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難將危
山間如春,山外寒冬。天空依舊清冽似琉璃,隻是北風瑟瑟,溪流凝霜,草樹皆枯。景色如此蕭條,凍得每一束陽光照在人身上時,仿佛冰結的火種,隻有光亮,卻沒有溫度。空寂的山澗偶爾飛過幾隻飛鷹,展翅博空時,不留影,唯留銳嘯長鳴。
溪水旁停著兩匹馬,一匹是鬃毛青白相間的驄馬,還有一匹……我舒了眉,忍不住笑著跑去白馬身邊撫摸著它的鬃毛,軟聲呢喃:“乖馬兒,好馬兒,你怎麽來了?”
白馬踢了腿長長嘶鳴一聲,徹黑的眼睛轉動時,帶著喜悅飛揚的神采。
我心中一動,想了想,回眸看東方莫,問道:“晉國公子穆什麽時候來過?”
東方莫仰首看天,順手牽了驄馬躍了上去,也不答我的話,隻蹬腿夾了夾馬肚,先馳出了山間。
他雖不答,我心中卻已有了答案。於是也不待多想,跳上馬背,揮了馬鞭,朝東方莫揚塵而去的方向追去。
由楚中向東,一路過商丘、蘭考、蔡丘,晝夜兼程,七日後,便到了自西去金城必要經過的泗水江畔的鍾城。
沿途而過的地方,城毀家亡,蒼野屍骸遍地,餓殍窮丁滿目,但凡有楚軍駐紮的地方,水澤暗紅,凜凜冷風中,到處彌散著血腥的味道。冬日下的景象素來落寞,如今經過戰火的噬殘,天地間更是罩上了慘絕孤寂的暗灰色,數不清的白幡飄動城牆時,能看得人心滴血恨絕。
我雖在戰場上呆過三年,但那時多是平原作戰,隻有將與將的鬥謀,士與士的爭勇,縱使硝煙彌漫,卻也不曾毀及雙方如此多的城池,禍及眾多蒼生無辜。如今見到這番景象,我看得既驚又痛,心底的悲憫一再受重愴時,慢慢地也被磨成一股難以平複的血海深仇。
因戰事,泗水江鎖,來往舟棹皆被已占領了鍾城的楚軍征繳做了軍用的船艦。我和東方莫圍著泗水走了一圈,眼見楚軍十步一崗、千步一營,戒備森嚴得沒有絲毫可趁之機,於是兩人隻得返回鍾城裏,找了一處已空無一人的破舊宅子暫歇。
天已暗。室內僅燃著一盞油燈,光線微弱,勉強可照亮兩人的麵容。
東方莫揮袖拂去椅上的灰塵後,拉著我坐下:“餓不餓?要不要為師去城裏找點吃的回來?”
我搖搖頭不說話,抬手取下頭上戴著的黑紗鬥笠,目光凝視著室裏唯一的一處光亮時,眼神有些呆滯。
東方莫歎了口氣,坐到我身邊,伸手取出行囊裏的水壺,仰頭喝了幾口後,咂咂嘴問道:“如今你打算怎麽辦?泗水既然被鎖了,想必其他去金城的路也都鎖了,還有辦法回去麽?”
我點頭,漠然:“有。”
“有不就行了!”東方莫扭頭看了看漠然不動的我,突然有些氣急,“我說女娃,你這些日子既不吃東西,說話也越來越少,性子更是越來越沉悶……不難受嗎? 再這麽憋下去遲早會把自己給憋壞了不可。”言罷,他伸了胳膊搖了搖我僵直的身子,試圖惹出我、哪怕隻是一丁點的惱意來:“若是心中難受,可哭出來,喊出 來。為師不會笑話你的。”
可我隻是蹙了蹙眉,淡然低頭時,抿了唇依然不語。吃飯?說笑?哪能如此輕鬆?戰爭的失敗,生命的無辜, 城池的淪陷,一點一點壓在我的心上,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壓得我心痛如割,生死無謂。王叔是為了我才向楚國動戈的,無蘇的戰死,無顏的失蹤,還有齊國如今 的危虞……都是因為我!
我扯了唇角冷笑,心中默念:夷光啊夷光,如今你也算是個禍水了!齊國若因你而亡,說是千古罪人都不為過……
我黯了神,閉上眼睛,想歎氣歎不出,想流淚眼睛卻偏偏幹澀得厲害,還有我的心,再痛下去,怕就快麻木得不能再知世間何為痛了。
室間靜寂。許久無聲後,東方莫忽地伸指搭上我的手脈,片刻後,他毫無征兆地往我嘴裏塞了顆藥丸,微涼的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顎,迫我把藥咽了下去。
喉間猛然漾起一股清甜,清甜中又微微發苦。我睜眼看他,想問時,卻又轉了眸移開了視線。
“你要是再這麽消沉下去,趕回金城也沒什麽意思。”他懶散地靠在了身後的牆上,話語悠悠的,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我瞥眸看他,冷道:“我隻是在想離開鍾城之前一定要燒了那些戰船而已。”
東方莫聞言眸間發光,馬上起身站到我麵前,笑道:“為師就知道自己的徒兒不是庸碌之輩。說吧,怎麽個放火法?”他低眸盯著我,躍躍欲試的神色間興致昂然。
我挑了眉看他,撇唇:“放火就是放火,能有什麽特別的?帶上火折子,帶上腦子,借點風勢,不就行了。”
“那走吧。”橙色衣袖一揚,他迫不及待地趕緊拉著我起身。
我坐著不動,笑看著他,眨眨眼:“你去放火,我不去。”
東方莫耷了眉,回眸看我時,細碎光芒在他眼底一掠而過:“為什麽隻有我去?”
“你會輕功。我不會。到時被發現了,逃不了怎麽辦?”我站起了身,彎唇一笑,說得是理直氣壯。
東方莫收回了手,鎖了眉,麵色端肅時,臉頰的顏色說不清是因為氣惱還是因為後悔而暗暗發青:“早知道會輕功這麽重要,就帶了聶小子一起走了。”
我淡笑,側過臉看窗外夜色:“不能帶他。他是楚國人。”
東方莫背了手,斜眸打量我時,笑容古怪非常:“我看不然。那小子為了你,怕是寧願做個齊國人。”
我聞言回頭,挑了眸望著他,微笑:“師父還不走,是不是打算就這麽閑聊下去直到天亮?”
東方莫無奈地縮了縮脖子,橙色衣影飄向窗外時,似煙霞在飛。
眼見他去遠了,我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後,拿了鬥笠戴在頭上,也摸黑出了破宅。
是夜江邊大風。等我到了楚軍停屯船舶的地方時,火焰已衝天,紅色光芒浸染了半邊天色,暗煙滾滾下,浪濤來回翻卷,水火兩重天。遠遠地,我依稀能瞧見攢動的人影中那靈活穿梭的橙色人影,想了想,我忙跑上前去拉了他就往回走。
“辛苦師父了。”眼見計謀達成,我不禁也笑得也有些開心。
東方莫驚訝:“你怎麽來了?”
我揚了眉,轉眸看了看那些站在在火光周圍、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楚軍士卒,不由得說得輕快:“來看風中救火的好戲,順帶著……從楚營裏拿點東西。”
東方莫皺眉,清和的眸間笑意隱退,慢慢地浮現出一種被騙上當後的羞惱來:“好你個女娃!你是想借我放火引起楚軍大亂而趁機混入他們的軍營!”
“師父不愧是師父,果然聰明。”我眨眼笑笑,言詞雖輕佻,蒼白的容色卻掩飾不了孤身潛入楚營的後怕和緊張。
東方莫見我這般神情,想惱的怒氣也自然泄去了一半,要知放火容易,潛入楚營才是真的危險重重。“那火不是我放的。我來的時候,火光已起了。”他一個人沉思了半天,再出聲時,卻是嚇了我一跳。
“不是你放的?”我困惑地回頭看他。
東方莫斂容,笑了笑,神色有些不自然:“雖不是我放的火,我也隨手扔了幾個引火的玩意兒,讓它燃得更猛些。”
我扭過頭,輕輕“哦”了一聲,臉上看似波瀾不驚,心裏卻在思尋著是誰也有這般的能耐和心思來放火燒船。腦海裏隱隱約約浮出了一人麵龐,一時想得我心中慌亂直跳。
莫非……是他?
我伸指揉了揉眉,麵龐不自覺地因興奮歡喜而暗自發燒。若真的是他,那就是說他沒事了?可若是他無事,為何又不回金城,不直接帶領著齊國的勇士們蕩滌來侵 的楚軍,徹底消了這口惡氣呢?……心忽上忽下,我想著想著,突覺出了似坐針氈的忐忑難熬。若不是齊國有難,也許我早就回竹居去尋他了……
身後有人扯了扯我頭上的鬥笠,我回頭,瞧見東方莫略微惱火的麵容。
“怎麽了?”奇怪。
“你去楚營拿了什麽東西?為師這問了第三次了!”語氣惡劣,十分不滿。
我伸指從袖中拿出一塊拇指大小的青色玉印,遞到他麵前,笑道:“就是這個。”
東方莫接過玉印,上上下下端詳一番後,低頭看我,納悶:“就這個?”
“是啊!”我點頭輕笑,回頭時,順帶卷袖取走了他捏在指間的玉印,“這東西看是平常,卻是楚軍搬運糧草、分營劃帳、整列軍備的權令。因重要性比不上將軍 的令箭和帥印,所以容易被忽略,偷起來也輕巧些。隻不過這玉印是楚軍編過號按營歸屬的,如果它不見了,鍾城的楚軍需得上報中軍帥帳重新劃下新的玉印……所 以,為新玉印來來回回奔波浪費掉的時間估計不會短於一個月。戰船亦屬軍備,一個月後,他們要是想再征集戰船,怕是就相當地困難了……”我越說越得意,忍不 住把玉印當作寶貝般捧在手心,定睛看著它時,心中歡喜。
東方莫笑:“女娃知道得倒多。”
我側眸瞥他,臉微微昂起:“好歹我也和他們交手三年,這點都摸不清,豈不愧對二哥的教導?”
東方莫嘿嘿一笑,垂眸看著我手中的玉印時,眼底慢慢綻出一股別樣的色彩。瞧了會兒,他伸手欲來拿,口中笑道:“借為師玩幾日。”
“不行!”我果斷否決,揚手一揮,“啪嗒”一聲扔了玉印入江,笑道,“那火既不是你放的,那無功者不賞。這玉印,就當我偷來填江的!”
東方莫怔怔瞧著,可惜地歎了歎,想惱,卻又惱不起。盯著江水看了半天,他隻得無奈垂下了頭,精神頹散地跟在我身後一步一滯地慢吞吞回了破宅。
烏雲遮月,冷風吹著破舊殘缺的窗扇簌簌作響。燭火本就微弱,如今還隨風亂搖曳,惹得室內陰影森森,無端端地撩起了一股悚人的寒氣。
東方莫半躺在牆邊的寬椅中休憩,我則雙手托腮坐在桌旁,低垂了眼眸盯著平鋪在桌上的地圖,一時費思。
當初先祖選了金城做齊國的都城,正是因為其北據菘山之險,南望泗水天塹,左瀍右澗,控以三河,固以四塞的絕佳地勢。楚梁聯軍此番雖來勢洶洶,連奪四方城池後,眼見已逼進了金城,卻依然徘徊在百裏之外,雖饞,卻怎樣也不敢冒然越過那些天險障礙。
隻不過,不管金城再怎麽固若金湯,若依目前的形勢與敵軍如此耗時僵持下去,怕也會落得糧盡餉絕、空城投降的亡國下場。如要解局,必需以奇謀退敵……
“怎麽?還在為明日如何回金城的事發愁?”我正想得出神時,耳旁冷不防響起了東方莫似水清涼的聲音,驚得我全身一顫。
我回眸瞧了瞧他倚在椅中睡眼惺忪的模樣,正要惱火時,腦間卻念光一閃,心中有了主意。
“師父,夷光若記得沒錯,你會易容的是不是?”我嘻嘻一笑,跳起身跑去東方莫身邊,討好地抱住了他的胳膊,搖晃。
東方莫揉眼,坐直了身微笑:“說吧,你又有什麽鬼主意?”
“回金城的路夷光已選好了。不過想借師父的妙手用一用,將我化裝成別人的模樣,好便於行事。”
東方莫垂眸笑開,問:“想扮成誰?”
“無顏。”
一語即出,某人唇邊笑意僵了僵。
次日清晨啟程時,雖麵容大變,我卻依然帶著鬥笠,領著東方莫沿泗水北上。駿馬馳騁,追風渺塵,半日後,便到了金城宮外的菘山腳下。
東方莫抬眼仰望了高聳險峻的山峰許久,再低頭時,眸間光芒稍稍黯然:“女娃,你莫要告訴為師,我們要翻了這座山到金城?”
“不許再叫我女娃,要叫公子,”我糾正他的稱呼時,忍不住伸手到鬥笠綾紗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神思微微惘然,“這山如今要翻的話是斷然翻不過去的。因為菘山靠近宮廷,所以山後有無數的暗哨和侍衛,妄闖一步者,唯有死路一條。”
東方莫揚眉,笑:“那就是說,公子你見為師年老了,所以偏偏選了條死路來走?”
我莞爾失笑,轉眸看了看他那張清俊間略帶妖嬈的麵龐,道:“師父這張臉,若你不說,旁人隻道是風華正好,誰人敢取笑你年老?”
東方莫哼,毫不留情地搶白:“你說我當老不老?意思是罵我是老妖精了?”
我翻眼無語,心知他又在犯病找茬吵,於是也不理他,躍下馬背,牽了馬朝菘山間的一處絕鋒走去。
東方莫在後麵高聲喊:“喂,你當真不要命了?”
“放心。侵入齊國的楚梁賊子不除,我是不會就這麽輕易死掉的。”我邊說話,邊走到一處滑鑒的山壁前,停了腳步,覆耳壁上聽了一會兒後,扣指在上麵重重淺淺依次敲了三下。
石壁上陡然彈出一空心的石匣,我伸手自懷中取出自己的公主金印、紫綬和山玄玉放到裏麵後,想了想,還是又拿了出來換成了無顏給我的豫侯令牌,然後再將石匣緩緩推回。
東方莫這時也停了嚷嚷,下了馬走近我身旁,安靜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不再吱聲。
片刻後,隨著一聲輕響,那麵看似與四周石岩渾然一體的滑鑒石壁漸漸上移,轉瞬的功夫,眼前便出現了一暗黑的甬道,有淄衣侍衛自裏麵迎出來,單膝跪地道:“不知兩位是?”
我咳了一聲嗓子,拿下頭上的鬥笠,笑道:“是公子我。”
侍衛抬頭,怔了須臾後,隨即歡喜地站起身,一時開心得臉頰泛出了興奮的紅色:“總算盼得公子回來了!齊國終於有救了!”
