。
  
  我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後。
  
  金衣飛揚,瀟灑平生,任性平生,他的影子,雖近在眼前,卻又模糊得宛若天邊一逝即去的流雲,讓人隻能遠遠望著,遠遠望著。

  將近行轅,晉穆頓步,回頭對我道:“出來匆忙未戴麵具,我得施輕功回行轅。你……”
  
  “我自己走。”
  
  “好。”他轉身。
  
  眼見他提氣要走,我卻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晉穆……”
  
  “怎麽?”他側眸看著我,笑得雲淡風清,仿佛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我噎了噎,麵龐一紅,輕聲道:“我……我就不回你的帥帳了。夜覽今日不在營中,我去他帳中休息。你和無顏商量好事情後,你讓他,他……”
  
  晉穆笑,慢慢地拿開我扯在他衣袖上的手指,了然道:“我知道。你先休息,事情談完後,我讓他去找你。”
  
  我彎了彎唇角,眼中卻漸漸濕潤。想說謝謝,但似乎對他而言太過言浮於事。想說抱歉,但似乎對他而言又太過微不足道。
  
  我在沉吟時,不知覺中那金衣已飄去,轉瞬不見其影。
  
  我站在原地,抬眼看著夜空,輕輕吐出一口氣,心中有大石驟然離開,又有什麽驟然流失,心弦顫了顫,瑟瑟有音,卻不成音。這一刻,風卷衣袍,山上冷氣鑽骨,分明是寒到徹底,我卻覺不到絲毫涼意。
  
  這個人,無論幾生幾世,幾命幾死,我已注定欠他,欠他,欠他……
  
  無顏,你可知,他晉穆不舍的,其實並不是虎符,不是城池,更不是天下。與君謀事,自有君道。
  
  夜覽的營帳在晉穆帥營之側。
  
  他二人謀事良久,淩晨時分,當我躺在榻上寐睡昏昏時,這才在依稀聽到了有人掀簾入帳的聲響。輕微悄然的腳步聲止於塌側,我動了一下,睜開眼,卻沒轉身去瞧他。
  
  他默立那裏,許久沒動靜。
  
  遲遲等待,一片安靜中,眼簾不由自主地下垂,我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不知何時他上了塌,勾了手臂將我和錦被一起納入懷中,緊緊地抱住,緊緊地收縮。那雙胳膊勒得我的身子生生地疼,我鼻中酸澀,心中狠狠一動,忍不住轉身猛地抱住了他,將臉藏在他懷抱的最深處。
  
  他不說話。
  
  我也不作聲,隻附耳貼著他的胸膛,失神聽著他的心跳,仿佛這樣就能聽清他沒有自口中道出的千言萬語。
  
  彼時有霞光映上營帳,眼前明亮,他身上的衣料雪色嵌金絲,一縷一縷湛著熠然耀眼的光芒,我看得久了,眼睛便開始痛。
  
  “累麽?”我輕聲問他。一夜未睡,一夜鬥智,一夜傷神,他一定累了。
  
  可是他搖頭,低聲笑:“一點也不累。”柔軟的聲音中帶著點點暗淡的沙啞,分明是累極,卻還硬撐。
  
  我想了想,伸手自懷中拿出方才為晉穆找紗布裹傷時帶出的藥瓶,倒了一粒藥喂至他唇邊,較真道:“你身上的內傷還沒好,前天夜裏抱著我走了那麽長的路,今天又沒休息,一定累壞了。”
  
  他不問緣由,張嘴咬過藥丸,嚼下,微笑不語。
  
  “你當真能五日奪下楚丘?”我不放心地問。
  
  他挑眉,垂眸看我:“怎麽,你不信?”
  
  “不是,我信,”我搖頭,道出疑慮,“可你不是說凡羽若不出楚丘,晉穆定不能奈他如何麽?”
  
  “那就讓他出楚丘。”
  
  “你想到辦法了?”
  
  他笑著點頭,眉宇驕傲非常:“自然。”
  
  我心念一閃,不禁垂下眼簾,淡聲道:“這麽說他答應你的條件了?”
  
  抱著我的胳膊僵了一下,而後更用力地纏住我。他低了腦袋,將微涼的下巴抵上我的發,慢慢地磨蹭。
  
  “丫頭,我累了。”
  
  我怔然,反應半天,抬眸時,他已合了眼,臉上睡意深深。
  
  遲疑一下,我伸出手指,緩緩撫上他的臉頰。
  
  即便那玉般俊美的麵龐上倦色隱現,眼前容顏依然風流無雙。白發欺霜,披散在枕,狹長漂亮的鳳眸緊緊閉著,長眉飛揚,斜斜入鬢,他勾了唇角,睡中亦不忘麵上含笑。
  
  我抿了抿唇,忍不住彎起了眼眸,凝神看著他……
  
  良人。
  
  衛侯。
  
  三年前及笄時他問的話,那時我卻不知原來命中的衛侯就是眼前那個紫衣倜儻的少年。
  
  我失了會神,微微撐起身子,低頭吻上他笑得得意的唇角。
  
  輕輕一點。
  
  離開。

  
  一連兩日按兵不動。晉穆和無顏都不著急,我即便心中連坐著喝口茶的耐心也沒了,卻也故作著鎮定冷靜,日日冷眼看著那似在一夜間由敵化友的二人天天對著短短三尺之長的棋局,言笑自如,淡定自若,不斷地廝磨耗費著為時並不長的五日之諾。
  
  一日又黃昏,北風獵獵,晚夕照山,餘暉嫣然似血染。
  
  午後晉穆帶人出去察看地勢,至掌燈時分仍未回。我和無顏在中軍行轅邊下棋邊等,眼看天色將黑,我忍不住,扔了手中的棋子,問無顏:“你說的五日拿下楚丘,今天一過去,可就剩兩天了!”
  
  無顏微笑,悠然落下一子,漫不經心地敷衍:“我知道,知道。”
  
  我瞪眼。
  
  他見我久久不擲子,仿佛這時才記起抬頭看了看我,眼見我的神色後,他重重咳嗽兩下,整了整麵容,裝嚴肅:“急什麽?這不事情正按計劃進行著麽。”
  
  我眨了眨眼,好奇:“什麽計劃?”
  
  無顏不動聲色,唇邊笑意淺淺:“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麽?”
  
  我想了想,腦中有念光一閃,頓時了悟過來。心中雖了悟,我依然皺了皺眉,故作茫然搖搖頭。
  
  “笨!”他伸手敲我的腦袋,無奈地笑,“今天是聶荊和南宮大婚的日子。”
  
  我點點頭,恍然大悟的模樣:“對。今天是他們成親的日子。可是,那又如何?”
  
  無顏瞪眼:“丫頭是真傻了,還是嚇我?”
  
  我抿嘴笑。
  
  無顏隨手甩了棋子,雪袖上揚,扣好的手指正待又要打上我的額角時,我笑嘻嘻抓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但你說過楚桓已封鎖了邯鄲一切消息,凡羽應該不可能知道南宮成親的事。”
  
  無顏挑了眸子,眼底譎色深深:“楚桓可封鎖,亦有人可透漏。”
  
  我徹底明白過來,笑道:“原來你所說的引凡羽出楚丘就是這計!”
  
  無顏輕聲笑,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拉著我坐到他身邊。
  
  營帳外號角聲急,整兵列甲的傳令響應不絕,我心神一動,騰地站起身,緊張:“這麽說下午晉穆出去察看地勢不是真的,而是去遣兵調將了!”
  
  無顏點頭,麵色平靜淡然:“對。下午已有四萬晉軍繞過了楚丘阻在凡羽的鐵騎之後。”
  
  “四萬?”我蹙眉,想不明白,“可是凡羽的鐵騎有十五萬,還有楚丘城的五萬守軍。這麽懸殊的對比,晉軍如何製得了楚軍?”
  
  無顏不以為然:“用盡地勢之宜,四萬可抵四十萬。何況這四萬不是用來作戰的,隻是用來牽製的。凡羽若出楚丘,不會直走後方奔馳邯鄲。”
  
  “那……”
  
  我詫異正要問時,無顏卻出聲打斷:“聽聽外麵的聲響,這次出發的,才是要和楚軍硬碰硬的軍隊。”
  
  我聞言眸間一亮,趕緊跑至營帳口掀了帳簾往外看。中軍依然安穩如常,隻是駐紮在山腰的左右兩翼軍隊皆已出動,烽火光亮,黑煙繚繞,赤紅的火焰耀著將士們身著的鐵甲,烏泱泱中凝著一抹詭異的墨色鮮豔。鮮豔漫山,刹那成了深重翻滾的潮水,雖聲勢勃發,卻有條不紊地似濤浪洶湧卷下山。
  
  千麵旌旗隨風搖,一晃金芒刺眼,“穆”字映天際,蒼穹暗下,夜色卻遲遲不能現。
  
  我落下帳簾,轉頭看無顏,想起晉穆離開軍營時的裝束不禁著急:“他走時未裝盔甲,就這麽一襲刀劍不能擋的錦袍上戰場,如何好?”
  
  無顏眸色淡淡,指尖摩娑著掌中棋子,對著我溫然笑:“莫急。他馬上就會回來的。”
  
  “馬上?”我狐疑。
  
  一語既落,身後的簾帳就陡然被人掀起。
  
  我回頭,卻看到一身金衣的晉穆正站在那裏。
  
  “真的回來了?”我喃喃,有點懵。
  
  晉穆拿下麵具,亮亮的眸子輕輕一揚,微笑:“我回來換戰衣麽。”
  
  我麵龐紅了紅,果然,這兩人掐指一算便可知我心,心思細密厲害得讓人畏懼也讓人惱。

  晉穆去裏帳換了金色盔甲出來,戴上麵具,眸光一瞥掠過我的臉,即而又看向無顏,鼻中似微微一哼,言道:“但願你和凡羽六年的戰不是白打的,若估算錯了他的心思,我那四萬兵馬獨在後方受圍遭殲的話……”話未完,他頓了聲,明朗的眸間劃過一道狠絕的厲色。
  
  無顏起身,展了眉,鳳眸飛揚:“若是那樣,我一人在你萬人的軍中,到時想逃也沒處逃,任憑穆侯發落。”
  
  晉穆目光一閃,立即轉身離去。
  
  我看著那不斷晃蕩的帳簾,愣了會神,忽道:“他臂上有傷不能用力,夜覽不在,墨武不在,你有內傷不能上戰場,我……”
  
  無顏歎氣,道:“你去吧。”
  
  我轉過身看著他,不安:“我們欠他的。”
  
  “我知道。所以你要去我不會攔,”無顏走過來,抬手揉了揉我的鬢角,垂眸看著我,目色深深,“不過我這次不在你身邊,自己要小心。”
  
  我揚眉,得意:“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你還不放心?”
  
  無顏點頭,承認不諱:“可卻是第一次我不在你身邊,的確不太放心。”
  
  “蔡丘最後一戰你也不在我身邊。”我撇撇唇,不滿他的說辭。
  
  他又歎氣,搖頭道:“不,丫頭,那次我在。”
  
  我抬頭看著他,失了失神。
  

 楚丘夜戰
  
  時已戌時。
  
  烏色的天際愈壓愈低,濃雲密布,北風似在刹那停滯,又似在刹那瘋狂,呼嘯的聲音掠過平原,一望枯草危危垂地,大樹顫微,七零八散的枝幹地在這響亮的銳利聲中被齊齊折斷。夕陽徹底落下,一抹極致嫣然的彤色流彩凝結在西方之極,金燦似火的光澤,燃著一座高山的絕頂,留下黑夜降臨前最後一道欲墜不墜的煌煌明亮。
  
  當我換上樊陽給我找來的盔甲騎馬馳至山下時,晉軍誓師已罷,將軍墨離和狐之忌分別帶了左右兩翼各三萬的兵力自不同的方向奔襲楚丘。兩側軍隊散去似潰堤而下的洪水,駿馬彎弓,戰車強弩,鎖甲鏗鏘巋然不絕,鐵盾槊刀殘光噬血。
  
  火把耀動,荒原滿紅光,風塵一路,鼓聲喧威震天,疑似雷動。旌旗扯風,風卷紋飛拽,金錦如波。
  
  如此滾滾滔逝的恢弘聲勢讓人一見心沉沉,仿佛在堅定不移地相信著這支軍隊有著無堅不克、無剛不催的勇猛和決絕的同時,眼前還能不由自主地浮現那即將漫揚整個天地、血腥飛揚的凶殘和狂烈。
  
  這便是晉穆的軍隊。
  
  我情不自禁一個寒噤,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方快馬加鞭,馳向晉穆的方向。
  
  五千中軍將士在北風中佇立如石壓,定定不動,氣勢森嚴。那人靜靜地頓馬軍隊前,一身金色盔甲,金麵覆臉,山嶽頂天般的威嚴肅穆,往日微笑溫和的薄唇此刻緊緊抿著,優雅的下巴現出剛毅而又寡絕的味道,一雙眸子明似星點,望向我馳來的方向時,清冷深邃的眼底有一絲詫異在隱隱流動。
  
  “你來做甚麽?”待我籲馬他身旁時,他挑了眸子睨眼看著我,態度淡漠得讓人疏離而又心涼。
  
  我抿抿唇,轉眸看著前方:“我來與你同戰。”
  
  晉穆聞言冷笑,目光一寒,話語頓時嚴厲起來:“回去!我的軍隊從不用女人打戰。”
  
  我揚了眉笑:“可我比你的士兵更會打戰。”
  
  晉穆凝眸瞅著我,目色漸漸深重起來。他彎了彎唇角,不是微笑,而是陰沉的冷笑。我瞥了眸正要再說時,他卻伸臂擰了我的胳膊往後拖,言道:“給我好好待在營中!你去作戰?戰場凶險,到時我可沒心神去顧你!”語罷不待我說話,他便轉過頭對身後的將軍道:“把她給我送回山上去。”
  
  “喏。”
  
  將軍扭了馬脖子,橫眉盯著我。
  
  我急了,怒道:“晉穆!”
  
  他側眸瞧了瞧我,目光微微一變,正當素日那熟悉的溫暖和柔軟剛浮上一絲時,他又抿了抿唇,眸子複又暗沉冷寂。他緩緩搖頭,不再看我。
  
  我看著他,咬咬唇,垂手自馬身上取下彎弓,抽出箭羽,拉了弦,滿滿一貫,舉天而射。
  
  蒼天有鷹隼翱翔,大雕飛過。清銳的叫聲鳴徹蒼穹,謐色在頭頂暗自翻滾,細雲如絮,層層疊壓。箭鏃夾著風聲,衝上雲霄,帶抹一注鮮血肆飛,橫穿雕身鷹脖,轉而落地,一聲重重的悶響。
  
  我聽到身後數千將士的倒吸著冷氣的驚呼聲,也瞧見了晉穆低眸愣了片刻時眸間一逝而過的訝異和讚賞。
  
  我揮揮長弓,傲視著他,神采得意:“侯爺,我可以跟你去戰場了麽?”
  
  他沉吟半響,嘴角微微一抽,回過頭,不看我,卻看那將軍:“去把那鷹腳上的信帛拿來。”
  
  將軍低頭,揖手,迅速翻身下馬,跑去已死的飛鷹屍首旁拿下了那卷白色帛書。
  
  我看著臉色一紅,適才的傲氣即刻消餒,滿腦子唯餘懊惱和自責。一時逞能,居然就沒看出來那鷹腳上係著的錦帛。
  
  他看完帛書,聲色不動,信手將其揉成一團塞入懷裏。即而他轉眸瞧著我,這時他倒開始笑得歡,眸子凝了凝,裏麵有光彩盎然。“怎麽不說話了?”
  
  我垂首不答。
  
  “走吧。”他出聲,揮下馬鞭。
  
  身後五千將士隨著他這一聲而齊齊策動坐騎,鐵蹄踏翻草地,濺起了塵土澀澀清新的味道。那個本被他命令著送我回去的將軍也隨著他策馬離開,我恍了一下神,怔在原地。
  
  他回頭瞪著我,灼燒的眼神,凶狠的口吻:“還不跟來?在戰場發呆,等著找死?”
  
  我蹙了一下眉,心中晃過一絲委屈。這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麽吼過。然而這隻是一瞬間的情緒抵觸,冷眸看著自我身邊不絕馳過的騎兵,我重重咬了一下唇,抽下馬鞭,朝他奔去。
  
  到了他身邊,與他並馳時,我寒下了臉,咬牙切齒:“侯爺在戰場上可真威風啊!”
  
  他淡淡瞥我一眼,不以為意的語氣:“不適應的話,立刻回去。”
  
  偏不!我低眸橫了眼他那隻動作依然不靈活的左臂,眨眨眼睛,倔強地扭過了頭。
  
  “剛剛那信上說什麽?”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和他搭訕。
  
  他眸色一動,默了一會,方道:“有人在我後方放火。”
  
  “誰?”
  
  他勾了唇角,看著我,笑得古怪。
  
  我惘然,而後腦中卻有念光忽地一閃,唇邊顫了顫,我禁不住臉色發白,心中頃刻間明白過來。
  
  我轉眸盯著他,緊張:“與此戰可有關?”
  
  晉穆直了眸子看前方,冷淡:“與此戰無關。”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氣。
  
  他沒騙我。
  
  隻要他不騙我,就好。
  
  晉穆斜眸冷冷地瞧著我的舉動,薄唇抿得緊緊,不做聲。

  
  無顏猜得沒錯,凡羽的鐵騎並未自南方取道直奔邯鄲。晉穆麾下提前繞去楚丘之後的四萬兵馬對敵的數量雖寡,但占盡了把守關卡的地勢之宜,以四萬之勢擺十萬淄兵之重的壁壘,牽製楚軍後方兵力,迫凡羽的鐵騎繞道楚丘西南的峽穀,穿越而出,自平原絕馳往邯鄲。
  
  若說無顏有意透漏南宮和聶荊的婚事是引誘凡羽出楚丘的導火之端,那麽凡羽長久領兵在外的不安和國有二君而他父王位不在正的忐忑與猜忌才是這次他冒險要回邯鄲的主要原因。
  
  說是一怒衝冠為紅顏,殊不知紅顏枯骨的背後,有耀眼奪目的龍攆散盡著蠱惑人生人死、追逐不休的力量。
  
  楚國這一隱埋了幾十年的暗流一旦被激發,勢如滔天水火,難以消融。

  晉軍左右兩翼的軍隊疾馳奔襲楚軍出峽穀後的平原,晉穆帶的五千中軍輕騎卻是要繞去楚軍之後,擋去他們南下的路,三麵合圍,唯留北方缺口。那個縱使凡羽能逃也不敢逃的北方缺口。
  
  過荒野,穿山澗,夜色緩緩濃重,風引路,雲沉沉。
  
  行至一半路程時,便聞遠方器具博殺聲轟然勃動,鼓聲鳴作,號角聲快。抬眼望去,但見聲音傳來的地方有烽火耀天,煙雲隆起,張牙舞爪的赤紅顏色浸染夜幕,天色愈低,氣流愈緊,那是一瞬即可點燃的燥動。
  
  我瞥眸看了一眼,隨即蹬了馬鐙,狠狠甩下一鞭。
  
  晉穆轉眸看我,突地笑起來,道:“怕了?”
  
  “胡說!”
  
  “那為什麽臉色蒼白發青?”
  
  我翻翻眼,不耐煩:“我討厭戰爭。”
  
  他歎氣,道:“那你還要跟來?”
  
  我揮了一鞭卷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傷。”
  
  “廢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條繞在他臂上的長鞭,雙腿夾了夾馬肚子,越過我馳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橫溢,那人的背影,如同來時山頂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祗的光圈,讓人隻可仰望,不可凝視。

  廝殺聲漸近,刹那至耳邊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裏有冷光飛揚,銀劍的厲色,暗箭的墨黑,長刀的鋒刃,槊戈的犀口,處處戳血,處處滴血,處處噬血。血灑之後,是欲斷不斷的哀嚎慘叫。
  
  一處緩坡,坡下陳兵數萬,藍色盔甲件件湛芒,鋒芒銳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後。騎兵勒著馬韁頓守兩旁,蓄勢而待發。
  
  晉軍左右兩翼的兵力不過六萬,楚有騎兵十五萬,此時戰場上廝殺的是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卻是還未投入戰鬥的楚軍,他們專注於緊張酣鬥的正麵戰場時,卻不知晉穆帶領的這支騎兵已從旁道繞來他們身後,勢如雷霆迅猛,待楚軍鳴響後方號角時,五千玄甲將士已如五千利劍席卷而上,楚軍欲反身對抗,但為時總晚了一步。
  
  楚軍步兵在後,晉軍鐵騎上去,怒馬踢人,劍鋒橫掃。步兵能退不能敵,弓弩手想要上前,卻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的後仰。兩側騎兵聞風支援,鐵蹄踏屍,此刻他們也再顧不上馬蹄下踩著的哪國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濺血,飛馳迎上。
  
  馬近身千步,晉軍有千人同挽弓;馬近身八百步,弓弦滿起;馬近身五百步,長箭離弦。
  
  馬倒下,人難起。
  
  一屍隔立,絆倒數活人。
  
  晉軍呐喊著揮起了彎刀,拍馬殺上前,短兵交戈。
  
  血氣撲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戰場上那麽多人,這戰也不是我指揮的,我隻知跟在晉穆身後,望著他的一舉一動,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戰場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時候的模樣,淩厲,凶狠,決絕,果斷,霸道壓人的氣焰讓人仿佛一靠近就會被灼傷。
  
  這樣的他讓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戰場上與楚軍為敵的無顏。
  
  我的心思飄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視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聲囑咐:“你就在停在這,不要離開。”
  
  “你……”
  
  我還未問出口,他已縱馬離開,一抹金色似閃電劃過,落入那翻湧不斷似怒滔咆哮的千軍萬馬中。
  
  我駭了一跳,忙抽出腰間軟劍,夾了一下馬身,跟在他身後殺上前。
  
  利劍蕩開如網織,密密麻麻,奪魂追命。金衣夾在一群徹藍的盔甲中很容易讓人分辯出來,他一路疾馳,但憑一隻手也能斬殺無數敵軍,飛灑的血液沾了他一身。浴血殺敵的他,金袍金麵,眼神堅毅陰鷙,麵色剛強冰涼,不似那個站在飄飄雲端上風儀美曼、瀟灑萬端著俯視天下的神,而似來自地獄的嗜血修羅,能在血流浮櫓間睥睨生死,從容,而又狠絕。
  
  我倒吸幾口氣,說不清是膽怯這樣的他,還是難對付眼前這層層壓上的楚軍。
  
  而他一言既出,飛馬離去,再未回頭。

  殺得天昏地暗。
  
  楚軍倒下一撥又一撥,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動,交纏著草根泥土,交纏著雙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場是非多錯的戰爭,就這麽,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滲透至骨骸,而我聞著,心卻僵硬著似早已麻木的無動於衷。隱隱的,唯有一聲碎裂的歎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刹那,憐憫悲哀中,卻仍是毫不猶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淩厲劍光。
  
  因為敵人的長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頸。
  
  戰爭的殘忍,就在於藐視別人生命的同時,卻又偏偏要萬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壓,漸漸沉澱,於是心冷不知何謂仁慈。
  
  又一劍,揮下。
  
  待眼前局勢稍稍緩解時,有將軍馳馬靠近晉穆,低聲稟奏了幾句話。
  
  晉穆眸色一變,冷眸環繞四周戰場後,出聲命令:“即刻點兩千兵馬隨我追去。”
  
  將軍驚聲:“侯爺,那邊可是三萬的兵力,跟在凡羽身邊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將!”
  
  晉穆冷然,定聲重複:“我說點兩千兵馬。”
  
  將軍遲疑一下,正待開口再說時,抬眸望見晉穆深暗隱怒的眸色後複又低了頭,無奈道:“末將領命。”
  
  晉穆返回我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唇角微微上揚,似在笑,又似沒笑。
  
  “他很有本事。”許久,他冒出這麽一句話。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麽?”
  
  “你是個好將軍。”他不多說,隻細細打量著我,然後撥轉籠轡,籲馬離開,扔下這麽一句話。
  
  我咬了唇,拿著劍的手在不留痕跡地微微顫動。
  
  一道鮮豔的猩紅,正自手腕緩緩流下。
  
  他沒發現。
  
  我也不覺得疼。
  
  隨手撕下一片衣袂,粗粗包紮好,我朝他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戰不覺,子時已過。是夜不見星月,濃雲密布天際,遠山孤峰沉在烽煙罩起的層層迷霧中,無邪的墨青黛色漸漸迷離,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靄下僅為依稀可見。往日安靜無人煙的草原今夜沸嘯如汪汪深洋,絕刃兵戈、駿馬橫馳、殺戮鮮血溢漫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過,一潮又來。
  
  晉穆要的兩千兵馬很快結集聚攏。將軍揮了令旗,刹那間,鐵騎滾滾踏翻黃土,北風蕭蕭鳴徹天地。
  
  淌過一處山溪。
  
  溪水暗澤,清透的顏色凝結殷紅,拽拽流逝,那一抹絲滑柔軟,宛如在大地上鋪過一道猩豔張揚的絕色綢綾。
  
  馬蹄踐踏,水花霰漫,綾綢刹那破碎成千萬麵被割裂的血鏡。這鏡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萬遊魂飛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遙,直達碧霄黃泉。
  
  蒼穹亦有哀,是也無奈,一聲長歎。

  西去之路,迎風有沙礫撲打麵龐,不覺痛,唯覺苦澀難奈。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臉,揉揉酸痛的眼睛。
  
  馳在前麵的晉穆突然回頭看了看我,目光怔了一下後他猛地怒道:“你受傷了?”
  
  我被他吼得一陣錯愕,低眸瞟了眼剛才擦臉的手指,瞧見那上麵沾著的淋漓血跡後,我這才醒悟,於是趕緊對著他搖搖頭,慌道:“我沒事。”
  
  那雙本就清涼冷寂的眼眸此刻驟然晦澀幽暗,晉穆冷哼了一聲,忽地勒緊了自己坐騎的韁繩停在原地,等著我靠上前。
  
  “怎麽不走?”我收住馬韁停在他一側,狐疑地瞥了瞥他。
  
  他不說話,隻是劈手奪過我手中的韁繩,拉著我座下的馬靠近他。我掙紮了一下,卻拗不過他手下的力道。
  
  風聲似乎在頃刻間停歇在耳畔。
  
  駿馬踏踏,鐵騎卷飛如雲,身後的將士自我們身邊一掠而過,馬蹄聲依舊匆匆而勢猛,無人停留。
  
  “作甚麽?”我著急,惱火地瞪著他。
  
  晉穆眸色冰寒,望著我,冷道:“下馬!”
  
  我莫名地看著他。
  
  他靜靜地回視著我,那樣堅定不可拂其願的淡漠眼神,那緊抿雙唇透出的決絕和冷酷,看得我心頭一陣發毛。他的神情告訴我沒有商量的餘地,這就是一個簡單的命令,而非能讓我討價還價的條件。
  
  “不!”我甩鞭抽打他的手臂,想要搶回韁繩。
  
  他不但不放開,反而狠狠用力帶動馬韁將我和馬一同拖向他的身子,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凝了眸子深深瞅著我,忽地那幽暗晦澀的眸光微微一動,鋒芒淺曳的瞬間,那隻拉著韁繩的手居然陡然上揚,一掌拍在我的身上,將我打落下馬。
  
  “你!”我迅速爬起,氣得滿麵通紅。
  
  他不看我,隻重重一鞭抽向我的坐騎。馬兒吃痛狂奔,迅如追風之速,刹那便不見其影。
  
  我扣指唇間,想要吹哨喊住坐騎卻已來不及。眼睜睜地瞧著馬消失在茫茫夜霧下,我咬了唇,扭過頭悻悻瞪著他。
  
  他歎氣,彎下腰來,伸手撫上我的臉,冰涼的指腹輕輕揉去我臉頰上沾染的血跡。
  
  我一把打落他的手,火大:“別碰我!”
  
  他目色一閃,收回手,什麽話也不說,隻揮下馬鞭,朝著有煙塵翻滾的方向絕馳而去。
  
  “喂!”我氣得大喊,抬手摘下頭盔朝他扔去。
  
  手臂受傷無力,鐵盔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而後悶悶墜地,不甘地遙對著那越馳越遠的金色麾衣。
  
  “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他沒回頭,聲音自遠方飄來,愈渺渺,竟愈見清晰。
  
  我愣住。半天,才自言自語喃喃道:“要小心啊。”

  
  右臂受了箭傷,左臂被晉穆打了一掌,雙手垂落腰際,在不能自控地顫抖。我轉眸看看四周,找了一處可避風療傷的山岩處坐下,手指輕輕揉搓著傷痛的地方,心中又憋悶又擔心。
  
  緩緩,我褪下紮在手腕傷口的那塊衣袂,垂下眸,一瞬蹙眉。滾落不止的殷紅血色,襯著白皙柔滑的肌膚,別樣怵目驚心。
  
  風吹來。
  
  疼。
  
  我倒吸一口涼氣。
  
  直到現在才突然覺得好疼。
  
  伸手自懷裏拿出藥粉灑上,血止,我握緊手指,再取出一塊幹淨的紗巾纏住那道傷痕。
  
  收拾好傷口,我閉目,蜷縮著身子仰靠向身後的大石,耐心等待。
  
  黑夜總會過去的。
  
  隻不過,他唯帶兩千兵馬追凡羽三萬的精銳部隊……
  
  我寒噤瑟瑟,忍不住發抖,忙抱住了雙臂,將自己縮得更緊。

  
  過了許久。
  
  這個許久仿佛一世那麽長遠。
  
  耳畔的嘈雜聲響漸漸沉寂。
  
  我睜眼,望向兩側烽火迭起的地方。
  
  北風蕩過山巒,吹伏硝煙,戰前那呼嘯不歇的狂勁此刻變做了一聲漸一聲低的輕輕嗚咽。沙礫靜靜劃破虛空,疏疏暗啞,夾著緩緩消沉下去的怒馬嘶鳴聲,將士呼喝聲,兵刃撞擊聲,天地慢慢失音,清宇慢慢寬廣。
  
  待到萬物皆靜籟的死寂降臨時,烏雲壓頂,降至了最低點,重重拂上人眼,似乎在按撫著一切命逝不能瞑目的蕩蕩魂魄。
  
  短暫的氣流凝滯後,有隱約的哭嚎在遠方此起彼伏,腥氣濃濃散開,抵在人心底最堅硬的地方,慢慢地磨,直至那裏軟弱成了棉絮,虛而無力,垂垂不知生死的距離。心墜墜下沉,下沉,沉入萬丈無底的深淵。
  
  我抬了頭,卻在這一刻緩緩舒了口氣。
  
  終於。
  
  楚丘夜戰止歇。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較忙,更新遲到,先道歉。
楚丘夜戰參考戰國李牧的宜安之戰。


玉璧連城
  
  晨曦淡緲。
  
  天邊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淺淺的紅暈飄浮似輕紗,不甘地掙紮在濃濃的墨雲下,欲上,越落。
  
  眼前依然黑暗,霧氣彌漫。群山綿延千裏,深深重重,愈發加濃了黑夜的色彩。時間仿佛已經停滯,這個夜,壓著千萬頓消靈魂的沉重,宛若再無覺醒見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我伸指捂住了眼,一絲涼意湧上心頭。
  
  遠方依稀傳來了聲響。悠揚的馬蹄聲踏碎清寂,有人遲遲歸來,行行緩緩,離去時追風颯颯的煞氣此刻徹底消磨在了四周無盡綿長、濕潤冰寒的霧氣中。
  
  我回頭,看見滿身沾著血跡的他。
  
  他的眼眸依然明亮,隻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絲欲揮不去的寡絕和凶狠。露在麵具外的皮膚映著暗沉的天色,蒼白得讓人心悸。
  
  我想起身時,他卻頓馬躍下,走到我身邊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動不得,他坐下來,輕輕歎了口氣。
  
  那戰馬隨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憊不堪,見它的主人離開後,馬兒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邊,垂頭飲水。
  
  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我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脈,確定無事後,這才開口問他戰況:“那兩千將士呢?”
  
  他閉眼不說話,揚手拿下麵具,俊麵上倦色和懨色交錯複雜,劍眉緊擰,眉宇間夾著一股說不出的戾氣。
  
  他這樣的默不作聲讓我噎了一下。我抿抿唇,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出聲問他:“凡羽呢?沒回邯鄲吧?”
  
  他搖頭,斜著身子歪倒在大石上,手臂垂落,沾染著斑斑血液的麵具掉在了枯草間。
  
  我蹙了眉,扯他的衣袖,擔心:“喂,你沒事吧?”
  
  這一次,他倒勾了唇,嘴角現出一抹詭異的笑意。“豫侯那麽本事,早算透了凡羽的心思,我自然沒事。”他懶懶開了口,聲音沙啞得不象話。
  
  我怔了一下,不明白:“什麽意思?”
  
  他微微掀了眼簾,瞥一眼我,略作沉吟後,這才答道:“戰前豫侯便料定凡羽會使金蟬脫殼之計,因此我隻派了六萬兵力與凡羽用在正麵戰場的軍隊糾纏較量,而在他欲真正取道回邯鄲的西邊早有五萬精銳候著。凡羽西逃,我率兵去追趕不過是迫他按既定路線盡早落入重圍而已。”
  
  欲擒故縱,原來這是無顏和他的計謀。我眉尖一動,本能地彎彎唇,心中隱隱有些得意。
  
  “不過,”他橫眼瞅我,話鋒陡然一轉,涼了聲繼續道,“可惜山中另有暗道,凡羽的軍隊逃上楚丘孤峰的行宮,行宮四處皆機關暗卡,暫時還拿不下他。”
  
  我皺眉,心念忽地一閃,忙問:“什麽暗道?”
  
  “絕壁兩峰間,直通楚丘城和楚丘行宮的暗道。”
  
  我愣了愣,覺得奇怪:“你原來不知道這暗道的存在?”
  
  他遲疑一下,而後搖頭,此刻他的眸子完全睜開來,眼底顏色深淺變幻,一抹難辨的譎色慢慢浮現。他凝了眸打量著我,直看得我神思一緊,臉色開始慌張。
  
  “怎麽我該知道?”他仿若不知一切的無辜,笑著問。
  
  我無言以對,再努力遮掩,卻還是抵不住神色間已露出的一恍一失神。我別過臉,心中暗自思量:可是無顏明明就知道那暗道的存在,他既有心和晉穆謀奪楚丘,計殲凡羽的鐵騎,又怎會不告訴晉穆這個缺陷的存在,一點遺漏,竟讓本已生在絕處的凡羽在最後關頭卻得了一絲生機?
  
  我咬了咬唇,心突地一落,猛覺不妙。
  
  晉穆冷笑:“果然!”
  
  我心中有愧,垂眸不看他,故作茫然:“什麽?”
  
  “豫侯的手段果然高明!”
  
  “他是……”我著急扭頭,想開口為無顏解釋,卻偏偏找不到借口。睿智天下的第一公子,若說這個是他一時不小心的失誤,神鬼難信。
  
  晉穆揚了眉,好笑地瞅著我:“他是什麽意思?你倒說說看。”
  
  我垂首。
  
  晉穆盯著我看了一會後,又自閉眼,仰了頭,口中低聲道:“不過他的承諾也算數。說是奪楚丘城,城池如今已在我手。凡羽的軍隊此戰大勢已去,唯剩那能調令楚國軍隊的虎符誘人而已。”
  
  我沉默,找不到話來回應他。
  
  “你的手怎樣了?”他閉著眼睛,漫不經心地問。縱使看不到,他居然也能準確地握住我受傷的手腕。修長的指尖在那紗巾上輕輕地摸了摸,然後放開。我抬眼看他,他唇邊含笑,靜靜地,看不出喜怒:“嗬,我倒忘了,你是東方莫的徒弟。”
  
  我望著他,躊躇一下,開了口:“回去吧。”
  
  “嗯。”他輕哼了一聲,看似答應,身子卻不動彈。眼簾緊緊低垂,俊美的麵龐上寐色深深,十分的困頓中帶著淡淡的懶散和漠然。

  沉默一會,我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將溪邊的馬牽來時,側眸一瞥間卻不小心看到了自他盔甲下露出一絲邊緣的那卷白色錦書。
  
  我猶豫了下,坐回原地,眼睛盯著帛書出神。
  
  戰前問他時,他說有人在他後方放火?那人,可真的是無顏?
  
  抬眸看了看那人仿佛已入眠的安靜睡顏,我顫微地伸出手,輕輕抽出那卷錦帛,抖開,目光在上麵匆匆一掃。
  
  然後,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聲。
  
  晉穆睜眼,瞪著我:“不許笑!”
  
  我抿住唇,笑意浮上眼角,不能自抑。“子蘭真絕!”我感歎,然後睨眼瞧著他,揶揄,“想必穆侯剛才閉著眼也是煩惱得睡不著吧?”我笑著說,然後垂下眸,眼睛看著帛書上的墨跡,腦子裏卻想起離開邯鄲時那個楓三少言詞裏的得意快活,一時忍不住,唇邊又高高上揚,笑聲稀稀自齒間而出。
  
  晉穆瞪眼瞧著我,無可奈何。
  
  眼見他無語反駁,我更是淺笑吟吟。他的臉本是黑得難看,但瞧我如此肆意愉快的模樣,漸漸地,他倒放柔了臉色,嘴角輕輕勾起,麵上微笑似三月春光的和煦明媚。
  
  我用胳膊碰碰他:“子蘭騙過了你手下第一虎將入了安城呢。”
  
  他微微一哼,眸色淺淺不露鋒芒。
  
  “他男伴女裝騙過了墨武,還引誘了妍女帶他入宮見姑姑呢。”我伸手推他。
  
  晉穆重重一哼,身子側了側,不看我。
  
  我忍笑,望著他,好心提醒:“意在信中說他斷不會輕易放過你呢。”
  
  晉穆俊麵終於寒下,這次他哼也懶得哼,伸手奪過我手裏的錦書,狠狠揉成了一團。
  
  我靠過去,好奇地望著他:“意說楓三少拿連城璧取悅姑姑,姑姑滿意,楓三這才成了行走晉國宮廷無阻的貴人。那連城璧是什麽,居然能哄得姑姑如此開心?”
  