“帶路吧。”我淡然一笑,牽了白馬走進甬道。
菘山有秘道可直通宮廷,除了為齊國守衛秘道的數百死士外,天下知道的人不多於五個。我本也不能知道此等機密,隻是我那二哥素來藐視王法、放蕩不羈,在我 隨著他到戰場後第一次負傷在身時,那一日月圓,那夜靜思塌上他抱著我,心疼而又自責時,既想軟語安慰,又慌亂得手足無措,一時把秘密當作了聽後止痛的笑 話,無意講出來的。
說是無意,隻是憑他那天下無人能及的縝密心思,怕是有意、故意再刻意……
想起往事時,我揉眉歎了口氣,忙甩了甩頭,狠心壓下心中那縷惘然得隱隱作痛的思念。
秘道可直通金城宮廷,侍衛領著我和東方莫走出黑暗後,當朱紅金碧的宮城城牆現於眼前時,身後砰然大響,石門關閉,倏然間淄衣人影一並消無。
我牽著白馬緩緩走至宮門前,仰頭望著那高高重重的連甍雙闕,心中一時是喜是悲、是哀是愁,竟複雜得連自己也難以分清。
離開時,是湑君和夷薑的大婚之日,那時的宮廷鋪迤在大紅錦綢和怒放鮮花下,處處充滿著喜氣的談笑聲和歡悅的絲竹聲;如今再回來,金碧上素裹重重,白玉闌 幹纏著淺青色的綾紗,萬道霞光斜射上朱簷玉瓦時,不再耀出琉璃般的斑斕色彩,而是映亮了行走宮廷間眾人臉上的憂愁和蒼白,仿佛,這樣絢爛的霞光隻是為了給 整個金城罩上了一層國之將亡的遲暮餘輝。
宮門前的侍衛見我回來,都當作了是公子無顏從天而降,一個個歡喜無比地簇擁上前,牽去我和東方莫的坐騎後,一路送著我們到了王叔的兩儀宮。
兩儀宮裏一切如舊,被王叔召準入見時,滿宮皆寂,諾大的殿堂唯有高高坐於金鑾上的王叔一人。
王叔斜著身子半倚在龍攆的扶手上,見我跪地請安時,溫和的眸子裏光華隱現,臉上笑意淡淡,隻是麵色蒼白得有些異常。一開始他並沒有出聲,隻是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後,這才隨意揮了揮衣袖,叫起。
我起身,站在原地踟躇片刻,上前走近他身旁,低了頭道了聲:“父王。”
王叔凝眸看我,哼然冷笑:“不簡單啊,你終於知道回來了?寡人隻當你逍遙在外快活得很,準備留著性命等金城城破、齊國國滅的時候回來替寡人收屍呢!”
我不知平素王叔和無顏之間是如何說話,隻是王叔對我,還從不曾如此厲言厲色過。我心中驚了驚,忙跪在他身旁,口中連稱“不敢”。
王叔擰眉,抬了手扶住我的胳膊,又是一哼:“難得這次回來竟懂了些規矩。起來吧。”
我汗顏,隻得順著他的手勢再次站起身,揖手道:“父王請放寬心。兒臣既回來了,定會舍命保護金城,收複失地,叫那些入侵齊國的楚梁賊子有來無回、血債血還!”
王叔歎了口氣,低眉看了看龍案上那些堆積如山的軍情奏報,涼了聲道:“怨隻怨寡人平日太過依賴你,給你豫侯爵位,叫你替寡人統禦齊國軍隊,等到危機關頭 你不在時,寡人指揮起軍隊來,居然是有心無力……國無統帥,你大哥無蘇不得不披甲上陣,隻是他素來懦弱,竟未過十日便命喪沙場。一國儲君既死,軍心渙散, 齊軍連戰連敗,城池丟失數百座,如今金城四麵環敵,差不多已成了一座空城……唉,寡人……都是寡人之過啊。”言罷,他痛心地長歎數聲,拍手敲擊著龍攆扶手 時,身子突地一震,口中猛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俯身輕撫著他的後背,下意識地拈指按住了他的脈搏。不按不知道,這一按卻是嚇得我麵色一白。
王叔的脈搏虛然無力,竟是垂死之兆。
我驚得回過身,給他倒了一杯茶飲下去後,忙快步跑向宮門想去找東方莫進來為他診治。
哪知腳步剛移,身後便聞一聲長劍出鞘的清吟聲。我本能地回過頭,轉眸的瞬間,眼前有光影一閃,淩厲的冷氣撲麵而來時,脖間忽地似霜冰寒。
有劍,直抵喉間。
奇謀救城
我愣愣站定,眸光瞥向滿臉懷疑和震怒的王叔,苦笑無聲。
“你不是寡人的無顏!”縱使身子再虛弱,他還是撐著站起身,說話時,微啞的嗓音襯著冷銳的劍鋒更是顯得漠然淩厲,痛絕中仿佛不含一絲的溫度,“說!你究竟是誰?”
我垂眸看了看頸下寒氣愈來愈盛的長劍,也不閃躲,隻澀然一笑,輕聲:“王叔,夷光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你要殺的話,便殺了吧。”
他怔了怔,長劍微顫時,不經意劃過了我頸邊的肌膚,鮮紅的血液凝上雪色的劍身,泛出一股別樣清冷妖豔的顏色。
一殿寂然。血滴落上青玉地石,細微得難以聽聞的聲響,卻能撼動殿內人每一根神經。
倏而,長劍鏗然一聲脆響落地,王叔身形踉蹌正要走到我身邊時,突地宮門大開又合上,隨風侵入的刹那卷入了一道似光似練的橙色衣影。橙衣飄至我身旁,用力拖著我遠離龍攆十丈之後才猛地停下。
失神時,脖間血流處驀地襲上一絲刺骨的冰涼。我吃痛回眸,隻見東方莫揮袖揚了手指不知道在我的傷口那邊塗著些什麽。好在刺痛的感覺隻是一時強烈,片刻後,痛楚不再,唯落下了清涼的舒爽。
“謝謝師父。”我伸指摸了摸自己那仿佛已光滑如初的脖子,低聲道。
東方莫笑著應承,長袖甩於身後,轉過身看著王叔,抿唇不語。
“……東方?”王叔怔然,許久後,眸間才湧出一抹難以置信的驚喜,“是你救了夷光?寡人的夷光果真未死?”
東方莫撇唇,慢慢踱步走近龍案,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劍時,口中輕笑:“莊公,夷光這命可是費了老夫七日七夜的功夫才救回來的。你好歹珍惜點!再說你是一國之君,隨隨便便地動刀拿劍作甚麽?沒個風度!”
如此膽大妄為的話要是出自別人之口早就罪判斬首了,偏偏王叔和東方莫是布衣之交,兩人之間雖不見感情有多深厚,但素來口角言詞放肆出格,絲毫不守君臣之道。
王叔苦笑,身子一顫坐回龍攆,歎了口氣,唇角無力地動了又動,卻總是說不出話。
東方莫將劍插回劍鞘後,也不客氣,沒有恩準便堂堂然邁步走上金鑾,二話不說拈指按住了王叔的手腕。片刻後,他擰緊了眉,麵色微凝時,瞧向王叔的眸光晦暗中隱藏擔憂。
“看來這次楚桓當真是想要你的命了,居然將你逼迫成如此。”東方莫默了一會兒,鬆開手指負手而立,神色間依然是那言笑無忌的模樣。
王叔歎息,低了聲念道:“你以前說得沒錯。那人,竟……真的是他!”
東方莫冷笑:“我早對你說過楚王便是那人,你偏不信。如今卻怎地又突然悔悟過來了?……看來楚丘動戈怕不是隻為了夷光,也為了泄你被騙二十年的怨氣吧。 無端端為仇人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還為仇人照顧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最後居然落下如此回報……是說你可憐、可歎好呢,還是說你可悲、可恨好?”言到最後,他 雖臉上笑意不改,但口中卻咬牙吐字、齒縫流音,目光閃動時,眸底劃過了細銳鋒利的寒芒。
王叔麵色本就蒼白,此時聽到東方莫這般的冷嘲熱諷,雙頰更是透出了駭人的石青色。他剛啟了唇要說什麽時,胸口突地起伏不定,一陣急促的喘氣後,緊接著又是一頓劇烈的咳嗽。
“王叔!”
我蹙了眉,趕緊跑去他身旁,一隻手輕拍著他後背,另一隻手卻從懷裏取出了一顆藥丸扔到了龍案的茶盞中,勾指晃了幾番,這才將杯子送到王叔唇邊。
王叔皺眉,轉眸看到我臉上的期盼後,眸色一動,也不多想,仰頭便喝下。
茶杯放回案上時,站在一邊久久不動的東方莫怪笑幾聲,歎氣:“這個時候,延命散也無用了……”
“師父!”我厲喝一聲打斷他,拚命使眼色。
東方莫視若無睹,眸光一閃避開我的視線,展袖拂過王叔的臉,低笑:“為師的意思是,莊公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休息。女娃別亂想!”言罷他俯身,扶住閉眸後王叔那搖晃欲倒的身子,胳膊一抬將王叔輕而易舉地托到肩上。
“你辦煩人的正事。至於莊公的病麽,為師來管。” 東方莫嘻笑著努唇撇向龍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眨了眨眼,背著王叔便往側殿走去。
“有勞師父了。”
東方莫頭也不回地揮手,笑:“客氣!”
目送著他與王叔進了側殿後,我低眸看了看龍攆龍案,想了想,出聲朝宮門外高呼道:“來人!”
宮門大開,有身著墨色長袍的內侍雙膝跪地:“奴在。公子有何吩咐?”
我揚手指了指奏折,道:“命人把這裏所有的奏折和戰報都送到長慶殿。另外,傳令下去,從此刻起,再有戰報送來,皆一律送到本公子那裏;若有大臣來求見王上,皆叫去長慶殿見豫侯。”
內侍叩首:“奴知道了。”
我舒了口氣,正要抬步離去時,想了想,還是從奏折中挑出了兩卷封口還未開啟的黃色帛書,隨手斂入了袖中,開口又囑咐了句:“叫人去傳白朗將軍和禁軍統領蒙牧今晚入宮,到長慶殿見我。”
內侍這才剛站起身,聞言又立刻跪下,惶恐應了一聲後,抬頭看我:“公子剛回來,今夜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再……”
我鎖眉,冷哼一聲甩袍越過他身旁。
“多事!”
內侍瑟瑟,忙低了頭,噤聲不敢再勸。
“公子!”
“公子真的回來了!”
“公子,三月未見,想死妾身了!”
…… ……
才至長慶殿,還來不及喘口氣,耳邊就突地響起無數聲嬌滴軟語,鼻間猛然有暖香縈繞,絢爛多姿的衣影自四麵八方圍攏過來,柔滑的肌膚、溫軟的小手貼到我身上時,直把我連日趕路積下的所有疲倦皆嚇得不見了蹤影,唯餘下滿心的驚慌和惱火。
“放肆!”我怒喝了聲,蹙眉斂了斂微皺的衣袖,麵色驟然冰寒。
身旁一眾麗人見我發怒,忙失了神,神色失措地退到了三尺外。
少了那纏人致命的誘惑勾引,我定下神,剛要呼出一口氣時,瞥眸卻瞧見她們低眉偷偷打量我時莫名而又奇怪的眼神,一時心頭又亂跳起來。
“都回自己的寢殿去,沒事不準再出來!”我拉下臉,惡狠狠地道了一句後,撩了長袍,快步走去書房的方向。
該死的無顏!養這麽多姬妾!
越想越怒不可遏,心口在瞬間又酸又疼,痛得我倒吸了好幾口冷氣。
相較於外殿適才的紛擾,此時的書房自是極靜。天色已暗,層層帷帳隔斷了窗外沉沉的夜色,書房裏宮燈盞盞,明亮的燭火穿透淺紫綾紗的燈罩,照得滿屋光燦斐然。
我斜身坐在軟塌上,手指有意無意地輕敲著膝上那兩卷帛書,目光停留在對麵壁上懸掛的那張繪有天下山川的地圖上時,心念轉動不停。
少頃,有內侍抱來兩儀宮的奏折和戰報,放在書案上按序分好後,垂袖走至我身旁,輕聲稟道:“白朗和蒙牧兩位將軍已到了,不知公子打算何時見他們?”
我側眸,淡然:“就現在。”
“奴去宣。”內侍轉身要走。
“待會你就不必進來了。守在書房外,不許任何人靠近。”
內侍頷首,目光微動:“奴明白。”
因戰事逼緊,縱使行走宮廷,白朗和蒙牧此時也皆是一身戎裝。冰冷堅硬的盔甲下,白朗俊毅依舊,蒙牧豪氣非凡。
二人進來後,單膝跪地的刹那,鎖甲晃動,明鐺作響的輕吟聲傳入我耳中時,雖人不在戰場,但心底已陡然生出如在戰場的緊張和鬥誌。
我微微欠身,揮袖:“起來吧。”
二人起身,互看了對方一眼後,白朗迅速斂下眸,聲色不動地退到一旁,而性情一貫急躁的蒙牧卻已奈不住,轉眸看我時,目光閃動,似是興奮,又似是欣喜:“豫侯召末將連夜入宮,是不是對戰事已有所部署了?”
我沉吟,挑眸看他:“金城可戰軍力有多少?”
蒙牧揖手:“末將手下有守皇城的禁軍侍衛三萬,守宮城的禁軍侍衛一萬,守菘山的侍衛五千。還有,白朗將軍位在金城南側泗水旁水軍軍營的五萬將士。”
“那就是不到十萬,”我涼聲接道,瞥眼看地圖,再問,“金城外可還有能戰的軍隊?”
蒙牧忙點頭,手指一抬指上地圖:“有!豫侯您的八萬玄甲親軍由侯須陀將軍率領守在金城之東的郯城,隻是由於中間有梁國大軍駐紮阻撓,張將軍幾次想突圍入都城,皆不行。”
我斂眸想了想,唇角一勾,冷道:“張須陀是齊國最有名的悍將,他領著本公子的八萬玄甲軍居然奈何不得向來畏戰膽小的梁軍?”
蒙牧聞言眸色一暗,扭頭看了看白朗,突地沉默不言。
白朗搖搖頭,歎口氣,上前揖手稟道:“楚梁這次出兵伐齊,都是傾全國之力。楚軍軍力共五十萬有餘,分散圍在金城北、西、南三側。北邊是楚軍最驍勇的騎 軍,由楚公子凡羽率領紮營在菘山以北。西側是楚將孫之離為帥,他是出了名的詭計多端,雖手下隻有不到十萬的步兵,卻也相當難纏,不易突破。唯有南側泗水對 岸,該是楚軍最弱的一環。楚國位在中原,將士素來好騎射而懼水戰,若非必要,末將估計楚軍駐守在鍾城的軍隊是不會冒險過江的。”
我皺眉,睨眼看他:“那梁國呢?”