  晉穆皺了一下眉,低眸看我,神色微微訝異:“你不知道連城璧?”
  
  我搖頭。
  
  “連城璧也作美人璧。二十年前夏國雪山出傾城美玉,遞送鳳翔宮廷,由世間最善雕刻的匠人雕成夏國長公主連城的模樣。連城公主容貌絕世,再加這玉的罕有,便使連城璧成了稀世之寶。此璧本存夏國宮中,五年前意外失竊,卻不知竟落在楓三的手上。不過,”說到這,晉穆輕輕擰眉,眸子亮了亮,唇邊笑意深深,“不過依楓三和夏惠的關係來看,這玉璧是真失竊還是幌子,無人可知。”
  
  連城公主?
  
  我震驚,想起王叔臨逝前與我最後一次深談的話,心中驟然一澀,暗道:連城公主,連城璧,那可是我母後的玉璧。
  
  晉穆目光微微一動,柔聲問我:“你想要麽?”
  
  我怔了怔。
  
  “連城公主是你母後,不是嗎?”他輕笑,靜睿的眸間有光澤流轉。
  
  這個人啊,仿佛世上真的沒有事能逃得過他的眼睛和心思。我歎氣,搖搖頭:“不,我不要。”我即便再想要也不能勞煩你,何況這璧如今在姑姑手裏,你和她隙難重重,要取如何容易?
  
  晉穆看了看我,也不再言語,隻伸指揉揉額角。沉默半響後,他突地起身朝溪邊走去:“既是如此,那走吧。”
  
  我隨手拾起他掉落在地的麵具,忙站起來,默默跟在他身後。
  
  一馬嘶鳴,長煙揚灑平野。
  
  天陰陰,墨雲翻滾。
  
  可是眼前的亮光卻在一點一滴地積聚,我揮了手指,捕捉到一絲明堂晃動的疏疏光影。

  馬躍荒野,行至一半路程,天突地飄起了細雨。雨絲綿綿,拍打著我困意正倦的麵龐,我伸指摸了摸自己的臉,濕潤處,一片冰冰涼涼的寒。
  
  晉穆勒了馬韁,轉過身,解開那件寬大的金色披風,裹上了我的身子。
  
  我不安,掙紮:“不要,我不冷。”
  
  他側眸看了看我,目色看似冷冷,烏色眼瞳的光澤卻清淺明透得厲害,凝視著人時,仿佛秋水蕩漾其中,波瀾縷縷輕柔,直瞧得人心軟說不出話。
  
  我識趣閉了嘴,轉了眸子,不看他。
  
  他牽過我的手環住他的腰,也不多說話,雙腿夾了下馬肚子,以更快的速度朝山上晉營馳去。
  
  我靠在他身後,緩緩,才將腦袋輕輕挨上了他的背,眼簾垂下,口中悄悄歎氣。耳畔有嚶嚶鳴響輕作,貼著我臉頰的絡璃鎧甲,鐵鎖相擊,片片薄涼。
  
  馬蹄重踏,目下塵沾雨,一濺飛離。
 
  沿山坡上山,一路顛簸,靜寂的氣流纏繞細雨,與平日的喧嘩熱鬧不同,二十萬兵力如今在外十六萬,營帳雖漫山,但除了幾撥冒雨巡邏的士兵外,滿目望去別無多人。
  
  風撩簾帳,處處空蕩。
  
  我抬頭望了望愈來愈近的中軍行轅,心中思量了一下,而後揚了胳膊將手中的金麵摸索戴上晉穆的臉龐。
  
  “夷光?”他收了韁繩放慢速度,突地低聲喚我。
  
  心弦不自覺地抖了抖,我抿唇不應,隻將麵具給他戴好後,手指垂落。指尖輕輕一滑,劃過一處柔軟,似碰到了他的肌膚。
  
  我慌了一下,正要縮手時,他卻伸手將我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唇邊。溫熱的感覺自指尖慢慢傳遞,漸漸地,那感覺開始滾燙灼人。我燒紅了臉,一把將手指自他掌心抽出,跳下馬背,低著頭快步朝山上走。
  
  身後他似乎在歎氣。
  
  而後靜籟的山間猛聞一聲響亮的鞭策聲,有馬疾馳追風,帶著騎馬的人,閃電一般自我身邊掠過。轉瞬的功夫,唯留下一個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淡淡衣影。
  
  我頓步,腳下似墜重石,累得我一陣乏力。
  
  慢吞吞地,我淋雨行路。

  細雨絲不再,漸化作晶亮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時,不多久我便渾身濕透,山風疏疏密密,隻一絲吹來,就可凍得我直哆嗦。
  
  我抬眸瞧著越下越大的雨,再看看四周無處可躲避的峭石孤壁,心中無奈,正待提氣使輕功趕上山時,山坡上卻忽地有馬蹄聲踢踢踏踏。我揚眉,隔著朦朧霧雨看到那個正朝我急急馳來的黑色勁騎。
  
  而馬背上的人……
  
  我伸指揉揉盈滿雨水的眼睛,再望過去時,入目看到了那雪色翻滾的飄飄衣袂,那飛揚濕漉的銀色長發。
  
  我彎唇笑,懶意一起,索性停了腳步坐在路邊的大石上靜靜等他。
  
  不多久,馬馳來。
  
  他勒了馬居高臨下地瞅著我。
  
  我揚眸看著他,癡癡不語。
  
  兩人皆不動,雨水放肆地衝灑身上,一陣風吹,一陣濕涼,一陣冰到心肺的徹寒。我咬牙,身子顫抖。無顏望著我,狹長的鳳眸凝了凝,目色暗澀深邃,隻是一瞥一凝時,依然風流而又迷人。終於,他的唇邊露出笑意,手臂垂下,漂亮修長的手掌落至我麵前。
  
  “丫頭,不要讓我心疼。”他輕聲道。
  
  我瞧著他的笑容,如被蠱惑般,將自己的手指輕輕伸出,遞入他的掌心。
  
  他拉起我,手臂用力,拽過我的身子躍起,抱入懷中。
  
  手腕有傷,被他這麽一扯傷口又裂,雨水鑽透紗巾流入其中,疼得我麵色煞白,緊緊咬了唇。
  
  他也似感覺到不對,忙翻開我的衣袖,看清腕上的殷紅後,他冷了眸子,麵色驟寒。
  
  “沙場凶險,在所難免。”我柔柔看著他,低聲道。三年戰場的經驗告訴我他在氣什麽,但凡我受傷時,他總是這副表情。
  
  他無動於衷,依然不語,俊麵凝霜。
  
  我轉過頭,把身子塞入他的懷裏,伸手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是不是想繼續淋雨凍壞我呢?我好冷,也累。想休息了。”
  
  “丫頭……”他歎息。
  
  我微笑,搖搖頭:“還有一個虎符。給他……給他……給他,就好了。”言罷,我閉上眼睛,不待他再開口,便失了思維,沉沉睡去。
  
  昏迷中,有人的手臂在我腰間緊緊收縮。

  醒來時,人已躺在夜覽營中的榻上。眼前光線有些黯淡,我側眸瞧去,但見帳外天色已暗,雨聲簌簌。帳裏塌側矮幾上燃著燈盞,暈黃的燈罩裏有微弱的燭光在輕輕耀動。
  
  腦子有點疼,我伸手探了探額,觸到一片冰涼的絲綃。
  
  我苦笑,心道:這雨淋得,居然把自己給淋倒。身子有些滾燙,明顯是發燒的症狀。我捏指拿了絲綃甩開,撐了手臂,費力地起身坐直。
  
  “無顏,給我倒杯水來。”我出聲喊。透過雲母屏風我依稀能看到那個在外帳斜身看著竹簡的雪衣身影,於是也懶得自己動彈,開口使喚理所當然。
  
  身影聞聲一動,那人扔了竹簡,在外帳晃悠一下,而後繞過屏風走了進來。我眨眼對他笑。他直直看著我,手上拿著玉色茶杯,俊麵含笑帶嗔。
  
  “丫頭,敢使喚我?”他恨聲,狀似咬牙切齒。
  
  “拿來。”我伸手。
  
  他無視我的手,隻顧走來我身邊坐下,一手攬過我,親自將茶杯送至我唇邊。
  
  有人伺候當然好。我挑挑眉,先自懷裏取出藥瓶倒出一粒藥丸,嚼下,而後方就著他的動作飲下杯中所有的水。
  
  藥丸沉入肺腑,一陣火燒似的炙灼。我輕輕喘息,看著他:“還要,還要一杯。”
  
  劍眉緊擰,他無語,麵上表情一時無奈而又生動。默默放開我後,他轉身出了外帳。片刻後回來,手裏捧著一個茶壺。
  
  我瞪眼。
  
  他微笑:“跑來跑去多麻煩。”
  
  我無話可說,刹那隻覺胸中的熱氣愈來愈洶湧,便忙奪了他手裏的茶壺,倒水入杯中,狠狠地咽下。
  
  一連五杯。炙熱褪去。
  
  我揚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
  
  身上熱度消減,身子開始輕鬆起來,腦子也清醒了不少。
  
  無顏拿走茶壺和茶杯,重新坐下,抱住我:“好些沒?”
  
  “嗯,好多了,”我點頭,而後轉轉眸子,看著他,滿心欣慰地誇獎,“你聰明了嘛。不像在竹居那次,找個庸醫來給我治病,讓我白白昏睡兩日。”
  
  被誇獎的人顯然不認為這是個好的讚語,英俊的麵龐稍稍沉下,他咳了咳嗓子,保持沉默。
  
  我晃了晃手腕,看著重新包紮在傷口的紗布,問道:“你弄的?”
  
  他不否認:“怎麽?”
  
  我垂了眼簾,偷笑:“這死結打的可真醜。”
  
  圍在肩頭的手臂頓僵。
  
  我反手抱住他,樂得開懷大笑。
  
  他沒奈何地歎氣,手指抵至我腦後,語中帶笑:“唉,丫頭。”

  “無顏,”鬧了一陣,我靜靜地依著他的懷抱,輕聲問他,“你知不知道連城璧?”
  
  他不說話,看著我。
  
  “據聞那是我母後的玉璧呢。”我垂眸淺笑,聲音幽幽的,說不出是心中感傷,還是因為那從小就不能轉為現實的思念和憧憬。
  
  “你想要?”他低眸瞅著我,鳳眸間顏色流轉,光華淺淺,柔情深深。
  
  “嗯!”我重重點頭,望著他。
  
  他微笑:“你要,我就去奪。”
  
  我揚手抱住他的脖子,擔心:“可是那玉璧現在姑姑手裏。你要怎麽奪?姑姑想必很喜歡連城璧,子蘭把玉璧送她之後,竟能自晉國通緝驅逐的政客身份搖身變做了可自由出入晉廷的貴人。”
  
  無顏抿唇而笑,目光微微一動,難辨的詭譎突然浮現:“你以為一個白玉壁就能哄得我們那位謀算精明的姑姑如此重看名畏各國君主的楓三?”
  
  我遲疑:“難道不是?”
  
  無顏搖頭:“自然不是。”
  
  我思索一下,心念忽閃:“莫非是因為晉穆?”
  
  “對!”無顏勾唇笑開,眸色瀲灩動人,“今日下午已有晉使先行來傳,晉王傳命穆侯明日即回安城,商討漠北匈奴之事。”
  
  “漠北匈奴的事不是已定了麽?怎及楚丘的事緊急?”我急急道出,定聲下結論,“這必是姑姑奪晉穆軍權的借口!”
  
  無顏輕輕歎氣,抱緊了我:“丫頭聰明。不過隻猜對一半。匈奴戰事是借口沒錯,可是穆侯的這支軍隊跟了他那麽多年,手下將士對他的忠誠和敬戴堅如石硬,這豈是姑姑一朝說奪就奪得了的?此時調開晉穆,姑姑要的,不過是為了幫晉太子望建這個奪下楚丘的大功而已。”
  
  “太子望?”我困惑。
  
  “對。晉使先行傳書,明日太子望即達軍營,替晉穆帥位。晉穆將回安城。”
  
  我伸手拉他的衣袖,不放心:“那虎符?”
  
  無顏彎唇淺笑,一臉從容:“這個,我和穆侯早已有商。太子望若想從中得利……”他搖搖頭,口中雖輕輕歎息,臉上笑意卻愈發妖嬈禍亂,“隻怕會引火上身。”
  
  
  
作者有話要說:1)本文架空,早說了和曆史無關。若有參考曆史,那也是參考史書中亂世縱橫的思想謀略和重現一些比較精彩的曆史片斷。此文與曆史上人物無關,更與曆史情節無關。所以大家不必按照史上如何如何進行代入性思考,因為事實上本文故事發展方向和曆史可說是毫無瓜葛。
2)寫了半章,發現智奪虎符還是寫不到。章節字太多不好,放下一章。
3)有朋友建議我寫無顏和晉穆的番外。不是不想寫,隻是正文寫得好好的,突然來個番外有思維混淆的可能,而且一定會劇透。這個等正文結束的時候再補上,可不可以呢?^_^


智奪虎符
  
  夜闌深,寒雨淅淅,風疏疏。
  
  酉時有侍衛送晚膳過來,純酒佳肴,依然是齊國的食物。和無顏略略用過後,我攆了他去外帳看書,又托侍衛送來大桶的熱水,在裏帳多燃了兩個暖爐。水氣茵氳,霧氣繚繞,洗去了一身烽煙沾染的疲憊和發燒流出的汗水後,著新衣時,我頓覺神清氣爽,一番沐浴,周身自愜意舒達。
  
  甩甩濕漉漉的長發,我拿著錦巾稍稍擦拭,回眸看著案上銅鏡時,淡黃光影映著燭光,清晰地照出站在我身後,斜身倚在屏風旁看著我笑意不絕的雪衣男子。一雙鳳眸點墨深深,笑顏如玉,十足風流優雅的魅惑下,有絲絲沉浮的邪氣和放蕩在他嘴角緩緩綻開。
  
  我的臉猛然紅透,忍不住瞪眼瞅著鏡中的人:“看多久了?”
  
  無顏轉了眸子瞥瞥手上的書簡,不懷好意地笑:“我一直在看。”
  
  “什麽?”我驚得差點掀了桌子。
  
  無顏勾唇,長眉斜斜入鬢,偏偏臉上的微笑依然動人無辜:“作甚麽要惱?我是說,我一直在看手上這卷竹簡。”
  
  喉間一哽,我噎了半天,方咬牙怒道:“狂徒!”
  
  他大笑,扔了手上的竹簡走過來,雙臂自身後緊緊環住我的身子,麵頰貼至我臉側,低聲:“我不怎麽你,反倒是狂徒。這樣,”他的聲音軟軟沉沉,手指放肆地遊移在我的身上,薄唇沿著我的耳畔輕輕滑動,直至觸上我的耳垂,張口含住後,他才呢喃道,“這樣,才是輕狂。”
  
  我渾身顫了一下,忙扳開他的手臂掙脫起身,踢他一腳,恨道:“風流成性!”
  
  無顏也不反駁,隻看著我輕輕微笑。雪錦寥寥,銀發垂垂,他就這麽靜靜地站在那裏,鳳眸輕睨,一個微笑,便似月明獨照蒼天,炫目得讓萬千星輝皆無色。
  
  我的心撲通跳了跳,酥酥癢癢,沉沉浮浮,飄蕩起落間,既見甜蜜,又見忐忑。這感覺宛若情竇初開,莫名得讓我害怕而又心虛。我移開眸子不敢再瞧他,隨手拿起一件軟裘裹在身上,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書簡,繞過屏風走出了裏帳。
  
  外帳燭火晃動,光線明暗伏蕩,暈暈渲開。
  
  我剛在軟塌坐定執著那卷竹簡要讀時,無顏走出來,身披玄色鬥篷,頭戴鬥笠,竟是掀了簾帳就要出去。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行至簾前他突地回頭,望向我:“要不要一起?”
  
  “作甚麽?”
  
  “去穆侯那裏。”
  
  是啊,我心中一動,想起晉穆明日就該回安城了,離別道聲珍重該是必要。隻不過……我皺眉,看看帳外夜色,猶豫:“這麽晚了?”
  
  他勾唇笑,聲色不動:“晚了才有好戲看。”
  
  我眨眨眼,不明白:“什麽好戲?”
  
  他走來伸臂抱住我,拉開鬥篷罩住我的身子:“去了不就知道了。”
  
  言罷,不待我再開口,人已隨著他的身影忽閃出去。鬥篷在身,雨水敲打不覺濕,帳外似有些冷,我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他的腰,貪戀他身上的溫暖。
  
  片刻後,鬥篷自頭上掀開,無顏放開我,笑意輕輕:“丫頭,到了。”
  
  我轉眸時,無顏抬手撩開中軍行轅的簾帳,拉著我走了進去。
 
  所謂戲,並非人多熱鬧就是好,平常三人,亦可成戲。尤其是當你想也想不到的三人驟然聚集一起出現在你眼前時,這戲,就再不能簡單稱之為“戲”,而是另藏奧妙的玄機莫測了。
  
  入帳後,無顏鬆開我的手。
  
  我站在帳口,看著原本已在帳中的三人,心中微驚。
  
  晉穆並不在帳裏。帥案前直直站著兩名身著鎧甲的將軍,一個,居然是被晉穆派出阻截楓三、本該在安城的大將墨武。還有一個,看上去雖不眼熟,卻也不眼生,我多瞥了幾眼,神思一動,想起那次夜覽大婚之日在晉廷領著我繞圈子的錦衣侍衛,不由得冷笑出聲,盯著他。
  
  那侍衛見我入帳,嘴角不留痕跡地微微抽動,眸光在我身上略一停留,而後瞥開。
  
  我哼了哼,也不再理他,走去無顏身旁坐下。
  
  而第三個人……
  
  此刻正坐在我對麵椅中。
  
  昔日的藍衣刀客,如今身著一襲光華斐然深藍錦袍,腰纏同色玉錦帶,發束銀冠,麵龐冷俊,揚眉飛眸間的氣度風範與初見之時不可同日而語。唯一沒變的,隻有他左手依舊執著的那柄破舊的思桓刀。
  
  聶荊凝眸看了看我,目光深邃,黯淡間幽幽不明其所想。我抿抿唇,想起北上晉國的途間那個我一眼便能看穿他心思的刀客,悄悄歎了口氣。
  
  他的眸色微微一動,唇角揚了揚,笑意自嘲。不語。
  
  “你怎麽來了?”我問他。
  
  聶荊笑,看了眼我身邊的無顏:“我怎麽不能來?”
  
  我蹙眉,奇怪:“你不是要和南宮成親?”
  
  “婚禮昨晚已結束了。”他答,聲音硬硬的似不覺情感。然而在那略微不自然的瞥眸間,自他瀲澈的目中輕輕散開的柔軟還是流露出了他此時內心的情意和羞赧。
  
  我了悟點頭,和無顏對視一眼,忍不住微笑。
  
  南宮似水,他是冷石。一生一世,水容石,不為纏繞和侵蝕,隻為柔軟他的堅硬冷漠和化解他的棱角鋒芒。漸漸廝磨,漸漸習慣,漸漸情深不離。這樣的兩人,是絕配,也總歸會幸福。
  
  我想著,不知怎麽忽然想起自己和無顏的將來,驀然間,心口隱隱酸痛,湧上一陣讓人窒息的苦楚。
  
  慢慢地,我鬆弛下身子,軟軟挨上了身後的椅背。
  
  帳中有五人,卻無人出聲。寂寥充溢,唯等穆侯。

  少時,簾帳掀開,滿身濕透的晉穆匆匆步入帳內。他轉眸看了看帳中眾人,目色微沉時,神情卻不訝異。
  
  “侯爺!”墨武和那侍衛齊齊揖手。
  
  晉穆點頭,不看他們,卻看聶荊:“你來得倒快!”
  
  聶荊笑而不語。
  
  晉穆甩開手中的馬鞭,轉身掛好隨身攜帶的佩劍,解了盔甲扔在一旁,口中對墨武道:“墨將軍此趟辛苦,楓三的事,果真無人瞧出端倪?”
  
  “否,”墨武恭身,稟報,“男辦女裝是楓公子出的主意。安城盤查時,兩日兩夜,末將並未有絲毫的放鬆和懈怠,外人斷看不出其中情由。不過,除了那白玉壁和楓公子要送妍公主的玲瓏翡翠塔外,其餘的七箱珠寶被末將以私藏為由扣下,唯留他隨身的物事放他入了城。”
  
  晉穆哼了聲,道:“他隨身的東西,每一樣都是價值連城,比那七箱珠寶值錢多了。”
  
  墨武垂頭不語。
  
  “派著看住他的人呢?”
  
  “有。黑鷹騎高手八百,喬裝打扮在他出沒的四周,無一漏洞。”
  
  晉穆背手站在原地默了片刻,而後他走去帥案後坐下,神態輕鬆,似並不避忌我們這些外人在一旁聽著他們帥將對話:“記著,他不離安城便罷,他若離安城,不管死活,一定拿下!”
  
  “諾。”墨武揖手退下。
  
  我驚訝,怔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楓子蘭入安城原來不過是晉穆與楓三少合謀的局。如此一推,想來楓三少找妍女,拿連城璧取悅姑姑,那也是晉穆默許下做的事了?我無言而默,心裏雖想不出所以然,但腦中卻突地記起他晨間和我說起此事的神情,不禁額角隱隱滲出了冷汗。
  
  此人心計,深沉難測,當真駭人如此?
  
  手指不自覺地抖了抖,我側眸瞧了瞧晉穆,但見他以手支額,唇緊抿,麵色沉毅,眼簾微微垂下,正認真地看著一卷錦書。
  
  無顏麵含微笑,一直不語。
  
  一瞬間,我倒明白過來他要讓我看什麽戲。

  “汶君入了鳳翔城?”低眸看了半天的錦書,晉穆抬頭,看著站在帥案之前躬身聽命的侍衛。
  
  “是。”
  
  “見到伏君了?”
  
  “對,屬下親自將汶公子送至桃花居。梁國公子伏君雖為在夏質子,而且夏梁如今也在交戰,不過因為伏君將娶夏國公主絳蓉的緣故,此公子在夏行動仍很自由。”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無顏聞此事忽地冷笑。
  
  我回頭看他,卻見他已緊蹙了眉,麵色不豫,目光漸漸寒下,似冰凝在其間。
  
  這聲冷笑太過突然,安然如石的聶荊揚眸看過來,神色微微恍然。晉穆也似聽到了,他回頭瞥了無顏一眼,眸色深淺變幻,隱隱約約的,似有莫名的得色落入眼底。
  
  晉穆沉吟,再次問那侍衛:“汶君可有向伏君勸說?”
  
  “屬下不知。那桃花居看似平常,但四周草木卻是按星象八卦布置,常人靠近不得。屬下試過一兩回,可惜皆因入迷途而不得不返回。”
  
  晉穆伸指揉揉腦袋,正待揮手讓那侍衛退下時,那侍衛卻躊躇一下,低聲道:“不過……”
  
  “什麽?”
  
  “屬下離開鳳翔城的時候,親眼見絳蓉公主打扮成男兒的模樣,策馬南下。”
  
  晉穆愣了一下,而後笑開:“果真如此?”
  
  侍衛揖了揖手,回道:“是。屬下派人偷偷跟蹤絳蓉公主,確信她一路南下,是直奔夏梁戰場。”
  
  晉穆凝了眸,笑意雖淡卻毫不遮其欣喜。
  
  無顏抿抿唇,劍眉上揚,鳳眸凝起,目色深廣得仿佛暗夜重重揉入。
  
  這是他發怒的前兆。我心中暗自一突,雖不了解出了何事,卻也隻能伸手按住他的指尖,輕輕握著。
  
  他歎口氣,麵色定了定,宛如常樣。
  
  侍衛退下。
  
  帳中又恢複安寂。

  
  晉穆揮筆寫下一卷帛書塞入竹筒,封存好後,這才拿下臉上的麵具,起身走下帥案,坐到聶荊身旁,看著無顏,但笑不言。
  
  無顏勾了唇,聲音淡淡不覺喜怒:“穆侯好本事。”
  
  晉穆笑:“怎麽?”
  
  “汶君入夏不入梁。入夏不見別人,唯見既是夏惠死敵又是夏惠引以為兄弟的伏君,中間還有一個出入進退不得的絳蓉公主來牽製……這等本事,難道還不厲害?”無顏微笑,看似好脾氣得很。
  
  晉穆不否認,點頭:“承蒙誇獎,不敢。如你豫侯露一手、藏一手的真真假假,穆雖無能,卻大概也能有樣學樣,隻論應付,不論本事。”
  
  無顏挑眉:“你這不是應付我,是應付夏惠。”
  
  晉穆揚眸,奇怪:“那你還擔心什麽?”
  
  無顏悠然笑:“擔心你算錯伏君。”
  
  晉穆搖搖頭,神色明朗:“桃花公子伏君天人聰慧,憑一瓣桃花便可知盡世間事,我自認算他不過。此舉不過順水推舟,至於他有沒有動作,那要看汶君的本事,也要看看夏梁之分,在伏君心中究竟孰輕孰重。”
  
  無顏不語。
  
  聶荊歎氣,插嘴道:“你們不必再費神這事,其實南疆的鬼馬騎兵早已聚集在隴南一帶。”
  
  無顏欠身坐直,神色一緊:“你如何得知?”
  
  “事實上在汶君入夏前,父王早已派了人去桃花居找過伏君。”聶荊冷冷出聲,神色淡漠,宛然不知他這一語定乾坤的威力。
  
  我蹙眉,心中隱隱明白過來他們在說什麽。伏君此人我曾聽湑君提過,隻知在湑君眼中,他是個溫雅清和、心性柔順的好弟弟,其他不得知。然而南疆的鬼馬騎兵卻是名揚天下。馬覆鐵麵,一騎萬人,聲震南方。據聞此軍隊作戰神出鬼沒,戰勢驍勇彪悍、帶著虎狼凶殘,人人視死無俱,一旦戰,要麽血灑疆場,要麽凱旋而歸,別無第三出路。是以百戰百勝,未嚐敗績。
  
  鬼馬騎兵始創於三十年前南梁不世出的名將景奇之手,景奇無子,而此支兵又為家將,遺言傳給了他唯一的女兒。景女嫁梁僖公,本以為鬼馬騎兵隨之入南梁朝軍,卻不知此支騎兵世代隻聽景家後人的指令,縱使廟堂之高的君主,對其也隻能遠遠觀望感慨,而永也無法將其囊入麾下。傳言景妃逝去二十年前,紅顏命散後,鬼馬騎兵隱沒南疆,從此再未在世間出現過。
  
  隻是今日在此突聞鬼馬騎兵,聽得人震驚的同時,更有寒迫人心的力量。
  
  而聽他們三人或緊張或輕鬆的口氣,想來這伏君必定就是那景妃之子,天下間唯一能號令得了鬼馬騎兵的景氏後人。
  
  我歎息,心道:天下局詭譎莫辯,若鬼馬騎兵當真出南疆而赴梁救國的話,惠公怕真的得煩惱好一陣子。
  
  無顏搖搖頭,不解:“動作如此快速決斷,不像伏君為人。”
  
  晉穆的臉上也微微露出了一絲困惑。
  
  聶荊歎氣,道:“即便伏君性子再與世無爭,卻也是梁國的公子。真要他置身事外,怕也難。不過,若要他硬下心腸與夏惠為敵……父王說還得加猛料推一推。”
  
  無顏冷笑:“伏君的死穴隻有一個,”語頓他抬眸看晉穆,涼聲道,“而穆侯這一料下得及時,已經做到了。”
  
  晉穆抿抿唇,目光一閃,不做聲。
  
  我心思動了動,明了。伏君的死穴,該是絳蓉。
 
  沉默一會,聶荊開口問晉穆:“你明日當真要回安城?”
  
  晉穆笑,不答反問:“我若不回,凡羽能下山麽?我若不回,豫侯的計謀能成?你的虎符能到手麽?”
  
  聶荊輕輕一笑,不言,似是思量了一下,方起身站直,自懷裏取出一個玉匣,手指輕輕扣動。“錚嚀”一聲脆響,匣子應聲而開,裏麵存有兩卷玉青色的錦書。
  
  “十座城池的割讓書,我帶來了。一卷在東,與齊接壤;一卷靠北,與晉臨界。父王言而有信,國書上璽印已鑒,你們誰敗凡羽、誰奪虎符便可取其中一卷回去呈交各自王上。半月之內,待城池臣民安頓好後,你們便可派兵來接手。”
  
  晉穆不動不言,隻瞥眸淡淡地望向那個玉匣,麵色看似平靜得出奇,俊秀英挺的眉宇間卻冷寂得如有寒霜重壓。
  
  無顏揚了唇,目色一濃,扭過頭來瞧著我。
  
  見無人有反應,聶荊奇怪,皺了眉:“怎麽?”
  
  無顏低聲笑,拉著我的手起身便往帳外走:“我與你盟約不再。那是他的,與本公子無關。”
  
  我咬了一下唇,沒有掙紮,任由他拉著。無顏伸手掀開簾帳時,身後有輕吟聲脆。我回頭,恰好看到聶荊攏指合上玉匣,遞給晉穆。
  
  晉穆微微側過臉,眸子橫過來,瞅著我。
  
  我拽住無顏的手,停下腳步,輕聲道:“明日回安城,你要保重。”
  
  他微笑,點頭:“你也一樣。”
  
  稀疏暈黃的燈火下,那人的笑顏別樣地明媚俊朗,一陣冷風拂入帳,夾雨帶濕,吹得眼前光線浮動飄忽,魅惑重影中,那笑容又在頃刻間恍惚得似一逝而飛的夢幻般模糊不清。
  
  我笑了笑,轉過身,看向無顏:“走吧。”
  
  無顏披上了鬥篷,抱過我,放下簾帳,迅速離去。
  
  我埋首他胸前,心中暖暖,神思驟然安定。
  
  寒夜傾雨。
  
  翌日,雨歇,陽光煦煦明燦。天空散發著水霰過後的清奇高遠,碧透得仿佛能讓人一眼便能望穿那九重天闕。
  
  簾帳高挑,金色的光芒倏然灑在身上,雖刺眼,卻又溫暖。輕裘不再,我隻穿了一件錦袍,竟也不覺得涼。帳外有高樹,枝椏枯寂,籠冠蘊金輝,幾隻山鳥正棲在枝木上,輕輕啾鳴。
  
  我踏著陽光走出營帳,舒展了下腰,望著遠方空蒙而又不失意境的晨間山色,不由得微微一笑。
  
  山下的營帳裏稀疏有了人影,我凝眸看了看,才知經由昨日一天,傷兵重患皆已先行回營。腦中忽地想起昨夜晉穆遲遲而歸、渾身濕透的模樣,我心中猛地一緊,暗道:一日列兵布陣,一夜血戰,一日又安排傷員回營,如此推算,想來他必定又是幾日幾夜沒有休息過了……
  
  正想著時,耳邊突然有馬蹄聲縱騰。我轉眸,隻瞧見自中軍行轅疾馳下山的數十騎,馬怒奔,諸人身披的黑色麾衣長長揚起,抬眼望去,烏色離逝如箭飛。
  
  人雖不眾,但僅憑這幾十人的氣勢也似能撼動天地,煞氣威猛得讓人驚歎。馳在最前方的人一身黑綾寡絕,臉覆鬼麵,全身帶著一股凶狠而又猙獰的神秘。
  
  他要離開了。
  
  我呆然望著他的背影半響,直到那抹黑色繞過山丘不見時,我才抿唇笑,搖搖頭,低聲呢喃:“此去君別,再見無期。”
  
  腳下一離,轉身的刹那,有人緊緊將我抱住。
  
  “無顏,我們什麽時候離開?”
  
  “今晚。”
  
  頭頂,那人的聲音柔軟而又堅定。
  
  我抬頭看著他,他微笑輕輕,漂亮的鳳眸裏墨色深深,陽光灑入,耀出一瞳玉般的光華。

  巳時晉太子望抵達楚丘晉營,軍號聲迎,將軍列隊,隆重得很。片刻後有侍衛來請無顏,說太子邀豫侯中軍行轅一敘。
  
  無顏揮揮手,侍衛躬身退出。
  
  我走去他身邊幫他理好衣裳,拿金冠束起那滿頭垂散的銀發。事畢,我離他幾步,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滿意地點頭,戲謔道:“果真是天下第一公子。不俗,真的不俗!”
  
  無顏挑了眉,笑望著著我:“我去見這位表兄,你去不去?”
  
  我搖頭,果斷:“不去。”
  
  “怎麽?”
  
  我眨眨眼:“白天見鬼,別嚇著他!”
  
  無顏笑出聲,手伸過來,在我臉上揉了揉,方道:“既是如此,丫頭安心待在這裏。我去去就回。”
  
  我心神陡地一動,忙伸手拉住他:“你知道他找你何事?”
  
  無顏點頭:“猜到一些。”
  
  我不放心:“不會有危險吧?”
  
  狹長的鳳眸輕輕一睨,厲色的鋒芒自他眼底淺淺劃過。他微笑,看著我:“你覺得他能拿我如何?”
  
  我擔心道:“若是他也對虎符有興趣……”
  
  無顏截住我的話,打斷:“不會。此人目光短淺,他隻對楚丘城有興趣。”
  
  “那……”
  
  “我此去是要借他之手,擺一桌酒宴。”
  
  我蹙了眉,困惑:“酒宴?”
  
  無顏揚眉,唇角的笑意愈見濃濃:“你不會不知我們這位表兄和楚國公子凡羽私交甚厚吧?”
  
  我想起金城那次,墨離給晉穆送來太子望阻夜覽軍隊南下攻楚援齊的消息,此時聞無顏話中的意思,才恍然明白過來。難怪當時凡羽敢傾全國兵馬圍剿齊國,原來是與晉太子有盟約,北疆無患,所以才敢全力南下。
  
  我抬眸,問無顏:“所以你和晉穆設謀,他回安城,你以太子望表弟之名留下助他成事?”
  
  無顏笑而不答。
  
  “太子望真能請動凡羽下山?”
  
  無顏勾唇笑,目色詭譎,藏而不露:“那要看,凡羽的處境到底有多麽危急和困難。待他孤立煩躁時,他自然要下山找同盟。而凡羽能找的人,天下之大,除晉太子望外別無他人。”
  
  “凡羽的處境?”我喃喃,聽不懂。
  
  無顏點頭,笑言:“他再凶悍不過也就是一駐守在外的大將而已。若朝中君命歸,一日十發赦令,彼時就算他不動,他的軍心也會不穩。若再加一他父王和弟兄猝死的消息,”無顏搖搖頭,感歎道,“到時,怕是聖人也會亂分寸。”
  
  我想了想,明了:“隻是,這一日十發赦令……”
  
  “聶荊在此,這事他辦。”無顏微笑,轉身離開。

  “楚。桓公二十一年,公子凡羽擁兵在外而不自重,欲率重兵回邯鄲逼君奪位。楚有盟國晉援助阻截,凡羽敗而退至楚丘行宮。君上仁心,一日十發赦令命其歸。歸,則可免罪。不歸,是為楚之國賊,人人必誅之禍國奸臣。公子不歸,轉而投晉太子望。是日,即位新君荊公怒而殺之。國稱明君,此乃‘慶事’。”——《戰國記?楚書?列傳十四》

  一日下來,不管無顏和聶荊動作如何,我隻知傍晚時分,有貴客至晉營。
  
  此計生效。
  
  無顏這一離開豈是“去去就回”,我等得著急,黃昏西照時,我出了營帳,打昏了一端酒送菜的侍衛後,喬裝入中軍行轅。
  
  帳中燈火輝煌,食案三,晉太子望端坐中間,無顏和凡羽各坐一旁。我手裏端著的是三個酒壺,心中思量一下,我上前,將酒壺依次擺在太子望、凡羽和無顏麵前。
  
  離開無顏的席案時,我對他眨了眨眼,看得他神色倏地一愣。
  
  轉瞬後他又輕笑,麵容自如淡定,舉手倒酒時,風雅如畫。
  
  我離開,走出營帳外候著。
  
  帳外立著五位身著藍色盔甲的楚軍大將,我瞥眸看了看,見沒有熟悉的麵孔後,方挺直了腰,鎮定地站在他們麵前。
  
  帳內笑聲不絕,氣氛一時看似融洽得很。
  
  晉太子望中庸圓滑,凡羽氣大聲粗,依然是那豪爽英朗的模樣。那兩人笑意響亮,唯有無顏半沉默著,好半天才出聲道一句話。然而僅一句則已,卻能立分高低上下。
  
  正事許是已談過了,酒宴上,三人笑談竟絲毫不涉及城池天下,唯論美酒歌舞。
  
  晉太子望擊案高聲:“若論舞,天下至絕隻在齊國。我曾聽母後提及,當今世上舞姿第一者,是齊宮一名作無爰的宮女。請教豫侯,不知此話是也不是?”
  
  無顏默然,半天後方答:“天下舞姿出勝者豈隻齊國?本公子曾有幸目睹梁國公主明姬的牡丹舞,姿態傾絕,舉世無雙。”
  
  我聞言忍不住重重一哼,跺腳。
  
  對麵的幾位楚將馬上移目看我,我側臉,裝作無事地望著山邊殷紅的霞彩。
  
  帳裏凡羽在笑:“據聞天下第一美人明姬曾和豫侯有過婚約。果然,英雄紅顏,自古相重,自古不分。”
  
  無顏不否認,隻慢悠悠道:“我和明姬的婚事早已不算數。本公子倒聽說凡羽公子與梁聯盟攻齊之初,她也是條件之一,不知這傳言是否空穴來風?”
  
  凡羽哼了聲,道:“明姬公主再美如何?我凡羽今生今世,心裏隻認一人,那便是夏國南宮。除她之外,世上所有女子在我眼中不過拂麵吹過的軟風而已,不堪一提。”
  
  太子望低聲感歎:“公子果然情深之人。”
  
  我動動嘴角,正要笑時,轉眸看著對麵那幾個站著紋風不動的楚將,忍了忍,還是生生將笑意壓下。
  
  無顏輕聲笑:“其實論舞的話,本公子還是比較欣賞劍舞。不知兩位有沒有興致,我隨行有一劍仆,舞劍之術獨步天下,此刻叫入讓他以劍舞助酒興,意下如何?”
  