白朗咳了咳嗓子,眼簾半垂,回道:“梁軍出兵二十五萬,紮營金城外三十裏的平野。主帥是……”言至此,他低了頭,輕聲,“公子湑君。”
即使心中再有準備,我此刻不禁也微微失了神,不信問道:“公子湑君?”
“正是那個恩將仇報的混蛋!”蒙牧神色不滿,臉憋得通紅,似是忍了再忍般,依然忍不住罵咧嚷嚷,“想當初他來金城做質子時,王上對他那麽好!豫侯您和夷 光公主對他也那麽好!想不到如今楚寇霸道,公主剛逝、屍骨還未寒時那小子居然就開始助紂為虐,伐我齊國山河,實在是令人不齒!”
我麵色變了變,扯了唇角想笑,心底卻陷入一片冰涼。
白朗凝了眸看我,靜睿的目光搖曳在粲然燭光間,一時晦澀隱隱,一時鋒芒淺現。
我側過臉,故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那夷薑呢?”
蒙牧歎息,搖了搖頭:“自開戰來,便不再聞夷薑公主的任何消息。”
敲擊著膝上帛卷的手指猛然一僵,我緩緩起身,抿緊了唇,眸光瞥向燈罩內燃燃欲泣的滾龍金漆的紅燭,麵色漸漸暗沉。
湑君,若你膽敢傷了我阿姐,我定要你以命償還!
?
“豫侯!”心念惘然時,身旁有人低聲呼我。
我回頭,恰恰瞧見白朗望向我時眸底裏倏忽掠過的了悟和淡然的喜色。此人自蔡丘之戰時便跟在我身邊三年之久,他的一舉一動,我自是再清楚不過。
心念一動,我掩去了眼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愁色和恨意後,學著無顏似笑非笑的模樣,橫眸看他:“白將軍有話便說。”
白朗低頭:“豫侯既然回來了,要不要末將通知郯城的侯將軍,命他趁機早日出兵馳援金城,與梁軍……”
“千萬不要!”我揮手打斷他,勾唇笑起,“侯須陀手下的八萬人本公子自有妙用,任何人不得擅自行事。你和蒙牧如今要做的,唯有兩件事。”
白朗抬眸,麵色一肅,與蒙牧齊齊揖手站到我麵前,恭聲:“豫侯請吩咐。”
我笑了笑,揚眉道:“第一件事麽,很容易。明日一早放風全城,告知金城九陌街舍的百姓們,公子無顏已回宮。”
蒙牧點頭應下後,隨即又不解地問:“向來是兵行詭道。豫侯您回城的消息若瞞下不說,不是更讓敵人難測麽?”
我微笑,道:“本公子我偏偏喜歡逆道而行。”
白朗斂眸想了想,片刻後,忽地輕笑抬頭,看著我道:“末將明白了,公子想借城中敵方細作的口將消息傳入楚梁軍中,讓他們心生顧忌。”
我側了眸看他,嘖嘖一聲輕歎,似是讚許,又似是遺憾:“你既然能懂得這麽想,試問才絕天下的湑君公子和素來橫行沙場、罕遇敵手的凡羽又豈不會料到這樣的心思?”
白朗愣:“那豫侯此舉是為了……”
我挑眸看牆上地圖,笑意深深:“不急。不出三日,你便能知道我此舉用意了。”
白朗微微失了神色,和蒙牧對望一眼後,默然不再言。
“那第二件事呢?”蒙牧開口問。
我轉眸思索一會,輕聲道:“即刻去金城城內所有布坊征購明黃錦羅讓宮人連夜製成齊軍旗幟,最好……不少於五千張。另外,蒙牧你自手下挑一萬精兵,選三千良馬,明夜亥時,集結於宮門之前。”
蒙牧怔然,本能地開口問我:“要旗幟和兵馬作甚麽?”
“嗯?”我聞言眸色一凝,瞥眼看他時,麵色陡然寒下。
白朗輕咳一聲,趕緊出來為蒙牧解圍:“豫侯既是如此說,那自有妙計。蒙將軍照辦就是了。”
蒙牧自知失言,忙低頭應下:“末將知錯。末將這就去辦。”
“好,”我走上前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就辛苦蒙將軍了!”
蒙牧搖頭稱不敢,叩首後,躬身退下。
房門關上,室間唯剩下了白朗和我麵對而立。
眸光接觸未過一瞬,他便咚然一聲雙膝跪地,喜色浮麵時,俊朗的眸間有些晶瑩的水澤在流轉。“末將參見公主。”他垂首,低聲道。
我微微一笑扶他起身,此刻驟然再聽別人叫自己公主,竟然覺出了似是前塵之夢般的久遠陌生,心中縷縷愁緒交織糾葛,惘然如墮迷網。“白將軍的眼睛還是那麽敏銳,真叫夷光慚愧了。”
白朗笑,垂眸時目光淡然不驚:“全憑公主的教導。”
我莞爾,失笑道:“白將軍言重了,想當初可是你每日一個戰策地教我。夷光可從不曾教過你什麽。”
他抿唇笑了笑,眸光一動瞥向我手中的黃色錦帛,道:“公主留下臣,可是要問晉國的事。”
果然不愧是跟著我三年的人,我未說話,他卻已能知曉我所有的心思。
豫侯麾下的淄衣密探遍布天下,密探向上呈報各地密奏情報時,為顯示國與國的差異,便以不同顏色的絹書區分。夏國為紅,楚國為藍,晉國為黃,梁國為白。如今我手上執的,正是自晉國密探上稟豫侯的奏報。
手腕搖動,我晃了晃手中帛書,笑道:“當今天下紛亂原不止齊楚梁三家。楚丘之議後,塞北匈奴因冬日草原枯竭,以牧馬放羊、以天養人的借口領鐵騎侵入晉國國內,我這是才知曉。”
白朗揖手,笑:“末將素聞晉國穆侯對付匈奴很有一手。相信不久後便能退敵。”
我點頭,心頭莫名地湧起一絲得意,口中笑道:“晉穆已退匈奴,這是自晉國密探剛送來的軍情。你且看看。”言罷,我揚手將手中帛書遞給他。
白朗展開帛書,轉眸迅速掃過,再抬頭時,聲色不動:“公主是打算要……”話至一半,他擰了擰劍眉,突地止聲不說話了。
我長歎一聲,踱了幾步走近懸著地圖的牆壁,凝神看了半天後,這才抬起手臂按指圖上,緩緩移動:“你看齊國如今的形勢……齊國軍隊加起來勉強才餘十七萬, 楚梁兩方加起來卻有八十萬之多。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齊國若真要和楚梁硬碰,那在無外援的情況下,必敗無疑。”
白朗沉吟片刻,也不廢話,隻定聲直接問道:“公主想要請援晉國?隻是如今齊國已是強弩之末,就怕晉國不肯輕易淌這趟渾水。”
“是啊,你的顧慮沒錯。”我凝眸細細瞧著地圖,幽然應聲時,心念一動,隱隱有了一個朦朧的計較,忍不住呢喃道:“或許,可以不淌渾水,來個出其不意、智勝誘敵……”
白朗不解:“公主指的是?”
我不答,隻定睛看著地圖上某個方向,眉間慢慢舒展,唇角笑意漸漸盈然。
“不急。會有主意的。”我回過頭,挑眉笑時,眸色清朗。
白朗看著我,目光緩緩垂落:“末將相信公主。”
你倒是相信我,隻可惜,我卻不是很相信自己。我自嘲一笑,揉了揉額角,轉身朝軟塌走去時,隨口問道:“城中糧草還能維持多久?”
“十日。”
腳下一滯,我頓足想了想,輕笑:“若我記得沒錯,囤積軍糧的永豐倉在郯城附近,對不對?”
“是,隻不過侯將軍若無法突過梁軍重圍,糧草送不到金城來。”
我施然坐下塌,彎唇道:“你下去安排貯備糧草的地方。最遲在後日,糧草就會源源送入金城了。”
白朗鎖眉,雖眸光閃爍有些不信,但還是揖了揖手,躬身退下了。
白朗走後,我伏案看了半天的奏報文書,直到子時過後,無顏的近身內侍躡腳走入書房提醒我時,我這才展臂鬆了鬆筋骨,懶懶從一堆卷帛間站起身來。
“兩儀宮可有什麽消息送來?”剛從戰事中恍過神,我便一下子記起了王叔那虛弱無力的脈搏,心中一落,又自擔心忐忑。
內侍茫然:“什麽消息?奴守在這直到半夜,未見兩儀宮的人來報。”
那就好!此時沒消息,便是好消息。我舒口氣,疲倦地笑了笑,出了書房往無顏的寢殿走去。
寢殿裏暖意融融,熟悉的琥珀香氣熏繞周身,吸入鼻間沉入肺腑時,讓我感覺仿若他在身旁的心安。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反手將內侍關在門外後,伸手撩開了輕軟的紫綾帷帳,抬步徑直走向床榻。褪去外衣,換了侍女留在雲母屏風上的明紫睡袍,刹那間,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似自衣襟領口縷縷散開,緩緩糾纏上我所有的心緒。這一刻,心口作痛,思念若狂。
無顏……
我暗自歎了口氣,抬指掀開了床帷,仰身倒塌。
身下柔軟,身側也柔軟。身下柔軟是錦綿,身側呢?溫暖的香,滑溜的觸摸感。是什麽?
我正奇怪時,耳畔突地響起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公子……”
一聲輕喚聽得我魂飛魄散,正處於木然震驚的狀態還未清醒時,脖子便被一雙纖細有力的胳膊緊緊抱住,麵龐一濕,有唇吻上來。
我驚得跳身下榻,忙揚手抽出牆上懸著的長劍,寒芒直指榻上的人,口中喝道:“大膽!是何人竟敢上本公子的塌?”
榻上人卷著錦被滾下塌,長發飛散,錦被半滑,白皙嬌柔的肌膚□在空氣中時,胸前的丘壑若隱若現。
“公子……息怒……今日,今日是妾身伺候的日子……妾身……妾身……”她口齒不清地解釋,慌張驚恐的模樣使她本就美麗的容顏間更添了三分惹人憐惜的楚楚之態。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心中一時是酸是苦複雜得連自己也說不清。
“出去吧。今夜不要人伺候。”默了半響,我終是緩緩垂下劍尖,盡量逼迫自己平靜地將話道出口。
女子一時怔然,呆了片刻後,俯首謝恩,裹了錦被出了門。
劍自手中滑落,我失神,腿下一軟,跌坐在地。
不知過了許久,窗外忽地飄入一人淡淡的歎息。
我側了眸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笑得澀然:“跟了這麽長時間,不累麽?進來說話又何妨?”
兵不厭詐
窗扇微微搖晃,不過是開啟閉合、即便連蕭瑟冷風也吹不入絲毫的瞬間,他卻能魅影飄進,穩穩站在我麵前。
入眼的衣袂深藍似墨,我斜眼瞟了瞟,唇角慢慢勾起,一時仿佛有笑意浮上唇角。隻是倏而視線便落至地上玉磚,入目的冰涼漸漸抽離了我眼中的溫度,心底碎痛時,眸光也不由得迷散空洞。
“地上涼。起來吧。”他低眸打量了我半響,見我默然呆坐久久不動的模樣,終是忍不住輕輕一聲歎息,俯身下來,垂手握住了我的胳膊。
我不掙紮,任由他輕鬆地扶起我無力的身子。身著的寬大紫袍垂裾飛揚時,我伸指摸了摸身上傾覆的那柔滑絲綾,挑眉微笑:“你看看,他真的是風流入骨了,對不對?”
聶荊不答,微涼的手指撫上我的頰邊:“去睡會兒吧,我在這守著,不會再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進來。”他淡淡軟語完畢,未待我同意,便橫臂將我抱起,送回榻上。
我躺在榻上安靜了片刻,偶然扭過頭再凝眸瞅著眼前的人時,心思猛然一動,這才想起有人闖入戒備森嚴的長慶殿時我該有的驚慌和失措。我咬了咬唇,眨眼看他:“你怎麽進來的?”
聶荊笑,伸手從塌側拉了一張新的錦被蓋在我身上:“我是刺客。最擅長、最喜歡的便是不留痕跡地自如出入那些看似戒備重重的地方。”
這樣的理由聽得我也禁不住笑了,我歪了歪腦袋,找了個自在的姿勢與站得高高的他對視,問道:“為什麽要跟來?”
他麵色一暗,側過身子坐上塌,目光瞥向我時,似是不忿,又似是不甘。
我好奇地望著他,他卻無語而默。僵持了片刻後,我伸指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你再不說話,我就睡了。”
這一次他倒是沒有遲疑許久,鳳眸一揚,涼了聲問我:“你當真喜歡他?”
問題如此突兀,聽得我一愣。醒悟過來他指的人是誰後,我緩緩斂了眼簾,微微紅了臉,頷首:“是啊。當真喜歡。”
“即使他是那麽地風流?”
心中陡然一跳,驀地酸澀無比。我幹笑幾聲,支吾:“這個……你問了作甚麽?”
聶荊回首看床帷,漠然:“就當我沒事閑得發慌。”
我笑了笑,揚眉看他:“泗水江邊放火燒船也是你閑得發慌才去做的?”
聶荊擰了擰眉,回眸看我時,靜如秋瀾的眸間鋒芒隱藏:“你又知道了?”
“這麽說,真的是你放的火?”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驚訝,我聞言坐起身,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問得很急。
聶荊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挑眸看我,低聲:“你原以為是他。是不是?”
我怔然,心虛地移了眸光避開他的視線,垂下頭:“你是楚國的公子,就不怕被你父王知道了怪罪於你?”
“怕?”聶荊冷笑,輕哼了一聲,似是自嘲,“若是怕,當初你就不會死而複活了。更何況楚軍本就不擅水戰,江上交鋒本就是自尋死路,還是早燒了船斷了他們那毫不切實的念想比較妥當。”
我蹙眉,他這樣的話無疑已觸及了我心中那道時刻處於警惕提防中的底線,再抬頭時,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後挪了挪,與他隔開一定的距離。
“你來金城究竟是為了做什麽?”我小心翼翼地問話時,手指已觸摸到腰間暗藏的銀針,若他回答時有絲毫的不妥和遮掩,那……我瞪眼望著他,捏指抽出了銀針,勢已待發。
聶荊輕笑,手臂一揚,輕而易舉握住了我的手腕拉到麵前。“銀針?還淬過毒的?”他撇唇笑了笑,斜眸看我時,攏在我腕間的手指狠狠收緊,用力之重似是欲箍入我的肌膚、揉入我的骨髓。
我吃痛鬆指,銀針落地,細微輕鳴的聲響回蕩在死寂的殿中。
什麽毒?那隻是沉睡散!