  我怔了怔,伸手摸摸腰間的軟劍,暗道:無顏口中的劍仆,別是說我?
  
  太子望撫掌稱妙。
  
  凡羽不反對,隨聲附和。
  
  片刻後,有人掀簾出來。無顏望著我,我別過臉,不理他。他居然也不上前,轉身走至一旁,呼道:“劍仆,且來!”
  
  真有劍仆?
  
  我詫異扭頭,看到自帳側緩步踱出的深藍衣影,那人頭戴鬥笠,黑紗蒙麵,看不清麵容。
  
  然而對我而言,此人再熟悉不過。
  
  我微笑,看著聶荊跟著無顏走入行轅。
 
  帳裏刹那聞酒杯裂碎響,隨即有人恨聲,怒道:“聶荊!”
  
  聶荊不慌不忙地答:“沒錯。是我。”
  
  帳中慌亂。
  
  我轉眸,看了看對麵的楚將。但見他們本麵色剛毅嚴肅的臉龐上現出了絲絲疑惑,相互交換視線時,神色遲疑一番,方一擁而上掀了帳簾入帳。
  
  我正待也跟進去時,卻忽然覺得不對。
  
  方才是五人,如今唯餘四大將。
  
  怎麽,好像少了一個……
  
  我抬頭,恰望見那個自帳後一閃而消的藍色衣影。夕陽霞彩照著,盔甲湛芒。
  
  我冷笑,提氣而起,朝他遁離的方向追過去。
  
  那將軍也似發現我在追趕,避石繞丘,一路躲閃飛躍,迅如輕風長揚。我腳下不敢懈怠,眸光緊緊盯著,使了最大的力氣快速追去。
  
  愈來愈近。
  
  一聲輕吟,軟劍自腰間而出,銀芒一閃,我揮了長劍刺過去。
  
  藍影飛動,那人險險避開後,索性不再逃,而是拔出彎刀朝我狠狠砍過來。
  
  “公主小心!”我正要舉劍封住他的攻勢時,停身打鬥的岩石後突地有人喊出聲。在我和那將軍皆愣神時,一抹淄衣黑影如石壓下,沉落那將軍的頭頂。
  
  利劍入頭顱,血流激灑,將軍瞪著眼,死猶不知向誰索命。
  
  人倒下。
  
  殺他之人露出麵龐。
  
  我揚眉,有些驚訝:“樊天,你怎麽會在這裏?”
  
  樊天隨手抹了下臉上的汙濘血跡,自將軍頭中拔出長劍,揖手道:“侯爺命我守在此地,狙擊下山楚將。說凡羽的虎符有可能在下山的人身上。”
  
  我瞥眸看了眼那將軍死去的慘狀,心中氣血翻騰,忙轉過身,冷聲道:“那你翻翻他的身子,看能不能找到虎符。”
  
  “諾。”
  
  一陣細碎的動靜。沒多久,半塊虎符遞至眼前。
  
  古銅所製,光華幽然。虎雖半截,底端卻有纂刻紋字“楚”。
  
  “辛苦樊將軍。”我攏指將虎符收入袖中,腳下一點,飛身離去。
 
  回到中軍行轅時,帳中形勢劍拔弩張。
  
  聶荊的思桓刀架在凡羽的脖頸處,楚國四將軍已死其二,滿目血流,腥氣撲鼻。其餘兩將軍舉刀對著聶荊,敢怒,不敢動。太子望呆立一旁,慌得麵色發白,手指緊攢住了無顏的衣袖。
  
  我走上前,拿虎符送至聶荊麵前。
  
  聶荊摘了鬥笠,伸指自懷裏取出另一半虎符,與我手上的半塊叮當一聲脆響合攏後,方伸指取過,口中冷冷一笑。
  
  “凡羽,你可還有底牌?”他側眸瞅著那個英豪一世的楚公子凡羽,唇邊笑意似有似無,目色冰寒,空寂不見底。
  
  凡羽麵色發紅,死死盯著我:“夷光公主!”
  
  “不敢。承教。不知我的軟骨散滋味如何?”我揖了揖手,嘻嘻一笑,看著他案前的酒壺。
  
  凡羽怒喝:“婦人惡毒!”
  
  我抿唇,轉身走去無顏身旁,拉過他,輕聲:“虎符已歸聶荊,我們可能走?”
  
  無顏點點頭,低眸看著被太子望攢住的衣袖。
  
  太子望訕訕放手:“無顏,這局勢……”
  
  無顏淡然笑:“發生在晉營,事及晉楚,與齊無關。”
  
  “你!”太子望惱而成羞,舉臂指著無顏,說不出話來。
  
  無顏笑而無視,隻橫眸瞅著聶荊:“辦完你的事後,別忘了還有穆侯的事。”
  
  “自然!”聶荊定聲,手指一揚,有寒芒自他袖中射出,直直飄向太子望的方向。
  
  太子望應聲而倒。
  
  我還未看分清狀況時,無顏已抱著我大笑飛出行轅,一閃離去,隻影不留。
  
  “為什麽要殺太子望?”我驚聲,憤怒。
  
  無顏微笑:“不是我要殺。是穆侯要殺。”
  
  “那是他兄長!”我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揮拳打上無顏的肩膀。
  
  無顏皺皺眉,苦笑不應。
  
  我咬唇,半天,方歎口氣抱緊了他,把頭藏入他的懷中,心冷一片。彼時暮色正緩緩降下,暗夜到來,冷風拂上身,陰森的感覺滲入骨骸。
  
  是耶,非耶,孰能定斷?
  
  
作者有話要說:智奪虎符終於寫完。
子蘭入安城是晉穆與其合謀,調太子望至楚丘引下凡羽,奪虎符,而斃太子望。這個,希望大家不會看得混淆.


幽曇魅惑
  
  馬蹄向南,車攆軲轆。
  
  越近金城天越暖,陽光明媚,春色乍現。沿泗水之旁的官道急急馳行時,偶一撩開車上錦簾,入目便能看到碧水悠悠西蕩,波色瀲灩,瀾紋浩淼。岸邊枯柳拂出嫩芽,軟風依依中,一枝垂落,緩緩沁入水中。
  
  晝日暖暖,深冬的苦寒轉眼消逝。
 
  一冬冰凝看似無聲地融解在遲遲吹來的春風中,天下局勢卻猶自紛亂變幻不停。聶荊奪虎符歸國後,楚桓病重退位,楚立新君荊公,次日,邯鄲便有使臣前往金城,送來休戰國書。楚軍全麵退北,齊國北方城池一一收回。梁軍二十五萬被困平野山中,徒謀退而不能,戰糧不送,軍餉不達,士氣漸弱,慢慢地,連出戰破敵尋出口的勇氣也蕩然不存。
  
  南疆鬼馬騎兵絕出洱海,徙馳郾城,與夏軍苦苦鏖戰,一去半月有餘,雙方卻至今也未分出高下。
  
  北晉自太子望薨然而逝後形勢便變得愈發詭秘,自北南下的險關重城封鎖嚴密,行人路客過往時查檢嚴苛。雖如此,但自在晉國的淄衣密探送來的書函依然能絡繹不絕地傳到無顏手中,我每每要問時,但轉念一想那人計謀算天下,兵權威朝野,如此能人其實又何須我的擔憂和不安?
  
  於是一個人想著便搖頭失笑,自嘲無謂。
  
  無顏也不作聲,隻靜靜地,玉麵含笑,鳳眸輕睨,無論是自哪方送來的密報,他看了,都是這副聲色不動的淡定模樣。
  
  那是因為天下事目前與齊無患。我心中明白。
  
  由楚丘南下,一路走過,收回的城池仍是瘡痍滿目、殘舊不堪,馳道雖不再見餓殍,但流連街角的百姓們依然衣破體弱、無家可歸。無顏也似並不著急回金城,一路且行且歇,一城一城經過,至各地官署召見官員,詢問每域詳情,思討恢複生計的辦法。
  
  我扮作侍衛跟在他身旁,眼見辦事如此認真專注的他,不由得唇角總是忍不住悄悄上揚。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敬重,隻覺眼前此人,擔著齊國豫侯其名,胸懷國是黎民,果真無愧天下予之第一公子的稱號。
  
  齊國有無顏,必強。
  
  又一城,過。民安,城定。
  
  行半日,金城在望。
  
  我凝眸瞧著車外景致,聞著依稀自遠方飄來的幾許涼沉沉的輕柔花香,緩緩閉了眼,滿臉愜意的舒坦。
  
  身旁有人湊過來,腰間一緊,隨即我便落入了他的懷抱。
  
  我轉身勾住他的脖子,睜眼望著他。
  
  他俯麵下來,滾燙的唇自額角慢慢下滑,沿著肌膚點燃一波又一波的漣漪,然後將那溫軟輕輕壓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動。
  
  “想什麽呢?”他抬起頭,垂眸看看我,嗓音親和微啞,柔柔地,撩人。
  
  我微笑,轉轉眸子:“你!”
  
  鳳眸點墨渲染,暗色深深,他瞅著我笑,一臉滿足的模樣:“丫頭不知羞。我就在你麵前,還想?”
  
  我點頭,嘻嘻笑:“好好好。那我想別人。”
  
  “你敢!”公子發怒,眸間笑意卻不減。
  
  我抿抿唇,眼睛盯著他,手指抬起觸上他明顯瘦削下去的臉頰,撫摸著他的長眉他的銀發,心疼道:“你真的瘦多了。這一路,累了吧?”
  
  無顏搖頭,微笑:“你在。我便不累。”
  
  這話的邏輯聽得讓我覺得好笑。我眨眨眼,忍不住反問:“那我若不在了呢?”
  
  無顏怔了怔,笑意僵在唇邊。
  
  隨後他俊麵一冷,近乎惱火地望著我:“胡說!”
  
  “我若不在,你也不要覺得累。”我抱住他,扭過臉,靠在他的肩上。
  
  他不應,修長的手指緩緩揉撫著我的長發。沉默半響,他問:“三日一隔,你今天吃藥了沒?”
  
  我輕輕點頭。早上出發時一粒藥丸吞下,直到此刻那雪蓮寒氣猶在肺腑間翻騰不歇,口中餘清香,幽幽的,涼涼的,如含冰魄,一縷一蕩,牽著魂魄在飛舞。
  
  他伸手扳過我的臉,仔細凝視了許久,突然吻落下,狂燥而又衝動地吮吸著我口中的冰涼。
  
  我費力推開他,不安:“不要!這藥有毒!”
  
  鳳眸裏顏色變幻,深沉晦澀,一點也不明朗。半天,他方揚了揚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藥有毒,我知道。”
  
  “那你還……”話至一半頓歇,他又吻下來,手指狠狠抵在我後腦上,動作霸道得讓人沒有說不的餘地。
  
  胸中窒息,我閉了眼,不知沉迷在哪方。
  
  一陣急喘後,他的聲音自唇齒相親處慢慢傳出,一字一字,雖輕雖淡,聽入耳中時,卻震得我整個心神都在搖動。
  
  “丫頭,你生死都離不了我……離不了!”
  
  眼中隱隱有濕潤在流動,心中疼痛,倔強和堅強在一絲絲地抽離,許久後回眸,那裏唯剩下了滿滿的柔軟和怯懦。似愛,似悲,更似哀。
  
  我不語,任由他吻得瘋狂。
  
  情根深種,再棄不甘。
  
  馬車自穹頂下緩緩馳入宮廷。
  
  天邊夕陽已落,霞彩彤然,餘暉謾斜映灑上琉璃瓦碧瓷磚,縱使簷欄上黑綾白綢素裹依然,但湮在百裏金芒的耀目下,整個宮闕綻發著不可一世的煌煌氣象。
  
  隨著無顏回到長慶殿,昔日的鶯鶯燕燕如今隻影不見,滿殿宮人無幾,一派奢華富貴的清寂中,落音回聲,景象間竟隱隱有了些蕭條的意味。
  
  我蹙眉,暗藏下心中的得意快樂,故意裝出感歎的模樣,斜眼看無顏,同情道:“可憐,你如今真是孤家寡人了。你可真舍得?”
  
  無顏歎息,搖搖頭,看似痛心不舍:“沒辦法。誰叫本公子身邊跟著天下第一悍女?”
  
  “你!”我咬牙,握緊了拳頭,在他眼前示威性地晃了晃,“敢說是悍女,悍女可不是白叫的!”
  
  “你揍亦可,本公子甘心。”他大笑,言罷,竟毫不避忌地抱起我在殿中央轉了轉。絢爛霞光穿透大開的窗扇照入,淡紫帷帳隨風飛動,青絲飄揚,隱約中有濃香撲鼻,滿殿宮人皆看得害羞地垂下了頭,我猶不可避臉龐通紅。唯有他,那個放誕而又不羈的風流郎,神態間得色滿滿,笑容愈發地倜儻瀟灑、俊美無雙。
  
  我被他轉得腦子發暈,待他放下我時,腳下一個踉蹌。
  
  他扶住我,微微一笑,拉著我的手走去書房。
  
  兩人行走靜靜,行至書房前,我低頭沉吟一下,忽道:“以後不能了。”
  
  “什麽?”
  
  我咬了唇,垂下眼簾,悄聲念叨:“不準再招惹別的女人,不準再風流無忌,不準……”
  
  手上一緊,我停下說話,瞥眸望向他。
  
  他凝眸瞧著我,輕聲笑了:“有你便是天下,夠了。”
  
  “當真?”我故意問。
  
  他聲色不動,點頭。
  
  “無顏……”我癡癡呢喃,心中好像有了點感動。
  
  可轉瞬間他卻挑挑眉,搖晃腦袋,低聲歎氣,眉宇間滿是煩惱:“的確當真夠了……一個你,這輩子都夠我煩的了。”
  
  感動立馬消逝無影,我聞言冷哼,甩開他的手,重重踢他一腳。
  
  他皺眉瞪眼。
  
  我揚眉笑出聲,手指用力,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裏有女人斜躺軟塌。
  
  金裳銀發,容顏美麗妍致,看不出究竟年芳幾何的麵龐上處處洋溢著天姿英爽的豪氣,柳眉彎彎,笑容嫵媚而又親切。
  
  “兩位總算回來了,叫豪姬好等。”豪姬對著我和無顏軟語輕笑,神情妖媚懶散,慵然中既見幾分滿含曖昧的魅惑,又見洞察明了的靜睿和歲月彌逝後的平淡。
  
  乍見著她,我渾然忘記了方才還和無顏強調不休不準他靠近美人的囑咐,隻忙跑去她身邊,拉住她的手,滿心欣喜:“王叔逝後你不是去了晉國?怎地此刻又回來了?”
  
  豪姬含笑不露:“我辦完事,來給公子送信。”
  
  “什麽事?”
  
  豪姬不答,轉眸看著無顏。
  
  無顏側眸瞅了瞅我,並不曾遲疑,隻輕輕一咳嗽,轉身坐至書案後:“豪姬但說無妨。”
  
  豪姬聞此言臉上魅惑散去,斂容起身,揖手時,神情恭謹而慎重:“豪姬此次回金城,有三事欲報侯爺。”
  
  無顏點頭,淡淡地:“說。”
  
  “其一,半月前,楓三在紅顏堵坊暗通晉國國賓館的秘道掩護下星夜離安城,淄衣密探一路護送,如今他已安全逃回夏國境內,”豪姬言至此話語頓了一下,眸光一轉,看向擺在無顏案上那個華麗的錦盒,伸手指了指,笑道,“楓三托我帶話回侯爺,玉璧連城,換他一命歸國,他甘願拱手相送。”
  
  我聽了不禁奇怪:“不是說連城璧送給了姑姑?”
  
  無顏伸指揉揉眉,唇邊笑意淺淺:“可光明正大地送,亦可鬼神不知地奪,如此,方不失亂世下豪客政商的風範和行徑。一個玉璧,離間晉後穆侯,誅太子望而亂晉國,討好齊再換自身命……”無顏搖搖頭,感歎,“子蘭就是子蘭,不愧是商人,從來做事都是隻賺不虧。”
  
  豪姬掩袖,不以為然:“翡翠玲瓏塔他可當真送給妍公主了,這事不假。”
  
  無顏輕聲笑,並不在這話題上多停留,隻問道:“子蘭外逃,穆侯手下的黑鷹騎士當真沒有動靜?”
  
  “沒有,”豪姬答話時皺了皺眉,似也困惑,“淄衣密探帶著子蘭前一步出了安城時,隨後我就差人通知了黑鷹騎,不過……貌似對方沒有什麽反應,並未追蹤,而是任楓三離去。”
  
  “意料之中,”無顏一點也不訝異,臉上笑意愈發蠱惑動人,問,“楓三回了鳳翔城?”
  
  “並非如此。楓三入夏後取道南下,看似是前往夏梁戰場。”
  
  修長的指尖慢悠悠地敲打著書案,無顏斜眸笑道:“正該如此。那黑鷹騎怕不是不追,而是與你手下的人背道而馳,先行南下狙擊了呢。”
  
  豪姬怔了一下,恍悟過來後麵色不禁暗了暗。她垂下眸,似是遲疑思量一番後,方開口道:“這麽說,我們雖救了楓子蘭,且賣了人情給穆侯,到頭來卻還是局如當初,是盤死局?”
  
  無顏搖頭,歎氣:“無礙。我另有安排。說其二。”
  
  豪姬沉吟一下,答:“其二,晉太子望逝後,晉王北去燕城王陵親自為太子望拜魂祭天開陵寢,晉後欲攬朝事。隻可惜穆侯在閉門府邸追思已逝王兄一月後,鬼麵不覆,朝堂露真容,群臣俯首稱天人之姿,既感慨穆侯在太子望生前禮讓謙遜的厚德,又敬佩穆侯在楚丘一戰中的英勇果敢,晉後勢挫。”
  
  敲打著書案的指尖停下來,無顏瞥眸看豪姬:“就這麽簡單?”
  
  “豫侯以為該如何?”
  
  無顏凝眸而笑。
  
  我輕聲插嘴:“晉太子望猝死於楚丘晉營,行轅將士們皆是晉穆的人,晉穆就算表麵再清白,姑姑也沒那麽容易讓他就此脫離幹係。”
  
  “丫頭這話很有見地,”無顏笑了笑,揚眉,“勞煩豪姬說說第三件事。”
  
  “其三,夷光公主逝前毀晉齊兩國婚約之事也傳遍晉國,諸人皆傷悼惋惜,稱公主和穆侯本該是天造地設的玉人一對,卻可憐公主早死,而公子遮顏扮醜瞞過了天下紅顏的眼睛。匈奴王因此事停留安城,為其妹辛好公主向晉國正式提出聯姻之邀。”
  
  我心中陡地一跳,既納悶,又不解:“什麽叫我逝前毀了晉齊的婚約?”
  
  豪姬轉眸看了看我,表情奇怪:“難道不是這樣?”
  
  我不答,隻揚眸看無顏。無顏悠然一笑,臉上含笑如清風恬淡安靜,隻是那雙漂亮的眸子卻漸漸暗了下去,偶爾似有鋒芒迅速劃過,偶爾又深邃如夜空,寬廣無邊,晦澀難懂。
  
  “豪姬奔波勞累,先去歇息吧。”我起身走至豪姬身旁,低聲道。
  
  豪姬望著我,再瞅瞅無顏,若有所悟地笑了笑,和藹地:“好,我先下去,你們好好聊。”

  耳邊一陣沉寂,無顏不語,看著我出神。我垂下眸,望著腰間的銀色纓絡有些發呆。我和他皆不笨,那個所謂夷光公主逝前毀了晉齊的婚約的傳言不過是晉穆有意放出來的話。其意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我“死”而複活後不必再背負一個被人拋棄不屑的恥辱和罵名。
  
  無顏歎了口氣。
  
  我抬頭望著他,惶惑地囁嚅道:“你說,我們是不是還欠他的?他怎麽總要讓我們欠著他?他可以說是他不要我,為何要說是我不要他?”
  
  無顏直直盯著我,半響,方無奈地笑了笑,提醒我:“他做得沒錯,的確是你不要他。”
  
  我瞪眼,無語。
  
  無顏起身走過來,雪袖上揚,溫暖的指尖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琥珀香氣濃濃馥鼻。默了片刻,他囈語般地喃喃:“夷光,不管我們怎麽做,那個人,他還是放不下呢。”
  
  我心神搖了搖,想起帝丘時晉穆種種的好,那時的他,君子溫雅,行止笑容仿若三月春光般的明朗和煦,照在人身上,一陣陣窩心的暖頤。轉念又想到楚丘太子望暴斃時我心中的恐慌,想起那人能弑兄奪權,一時竟又能凶狠決絕如漠北蒼狼般危險難妨……想著想著,我失了神:“我真的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無論他做什麽,丫頭,”無顏柔聲,抱住我,緩緩言道,“我承認,那個人,縱使有心敢負天下,卻也不願傷你一分一毫。”
  
  我默然,隻顧搖頭,卻不出聲。
  
  “去看看連城璧?”他打破沉寂,出聲建議。
  
  我這才想起書案上的錦盒,適才聽聞豪姬話中的意思心中雖猜到了卻不敢肯定,此刻待無顏說出來,方激動得什麽煩惱也暫時皆忘卻腦後,忙拉了他靠近書案,打開錦盒。

  白玉無暇,色澤通透溫潤,光華淺曄,圓似滿月,神如雪姿。玉中嵌圖案,雖是精心雕鑿,但一眼望去卻如渾然天成的奇景。一女子施施立於玉間,裙裾逶迤,衣帶盛放芙蓉花,飄髥縷縷,青絲垂落,翩然靈動之態,傾城靜好之容,回眸一瞥,便可驚絕天下。宛笑生風顏如花,看得久了,仿佛覺得眼前這是能自玉間走出的活生生的人。
  
  “她便是母後?”我伸指觸著玉璧中的人,細細凝望。十八年思念無緣,此刻初見母親的容顏,自是滿心的歡喜孺慕,隱隱地,卻又似夾了份苦澀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惘然失落,仿佛總有什麽,正在漸漸離去,離去,直到我見不著,抓不住。
  
  “原來我長得像母後,”我輕聲道,想起在宗廟祠堂見過的父王畫像,忽地笑了,“不過王叔說過,我性子像父王。”
  
  無顏不答,隻笑看著我:“可喜歡?”
  
  “嗯。”我點頭,抿唇,抱著白玉壁貼近懷中。玉璧暖暖的,並不冰涼,恰好的溫度如當真正依偎著母後一般,心中驟然有了一種久遠的迷戀和悸動。
  
  突地我腦中念光一閃覺得不對,忙又放平了玉璧,指尖輕輕摸了摸玉中人的麵龐,奇道:“怎麽母後的眼睛是紅色的?”
  
  無顏垂眸。
  
  “雕玉璧時,匠人滴血,無意融入進去的,不是你母親眼睛本來顏色。”他這般解釋。
  
  “這血不能化?”我挪動手指擦了擦,見無果,便又抬頭看著他,疑惑,“你怎地知道是那匠人的血?”
  
  無顏輕歎:“說來話長,父王臨逝前的話,他說了整整一日,關於我們的上輩,關於我們的上上輩。還有楚桓,他也說了……這些故事,以後閑暇,我慢慢講給你聽。”
  
  “現在不行?”
  
  他搖頭。
  
  “那故事美不美?”
  
  “美。”
  
  無顏笑了,玉般俊美的麵龐映著緋色霞彩的顏色,劍眉斜斜,鳳眸微彎,別樣地迷惑人。
  
  可我卻從他含笑的眸底看到了一絲隱隱的憂傷和淒涼,不是為我們,而是為在他口中說及我們的上輩、上上輩時的憐憫和同情,那種哀和痛,綿長,而又悠遠,仿佛能穿透歲月天地之遙,遠遠地,靜靜地,觀望先輩們的跌宕起伏、是非糾葛。
  
  那故事,必然美。
  
  是淒美。
  
  我不由得彎了彎唇,放下玉璧,抱住他:“無顏,我們要好好的。”
  
  “好。”
  
  “不哀,不痛,永遠在一起。”
  
  “好。”
  
  “說話算話。”
  
  “算話。”
  
  我輕聲笑了,仰麵看著他,再看看窗外的天空,道:“那這樣,我們的故事就簡單許多了。”
  
  “是,”他低下頭,冰涼的下巴緊緊貼著我的額角,吃吃笑了,“這樣,我們的後人就不用煩講個故事要幾天幾夜睡不著了。”
  
  我們的後人?
  
  我臉一紅,鬆了手臂放開他,拿起錦盒就往外走。
  
  “去哪?”
  
  “找豪姬。”
  
  “作甚麽?”
  
  我回頭,嫣然笑:“我要學舞。”
  
  他恍了一下神:“為何?”
  
  我歪了腦袋,眨眨眼,笑而不答。
  
  公子茫然。
  
  轉身時,房外有內侍稟報:“公子,大臣們都奉命到了兩儀宮前殿,待您夜朝。”
  
  無顏不說話,看著我。
  
  我退後幾步,避門不走,輕身躍起,自大開的窗欞間飛了出去。

  暮色遲遲褪下,謐藍而又深沉的天幕籠罩下來,夜的感覺在緩緩降臨。禦道上宮燈盞盞,暖暖的橘黃光芒映著西邊之極的最後一道流連不去的灼灼煙霞,眼前視線依然開闊清晰。
  
  圓月一輪,獨照青天。
  
  行過太掖池,瞥眼望去水色浮光,微風拂拂,銀色碎碎漾漾地鋪滿湖麵,落入眼底時,隻覺這景致帶著一股說不出有多熟悉的旖旎。我抿唇,放緩了腳步,一步回眸,再步停留。
  
  本欲去清歌坊尋豪姬,但轉念想想自己抱著白玉壁走來走去總是不妥,思量一下,決定還是先回疏月殿安置好再說。
  
  幾月前金城大亂,宮中侍奴大都遣散,疏月殿因我不在之故,所有的宮女和內侍都被換下。我冒充無顏的日子裏曾回疏月殿瞧過,諾大的殿堂一個人影也不見,雖擺設依舊,也有人常去打掃收拾,但相比以前爰姑和我都在時的熱鬧喧嘩,彼時的疏月殿顯得好不冷清蕭索。
  
  如今我回來了,也不能總住在無顏的長慶殿,還是一人偷偷在自己的宮殿呆著的好。
  
  站在太掖池邊出神地望了會月下水色,我輕輕一笑,踟躇一下,雖不舍,還是轉身朝疏月殿的方向快步走去。
  
  殿前梧桐葉綠,幾株櫻花在夜色中悄悄綻放,嬌嫩的花瓣浸著月光,往日雪色的純淨中暗暗夾入了一抹粉紅,仿佛是摻入了在這塊土地上因殺戮而流淌的血流,如今花雖嬌嫵,卻怯怯輕搖不禁風吹,好似帶著絲絲的不能離存的傷。
  
  我看著櫻花發愣時,頭頂有人在笑:“夷光,癡為何?”
  
  這笑聲縱肆而又大膽,我聞聲忍不住彎了唇,抬頭看著說話人,問道:“豪姬,你怎麽來了疏月殿?”
  
  蒼天之下,高簷之上,有女子坐姿狂放,單腿屈膝,左手執酒壺,右手支琉璃瓦,銀發垂似白練,笑聲爽朗,酡顏帶醉。
  
  她低眸瞅了我一會,忽地甩甩頭,喊:“上來!”
  
  這麽高!我猶豫一下,想起無顏囑咐的不能隨意讓別人知道我會武功……我轉轉眼珠,靜靜地抱著白玉壁,站在簷下不動。
  
  她垂手,有金色錦綢自她袖中直直卷下,纏住我的腰。我抬眸看她,她大笑,手臂輕輕揚起。瞬間的功夫,我便雙腳離地,身子輕飄飄地,落至簷瓦,坐在她身旁。

  “豪姬好武功!”我看著她收回錦綢,讚歎,“爰姑對敵也是用綢。她的武功可也是豪姬你教的?”
  
  豪姬笑而不答,隻顧勾手倒酒壺,長飲。
  
  我望了她一會,笑道:“夷光也想認豪姬做師父,好不好?”
  
  豪姬搖搖頭,輕笑時,有醺醺酒氣向我撲來:“不成,輩分不對。”
  
  我怔了怔。
  
  “我是東方莫的姨母,是無爰的師父,怎能收你為徒?”她緩緩笑了,言道,“你若要學,我自會傾心教你。你要學什麽?”
  
  我點頭,高興:“爰姑是你徒弟,卻已有齊國第一舞姿。夷光想跟豪姬學舞。”
  
  豪姬仰頭,睨眼打量我:“骨骼不錯,資質清奇,可學。好!我教你!”
  
  我聞言湊過去,小聲地:“你知道梁國的牡丹舞麽?你會麽?”
  
  豪姬長笑:“自然會。你要學?”
  
  “不,”我搖頭,想起楚丘時無顏對明姬舞姿的誇獎,突然有點羞赧,“我想學比那更好的舞。”
  
  豪姬放下酒壺,不吭聲,隻看著我許久,眸光閃動不知在想什麽。半天沉默,她終於欠身坐直,摟過我,柔聲問:“丫頭可是想跳舞給喜歡的人看?”
  
  她這聲丫頭叫得親切自然,我也聽得順耳,理所當然地,像是和一個極親厚的長輩說話,於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聲埋怨: “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國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歡。”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貴雍容,舞姿嫵媚,舞步繁錯,舞衣華麗,若能把握好,的確可跳得讓世人驚歎以為絕無。”
  
  我揚眸看她,堅持不懈:“世間當真沒有舞可勝它?”
  
  豪姬不答,隻垂眸瞅了瞅我,而後目光移開,仰望著夜空。銀發垂落,掃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霧氣蘊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顏,在一瞬間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紅唇緊抿,素日如男子般堅毅豪爽的神態此刻柔宛仿佛簷下櫻花,帶著一股莫名的悲傷和孤獨。我看著,心突地發疼。
  
  垂下眼簾時,正望見她握住酒壺的手指微微顫動著,我心中一動,伸出手輕輕覆上她的手背,不說話。

  “丫頭可聽說過你祖父的妃子,獨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話,問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著開口:“聽宮人提過。相傳三十年前獨孤妃舞姿傾天下,齊國正是因為有她,宮廷舞才顯著五國。”
  
  豪姬笑了,眼睛望著疏月殿外的櫻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櫻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時種下的。”
  
  “豪姬認識她?”
  
  她不答,隻沉吟一下,而後轉眸看我:“丫頭真要學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遲疑地點頭。
  
  “三十年前,獨孤妃有舞名幽曇,舞姿絕代傾城,當世無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麽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學這個。”
  
  她伸手撫摸我的發,眸光幽幽湛芒,癡然,而又憨然:“丫頭,那舞,獨孤妃一世也隻跳過一次,知道為什麽嗎?”
  
  我看著她,搖搖頭。
  
  “幽曇幽曇,非心神全備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斷腸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隻可惜……可惜曇花再美也是刹那光華。一舞之後,芳華盡逝。”
  
  這顯然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靜靜聆聽著,緘默。
  
  她笑了,笑容一瞬美得似櫻花綻放的純美無邪,一瞬又似曇花衰敗後的幽然淒涼:“所以,丫頭,那舞我一生隻跳了一次。那時候,他要娶白家的姐姐做王後啊,他大婚,我跳最美的舞……”豪姬輕聲喃喃,一時仿佛真的癡了,美眸有淚水瑩然,似狂,似怨,又似恨。
  
  我抿唇,手指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輕聲喚她:“祖妃,你醉了。”
  
  豪姬搖頭,容顏一拉隱有怒意:“別叫。我才不是你祖妃!獨孤妃三十年前就死了。”
  
  我咬住唇,望著她,不敢眨眼,不敢低頭,怕隻一瞬的錯失,又累她發狂。
  
  “幽曇舞,我舞他笑,舞生風華,舞罷白發……白發……”豪姬大笑著,指尖揚起捋過一手的發絲,眸光朦朧,“舞盡白發生啊……丫頭,你看看我現在的模樣……你可要學,可還要學?”
  
  我被她近乎瘋狂的模樣嚇呆住,緩緩搖搖頭,小聲:“我……不學了。”
  
  豪姬瞪著我,先是冷笑一聲,後又柔柔笑開,涼涼的指尖摸上我的鬢角,輕聲道:“對,丫頭不學才是對的。無顏不是你祖父,他不會負你,絕不會。”
  
  我無措地點頭,拉住她的手。
  
  她卻一把甩開我的手臂,扔下一旁的酒壺。玉碎瓊漿濺,空氣中酒香四溢。我不安地回眸看豪姬,卻見她已起身,大笑著飛身而下,停佇櫻花樹上,金衣翩而起舞,蓮步嫋娜,銀發恣意揮灑如飄練。
  
  “舞奈何,情奈何,碧天昭昭,玉顏夕落。恨奈何,怨奈何,不如歸去,且罷君休!”
  
  “祖妃!”眼見她越來越瘋癲,我忙起身喚她。
  
  “不許叫!”她跺腳狠狠震落一樹櫻花,金衣迎風鼓起的刹那,她點足離去,一逝如煙霞飛動。
  
  我默然立在宮簷上,望著疏月殿外那紛揚不歇的雪色花雨沉思。

  月移影動,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站得腰酸了,腿麻了,身子漸漸涼透,我才彎腰撿起放在一邊的連城璧,旋身下了宮簷,步至櫻花樹下。
  
  方才還是一株開得好好的櫻花,如今花蕊盡無,唯落一樹幹褐的枝椏。
  
  我歎氣,無奈回頭。
  
  轉身的瞬間我卻怔住。
  
  清朗的月光下那襲雪錦透著微微閃動的銀芒,無顏靜靜地站在遠處,負手悠閑,正看著我輕輕地笑。
  
  “丫頭,過來。”他命令。
  
  我不聽使喚,僵在原地。
  
  他搖搖頭,歎息一聲,身形一閃,來到我跟前。
  
  我垂頭靠上他的肩,低聲:“無顏,長輩們的故事,我已知其一了。”
  
  他默然,半天,才伸手環住我的腰,淡聲道:“我方才來時見豪姬離去的模樣已猜到了。”
  
  “她既是祖妃,又為何會是聽命於你的密探?”我抬頭看他,問出心中的疑問。
  
  無顏抿唇,眉宇微擰,深沉的眸色間不知是憂還是愁。
  
  “為了報仇。”
  
  “什麽仇?”
  
  “二十三年前,天下最負盛名的獨孤一族所有將軍皆死在那場齊楚大戰中。齊國敗而無由,軍有奸細,將士皆冤死。豪姬想查出幕後指使,所以甘願當密探,藏居安城搜集線索。”
  
  我蹙眉,想起王叔的話,奇怪:“不是說泄密之人是楚桓?”
  
  “不,不是,”無顏歎氣,唇邊微微勾起,似有似無的笑意中帶著一絲讓人難測的詭異,“那奸細,與晉人有關。”
  
  我想了想,閉了眼,不再問。

  夜下靜籟。
  
  就這麽依偎在他懷中,在疏月殿前,在櫻花樹下,我惘然,忽然想起了年少的日子。“無顏,還記得以前麽?”
  
  “什麽?”
  
  “那時也是春天,蝶兒在飛,鳥兒在叫。陽光斜斜透著茂密的梧桐樹葉灑下來,一地的斑駁光圈。那時的櫻花樹下,湑君吹笛,阿姐撫琴,大哥舞劍,你抱著我坐在宮簷上,看著天空,數著雲朵……不快活麽?”
  
  無顏沉默。
  
  “不快活麽?”我再次問他。
  
  “丫頭,”他的手在我身上緩緩移動,撫著我的發,“那些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眸中隱隱有水氣茵氳盛起,我靠在他懷裏輕聲道:“無顏,我求你一件事。”
  
  “你說。”
  
  “放過湑君吧?”
  
  他不應。
  
  “無顏?”
  
  他依然不應,左顧言他:“你若想夷薑,我可以幫你找到她。”
  
  我慌得握住他的手:“別,不要。”
  
  “怎麽?”
  
  我悲哀地垂下眸,囁嚅:“這個時候阿姐沒有消息,對我而言才是最好的消息啊。”
  
  他愣了一下,而後低了頭,雙手捧住我的臉,輕輕吻下來……
  
  刹那眼前似有櫻花陡然綻放,春風繚繞,歌女聲酥,遠遠地,耳邊仿佛聽到有女孩明亮輕靈的笑聲,正一聲聲數著:“大哥一枝,阿姐一枝,湑君一枝,其餘的,都給我二哥。”
  
  “公主,為何要給無顏公子留這麽多?”爰姑柔宛的聲音裏慈愛滿滿。
  
  我揚頭笑了:“二哥最愛夷光啊,自然給他最多。”
  
  爰姑笑,接著又懷疑地看著我手上折下的花枝,問:“無顏公子是男兒,怕不愛花?”
  
  我撇唇,一本正經地糾正她:“誰說的,二哥漂亮勝似紅顏,花比較適合他。”
  
  話音剛落,頭頂一道紫影迅速墜下。我還未反應過來時,那修長的手指已經敲上我的腦袋:“休得胡說!敢言本公子與花為道,有損我的英名!”
  
  我抬眸,望著頭頂上方那張啼笑皆非的俊美麵龐,笑得差點岔過氣去:“英名……哈哈,你還有英名……”
  
  “丫頭!再笑!”無顏沉下臉,麵色鐵青,看起來真的怒了。
  
  我蹭過去,眨眨眼,望著他讚歎:“可是我的二哥真的很好看啊!”
  
  他憋住氣狠狠忍了一下,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既然好看,以後夷光的眼睛隻看二哥一人,好不好?”
  
  我搖頭,拋開花枝笑得瀟灑,彩袖一揚,指了指蒼天:“不,夷光想看這天下。”
  
  這下,輪到他笑得放肆了。
  
  我轉身踢他:“好好說話呢,不許笑!”
  
  “好好,不笑不笑,”他一把摟過我,踩著櫻花樹飛上梧桐,“你既要看,我便陪你。”
  
  ……

  
  “噗哧”,想起往事,我禁不住笑了出來。
  
  無顏離開我的唇,神色複雜地看著我:“丫頭!再笑!”
  