雖疼,雖委屈,我卻咬了牙笑,抿住了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呼痛的聲音。
清澈的眸光裏隱隱劃過了不舍的憐惜,他終是緩緩鬆開了我的手腕,指尖滑落至我的手心輕輕捏住。
此時我的長袖已褪至臂肘,白皙無暇的肌膚上更是多了一圈紅得發紫的印痕。我冷笑了幾聲,抽手自他指間滑出。“夷光自知命為公子荊你所救,重生之恩不敢忘,也不敢貪。若你要還,隨時拿去便是。”
聶荊臉色一白,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時不知是悔還是痛,是傷還是無奈。“你……就這麽看我?”他呢喃著問,眸色疏冷時,眼底顏色愈來愈暗沉。
我怎麽看他?這個問題……我不會答,也答不出。
於是我垂下眸,幽然一笑,不再看他。
相對無言,沉默了半天後,終是他黯然歎了口氣,伸臂抱住我別扭遠離的身子,重新將我塞入錦被中。“我是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到你的事的,你不必亂操心以為我 是混入金城刺探軍情的奸細。……我答應過一個人要保你一世安全,我也答應過另外一人要好好照顧你,所以……你盡管放心就是。”
他的話清徐溫柔,聽得我漸漸忘記了適才的緊張和懷疑,想了半天,我才困惑問起:“前麵一個人我知道是無顏,還有一個呢?”
聶荊笑,手指在我的鬢角輕輕揉撫:“晉國公子穆。”
“你和他何時變得這麽好的?”我想起在晉國宮廷時,晉穆與聶荊還是水火不容般的明爭暗鬥,心中不禁又是驚歎又是好奇。
聶荊慢慢舒展了眉,笑而不答。
“睡吧。”他淡淡道。
我聞聲乖乖閉了眼,不再糾纏。
他既不說,再問也是徒勞。還是閉目休憩,養足了精神做明日的事重要。取舍之道,在此刻絲毫含糊不得。
次日清晨早早醒來,睜眼時,朝霞浸染了滿殿窗欞,彤然欲燒的紅色光芒折射得殿裏依然亮著的燭火皆失去了本有的粲然光彩。聶荊斜身靠在塌側,思桓刀抱在懷中,斂眸輕寐。
我伸指揉揉額,撐了手臂悄然坐起,光腳下地走去殿側的銅鏡旁,拿幹淨的絲帛蘸水濕過小心而又仔細地擦了擦自己的臉龐。鏡中的人有著我最熟悉最想念的容顏,漂亮邪肆,優雅從容,看久了,我倒漸漸分不清此刻站在麵前的鏡中人究竟是自己還是那個在睡夢中屢屢出現的人了。
正出神時,銅鏡裏陡然現出另一張相似的麵龐來。他站在背後看著我,微斜的目光看起來既帶著可笑的無奈,又藏著可氣的不屑。
我對他眨眨眼,笑:“師父的易容術果真高超。”
聶荊嗤然一笑,冷冷回頭,哼了哼,不語。
我聳肩,慢慢收回了眼光,轉身去塌側穿了長靴。複而抬首時,我對眼前正目不轉睛望著我的男人笑:“我得換衣服了,你還要不要繼續看下去?”
聶荊的臉騰地紅至耳根,瞪了我一眼後,忙轉身開了窗扇躍了出去。
想了想,我隨手將他的鬥笠扔出窗外,道:“還是戴上它吧。不然長慶殿出現了兩個豫侯的話,怕等不到敵軍攻來,宮裏就要大亂了。”
窗外沒有聲響,沉寂半天後,忽地有人“啪嗒”一聲惱火地關了窗扇。
我負手站在原地,笑得恣意。
隻是這樣的笑容並未持續多久,換衣衫時,有玉佩自衣間滑落,叮當落地的刹那,看得我舒展的眉緊緊蹙起。
鳳佩碎裂,似血的顏色沾染其上,襯著雪白的地磚,一時紅得妖豔……
用過早膳後去兩儀宮見王叔,行至宮前卻被東方莫派人給擋了回來,說是王上仍在休息中,臨睡前隻囑咐我好好籌謀救城的計策和部署,若無召喚,不必再去兩儀宮見他。
說是以王叔的名義,話卻分明是東方莫的口氣。旁人不知的,隻當是真的豫侯回來了,王叔托付國事也沒什麽奇怪的;但王叔卻心知肚明回來的人究竟是誰,縱是他再放心我,也斷然不敢把齊國國運就這麽交到身為女兒身的我手中。
怕隻怕,王叔病重,自昨晚到現在根本就沒有醒來過,而東方莫擔心我的心緒受影響,這才讓人給出話來,既是唬住了宮裏所有不知情的人,又想安穩住我此刻已七上八下的心,使我能夠凝神對敵。
我歎了口氣,在兩儀宮外徘徊良久後,終是沒違東方莫的心願,轉身回了長慶殿,埋首行軍策謀中,再未分心。
蒙牧依我的話將豫侯回金城的消息傳揚出去後,果不出我所料,圍在北側的楚軍和東麵的梁軍拔營起寨,晝日連退三十裏。分散兵力時,看似不慎,在兩軍交界處無端端空出一道可直通金城的大道來。
白朗不解,指著地圖道:“楚梁兩翼空出的正是金城可直通郯城的方向。莫不是他們不怕侯須陀領了玄甲軍入城救援?”
我揚眉一笑,道:“你說得沒錯。他們此舉正是誘侯須陀領兵回城。”
白朗鎖眉,低眸沉思時神色困惑如初:“若是如此,為何之前卻又幾次三番阻止侯須陀入城?”
“兩個原因。一來時候未到,彼時的楚梁軍隊自齊國邊境一路戰至金城這裏,軍伐馬疲,士氣就算再恢弘,也抵擋不住金城城內外的軍隊合成一線時為了不亡國而 背水一戰的決心和鬥誌。而如今他們經過了長時間未戰的休頓,軍隊的戰鬥力已然恢複,自信絕對有將齊國的所有軍隊困死圍攏、一戰殲滅的能力。”
“……其二呢?”白朗詫舌半日,這才想起問出我未說完的話來。
我垂眸看手中奏折,漫不經心地答:“為了等一個人。”
“誰?”
我微笑,輕聲:“豫侯。”
“為了等你?”白朗一愣,話自嘴中脫口而出時顯是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究竟在和誰說話。
“自然不是我,”我搖搖頭,起身自書案後走出,推開了窗扇,仰麵望著碧藍似洗的天空,惘然,“他們要等的,原本是真的豫侯。”
豫侯若不回,楚梁縱是滅了齊國也不會放心下來。
白朗倏地自椅中站起,急躁地來回踱了幾步後,大聲道:“那末將這就命人通知侯須陀將軍不能中計,萬不可此時入城。”
我懶懶歎氣,笑:“不必了。侯須陀那邊我已派人過去了。”
白朗怔然:“公主早就知道楚梁會有此舉動?”
我回過頭,抿唇望著他,笑而不答。
白朗凝眸思了片刻後,眸間驟然亮起,似是突然了悟過來。他抬頭看我,微笑:“那接下去……”
我挑眉,橫眸看向地圖時,笑意深深:“便如他們所願,明早咱們就來個班師入城又何妨?”
是夜亥時。漏殘銀箭,月夷光稀。
看似靜籟的夜色下,宮城外卻烏泱泱聚集著萬餘兵馬。隻是眾軍整列肅然,軍馬調教有素,除了偶爾有馬蹄輕踏聲回響蒼穹外,大軍摒息凝神,安寂似無人。
宮城城牆上,銀盔黑甲的蒙牧單膝跪於我麵前。
我伸手自袖中拿出令箭給他,笑道:“領軍自秘道出城後,一切就看將軍的了。”
蒙牧雙手舉止頭頂,捧過令箭後,聲音定然:“末將得令,定不負豫侯之命。”
我攏袖垂手,望著他:“那你去吧。一切小心!管住自己的性子,萬不能做出節外生枝的事情來。”
“末將知道!”蒙牧起身,黑色戰袍隨風飛撚時,他猛然轉身,快步下了城樓。
少時大軍開始井然有序地移動,兵馬自菘山秘道口魚貫而入。
我站在城牆頭怔怔不動,低頭望了許久。直至最後一個士兵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後,我這才緩緩抬了頭,慢慢吐出了一口氣。
耳後陡然有寒風掠過,吹得我瑟瑟發抖。手指顫微地撫上自己的肩頭時,背上突地一暖,有綿軟輕柔的感覺自指尖絲絲傳入心底。有人拿了鬥篷披上我的肩,淡聲道:“回去吧。”
我回眸,癡然看了會月色下那人的俊冷麵龐,一時說不出是感動,還是愧疚。“此時我要想盡辦法與楚軍對敵,你不覺得難過?”
那人默。半天後他才上前抱住了我,低聲:“你不難過就好。”
我靜靜地依著他溫暖的胸膛,臉上笑容一時卻似被冰凍僵,許久,也恍不過神來。
都是何苦……
第二日金城外,有軍綿延百裏有餘,馬蹄踏塵飛揚漫天,旌旗如雲飄曳流動,遠遠望去,似有十萬之餘的兵馬自城東奔襲金城。城外守軍先是手忙腳亂地防備一番,後看到旌旗上繡著的金色圖案後,這才欣喜若狂,趕緊拉開了城門,放下了越過護城河的鐵索,讓援軍源源不斷地馳入城中。
一日士氣昂揚。一日金城振奮。
長慶殿的書房裏,辛苦了一夜的蒙牧喜色沾沾,滿眸徹亮,滿臉清爽,神采奕奕得似是剛剛打完了一場大勝仗。
我親自倒了杯茶送到他麵前,好笑道:“什麽事讓你如此開心?”
蒙牧舉杯將茶一飲而盡,杯落桌上時,他朗聲笑起,道:“末將不負豫侯所托完成了任務。五千軍旗,我這次回城用了一千,還有四千留給了侯須陀。另又帶回他五千精兵,運了三百輛車的糧草,足夠城中將士用兩月有餘了。”
我莞爾,笑道:“這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麽?怎麽值得你高興至此?”
蒙牧搖頭,眸光一閃故作高深莫測狀,壓低了聲音道:“豫侯,末將還在侯須陀那帶回了一人。侯將軍說那人可以一人之力敵萬,是個神人般的人物,讓我帶他回來好輔佐豫侯。”
以一敵萬?那可真是神人了!我眉間一擰,根本不信他的胡話,笑著轉身坐回書案後,低頭看奏報。
蒙牧著急,道:“豫侯不信?”
我點頭,應得誠實:“是不信。”
“那末將把他叫進來讓您瞧瞧如何?”蒙牧邊說話,邊就起身欲往外走。
我抬手阻止他:“不用了。如真的是個人才,那讓他隨你去軍中,給安排個副將或者都統的職位就行了。”
“豫侯……”蒙牧紅了臉,神情認真非常,他張了口還要再說時,書房門卻被人扣響。
“公子。奴有報。”內侍細銳暗啞的聲音低低響起。
我揉眉,淡聲:“進來!”
門吱呀而開,內侍低頭躬腰,進來時,雙手舉在頭上似是托著什麽。
“門外蒙將軍帶來的那人命我將此物交呈公子,說是公子一望便知他是誰。”內侍輕聲,小心地把手中的東西送至書案。
我抬眸隨意瞥了一眼。
一眼之後,臉上便失了顏色,嘴角顫微著,不能言。
“將那人叫進來……還有,蒙將軍奔波一夜怕是勞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救命恩人
“晉國晨郡見過豫侯!”來人揖手行禮,微亂的長發垂落在肩,身著的雪色長衣襯著那張俊美如玉的麵龐,更顯任意瀟徹的倜儻。
又自稱晨郡?
我微微一怔,醒悟過來他並未認出我這個豫侯是假後,不由得心底偷笑,臉上卻偏偏還裝出無顏慣有的懶散模樣來。“你是公子穆的手下?”我斜了眼看他,手指一伸,點向書案上內侍送來的那塊穆侯金令。
晉穆微笑,低頭:“正是。”
我抿唇,睨眼打量著他:“中原大亂,你家公子命你來這裏作甚麽?”
晉穆揚眉笑起,眸光看似守禮低垂,但偶一抬起直視我時,眸間鋒芒依然熠熠似驕陽之輝:“晉齊素來交好,本國王後也是齊國公主,王上和公子深知唇亡齒寒之 憂,故斷無袖手旁觀之理。先前因晉北匈奴作亂而未能及時出兵援齊,如今晉北已平,所以公子特命晨郡晝夜兼程趕來金城見豫侯,如齊國有所求,晉國必當鼎立相 助。”
唇亡齒寒,素來交好?話聽著順耳,理所當然中,卻也掩藏不了晉國對楚梁滅齊、天下局勢勢必變化後晉國再非獨大的擔心。
心中既已了然,我輕笑起身,將金令送到晉穆麵前,口中道:“如此說來,那本公子要先替齊國多謝貴國之助了。”
晉穆由我手上接過金令時,眉間忽地一擰,眸光微動:“豫侯言重。其實齊國之前節節敗退皆因豫侯不在,今日不同往日,豫侯回來後,臣下在侯須陀軍中親眼見過豫侯周密細致的部署,心中佩服萬分。”
瞧他說得一本正經的神色,我心中好笑,忍不住慢慢踱步走到他身後,隨意問道:“你言詞這麽誇大,莫不是認為本公子的策謀更甚你……你家公子穆?”
晉穆身子陡然一僵,揖在胸前的手臂緩緩下垂,無語而默。
我躲在他背後笑得得意,正要開口再戲弄他幾句時,重重帷幕之後卻突然飄來了幾聲涼冰冰的不屑笑聲。
我與晉穆同時回頭,瞟了一眼後,兩人麵色均是一滯,神情卻不驚。
“幕後有人?”晉穆淡笑,眸光微寒,聲漸冷。
我點頭,歎氣:“是啊。躲在帷帳之後的麽,怕總是那些意圖不軌的刺客。”
帷幕輕曳,帳後人半響無聲。我和晉穆倒是不急,隻負手站立,定睛笑看著。等了許久,帳後終於響起一人微惱的聲音:“刺客再怎麽樣,總比某些人裝模作樣的好!”
晉穆眸底顏色倏然一暗,抿緊了唇,不語。
帳後人歎氣,道:“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你身邊那人。”
“聶荊!”我隨手將一卷竹簡扔向帷帳,怒。
晉穆聞言,自然而然轉了眼眸看向我。倏而眸光變幻時,他的唇角慢慢揚起:“原來如此。”
我訕笑,轉身背對著他,當見不見。
身後有人拿手拍上我的肩,笑:“無顏公子,本公子剛才的戲你看得可滿足?”