  我抿唇,剛要揚眸時,眼淚卻倏然而落。
  
  “哭什麽?”溫暖的指腹在我臉上輕輕撫過,他望著我,目中慌張而又憐寵。
  
  我沉默一下,而後輕聲道:“我不要看天下。天下不及你。”
  
  他呆了呆。
  
  隨即風目中眸光大亮,似焰火在燃,光華炯炯,炫目而又迷人。
  
  勒在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縮,他使勁地將我揉向他的胸膛,箍得我全身都痛他卻似乎還覺用力不夠。
  
  我突然覺得自己傻,這樣的無顏在身邊,我還要學什麽勝過牡丹舞的幽曇舞?
  
  我伸手摸摸懷中的玉璧,暗道:母後,這就是女兒的良人啊,你看到沒?保佑夷光吧,夷光不要痛,不要離別,不要孤苦,我隻要一生守著他,不離,亦不棄。
  
  
偃月陣法
  
  夜清籟,耳畔唯有蟲鳴聲細碎縈轉,梧桐寂寂,一樹碧寥。櫻花拂落滿地,月灑銀輝,如霜光澤下,那些花瓣依然柔軟鮮靈。偶有夜風搖曳而過,空氣中飄浮起絲絲縷縷的香氣,幽涼淺散,淡得宛若不存。
  
  恰良月思圓,正靜好無雙。
  
  可倏而宮外卻鬧起一陣紛亂急促的馬鳴嘶叫聲,鐵蹄踏玉石的巋然,伴著鎧甲相擊的整齊脆響一齊打破了這月下難得的靜謐。
  
  禁衛調軍?
  
  我愣了愣,而後心思一動,忙伸手擦擦猶自濕潤的眼睛,抬頭看向無顏,緊張:“夜朝有事?”
  
  他點頭,劍眉微揚,唇角勾了勾,神色依舊平靜且安然。“適才夜朝接到前方斥候急報。梁有鬼馬騎兵五千來援湑君,燒了我方糧草,還突破了龍燼圍困梁軍的南線,湑君與來援軍隊裏外相應,龍燼不敵,梁軍十萬將士衝出重圍沿泗水南逃。幸得侯須陀駐紮平野之北的軍隊援助及時,與龍燼兵和後,列兵排陣,重新包圍了平野。如今梁軍還餘十五萬,尚困平野城外的山中。”
  
  我皺眉,聞言抑不住心中驚詫:“鬼馬騎兵僅以五千對龍燼手下十五萬將士居然也能有機可乘?當真厲害至此?”
  
  無顏抿唇不答,眼底暗了暗,忽而發笑時,眸色一閃寒凜若刀,帶著不能言語的淩厲和犀絕。片刻後,他放開我,又自愜意輕鬆的模樣:“其實也正常。因為來援將領是梁國前上將軍景奇生前的親衛副將景姑浮,鬼馬騎兵雖少,但陣形如偃月刀割,忽圓忽偏鋒,戰法詭異得聞所未聞,天下懂此等陣法的人屈指可數。偃月軍陣詭難纏,變難防,不怪龍燼。”
  
  “景姑浮?”我喃喃著自他口中道出的名字,驚得聲音顫了顫,“是不是你曾提過的那個坑滅南夷,西絕巴蜀,但戰收降卻從不留活口的景姑浮?”
  
  無顏挑挑眉,笑:“對。就是他,二十年不見蹤影,世人都以為他死了,可惜……”他搖搖頭,歎氣,稍稍擰了一下眉尖。
  
  我動容。景姑浮此人我雖不識,但就其梟桀於二十年前、令天下人聞之色變的殘暴虐毒的種種過往便能讓人此刻乍然再聞時,時隔久遠卻依然能感受得到那股迫人心寒膽戰的力量。不同的是,如今對我而言,這傳說不僅凶悍血腥,更多的是帶了一中難以預測此戰結局如何的神秘。
  
  “他……”我心慌著正待再問時,宮外卻有號角聲此起彼伏,一聲一洪亮,一聲一遠揚,慢慢霰飄夜下,生生壓住我要問出的話。
  
  無顏眸光一動,看著我微笑,似是了然:“景姑浮與龍燼一戰,龍燼腿殘,前方無帥,我需連夜趕往平野城。”
  
  龍燼腿殘?又一個浪潮襲來,我心中禁不住忐忑一突,暗自思忖:齊將素來多儒雅善謀之輩,易出詭兵,卻非得言好君子戰。唯有這龍燼,本領之高強,作戰之凶殘,性情之彪悍,行事之果敢,當數齊將中的異類。能讓他一戰受傷的人我還從未見過,當年無顏收降他時,千裏追襲,六戰破敵才令他心服口服歸入齊國朝軍。如今這般聽來,那景姑浮一戰敗龍燼,而且寡眾相去極遠,當真是剽悍得堪稱恐怖了?
  
  頭皮隱隱發麻,我咬了唇,麵容漸漸冷下。
  
  “你……”我不放心地抬頭看無顏,欲言又止。
  
  “擔心我了?”他輕聲笑,鳳眸凝起來,其中目色慢慢清亮,映著明月浮光,愈發地瀲灩動人。
  
  我垂頭不語,手指攏緊了玉璧。
  
  臉頰猛地一熱,他俯麵吻了吻我,而後抬手摸摸我的鼻尖,柔聲勸慰:“丫頭無須擔心,我定然不會有事。”
  
  不擔心才怪!我拿定主意,抱著白玉壁轉身便往疏月殿走,邊離開邊不忘一步三回頭,囑咐他:“等我。我去放好白玉壁就來。要去的話,自然是一起去。”
  
  他並不阻止,隻挑了眉,淡淡一笑,言道:“也好。”

  迅速換過鎧甲,戴上鳳盔,佩好軟劍。才出疏月殿的刹那,眨眼間,櫻花樹下居然憑空多出一人。那人麵蒙黑巾不見容顏,身著深透修長的暗色淄衣,看似寒酸的裝扮,腰間卻纏有金絲帶。黑夜裏那腰帶映著疏疏燈火、皎皎明月,縱使距離再遙遠,那點點泛光的金芒卻可亮得張揚而又醒目,讓人一望便能尋。
  
  三丈外,淄衣密探單膝跪呈,手托藍色錦書:“侯爺,邯鄲剛送來的奏報。”
  
  無顏聞聲卻不動。
  
  “是奏報!不看?”我走上前,不解地望著他。
  
  月光下那張俊美的麵龐竟在轉瞬間莫名地蒼白了幾分,無顏皺著眉,雖神色沉穩不動,但鳳眸微微一瞥時,墨黑瞳色間流露出絲絲幽涼。那幽涼晦澀而又深邃,宛若一汪不可見底的寒潭。
  
  見他如此,我的心沉了沉,似有不祥的預感一點點攏上心頭。
  
  半天不見動靜,密探抬頭,唯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眸中訝異難掩。
  
  我垂手接過錦書,揮了衣袖命他下去。
  
  密探抱揖,閃身離去。
  
  “無顏。”我轉眸,喚著月下男子。他背手站在那裏,靜靜地,銀發垂散,任清風吹動衣袂,身姿挺拔,側影冷如峭岩。
  
  他望向我。
  
  我伸手將錦書遞到他麵前,輕聲問:“這錦緞顏色深藍帶紫,鑲以金邊流紋,該是楚國那邊發生了什麽要事,你不要看看?”
  
  “不必,”鳳眸一揚,他移開目光仰了臉看頭頂梧桐葉,歎息悠長,“不必了,看與不看都是一樣。”
  
  “怎麽?”
  
  無顏沉默,半天,他的唇角忽地慢慢蕩開一絲淺淺的笑意,非喜,亦非哀。
  
  “楚桓死了。”
  
  我錯愕。恍悟過來後忙動手打開錦書,眸光在上麵匆匆掃過。
  
  “這……”確認他口中的話無誤後,我凝眸看著他,胸中有說不清的感覺翻騰而上,攪得我思維頓亂。
  
  “無礙。”他笑了笑,拉著我的手往禦道走。
  
  我心中狠狠一抽,他越說沒事我越是心疼得厲害。我揚臉看著他,眼中又開始酸澀。眼前人笑顏是如此瀟灑倜儻,看似無謂不關已事,可是他的心,還是會難過的吧?再怎麽說,那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若非我,若非齊國和王叔的羈絆,或者他早該……
  
  手上猛地一緊,我回神,隻見他瞪眼望著我:“胡想甚麽!”
  
  我怔了怔,脫口而出:“我想你……”
  
  “好好地,又想我什麽?”他忍不住笑了,好看的眉梢微微一挑,表情生動。
  
  我卻看不下去,垂頭,低聲道:“別難過。我陪你。”
  
  他腳下猛然一滯,呆了片刻後旋即抱住我飛身而起,口中大笑道:“丫頭就是事情磨蹭得多,沒完沒了,宮外將士都要等急了!”
  
  “你……”
  
  “別動,再動就扔下你,不要你陪。”
  
  “你!”
  
  “乖了,別動。”
  
  他一柔聲,我便當真安分下來,雙手圍住他的腰,緊緊地,死死地,直到宮門後的穹頂陰影下,他鬆手放下我。
  
  “陪我,便永遠不許離開。”
  
  “嗯。”

  連夜策馬疾馳,領將蒙牧、白朗,率禁軍騎士五千,自金城南下,沿泗水過二城至平野,時未拂曉,我和無顏便身處在龍燼營中。
  
  楚桓既死,我的身份也不再是顧慮。公然以真麵示於人前時,諸將雖愕,但喜更勝。無顏三言兩語打發了一眾追問後,諸人不再敢疑,隻定定地看著我,神情間似墜雲霧的半恍半茫然。
  
  迷茫過後,便是戰事緊迫下的無暇顧及。
  
  眾將迎著無顏與我入行轅,開始高聲說戰事。

  天邊朝霞初升,行轅內依然燈火滿帳。
  
  無顏坐在帥案後聽侯須陀陳述目前戰況的詳稟,蒙牧和白朗各守一旁,一人側身看著帳中戰圖,一人低頭沉思著,俊挺的眉宇間滿是凝重。龍燼歪身躺在帳中角落的長椅上,右腿雖經包紮,卻依然抵不住那絲絲滲透浸染白紗的殷紅。那血色紅得並不純,有些暗黑,似是帶毒。
  
  我半跪在龍燼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放開他的手腕時,我不禁擰眉:“這景姑浮用什麽兵器,非得這般凶狠,不僅尖銳直碎人骨,還帶著劇毒!”語頓,我又拈指輕輕撕開那傷口處的白紗,道:“將軍忍著點,我得為你洗洗傷口,重新上藥包紮。”
  
  “有勞公主。景姑浮所用兵器是狼牙劍,其凶狠淩厲實屬末將此生僅見。末將無用,一時疏忽中了那廝圈套,這才受傷。”龍燼朗聲解釋,麵龐開闊英氣,說話時眉宇飛揚,神采盎然得似根本就沒把腿上的傷當回事。
  
  如此甚好。我放下心,全神為他整治腿傷。
  
  擦拭血跡,取針封穴,剔骨去毒,敷上解毒散和養傷的藥末後,我拿了白紗裹上他的傷口,叮嚀:“龍將軍切記三月不可下地,不可用力,否則必留隱患。”
  
  龍燼聞言急得坐起身,粗聲嚷嚷:“三月不動?末將豈非成了廢人?”
  
  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看著戰圖的蒙牧忽地出聲笑了,笑意肆意暢快,滿是幸災樂禍的意味:“你這廝如今知道受傷不能戰的心癢和不甘了吧?想當初平齊東蠻族時,是誰笑話我是能吃能睡能開口罵人能摔能滾,就是不能上沙場砍人的廢物來著?”
  
  龍燼憤然,麵色一黑,想反駁卻偏偏被堵得無話,胸口止不住地一陣劇烈起伏。
  
  我歎氣,裹好傷口後,用紗巾擦過手,自懷裏取出藥丸放在龍燼身旁:“將軍若想早日上場殺敵,別忘了一日服藥兩次,一次一丸即可。另外,切記養傷貴平心靜氣,莫要衝動,也……忌發火煩躁。”
  
  龍燼神色緊拉,忙尷尬得點頭應下。
  
  蒙牧瞧著,笑得愈發大聲得意。
  
  帳中人人皆無語,側目而視。
  
  白朗無奈,走過去拉他,提醒:“侯爺正和侯將軍商量要事,你少發瘋!”
  
  笑聲頓歇,帳中氣氛一時靜寂得有些怪異。蒙牧不安地咳咳嗓子,麵頰一紅,望著正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無顏,試圖辯解:“侯爺,我……”
  
  無顏揚手,打斷他的話後,隻悠然一笑,懶散地將身子斜了斜靠上椅背,鳳眸睨起,望向蒙牧時,有淺淺鋒芒幽然劃過眼底。
  
  他不說話,蒙牧的神色更加不安:“侯爺……”
  
  “蒙將軍好氣魄,隻是此戰你若不斬敵五萬,怕是對不住你這上將軍之位?”無顏淡然道,聲音親切溫和得叫人心驚肉跳。
  
  蒙牧連聲稱“是”,麵色由緋紅轉蒼白,抬手擦汗。
  
  我搖搖頭,心中暗道:蒙將軍命數不好,此次是你冤,正好撞上某人心情差的時候。
  
  無顏輕輕一笑,不再理蒙牧,斜眸看向侯須陀:“侯將軍請繼續說。”
  
  侯須陀揚手捋捋三寸美髯,接著剛才的話,稟道:“龍將軍手下十五萬傷兩萬,末將在北邊的防守不敢鬆懈,僅帶了三萬精兵前來援助。十五萬梁軍被困平野山中,景姑浮五千鐵騎陳兵山外,虎視眈眈。五千人擺五萬陣仗,氣勢勇猛且凶險。末將認為,若要過鬼馬騎兵入山滅梁軍,怕此戰甚苦。”
  
  無顏垂眸思索一下,微微欠身:“無妨。既是難攻,那就讓他出來。”
  
  “侯爺?”侯須陀既驚又急,忙勸阻,“末將和龍將軍可是好不容易才將此人困在山中的。”
  
  無顏揚眉,笑:“困住又殺不了,徒留下他還受阻。除了能耗費些軍糧軍餉外,你說說,你留此人在山中還有何用?”
  
  侯須陀赧然,噤聲。
  
  “隻放鬼馬騎兵出來,那十五萬梁軍一個也不許逃走。”
  
  侯須陀抬頭看無顏,神色動了動,正要開口說話時,龍燼已然插嘴:“這怕是有困難。”
  
  “何難?”
  
  “景姑浮率鬼馬騎兵來就是為了要救下被困的梁軍,若梁軍不離開平野山中,怕他也不會孤身而出。”
  
  無顏抿唇,臉上笑意倏地有些飄忽詭譎。
  
  “這也無妨。本公子自有計引他出來。”
  
  我正好剛洗過手,收拾完藥瓶紗布,聽聞此言便隨口問道:“有什麽計?”
  
  “破城亡國和十五萬將士,諸位覺得景姑浮會認為哪個該先救,哪個該後救?”無顏不著急,話語從容。
  
  眾人對望幾眼,了悟。
  
  “他既被我軍圍著,消息自然封鎖不通。此時不是他想知道什麽便知道什麽,而是我們願意讓他知道什麽,他才能知道什麽。”無顏緩緩言來,語氣淡淡如春雨拂過。
  
  偏話中意思驚得諸人一頭冷汗。
  
  “侯爺高招。”我笑了笑,眼見無人說話,順便附和了一句。
  
  他轉眸看我。
  
  我眨眨眼,笑得狡猾。
  
  他揚了唇角,眸中涼意不再。自昨晚接到楚桓薨逝的消息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這般舒心溫暖。
  
  心中一直揪緊的地方倏地鬆開,我定下神,抬手倒杯茶,奉到他麵前。

  茶香甘純,玉色杯盞中碧葉沉浮,無顏輕抿一口後,隨手擱下茶杯,起身走至戰圖前,沉吟許久。
  
  “湑君帶走的逃軍到了哪裏?”
  
  龍燼費力撐臂坐直,回道:“適才有斥候來報,說逃走的梁軍已入了梁國境內,暫歇競陵城外。”言至此他話語頓了頓,眸光一閃,又道,“不過有一事,末將覺得奇怪……”
  
  無顏回頭,看著他:“什麽?”
  
  龍燼皺眉,滿臉費思:“報事的斥候說沿途三日跟蹤,每日梁軍起灶炊火必有縮減。第一日減五千人夥食,第二日減一萬,到了第三日,無論是灶台還是篝火營帳皆隻供為數五萬的將士能用。”
  
  白朗眸光微微一動,揣度道:“梁軍既然入了自己的國土,不逢外敵這將士的數量又怎會日日驟減?莫非是梁軍被困平野苦得怕了,一回梁國便迫不及待脫離軍隊逃去了家鄉?”
  
  侯須陀垂頭不應。
  
  蒙牧動了動唇角,眸光一瞥無顏漸漸涼下去的麵龐後,他脖子一縮,索性不言充啞巴。
  
  無顏斜眸瞅了瞅白朗,目色一沉,笑道:“若依白將軍所言,那豈非在十日後逃回郾城的唯有湑君一個?”
  
  白朗怔了怔。
  
  無顏甩袖身後,冷笑:“湑君此舉不過是故作聲勢、蒙蔽麻木人的障目之法。湑君既然能逃出平野,帶走的一定是梁軍的精銳騎士和他的親衛將領。而且他們既能在平野山中無糧無餉受苦整整兩月都不肯降,這樣的軍隊又怎會在成功逃出之後潰然分散?”
  
  白朗垂下眸,俊麵微紅,額角有薄汗隱隱滲出:“末將慚愧。”
  
  “不怪。湑君身為天下五公子,以才取世,這般的人,自有他縝密的心思和過人的心計。你與他接觸甚少,自不會知。”說到這,無顏突地止住話,扭過頭來望著我直皺眉。
  
  我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明所以:“怎麽了?”
  
  他歎氣,輕輕搖頭:“有的人就算和他接觸甚多,也不一定能知。”
  
  我瞪眼,手一抖,差點就甩了手中的茶杯扔過去。
  
  他笑著轉身去看戰圖。
  
  “競陵……”無顏沉吟,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下移,半響,忽有譎色浮上鳳眸,他慢慢勾唇,微笑,“看來,他離西陵不遠了。西陵素是南下梁國的北番險關,湑君若歸梁,必倍加兵力守之。若我們南下追趕,是不是該與他會戰西陵?”
  
  侯須陀站起身,言道:“末將也以為如此。競陵和西陵之間僅隔一個安陵城,他如今過競陵而不留,明顯是奔重鎮西陵。西陵有急流漢水扼守要塞,到時怕是難攻得很。”
  
  無顏揚眸,笑了笑:“急流漢水?急流,急流,非險則危。侯將軍這個詞形容得很是妥當。”
  
  諸將莫名,再加上適才蒙牧受訓、白朗被嗆,此時無人膽敢貿然插嘴,更無人敢虛心請教。
  
  我撇撇唇,心道:這豫侯今日當真威嚴,連我也不敢。
  
  無顏轉身在一旁椅中坐下,問道:“聽聞漢水三月有水汛,差不多快到吧?”
  
  諸人默默點頭,沒人回話。
  
  無顏神色複雜地挑了挑眉。
  
  龍燼目色突然一亮,似是明了,臉色陡然興奮得隱隱泛紅,大聲道:“西陵在漢水之側,他可據之以守,我也可據之以攻。莫非侯爺是要……”
  
  無顏微笑:“明白就好,不必說出來。”
  
  “隻是怕傷及百姓無辜?”
  
  “不會。”

  “齊。翌公二年,初,梁公子湑君與二十五萬侵齊將士被困平野山中。三月,梁將景姑浮率輕騎相救,公子領十萬將士逃竄南下。豫侯至平野,內命侯須陀陰景姑浮使其離平野,聚殲山中剩餘十五萬敵軍;外率八萬玄甲鐵騎南下追襲公子湑君。
  
  豫侯每過三百裏留一萬軍,據險以守,羈絆景姑浮,戰而疲之,卻非敗之。依此,追三日,大軍過泗水支流,競陵,安陵,留兵七萬,唯餘一萬精兵隨豫侯與湑君之師對峙梁國北番重鎮西陵城外。兩軍相望中隔漢水。是時天大雨,本該漢水水汛至,然,水流卻不如往常急湍……”——《戰國記?齊書?本紀第八》

  
  三月三。本是龍抬頭,百花盛開的美好日子,往日戲水嬉鬧的上巳節,如今整軍將士卻隻能在帳中聽那雨聲嘩嘩直下,撲打帳頂,聲聲急促響亮。
  
  中軍行轅內,我為無顏穿好盔甲,披好鬥篷,剛攏指幫他束好銀發時,帳外樊天的通傳聲響起:“侯爺,白將軍到了。”
  
  “叫他進來。”
  
  無顏轉身欲出內帳,我拉住他,再為他整了整身上的銀色鎧甲,然後低頭在他腰側懸上佩劍。
  
  抬頭,發現他正望著我出神。
  
  “看什麽?”
  
  他抿唇笑,眸色朗朗動人:“你何時這般溫柔懂事的?”
  
  我瞥眼,不滿:“什麽何時?我從來都是這樣。”
  
  他搖頭,笑意深深:“我是說……丫頭如今不再像丫頭。”
  
  我衝他瞪眼,凶巴巴:“像什麽?我本就不是公子的丫頭!”
  
  他忍不住輕笑,攬住我,溫暖的唇貼近我耳邊,緩緩吐出一個字。
  
  “妻。”
  
  我呆住。
  
  他卻立刻放開我,頭也不回地走去外帳。
  
  內帳裏,唯留我一人羞得臉紅,甜得心酥,心思惶惶亂動,一刹那如墜雲端的無措,似歡喜,又似惘然。

  白朗是儒將,俊朗的容貌,溫雅的舉止,隻要不上戰場,便是文臣的氣度和風範。此人腦筋靈活,思慮周詳細密,言談睿智不浮誇,若非此時戰場上有帥將之分,平日裏他與無顏本是相談甚投緣的兄弟。白氏一族在齊地位極高,除昔日那風華蓋世的獨孤家族外,齊國第一世家當屬白門。
  
  我煮好茶,捧著茶杯遞給白朗時,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豪姬口中的祖父娶白氏為後的事。其實白氏和獨孤清皆非我的親祖母,祖父前後有二後,元配早死,生父王、王叔、姑姑夷長。白氏為後時,想必那時的祖父年也過不惑了吧。看豪姬癡狂的模樣,我信祖父和她當日一定有情,有情卻舍而求白氏,當真是負心這麽簡單麽?還是,因為那天下為之傾絕的獨孤家族氣焰太過張揚難控……
  
  我想得入神,倒茶給無顏時,一時不慎,茶水溢出濕書案。
  
  無顏握住我的手,皺了眉,氣得笑:“喂!你又在想什麽?我繪好的陣圖全被你的茶給毀了。”
  
  我趕緊放下茶壺,卷袖擦擦,滿臉歉意。
  
  無顏歎氣。
  
  白朗望著我發笑。
  
  “偃月陣圖?”我垂眸盯著案上的卷帛,看了一會,忽地心念一動,忙道,“侯爺別氣,我再給你繪一張好了。”
  
  “算了,繪好也無用,不得其根本,怕是沒人看出其中的奧妙,”無顏咳咳嗓子,不再理我,扭過頭去看白朗,“景姑浮的鬼馬騎兵到哪了?”
  
  “已過第四道防線,正被第五批阻截軍隊纏著。”
  
  “前四道死傷多不多?”
  
  白朗斟酌一下,答:“不多。侯爺您下令許圍許堵許困許拖不許真刀實槍地戰,就是打,也是虛晃,打不過便逃,所以將士傷亡極少。倒是景姑浮,被磨得脾氣火爆,跳腳喊娘,可惜卻也無用。”
  
  我聽著覺得好笑,想想景姑浮被纏得緩慢前進的焦躁心情便忍不住彎唇。
  
  碰上無顏,任你是天上神仙,地下閻羅,再有本領再厲害,還是照樣被算計得一籌莫展。
  
  心中莫名地覺得驕傲,我舒口氣,揚了揚頭。
  
  無顏抬眸看我,微微一笑,不語。

  
  帳簾大開,冷風夾著濕潤的雨氣撲入,吹拂茶盞上的蒸騰熱氣,滿帳溢繞起幽幽茶香。我伏案細細繪著陣圖,無顏站在一邊靜靜地看。
  
  白朗望著帳外大雨,踟躇:“這雨如此大,今日未時當真要開戰?”
  
  無顏斜眸,笑:“怎麽,你不願打頭陣?”
  
  白朗神色遲疑,唇邊笑意有些僵:“侯爺要末將打頭陣,末將本喜不自勝、義無反顧。可……要我故意敗逃他湑君……末將的確心有不甘。”
  
  無顏點頭,話語淡淡:“你既不願,我也不勉強。再派他人去即可。你回金城,從此照顧王上。”
  
  “侯爺!”白朗起身,臉紅,“末將戰!”
  
  無顏看著他。
  
  白朗咬牙:“我殺他百人再佯敗。”
  
  “我隻給你兩千騎士。”
  
  “就算單身過漢水,末將也能殺他百人。”
  
  無顏笑了:“想殺人?不急,今夜子時我讓你殺痛快。午後之戰,敗要有敗的架勢,打一場戰小贏還不容易?小贏之後呢,氣是出了,卻沒了大局。佯敗也要有佯敗的模樣,你白將軍英勇無匹,一口氣殺他百人你過了癮,別人卻當你是惡魔,到時你就算逃得再遠,再落魄,怕也沒有一個梁軍敢追來漢水這邊了。”
  
  我擱下手中的筆,吹吹錦書,拿過茶杯喝口茶,問他:“為何要引梁軍過河?”
  
  無顏側眸看帳外雨簾,默了一會,方道:“蒙牧已帶五千禁衛精銳占據漢水之上。十萬袋沙石堵住上遊水流,所以……”
  
  “所以今春雖大雨,漢水水汛卻遲遲不至。”白朗眸色一動,恍悟。
  
  無顏笑,微微斂眸:“非遲。未到時候而已。”
  
  白朗大喜,揖手請命:“末將戰。戰敗而逃,勢必引他梁軍過漢水!”
  
  無顏想了想,補充道:“雨水既大,必濕盔甲而重負荷。逃回時,切記命全軍解盔甲,輕騎馳回方能有雷電之速,不然,到時被大水衝走的,有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了。”
  
  “末將知道。”
  
  我擔心:“丟了盔甲,不怕梁軍背後襲人?”
  
  無顏垂眸,耐心解釋:“北人善騎,南人善射。梁軍弓箭遇潮鬆弛,箭鏃鈍,而且也射不遠。依計而行,必然無礙。”
  
  道理我也明白,就是忍不住心中擔憂而已,見他說得這般肯定,我點點頭,放下茶杯,繼續畫偃月陣圖。
  
  月圓天陣十六,四為風揚,其形如盤旋,為陣之主,為兵之先,善用三軍,其形不偏。
  
  月彎風無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漸玄幻,風能鼓物,萬物繞焉,陣能為繞,三軍懼焉。
  
  月消天地後衝,雲主四角,衝敵難當之,潛則不測,動則無窮,陣形赫然,三軍莫當。
  
  漸漸地,我似悟出了一些頭緒,雖分散,卻慢慢在腦中成形。
  
  創此陣者,實乃天人。我感歎,繼續尋思破解之法。
  
  白朗步出帳外自去點軍準備。無顏靜默一旁看我畫圖,半響,他奇道:“我原不知你會奇門遁甲。誰教的?”
  
  我心中一跳,這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筆端停滯下來,一時說不出話。
  
  “怎麽?”
  
  我鬱悶地垂頭,臉快貼在書卷上:“沒人教我。”
  
  無顏笑了,拉我起身:“丫頭這般聰明,竟能自學成才?”
  
  我抬眼望了望他,而後眸光一避,逃開他的視線。
  
  “無顏……”
  
  “說。我想聽實話。”他勾指挑起我的下巴,目色悠深靜睿,看得我愈發心慌。
  
  “晉穆他……”
  
  無顏揚唇,眸間忍不住一暗:“原來是他教的,難怪。”
  
  “不是,”我抱住他,臉藏在他胸前,任那冰涼的鎖甲璃絡生生刺激著我的肌膚,凍得我心中寒氣直竄,“楚丘之議時,因為楚桓要你歸楚,爰姑求救於我。我無法,隻得找晉穆幫忙。他當時給我兩卷書簡……書簡一半是楚桓喬裝充夏國先太子珩第一謀士唆使其叛國反宣公、裂變夏國的證據,還有一半,卻記載著術數八卦乾坤陰陽之學。我閑來無聊,又兼好奇,便順道讀了讀那奇門遁甲的內容,雖不知全解,卻也通曉了一二。”
  
  “竹簡呢?”
  
  “楚桓燒了。”
  
  無顏歎氣。
  
  我放開他,揚了臉,望著他的眼睛:“不過我都記得。你要,我便給你寫下來。”
  
  無顏眸色一動,沉吟:“現在不要。以後……說不準,或許有用。”
  
  “那戰完回金城,我就給你抄下。”
  
  無顏點頭,眉尖卻依然緊擰,眸光沉了沉,暗黑如夜。
  
  我轉轉眼珠,奇怪:“你覺出有什麽不妥?”
  
  無顏思了思,側眸瞅我:“依我看,楚桓並不懂奇門遁甲之道。”
  
  我蹙眉:“可他那日應承了所有罪孽,那竹簡不是他寫的,還能有誰?”
  
  “所以說奇怪,”無顏搖搖頭,沉思,“還記得楚丘時聶荊說楚桓派使先晉穆一步找到伏君,勸其南下幫故國的事麽?”
  
  “記得。”
  
  “楚桓派使前去,然後鬼馬騎兵便出了南疆。依伏君的性子來說斷不可能這般爽快決絕……你不覺得其中有詭異麽?”
  
  我又不識伏君。我搖搖頭,遲疑:“你懷疑……”
  
  無顏苦笑,歎氣:“懷疑什麽,我也不知道。”
  
  我抱住他,安慰:“別想了,反正目前那事與齊無關。打好眼前的仗要緊。”
  
  “丫頭說得不錯。眼前事要緊。”
  
  
西陵絕戰
  
  
  午時過後,雨漸小。
  
  帳外如珠璉墜落的大雨不再,雨絲漸細,細到纏綿悱惻地一點一滴輕輕飄灑,微風拂過,細雨悠悠蕩蕩,洗過地上的嫩草綠葉,洗過守在行轅外將士的鎧甲,洗過冰涼鋒銳的槊刀……利刃上,雨水映著寒芒顯得愈發晶瑩純透,白線一道道,靜靜滑下。
  
  西陵春雨,居然在這一刻昭示出了幾分南地別樣閑暇霰淡的意味來。我抬眸看了許久,然後瞥了瞥一旁和諸將軍商量戰事的無顏,聽著他們那決絕果斷的戰事部署,念光一閃,便不由自主地想象到在那部署之後的硝煙烽火、血流彌漫……我搖頭,忍不住心中感歎:此時南梁山河意境至柔至美至清雅,卻無人可知片刻後,那充斥天地的將是能令蒼穹失色、令黃泉無傷的至剛之殺戮、至絕之悲慘、至殤之哀悼。
  
  我信無顏,所以西陵城必破。而西陵城是南梁北番屏障,一裏之厚,可動千裏之權,堪稱梁國“咽喉”之絕境險地。若西陵城破,那南梁都城郾的滅頂之時指日可待。
  
  隻是這亂世紛戰,情義又知幾何?
  
  腦中陡然浮現出一模糊清雅的白衣身影,我垂首,心底隱隱一惻,眼睛盯著案前香鼎,獨自默了半天。
  
  少時軍戰之事商定,有膳食送入行轅,諸將離開,我和無顏潦潦用過後,他出帳點兵誓師,我留在行轅內繼續琢磨偃月陣圖。圖已繪好,陣法的布局玄機大都猜透,隻是如何破陣……我伏案仔細思索,眯了眼,凝神一會後竟不知不覺地就這麽聞著書案上緩緩燃燼的龍涎香氣睡了過去。
  
  一覺昏昏。
  
  沉沉寐思中,冷不防耳邊有鼓號轟然大作,滿營鎧甲相擊的鏗鏘聲蓬勃震撼。心跳惶惶下,我猛然驚醒,尋思:莫不是……已開戰了?
  
  雖驚,然而眼皮依舊倦怠不堪,努力了半天,卻仍是閉得緊緊。
  
  鼓聲嗡嗡,號角長鳴,帳外的士兵們時不時整齊爆發出衝天呐喊。酣暢淋漓的呼喝氣勢下,有鐵蹄踩地的重踏聲由遠至近,伴隨著長劍齊齊入鞘的犀絕、鞭策急急劃破雨水的倏然、鎧甲零亂擲河的啪嗒,群馬嘶吼,那氣焰,縱使眼不見,也知其奔馳迅疾、卷風而歸的雷霆架勢。
  
  我握緊了拳,咬牙,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光亮,我轉眸看看四周,卻見行轅裏已無他人。而我自己,閉眼之前分明還伏首帥案,如今卻不知怎地就這麽自帥案後躺到了一旁的軟塌上,身上還蓋著那本該由無顏披在身上的白色鬥篷。我蹙蹙眉尖,側眸瞧了瞧帳旁角落的漏斛,算算,未時早過,而申時將到。
  
  外麵將士的呼喝聲陡然消減下去,我垂眸尋思:不知戰如何了,但聽這聲響,該是白朗馳歸,無顏似計已成,那上遊的蒙牧怕是……
  
  正想得出神時,耳畔就突地響起一聲驚天巨吼,遠方似有龍嘯九霄,刹那整個世間都開始隨著這聲長嘯在瑟瑟搖晃,行轅內的擺設哐鐺散落一地,茶壺傾倒,熱氣嫋娜蕩出詭異的弧度。這光景,倒頗有翻地為天、蒼穹裹宇的茫亂和昏聵。
  
  心砰砰跳著,我伸手伏住晃動不止的書案,皺眉。有這震天撼地的動靜必然是因上遊蒙牧撤了沙石,漢水決壩破堤,濤浪澎湃,流波洶湧,才得如此嚇人的氣勢。
  
  思念一閃,於是我再也不能心安,忙隨手卷起無顏的鬥篷,冒雨衝出行轅。
  
  行轅外將士的呐喊聲在頃刻間止歇。諸人一臉驚詫地望著自西方天際陡然奔馳而下的滾滾白練。怒嘯驚濤,浪卷雲翻,看得人人目瞪口呆、麵色蒼白,眼睛瞪得渾圓,嘴巴張得大大,可惜驚歎駭然的話語到了嗓子邊,卻突然失去了吐出成音的勇氣。
  
  漫天無雜音,細雨纏綿,靜靜縈繞。景致分明雅得很,但氣氛已凝滯安寂得如同死亡壓頂前的窒息抑懣。

  營外有觀戰台,高十丈,視野開闊,縱橫上下,可觀漢水兩岸全局。一身銀色鎧甲的無顏孤立其上,地動山搖下,唯有他能身形穩若山石、峭如壁岩,宛若獨駕雲霧的天神,俯瞰人世浩淼,風儀自當安然靜謐,動也不動的姿態處處透著令敵人心寒的淩厲鋒芒。
  
  我抿唇,懶得攀木梯,飛身上了高台,靠近他身後,為他係上鬥篷。
  
  他沒看我,鳳眸墨染深邃,正直直望著漢水方向。
  
  高台之下,漢水之上,由白朗領著衝在前麵的駿馬兩千騎,將士們正丟盔棄甲地踏浪淌河。追襲在後的梁軍本揮舞著彎刀長槊,搭弓拉弦,精神颯颯清爽,但聽上遊汩汩蔓延的水聲後,諸人一時反應不過來,扭頭向西探尋時,勝利在望的喜悅依然潮紅臉龐,映著那張揚而又醒目的紅色鎧甲,泱泱停佇水中時,縱使表情癡然震驚,卻也頗為壯觀。
  
  慢慢地,那潮紅的興奮化作無形,暗灰如死的慘淡爬上梁軍麵龐。白朗率軍順利渡過漢水,勒韁停佇岸邊,遠遠望著呆然化石的梁軍。
  
  梁軍陣形隱隱變動,不是衝刺,而是身形顫抖、手腳慌亂下的騷動和不安。紅色浪潮滾了兩滾後,梁軍驟然分作了兩撥人馬,一支,是視死如歸、毫不要命向我軍岸邊衝刺猛殺過來的騎士。還有一支,是進退不得,哀嚎哭喊往回逃走的步兵。
  
  步兵哀嚎哭喊著撤退時,其速太緩。騎兵等不及勒馬揚鞭,馬蹄橫掃,一人倒,百人伏臥,千馬同趴,鐵蹄踏過自家兄弟的身軀,淌平一條血路,人人爭先恐後,唯有提命與時間決鬥。
  
  可惜不管是逃還是戰,彼時,滾滾漢水已湧出兩關,自絕壁間呼嘯而出,勢不可阻。滔滔水汛如雷電劈過,白綢翻滾席卷一番天地,繞山融石下,所向披靡,瞬時便襲入眼下,濤浪流逝中,順帶著一路卷走那片紅色海潮……
  
  哀嚎突地啞然。即而變淒厲慘叫。那叫聲絕望而又尖銳,不甘不舍不情願的傷痛自肺腑而出,牽動了幾千幾萬即將消逝的魂魄,蕩蕩入天,殤殤落地,一聲聲不斷不絕,嗚呼逝然夾帶水嘯,能滲骨寒心,也能化解仇恨淡漠、烈火雄心,能聽得讓人止不住渾身戰栗、唇角發顫、心神虛恍不明所以。
  
  亂世紛戰,生命如草芥,泡沫般一一幻化,偏偏如此境地下,你還是不能悲憫於心,情義於胸。
  
  因為身為一個沙場將士,你必須要懂得:戰未完,殺者若動心,必然被殺。
  
  無顏往日的話語涼涼回蕩我耳邊,可如今我還是心動心惻心駭了,於是我閉眼咬唇,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腰間突然有手臂攬過來,環著我靠入一個寬闊剛毅的胸膛。他的手指輕輕抵上我的後腦,將我的臉壓上他的胸口,而後那冰涼的指尖緊緊捂住了我的耳朵,保持著這般姿勢,就這樣,許久靜默不動。
  
  我伸手抱住他,眼簾低垂緊斂,耳畔間此刻唯能清晰地聽到他堅強有力的心跳,漸漸地,身後那淒慘的哭嚎聲似慢慢不可聞,漸漸地,那浮躁翻湧的不安和驚駭也在心底慢慢壓下。
  
  不知多久,當世間歸落安寧寂籟時,捂著我耳朵的那隻手悄悄滑落,拍上了我的肩膀。“好了。都過去了。”他在歎息,話語清冷低沉,不辨情感。
  
  我抬眼看他。
  
  俊美的麵龐上罩著寒霜,那神色凝重肅穆得罕見。一雙鳳眸幽暗晦澀,墨如玉石,深如夜空,沉沉冷寂充盈其中。如此漂亮的眼眸啊,雖曾剛剛目睹過幾萬生靈在他麵前瞬間消逝人間,但那堅定沉穩的目光裏卻仍是不見任何的遲疑、退縮和憐憫。
  
  這樣的寡絕,是齊之萬世幸事,亦是梁之滅頂禍難。
  
  “還戰?”我輕聲問。
  
  他望著我,沉默。
  
  我卻了然,再問:“何時再戰?”
  