這聲音溫和得似春風拂麵,清雅得如玉珠落盤,可是卻聽得我心弦猛然一顫。世上有些人,注定是我惹不起的。我想起先前那個鬼麵無常幾次三番對我的捉弄,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額角冷汗,幹笑:“你別介意。我不是有心的。”
身後人默然不語,隻是放在我肩上的手慢慢用力,扳過我的身子麵對他。
“管你有心無心?隻不過,這張臉我的確很不喜歡!”他冷笑,揚指撫上我的臉,力道之狠,似是欲揉去東方莫費了幾個時辰才為我做好的這張臉。
我嚇得慌忙展袖擋開他的手,別開臉,無奈地笑:“公子穆手下留情!沒了這張臉,單憑一張豫侯令牌,我可指揮不動城中的軍隊。”
如此一說,晉穆隻得停了手下動作,冷笑:“那他人呢?怎麽每次出事都不見人影?”
我垂下了袖子,歎了口氣,既擔憂又懊惱:“若知道他在哪,此刻站在你麵前的還能是我麽?”
晉穆撇唇,橫眼瞅著我時,滿臉滿眸皆是無法忍耐的不悅。
我惘然摸臉,笑道:“這可是天下第一公子俊美無雙的臉,你不覺得賞心悅目便罷了,還非得露出這般鄙夷的神色?”
晉穆哼,飛眼望向窗外的天,漠然:“他好看不好看,關我何事?”
我笑了笑,伸手指向帷幕之後的人:“那他呢?他不也和無顏長得差不多?”
帳後的人聞言咳嗽,說不出話。
晉穆揚手自袖中拿出一張麵具罩上我的臉,冷淡:“誰有功夫看他?以後和我說話,戴上這麵具!”
“晉穆!”帳後人冷冷一哼,室中有寒氣驟然漫起。
晉穆翻眼,莫名:“你不是常戴鬥笠垂麵紗,我就是有功夫,你幾時又讓我見到了?”
帳後人又咳了一聲,語噎。
我無語地聽著他二人對話,自問沒撤求得晉穆留情,於是隻得轉身坐回書案之後。臉上的麵具輕軟貼膚,初戴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時間久了後,慢慢地便覺出一股壓抑的難受來。難受不在臉上,而在心上。
我抬眸看了一眼神色輕鬆自去一邊喝茶的晉穆,暗自歎了一聲,心中想起他戴麵具二十年如一日的堅毅後,突然便不覺得此時的這點難受算得了什麽。
晉穆飲茶畢,撩了長袍坐到我對麵,笑道:“我隨蒙將軍回城的時候,楚梁軍隊以為是侯須陀的軍隊入城,當時雖隔得遠,但天邊黃沙飛揚,旗幟飄動,應該是他們的軍形又重新變動靠向金城了。”
我了然,點頭:“本該如此。他們就是想引侯須陀進城後重新圍困金城,讓齊軍再無突圍的機會。那麽到時就算他們攻克不下金城,再等一段時間,金城自會無糧可食、無軍可戰、無援可救,最終落得棄城而亡的下場。”
晉穆勾唇:“可惜的是,侯須陀並未入城。”
我冷笑,嘲道:“若凡事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那就算輸,豈不也輸得太窩囊?”
晉穆莞爾,笑道:“如今看來倒是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窩囊的,怕反而是楚梁之輩。”
我搖了搖頭,起身走至地圖旁,伸指點著金城周圍的形勢,輕笑:“楚軍的元帥公子凡羽與我交戰三年,如今他雖不知是我回來了,但遲些時候總會知。無顏用兵 看似大膽實則謹慎,我用兵看似小心翼翼實則喜歡以奇製敵。凡羽對我和無顏的用兵之道是再熟悉不過的,此時他可能還在糊塗中,等稍後明白過來後,自是能猜到 我將侯須陀的軍隊用在何處。而梁國的統帥湑君……”
說到這,我語音一頓,揉眉苦笑,道,“若說他不了解我,那是自欺欺人。如他知 道了回金城的是我而非無顏,估計動作比如今還要迅速果斷。侯須陀的軍隊我將其分布在了位在北側和東側的楚梁大軍之後,經過昨夜和今天一日的部署,傍晚時 分,敵後的城池和山野會遍地起硝煙與篝火,錦旗飛揚四千張。聲勢是做到了,但怕隻怕唯能唬住凡羽和湑君一時。時日長久後,敵軍見援軍雖眾卻不敢上前與之開 戰,自會懷疑我方的虛實。一旦被其探知深淺,侯須陀分散在外的軍隊便會很輕易地被楚梁軍隊吞食消滅。”
話音落後,晉穆久久無聲,隻凝眸看著我笑,麵色自在如初,仿佛毫不在意我語中的嚴肅和隱憂。
我心知他向來輕狂無忌,於是也不做聲,轉身在他身旁坐下。
“難怪楚桓要殺你。若是我,也斷然不敢輕易放過你。”等了半天,他突然歎息著道出這麽一句。
我抿唇,斂了眸苦笑。
“不過你放心,凡羽那小子在菘山後待不了多久了,七日之內,我敢斷言他必定班師回國。”晉穆長笑,言詞旦旦。
我挑眉,看向地圖上楚國都城邯鄲的方向,笑道:“莫非你……”
晉穆揮袖打斷我的話,笑:“意已領兵二十萬,三日前便出發了。事情原委我已告知他,能否報仇,便看他的作為了。”
我歎氣,剛要說什麽時,帷幕晃動,深藍衣影自帳內走了出來。
我麵色一變,站起了身。
縱是有黑色綾紗遮麵,我也能看清他眸間的冰寒和痛苦。“聶荊,你……”我喃喃著,心中紊亂一片,突地不知該說什麽。晉穆剛才所言意已出兵的消息帶來的歡喜驟然消無,餘留心上的,唯有苦澀、無奈和愧疚。
晉穆也起身站直,默然看著他,歎氣。
“穆既然來了,我也就放心了。先走一步,後會有期。”言罷他回頭,飛身自大開的窗扇躍出,衣影飄行處,旁人隻道是有長煙輕揚。
“誰道刺客無情?”晉穆笑,低聲道,“天下最有情的,便是他!”
我眺目遙遙望著那個漸不可見、消失在重甍疊簷間的身影,蹙眉時,胸中的悒鬱慢慢攏起,一時濃烈得能讓我喘不過氣來。
他是有情。
而我欠他,也著實太多……
一日無話。傍晚時分有侍衛送來城外細作的密報,說是楚梁軍隊再次前行三十裏,圍困住了金城。
意料之中的事。我匆匆掃了一眼後,便將密報放在一旁,不多言。
少頃,又有密報送來,言及楚梁大軍後,夕陽下有齊國的軍旗綿延千裏,篝火遍布山野,天邊硝煙彌漫,疑是再有大隊援軍到來。
我執卷仔細看了看,既而喜氣滿麵地吩咐送來奏報的侍衛:“將消息傳出去,叫金城的百姓們也高興高興。”
侍衛叩首應命,歡悅而去。
一旁的晉穆看著我搖頭,好笑道:“原來你這麽會演戲。”
見他說話,我趕緊戴上才摘下不久的麵具,眨眨眼,不甘地辯駁:“奇怪什麽?難不成比你還會裝麽?”
晉穆嗤然一笑,伸指倒了杯茶給我:“比我?不遑多讓!”
我笑了笑不理他,隻抬眸看了看漸暗的天色,擔憂:“一日這麽快就過去了。你說楚軍七日必退,若他在這幾日裏宣戰,該怎麽辦?”
“兵來將擋。他既要戰,那便戰。以菘山之險,金城之固,七日內,他尚奈何不得城中守軍。”晉穆答得漫不經心,看似絲毫不以為然的模樣。
我低頭,看了看手邊那些自梁國密探送來的白色卷帛,依然不放心:“楚軍就算撤退了,那還有梁國。除去水軍外,他們仍有兩倍於我的騎軍和步兵。而且……我阿姐還在他們手上。”
晉穆抬眸,盯著牆上地圖沉吟了半響,眸底顏色深湛似秋泓。
“意既能出兵圍邯鄲,或許,梁國的郾城也不該讓它如此輕鬆、置身事外才是。”許久後,他緩緩舒了眉,輕輕笑道。
我起身,走至他身旁,疑惑:“你的意思是?”
“圍楚梁而救齊。隻不過,晉國在北,而梁國在南。若要晉國再出兵,那需得過楚、齊任何一國才能到達梁國。如今晉與楚交惡,而齊國大亂,兩邊都走不得。如要出兵圍困梁國郾城,那必須得……”言至此,晉穆忽地停下說話,眼眸轉向地圖上的另一端時,笑意高深而莫測。
我瞥眸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心念一動,了然:“你說夏國?”
晉穆撇唇,無語默認。
我想起那個年紀雖輕、但心計之深世人難及的夏惠公,不禁暗自歎息,搖頭道:“無蘇已戰死,文姒雖是夏國的公主,但卻和如今的夏惠公關係並不親。如果唐突請援,怕會被拒絕。”
晉穆勾唇一笑,斜眸看我時,目光耀動似星辰低垂。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躲開眼光,背過身去,嘀咕:“看什麽看?沒見過麽?”
晉穆笑,低聲:“你活過來之後的樣子,我還的確沒見過。”
我腦中嗡然一響,似是到現在才發現哪裏不對。我回頭盯著他,奇怪:“從剛才到現在,似乎你知道假冒的無顏是我後,一點都沒有驚訝過。”
晉穆點頭,看著我:“看上去還是你比較驚訝。”
“你早知道我未死?”我蹙了眉,似是想不明白。
晉穆定睛看了我片刻,忽地眸光一閃,淡然笑開。他伸指自懷裏拿出龍佩,遞到我麵前:“你若死了,它怎麽還會時不時地變變顏色?”
我麵色先是一紅,後又一白。晨時碎裂的鳳佩依然被我用絲絹包著收在懷中,若是被他知道了鳳佩已不完整……我心中一虛,忙噤了聲低頭不語。
臉上戴著麵具,他自是看不出我此時的神情。估計是當我害羞了,他輕笑著咳了咳嗓子,伸臂抱住了我。“若不是漠北匈奴作亂,我不會……”話說了一半,他又忽地住口不說了。
我抬頭看他:“你不會如何?”
他眸子一凝,再開口時,卻改了話鋒:“我會早些來找你。”
我輕笑,微微頷首:“說得好聽。”
他麵色一變,很是不滿:“你不信?”
“信。自然信!”我笑著離開他的懷抱,挑了挑眉,得意:“隻不過我還是比較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那匹白馬。忘了告訴你了,你給我的那匹白馬實在通靈,居然懂得千裏追隨主人,憑空出現在聶荊家附近。”
晉穆訕笑,側過臉去不再看我。
我心中一動,走到他麵前,仰麵看他:“那些日子是你陪在我身邊的,對不對?”
晉穆眸光微搖正要開口時,窗外卻有人先輕聲笑起,連連嘖聲而歎:“女娃當真聰明。居然連這個也能猜到。”
我回頭,看到斜倚窗欞、嘻笑不恭的東方莫。他懶洋洋地坐在那,眉目清俊妖嬈,橙色衣袍與落日晚霞連成一色,霞光四射時,宛若他周身也綻放出了熠然的光彩。
我臉紅,忙跑出他身邊:“師父何時來的?”
東方莫不答,隻揚手摘了我臉上的麵具,笑道:“這個好玩。借為師用幾日。”
我為難,扭過頭看晉穆。
晉穆冷冷地瞧著坐在窗上的人,拒絕得果斷:“不借!”
東方莫擰眉,不悅地瞥眼看晉穆:“我說你這小子懂不懂尊重長輩?當*****讓我不說是誰救了女娃,我已守諾不說了,如今她自己猜到了,可不算我違背諾言!”
我聞言一驚,不信:“你說是誰救了我?不該是聶荊麽?”
“當時聶小子被為師命去夏國鳳翔城給你偷藥材去了,怎麽會是他?”東方莫哼然一笑後,忽地展袖攬過我的脖子,在我耳邊悄聲道,“可別怪為師不提醒你,當日那個拿匕首插入你胸膛的,可正是這位晉國的小侯爺……”
話音未落,我隻覺麵前忽有冷風襲來,東方莫猛地住了嘴,甩了衣袍飛身退後三丈,跳腳罵道:“穆小子,你要作甚麽?”
晉穆咬牙,揮掌再次劈過去:“叫你胡說八道!”
東方莫一邊逃,一邊嘴裏還忙著狡辯:“我胡說八道?那日不是我去明秋殿喚醒了你,給你易容成聶小子模樣的麽?”
我聞言趕緊拉住晉穆的衣袖,惶惑看著他:“師父說的可是真的?”
晉穆冷麵不語。
東方莫怔了一會後,這才小心翼翼地跳著跑過來,奇怪:“你剛不是猜到了麽?怎麽此時還問他這話?”
晉穆恨聲,揚了手又要打:“她猜到的根本就不是這件事。”
東方莫怔了怔,醒悟過來後,隻得嘿嘿一笑,撓了頭躲去窗旁,眨巴著眼睛裝作無辜地看著晉穆:“老夫……老夫誤會了。女娃你就當老夫胡說好了,萬不要相信!”
我澀然,攢住晉穆衣袖的手指慢慢冰涼,心頭腦間,此刻縈繞的唯有一句話:我這命,原是他給的……
晉穆歎了口氣,麵色一僵,咬了唇不說話。
東方莫想了想,討好笑著把麵具送過來重新戴到我臉上,轉眸看晉穆:“老夫不借麵具便是了。兩位都不要不說話了吧,也不要再生老夫的氣了啊。”
晉穆半斂了眸瞧他,神色淡淡:“不行。”
東方莫鎖眉,苦惱道:“那你還要老夫如何?”
晉穆揚了眉,慢慢勾唇笑了。晚霞側影下,襯得他的臉色清冷而又媚惑:“去夏國找惠公,為齊國求援軍。”
“他?”我驚聲。
“我?”東方莫再次跳開,仿若避之不及般遠離晉穆。
晉穆凝眸,望著東方莫笑:“那你去還是不去?”
東方莫挑眸與他對視了半天,終於,在霞光漸隱而夜色初上時,他緩緩垂了眸,認命苦笑:“去便去。反正莊公那邊也缺藥,世間奇藥夏國最多,走一趟鳳翔城也無不可。”
晉穆展顏一笑,頷首有禮:“那就辛苦東方先生了。”
東方莫長長歎氣,轉身離去時,還不忘回頭叮囑我:“莊公那邊,先用延命散維持著,等我回來再說!”言罷他點足躍身,寬袖長揚時,似雲煙飛去。
“他能去夏國請到援軍?”我不安地握住了晉穆的手指。
晉穆垂眸看我,笑意深深:“金城內外,沒人比他去夏國更適合。”
我蹙眉,懷疑:“不是開玩笑?”
晉穆彎唇,睨眼細看著我:“你覺得呢?”
難說!
我低了頭,不做聲。
“放心吧,你那師父,天下間要說比他還要聰明的人,怕是真數不出幾個來,”晉穆軟下聲,輕輕一笑抬臂抱住我,道,“你以為剛才他突然出現是偶然麽?他就是來要這個任務的。”
我抿唇想了一會兒,再抬頭時,不禁笑道:“你既能輕而易舉看出他的心思,莫不是說你比他還要聰明。”
晉穆默。
許久後他才揚眉笑起,驕傲:“我似乎真的比他還要聰明些。”
我嗤笑無語,偷偷給他一個白眼。
公子歸來
夜已沉,宿雲微微。薄紗一般的輕霧浮動縹緲時,偶見謐藍天幕上依稀露出的粲然星輝。傍晚侯須陀的軍隊於敵軍之後故布疑陣後,楚梁大軍就地安營紮寨,再無進一步圍攏金城的行動。金城內外,此夜看上去安靜得一如平常。
晚膳後,晉穆陪我去城牆巡視守夜禁軍的防備。沉迷夜色中,遠方篝火燒騰繚繞,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營帳層迭湧起,數不清的高聳哨台佇立前方,氣象森嚴可見。甚至在傾耳細聽下,還隱約可聞敵軍連夜布兵操陣的號角聲自遠方此起彼伏地嗚咽傳來。
我微微蹙眉,冷笑:“他們倒是誌在必得的架勢。所謂嗜者近食,急不可待,怕就是如此了。”
晉穆回眸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語。
我凝眸再觀望了一會兒後,正要下樓離開時,有禁軍將軍領著王叔的近身內侍秦不思匆匆而來。
“公子。”秦不思屈膝欲行禮。
我揮手:“免。可是父王那有什麽事?”
秦不思揖手,甩袖時拈了蘭花指:“王上剛醒,要見公子您。”
“父王醒了?”我驚喜,回頭給晉穆遞了個眼色後,急步隨著秦不思下了城樓。
兩儀宮側殿。窗扇大開,夜風陣陣飄入,寒凝了一室濃重的藥香,吹亂了一室璀然的燈火。
入殿前,我脫去了披在身上的鬥篷,入殿後卻乍逢這般刺骨的寒氣,我不由得深深皺眉,側眸看向秦不思時,麵色不豫。
秦不思惶恐垂眸:“王上囑咐的。說藥味難聞,命小人開了所有的窗扇透透氣。”
我聞言好笑:“藥味難聞,多燃些龍涎香怯味便行了。去關了窗子吧。”
秦不思遲疑,偷眼瞟了瞟我。
“還不去?等什麽!”我略斂了笑容,不悅。
秦不思彎腰,這才轉身去做了。
我拿玉鉤挑起了罩在龍塌前層層垂落的明黃煙羅,掀起最後一簾金色帷帳時,王叔疲軟蒼白、虛弱不堪的麵龐清晰落入我的眼簾。
“王……父王。”我輕聲喚他,跪在了塌側。
王叔微微睜眼打量我,素日溫華炯然的眸子在此刻淡無光彩,漆黑沉沉中,唯餘見不到底的深邃。
我擰眉,抬手倒了一杯茶融入延命散,喂入王叔的口中。
“父王,你覺得怎麽樣?”
王叔扯了唇角輕輕一笑,眸間好不容易現出一絲光亮時,他移手握住我的手腕,緩緩道:“叫……其他人都下去。”
“是。”
我扭過頭,吩咐守在側殿的眾內侍宮女:“都下去吧。沒有召喚不準進來!”
眾人低頭,忙躬身退步而出,片刻後,殿內僅剩下我和王叔二人。
一開始的許久,滿殿安寂。王叔抿著唇,隻凝眸瞧著我,卻不說話。此時的他,目色迷離,麵色暗沉,再無往日坐在金鑾上的王者威儀,也不見平日待我時慈愛寵 惜的模樣。這樣的他,似乎內心在慎重思慮著一個難題,一個非得用盡他所有的心神和思緒去麵對的問題,一個,必定和我有關的問題。
於是我也不做聲,隻怔怔看著他,用手握住他冰涼的指尖,耐心等著他開口。
終於,王叔鬆了口氣長歎一聲,欲笑時,眉眼卻落寞非常。
“東方去夏國了?”他問出的第一句話,顯是聽得我既莫名又疑惑。
我點頭,好奇:“王叔剛醒,如何知道的?”
王叔輕笑,自嘲:“他那性子……我既病成如此,除非有天大的要事,否則他斷不會不守在這裏。如今金城被困,要突圍唯有請外援。楚梁出兵欲分齊國,一向獨大的晉國不會袖手旁觀太久,至於夏國麽……若要求得惠公的兵符,唯有東方出麵。”
他的話聽得我一會點頭一會又搖頭,心中佩服王叔明察秋毫的同時,卻也不解:“為何夏國唯有師父去才可?”
王叔展眉,眸底倏然劃過一道光芒:“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調查宣公之死麽?難不成就沒看出什麽蛛絲馬跡來?”
我詫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斷不會隻為了一時殺人興起玩戲所致,自是因為你做了什麽事妨礙到他的謀劃,觸了他的忌諱了。先前我還不知楚王是什麽樣的人,隻當他是個 好兵伐戰的梟雄,不過……”王叔歎氣,眸間又一點一點暗了下去,語氣慢慢蒼涼清冷,“楚丘之議的最後一日,我終於見著了他的真麵。嗬……他原是桓阿……”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為公子時他府上的舞婢,我腦間念光一閃,不由得開了口,小心試探道。
王叔擰眉,澀然:“是曾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驚訝,失聲道:“他不是試圖殺了祖父的刺客麽?”
王叔搖搖頭,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來殺你祖父的刺客。”
“那傳說中……”我呢喃了幾個字後,突地住口不再說。傳說自是傳說,任人添油加醋,無限誇大。隻是傳入我耳中時,我竟把它當作了一個人真實的過往,實在愚昧。
我麵色一紅,緩緩低了頭,凝神思量。
“可即便他不是刺殺祖父的人,卻也是楚國的公子,王叔怎會與他成為好兄弟?”
王叔莞爾,笑:“晉國公子穆和夏國公子意不也是好兄弟?湑君回梁之前,與無顏、無蘇不也是好兄弟?年少氣盛時,唯求道同意合,哪還管那麽多的教條束縛、國仇家恨?何況……那時我還不知他是楚國的公子。”
王叔的話辨得我信服,我抬眸,看他:“那桓公後來做了齊國將軍的傳言,是不是真的?”
王叔頷首,眸間有些恍惚:“為了無爰,他甘願的。父王寵惜他,還認了他做義子。”
“那為什麽……”我越聽越茫然,開了口想問,卻又不知從哪裏開始問下去才對。
“後來楚齊交惡,那場戰爭啊,持續了數年之久。當時齊國國命堪虞,你祖父、我父王在那場耗費心思和國力的戰爭中心神瘁盡、薨逝而去,於是你父王在國危中 登基繼位,嫁你姑姑夷長於晉國公子襄,並自夏國娶你母後連城公主為妻,還梁國流民數十萬,結交天下三國後,才慢慢平穩了邊境,讓齊國的軍隊專心與楚軍在城 濮進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會戰。那次戰爭,本該由我去。隻是我素來不好戰,也不善戰,臨去之前,終是桓自告奮勇代替了我。那個時候,無爰正懷著他的孩 子……”
言至此,王叔忽地止音,胸前起伏時,口中咳嗽不斷。
我趕緊從他說的故事中回過神來,伸手倒了一杯茶,遞到王叔唇邊。
王叔撐臂半坐起身,伸手接過茶杯。眼見他坐起,我忙站起身自塌側拿了幾個軟枕,放在他背後讓他倚著。
王叔低頭抿了一口茶,咽入喉中後,咳嗽聲慢慢停下。
“我的母後是夏國的公主?為何夷光之前從未聽說過?”眼前他咳嗽平複後,我又跪在了塌側,仰麵問他時,心底困惑非但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是不斷增多。
王叔搖頭,歎氣:“那是我傳命下去的,所有人都不得告訴你有關王嫂的任何事情。”
“為什麽?”我心情一落,忍不住麵色微變。
王叔笑,望向我時,滿臉滿眸皆是憐惜和愧疚。他伸指撫摸著我的鬢角,輕聲:“夷光,莫不是這麽多年來,你還懷疑王叔會對你不利麽?你要相信,王叔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隻要你不受傷害,王叔什麽都舍得。”
我抿唇,怔了一會兒後,回想起十八年的點滴,不禁眸間一澀,慢慢有水霧散開來。
“夷光相信。王叔既不說,那夷光就不問了。”我垂了眼簾,低聲。
王叔歎了口氣,拉過我依偎到他懷中,手指輕輕地摩娑著我的發髻,軟聲道:“你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我疼你寵你,比之夷薑她們更多。你是王兄的唯一血脈,王叔就算舍了江山,也不容你有事。”
“所以你知道我的死訊後,這才發兵伐楚,占了楚丘?”我抬頭看著他,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
王叔默然。半響後才又開口:“也是因為楚桓。他騙了我二十年。”
我眉尖一蹙,突地想起楚桓眸間常有的悲苦和清冷,不由得呢喃道:“是不是這其中有誤會?他對我說,那場戰爭……”
“那場戰爭齊軍幾乎全軍覆沒,幾十萬大軍逃回來的不到百人。且據那次僥幸生存下來的人說,軍中有奸細,齊軍的部署和行軍陣勢總是能被楚軍提前獲悉,並屢 次三番設下埋伏才導致齊軍的連連戰敗。白朗的父親、齊國的名將白裕和天下最負盛名的獨孤一族所有將軍皆含冤莫白死在那場戰爭中。有人說桓那次大戰也死了, 萬箭穿心,馬蹄踐踏,甚至到最後連屍首都未找到……可是如今,”王叔冷笑,本是無神的眼眸中驀然怒氣滾滾、鋒芒攝人,“可笑的是如今!二十年後,我居然在 楚丘看到了那個本該死了二十年的人!”
我心中一動,想起楚桓說起那場戰爭時的神情,和那句“那場戰爭,將軍的確是死了”,忽然覺得事情或許並不像王叔想的這般。隻不過,那楚桓為人心狠,心計深沉,凶殘處也的確是叫人不寒而栗。
我抿了抿唇,想了再想,終是沒有再開口。
一時沉默。殿間寒氣本就盛,如今靜寥繞耳時,顯得滿殿更似無人的冰凝死寂。
秦不思大概未關好所有的窗扇便出去了,冷風驟起時,燭火搖曳不停,耀得滿殿側影重重,無端端看得人多了一份心神不定的悚迫感。
我小心地咳了一下嗓子,剛要出聲時,王叔卻先開了口。
“你和無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一句話問得我渾身一震。我忙起身離開王叔的懷抱,跪在塌前,麵頰不由自主地燒紅,隻是目光直視他時卻無畏而又堅定。
緩緩,我俯首叩頭:“夷光該死。”
王叔不語,半天後才歎了口氣,無奈:“他是你兄長。”
我抬頭,咬唇:“他不是。”
王叔冷笑:“你是要讓他回楚桓身邊?”
我慌忙搖頭,辯解:“無顏重情重義,他斷不會舍王叔而回桓公那邊的。”
“既是如此,他就是你兄長。”王叔凝了眸,語氣認真。
我低頭,笑了笑,自嘲:“可是王叔不要忘了,夷光公主已在楚丘之議時便死了。從此世上再無公主夷光。”
王叔被氣得咳嗽,手指指向我時微微顫抖:“胡說!你若不是寡人的夷光,那你是誰?”
我愣然,隻得再次伏地叩首:“求莊公給我賜個名字。”
“你!”王叔惱火,隨手甩了塌側的茶杯仍到我身旁。玉色琉璃碎裂時,他哼然冷笑:“好!很好!如今你是為了他不要祖宗了?”
我匍匐於地,額角貼著冰冷的地磚,不再說話。
“起來!”王叔冷冷命令。
我踟躇一下,抬了頭,膝蓋卻依舊跪著。
王叔歎氣,低眸端詳了我半天後,這才澀然開口,勸慰:“無顏雖好,卻不是情深之人。你看他年輕狂誕,小小年紀長慶殿裏便有那麽多的姬妾,風流之心天下無人能及。你若一根筋向他,將來吃苦的唯有你自己。”
我咬了咬唇,低眉垂目,說不上話。的確,若論無顏的風流,每每聽得我除了心疼心酸之外,似乎也無法再為他找個好的借口來辯駁。
隻是我不願恢複齊國公主的身份,實則並不隻為了與無顏沒有兄妹的幹連,而是因為楚桓說過,隻要夷光公主死,那無顏的身世便不會宣揚天下。也就是說,隻要 我遮掩好自己的身份,令得天下人皆以為世上再無夷光公主,那楚桓便不會違諾告知世人無顏那兩麵不是、夾縫生存的尷尬身份。
隻要他好,我便心甘情願隱姓埋名。
王叔見我不說話,估計是當我動搖心念了,便清了清嗓子,接著道:“而且你之前和晉國公子穆已有婚約,那年輕人雖說臉戴假麵,不知俊醜,但依我看來,他卻是個有著龍璋鳳姿的磊落之人。而且他才絕天下,絲毫不遜於無顏……”
“王叔,”我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打斷他,“若你真要強迫再還給我齊國公主的身份,那夷光還不如先前就死了幹淨。”
“你!”王叔怒極,胸口驀地大震,忽地喉間一動,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來。
我見狀大驚,趕緊起身扶住他虛弱顫微的身子,捏指按了按他的脈搏後,我嚇得慌忙應道:“王叔莫氣,身子要緊!夷光知錯了,王叔你莫氣!”
卷袖擦去王叔唇邊的血絲,我下意識垂手去拿茶杯。指尖觸及的地方空蕩蕩,我斜眸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琉璃杯,這才醒悟過來,於是忙開口朝殿外喊道:“來人!”
秦不思小跑進來,瞥眼見到殿裏的狀況後嚇得臉上失了顏色:“王上!王上怎麽了?”
我鎖眉,急道:“先去倒杯熱茶來!”