  “夜下。破西陵城,滅湑君。”
  
  心底寒氣浮動,我倒吸一口涼氣,點點頭,移開視線。

  高台外,細雨下得仍然不緩不急,漢水不再湍湍,波浪平平,遲遲流去下遊,青山佇立空蒙,遠遠望去,添了幾許莫名的輕靈下,嫵媚依舊。世間看著仍是原樣,唯有漢水兩岸被衝散留在草地上的鎧鎖鐵甲,刀劍長槊,散發著刺眼的暗黑、殷紅、和雪色寒芒,繚亂的顏色倒映著青青草地,雖寂寂無聲,卻仿佛能夠在刺激著人眼視線的刹那,提醒著人們這裏剛才是有過怎樣一場浩劫殺戮。
  
  我黯然,無力地望著眼前天地水蒼茫。
  
  漢水對岸,那西陵的城牆上,雖隔得很遠,我卻依然瞧見那隱隱飄動的白衣,那修長熟悉的身影,那縱使我看不見也可知其他此刻正含著怎樣憂傷和悲憤的眸子。
  
  一縷笛聲悠揚,美妙得如同雲上仙籟,正悄悄漫飛漢水上方。
  
  其聲哀。喚心底同泣。
  
  其聲恨。喚心底同仇。
  
  其聲涼。喚心底同悲。
  
  其聲怨。喚心底同傷……
  
  湑君的笛聲,許久不聽,再聞時卻在如此境地。我回首看無顏,恰瞧見他冷寂的眸底下那一閃即逝的惘然。我歎氣,伸手撫摸他的眼睛,揉平他不自覺擰在一處的眉毛。
  
  他凝了眸子看我。我望著他,輕輕笑了:“饒他一命?就算是為了阿姐。”
  
  無顏眸光一沉,默了片刻後,點頭,輕聲歎息。
  
  “若他知好歹……”言至一半,他說不下去,搖搖頭。
  
  昔日兄弟,如今仇敵,何苦?何苦?

  縱是魂傷之戰,白朗此次卻是戰而首功,其餘將士雖因目睹漢水之威而心有餘悸,卻仍不忘歡呼喝彩一番。畢竟比之梁軍無辜入侵我齊國山河,毀城亡百姓的行徑來說,此番戰,是雪恥之戰,是輪回之戰。
  
  回到行轅,時已酉時。天漸暗,而雨漸停。頭頂烏雲輕輕飄散,不多時,竟露出一連數日陰沉雨天後一個霽朗無暇的夜空來。
  
  有月弦彎,皎潔的銀色自天邊緩緩升起,照得人眼發暈。我站在帳外仰頭看了半日,直到脖頸酸痛卻還是不肯低一低頭。
  
  倏然有人站在我麵前,過高的身形壓得我眼前一片陰影,我轉了轉眼珠,移開視線看著他。
  
  “看什麽?”無顏疑惑地抬頭望望天空。
  
  我抿唇,手指點了點:“月亮。你說今夜景姑浮會不會趕到西陵城下?”
  
  無顏垂首瞅著我,眸光一閃,似這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來了,也不怕。”
  
  我揚手揉揉脖子,歪著腦袋打量他片刻,忽地笑了笑,放心點頭:“嗯,自然不怕。”
  
  他不再言語,隻微微一笑,拉過我的手,帶我走入行轅。

  戌時。
  
  遠方鼓聲隆隆,號角急促,似是調兵布陣的聲響。我蹙眉,心道:隔著漢水還能有如此大的動靜,必是湑君要傾全城之力決一死戰了。
  
  這麽一想,我難免心急,轉眸過去,卻見無顏依然無動於衷地靜靜看著一卷竹簡,麵色安詳,目光專注。
  
  “你聽聽!”我扯他的衣袖。
  
  無顏揚眉,話語淡淡:“聽到了。”
  
  “湑君他要戰了!”
  
  無顏抬眸,看著我:“那又怎樣?經下午一戰,他的士兵對漢水已破了膽,湑君聰明人,斷不會拿士氣開玩笑,我若不渡漢水,他怎麽也戰不成。”
  
  我奇怪,瞪他:“你不是說夜下破西陵?”
  
  無顏懶懶翻書卷:“時候未到。”
  
  我語咽。
  
  他看了看我,而後手指一伸挑挑塌邊的燈芯,捧過竹簡,翻身倒下。我本以為他要繼續看書,誰知那書簡被他匆匆一瞥後隨即啪嗒一聲落下,準確地覆在他的臉上。
  
  “我睡會。待會樊天來了,叫我。”一聲慵散的咕噥,他側過身子,背對向我。
  
  我聽著哭笑不得,眼見敵軍正調兵遣將、依山旁水地布陣排兵,火燒眉毛了他還有心思去睡覺?可轉念一想他的智謀和心思,我深深吸了口氣,雖自己急得心神不定的,卻也知自己可以相信他。也應該相信他。
  
  我起身吹滅燈火,步出帳外。
  
  漢水對岸火把漫天,繚繞躍動的光亮下千麵錦旗迎風鋪展如煙雲團簇,紅色鎧甲遍布山野,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萬眾,盾甲槊戈,彎刀冷箭,每一處鋒刃凝結一絲光焰,萬千聚集下,那芒芒氣勢就可熠然耀目。西陵城牆高聳堅固,夜色下,烽火台火光大盛,黑煙翻騰直衝雲霄,染得那方浮雲烏沉欲墜。
  
  我看著,暗自思量:這城急求救的信號雖發得出去,郾城那邊的南梁朝廷就算有心救援,怕也是無兵可派……我轉眸思思,忽又覺不對:算漏一人,離西陵最近,最危險的,當數景姑浮。
  
  我不自禁又抬頭看著天上皓月,想著那匪夷所思的偃月陣法,出神。
  
  耳畔有鼓號聲鳴響,我聽了聽,竟是我方營中派遣晚膳的號角聲。
  
  呆站了片刻,我轉身回到帳內。
  
  無顏自有他的安排,我再亂再著急也無用,如此一想,雖覺無奈,心倒是定了下來。

  內帳裏燈火已滅,墨玉屏風隔著外帳的光亮,光暈朦朧。偶有夜風大起,清朗的月光自被風撩起的簾帳空隙間疏疏灑入,銀色雖細碎,卻點點照清了眼前的視線,也點點映透了軟塌上那人身著的明光鎧甲。
  
  絡璃鎖片薄而湛芒,觸摸上去,冰涼如水,鋒銳寒人。
  
  我伸指輕輕取下了覆蓋在他臉上的竹簡,剛要躡腳離開時,手臂卻被人拉住。
  
  “醒了?”我驚得扭頭。
  
  朗朗月色下,俊美的麵龐上睡意深深,他皺了皺眉,閉眼不答,隻手下用力拖我回去,拉著我倒在他身旁,而後雙臂環過來,擁住。
  
  “你……”我小心翼翼地掙紮一下,垂眸。
  
  身邊那人將臉壓在我脖頸處,呼吸悠長,容顏靜謐,分明又自入睡。我眨了眨眼,任他抱得死死地,不敢再動。
  
  帳外喧鬧而又緊張的聲響不時傳入耳中,我無措地透過掀起的帳簾望著遠方那幽藍深暗的夜空,獨對著那輪弦月發呆。
  
  睡夢中的無顏輕輕動了一下,忽地抬了頭,伸手捧過我的臉靠近他的胸膛,而後又緊緊摟住了我的肩膀。絡璃硬冷,抵得我的肌膚隱隱作痛,可是隔著那厚重冰涼的鎧甲,我聽到,他的心跳堅定有力得仿佛蒼穹寰宇盡納其中,世間沉浮,在他麵前,原來都是不堪一提的過眼雲煙。
  
  念及此,我眸光倏地一定,靜靜看著天上明月,心緒驟穩。
  
  鬥轉星移,月夷光稀。
  
  那偃月陣法……
  
  我凝眸,刹那間腦中忽有所悟。
  
  帳側漏斛時指亥時,帳外聲響稍定。忽地空中響起一聲明亮急促的銳嘯,我瞥眸,看到有我軍報信的金箭明火自蒼天朗月前斜斜飛過。驟而帳外有戰鼓雷動,馬聲嘶鳴,更有鐵蹄踏踏自後方由遠至近,奔襲而來時,山嶽顫微。如此氣象,怕是來者有上萬之眾。
  
  “無顏。”我怔了怔,下意識地扭頭去喊身邊的人。
  
  狹長的鳳眸不知何時已然睜開,厲色鋒芒在那漂亮的眸子間隱隱滑動,他先是擰了一下眉,而後又舒眉微笑。我正要再問時,他卻立刻起身放開我,下榻披好鬥篷,拿過佩劍。
  
  我隨即起身,倒了一杯茶給他:“後方來了大批軍隊。”
  
  無顏接過茶杯,點頭,神色淡定:“別擔心,那是侯須陀帶來的兩萬騎士。”
  
  我驚了驚,詫舌:“他不是在平野?何時來的?怎麽一點動靜也不見?”
  
  無顏飲盡茶,勾唇一笑,將杯子遞還我手中,道:“侯須陀下午來西陵時,正碰上漢水決堤,那般大的聲響下,自然人人不覺後方有人來援。”
  
  我咬住唇,默默放下杯子。
  
  無顏側眸,看了我一會兒後忽地笑了,柔聲:“你怪我瞞著你?”
  
  我搖搖頭。
  
  他眸光一動,向前走了一步剛要靠近我時,帳外樊天洪亮的聲音卻響得突兀:“侯爺!有報。”
  
  無顏抿唇。
  
  我轉眸看看塌側我的鎧甲,問他:“這戰……我能去嗎?”
  
  無顏笑了,問:“怎麽?不放心我?”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心道縱是再有把握的戰,但凡利器相對,我總是不放心。
  
  他挑挑眉,望著我,眸色清朗:“那就換衣服。”
  
  “好,”我開心得笑,剛要轉身去換盔甲時,想想,還是把他先推出了屏風外,“你到外麵等我。”
  
  他又皺眉,表情看似無奈。
  
  我迅速換過鎧甲,拿過彎弓,背上羽箭,出帳。
  
  外帳燭火熒熒,搖曳的光影下樊天揖手在稟:“金箭明火在東西兩邊同時發出,蒙將軍在漢水上遊再次堵住了水流,亥時三刻,漢水水位可低至讓我軍淌馬過河。白將軍率五千騎士已繞道梁軍右翼,侯將軍率兩萬玄甲軍按指到達,正侯命行轅外,聽候豫侯指示。”
  
  無顏沉吟一會,忽地言詞一轉:“晚膳諸將士吃得可好?”
  
  “按侯爺的吩咐,今晚膳食熱飯佳肴,將士們吃得開心暢快。侯將軍也言,他軍中今晚膳食也厚於素日,不再是軍食冷羹,皆是熱食。”
  
  無顏笑:“如此便好。”
  
  我心中一動,放下彎弓隨手捧了手側的點心盤上前,朝他笑道:“諸人都吃了,貌似侯爺還未用晚膳?”
  
  無顏瞥眸看樊天:“你去帳外點兵與侯須陀會合,亥時過半,集軍漢水邊。待水位一低,便殺過河與梁軍決戰。”
  
  樊天揖手退下:“諾。”
  
  眼見帳簾垂落,樊天的身影消失後,無顏方垂手拿了一塊點心,剛要送入口中時,卻又望著我:“丫頭餓不餓?”
  
  我搖頭:“不餓。”
  
  “現在已是亥時。午膳後你未吃任何東西,怎會不餓?”他說著,手指方向一改,將點心喂至我唇邊。
  
  我眨了一下眼睛,無法,隻得張口咬住。

  亥時過半。
  
  號角長鳴,鼓聲隆隆。
  
  待我和無顏趕到漢水岸側時,靜水流攘,一浪低過一浪,上千火把搖曳著卷卷波瀾,漾得滿目浮動著張揚瀲灩的紅光。夜空不再清朗無雲,長煙飛揚熏照天地,隨風舞動的火焰映著靜靜勒馬岸邊的將士們身著的沉黝皂色的鎧甲,似平地裏絕出一層高聳堅韌、躍躍欲發的墨岩山丘。高處,金色華麗的旌旗翻滾颯颯,“豫”字上浮蒼天,筆筆鋒刃淩厲凶狠,仿佛一不小心,便能將天也劃出一道無法愈合的缺口來。
  
  揚鞭馳馬,行至軍前時,侯須陀和樊天立刻迎了上來。
  
  “侯爺!公主!”
  
  我和無顏籲馬停下。無顏回頭看了看諸軍將士,半響移開目光,轉而看向漢水對岸。鳳眸瞬間冷寂如冰雕,縱使眼前焰火光盛,卻也不能融寒半分。
  
  “情況如何?”
  
  “適才誓師時,我軍挾新勝之威,士氣高昂,以救國難為名,師出堂皇。梁軍午後雖敗,損兵三萬,但此刻仍擁絕對優勢的兵力。不過我方此戰盡出輕騎精銳,兵強馬壯,戰時可縱橫馳騁,機動迂回,絕對比他那四萬步兵戰鬥力強得多。更何況……”侯須陀言至此,突地眸光一轉看向對岸,笑得高深,“侯爺謀算過人。梁軍自傍晚擺陣到現在,將士們又累又餓,而我方將士吃飽喝足,養足了精神,精力之銳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無顏勾了勾唇角,目光卻依然冷冷,不語。
  
  夜風拂拂,雨後的清新飄蕩空中,清涼的感覺猶在。
  
  漢水水位漸低,樊天駕馬探足入水,淺淺不過馬踝。如此推及,就算漢水中央水位再深也不過馬腿一半的高度。
  
  樊天扭頭看無顏。
  
  無顏頷首,薄唇緊抿,手臂輕揚正待揮手下令全軍前進的刹那,眸光卻忽地一滯,手指一僵,隨後垂落。
  
  我心中疑惑,忙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夜霧朦朧,夾帶火把騰出的煙雲,漢水對岸的情景模糊一片,並不能讓人看得清晰。雖如此,但那城牆落閘、鐵鎖浮橋架上護城河的嘎然刺耳聲響回蕩在已然靜寂的夜空下時,依然別樣地震撼人心。
  
  聲響過後,對岸是一陣翻天的鬧騰。
  
  我驚訝,忍不住問:“湑君到底要做什麽?撤軍麽?”
  
  無顏眸色一凜,擰眉,朝樊天道:“先行去探,看看何事?”
  
  樊天得令輕騎過河,水花濺灑,黑騎奔馳迅如閃電。未到片刻他又回來,顧不得滿身水氣,忙稟道:“西陵城中百姓推車送食,出城犒勞梁軍。”
  
  侯須陀色變,勒緊馬韁一陣大罵:“湑君小兒!知道侯爺但戰從不傷無辜百姓,他居然在這關口放出這麽多百姓來,所存何心?”
  
  無顏不語,臉色鐵青,寒得嚇人。
  
  我抓緊了韁繩,心中一陣突突快跳。
  
  樊天垂首請示:“侯爺,該如何?”
  
  無顏並未思索,揚了眉,橫眸涼聲,一字一句:“過、河。”
  
  “無顏?”我驚訝。
  
  他苦笑搖頭,鳳眸飛揚,看著遠方自兩側迅疾靠近西陵城外梁軍、猶如飛動火蛇般的紅煙,道:“來不及了。子時已到,白朗和蒙牧勢必行動,若不速進,白蒙二人孤軍入敵陣,定不能全身而退。我若遲疑不動,湑君其勢必強,到時縱使不兵敗,相峙西陵卻也不會再有今日的機遇,何弊之承?”
  
  樊天與侯須陀俱稱“是”。
  
  我心知此戰今夜必打,但心思念及長遠,卻還是忍不住勸:“若傷百姓,南梁就算收入齊國麾下,子民心也不歸。”
  
  無顏沉默。
  
  正在此時,對岸卻倏然傳來了兩軍對陣的戰鼓聲,廝殺氣氛陡然劇作,器具搏鬥聲,呼喝叫喊聲,聲聲扣動心弦。梁軍兩翼驟亂,遠遠望去,已有血氣漫揚灑天。
  
  侯須陀開口:“侯爺,怕是白蒙兩將軍已然開戰?”
  
  無顏眸光一定,此時再無猶豫,絕然揚手揮下。旌旗刹那如雲飛揚,將士齊齊彎刀出鞘,揮鞭而下,駿馬鐵蹄輾碎漢水,一路奔襲勇猛闖西陵。
  
  我吸了一口氣,揮下馬鞭,隨著無顏衝在最前方。

  靠近西陵城下,梁軍倏然整齊後退,不顧嘴裏依然嚼著的飯菜,拉弓滿弦,刹那漫天冷箭飛如蝗影,緊密似如密不透風的網,纏繞人身時,帶著誓死奪命的凶悍和狠勁。我急急揮劍擋下近身箭鏃,卻沒想待衝上岸邊時,迎麵而敵、擋在最前方的竟不是身著鎧甲的士卒,而是手無寸鐵、麵色驚惶、身形羸弱無所依的西陵城百姓。
  
  我驚呆,望著百姓們那一雙雙駭然膽怯的眼睛,望著他們蒼白無血的麵色,劍柄握在手中,手指顫微著,再也殺不下去。
  
  非我一人,諸軍皆怔,手足無措。
  
  侯須陀暴跳如雷,喝道:“湑君!喪心病狂!”
  
  軍中騎士突有聲聲慘叫,回眸望去,卻見我軍騎士在一時震驚下已有數人同中冷箭。諸人臉色頓寒。百姓們仰頭看著,目色更加慌亂,腳步下移逐漸往後退時,卻不知有何人在其中大喊:“齊賊欲滅我家國,水淹我父夫兄弟,今夜不殺之,何日才可報仇?”
  
  百姓聞之陡然精神振,麵孔突地因徹骨怨恨而猙獰萬分,人人咬緊了牙,彎腰撿起掉落滿地的箭鏃,一人帶頭,隨後千萬人便不要命地發狠衝上來。
  
  騎士們齊齊扭頭看向無顏。
  
  月色下,銀甲將軍俊美如神。無顏歎氣,輕聲:“殺!”
  
  他是軍中人人敬畏的英雄神祗,一字雖輕威懾力卻不遜驚天雷霆,一令既下諸人根本未及思考手下已然行動,利劍劃下,彎刀砍過,根本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的百姓又怎敵齊國豫侯手下精銳騎士玄甲軍?眨眼間犀利的鋒刃處萬千頭顱離身,單薄的衣裳下胸膛乍碎,腥氣衝鼻,滾燙的血液濺滿夜空,為春下涼夜徹底冰寒之前添上最後一絲溫度。
  
  將士們揚手擦幹臉上的血跡,抬了眸,勒緊馬韁,望向排排而倒的百姓身後,那些心肺早已懼裂、害怕和羞憤滿滿寫在臉上的梁軍。梁軍號角聲響,弓箭手提弓又彎弦,又一輪箭鏃密密射來。
  
  樊天望向無顏,無顏點頭。
  
  樊天拍馬衝上前,揮舞彎刀,率先殺向梁軍,口中喊道:“兄弟們,今夜殺敵破城,誓要踏平他整座西陵!”
  
  身後諸人大喝,呐喊聲中,騎士奔騰如煙揚,潮滾散開,瞬間蔓延整個戰場。
  
  廝殺聲烈。

  西陵城西有高聳山丘。山丘下圍聚紅色鎧甲的騎士千餘人,不管此刻戰場酣戰是怎樣地如火如荼,唯有他們,卻能依然如石般屹立那裏,靜默不動。山丘上有白衣飄動,溫雅淡逸,映著那一方獨自清朗的夜空,如同仙人墜入塵世的幹淨明媚。
  
  我看了一下,隨即瞥開眼光。
  
  無顏凝眸看著那個方向,許久,他突地目色一狠,俊麵如霜,絕然撥轉籠轡,竟單身匹馬朝山丘衝了過去。銀色忽閃如白練,我隻覺眼前一花,還未反應過來時,那抹白練已然如遊龍般飄忽在紅甲騎軍中,龍飛矯健,上下騰躍,所行處,利劍劃開一道血路,血氣揚灑,殷紅如梅開,一朵一朵肆意沾上那雪色的麾衣,綻放妖嬈。
  
  以一人之力敵千人?我暗叫不好,因心中緊張而臉色倏然煞白,雙腿蹬了馬鐙,馬行如飛我卻還是嫌慢,於是索性提氣點足,取下背上彎弓,拈取五隻羽箭,身在半空中時,便舉弓朝圍在銀甲白袍的周圍射了過去。
  
  五聲悶哼,五人身倒。
  
  千人騎士的隊伍有一半的目光向我瞅來。
  
  我頓足高處,再次拉弓,滿弦,八隻羽箭鳴響風嘯,直入敵人的鎧甲,穿透胸膛,血液暗流。
  
  一半騎士自圍攻無顏的圈子掉轉回頭,朝我的方向奔來。
  
  “公主!”樊天領著數十騎士旋風般經過我所停的高處,嘴裏嚷嚷道,“這些廢物交給我,您去幫侯爺!”
  
  我不答,隻鬆指放開最後一弦,抬手背回彎弓,落至坐騎,揚鞭衝去無顏身側。
  
  火把耀天,光亮如晝。躍動的紅芒下,無顏麵色堅毅狠絕,寶劍吟嘯生風、嗜血洗刃,寒芒揮灑處,哀嚎慘叫聲中自有不絕的命散魂殤。
  
  隨手撂倒幾個騎士後,我馳馬靠近山丘,抬眸望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龐。
  
  雖靠近,但我與湑君之間仍隔數百騎兵,他垂眸,清雅的麵容上有笑意漸漸在唇角漾開,那對寶石般的眸子映著戰場上的漫漫焰火,此刻正浮動著一抹奇異的光芒。他望著我,動了動唇角,似在喚:“夷光。”
  
  我冷著臉,一聲不發,拿下彎弓,對準他,扣箭,滿弦。
  
  有騎兵殺來。
  
  冷箭放出,我抽出軟劍,迎上對方的兵刃。
  
  山丘上,那白衣微微一動,不慌不忙地避開我射去的箭鏃後,忽地飄身而起,直飛去西陵城牆。
  
  我殺退騎兵,轉眸望去湑君離去的方向,一瞬,眼光發直,身子頓僵。
  
  “阿姐?”我喃喃嘴角,望著城牆上那懸掛飄蕩的淡黃衣影,那背映著厚重城牆顯得愈發纖瘦嬌柔的女子,夜風下,飛舞輕揚的秀發擋住了女子的麵容,我雖看不清,但瞧湑君臉上那似得意似惘然又似不甘不舍而又心疼的神情,看得我腦中嗡嗡一響,忍不住大喊,“阿姐!”
  
  無顏殺過來,摟過我坐到他的坐騎上,我反身扯住他的衣袖,淚水滾滾滑落,一遍遍語無倫次地懇求:“無顏,救救阿姐,救救阿姐!”
  
  無顏抬眸看了一會,麵色一沉,目色淩厲如刀芒。身後梁軍騎兵不失時機地追過來,遠處的侯須陀急急奔來救援。
  
  無顏縱馬帶我馳過一邊,寶劍入鞘,手指撫摸我的臉頰,細細擦著我的眼淚:“夷光,莫哭。那不是夷薑,不是。”
  
  可是此時,夜風下,廝殺聲中,有依軟甜甜的歌聲蕩蕩輕飄,那聲音濃濃清清,糯糯雅雅,正是阿姐的嗓音。我聽著,忙搖晃無顏的手臂,篤定道:“阿姐!是阿姐。阿姐的歌聲,你聽……”
  
  無顏眸光一亂,盯住我,神色半迷茫半擔憂:“什麽歌聲?我聽不到。夷光,你醒醒,醒醒,別嚇我!”
  
  我搖搖頭,伸手堵住他的口,不理他,隻出神聽著耳畔傳來的那甜美歌聲,一時仿佛癡了:“阿姐……”
  
  “齊有夷女兮,絕色傾國。
  青梅及笄兮,思君弄璋。
  美眸流轉兮,眇波飛揚。
  靜言念之兮,瞻望歸晚。
  於鳳翩翩兮,不見其凰……”
  
  幼時阿姐逗我開心的歌聲啊,那般輕柔,那般溫宛,帶著回憶中往昔的歡笑晏晏,如今聽在耳,還是那般地動聽,那般地……讓人不舍。
  
  我怔仲,淚水又沿著眼角輕輕滑落。
  
  “樊天!”身邊無顏在吼。
  
  “末將在!”
  
  無顏瞥眸,望向城牆,冷聲:“殺了城牆上那蠱惑人心的妖女!”
  
  “諾。”
  
  我擦擦眼睛,視線清晰時驚見樊天搭箭拉弓,忙喝:“樊天!你敢!”
  
  樊天目光一動,轉眸看了我一眼後,視線掠過無顏的麵龐時又再次變得堅硬如石。弦滿,箭嘯,直入城牆上那女子的胸口。
  
  腦子一空,我神傷,望向無顏,淚再也流不出,唯有咬住唇,直到有腥氣液體直竄口中,我還是咬著不放。
  
  “夷光!”無顏喊,撫摸著我麵頰的指尖刹那冰涼。
  
  可是我的眼前卻陡地一黑,眼簾垂下,思維頓消。
  
  無顏,你為何要殺我阿姐……

作者有話要說:西陵絕戰,參考唐李世民虎牢之戰,漢韓信濰水之戰,戰國白起伊闕之戰、破郢之戰,戰國孫臏馬陵之戰。


天道之擇
  
  悠然轉醒時,人已不在戰場,而是渾身綿軟無力地躺在行轅的靜思塌上。
  
  一睜眼,頓覺腦子疼痛不堪,四肢疲乏,胸中更似憋著什麽,酸中帶苦,苦中含澀,似是要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抑懣。緩緩,待意識重新浮現腦海時,我記起了昏迷前那漫天的硝煙烽火,那滿眼的殺戮血腥,還有那蕭瑟飄搖在青石城牆上的淡黃衣影,那首歌謠,那支銳箭,那抹自空中飛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掠走我阿姐歌聲和魂魄的殷紅液體……
  
  心中一下子似火在炙烤,疼得我猛然倒吸一口氣。我按著胸口,費力地坐起身,朝外帳高喝:“來人!”
  
  “末將在!”應聲很快,粗豪剛毅的聲音清晰得似在耳邊。
  
  我瞥眸,隻見營帳內燈火微弱,墨玉屏風旁直直站著一個黑衣盔甲的將軍,英武的麵貌,犀利的眼神,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著,看似鎮定的神色下,那雙鷹一般敏銳的眼睛在對視我的目光時不禁一恍,眼簾垂下的刹那,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安。
  
  “好個樊天!”我重重一哼,冷笑,雖側眸輕輕,言詞卻狠厲非常。想起昏迷前此人彎弓射殺我阿姐那毫不猶豫的一記鈾光冷箭,我恨不得立馬抽劍出鞘入其咽喉,讓他即刻去黃泉路上與我阿姐賠罪同行方為暢快。可是……命他下手的人是誰我雖糊塗卻也還記得明明白白。
  
  眸光黯了黯,我移開視線,起身下榻挑了燈芯,一縷輕煙嫋嫋而起,火焰冉冉,明亮的妖紅刹那落入我的眼底,一抹一抹,不斷撥散著我眸間的迷茫。一陣夜風來,燈火弱弱不禁吹,舉手倒茶時,碧色的液汁在搖曳的光影下耀出了翡翠一般的璀璨光華。我怔仲,拿了茶杯靠近唇邊,半天才輕輕抿下那一口清涼入肺的茶水。
  
  “何時了?”再次開口時,我的話語居然淡得如同此刻夜下疏疏吹來的風。
  
  身後一直靜默不動的樊天似遲疑了良久,方小心地回複我:“醜時已過。”
  
  “戰已畢?”我側身,看著他,明知而故問。此戰齊軍大營將士們幾乎傾巢而出,是以夜下營帳四周安寂得很。耳邊愈發清靜時,便愈發聽得對岸那戰場廝殺酣鬥的喧囂是何等地激烈、緊張和瘋狂。
  
  隆隆戰鼓響得似要震碎天,何況乎人的心跳?
  
  樊天果然發愣,身子僵了僵,揖手低頭時,額角不知何時滲出的冷汗在燈火的照射下晶瑩得愈發微妙。
  
  我笑了,輕聲問他:“戰未完,你身為軍中大將,何以在後方?”
  
  麥色肌膚上的青筋在微微顫突,樊天垂首更深,稟道:“公主暈倒在戰場,侯爺派末將送公主先行回來,說……若當真不原諒,可先問罪末將。待此戰結束,他自會回來謝罪。”
  
  謝罪?我冷笑,聲音頓涼:“他果真如此說?”
  
  “是。末將不敢妄言。”
  
  要他謝罪?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去陪阿姐算了!心惱火得快要裂開,我氣得拂袖,案幾上的玉色茶杯倏然落地,在地上滾了兩滾後,這才“喀喇”一聲,破碎。
  
  樊天驚了驚,抬眸看我一眼,唇角抖了抖,沉默。
  
  我看著他,哼了哼,方道:“樊將軍既然當時敢放箭殺夷薑公主,那心底必然清楚公私之分、上下國生之道。如今豫侯身在前線,幾萬將士浴血奮戰,你身為大將卻因此等借口避在後方,有理沒理?本宮是女兒身,雖不知功業皇圖,卻也分得清輕重。豫侯命你回來待罪不過是一時情急之言,如此關頭,樊將軍竟果真棄危戰而不顧,豈非白白辜負豫侯對你的一番培養看重?”
  
  樊天舉眸,神色惶惑不安而又躍躍待發:“那末將……”
  
  “即刻去戰場。”
  
  “公主不問罪末將了?”他猶自不信踟躇。
  
  我擰眉,冷道:“仇與不仇,那是私事,如今在齊梁兩國交鋒前,皆是次要。如果豫侯因為你我突然離開戰場而發生任何意外的話……到時,本宮不管你功勞幾何,必然誓要你命!”
  
  樊天揖手:“末將知道。”
  
  “還不走?”
  
  樊天轉身欲行時,猶豫了一下,又回頭,手指按住腰間劍柄,目光期待:“公主……有沒有話要末將帶給侯爺?”
  
  無顏……
  
  我心神一搖,默了半天,才輕聲道:“告訴他,夷光不怪。”
  
  “諾。”樊天神色大喜,音落,帳中冷風起,人影瞬間消無。
  
  全身疲憊,我無力坐上身後的軟椅,仰頭靠上椅背,眼睛閉上,心中暗暗歎息:阿姐,你千萬不要怨我。這仇,夷光報不了。不是因為不恨,而是因為這實在不叫仇。若咎責,論公道,那個親手拿你上城牆的人,才是我要他以命償命的人。可是阿姐,若我要殺湑君,你舍得嗎?
  
  清風拂吹,春夜寒猶重。
 
  前方報捷的消息並沒有讓我等太久。
  
  天將亮前,墨色渲染蒼穹濃烈到了極致,月沉星黯,遠方那令人心跳慌亂的勃然巋動聲響終於漸漸消沉了下去,頃刻間天地萬物都被罩在了一片啞然的沉寂中。沉寂如死,依稀夾著漢水緩緩流動的嘩嘩聲,似嗚咽,似低訴,似幽幽魂靈不瞑不休,慢慢傾道著他們無盡的冤屈和怨愁。
  
  靜風空寥,薄雲縹緲,青山黛黛,煙嵐蕭蕭。
  
  我在觀戰台遙望著漢水對岸,許久,直到親眼見我方的金色旗幟飛揚映天後,方徹底放下心,鬆了口氣,揉揉酸痛的脖頸,轉身回了營帳。

  “齊。翌公二年,三月三,上巳之夜,齊梁會戰西陵城下。是日午時,豫侯將白朗、蒙牧絕計水淹梁軍三萬,破敵膽而壯軍威。暮下,七萬梁軍於西陵城外、漢水之邊列陣堂堂,豫侯命白朗繞敵左翼,蒙牧潛敵右翼。夜下,侯須陀領騎兵精銳兩萬來援。善守者,藏於九天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
  
  子時決戰,梁軍處絕地而後勇,民為兵戰,兵為城守,我軍鐵騎衝貫,死戰,方破西陵城。此戰強襲,大破梁軍而全殲,諸軍斬獲敵首六餘萬,活捉梁軍統帥湑君,漢水之廣,淌波不絕,然如此,報功者猶溯河而不止……
  
  夏滅梁國於同時,主父伯繚水淹梁都郾城,郾都破,梁僖侯死而王室皆被虜……”
  
  ——《戰國記?齊書?本紀第八》
 
  
  春暮暖暖,流霞癡連天邊,金輝淡淡蘊結大地。漢水之畔又複平靜,青青草岸上幾朵野花浴血而生,顏色嫣然得分外嬌妍動人。
  
  我獨自坐在水邊,抱著雙膝,垂首閉目,任風吹動發絲戳上肌膚,一陣陣的酥癢。
  
  身後陡然有人挨著我坐下,將溫暖的唇貼著我的耳邊輕輕歎息了一聲後,又伸手抱住我的腰,攬住我與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方才樊天將那個女人的屍首給你看過了?”他問,聲音淡漠得如同此時的遲暮晚風,有些涼,有些冷,似不悅,又似在惱,“是不是夷薑?是不是?嗯?”
  
  我睜眸,仰頭望了他一眼後,撒嬌般地抱住他的脖子,偎依過去,吃吃一笑:“不是阿姐,不是阿姐,不是阿姐。對不起。”
  
  他垂眸,看了我一眼,俊美得讓人驚羨的麵龐上還掛著一絲陰鬱,可摟在我腰間的手臂卻不由得緊了又緊。
  
  “無顏?”我伏在他胸前,搖晃他的脖子,笑得一臉討好。
  
  他望了我許久,終於,鳳眸一凝,瀲灩的目色裏柔意漸起,唇邊勾了勾,笑容優雅、溫暖,偏又邪得很。“想要我不生氣?”他放低了聲音,伸手撫摸我的臉頰。清涼的指腹在我的肌膚上慢慢滑動,動作如此溫柔,挑得我心中漣漪忍不住漾過一圈又一圈。
  
  這個模樣的他太風流,太魅惑,讓我不敢胡亂回話,於是我故作深思狀,吱唔一會,不言。
  
  他果然得意笑了,攬過我的頭朝他的臉龐按過去,吻住我的唇,輕輕地咬著。“你若喚我一聲夫君,我就不氣,永遠都不會再氣。”
  
  我羞得紅了臉,也不作聲,隻微微一笑,撇過腦袋,靜靜地靠在他肩上。
  
  “夷光?”
  
  “啊?”
  
  “夷光。”
  
  “嗯。我在。”
  
  “夷光……”
  
  ……
  
  不再答。
  
  碧天朗朗,雲霞霽霽,時不時有鵠雁飛過,幾隻拍翅悠閑,幾隻振翅翱翔。無顏在耳邊一聲聲地喚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執著。我凝眸看了會天空後,忽地一笑,打斷他的呼喚,柔聲道:“夫君。夫君,咱們幾時回金城?”
  
  他朗聲笑,捧過我的臉,深深吻下。
  
  “明天。”
 
  夜落。漢水茵氳,霧起,霜色重。黑幕高遠,弦月彎彎,隔著江上迷霧,暈黃的顏色有些黯淡。
  
  西陵決戰得勝後,白朗、蒙牧和侯須陀各領一支軍隊自不同方向南下與夏爭時占南梁城池。漢水這邊除了守西陵城的三千將士外,唯有五百隨身護衛我和無顏的宮中禁衛軍。
  
  晚膳後,無顏翻閱著自金城送來的奏折,我執了一卷書簡,本想陪在他身邊打發時間的,卻不想沒過多久便困倦得不行,掙紮了一會,我正欲伏案小憩時,無顏卻一把抱過我,垂眸盯著我的臉,神色嚴厲:“你又沒吃藥?”
  
  我眨眨眼,環住他的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索性想要睡在他懷裏。
  
  他什麽也不說伸手便探入我的懷中,摸出一個白玉瓷瓶來,倒出一粒雪色中泛著點點詭異紅芒的藥丸,送至我的唇邊,勸道:“乖,吃了它。”
  
  我搖頭,側臉靠近他的胸口,悶聲道:“不吃。不能吃。”
  
  無顏伸手扳過我的腦袋,臉色有點暗沉:“怎麽不能吃?不吃藥,你會……”他語頓,好看的眉毛倏地一擰,眸光刹那哀傷心疼。
  
  “會死?”我笑了,抿唇,“這藥有毒,吃多了也會死。左右都是死,還不如不吃,省得每次吞一粒藥丸都要煎熬三個時辰。”
  
  修長的手指捏著那粒藥丸緩緩摩娑,無顏沉默,半天,方望向我,輕笑:“丫頭怕不怕死?”
  
  廢話。我翻眼,沒好氣地點頭。
  
  於是下一刻,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將藥丸塞入我口中,命令:“那就先吃了它,我保你不死。”
  
  藥丸入口的瞬間寒氣便自唇間蔓延,雪蓮的冷香由口中直竄大腦,凍得我忍不住一個激靈,舌尖冰僵,藥丸滑落,就這般被硬生生地吞下。
  
  無顏皺眉看著我,眸底幽暗隱晦,淺淺蘊出一層薄霧。
  
  “難受?”
  
  我搖搖頭,牙齒打著顫,說不出話。
  
  他低頭吻過來,溫暖的唇揉撫著我的唇邊,慢慢地吮吸那股冰寒。
  
  “都說了……有毒!”我懊惱地一把推開他,因心疼而火大。
  
  他卻再次低頭,手有力地扶住我的腦袋,唇重重覆下,不斷地不斷地吻著,與我一同沁入那個冰涼到肺腑皆傷的毒瘴。
  
  終於忍不住,有淚水自我眼角滑落沾濕了兩人的麵龐。
  
  他抬頭,輕輕喘息,手指揉去我的淚水,微笑:“不怕。有我在,死也不怕。”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俊麵如玉,可那肌膚如我手指的溫度般寒得嚇人。我咬了咬唇,看著他,輕聲道:“無顏,回到金城後,我去找師父,好不好?”我不想死,不僅是為我,也是因為你。
  
  他低眸,目光一動,沉吟道:“除了你師父,或許我們還可以去找另一個人。”
  
  我蹙眉,不明白:“誰?”
  
  無顏笑了笑,眸色一瞬飄忽:“夏惠。”
  
  夏惠?好端端的找他作甚麽?我不解正要再問時,帳外卻響起了樊天著急慌亂的嗓音:“侯爺,有急報。”
  
  無顏聞言擰眉,看我一眼後,鬆開了手臂,道:“你先去裏帳。”
  
  我依言起身,步去墨玉屏風之側。
  
  樊天入帳,急火急燎道:“前方斥候有報。景姑浮不知如何提前一日過了那最後兩道防線,鬼馬騎兵正朝我軍駐紮的方向趕來,現已在十裏之外。”
  
  無顏伸指按額,思了一會,方道:“整軍列陣,迎戰。”
  
  “可我們現在隻有五百人!”樊天揖手,請示,“不如豫侯帶公主先前離開。容末將帶領禁衛軍能抵擋景姑浮幾時,便是幾時。”
  
  無顏目光一凜,看著樊天,冷笑:“虧你跟了我這麽多年,這般臨陣逃脫的話你也能說得出口?”
  
  樊天臉紅,欲解釋:“侯爺,末將……”
  
  無顏不耐煩地揮手:“你即刻去挑五名禁軍高手連夜保護夷光回金城,餘下諸人,隨我一道會會這馳名天下、戰無不克的鬼馬騎兵。這戰我不僅要打,還一定要打贏,不然昨夜西陵決戰豈非白白浪費了雙方如許多的英魂命散!”
  
  樊天遲疑一下,終於妥協:“那末將馬上去安排。”
  
  “等等!”我喊住轉身要離開的樊天,定聲道,“不必麻煩樊將軍,夷光不走。”
  
  無顏皺眉:“夷光你……”
  
  我轉眸看向他,微微一笑,堅定:“什麽都不必說,我不會走,你知道的。”言罷,我想想,又補充句:“剛吃了藥,這次你不用擔心我還會在戰場上暈倒了。”
  
  無顏沉默,望著我,並沒有猶豫太久,他便回首吩咐樊天:“立刻整兵丘下,備戰。”
  
  “諾。”
 
  
  夜下山寂,薄霧下峰巒迭起似烏雲翻湧,天幕輕雲縹緲,一朵流逝,擋住了那本來光亮就很微弱的孤月。
  
  西陵城號稱山高水險,道路崎嶇陡峭,常人白日行走都得警惕萬分,何況如今夜色濃重,山間陰陰側側地浮影障目,偏景姑浮帶著鬼馬騎兵穿越峽穀澗道時依然馳速雷霆。樊天報時猶稱景姑浮尚在十裏之外,誰料禁軍剛在丘下整列完畢,那鬼馬騎兵便穿越最後一道深澗絕馳衝至丘下,勒韁,五千麵覆黑色鐵甲的戰馬齊齊頓步一處溪流之後。
  
  煙火燎庭,勾彎弧深,緋紅戰袍的騎士排開狀似一輪血色新月,威威煞氣中,帶著一股霸道而又凶殘的神秘和美麗。
  
  我立馬丘上,靜靜望著下麵相峙緊張的形勢。
  
  丘下,齊軍禁衛皆著黑甲玄氅,長劍出鞘,橫臂而持,五百道冰涼的銀光映著騰騰燃燒的焰火紅芒,犀利的鋒刃泛著豔絕的色彩,耀得人刺目疼痛。齊宮禁衛素來都是虎狼之輩,皆由各軍中軍功佼佼者擢升提上,是以這五百人的戰鬥力,並不下五千之眾。
  
  我不識景姑浮,但看梁軍的陣仗,便料想那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戰馬、孤身立於陣前,手執一柄詭異而又凶狠雪色狼牙劍的虯髯將軍便是傳言中嗜殺殘毒的戰魔景姑浮。心念此,我凝了眸,正待細細瞧他的模樣時,他卻立即揮劍斬夜風,下令進攻。
  
  一聲怪嘯驚破夜下靜籟,鬼馬變動,新月刹那圓似滿月,滾襲而來時,鐵蹄重踏溪流,雖前進迅馳,陣法卻猶自輪轉洶湧,晶瑩的水光在火把下四起濺散,翩然的美麗中夾雜著嗜血之瘋狂,戰法如此怪異,莫言親眼所見,便是聽說,也絕不信。
  
  我抿緊了唇瞧著,雖心慌手顫,卻一刻也不敢失神眨眼,隻在心中暗道:但願我計算沒錯。
  
  丘下,陡然有一抹銀色閃電淩厲劈過那輪圓月,長劍蕩如長風掠過,銀芒孤閃,殺開一道裂縫後,玄甲如波,那五百禁衛緊跟在他身後衝入了圓月中央。
  
  搏鬥聲激起,廝殺甚烈。
  
  戰前出發時,我和無顏說過,要破偃月陣,必要先在鬼馬殺敵之前,搶先一步衝入其陣形之中,方能尋求破解之法,不然,隻有受偃月陣變輪旋之宰割而無還手之力。
  
  此刻,他果然是聽從我的話了。
  
  我舒口氣,但瞧著梁軍騎士麵色頓慌,與我軍短兵交接時,陣法變幻一瞬不再靈活,幾十紅甲騎士慘叫落馬,被踏馬蹄下。
  
  “換陣!”景姑浮舞動狼牙劍大聲一喝,鬼馬立刻退後三丈,頃刻圓月不見,新月不再,月消,諸人散開似繁星排列。
  
  陣中刹那有喊叫聲出,我瞥眸,心中揪起,幾名玄甲禁衛莫名落馬,未待反應便被敵人彎刀砍去了首級。
  
  “月消天地後衝,雲主四角,衝敵難當之,潛則不測,動則無窮,陣形赫然,三軍莫當,”我喃喃思索,想起前夜在行轅中看到的鬥轉星移的天象,再望了望眼前陣仗,心念猛然一動,不由得高聲道,“陣間容陣、隊間容隊;以前為後,以後為前,先破其東南巽居!”
  
  禁衛們聞言迅速反應過來,銀色戰衣衝在最前方,劍挑東南,冷鋒橫掃而過,那一側鬼馬騎士齊斷右腿,哀嚎聲大盛。
  
  偃月陣法驟亂。
  
  我大喜,心知已找到破陣之法,一麵觀察著鬼馬騎兵的變動,一麵絞盡心思地琢磨破解之道,高聲提醒著我軍行陣。
  
  “……奇正相生,循環無端;首尾相應、隱顯莫測,破其西北乾地,滅其天勢!”
  
  禁衛掉頭回轉,自偃月陣中一路緲風追塵,烈風蕩蕩,長劍直刺鬼馬騎兵的左臂,劈斬。
  
  血氣揚灑,偃月陣法破其二。
  
  倏然景姑浮狼牙劍又揮下,陣法變回原先的新月之狀,陣彎處如絕頂利刃,鬼馬騎兵齊壓而下時,鋒銳寒人。我揚眉,凝眸正待再出聲時,耳畔一聲厲嘯響起,我驚覺瞥眸,卻見眼前有鈾光冰涼,正自丘下朝我直直射來。
  
  暗箭短而精悍,速度比尋常之箭更要快三分。

  我來不及勒馬閃開,隻得足蹬馬鐙,翻身躍起,險險避開那一隻暗箭後,心跳頓時失措。
  
  想要暗箭傷我?我怒得瞪眼望向丘下,但見景姑浮抬頭望著我,蒼老卻又不見任何頹倦的麵龐上露出一個陰惻惻的冷笑。
  
  “夷光!小心身後!”驀然無顏一聲大吼,銀色飛閃如雪雕衝霄,自丘下迅猛撲過來將我按往地上,翻過幾翻後,方停下來大口喘著氣。
  
  我回眸,恰瞧見那支冷箭自身後旋轉繞飛。
  
  “這……”我結舌,驚呆。
  
  無顏剛才許是也被嚇倒了,抱著我站起來,麵色青白,目光冰寒:“景氏獨門暗器,不見血,不回弦。”
  
  “非要見血?那如何好?”
  
  “無妨。”無顏瞥眸,看向一側靜立的我的坐騎,手掌一揮,白馬頓時飛躍而起,擋住空中的暗箭後,長嘶一聲,落地,抽搐翻眼,腿未蹬幾下便再也不動。
  
  我心疼,低聲囁嚅:“我的馬……”
  
  無顏涼了聲:“心疼什麽,總比人中箭的好。”
  
  我惻然,不再言。
  
  丘上躲箭的功夫,丘下形勢已變幻了好幾番。我垂眸,本要看陣形變化尋思破解之法道與無顏時,卻冷不防又瞧見一隻暗箭自丘下射來。這次,暗箭卻是悄無聲息地射往無顏的身後。
  
  暗箭近已將至身,我大駭,忙伸手狠狠推開無顏,自己正待閃身避開時,一個不及,那箭直刺向了我的胸口,重重一道金屬摩擦刺耳聲響後,肺腑瞬間似被那箭凶猛的力道震得快要裂碎般的洶湧疼痛。身子飛了出去,撞在了不遠處的山岩上。
  
  我軟軟倒下,忍了忍,還是忍不住胸口的鬧騰,張口,腥甜自口中吐出,妖嬈墨紅的顏色,沾汙了身上的銀袍。
  
  “夷光!”無顏跑來抱住我,手指顫微地撫摸著我的鬢角,臉色煞白,責道,“丫頭,你傻不傻?”
  
  “才……不傻,”我虛弱地笑,手指費力地抬起點點自己的胸口,“沒……大礙,我穿著金絲玉衣,不怕。”
  
  他皺眉,鳳眸暗沉得有如濃霧渲染的夜空,隻是那眼底偶爾滑過的凶狠猙獰之鋒芒,道道銳利,瞧得人不禁寒瑟噤噤。“景姑浮!”他咬牙,俊麵突現噬骨之殺意。
  
  我勾手拉過他的脖子,靠近他耳邊低聲道:“月圓天陣十六,四為風揚,其形如盤旋,為陣之主,為兵之先,善用三軍,其形不偏。一陣之中,兩陣相從,一戰一守,破其西南地陣坤門。”一口氣言罷,我忍不住咳嗽,胸口起伏,又吐出一口血來,無顏皺眉,忙按住我,道:“別費心了,有沒有隨身帶療傷的藥?先吃藥。”
  
  我搖搖頭,苦笑:“那雪蓮丸既有寒瘴又有療傷鎮毒的藥效,如今我肺腑雖傷,但有雪蓮清氣壓著,不礙事的。你且聽著,還有一變,月彎風無正形,附之於天,其意漸玄幻,風能鼓物,萬物繞焉,陣能為繞,三軍懼焉。中外輕重,剛柔之節,彼此虛實,破其東北艮居。”
  
  無顏沉默,一聲不應。
  
  我放開他的脖子,推他:“快去!”
  
  “等我。”無顏眸色一變,俯臉在我額角輕輕一吻後,雪袍翻起,銀甲閃如白練,直直飛墜丘下。
  
  眼見他離開,我才閉眼,靠著山岩運氣周身,穩住了碎痛不堪的肺腑。

  丘下廝殺聲激烈,我靜靜聽了一會,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擔憂,想要起身卻又無力,便伏地爬去丘岩邊側,低眸望下。
  
  低處,血流染溪,腥氣彌漫遮夜。
  
  鬼馬騎兵被破要害,馬倒下,人喪命,然狼牙劍鋒利驚人,景姑浮似憑他一人之力也有橫掃五百禁衛的恐怖氣勢。
  
  無顏揮劍抵禦,劍氣蕩起如銀網密密,雖不至於敗退,但幾十回合下來卻是一點好處也沾不得。
  
  無顏此生還是首次遇上如此厲害的對手,尤其是那雪白的狼牙在夜色下露出的森森之色,看得我是心驚肉跳,一瞬也不敢眨眼。
  
  突然空中傳來幾聲短促的鳴嘯聲,聲聲尖銳猛厲,直刺人的耳膜。
  
  鬼馬騎兵聞聲怔立,不再動彈。
  
  即便就連景姑浮,也是愣了愣後,便立刻勒馬迅速退後三丈,避開無顏的冷劍,不再戰。
  
  諸人莫名。
  
  我抬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比的赤色夜鳶盤旋在暗謐的天宇下,慢慢地拍翅,滑翔下衝時動作優雅而又矜持,金色的眼眸帶著熠熠光華,隻淡淡一瞥,便似驕陽生色。
  
  夜鳶停在了景姑浮馬前,緩緩抬頭,自口中吐出一卷桃紅色的帛書直撲景姑浮的胸口。
  
  景姑浮抬手拾起,翻開,匆匆一閱後,眸光頓時恭敬無比。
  
  “勞鳶使代報少主,老仆奉命南歸,今生定不再出洱海。”景姑浮對著夜鳶抱拳揖手,剛才那囂張得不可一世的神色突然消逝不見,轉為了一種無上的尊敬和恭順。
  
  夜鳶嘎然低呼,大翅一展,冉冉飛起,升起半空中時,它長嘯一聲,頃刻飛如紅色煙雲,一逝離開。

  景姑浮收起狼牙劍,看向無顏,略一沉吟後,自懷裏掏出一個白色玉瓶擲往無顏懷中,道:“豫侯風範景姑浮能在垂暮之年有幸見到實為三生之福。據聞郾都已破,梁國已滅,景姑浮本是漠北蒼狼之子,幸得先主不棄收留身邊,原不在乎這家國之念,今日出洱海而戰齊是為家主所命。適才少主命鳶使送信,景姑浮方明白天下紛爭之利害,百姓生存之大道。若豫侯日後接管南梁,但求不要太過苛難南梁百姓,以仁善為本,是為大道和久遠。”
  
  無顏微微抿唇,揚眉:“這話可是你家公子伏君之意?”
  
  景姑浮大聲笑:“我家少主本是方外仙人不問世事,南梁王族也早在當日送他入西夏為質子時早斷絕了幹係,此番若非因少主恩師所求,少主斷不會插手世間俗事。少主心中安寧,唯求世間也還個本來的安寧,也希望天下諸侯爭霸奪權時,能多想想各國無辜的百姓。在亂,在治,在國,在天下,在一統,民安,才是天道所向。”
  
  無顏頷首,笑:“桃花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本侯受教。”
  
  “那玉瓶中有公子所製桃花凝露,可醫被景氏暗箭擊中之內傷。景姑浮適才魯莽,失手傷了夷光公主,請豫侯見諒。”
  
  無顏收起玉瓶,抬頭看我一眼後,道:“不怪。道不同時,自有無奈之舉。”
  
  景姑浮拱手:“豫侯英雄!”
  
  無顏還揖,不再多言。
  
  景姑浮揮手令下,鬼馬縱騰,倏然遠去。
  
  無顏默然望著景姑浮遠去的方向沉思片刻,待馬蹄聲漸不可聞時,他方飛身躍來山丘之上,抱住我旋身墜下,一起落上他的坐騎。
  
  “吃藥吧。”他將玉瓶遞至我麵前。
  
  我蹙眉,挑眸:“桃花公子的藥,能吃麽?”
  
  無顏微笑,定聲:“能。”
  
  無顏信任的人總沒錯,我點點頭,拿過玉瓶,將瓶中液汁一飲而盡。凝露清香,一縷順滑如同桃花初發的柔軟,舌底生津,餘味悠蕩肺腑,漸漸消散了那徹骨的痛。
  
  我拿著玉瓶放在鼻前嗅了嗅,感歎:“果真神人!”
  
  無顏俯首將冰涼的下巴蹭在我的額角,柔聲囑咐:“丫頭,以後不能了。”
  
  我轉轉眼珠故作不解,笑:“什麽不能?不能什麽?”
  
  “不能再拿命開玩笑!”
  
  “就是為了你也不行?”
  
  “不行!”他果斷否決,霸道得讓人不得不皺眉。
  
  我歎氣,抱怨道:“哎,這可是我的命。你能管?”
  
  “你的命,便是我的命。我怎麽管不得?”他垂眸看著我,靜若秋瀾的目光深沉無比,看得我不由得心慌臉紅。
  
  我眨了眨眼,不再反駁。
  
  他微微一笑,正待低頭吻我時,我卻駭得馬上別過腦袋,悄聲提醒:“戰場上,身後有人。”
  
  無顏望著我,好笑:“哪裏有人?”
  
  我聞言側眸,瞧瞧,這才發現他已不知何時馳馬帶我到了一個幽靜寂然的山澗,四下山鳥也不見一隻,更不論人影了。
  
  正在尋思他何時駕馬離開戰場時,一個不防,他的臉已經靠了過來……

  翌日回金城,沿途所經城池,百姓聞齊軍大勝而夾道歡迎豫侯歸朝。無顏被這一套虛酬鬧得煩不勝煩,索性留下那些隨身的禁衛充數,連夜帶著我輕騎先奔金城。
  
  晝夜兼程,回到宮城時,天剛破曉。無顏一入宮便去兩儀殿早朝,我自先回疏月殿。本以為殿裏依然是冷冷清清沒有人煙的,誰料步入殿口的刹那,我卻瞧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青衣身影正挑燈罩撤燭火,忙碌不停。
  
  “爰姑?”我又驚又喜,呆在門口,動不得。
  
  青衣人身形一顫,回首時,容顏溫宛如舊,就是往昔墨青黛黛的鬢角露出了幾縷花白,柔和的眉眼雖仍美麗,卻夾入了幾絲難諭的蒼涼和傷感,一下子,爰姑似衰老了許多。
  
  “公主,老奴回來了。”她低聲道,柔柔的笑意漾在唇角,還是那樣的慈愛和憐寵。
  
  我忍不住眼眶一熱,撲過去抱住她,心中刹那溫暖寧靜。
  
  “爰姑,夷光想你了。”哽咽聲模糊。
  
  爰姑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肩,柔聲笑:“公主,老奴答應過你,此身都不離開的。前些日子因為……”她頓了頓,遲疑一下正要再說時,我卻站直身,伸手掩住她的口,微笑:“爰姑不必說,我都明白。”
  
  爰姑眸光恍了恍。
  
  我放下手,挽過她的手臂走入寢殿。
  
  “公主又跟著公子去戰場了?”爰姑問。
  
  “是啊,”我點頭,轉念一想又覺哪裏不對,便問,“你還叫無顏公子?”
  
  爰姑柔柔垂眸,淡淡一聲歎息,惆悵淒涼:“不然還叫什麽?桓,和他斷了父子關係了。
  
  我抿唇:“你呢?你不想認他?”
  
  爰姑搖頭,又歎氣:“現在,認不得。”
  
  我恍悟點頭,想了想,不再勸。
  
  爰姑看著我,手指抬起捋了捋我頭上淩亂的發絲:“公主連日勞頓必然累了,老奴去浴池換水點香,公主沐浴後好好歇息一番,醒來咱們再說話。”
  
  “也好,”我揉揉酸痛的腰間,突然還真覺得疲乏了,默了一下,我忽地拉過爰姑的手,垂首,臉一紅,“爰姑不要再稱奴。你是無顏的母親,夷光不敢當。”
  
  爰姑仔細瞅了瞅我,眸色一動,大喜:“公主的意思,是你和公子他……認定了?”
  
  我別扭地羞赧一番後,側首,低低“嗯”了一聲。
  
  “可是這路,不好走啊。”爰姑握住我的手,滿臉心疼和擔憂。
  
  我揚眸,微笑:“有他,不怕。”
  
  爰姑欣慰笑出了聲,打量我的眼光也驟然變得曖昧歡喜非常。
  
  我被她瞧得臉愈發紅透,輕輕一咳嗽後,轉身去拿了母妃的連城璧抱在了懷中。璧上幹淨無塵,想必爰姑經常擦拭珍待了。
  
  沐浴後,周身舒爽,正待躺下休息時,疏月殿卻又來了一人。
  
  我換過衣服,行至正殿,看著突然到來的秦不思,奇怪:“秦總管來找我,可是豫侯有什麽事要交代?”
  
  秦不思搖頭,一聲不吭,隻雙手高舉將一枚玉佩遞過來。
  
  我凝眸瞧了那玉佩幾眼,突然腦中有念光一閃,忙將玉佩執在手裏認真端詳一番,急道:“這玉哪裏來的?”
  
  秦不思垂首:“是晉國使臣讓奴務必交與公主手中的。”
  
  我摩娑著玉佩,望向他,疑惑:“晉國使臣?”
  
  “是,名作晨郡,據說是晉國權臣穆侯手下的第一謀士。”
  
  晨郡?又化名?我蹙眉,唇角忍不住彎了彎,心道:就他花樣多。
  
  “他交與你玉佩時,可曾說什麽?”
  
  秦不思想想,斟酌道:“晨大人是兩天前到的金城,交給奴玉佩時,說除了公主外,不得呈與其他任何人……”
  
  “任何人?本公子也不行?”
  
  懶散的聲音冷冷飄入耳中,我抬眸,恰見無顏正抱臂悠然倚著殿門,漂亮的鳳眸微微睨起,瞥向秦不思時,目光頓厲。
  
  秦不思一僵,瞬間冷汗沾額。
  
  我忍笑,忙揚揚手中的玉佩,道:“你看,阿姐的玉。”
  
  
作者有話要說:
祝各位聖誕快樂!


三國謀利
  
  爰姑說昨夜金城下過小雨,可惜疏月殿外的櫻花本開得正好,誰料今日起來時,滿樹粉白粉紅的花瓣都不見了,一場雨後,唯見滿地散著落花。言罷,她望著獨自怔在樹下的我搖頭歎息,沉默片刻後,便去長慶殿為無顏叫隨身的內侍送來換洗衣裳了。
  
  我抬頭看了一會。
  
  水洗過後光溜溜的綠葉綴著零落橫開的樹枝,凝著晨露,在春日下靜靜湛放著五彩夢幻的光芒,雖不及花朵盛開的明媚鮮妍,如今看來,卻也是生氣盎然得很。隻是……
  
  我垂眸,指尖輕輕撫摸過掌心的玉佩,心中暗自感傷:眼前景致再怎麽熟悉卻還是缺了些什麽,比如往昔的人,往昔的樂聲,往昔的歡語笑言……
  
  如今阿姐的消息是有了,可是,接下去又該如何?
  
  我偏過頭,瞧著阿姐往日撫琴的那塊大石,愣了許久,方俯下身,卷袖拂去了那落在石上厚厚的一層花瓣。猶沾雨水的柔軟滑過手心,觸得肌膚微生涼意。
  
  陽光自繁密的枝葉間灑下,照在淡青色的石上,斑影圈圈,顫顫微微地晃動不停。我定睛看著,直到眼睛被那光亮灼的一片朦朧,這才站直身扭過頭想要回殿裏。
  
  轉身的刹那,許是俯身久了竟頭暈目眩起來,眼前一黑,腳下踉蹌。
  
  手下意識地伸出去找依靠,冷不防卻碰上一個溫熱的身子,我正猶疑時,腰間卻有一雙手臂扶過來穩住我,輕輕一帶,他便抱著我坐在了大石上。
  
  “想去見他?想去看看夷薑?”涼涼的聲音穿透春日的溫暖,貼近我的耳畔響起,直刺人心。
  
  我愣了一下,而後閉目搖搖頭,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臉頰貼在他濕漉漉的發絲上,不說話。
  
  “為什麽?”他低聲問,嗓音不知為何有點啞有點沉,呼吸靠近我的脖頸時,有熟悉的琥珀香氣和沐浴後好聞的花香縈繞鼻端。
  
  我揉揉眼睛,待眼前光線一點點明朗時,方凝眸望向他,思了一會後,才道:“你準備如何處置湑君?”阿姐若要見我,必會求我放過湑君,隻是這等事端,我又如何能左右得了?見了,徒增她毫無希望的期翼,不見,又思念擔憂甚緊。
  
  無顏沉吟,眸子暗黑如夜,光華淡隱。他抬了抬頭,濕濕的銀發散在肩上,有水珠沿著那如玉俊美的麵頰滑下來,一滴掉落,沾在我的眉尖。
  
  突地他一笑,手指拭去我眉尖濕潤的同時,口中輕聲道:“還能如何?自是要殺了才安心。”
  
  “能不能不殺?”我小心試探。
  
  他垂眸,目光一瞬有點冰寒。
  
  “不殺?幽禁?”他勾唇,似笑非笑地望著我,“留著他作甚麽?”
  
  我摸了摸手中的玉佩,自知要求過分且荒唐,於是不語。
  
  “別想這些事了,夷薑既是當初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便由不得她後悔。她能在兩國大爭之際安好活下來已是萬幸。若她肯回宮,那還是齊國公主,若她執意要做亡國公子的夫人,那我也無話可說。夷薑可以放過,但湑君……”無顏默了默,倏而聲冷,“此人心計深沉,藏而不露,治世是能臣,亂世是奸賊,若留他,梁國便永不得真心臣服和安定。所以,丫頭就不要再管這些事了。”
  
  我想了想,點頭,伸手拉好他鬆垮垮隨意裹在身上的明紫睡袍,道:“那我今晚去見阿姐,看看她的情況,順便再勸她回宮,如何?”
  
  無顏握住我的手:“你去見她,能保證不再心軟,不會因為她而再管湑君的事?”
  
  我一呆。心道保證不了。
  
  “三日後湑君被押回金城,待處決之後,我派人去接她回來,你安心待在宮中便是。”
  
  我揚眸,一笑:“你怎麽找到她?晉國使臣說除我之外,任何人皆不可知呢。”
  
  無顏哼了哼,橫眸,目光凜冽,麵色有點不善:“偏他的手段多!我就不信天下還有淄衣密探查不出來的事。”
  
  我好奇打量他一會,心念一閃不由得笑了,抱住他的脖子,任他未幹的發絲蹭得我一袖的濕氣。“可是生氣了?”
  
  漂亮的鳳眸裏劃過幾道可疑的笑意,他不自在地抿抿唇,不言。
  
  “你吃醋了。”
  
  “胡說!”他眸光一閃,眉毛挑了挑,“本公子豈是……”語頓,他望著我,目光複雜,說不下去。
  
  “豈是什麽?”我趕緊問,一個不覺,捉狹他上了癮。
  
  修長的手指在我的唇邊輕輕撫過,無顏無奈地歎氣,似是哭笑不得:“好好,我承認我是生氣了。不過不是因為夷薑的事,而是因為他南下的動機。”
  
  經他這麽一提我才想起晉穆此次出現用的身份,心下一疑,猜測:“不會是見你在西陵打了勝仗,這麽早就來索財來了吧?”
  
  “他又不是天人,怎會凡事算得這般準?他這次來,是帶著北胡公主來齊淘金斂財來的……”言至此,無顏話語微微一頓,目光閃動,似是想起什麽的恍然,“按丫頭這麽說,怕是當初盟約上的條件他這次來也會一道索去也說不定。”
  
  “梁國如今還在打,城池與夏未分妥,尚是兵荒馬亂、國弱民貧之際,豈能此刻答應他!”我心中飄過一絲忿然,忙急急勸阻。
  
  無顏微笑,低聲:“說得對,盟約之事,當然不能此刻允諾。”
  
  我想想,忽地又道:“不過也說不準,或許他來並不是為了此事。”
  
  無顏低眸看我。
  
  我瞥眸避開他追尋的目光,掙紮著自他身上跳下:“你回長慶殿吧,我連日趕路也累了,想休息了。”語罷不看他,轉身便朝疏月殿走。
  
  直到寢殿才發現不對,我回頭瞪著一聲不吭跟在我身後的他,正要說話時,他卻凝眸一笑,一把橫抱起我走去塌邊,雙雙躺下。
  
  “你不回去?”我伸手推他。
  
  奈何他抱得死死,霸道地橫臂拉過錦被蓋在兩人身上後,便拿溫暖的唇不規矩地揉撫著我的耳垂、臉頰,漸移至我的唇,輕輕吻住。
  
  “不抱著你,睡不著。”言詞喃喃,放蕩卻又溫柔,自唇間稀稀吐露。
  
  “你……”我臉紅,剛道出一字後餘聲皆被吞沒,有濕滑的唇舌糾纏著我放肆瘋狂。當我被他吻得不分南北時,竟糊裏糊塗地答應下來讓他從此住在疏月殿。
  
  春風吹動滿殿帷帳,暖香浮動,影纏綿。
  
  就這麽讓他擁在懷中,很快,我便安心睡去。

  醒來時,眼前光線昏瞑。帷帳輕輕飄著,銀亮的絲紗漸漸沾上了遲暮的暈黃,暖香不再,唯留一室冷卻的琥珀凝香淡淡繞鼻,側首,身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揉揉腦袋起身,爰姑掀了帷帳進來,笑得古怪:“公主醒了?晉國使臣來謁見王上,公子睡了一小會,便去了前朝。”
  
  我被她瞧得耳朵一燒,知她誤會了,想開口解釋自己和無顏並沒如何,隻是言詞在嘴邊滾了許久,偏就說不出口。
  
  爰姑望著我,半響柔柔一笑,明眸如靜水,似是了然:“公主羞什麽?別人不知,爰姑還不知道?想必是公子無賴,和你們小時候一樣,愛纏著你為伴。”
  
  我怔了良久,而後抿唇一笑,緩緩點頭,咬舌,囁嚅道:“是啊……他這個無賴……”
  
  還是個風流成性的狂徒!我在心中恨恨地罵。
  
  爰姑笑著捧來一堆的衣裳,我抬眼看了看,見是繁複累贅的宮裝裙裾便直蹙眉頭。
  
  爰姑將衣裳拉開擺好,挽著我下榻,一邊拿紗裙往我身上披,一邊勸道:“公主這回要改穿裙裾了吧?好好的女兒家,莫要成日學著男子打扮,那些個長衫長袍啊,不能顯出女兒家的美好。”
  
  我皺著眉,不言,心裏雖對女裝排斥得很,卻又不得不任她幫我打扮梳妝,綰高髻,簪步搖,佩明鐺。
  
  半日,銅鏡裏映出了一個陌生的宮裝少女。
  
  我仔細瞧了許久,而後戀戀不舍地移開了目光,有些尷尬,又有些忐忑不安,低聲問爰姑:“這樣,真的好看麽?”
  
  “好看。爰姑這麽大的年紀了,第一次見我家公主這般好看的姑娘。”爰姑笑著點頭,纖長溫軟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鬢角,麵色靜婉柔順,隻是眸間卻突然似罩起了薄霧般的茵氳,緩緩流過一抹辛酸和憐惜。
  
  “公主,這幾年受苦了。”不知怎地,她竟哽咽起來。
  
  我好笑,忙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勸慰:“怎會?夷光快樂得很,有爰姑你陪著我,還有……他,一直在我身邊。”我笑笑,說起無顏時,不太好意思地撫弄了下腰間的玉色纓絡。
  
  爰姑抿嘴,拉過我出了寢殿,問道:“公主餓不餓?要不要此時用膳?”
  
  “不,等無顏回來,”我微笑,想想,又道,“你剛說晉使來了?那我去前朝看看。”
  
  爰姑神色一動,遲疑了下,方點頭,慢慢放開了我的手。

  殿外,遲暮黃昏,落日餘暉下,那樹梧桐碧寥靜佇,葉葉心心,層層茂盛,空中灰影旋繞,不斷有倦鳥歸巢,鳴啾聲不休。
  
  行去兩儀宮時,我邊走邊思,猶豫了良久,還是在走至太掖池時毅然轉了身,正待返回疏月殿,冷不防身後響起了一個我欲聽又不願聽到的熟悉呼喚。
  
  “夷光?”清朗的嗓音自太掖池上遠遠飄來,我心弦陡地一顫,怔了怔,而後回頭,瞧向池中央。
  
  那人負手清閑,正微笑著站在池中央的大石上,一身鑲嵌金色流紋的白衣修長飄逸,映著滿池碧水輕漾、天邊紅霞流彩,愈發顯得他脫俗塵世的高貴不凡。隻是這樣的脫俗下,我卻偏偏看出了那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之後的桀驁張揚。
  
  “你怎地能來後宮的?”我呆了半天,驀然開口時,顯然忘記了一國公主見他國使臣該有的禮儀。
  
  他不答,隻忽地點足掠過池水,停身我麵前,上下細細打量著我,眸色粲然如星辰:“極少見你換女裝,如此打扮,我都差點不敢認了。”
  
  我攬了攬複雜的長袖,垂首一笑,道:“裙裾好麻煩,我還是喜歡穿長袍輕衫,行動方便自如。”
  
  “不,”他低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柔聲,“這樣很漂亮。”
  
  我心一跳,不吭聲了。
  
  兩人相對默了片刻,他咳了咳嗓子,問:“能否與我說會話?”
  
  我抬頭,笑了笑:“自然。夷光本也有事要請教穆侯。”
 
  池邊風輕,細柳拂水,清澈的湖麵倒映著天邊蔓延至宮闕高簷的嫣然霞彩,瀾紋瀲灩,淡淡生煙。遠處的宮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燭火熒熒閃動,愈發襯得這遲暮下的天色漸暗漸沉。
  
  近夜有點涼。
  
  我坐在池邊玉階上,晉穆靜靜站在一旁。
  
  “阿姐她,好不好?”我低聲問。
  
  晉穆垂眸看著我,明亮的眸子倒映著湖水清波,好看得似要叫人沉淪進去。
  
  “你覺得她會好?”他低聲笑,隨手折了一段細軟的柳枝,撩起衣袍坐到我身邊,邊把玩著柳枝,邊漫不經心地淡淡道,“夾在故國和夫君之間做人,戰火紛亂,你阿姐她既心念國家,又可憐自己的夫君,如此婦人,怕最是無辜。”
  
  我怔了下,呢喃:“她怪無顏和我?”
  
  晉穆搖頭:“怪什麽?你阿姐說是自己選的路,她,不悔。”
  
  我喉間一哽,問不下去了。素來便知阿姐看似柔弱宛轉得似秋下的淡株桂子,實則骨子裏傲得如霜菊,堅強勇敢,帶著一股永不低頭的倔強。便如所有的齊國夷女一般,都是這般寧斷不彎的固執性子。
  
  晉穆看了看我:“要不要見她?”
  
  我抿唇,搖了搖頭,望向他:“你是來後宮找我的,對不對?你來見我,是阿姐有話托你帶給我,對不對?”
  
  晉穆眸光一動,扭過頭瞧著滿池靜水,沉吟一下,並不否認:“你阿姐的心思或許我不說你也明白。你不敢去見她,不就是因為這個?”
  
  早知道他算人算心從無錯漏,我又被他堵住了口,心下煩躁,便伸手奪過纏在他指間的柳枝,撕了會枝葉後,方悶悶道:“無顏不許。”
  
  晉穆並不覺得奇怪,微微一笑:“早猜到了。若是我,也不許。”
  
  我轉眸看著他。
  
  夕陽下,眼前英俊的麵龐被渡上了一層朦朧的金邊,有霞光照入他的眸子,在他凝望著我時淡淡生輝。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舒展了長眉,一笑:“作甚麽這樣看我?”
  
  我不答,心中思量:你為了爭權殺太子望,無顏為了齊國不顧阿姐執意要了結湑君,說來說去,你和他其實都是一樣的人。晉國的事與我無幹係,我隻是一旁的看官,過錯是非以後自有史家斷言。而齊國……無顏既是為了齊國,我就不能壞事。隻是阿姐的犧牲,未免讓人太過心疼。
  
  當真沒有兩全之法了麽?
  
  我咬咬唇,想了半天,腦海裏才隱隱閃出一個念頭,揣度一會後,我心下愈發有把握,不禁挑了一下眉毛,喜色露在臉上。
  
  晉穆道:“看你這樣,必是有主意了?”
  
  我扔了手中的柳枝,想了一會後,含糊道:“湑君三日後被押回金城。”言罷,抬眼瞅瞅他,意思是——
  
  “我明白,會安排好的。”晉穆立即接話,聰明得太過分,卻又難得如今日這般稱我心意。
  
  我抿唇一笑,心思落定才記得問他:“對了,你如何能找到我阿姐的?”
  
  他比我更含蓄,唇邊一勾,吝嗇地吐出兩個字:“碰巧。”
  
  “巧?”我側眸,顯然不信。
  
  “世間萬事,心喜則稱之為巧,心惡則稱之為難,不管這個碰到的機會是多大,是苦苦追尋,還是無意獲得,”晉穆聲音淡淡,看著我,笑意溫和,“總之我知道,你得到你阿姐的消息,是開心的對不對?”
  
  我聞言心思轉了好幾轉,終於,保守地點了一下頭。
  
  他滿意笑道:“如此,於你我而言便是碰巧。”
  
  是“巧”。隻是又讓我欠你人情!我瞥眸,笑了兩聲,覺得甚沒誠意。於是不笑,一本正經道:“果真是巧。隻不過,怕還要麻煩你再照顧我阿姐幾日。”
  
  欠你的就欠吧,道謝和抱歉的話對你說得太多,滿得我的心都快麻木了。
  
  這輩子若還不清,下輩子,一定還你。
  
  耳邊,隻聞晉穆歎息一聲,低低道:“放心。”
  
  說話的功夫,夜色漸深。
  
  我正凝神盤算著三日後的事時,晉穆言詞一轉,驀然道:“你的公主身份似乎還未詔天下。”
  
  我苦笑,點頭。身份之事,如今對我和無顏來說是再棘手不過,還是能避得了幾時,便是幾時好了。
  
  他沉吟一會,又問:“若是當初,楚桓不要你命換豫侯命,也沒有楚梁伐齊這樣的禍亂,你……會不會嫁來晉國?”
  