秦不思抬手拭汗,馬上轉身倒了一杯茶送過來。
我想了想,咬牙狠下心,自袖中拿出一粒藥丸,遞入王叔的口中。眼見他咽下藥丸後,我才把茶杯送往他唇邊。
“王叔別生氣了,夷光……一切聽你的就是。”聲音細微不可聞,心中一時疼得似滴血。
王叔聞言略睜了眼眸,苦笑幾聲後,無力地合眼睡去。
我舒了口氣,放下王叔平躺榻上後,轉身吩咐秦不思:“錦被沾血髒了,去拿新的來。”
秦不思立刻轉身,自壁櫥中抱出一張新的錦被給王叔換上。
我疲憊地揉揉額,坐到一旁的軟椅中,神傷。
倏而身上一暖。我微微掀了眼簾,卻見秦不思正在往我身上蓋錦被。
“不必了,”我撩開錦被站起身,淡淡一笑,歎氣,“我還得去城牆上看一看。”
“公子!”秦不思叫住我,低頭稟奏,“剛有禁軍來報,說是為晨大人傳話:他今夜會為公子守著城牆,讓公子你安心休息,不必再操勞。”
我失神,愣了愣,坐回椅中。
秦不思又上前,抬手遞給我一張令牌,目光看向我時,有些探究的古怪:“這是守在菘山秘道口的侍衛送來的令牌,說是山外有人敲門。”
令牌落入眼簾的刹那,我心中陡然一跳,說不清是多歡喜還是多期待,隻激動得臉頰驀然通紅,眸光情不自禁地亮起。
“他人呢?”我跳起身拉住了秦不思的衣袖。
秦不思莫名,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後,既而又悚然低了頭,似是見到鬼般的害怕:“侍衛不敢放。人還在山外。”
“糊塗!”我罵了一聲後,這才想起自己這幾聲中語音的柔軟和沒藏住的女兒家嬌態。
我訕訕垂手,臉紅到耳根。
秦不思眸間精光閃爍,他抿了唇笑,揖手輕聲:“奴就覺得公子有些奇怪,原來是公主。”
他是王叔的貼身內侍,是宮中的總管,自是識人多多,慧眼獨到。此刻被他識破了我也沒什麽驚訝和緊張的,隻半斂了眸,故意淡然:“秦總管可能守密?”
“自然。”他低笑,捏指蘭花狀點向我手中的令牌,“既然真的無顏公子回來了,宮中人不會對公主起疑的。”
我瞪眼,糾正他:“我是說我還活著的事,不能讓別人知道。”
秦不思低頭哈腰,諂媚:“奴知道。”
“那你看著王叔,我去接他。”言罷我轉身,剛要喜上眉梢時,突然一想王叔適才的言詞,不由得心中惴惴,欣喜消無,而憂愁漸生。
片刻後,北麵宮門,菘山秘道口。
夜風蕭瑟,樹影橫斜。我領著侍衛負手站在宮城牆下,心中一時喜,一時愁,一時忐忑,一時難安。恍如隔世後的再見,不似想象中的激動和手足無措,在越感覺到他氣息的接近時,我竟越有股想要逃離的衝動和近乎窒息的緊張。
突然間,我有些害怕。害怕什麽?我卻不知。
轟然聲響,石門大開。
呼吸在刹那間停止,我直了眸子瞧過去,隻見由秘道口走出的人並非無顏,卻是金衣銀發的豪姬。
我怔然,不能動。
豪姬見到我後,眸光也是一滯,麵色陡然起疑。
我揮手,命侍衛們退後至宮城內。
豪姬上前,仔細看了看我,卻不下拜,隻開口疑惑道:“你是……”
縱使心中已亂作了一團,我還是笑了笑,鎮定神色:“久別再見,豪姬風采依舊。”
豪姬蹙眉,美目輕睨時,眸光漸漸了然:“你是……夷光?”
我點頭,但笑不語。
豪姬失聲長笑,喜得一把抱住我,手下仿若對待珍寶般認真揉撫著我的發、我的臉。確認我真的是夷光後,她笑聲不禁愈見豪爽開闊,縱肆直入雲霄。
我依舊不慣她這樣的熱情,忍不住輕輕掙紮了一下,離開她的懷抱。
豪姬上下打量我半天,忽地眸光一閃,臉上喜色頓收,似是這才記起了什麽事般,口中呢喃:“公主既未死,那公子的罪不都是白受了?”
“嗯?”我呆呆地望著她,反應不過來。
豪姬歎氣惋惜,拉著我的手走向秘道裏。
駿馬錦車,寶簾低垂。
坐在馬車外手持韁繩的,正是我留在無顏身邊照顧他的藥兒。
藥兒乍見我時也是一驚,小臉一白,揮了馬鞭指向我:“你……”
我執過鞭子微笑,柔聲道:“藥兒,是我。”
藥兒驚訝,張大了口半天說不出話。
“公主你還活著!”醒悟過來後,小丫頭興奮不已,自馬車上高高跳起,看樣子是準備撲到我懷中來。
豪姬笑著躍身,卷袖攬過藥兒下了馬車後,她歎口氣,朝我笑道:“公主快進去看看裏麵的人吧。天下唯有你,才能喚醒他了。”
我心中一動,驟然間全身的骨骸都隱隱痛起來。
“他怎麽了?”我口中問著,腳下已忍耐不住登上了馬車,撩開車簾探身而入。
秘道間唯亮著一束火把,細微的光芒鑽過厚重的錦緞,餘下的,僅有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沒關係,當我聞到那股熟悉的琥珀香氣時,我便不由自主地彎唇笑了,伸臂抱住了那軟軟靠在車廂一側的人。
流錦絲滑的衣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胸膛。
隻是沒有熟悉的手臂來擁抱我。
“無顏。”我摸索著握住他的手。冰涼無溫的指尖,對我的手指糾纏上去竟沒有絲毫的反應。
我驚訝,手指緩緩上移,觸上他的臉。
鳳眸緊閉,鼻息微弱不可聞。
“無顏!”我大聲喊著,扣指按住了他的手脈。
脈搏消沉無力,此刻的他虛弱得讓人心慌心亂,更心疼。
“無顏。”我低喚,緊緊抱住了眼前的人,再不敢放開。
爾既未死
已是深夜,暗色淒迷。
長慶殿裏滿殿燈火,熠然跳躍的燭光穿透淡紫的綾紗燈罩,映得整座宮殿明燦若晝。偶有陣陣冬風拂過窗外幽簞,綽約竹影斜映窗欞之上,搖擺瑟瑟時,宛若簌然有聲。
寢殿裏燃著好幾鼎暖爐,分明暖和的溫度我卻一點也感受不到。手指緊握垂在了身側,我凝眸瞧著病懨懨臥在白玉塌上的人,心底說不清是因為心痛還是因為害怕而似墜入了冰窖般的顫栗寒透。
慢慢地,我挪了腳步試圖靠近。
發涼的指尖小心地碰觸上那蒼白泛青的麵龐,一點一點,撫過他微擰的劍眉,凹陷下去的鳳眸,消瘦的雙頰,緊閉得毫無血色的雙唇……眼前的五官看似完美依舊,頹散虛弱中,卻早失去了往日那優雅不凡的容顏上顧盼飛揚時風流得意的神采。
尤其是……
我咬住了唇,手指顫微地移向他那已隱隱露出了花白之色的鬢角。
離別時,猶記得自指尖觸摸烙印上心頭的,是鴉色的鬢、飛揚的眉、漂亮的鳳眸。如今再見……一切,惘然如墮夢中。
可惜沒有夢的純美和甜蜜,有的,隻是夢中的無助和倉惶。
“公子為何會成如此模樣?”縱是心神紊亂,隔著厚重的帷帳問話時,我依然努力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從容冷靜。
帳外安寂,半天後藥兒的聲音才怯怯響起,解釋:“公主那日走後,公子就再沒醒來過。”
“再沒醒過?”我鎖了眉呢喃,既不解又懷疑。那沉睡散不過隻有一時的功效,睡過幾個時辰後,必定會自然醒來,怎會讓無顏一覺睡到現在卻未醒?
我盯著無顏的麵龐仔細看了會兒,心念陡然一動,正待抬手解開他的衣襟時,帷帳突地被人掀開。
我回頭,微微蹙了眉:“怎麽?”
小丫頭人站在帳外,腦袋卻自拉開的帷帳間探了進來。眼見我瞅著她,她不由得抿了抿嘴,眉間憂愁時,大而明亮的眼睛裏更是湧上了說不盡的擔心和自責。“奴 婢沒有照顧好公子,愧對公主的囑咐。這是公主留下的信帛,公子還未看。奴婢給帶回來了。”她半垂了眸小聲道。語畢,纖細的手臂伸入帳中,掌心上平攤著一卷 未開封的銀鍛信帛。
我起身接過,看也未看隨手便納入了袖中。
“那日我離開後,你有沒有寸步不離地守著公子?”
藥兒怔了怔,隨即歪了腦袋認真回憶起來。良久後她眸間一亮,撫掌道:“是了!那日下雪,公主走後公子又未醒,奴婢一人趴在窗欞上看了會雪花後,不知怎地就昏昏睡去了,直到傍晚才醒。”
這便是問題所在。
我歎氣,問她:“那你是怎麽和豪姬遇到的?”
藥兒眨眼:“是她找來的,她說那間竹居當初本是公子命她找人建的。她聽聞齊國危難的消息後便從晉國趕回來,途經山穀的時候想來竹居取點東西,這才遇到的。”
我揉眉想了想,心中猶自疑惑:“公子既然病重,你們為何到此時才想到回金城來?”
藥兒低頭,手指不安地纏上腰邊纓絡:“豪姬姑姑說齊國大亂,金城還不如山穀間安全,而且公子雖然昏睡沉沉卻也沒什麽其他不妥。她還說她認識一個神醫,必 能有治愈公子的法子,隻是……隻是她出去找了十幾日卻沒有任何音訊。後來,也就是五日前,公子不能再吞入任何藥汁,奴婢著急,便私自帶了公子下山回城。路 上豪姬姑姑找到我,說是未能找到那神醫,於是便隻能帶著我們到了菘山啦。”
神醫?莫非是指東方莫?隻是豪姬又怎會和師父相熟?她又怎知菘山秘道所在的?……
我沉吟片刻,腦中飛快地思索時,心中卻又慌又亂。揮手讓藥兒先出了寢殿後,我走至牆側,伸手推開了窗扇。
夜風冰涼,掠過臉頰時,帶著絲絲凍入骨骸的寒。
我怔怔站在窗前,一時不敢回頭去看那個躺在榻上的人,隻抬眸望著靜籟的夜空,深深呼吸,拚命想要讓自己定下心神。
然而不行。
思緒驟然飄至半年前,似乎也是如眼前這般的情景:中軍行轅的帥帳中,他垂死橫臥靜思塌,我卻隻能手腳無措地守在塌側,緊張而又揪心地瞧著東方莫自他胸前 拔出那些本該射入我身上的長箭。唯一不同的是,那時候的他雖虛弱卻依然醒著,甚至在東方莫一次次拔出箭鏃、暗血橫流時,他還偏偏能笑得無謂恣意。偶一揚眉 勾唇,談笑不羈間更是試圖抹去那時我心頭的難受和愧疚。
那時他說:“丫頭放心。你既未死,二哥斷不會甘心送命在你之前。”
那時雖有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卻仍不忘瞪眼罵他:“胡說八道。不準再提‘死’字!你若真死了,變做鬼我也拉著你不放!”
他歎氣,似是好笑:“都說是鬼不放過人。如今人糾纏鬼的,天底下唯有你一個傻瓜。”
我咬唇,跪在塌側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想笑,又想哭。掙紮許久,我終是卷袖擦去眼中的迷霧,凝眸看他,抿緊了唇不說話。
“嚀”一聲碎響,又一隻箭鏃落地。
無顏咬了咬牙,眉間不可自抑地擰在一處時,血絲沿著唇邊緩緩落下。
“師父!你輕點。”我轉眸望著擺弄無顏胸前的長箭如若拈花般輕巧隨意的東方莫,忍不住一聲抱怨。
東方莫抬手擦汗,冷笑:“要輕點?好!那你來拔!不痛死他才怪!”言罷他起身欲走。
我皺眉,麵色雖壞,卻還是伸手拉住他。
“師父。”我抬眸看著東方莫,半傷心半哀求。
東方莫垂了眼簾,氣急敗壞:“晦氣!我去拿銀針,你拉著我又哭又跪作甚麽?莫不是當真要等到這小子痛死才好!”
“還有一根箭。”我小聲提醒他。
“當然要在最後一箭拔出之前封好他的穴道。難不成等到最後一箭拔出時,他提不上氣、閉眼去了才拿銀針?虧你跟我學了這麽多年的醫,到頭來一無所成!”東方莫鄙夷地橫我一眼,甩了長袍去桌邊拿了銀針回來。
我無語回頭,靜靜想了一會兒後,抬手拭去無顏唇邊的血絲。
無顏拉住我的手,笑:“我沒事。死不了。”
“中了五支箭還說沒事?真當自己是神仙?你要是沒事,老夫就不用這麽頭大了!”東方莫口中毫不留情地搶白,手下卻落針如風,瞬間便封住了無顏胸口的所有穴位。隨後他揚手,捏指握住了最後一支箭的箭身。
“女娃,對小子笑一個。”東方莫不拔箭,卻突然扭頭吩咐我。
“莫名其妙笑什麽?”奇怪,也惱火。
東方莫伸手指無顏,正色:“這小子想看。”
無顏瞪眼,但因命握在別人手中,這時也隻能咬了牙,作聲不得。
東方莫素來神經兮兮、喜怒無常,兼之行事詭異莫測。此刻我縱是再不願,卻也隻能對著無顏勉強扯了扯唇角。
無顏望著我,鳳眸驀地一凝,臉色慢慢柔和下來。
東方莫立刻揚手拔箭,嘀咕:“這是笑麽?比哭還難看!”