  我聞言身子一僵,垂首看著水浪輕拍,不做聲。
  
  “會不會?”他繼續問。
  
  我輕輕點頭:“那時會的。”
  
  “不後悔?”
  
  “不後悔。”
  
  言罷,我抬頭望向他,他卻不說話了,隻死死盯住我,眸子間的清朗溫潤盡轉成了駭人的黑暗冰涼。

  “穆哥哥!”倏然,一聲清亮的嬌呼打破湖畔靜籟,聽得我和晉穆皆是一愣。
  
  穆哥哥?
  
  我咀嚼著這稱呼,想起無顏說晉穆帶北胡公主南下來齊斂財的事,還未反應過來時,耳邊便聞一陣靈動的笑聲,才抬眸,眼前就一花,有紅色衣影似風般掠過麵前,撲入了剛剛起身站直的晉穆懷中。
  
  我隨即站起身,退後三步,望著眼前的兩人。
  
  女子背對著我,柔軟的發絲齊齊至腰,一身紅色衣裙鮮豔奪目,襯著那玲瓏嬌好的身軀,別樣地感染人。晉穆被她抱得滿懷,臉上含笑半分,尷尬半分,垂眸時,勉強鎮定的神色下有絲苦澀和無奈。
  
  我以為我又眼花,因為再凝眸看時,他臉上的笑容淡定如往常。
  
  “穆哥哥,你在這裏,害我好找!適才齊王讓秦總管領我們遊後宮,你怎地到了楓林後就不見了?辛好擔心死了。”女子的寬袖緊緊纏在那雪白的衣袂間,低低傾訴時,言詞雖埋怨,卻又頗為大膽無顧忌。
  
  我心下一落,不自覺地,腳又往後移了一步。
  
  “擔心甚麽?我不是好好地?”晉穆不動聲色地將懷裏的人輕輕拉開,軟聲責,“說過了,出了晉國後,便不許再叫穆哥哥。”
  
  辛好嘻嘻一笑點頭,忽又緊緊挽住他的手臂,不忘囑咐:“以後你可不能再丟下我不管。”
  
  晉穆怔了一下,眸光一瞥似是看向了我,又似看向了我身後的天空,片刻,他眸間惆悵黯然,唇邊卻又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我從不曾丟下你,也從沒想過要丟下。”
  
  我不知何故聽得他的話心神一震,腳下遲疑著又要後退時,身旁卻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袖,尖銳暗啞的嗓音因故意放低而顯得格外刺耳:“公主,小心後麵的池水,別再退了。”
  
  我輕輕蹙了蹙眉,果然不再動。
  
  秦不思見狀搖頭,鬆手放開了我的衣袖。
  
  回眸望去,但見辛好歡喜,再次將臉龐靠向了晉穆的胸口。這次她側過頭來,讓我看清了那張先前見麵時被掩在黑色紗巾下的美麗容顏。十分清麗的麵龐上那笑容如純淨珍貴的玉石般綻放著異彩,白皙的肌膚映著紅裙、貼著白衣,顯得愈發的柔嫩剔透,仿佛絕好的淨瓷一般,毫無瑕疵。
  
  如此妙人,是該配穆侯。心底某個緊緊攥住的角落似要迫不及待地喘口氣放鬆開來,我抬眸,瞧向晉穆的眼睛,唇角一彎想要笑時,他卻直直盯著我,臉色漸漸淡漠陰沉。
  
  笑意凝在唇邊,我定定望著他,原本要說的話此刻全被封死在口中。
  
  這時辛好回頭,好奇地看了我幾眼,撲閃的眸子裏先是掠過幾絲疑惑,後又一亮,似是恍悟。“是你?”她皺皺眉,小臉上毫不掩飾她的不悅不滿。
  
  想轉身已來不及,我隻得低低一頷首:“是我。夷光見過辛好公主。”
  
  辛好拉過晉穆的手,望著我,神情似是緊張:“先前楚丘見你時,一身男裝,穆哥哥說你是他的夫人?後來又說什麽你死前反悔了晉齊的婚約……你究竟是男是女,是人還是鬼?倘若當初拒絕是真的,便不要再想著纏住我的穆哥哥。”
  
  癡女子。我抿抿唇,似乎忘記了去生氣,隻是忍不住揚了揚眉。
  
  秦不思身子微微一動,半擋在我身前,直對麵前二人,無言地抗拒著辛好的言詞。
  
  晉穆微擰了眉毛,低聲:“阿好不要放肆。”
  
  辛好抬頭,臉龐紅了紅,委屈:“你還護著她?是她壞了你的名譽!”
  
  晉穆放開她的手,眸色一冷,不再言。
  
  夜風吹過來,池水一翻掠過錦靴,我突然懷疑身上的紗裙是不是太過輕薄以至於讓我凍得連心中都已無溫。我不想再理眼前事,便扭頭問秦不思:“兩位貴客的住處可都安排好了?”
  
  秦不思垂首,正待答時,晉穆已淡淡道:“不勞。我已有住處。”
  
  “晚膳呢?”
  
  秦不思道:“丞相作陪。”
  
  “既如此,那勞煩秦總管領兩位去前殿。夷光身體稍欠,先走一步。”我言罷轉身,未再敢多看那人一眼。

  前朝事大概很忙,無顏直到深夜才回來。彼時燈下,爰姑正耐心教著我女紅繡藝。大概隨無顏在外麵曆練久了,心也野了,碰上這類女兒家該會的分內事,我那雙習慣拿筆拿劍的手卻不由得生疏得有些笨拙。再加上今晚心思本就飄散,幾次下來,本該穿透錦帕的針一下下都毫不留情地被我生生刺上了自己的指尖。
  
  想當初北上晉國的路上我還為無顏改過衣裳,雖不成模樣,卻難為他也能樂滋滋地穿在身上,惹得我一時以為自己在這方麵天賦也甚高。
  
  “嘶!”我倒吸著涼氣,無奈地望著殷紅的血珠自指尖又一次冒起。
  
  爰姑湊過頭來,拿下繡帕,看著我的手直搖頭。
  
  “還是不要學了。”爰姑柔聲勸,不待我反應,便手腳靈活地收起了所有針線。
  
  我心中抱歉,覺得實在是有負她的教導和厚望,於是不好意思地坐在椅中,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十指,出神。
  
  少時,冷不防一雙手憑空落下,拉過我的手腕,將我的指尖靠近燈盞處。
  
  “作甚麽沒事找事?上次做那衣裳還沒玩夠?”無顏扭頭瞪著我,言詞雖厲害,眸子裏目光灼灼,神色疼痛非常,好似被針戳的人是他。
  
  我馬上陪笑,道:“你不是說三年後帶我走?到時你不是侯爺,我不是公主,我若不動手,誰來給我們做衣裳?”
  
  他聞言愣了愣,忽而一笑,不再生氣,口吻闊綽得很:“放心,本公子有錢。你忘了我在邯鄲還有間聚寶閣?丫頭乖乖的,跟著我不會受苦。”
  
  我聞言立刻翻眼,狠狠白了白他。
  
  殿裏爰姑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一殿靜深,唯落下了我們兩人。

  “用過晚膳了?”我看著他給我包紮手指,也不介意他笨手笨腳地時不時又弄疼我,隻笑得甜,柔聲關切。
  
  他點點頭,看我:“你呢?”
  
  我眸子一暗,鬱悶:“沒。等你呢。”
  
  他手下動作猛地一滯,臉色一變正待惱時,我趕緊又道:“爰姑與我先吃了些點心,還好,不餓。”
  
  他沒奈何地低低一歎,又自去包紮著我的手,眼見我手指因他的碰觸而顫微時,他怔了一下,而後動作便愈發地小心翼翼。
  
  於是我忍住痛,手任他擺弄,再也不動。
  
  好不容易等他包紮好了,我費力地倒了兩杯茶,一杯給他,一杯自己握在了手中。“晉穆帶北胡公主來齊為何?聽說午後你和無翌見過他們了?”
  
  “見過了。”無顏輕聲一應,舉杯喝著茶。
  
  我好奇,問道:“你早上說的他帶北胡公主來齊斂財究竟是何事?”
  
  無顏垂眸一笑,放下茶杯,略一沉吟後,方道:“北胡求齊國的精鹽綢緞,齊國也需北胡的良馬,如此,算是通商之說。”
  
  我蹙眉,望著他,不解:“通商不好?”
  
  無顏皺眉,言詞有點冷:“問題是,北胡除鹽和綢緞外,本還要齊國上好之鐵,而我們要求北胡的良馬,卻不包括他們上好的大宛名駒。”
  
  “為什麽?”
  
  “齊在南靠海,北胡在塞北草原,兩國通商必得經由晉國,”無顏勾唇一笑,橫眸,目色深深,“有人霸道,但凡有威脅他晉國一丁點的貨物,便不讓通行。上好的鐵做成的良弓利箭是要命的,絕好的馬奔馳千裏也是可一日從齊踏平晉地的。齊若與北胡通商,來往商旅必要經過晉國城池,富庶熱鬧他們的地方不說,從中得利,也將是晉國最多,偏如此他還加這麽多的條件。”
  
  我聽著無奈,皺眉:“晉國倒會仗勢欺負人。”
  
  無顏冷笑。
  
  我想想,又道:“不過也沒辦法,晉國強盛,齊國若要快速從戰亂國弱的狀態下恢複過來,與北胡通商倒是一條有利之策,這個時候也隻能忍一忍了。”
  
  無顏聲音冰涼:“沒錯,是得忍。”
  
  我握住他的手,安慰:“忍一時,非忍一世。彼時他強,殊不知歲月變幻,風水總是輪流的。”
  
  無顏沉默了下,喝茶。
  
  倏而他眉毛一揚,看著我,表情是說不出的古怪:“不問問其他的事?”
  
  我愣了愣:“還有什麽事?”
  
  無顏忍笑,鳳眸睨起:“北胡這次為顯示出他們通商友好的誠意,還送來了二十箱珠寶和……”他故意停下不說,直到我轉眸望著他,此人才有意慢吞吞道:“還有八十名美女。”
  
  我聞言手一抖,本就被他包裹得舉動甚不靈活的手指碰到了桌旁的茶杯。一聲碎響在殿裏清脆響起,我猶自發呆時,無顏瞪眼望著地上,喃喃:“你這反應……”
  
  “你這麽晚回來就是為了那八十名美女?!”明知道他不會再去招惹桃花,我卻還是怒了。
  
  豈料他應承得幹脆,頭一點,坦白無辜:“對。”
  
  “你!”我倏地站起身,急得滿臉通紅。
  
  “放心,我處置好了她們。”他輕飄飄地解釋,沒心沒肺,毫無誠意。
  
  我狠狠一跺腳,轉身就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我,好笑道:“丫頭不聽聽我如何處置的?”
  
  我頓時沒好氣, 扭頭,重重一哼:“聽什麽?你不是最愛美女?”
  
  他揚眉一笑抱住我坐入他懷中,手指輕輕滑過我今日穿的銀色裙裾,鳳眸裏流轉著淺淺的光華,似是驚歎,又似是永無止歇的留戀:“傾城唯一色,我日日瞧著,其他人怎會入眼?”
  
  “那你以前……”說了一半,我頓住。
  
  他俯麵將臉頰貼在我額角,低聲笑:“丫頭還不知?那都是裝的。所謂風流,方無忌於有心之人的窺測,所謂多情,實要遮掩那不得不藏住的專情。你不懂?”
  
  我想了半日,遲遲點頭。
  
  “那,那些女子呢?”
  
  他埋首我脖頸間,笑得狡猾:“都送走了。”
  
  “送去哪了?”
  
  “本侯體恤下屬,本是要將美女賞賜給此次西陵之戰立功的將士的,但想想那些女子雖說是北胡送來的,可是和晉穆一起來齊那就必然有大大的不妥,留在齊國總是禍害。這麽巧又逢楚國有使來修善盟約,我便給荊公送去了四十美女以示誠意。”
  
  想想聶荊接到禮物時的反應我便忍不住笑:“那還有一半的人呢?”
  
  “夏國為援齊戰梁傷了元氣,本公子覺得惠公也甚是辛苦,更何況之後還要與他分梁謀太平,對此人自然馬虎不得,便打發樊天領著那其餘的四十美女和北胡送來的一半珠寶去鳳翔城表示下感激。”
  
  我怔了一會,輕聲道:“如此,是不是不太厚道?”
  
  “不厚道麽?”
  
  無顏反問一句,抬頭。狹長的鳳眸映著搖曳的燭火瀲色如波,絕美的麵龐上那笑顏愈發地邪肆便愈發地蠱惑迷人,我看得久了,就恨不得咬上一口破了他這無盡頭的瀟灑倜儻才覺放心。

  “那家夥似乎總是在給我出難題。”突然,他不再得意,臉上表情似乎有些受挫。
  
  “誰?”我問。
  
  無顏垂眸,笑望著我的眼睛。
  
  思念一閃,我明了,於是支吾一下,含糊:“是啊,他怎麽總給難題?”
  
  其實說到給難題,你不也一樣?
  

得而複失
  
  黃昏。
  
  天陰陰的,待沉沉墨雲遮住了白日最後一絲光亮後,細雨便淅淅瀝瀝地揚灑起來,一陣一陣,漸漸轉大。菘山清璃塔建在半山腰,塔沿四周綴滿了無數的精巧銅鈴鐺,風雨中萬物飄搖靜籟,唯有那些鈴鐺叮叮脆響,悠悠蕩蕩地,隨著遠處風燈裏慢慢亮起的燭火起伏不斷。
  
  塔下,枯竭的楓樹林湮沒在蒙蒙雨霧中,幹瘦的枝椏七零八散,帶著仿佛瑟瑟不禁風吹的顫微,景象蕭條冷寂得讓人感覺昔日那楓火燦爛的日子已遠在隔世之遙。
  
  我歎口氣,伸手拍了拍欄杆,抬頭望向天空。
  
  雨大得很,一隻灰雁流影一般自我眼前掠過,墜落,棲在了塔簷下。停好後,它低低啾鳴了一聲,不慌不忙地甩甩翅膀灑去身上的雨珠,褐色的眸子轉了轉,看見站在它身後的我時,這才脖頸一縮,緊張地抖起了羽毛。
  
  可憐又可愛的小東西。
  
  我忍不住輕輕一笑。
  
  身後的木梯噠噠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我轉身,隻瞧秦不思急急上來,花白的鬢角猶滴著雨水,長袍下擺的顏色明顯因沾水濕透而重重深下去一層。
  
  “公主,湑君公子酉時被押回金城了。”
  
  “關在哪?”
  
  “城郊,先王為公子時的府邸。”
  
  怎地押去那裏了?我蹙眉,思量一下:“哪位將軍負責看守?”
  
  “白將軍。”
  
  我揉揉額角,負手踱了幾步,又站定,沉吟許久後,問他:“秦總管可將我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秦不思點頭:“公主放心。”
  
  我聞言拂衣袖,撩起袍袂,快步下塔。
  
  回首的瞬間,但見簷外那隻灰雁趴在窗欞上往裏瞧了一眼後,便輕快地躍進了塔內。
  
  鮮有人跡的庭院,靜得匪夷所思。一廊寶彩燈籠冷清地照著淒迷夜雨,滿園聽到的除了我和秦不思的腳步聲外,唯有雨水打落在絹傘上的簌簌聲響。
  
  鬥篷衣飄長,不經意間拖在地上卷起了凋謝落紅,泥水汙濘了光潔的銀色,我皺了下眉,不耐煩地抬手便扯下鬥篷扔到身後秦不思手中。秦不思本舉著傘,又抱著一酒壺,接過鬥篷後,雙手差點忙不過來。
  
  待他邊走邊整理時,我已走近了那件閣樓——園子裏除了那些燈籠外唯一光亮的地方。
  
  閣樓外密密麻麻站著約莫百名的侍衛,鎧甲瀝水,鋒芒冷重,諸人一字排開,如大石般動也不動地立在雨中。我欲入閣時,腳步剛移,那些大石便瞬間都有動靜了,耳邊銳利聲倏然,低眸,刹那竟有雙劍互交攔在了我身前。
  
  秦不思厲喝:“放肆!”
  
  侍衛聞聲不動分毫,目不斜視,麵色冷冷,仿佛根本就不識得我是誰。
  
  而實際上,這些玄甲侍衛我也從未見過。
  
  “公主?”一聲略帶驚訝的低呼自閣間飄出,我聞聲望去,隻見白朗已急忙走了出來,臉色一沉,朝兩旁侍衛低喝,“大膽!敢對公主無禮?”
  
  侍衛這時方神色一驚,收劍,單膝彎曲欲下跪時,我揮了衣袖:“免。”
  
  上若怪下敬忠守責,那就昏庸過頭了。我雖不至於明智聰睿,但大概也不至於攤上那個詞。

  白朗迎著我進入閣中,待我坐定,他遞來一杯熱茶,似是不解地問:“公主緣何深夜來此?”
  
  我飲茶不答。晚春寒氣料峭,尤是夜雨,行路半日,早凍得我手指冰涼。拿著茶杯暖了半日的手後,我這才伸指輕敲著杯子的邊緣,慢慢道:“白將軍不是領著軍隊在南國作戰,為何你今日又在此地?”
  
  “龍將軍去前線換下了我,侯爺命我押送湑君回來,說另有事要末將去辦。”
  
  “何事?”
  
  “末將剛到金城,尚未見侯爺,心下不知,也不敢亂猜。”
  
  我斟酌一會,擱下手中的茶杯,抬眼望住他,言詞直接:“我要見見湑君,白將軍讓不讓?”
  
  俊麵上神色微微一凜,白朗看了看我,又垂眸,思了許久。正沉默得氣流異常時,他忽地撇開身子坐去一旁,執了案上卷至一半的竹簡,淡淡道:“白朗一夜守護重犯,誰人未見。”
  
  我起身,頷首,低聲道:“多謝將軍通融。”
  
  白朗靜靜看書,置若罔聞。
  
  我轉眸示意著秦不思,秦不思遞來酒壺,擔心:“公主不要老奴跟著有個照應?”
  
  “總管怕什麽,他不會吃了我。”
  
  言罷,我抬步上閣樓。

  閣樓本是王叔為公子時的書房,行至門外便能聞到裏麵那充溢得已漫出來的竹簡清氣。我站在門口徘徊一會,手指觸上門扉時,卻還是沒有推開的力氣。
  
  門突地嘎然一聲大開,我嚇了一跳,怔怔看著那個陡然間站在我麵前的白衣公子,一時沒準備好,呆住。
  
  “進來。”
  
  疲憊而又清瘦的麵龐上露出幾絲笑意,他微抬起手臂,想來握住我的手。
  
  我避開,無聲地繞過他徑直入了房內。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反手關上門。
  
  閣上窗戶半開著,燭火被風吹得忽暗忽明,雨絲映著暈黃的光線斜斜飄入房內,濕意涼涼,流竄蔓延,使得本就久無人居住的房中更添了幾分清冷和孤寂。
  
  我垂手將酒壺放在了書案上,瞧見橫在一卷打開的書簡邊側的那隻翡翠笛子,心下奇了奇,便伸指拿過,凝望半響。
  
  “這笛子你還留著?” 我問他。
  
  當初為保金城以假宋玉笛離間楚梁,也正是因為此笛的出現而壞了楚梁的聯盟,累他一蹶不振,以至落得今日的田地。誰料他竟一直留著這笛子,讓我意外,也讓我困惑。
  
  湑君站在門邊望著我,衣著雖整齊,但身上的長袍顯然還是那日西陵城戰時穿的那件,純淨的雪色間夾著點點猙獰腥豔的血跡,對比鮮明,張揚而又刺眼。
  
  他笑了一下,看一眼笛子,言詞簡單:“你送的。”
  
  原來他早知道那時回金城的人是我而非無顏。嘴裏隱隱啖出了苦味,我蹙了眉,見他向我走來便伸手將笛子遞給他,問道:“你往常最愛雨天吹笛,今夜怎地不吹?”
  
  他聞言瞳眼明亮,含笑接過玉笛後,歎息:“沒人聽得懂,吹了作甚麽?”
  
  我沉默不言。
  
  他看看我:“你想聽?”
  
  我搖頭,低聲道:“我今夜來此,想問清幾件事。”
  
  “好,你問。”他言詞爽快,攏指將玉笛插入腰間金絲帶時,寬長的袍袖被飛吹得鼓起。一縷熟悉的芙蓉香氣忽地鑽入鼻中,我正惘然時,不防他卷袖拂上我的臉龐,嘴裏在柔聲責:“外麵雨大,你其實何苦來此?弄得一臉都是水,滿身都濕了,不怕冷壞?”
  
  我抬眼望著他,一時恍惚似回到了三年前。

  雨聲沙沙作響,風又吹入,室內卻似乎沒有那麽涼了。
  
  我拉下他的衣袖,望著他的眼睛,慢慢道:“王叔待你可謂不薄,無顏和太子大哥待你親厚如兄弟,阿姐對你更是情深似海。如此情義,為何你當初還要與楚合謀齊,殺我百姓,毀我城池?”
  
  寶石般的眸子在搖曳燈火下漸漸有了些光彩,湑君輕笑:“你想聽我的解釋?”
  
  我點頭。手指下意識地摸了摸身旁的酒壺。
  
  若你不解釋,我怎知今晚將做的一切是對還是錯?
  
  他低低歎了口氣,澀然:“夷光,你雖年少失父母,但有莊公的寵愛,無蘇和夷薑的關懷,無顏的傾心相護,自然不知我這個自他國來齊做質子的苦和無奈。我在齊國,處處受屈人下,梁弱無法,我不怪也不怨,隻恨自己是公子身份,有些事、有些時候不僅我忍氣吞聲就能逃過的。其中如履薄冰的謹慎和小心,小小年紀便要費心討好身邊每個人的疲憊和傷痕,你可能想象?”
  
  說到這,他揚唇,似是笑,又似是嘲諷,“而那些要討好的人,不止你們這些公子公主、王親貴族,但凡一個普通的侍從仆役,我都要揣其心思,成日惶惶不安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傳入了莊公的耳中而招來殺身之禍。”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陣窒息。雖之前曾想到過他的日子不好過,但心裏一直以為有我們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時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樂無憂的。誰料他活的世界原來我一點也體會不得,他的快樂,原來是那麽地艱難辛苦。
  
  “不過,這些都不足為道。我最不忿的,卻是對你我當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驚,抬頭詫道:“難道這裏麵還有什麽其他緣由不成?”
  
  湑君冷聲笑,暗灰的臉色漸漸青白,目色淩厲犀絕,眨眼間似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橫眸看著窗外的天,咬牙道:“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齊滅莊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時,不是我不願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斷不能應允你的婚事。”
  
  “什麽?”我大驚,身子忍不住晃了晃,無力且無措。
  
  “他說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當配天下英雄,而我隻是個軟弱無能的質子,寒星之輝也妄想接近驕陽,那是自尋死路!”湑君笑著,一字一字自齒縫間慢慢吐出,看似溫和如常,隻是那素日清俊優雅的五官卻仿佛因為那些已誕入骨髓的恨而極度扭曲起來。
  
  我伸手扶住書案,冷汗沾額,眸間一片濕涼。
  
  湑君沉默了許久,半日,他終是緩緩鬆出口氣,而後又笑起來:“梁楚謀齊雖敗,縱使國亡,我亦不悔。莊老兒已被我逼死,當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討回了幾分。”
  
  “你……”我看著他,說不清因為什麽聲音在不斷顫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蒼白的麵龐上飄過一絲憐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著腰間玉笛,眸間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負夷薑的,今生怕是無以為報了。”
  
  我聽著心念一閃,忽地明白過來心中一直存著的疑團,忙攢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讓她在兩國大戰中糾葛難受的,對不對?對不對?”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於是心下豁然開朗,再不存死結。我揚手抹幹臉上的所有濕潤,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壺。
  
  湑君笑:“這酒帶給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隻道:“無顏說明日午時要處決你。”
  
  “無顏說?無顏說?”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著我的稱呼,好似根本就沒有在意到我話裏的重點,問,“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簾。
  
  湑君輕聲一笑,淡淡道:“他從小就喜歡你,你也喜歡他。”
  
  我不應聲,隻低頭隨手拿過一個茶杯。酒液純亮瑩透,自空中滑過一道美麗的弧度後,嘩啦啦落入杯中。
  
  他無視我的舉動,隻笑意輕輕繼續說著:“那日在戰場上見到你那麽緊張他,為了他甘願隻身引去保護我的一半騎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愛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顫,杯中液汁蕩了個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聲。
  
  “什麽時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發現時,他就已經在心裏了。”
  
  湑君咭地一笑,轉瞬,聲音又驀地蒼涼無比:“傻瓜……傻瓜!你從小就愛著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熱,淚水又自翻滾起來。一滴掉落,直直墜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奪過我指間的杯子,仰頭喝下了杯中酒汁。
  
  “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極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輕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邊迅速滑下的殷紅血絲,伸手撫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搖晃不止的身體,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皺著眉搖頭,笑容幹淨粲然得仿若重生。唇邊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絲了,而是濃濃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顎,沾上了那本就汙匱的白衣。
  
  他挨著我的身子,軟軟倒在了我的懷中。
  
  “夷光,還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負重力,抱著他坐在地上,一邊伸手擦著他唇邊的血,一邊柔聲問:“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虛弱笑著,眼瞳雖在緊縮,但裏麵綻放的光華漂亮得驚世難見,“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晉國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時,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奪下了他的麵具。他的真實模樣不能道與別人知,而我大哥也還要在晉國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濃於水。我,那時不是誠心騙你的。”
  
  我垂眸望著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過還有一事,你一定會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輕輕道,“西陵決戰時我放出了百姓抵擋齊軍,南梁民心素來能降不能殺,服軟不服強,經此戰,無顏今後要安穩地控製南梁屬地,怕是難得多了……夷光,你說我壞麽?”
  
  我沉默,許久,才歎了口氣:“你不是壞。立場不一樣,你寧願犧牲百姓也絕不讓齊國好過,給齊留下如此長遠的麻煩……很聰明。”難怪,難怪無顏誓要殺你才安心。這一瞬間,我心中也開始隱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來錯了。
  
  懷裏的人不再說話了,隻靜靜地望著我,手移了移,將冰涼的指尖搭上我的脈搏。
  
  “南梁的瘴毒?”他臉上笑意一瞬全無。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慟一番,喘息急促:“我久離梁國不熟毒性……但天下會此毒者盡是南梁王室中人。你……與何人結了仇,會下如此陰狠的毒瘴於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劇烈一震,陡然間噴出了一大口血來。
  
  我望著地上的血跡驚了驚,心道:糟,莫不是那藥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見湑君那雙已無光澤的眼睛盯著我,裏麵溢滿了懇求:“夷光,放過她。”
  
  放過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聲。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傷痛極:“她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我一直無法在她身旁照顧教導……求你,放過她。”
  
  我蹙緊了眉,望著他,心中遲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會解的,找你師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讓他再說話,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閉眼,休息吧。”
  
  湑君搖頭,他費力地抽出腰間的笛子,低低一笑,歎息:“不……今生最後一次,吹笛……給你聽。”
  
  我放下他,伸手拿過他手裏的笛子,柔聲哄道:“你閉眼啊。我吹給你聽。”
  
  他神色一恍,然後笑了:“也好。”
 
  夜涼風飛雨,我執笛靠近窗口,想了一會,方將那觸手溫潤的翠玉靠近了唇邊,吐氣吹出音時,笛聲嗚咽沉浮於夜色下,纏綿縈轉。
  
  這是他以前最愛吹的曲子,悠揚的笛聲在楓葉林裏響起的時候,鳥雀停留,白雲飄至,輕風仿佛也能在一刹愈加柔軟。那些日子,天是藍的,陽光熠熠,深秋季節楓葉染霜紅,美得炫目的時候,有南飛的大雁也滯留樹梢忘記挪步,癡癡聽著,好看的羽毛在陽光下欲飛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麽好聽,所以今夜那隻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勢必不能飛來了。
  
  淚水不知何時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聲啪嗒的清響。
  
  我回眸,瞧見地上的男子閉目睡著了,靜謐的容顏上神色悵然而又甜蜜,滿是血流的唇邊淡淡露出一個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麽地久遠,久遠得似再不可能回頭和改變。
  
  笛聲頓歇。
  
  房門被推開,白朗和秦不思終是不放心上了摟來,兩人眸光一滯看向橫臥地上的人時,臉色雙雙灰白發青。
  
  “公主,這……”白朗驚詫。
  
  “他死了,”我俯身將玉笛懸掛於湑君腰間,淡淡道,“白將軍可是擔心明日無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責難,夷光會承擔一切的。”
  
  白朗皺眉,上前來仔細探過湑君的鼻息後,方道:“反正明日處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將知道怎麽向侯爺回稟。”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卻眸光一動,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將當即時去稟侯爺,以詔天下。”
  
  我點頭:“去吧。”
  
  白朗轉身,直接自窗口躍了下去。片刻,他的聲音在樓下響起:“所有人,給我回營。”
  
  “將軍,這……”某侍衛質疑了半句,隨後聲音又陡然消失在風雨中。
  
  雨聲漸小,而鎧甲聲巋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腳步聲遠離後,他才回首,道:“公主,侍衛們離了園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蹣跚起身時,腳步搖搖晃晃不得穩。
  
  秦不思走來將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還是老奴來吧。”
  
  我看著秦不思矯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來總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蒼老的麵龐上笑意幽淡,歎道:“奴本是先王的貼身侍衛,沒有兩下子,如何保護王上?”
  
  我沉默,一聲不發地下樓。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樓下屏風之後的那麵牆。”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應了聲,表示知曉。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報侯爺……”
  
  “不怕。”
  
  秦不思奇怪:“為何?”
  
  我腳下一頓,半日,方輕聲道:“因為無顏也要我放了他。”
  
  秦不思卻越聽越納悶,不解了:“侯爺是這意思?”
  
  我淡淡一笑,不再解釋。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驛道上早不見來往的人影。馬車在黑霧間急速前進著,車輪攆過濕濕的泥土時,軲轆的聲響皆被四濺的水聲蓋過。車外駕車的想必是個內侍,鞭策行路時,吆喝的聲音隻見尖銳著急,卻不見渾厚有力。
  
  秦不思點燃了車廂裏的燈盞,打開一側的矮櫥,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長袍遞到我麵前來。“公主,這是奴在蕪蘭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舊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這身髒衣裳給換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會阿姐會給他換。”說著,我眉間一展,按在湑君手脈上的指尖鬆了開來。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氣,笑笑,並不答話。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麽?”
  
  “公主當真不怕侯爺怪責?”
  
  我抿唇,手指輕輕地敲打著膝蓋,半響,方輕聲道:“他不會。”
  
  “公主這麽肯定?”
  
  我歎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殺湑君,何必讓白朗回來看守。明知道白朗與你一般,忠心於我更勝於忠心他……再者,將湑君關在王叔前邸,那裏是總管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無顏若真要湑君插翅難逃,豈會將他關在如此危險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臉困惑:“侯爺為何要這麽做?”
  
  我搖搖頭,不再言。無顏這麽做的緣由,我猜到一些,還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雖茫然,但見我不說話也自緘了口,轉身在我對麵坐下來,不再吭聲。
  
  車外又傳來一聲刺耳的呼喝,車廂晃動一下,我想了想,低聲問道:“駕車人信得過?”
  
  秦不思垂首:“奴親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從小到大麻煩總管不知多少事,王叔雖去了,總管卻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的疼愛。夷光心中著實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揚了揚唇,久為宮廷總管不動聲色的麵龐上露出一絲欣慰而又滿足的笑意,一向陰寒清冷的眸間閃過一道細微的光芒。他低了低頭,作揖:“公主從來都未將奴看做過外人,先王雖去遺言猶在,奴隻當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湯蹈火一定辦到。”
  
  我聞言腦中念頭忽閃,忙問:“王叔逝時總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無顏為何一朝白頭,總管想必是世上最清楚其中內裏的人了?”
  
  秦不思沉默,許久,才委婉開口:“世間最清楚內裏的,是公主的師父東方先生,不是奴。”
  
  我看著他,費思。
  
  秦不思耷拉著腦袋細細把玩自己的衣袖,而後再未抬頭。

  馬車停了下來。駕車人在外提醒:“總管,到了。”
  
  我立刻掀了車簾朝外看去。
  
  懸在車頂上的四盞琉璃風燈皆亮了起來,朦朧昏黃的光線淡淡撥散了雨夜的一片黑暗,不遠處,泗水之畔,有兩人兩馬停立著。許是剛見我們這邊亮起的燈火,但見那兩人身子一轉,隨後便有一人急急朝馬車跑了過來,淡黃色的鬥篷飄飛在雨水下宛若淋濕的蝴蝶翅翼,熟悉清雅的容顏在隨風撩起的帷帽輕紗後若隱若現。
  
  我心中一暖,忙轉身推開車廂門,伸臂雨中,等待著阿姐。
  
  夷薑跑到車下卻停住了,抬頭望著我,手臂緩緩揚起,遲疑地頓在半空中。
  
  我看著她的眼睛。往日無瀾如秋水的眸子裏此刻再不能平靜,淚水翻滾著,晶瑩欲滴。
  
  我垂手握住她的手腕,笑意自若:“阿姐想夷光沒?”
  
  “夷光……”她哽咽一聲,淚水倏然落下。

  秦不思戴好鬥笠跳下車,反手關了車門。
  
  夷薑一入車內眼光便停在躺在床榻上的湑君身上再移開不得,她伸手擦擦淚水,滿臉悲傷:“他……”
  
  我扶著她走至塌側,輕聲:“此人貪睡而已,明日辰時他便醒了。阿姐不用擔心。”
  
  夷薑愣了愣,顫微的手指慢慢滑過湑君安睡的容顏。
  
  “湑君,湑君……”她低聲呼喚著,臉上神情時而溫宛思念,時而深情刻骨,時而又不知怎地暗淡蒼白,滿是愧疚和怨愁。
  
  “阿姐,這是無顏的豫侯令牌。你帶著它,以防不備之需。”我垂手,將一塊金令塞入夷薑手中。
  
  夷薑呆望了令牌半響,抬頭,看著我,淚水又起:“夷光,阿姐多謝你,阿姐知道自己……”
  
  “阿姐休得胡說什麽,”我伸手按住她的嘴,微微一笑,道,“我給湑君喝了忘憂散,明日起來後他便不記得前世所發生的任何事,他不再是南梁公子,而你也不再是齊國公主。阿姐你帶著他,找個地方埋名隱姓,安穩過日子吧。”
  
  夷薑蹙眉,拉下我的手指,擔心:“無顏他會不會為難你?”
  
  我揚眉,眨眨眼,好似得意得很:“怎會?你知道的,他從來都不敢衝我發脾氣。”
  
  夷薑忍笑,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對。他怕你。”
  
  我抿唇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們趕快上路,早日遠離是非早日為妥。阿姐可有打算去哪裏?”
  
  夷薑呆了呆,眸光飄忽車外:“穆侯說我們可去晉國,他會為我們打點好一切。”
  
  我皺眉,思量一下,低聲囑咐:“阿姐千萬不可去晉國。”
  
  夷薑不解:“為什麽?”
  
  我歎氣,負手沉吟片刻後,才慢慢解釋道:“亂世之時,大爭之世。穆侯心比天大,萬事利弊、善惡權交不過都在一念之間。不僅是他,無顏也是。阿姐的處境唯有依靠自己,切勿托付於任何人。夷光此生注定陪伴無顏身側,為免日後心念一差生何不好的事端,阿姐的去向夷光也不探聽關心了。但天下有三處你一定去不得,西夏,北晉,南梁。其餘兩國,阿姐可自斟酌考慮。”
  
  夷薑細細聽著,點頭應下:“我明白。”
  
  我彎腰抱住她,如幼時一般癡留一會後,便笑道:“阿姐此去一路順風。他日夷光和無顏若棄朝堂歸野,必定遊曆江湖,遍走山河,但凡有一丁點的機會,也要找到阿姐重敘舊緣。”
  
  “好。這般說定,阿姐等你。”夷薑抽泣著,緊緊摟住我。
  
  我放開她掙紮起身,拿過鬥篷披在身上,推門跳至車下。
  
  “阿姐保重!”
  
  “你也是。”
  
  我望著她,隻覺那動人溫柔的笑顏已漸漸在燈火下模糊。
  
  心下狠了狠,我抬手,“啪嗒”關上車門。
  
  一聲鞭策劃破大雨,駿馬嘶鳴,重蹄踏碎夜下靜籟,車輪慢慢滾動。
  
  我怔怔瞧著,直到那在風雨裏半暗半明的風燈帶著馬車在黑霧間遠逝不見時,方低低歎了口氣。

  “總管?”
  
  呆立許久不見秦不思的勸,我心下已覺奇怪。如今回頭尋找時,眸光所及處除了那個和阿姐一起來的人以外,再無其他人影。
  
  那人靜靜站在遠處,不動不出聲。周遭一片昏聵的黑暗,我瞧著,隻覺得大雨迷蒙中他身影高大修長,隱隱的,感覺很是熟悉。
  
  “秦總管先走了。”那人望向我沉默半日,終是淡淡開了口。
  
  他一出聲我便知是誰了,忙跑過去,站在他麵前,看著鬥笠下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和一雙在黑夜裏格外明亮的眸子,笑道:“你親自送阿姐來的?今夜怎地如此安靜?”
  
  晉穆遲遲開口,聲音有點悶:“你的眼裏似乎隻看見了你阿姐。”
  
  我瞅著他,因為怠慢恩人心裏甚覺不好意思,趕緊陪禮:“對不起啊。”
  
  明亮的眸子裏隱隱閃出了笑意,他默了一下,輕聲道:“不怪。”
  
  我看看他身後,剛才的兩匹馬如今唯剩下了一匹,心下遲疑著,望望他的眼睛,不做聲。
  
  “總管騎去了一匹。還剩一馬,介意不介意一起騎?”他笑著問。
  
  我想起辛好,腳下忙退後一步,不安:“這樣,不太好吧?”
  
  “怎麽?”
  
  我答不出話,隻尷尬得轉身便走。
  
  他也不再強求,默默牽了馬跟在我身後,慢慢走著。
  
  雨水濕土,夜又黑,一腳踩上前總是泥濘不堪得讓我直皺眉。晉穆歎了口氣,突地翻身上了馬,什麽也不說便俯下身子抄手我腰間抱住我坐到他身後。
  
  “坐穩了。”
  
  他拉過我的手在他胸前固定住,一聲囑咐後,剛要甩手抽下馬鞭時,遠方卻陡地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喊聲。
  
  叫聲因距離的遙遠而並不顯得有多響,但聽入耳中時卻絕對有讓人魂飛魄散的力量。我嚇得變了臉色,交互放在晉穆身前的手因緊張恐懼而握得死死。
  
  “晉穆,出事了!”我靠在他身後發抖,忙催他,“快掉馬回頭。那是阿姐的叫聲。”
  
  他伸手按了按我的手指,而後立即撥轉籠轡,朝先前那輛馬車離去的方向縱馬馳了過去。

  前一刻廝殺的激烈似乎還停留在雨霧下,血腥的味道凝結住雨水的清新,馬車上的掛燈搖搖晃晃地,微弱的光芒照清了那蔓延在青青草地上的紅色液體。
  
  駕車的內侍臥躺在草叢間,一身墨色的衣裳被劍痕劃得破碎不堪,血流汩汩,不斷地自他受傷的骨肉間流溢而出。而車內……
  
  我心一凜,忙跳下馬背,飛躍入車廂。
  
  一瞬,大腦空白。
  
  淡黃裳女子靠在白衣男子身上,纖細的手指緊緊握住了白袍下男子的手腕。阿姐閉眼笑著,唇角流淌著血液,臉色雖蒼白得駭人,但她的笑容卻又是那樣地溫柔而又滿足,和剛才我聽到的那聲淒厲叫喊並不同,似乎在離逝前最後一刻,她真的感到了快樂和幸福。
  
  兩人胸前皆被人用利劍穿刺而過,一劍不夠,還是三處劍口,劍劍刺透生死大穴。
  
  “阿姐……”我喃喃,走過去,撫摸著她依然帶著溫度的麵頰,淚流滿麵地低聲埋怨,“阿姐說話怎地從不算數?你這般走了,叫夷光日後去哪裏找你重敘舊緣?你起來!”
  
  夷薑閉目安詳,對我的呼喚不置理睬。
  
  我看看她,再看看湑君,突然有種被人玩弄的挫敗感,忍不住揚手擦幹淚水,跪下去拉著她的手怒道:“阿姐起來!幼時你總是騙我,騙了那麽多次,如今還要騙我?你起來起來!”
  
  “夷光!”身後有人抱住我將我帶離夷薑的身旁,扳過我盯著夷薑不肯回頭的臉靠入他的胸膛,手揉撫著我顫微不止的身子,沉聲道,“不要鬧了,你阿姐已經死了。”
  
  我埋首他懷中,咬著牙,不動也不出聲。
  
  他的手臂忽然鬆了鬆,抬手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看著我,命令:“哭出來!”
  
  我望著他的眼睛,神色漠然。
  
  “乖,心裏難受就哭出來,好不好?”他的眼裏似乎滿是心疼和著急,眸子已不再明亮,而是盛滿了無止境的晦澀深沉。我的臉被雨水打得冰涼,他移了一下手指,將溫暖的指尖觸在我的肌膚上不斷摩娑,揉著我的臉,摸著我的眼睛,好似要用他的手來給我的臉上添上一個不同於此刻的表情來。
  
  我看著他,又似根本就看不見眼前的人,眼神穿過他望著車外那深深的黑暗,思緒正一點一滴地隨著夜色沉淪下去。西陵決戰時以為阿姐死時心是痛的,後來又得知阿姐未死心中歡喜得似是自己重生。失而複得,得而複失,幾天之內眨眼間經曆最親的人重重生死變數,誰人能無動於衷地肆意哭笑言心?
  
  心好像麻木了,又好像陷入了沼澤,正窒息掙紮著,欲上岸,卻又擔心上岸遇上更讓自己傷心難過的事。
  
  誰是凶手?
  
  我不願想,更不敢想。所以寧願糊塗,寧願沉浸在無邊的悲傷下麻痹自己,再不醒來。
  
  唇上忽地一熱,有濕潤的柔軟在那裏輕輕地磨蹭。
  
  我垂眸,目光卻落入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眸子,而那雙眸子此刻正擔心地盯著我,與我相對不過勉強一絲空氣可流動的距離。
  
  腦子裏又一下轟地炸開,我回神,忙急得伸手推他,終於哭了出來:“連你也要欺負我!”
  
  他離開我的唇,一把將我摟住,手輕輕摸著我的發,低低道:“哭吧。我要你哭。”
  
  我揪著他的衣襟,心已鬆開,便放任自己在他麵前哭得厲害。

  車外忽地響起一聲悶哼,突兀得很,聽得我一下子忘記哭泣,與晉穆同時怔住。
  
  “那車夫未死。”晉穆眸光一動,拉著我的手趕緊躍下馬車。
  
  雨下,晉穆伸手將伏臥地上的車夫翻了過來,急急問道:“殺你者何人?”
  
  車夫睜不開眼,滿臉因身上傷痕而有的痛苦難忍,他的嘴角翕動幾下,喉間似含糊了幾聲,但雨聲淅瀝,他的聲音微弱得根本一點也聽不清。
  
  我皺眉,忙俯身將耳朵貼近車夫嘴邊。
  
  他費盡力氣道出了細微的兩個字,而後語歇,似鬆了口氣,再也吐不出聲。
  
  我垂眸,探手他鼻下,呼吸已無。
  
  晉穆走來拉我起身:“他說什麽了沒?”
  
  我點點頭,身子搖晃著,眼睛看向前方黑暗,又恢複了先前的沉默。
  
  晉穆歎氣,拖著我回到車內,坐下,靜靜挨著車廂壁,也不再問。
  
  “他說……淄衣?”半天,我望著晉穆,神思恍惚。
  
  晉穆發愣,看著我:“淄衣?淄衣密探?”
  
  我一笑,淚水無聲地自眼角滾落。可是心裏卻有個聲音在否決著我腦子裏本能所思,堅定地告訴我: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絕不會是他……
  
  我伸出手抱住自己的肩,蜷縮躲到了車廂角落。
  
  
作者有話要說:
傷心留在今夜,福利和溫馨留著明年發,好開端,好開始。
年底也該說些什麽。千葉唯有衷心的一句:發文五個月,真心感謝大家的一路陪伴^_^
祝朋友們新年快樂!


傷心雨夜
  
  車外雨聲漸漸小了下來,冷風不時拂起華錦車簾,道旁樹林裏傳來葉子紛飛的沙沙響,夜寂靜,靜得可怕而詭異,越靜越渲染著因死亡帶來的陰森恐怖,空氣冰寒,寒得得叫人膽怯,叫人甚至想尖叫著遠遠逃離。車廂裏燈火昏暗,血腥的味道被夜風吹得四處蔓延,搖曳的光影照在夷薑和湑君的臉上,那蒼白的麵色,還有那僵凝的表情,陰影幢幢間,容顏似魅。
  
  我看著看著,忍不住一個激靈。
  
  自從我說出“淄衣”之後,晉穆便一直觀察著湑君和夷薑胸前的致命傷口。他伸出手指比劃著湑君胸前的那三處劍痕,目色暗沉深邃,神情冷靜鎮定,仿佛正沉思著什麽。
  
  半日,他眸間忽然一亮,離開湑君身前,站直身,負手沉吟了會,方道:“殺人者並非淄衣密探。”
  
  他得出的這結論我並不驚訝。
  
  我點點頭,道:“我知道。”
  
  晉穆聞言卻不解了,轉身看著我,眉毛皺了皺,奇怪:“你知道?”
  
  我望了他一眼,身子自車廂角落裏稍微往外挪了挪,手指伸出,指向阿姐的垂落身側的那隻手,示意他:“你看,她手裏拿著什麽?”
  
  晉穆目光一動,俯身,取過夷薑手裏的令牌:“豫侯金令?”
  
  我看著他,沉默一下,解釋道:“天下淄衣密探雖多,卻無人敢違抗金令所命,更何況是在令前殺人?淄衣密探屬齊國豫侯管隸,幾百年來,豫侯其位變幻莫測,無顏雖為公子時便接手了豫侯事務,盡管時間長久,但淄衣密探還是從來隻認令不認人。此令天下唯有三枚,齊王一枚,豫侯一枚,還有一枚本屬宮廷密令,隻是無顏擔心我不時所需,這才將久鎮在宮廷裏的這塊令牌給了我。”
  
  晉穆指尖自金令上摩娑而過,默了片刻,他這才將金令遞到我麵前來:“這金令是齊國一半的權杖,他為你倒不惜犯祖宗家法,攝政一職,當真橫行無忌了!”
  
  我伸手接過令牌放入懷中,不言。
  
  晉穆想想,又道:“你也大膽,居然把此令就這麽交給夷薑,不怕將來生事?”
  
  我忽地一笑,抬頭望著他:“這令牌是假的。”
  
  晉穆斜眸,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假的?假的你也給夷薑?假的你還能斷言不是淄衣密探?”
  
  “能,”我點頭,眼睛盯著夷薑胸前的傷痕,“來人殺湑君和阿姐劍劍奪命狠心,招招斃命雷霆迅捷。若是淄衣密探,看到金令就算明知是假也會遲疑片刻才下手,斷不會讓這三劍刺得如此流暢犀絕。”
  
  晉穆低眸看了看那劍痕,不做聲。
  
  “還有,若是淄衣密探,就算動手之後也會心存困惑疑慮,不至於看也不看這金令便走。而阿姐拿金令的手勢,明顯是無人動過她的右手。真假金令辨別處在令牌背麵的圖騰,而阿姐握著著金令正麵向上,淄衣密探隻見正麵絕不能一眼得知此令真假。”
  
  晉穆喉間似微微歎息了一聲,當我轉眸看他時,他抿了薄唇,俊挺的眉毛稍稍上揚,臉上神色頗為感慨:“那依你所說,殺人者是誰?”
  
  此刻我腦子已完全清醒過來,硬下心腸壓下哀傷,思了一會後,才細細揣度道:“依來人刺劍死穴的狠絕來說,非仇深似海不至於如此。阿姐素來安守宮廷,她不會有什麽仇家。殺他們的仇家必是湑君所結。湑君在齊為質子十年諾諾恭順,我也不曾見他得罪過誰。如此說,即便是他的仇人,也是他回梁國這段日子結下的仇。
  
  而來人能輕而易舉殺斃秦總管親自挑選出來的人,雖武功高強卻不識豫侯金令。照這麽說,此人有勇無謀,目光短淺得厲害,所知所識也不廣。而阿姐和湑君今夜逃離金城的消息知道的人極少,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準確下手,主使之人必定天姿聰敏且根本就不怕我在第一時間內得知。兩相矛盾的情況下,也就是說,殺人者侍從,幕後者深藏不露。”
  
  晉穆撩了衣袍坐到我身邊,漫不經心地問:“你既然能分析出這麽多,想必已知道是誰了?”
  
  我凝眸看了看他,良久,方搖搖頭,頹然懊惱:“我不知道。”
  
  “不懷疑是我?我也是那為數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啊。”晉穆側眸看著我,眸色一瞬清朗如月。
  
  我苦笑,垂眸:“懷疑過,不過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為何?”
  
  我也不多解釋,隻淡淡道:“你不屑,也不會。”
  
  他突然輕輕一笑,身子悠然斜靠在車壁上,不再吱聲。

  見他不再言,我蹙了蹙眉,起身站直看著湑君和阿姐出神。“淄衣,淄衣……那內侍既是秦不思選的必然忠心,他不會騙我,”我費神思量著,口中喃喃,“淄衣……若非淄衣密探,他又為何要留下淄衣二字?”
  
  “不是淄衣。是紫衣。”晉穆歎氣,見我念叨半日不得解,終是忍不住出聲提醒。
  
  我回眸,心中一詫,後又一涼。
  
  “紫衣?”我聲音顫微著,遲疑,“你的意思是西夏紫衣侯主父伯繚的紫衣衛?”
  
  晉穆眸色一沉,冷笑:“除了他還有誰?你該聽說過的,天下第一謀士、西夏紫衣侯主父伯繚,舊與南梁王室有漫天溢海的滅族之仇。夏惠被鬼馬騎兵纏住在巴蜀時,破郾之戰交與了伯繚。此番大戰,伯繚與豫侯一般,水戰梁軍。豫侯不禍及百姓城池,伯繚卻不管,水淹郾城,全城百姓無一幸免,殺梁僖侯,俘虜梁王室,火燒王陵宗廟,鞭笞梁先王骨骸……這般陰險狠毒之人,能放過身為南梁子嗣的湑君?依伯繚的性情,不讓紫衣衛千裏追襲、殺絕南梁後人才怪。隻可惜了你阿姐,無辜枉做了紫衣衛刀下的又一冤魂。”
  
  我沉吟,忽地腦中念光一閃,不由得身子發軟,坐倒在身後榻上。
  
  “這麽說,是我……害了阿姐?”我失神道。若非我今夜救湑君出白朗手下,若非今夜讓晉穆帶阿姐來和湑君見麵,若非……否則此刻他二人必定還活在世上,隻要,隻要我再多求一求無顏,說不定……
  
  “不要幻想了,”晉穆忽地一聲冷哼,道,“如果我沒猜錯,今夜這場戲,是豫侯故意放鬆戒備讓你救出湑君的吧?這個人情是大,伯繚明白人,一定能知豫侯此舉心意。”
  
  我反應不過來,心底茫然:“你這話什麽意思?”
  
  晉穆勾唇,目色倏然涼得嚇人:“你看不出來?很明顯今夜這事是有人故意為之以賣人情。湑君的身份實則注定他必死無疑,既然豫侯自己動手定然惹你傷心,聰明如他,自然有別的方法置他死地。更何況這是一石二鳥的高招,何樂不為?”
  
  我聽得渾身顫抖,怒道:“胡說!”
  
  晉穆橫眸望著我,目色冷冽無溫,唇邊笑意淡淡輕輕,似自嘲,又似在嘲諷著我。
  
  “我胡說?”他歎氣,揉了一下眉,點頭,“那就當我胡說好了。”言罷,他起身拉我,掀簾看看天色:“不早了,天快亮了,我們得快馬回城命人來帶回你阿姐他們的屍首,免得起早行路的百姓看到了又有麻煩。”
  
  我已無力,隻低低應了一聲,任他拉著離開。

  回到疏月殿時天初亮。雨絲依然在飄灑,沒完沒了地,好似老天傷感起來沒個盡頭。外殿燈盞裏燭火仍燃著,微弱的火苗曳曳拂在冷風下,倔強地維持著最後一絲光亮。
  
  我在外一夜早全身濕透,心神疲倦不堪,思緒飄浮著,愈飛愈緲然。
  
  晉穆說的話我心底雖不願信,可他的聲音卻總像魔障般盤旋在耳邊腦海,鬧騰著我,怎樣也不得安生。
  
  欲去寢殿時我腳下一滯,想想,還是轉身去了側殿浴池。側殿四壁皆是白玉石牆,沒有一絲日光可透進來。幾顆圓潤的緋色夜明珠在高聳的柱石上淡淡溢著光芒,淺淺的紅色,蘊著一池茵氳的溫熱霧氣,襯得滿殿縈繞起一股祥謐的美麗。殿角香鼎裏有白煙飄繚,幽幽淡淡的香氣蔓延在四周,讓人聞之便可忘憂愁。
  
  我脫去了一身又髒又濕的銀袍,踩著玉階沉入池子裏,隨手捋過一掌的花瓣捏在手心裏輕輕揉著,閉目,仰頭枕在階上,心思空罔,什麽也不再想。
  
  身後傳來了輕緩的腳步聲,我以為是爰姑,便輕聲開口,囑咐道:“香鼎裏味道淡了些,燃點龍涎吧?”
  
  腳步聲一頓,而後改了方向,朝殿側走去。
  
  片刻後龍涎香入鼻,我聞著,不再言。
  
  那人走近我,俯下身,將冰涼的手指輕輕觸上我的肩。肌膚的貼近讓我恍然明白過來那人是誰,心下沒來由地一亂,我拂開他的手,身子越沉越落,直到池水快淹沒頭頂,也不肯再露出一絲肌膚在他眼前。
  
  水下,頸邊忽地有手指纏了上來,他近乎蠻橫地掐著我的脖子將我重新拖出水麵,按著我靠在玉階上,臉俯下來,細細吻著我的額角,我的眉。
  
  他的力氣太大,且似乎根本就忘記了脖子那邊是怎樣致命的地方。我喘息掙紮著,伸手攀上他的手臂,試圖讓他鬆開手指。
  
  “去哪了?”他低聲問,手下卻毫不放鬆。
  
  明知故問。我喘不過氣,隻怒得揮掌打他:“放開……手!”
  
  “你不要躲我。我就放開。”他越吻越往下,直到唇邊觸上我的嘴角時,方輕輕一句算是妥協。
  
  我趕緊點頭。
  
  “丫頭乖。”他滿意地吮吸著我的唇,手指緩緩自我脖頸處往下。
  
  我狠狠吸了一口氣,忙閃身潛在水中遊去浴池另一側,而後方浮出水麵驚魂餘定地望著他,滿心充斥著不敢置信的憤怒和失望。
  
  “你瘋了!”我摸著脖子,喉間依然噎得厲害。
  
  池對岸,無顏負手站立著,冷冷瞧著我,聲音涼得似冰:“逃什麽?不願讓我碰你?”
  
  “你!”做錯了事還這麽無動於衷,我惱得伸手拍著池麵,水花濺起,濕潤落入眸間,那人的身影在眼前模糊成了淡淡白影。我眨了眨眼,淚水不爭氣地隨著落入眼間的池水倏然滾落。
  
  耳邊聞得他在輕輕歎氣,那嗓音終是軟了下來:“過來。”
  
  我咬唇,身子一退,愈發貼近身後的池壁。
  
  “你怪我?”他低聲問。
  
  我輕輕一哼,伸手擦眼淚,淚水越擦越多。
  
  “怨我?”
  
  我別過頭,沉默。
  
  “恨我嗎?”他輕輕一句,聲音在顫抖。
  
  恨你?聽得這一句我全身都在戰栗,忙伸手捂住了臉,心中疼得厲害,沒有其他發泄的方法,隻得縮在池水中哭泣。
  
  這一哭,便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隱約中聽到池水撲通一響,片刻後便有人來到我身前將我抱入他的懷中,溫暖的唇貼著我的耳朵,聲音雖輕,卻似用著全身的力氣在哀求:“夷光,千萬不要恨我。我會受不了的。”
  
  “那你還要利用我救湑君,殺了他還不算,還要連累阿姐?”我扯住他的衣襟,握拳狠狠打著他的胸膛。
  
  他歎息,任我打著,不動也不閃,隻收攏了環在我身上的手臂,越收,越緊,緊到我全身都似嵌入了他的身體裏仍不甘心罷手。
  
  肌膚骨骸被他箍得疼痛不堪,我咬唇忍著,直到一絲腥熱的液體竄入口中,也不鬆開吭一聲。
  
  “丫頭,我是你夫君,可也是齊國的豫侯。不要忘了,我要保齊強大,三年之內完成三十年要做的事,到時候我們才能離開。這三年裏,莫說是湑君和夷薑的命,就算再珍貴的東西,隻要不是你,我都舍得。”
  
  我抬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人。
  
  “不要再咬了。”他著急地伸手摸上我的唇,試圖讓我嘴鬆開。
  
  我怔怔望著他,心痛著,腦子亂著,全身都在疼,疼得我根本就顧及不到唇上的這一點傷。
  
  他的臉在朦朧中壓了下來,舌尖舔過我的唇邊,輕輕地吻著,低聲哄道:“丫頭乖,鬆開唇,讓我吻你。”
  
  我不動,宛若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的手在我未著寸縷的身上遊移,指尖每滑過一處,都惹得我一陣敏感的顫抖。
  
  “我……要你,給我……”不知何故他輕輕喘息起來,一邊繼續吻著我的唇,一邊柔聲麻痹著我的神經,“鬆開,鬆開……我要吻你。”
  
  噙在眼中的淚水滾落下來,我被他撫摸得顫微不止,唇一個壓抑不住,低低呻吟出來。
  
  “無顏……”我伸手碰了碰他滾燙的臉龐,呼喚他的名字。
  
  “夷光……妻,叫我夫君。”他吻得纏綿深入,不斷地,拿舌挑逗著我。他身上的白袍不知何時已經敞開,肌膚的貼近在水下散發著奇妙的力量,愈近,愈離不得的糾葛。
  
  “夫君,”我迷茫應承,惘然一笑,輕聲問他,“夫君啊,隻要是對齊有利的事,隻要不是要我的命……即便是讓我傷心死,你也會去做的,對不對?對不對?”
  
  阿姐和湑君的死隻是開頭,對不對?我心中劃過的預感,告訴我這感覺是真實的。
  
  他停歇著喘息一會,溫柔炙熱的鼻息灑在我的臉龐上。半日,他低聲,唇依然壓在我的嘴邊,緩緩道:“不要傷心。體諒我,幫助我,相信我……愛我。”
  
  我看著他,他吻我的眼睛直到我閉上。
  
  我張口欲說話,他吻我的唇直到我呼吸紊亂。
  
  “要我嗎?”他的聲音沙啞下來,咬著我的耳垂,誘惑著問。
  
  我不語,隻抬手輕輕勾住了他的脖子,淚水流不停,滑過臉龐滴落他肩上。
  
  “要我嗎?”他還是問,手下越來越放肆。
  
  我不堪承受,隻得低頭咬住他的肩。
  
  他悶哼一聲,不懷好意地笑了:“丫頭要我?”
  
  我抬起臉看他的眼睛,在那雙漂亮狹長的鳳眸間尋找到那濃鬱深沉的愛惜和忍耐後,我鬆下心來,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臉,道:“夫君。”
  
  他抱著我的頭狠狠吻下,糾纏不休間的刻骨銘心,是永遠都不舍得放開的留戀。
 
  夜明珠在迷霧間散發著迷人的光暈,一點點,一點點,將那夢幻般的紅澤渲灑開來。
  
  春水潮波,玉山綿伏,情思漫天染,霽色如霞,雲韻頹濃……
  
  甜蜜著,甜蜜著。
  
  沉淪著,沉淪著。

  待我在他懷裏醒來時,兩人已躺在了寢殿的軟塌上。白日的亮光透過銀色的帷帳點點落入眼簾,雖不見如陽光的熠然耀眼,卻也足以亮得讓我麵紅耳赤。雨似乎還在下,簌簌細細的聲響穿透寂靜的外殿飄至寢殿,聽得我腦海一陣清明。
  
  醒悟過來後我也忘記了應有的嬌羞,忙伸手推身邊沉睡未醒的人,急道:“今日早朝你沒去?”
  
  他滿臉寐意深深,嘴裏咕噥一聲後,胳膊一彎將我緊緊摟入懷中,聲音慵然懶散:“時辰早過了……現在都午後了,虧你這時才記得。”
  
  “早朝過了,你身為豫侯也不能賴睡到現在吧?”是誰說的,三年要完成三十年的事?
  
  他低聲鬱悶:“昨夜一夜未睡。奏折都看完了,放心。”
  
  說起昨夜,我又忍不住想起阿姐的死,心下一痛,默然不做聲了。
  
  “難過?”他半睜開眼,手撫摸著我的臉頰。
  
  我慢慢點頭:“厚葬阿姐,將她和湑君葬入宗室王陵,好不好?”
  
  他答應:“好。”
  
  我不再說話,隻望著頭頂寶帳發呆。
  
  “又想甚麽?”無顏搖著我的身子,扳過我的臉看向他,眸光閃了閃,忽道,“昨夜晉穆與你在一起?”
  
  “是。”
  
  抱著我的胳膊猛地緊縮。
  
  “怎麽了?”我有點不知所以。
  
  他埋首我脖頸間,半日,方又問道:“昨夜送夷薑去見你的隻他一人?”
  
  “對。”
  
  無顏驀然冷冷一笑,抬起頭來,鳳眸裏顏色幽然暗了下去,鋒芒淺露。
  
  我看著他:“有問題?”
  
  無顏麵色陰沉,咬牙涼聲:“好個穆侯!好個一箭三雕,這家夥手段果然高得很啊!我就奇怪單說齊與北胡通商一事不至於讓他大駕屈臨金城,如今明白了,原來湑君和夷薑之事才是他南下真正的目的。”
  
  我聽不明白:“什麽意思?”
  
  “他若真心救夷薑,若真心想成全湑君,若真心不要你難過,怎會隻身一人前去送?若然真心,穆侯還會不敵紫衣侯?若然真心,他必會命黑鷹騎保護夷薑和湑君二人逃離紫衣衛追殺之下才會罷手。如此一人相送,所存何圖,顯而易見。”
  
  我茫然,笑了笑:“這麽說他也要湑君死?”
  
  “不止,”無顏眸色一沉,冷道,“淄衣密探最近探聽到金城藏珍閣裏有人買過安胎藥。”
  
  我驚得一下坐起身,全身倏地冰冷,手指顫微攢緊錦被:“你的意思是阿姐有了身孕?”
  
  無顏瞥眸望著我,雖不說話,但神色已然表明我的猜測無錯。
  
  “他……你……你們……”我顫抖著,氣得話不成音。
  
  無顏坐起身抱住我,輕拍著我的背:“丫頭,湑君必死勿庸置疑。夷薑本不至於死,設計將她一手推上那條不歸路的、徹底滅了南梁後嗣的人,不是我。”
  
  我氣苦又愧恨,虧得我如此信任他們,他們卻陷我入此局,成了幫凶。
  
  我推開他,重新躺了下去,翻身背對他:“我不管他。隻是你……以後你盡可全心算計天下,要害人,要謀利,為了齊國我可以與你一同麵對,但請你不要再算計我。再有一次騙我……”我頓下。
  
  “夷光……”他低聲喊。
  
  “事不過三。再有一次騙我利用我,便與君陌路。”我涼了心,涼了聲,言詞冰冷再無溫。
  
  他歎口氣,躺下抱住我,緊緊地,不放手。
  
  無顏,不要怪我狠心狠話,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若有欺騙,自己不知將是怎樣地傷心收場?賠了命是小,賠了心,那才是大。

  四月,晴日大好。
  
  如醉春光漸漸轉為了初夏媚陽,菘山上灼然一度的桃夭謝去,青果締結滿枝,徐徐微風下,諾大的宮闕中總蕩拂著一股清新鮮靈的果香。明光耀亮高殿闊閣,刺眼的鋒芒自金色的瓦簷橫射天空,盎然燃燒的熠熠光彩環繞著整座宮廷,飛鳥掠過,不敢停留。
  
  三月底無顏便在齊國施行戰後恢複民生的新政國策,內則免賦稅三年,休養百姓,劃裏分田,民間耕種積極,百業重生;外則集巨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有度,得已欲,去所取,上求富國,下求富家。
  
  南方戰場上捷報頻傳金城,蒙牧、龍燼、侯須陀三路進軍神速果敢,攻城掠池,殺降逼誘,不出一月半壁南梁傾歸齊國。齊朝野聞之歡騰鼓舞,揚眉吐氣下,盡掃半年前被梁楚逼至絕路的恥辱悲憤。
 
  夜晚,風有點涼。窗外稀疏傳來幾聲細碎的蟲鳴聲,淺轉低吟,並不招人厭煩。殿裏燈盞明亮,帷帳輕飄,珠玉串成的簾子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碰觸聲,叮當聲冷冷洌洌的,帶著珠玉上冰涼的溫度一點點在殿間散開。
  
  無顏斜身躺在一邊的軟塌上看奏折,我伏案默寫著楚桓的那兩卷竹簡,凝神回憶,全心皆思,一時專注不知身外事。
  
  腰間突然一隻胳膊纏了過來,我嚇了一跳,筆下一頓,雪白的錦書上頓時多出一道長長的墨跡。
  
  “作甚麽?不要鬧。”我不耐煩,正要扭頭瞪他時,卻聞得耳畔那人低低一聲歎息,似無奈憂愁,又似苦惱難解,我心思一動,於是擱下手中的筆,忙轉身抱住他,改口,柔聲問:“怎麽啦?”
  
  他抿唇一笑,摟過我坐入他的懷中,垂眸盯著我的眼睛:“丫頭想不想親眼去南國看看雲夢山水、天府之饒、蜀道絕險?”
  
  我蹙了一下眉,遲疑:“這個時候?”
  
  “不願?”他低聲問,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裏揉捏著。
  
  我搖搖頭:“你不是說南梁城池雖歸,民心仍不穩?而且近日不斷有齊軍因不適應南國瘴氣悶熱的環境而得病求歸的奏折送來金城,你昨日還擔心梁國百姓們消停沒多久、會趁此機會又開始鬧反抗的不是?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帶我去遊玩?”
  
  他聞言稍稍抬了頭,看著我,鳳眸凝深:“不是遊玩,是南下辦事,順便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夏惠。”
  
  我不解:“上次在西陵時你便提過。不過……要我見他作甚麽?”
  
  無顏睨眼瞅著我,微笑:“找他給我的丫頭解毒。”
  
  我卻不信:“師父都不行,他能解?”
  
  “誰說你師父不行?”無顏麵色古怪,勾唇笑道,“你師父貪玩,這麽久都沒消息我擔心他誤事。咱們去找夏惠也是一樣。南毒西藥,梁國毒草瘴氣多,夏國靈草妙藥多,且夏國王族所有人皆是精通醫道的聖手,你師父懂的,身為王上的夏惠自然都會。”
  
  我想想,還是懷疑:“夏惠會救我?”
  
  “你忘記了你母親是哪國公主?”
  
  我大悟,明白過來,可是——
  
  “東方莫究竟是誰?”
  
  “你說呢?”無顏一挑劍眉,反問著我,神色間既見神秘又見風流,優雅下魅惑浮生,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
  
  我腦中念光一閃,點點頭,回眸看了看書案上的那份未寫完的帛書,不由得歎道:“知道了。他和楚桓一樣狡猾,居然裝死!”
  
  無顏揚眉,不露聲色:“我早說過他會玩。天下聰明人不多,上一輩中,不算輩長年輕的夏惠,其他人裏可稱睿智多謀的唯三人矣。如今一人已死,一人裝死,還有一個……”他停下言詞,沉吟。
  
  “怎麽?”
  
  “還有一個,是北方蒼狼,最不動聲色,最凶狠,最難防範。二十年前他能以一句話挑撥齊楚開戰導致天下大亂,事後卻無辜抽身事外,輕輕鬆鬆地讓晉自此崛起北方獨霸中原。而這二十年裏,除近五年晉穆封相拜侯開始接手管晉外,前十五年襄公管朝辦事看似平庸非常,但天下大利無不歸流北晉。此人心機之深,深不可測。”
  
  言罷,無顏橫眸望向窗外夜色,目光不再溫柔,一抹寒芒倏然劃過那漂亮的墨玉眼瞳,臉色冰涼陰沉,看得我忍不住瑟瑟一個寒噤,忙彎了胳膊抱緊他。
  
  “你怕麽?”
  
  無顏沉默,半日,他低聲道:“沒動靜的人,最危險,但不一定最可怕。”
  
  “為什麽?”
  
  “因為他也有死穴。”
  
  我想了想,問:“你說姑姑?”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鳳眸笑得彎起來,柔聲:“我的丫頭真的很聰明。”

  南下之行三日後啟程。
  
  伯繚雖攻郾滅梁,但代價太大,水淹郾都、虜王室、殺梁王、焚王陵、鞭笞梁宗室先人的行徑比起無顏的水坑梁軍和不得不殺百姓攻破西陵城對梁國百姓造成的怨恨來說,此羞辱才是真正的國仇家恨。齊軍在東麵戰場上節節勝利時,夏軍卻在西麵戰得艱難,梁國百姓對紫衣侯的痛恨深入骨髓,人人憤誓曰——“梁即便剩絕三戶,也必手刃主父奸賊,斷不會俯首臣拜於匪夏之流”。
  
  事因此,夏惠停滯梁國戰場寸步難行,一戰半年,極少回夏都鳳翔城。
  
  無顏此番帶著我南下見他,也是因為夏惠派使臣遞來國書入齊,邀豫侯至漢水雲夢澤之畔的鳳君山莊商討平定梁國民怨之事。

  這日泗水江上,舟棹輕飄,白帆滑逝如流雲。
  
  無顏隨行從簡,除了白朗樊天二將外,唯帶了十名宮中禁衛。
  
  船艙內,他躺在榻上翻著書簡閑閱,我趴在艙壁窗欞上,饒有興致地看著江上的秀美風景。
  
  碧水橫漾,映著煙藍的天色,粲然的陽光,波麵浩淼壯闊,瀲灩生煙。兩岸青山跌宕起伏,一巒一巒,連綿不絕,直至消隱天際露出一個淡淡的墨青邊影。遠處的汀渚上三三兩兩歇著白色水鳥,拍翅而行,姿態懶懶。蒼天下不時飛過幾隻鷹隼,銳利的嘯聲鳴徹在山水間時,回音蕩蕩縹緲。
  
  “美麽?”身旁有人湊過來,往我嘴裏遞了一粒清涼的果子。
  
  我張嘴咬過,笑著連連點頭,前些日子心中堆積的鬱悶愁結仿佛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滿眼看到的,隻有青山綠水的逍遙,還有眼前人俊美深情的麵龐。
  
  “喜歡?”他抱住我,輕聲問。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臉頰貼近他的胸口,滿懷快樂:“喜歡,好喜歡。”喜歡得讓我舍不得離開丟下,舍不得回頭,也舍不得往前。
  
  無顏笑了,抱緊我,柔聲道:“丫頭若喜歡,以後待你我空閑,便日日泛舟湖上,遍遊天下湖澤河泊,賞盡天下山川美景,如何?”
  
  以後?以後是何時?我心中小小傷感一下,隨即又笑起來,點頭:“好。你記得說話算話,不許耍賴。”
  
  “為夫怎敢?”他低下頭,唇壓在我的耳邊私語。
  
  我忍不住臉一紅,側過頭,想要轉眸繼續看窗外。
  
  眼前突地一暗,厚重的錦簾被他一拉垂落,遮住了我的視線,也遮住了外麵的日光。
  
  “你做甚麽?”我開始不安,尤其是看到眼前那雙目光漸漸熱烈迷離的眸子時,心裏更加緊張,忙道,“別胡來,現在是白天,艙外還有人。”
  
  可他還是吻下來,在我唇上研磨喘息:“可我好想你。”
  
  “想什麽?我就在這裏,我不走。”我急得滿臉通紅,伸手用力推他。
  
  “想要你。”他糾正言詞,手臂收緊,不由分說地再次堵住我的口,吞走了我所有的低呼。這一下,他吻得霸道而又狂野,吻得我全身仿佛有火燃燒一般開始泛紅發熱,呼吸急促著,神思慢慢消散。
  
  你個妖孽……
  
  我捶打著他的肩,又羞又氣又沒奈何,隻能在心中暗自罵他。

  舟行七日,南下經泗水,過淮水,直渡漢水急流,是日傍晚,方至漢中雲夢澤。
  
  雲夢澤旁江陵城。此地雖屬南梁轄地,但因是二十年前梁將景姑浮誅屠三十萬眾,在流血成川的威逼恐嚇下,戎夷巴蜀才歸的南梁。是以夏軍占領江陵城後,巴蜀百姓不但不反抗,反而更加樂於民生之道。城外大道車馬繁忙,城內深水橫流,河畔處沽酒橫笛者大有人在,是夏接管南梁城池中為數不多的民風安定的地方之一。
  
  夏惠派了特使來迎,未上岸換車,而是繼續飄舟過城,將我和無顏送至了建在雲夢澤中一座孤島上的鳳君山莊。
  
  彼時彩霞萬傾,千裏江麵晚煙籠波,水天一色下,有塞雁鷗鷺分路而飛,景致是美到不可思議。鳳君山莊因建在孤島上所以並不大,四麵環水,亭台樓閣隱在深深重重的碧樹花影下,若隱若現中,風格別俱一韻。
  
  特使領著我和無顏直入山莊,邊行邊致歉,隻道王上有貴客在訪,無法脫身親臨莊前迎接豫侯大駕,實屬無禮,讓他代為賠罪。
  
  無顏倒釋然,淡淡道:“又非正式的國事造訪,也不講什麽虛禮。隻是不知惠公的貴客是何人?”
  
  特使垂首,恭敬:“北晉穆侯。”
  
  我聞言腳下一滯。
  
  無顏冷冷一笑,拉住我的手,不再言。
  
  特使側眸悄悄瞥了好幾眼我和無顏,目光越來越閃爍不定。我臉紅著掙紮開無顏的手指,率先朝前方走了過去。
  
  特使回神,忙閃身前麵,言笑如常,接著引路。

  一處涼亭。
  
  亭前等著一位身著玉青色錦袍的男子,修長的身影,不凡的氣質,看不出年齡幾何的麵龐上五官極度優雅柔和,唇邊笑意淺淺隨意,神色淡定得有如天上的閑雲。
  
  我和無顏剛自花從後繞出時,男子便緩步上前,朝無顏揖手,笑問:“公子別來無恙?”
  
  自從無顏被封豫侯後,天下稱其公子的人已少之又少。此人卻如此熟撚直呼無顏“公子”,倒讓我心中奇了一奇。
  
  無顏還揖,劍眉上揚,笑容瀟灑:“丞相大人久違。”
  
  男子笑道:“公子不再呼老夫‘先生’,可是生分了?”
  
  無顏笑而不答,隻轉身拉過默然站在他身後的我,輕聲命令:“夷光,見過夏國丞相息朝先生。”
  
  我作男兒打扮,於是半彎下腰,以後輩之禮行揖:“夷光見過丞相大人。”
  
  “不敢不敢,”息朝忙托住我的手,口中連連推卻,“久聞公主美譽,今日得見,老夫之幸。公主生母為本國連城長公主,老夫雖狷狂慣了,卻也不敢受如此大禮。”
  
  無顏不以為然,道:“先生是惠公的老師,王師尊貴,怎受不得夷光此禮?過謙了。”
  
  息朝歎氣,苦笑一聲不再推,放下手來,任我彎腰拜下。
  
  禮完,息朝道:“兩位亭裏請,我王已等候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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