一語畢,室間驟然有血氣彌散。
無顏閉了眼,攏在我手上的指尖狠一用力後,隨即緩緩鬆開……
“二哥!”我慌亂回頭,盯著東方莫,“師父,二哥他……”
東方莫不答,隨手自身側藥瓶裏拿出一粒藥丸塞入無顏口中,挑手抬顎,讓無顏吞了下去。
“嚷嚷什麽?他不是說了,你若不死,他斷不會送命的嗎?”東方莫邊幫無顏敷藥邊慢悠悠開了口,“這小子雖說是漂亮得太過分了點,但行事卻頗豪氣威風。雖說老夫從不屑那些個什麽所謂的英雄,不過倒是真有些服這小子的膽色和聰明。你放心,這樣的人,定會說話算話的。”
我怔然。心卻漸漸落定。於是低頭,閉了嘴,任他胡亂嘮叨。
“不過,哪一*****要真是死了……”東方莫忽地彎唇一笑,眉眼妖嬈縱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心中一驚,麵色蒼白,繃直的身子瞬間垮了下來,頭垂得更低。
東方莫隻管哼哼笑,卻不再說話。
……
哪一*****要真是死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怕也是生不如死……
我咀嚼著這句話,失神,黯然。
雲霧漸散,孤月獨圓,銀色清輝穿透窗外的梧桐樹枝灑落身上時,斑圈重重,落影層層。
我吸了口氣,關窗回頭,隨意挑了一盞燈走至白玉塌側。除下燈罩,眼前光線驟然亮了幾分。捧來一盆水,找出幾條幹淨的絲帛搭在一旁,再自腰間卸下隨身帶著的銀針著火炙烤過後,我伸指解開了無顏身上的衣衫。
果不出所料,胸前舊患處一團暗黑。
有人下了毒,卻沒有要他的命?倒是不可思議。
我擰了眉尖,此時也沒心思去揣度誰人下了黑手,隻甩了甩頭,撇去一切雜念後,拿針果斷刺入他胸口四周的穴位。
一切就位後,我自懷中取出一把看起來華美精致的小巧匕首。寒光自鞘中劃出時,冷銳的鋒口隱隱帶著細微的吟嘯聲。刀鋒抵至無顏的胸口,我抿了唇,凝了目,鼓足了勇氣想要割開他的肌膚時,手指卻顫微得發抖。
我下不了手。
也不敢下手。
我閉眼深呼吸,腦中拚命說服著自己的同時心卻不聽使喚地狠狠作痛。
原來,出手傷害自己喜歡的人是如此之難……盡管,我本是想要救他。
正踟躇彷惶、不知所措時,身後陡然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按下刀鋒,淩厲而又快速地劃出一道傷痕。
肌膚割裂處,暗血如湧。
我怔住,手指冰涼,麵無血色,身子在頃刻間僵硬如石,動也不能動。身後人歎氣,用力抽走我緊握在手間的匕首後,隨即又遞上一方絲帛來。
“愣什麽!還不處理那些毒血?”聲音似水清涼,有些著急,有些無奈,也有些難忍的不滿。
我恍然,趕緊拿了絲帛拭上無顏的胸口。
“謝謝。”頭未回,卻在他開口時便醒悟了來人是誰。
身後人默,良久後開口,漫不經心的語氣:“他死不了就好。”
我蹙了眉,不語。
血色由暗漸漸變紅,胸前的黑氣也緩緩不見,慢慢地,膚色恢複了如同身上其他地方的白皙。我舒口氣,拿了藥粉撒上傷口,隨後止血拔針,纏上了輕軟透氣的白紗。
“他何時能醒?”許久無聲後,身後人忽地出聲打破了殿間的安寂。
我捏指按了按無顏的手脈,搖頭苦笑時,依舊一籌莫展:“這個,估計要等師父回來後才知道了。”
晉穆嗤然:“你這個徒弟看來還遠未出師。”
我臉紅,自知他的嘲諷是事實,於是也不辯駁,隻回頭放下沾血的絲帛,將手在盆中濯水洗淨後,抬眸看他:“麻煩你,幫我倒杯熱茶。”
晉穆毫不猶豫,轉身便倒了杯茶端過來。
“他喝還是你喝?”他笑著望向我,神色有些古怪。
我似笑非笑:“怕無論誰喝,都是一樣。”
某人臉色僵,縮回將茶杯遞上來的手:“我來喂。”
我聞言把手上剛從藥瓶裏倒出的藥丸遞給他,眨眼:“那你喂吧。”
晉穆接過藥丸,站定想了一會兒後,撩了長袍,俯身小心地扶起無顏,讓他在自己的懷裏依好後,方將藥丸送至無顏唇邊。
一次,藥丸滾落。
兩次,藥丸依然滾落。
第三次,晉穆臉色顯然有些惱火,藥丸塞入無顏的唇間時,口中咕噥:“好歹也是本公子生平第一次給人喂藥,給點麵子吧?”
昏睡的無顏對此話毫無反映。
我抬指按額,心中想起藥兒剛才說的自五天前就喂入不了藥汁,不禁傷神。
半響,我拾起不知何時又滾落錦被上的藥丸,拿過晉穆手上的茶杯,輕笑:“你先出去吧。我來喂他。”
晉穆眸光一閃,依言放下無顏後,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帷帳。
衣袂飛揚時,冷風驟起。身側燭光猛地搖曳不定,一時火起,一時火歇,半明半暗間,幽影側側似魅舞,仿佛一不留神,便能隨著眸光的映射滑落至人心最深處。
我並沒有遲疑多久,仰頭喝下一口茶,將藥丸放在無顏唇邊後,緩緩低下頭去,靠近……
倏而,有柔軟的呼吸撲麵撩人。
熟悉得,讓人覺得苦澀。
無顏,我既未死,你又怎能放心離去?
思君無邪
手慌腳亂忙了一宿,我舒了舒腰,垂垂肩膀,正打算趴在塌側小憩片刻時,寢殿外卻傳來內侍尖銳急促的通報聲。
“公子。前方送來了緊急軍奏。”
彼時我的額角剛觸及榻上那綿軟輕柔的毛氈,輕輕一點,隨即又倏地抬起。用手指狠狠揉了揉太陽穴,我甩了甩昏沉的腦袋,眸光一飛,下意識地瞥去窗欞的方向。
晨曦隱隱,霞光冉冉。天色雖隻蒙蒙發亮,潔白的窗紗上卻有酡紅的顏色成片映染。我凝了目,望著窗外略微沉吟時,突有金色驕芒驀然自霞光後矍然四射,一束一束,穿越天地之遙緩緩探入我那已黯淡一夜的雙眸。
光影搖曳似火種,一絲一縷凝落眼瞳,驅散哀愁和絕望的同時,又徐徐將其點燃。
即而日出朝霞,即而眸光璀然。
搭在無顏手腕處的指尖不自禁地輕輕一顫,我欣喜低頭,開心地看向榻上的人。還好,此刻脈搏跳動雖依然微弱,但卻不再無力縹緲得叫人摸不清虛實。
我鬆了口氣,懸吊許久的心終於慢慢歸回了原位。手指自他手腕滑入他的掌心,我彎唇微笑,目光停留在那張雖蒼白卻亦生動的容顏上,心中一時貪戀,一時癡連。
“你放心。”
許久,我才輕輕道出了這三個字。
仿佛是在安慰榻上久睡不醒的人,又仿佛是在鼓勵著自己去堅持。
不是堅強,不是勇敢。隻因為希望還在,隻因為所有的一切我都不願放棄,也不能放棄。無論是齊國,還是病纏榻上的王叔和無顏。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起身離開。
於是不再以多餘的牽掛來糾絆自己快速走出寢殿的步伐。
於是我又開始充當著他的角色,隻知家國興衰,隻知存亡之道。
一時似乎不知怕,一時也恍惚不知累。
寢殿外。內侍靜立一旁。
我反手關門,沒廢話,直接問他:“奏報呢?”
內侍彎腰,雙手舉著月牙色錦緞送了上來。
色白。微黃。暗紅滾邊似燃燒中的火焰。這是安插在城外梁軍的細作密報。我皺眉,伸手拿過後,看也不看便抬步朝書房徑直走去。
“傳白朗將軍。”
“是。”內侍應聲,小跑時,墨色長袍卷飛似流雲。
時候尚早,長慶殿裏安寂悄然。所有的宮人都還未起,諾大的外殿唯有幾個守夜的小內侍歪著腦袋斜身靠在牆上打瞌睡。
書房。
燭火已歇,帷帳又垂落重重,日光費力鑽入厚重的紫色綾綢,卻依然隻落得一室朦朧,滿眼昏暗。我心急地打開奏報瞥眼掃了幾行字後,眼見那蠅頭般細小的墨跡實在是隱隱約約得讓人難以分清,覺得煩心時,向來四平八穩的思緒驟然被激亂。
“來人!”高喝。
殿外的小內侍想來睡熟得可以,一聲喚後,居然沒個人影閃到我跟前來。倒是書房的牆角,冷不防冒出了一懶懶慵散嗬欠聲。
“什麽事?”有人發問。嗓音低了些,含糊了些,猶帶著幾分未睡醒的囈語茫然。
聲音聽起來無害,但驀然響起的突兀還是驚得我眼皮一跳。適才進門倉促,我倒絲毫不曾察覺到在書房重地居然還窩著一個人。
“誰?”低喝,側眸,小心戒備地瞅過去。
那人不答。
牆角有軟塌,塌上有人橫臥。白色長袍磊落似明月,裾紋衣袂低垂拽地,俊美的臉上神情雖倦,卻浮現著淺淺的溫和笑意,眸子明亮,在滿室昏暗中猶顯得粲然似漫天星子沉落其間。
“你怎地睡在這裏?”我呆了呆,醒悟過來後,忙起身走過去,低頭瞧他。
晉穆無辜眨眼,揚眉時,不以為意地笑:“那依你所見,我該睡哪?”
語噎。我垂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這才澀聲低語:“抱歉,昨夜事情多,我竟糊塗得忘記給你安排寢殿了……你繼續睡,繼續睡。”
言罷我轉身,欲去隨意點一盞燈,將就著看完那份奏報便好。
哪知才行了一步,垂在腰側的手便被他輕輕握住。溫暖的感覺自他掌心絲絲圍攏至我冰涼的指尖,他低聲笑了笑,開口,看似問得隨意:“一夜沒睡?”
我怔了怔,本能地點頭。點頭後又馬上搖頭,我回眸看他,抿唇笑:“我不累。”
“睡會兒吧。不然稍後沒精神和力氣辦正事。”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擰,他定眸瞧著我,深湛的眼底有幽芒微露,有點較真,也有點我看不明白的不舍和心疼。
“不了。”笑著拒絕。扭頭。
甩甩衣袖正要離開時,他手下卻突然用了力。一夜未眠,我此刻本就疲憊得頭重腳輕,現在又被他這麽順勢一拉,身子立馬不聽使喚地重重倒下。腦子裏瞬間空 白。待喘回氣明白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時,脖頸上竟陡然一緊,有胳膊莫名其妙地就勾搭上來,阻止住我欲起來的身體不說,一隻手更是繞到我腦後,按著我的頭 依上他的肩。
“你……作甚麽?”慌張。所以結舌。
“睡吧。”聲音淡淡的,波瀾不興間,微微有點啞。
“我不困,不困。”陌生的男子氣息倏地縈繞鼻尖,雙頰騰地燒起時,我趕緊搖搖頭,撐了手臂便要坐起。
“睡!”語氣無緣無故地開始惱火。他側過身,揚手將一張冰冷的麵具罩上我的臉後,那隻胳膊突地滑下,放肆地攬住了我的腰,緊緊擁住。
心弦狠狠地抖動幾下,我僵住,不安地縮在他的懷中。
“睡不著……”我拚命控製著自躺下後腦子裏便滾滾襲來的睡意,努力睜大了眼睛,不甘地反抗。
“乖。閉上眼就能睡著了。”說話時,他的下顎輕輕貼著我的發,若有若無的磨蹭中,隱約傳來了幾分讓人懈怠的暖意。
眼簾隨著他忽然柔軟下來的語調而不由自主地垂落,心裏卻仍然覺得不妥,想起那份還未看的奏報後,我又開始掙紮:“書案上的奏報我還未看……”
“我會看。”聲音堅定,不容置疑。
“我傳了白朗……”
“我見也一樣。”不耐煩。
“那……”心念終是開始動搖,睡蟲已不容分說地纏上我所有的神經,一點一點侵蝕中,漸漸讓我無力保持清醒。我閉了眼,不安地囑咐:“那就睡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記得叫醒我。”
他沉默,不說話。
片刻後,見我又欲動,清亮的聲音馬上在頭頂響起:“好!半個時辰!”
“這是無顏的藥方,待會記得讓內侍去禦藥房抓藥……”我夾指自袖中掏出一卷絲帛,胡亂塞入他的衣襟。
受托付的人沒反應。
“等一下秦不思會來取王叔的藥。你拿第三排書架上第六格的黃色琉璃瓶給他就是了。服藥量和以往要一樣……”
還是不吱聲。除了,按在我腦袋上的那隻手又不留痕跡地將我往他懷裏塞得更深了些。
等了半響無人答,我費力睜了眼,扯他的衣袖:“喂,你在不在聽?”
“睡便睡,廢話這麽多!”語畢,某人的手掌覆上了我的眼簾。眼前一片黑暗時,耳邊有聲音信誓旦旦:“這些事都交給我。你安心地睡!”
心知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我放下心,再次斂了眼眸。
“幹什麽睡覺還要戴麵具……”意識逐漸渙散前的鬱悶嘀咕。有鬼麵罩著,我真的很擔心自己會做惡夢。
“本公子討厭見你現在這張臉。”冷笑,語音涼滑似水,這一次他倒答得快。
雖無語,但依然要叮嚀:“記住半個時辰後叫我。”
默。
半天後——
“勞心!”
睡意沉沉時,依稀聽到耳畔有人抱怨。
我側過頭,無意識地貼近了那處柔軟暖和的地方,繼續睡。
自從回金城後我便忙得不分日夜,除了回來的第一晚我去無顏的寢殿睡過兩個時辰外,其餘的日子,便時常是趴在書案上略做休憩,最多一個時辰,便有睡前囑咐 好的內侍奉命叫醒我。那時就算再疲憊,我卻也隻能揉揉眼,拍拍臉,側眸看一看案上那些在睡前還不曾見的、醒來後卻已堆積成小山般的奏報,然後喝下內侍送來 的冰水。
冬日飲冰,不是自虐,隻是為了刺激經多日運作而漸漸遲鈍的神經。
這一覺,起初我並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同。可笑的是我忘記了,這次囑咐的人不是聽慣命令的內侍,而是習慣命令他人的一國公子。尤其此人還是從來都是我說什麽他駁什麽的鬼麵無常。
於是一睡極沉,於是一睡不醒。於是閉眼前是朝霞冉冉,醒來後唯有懊惱地瞥向彌漫西邊天際的絢爛晚霞。殘陽似血,往日顯得瑰麗的濃烈殷紅此時在我眼中已成了怵目驚心的色彩,生生喚出了我胸中蠢蠢欲燒怒火。
雖生氣,但一開始並沒打算發火,就算發火,也是惱自己貪睡罷了。一開始,我隻打算趕緊下榻辦正事來著。
可惜這隻是一廂情願。
醒時塌側已無人。室內安靜,隻聽到我一人的呼吸。正起身下榻的刹那,窗扇突然一響,眼前視線陡地一花,光閃一瞬間,有黑影飄進來,隨後……隨後便直直跪在了我麵前。
“公子。”那人抱拳,聲音沉穩,沙啞中隱隱帶著一絲沙礫劃破虛空的淩厲。
我心中雖驚,但因無顏手底下那些密探素來的行事詭秘,神出鬼沒。我見怪不怪後,理所當然地把他也看作了身負絕頂武功的密探之一。
於是我伸手,淡然:“拿來。”
那人一怔,繼而抬頭,深邃的眸光停留在我臉上時,眼睛中流露出來的並不是那些密探慣有的恭敬和端謹,反而竟是一種認真而又霸道的審視。他的眼神犀利冷銳,似來自草原蒼野的鷹隼,此刻雖跪著,眸間鋒芒卻盛氣淩人,竟是張揚得毫無顧忌。
我和他對視良久,覺得奇怪的同時,心中也不禁慢慢開始發毛。這眼光太陰寒、太冰涼,不經意流轉時,仿佛有殺機隱現。
腦中猛然記起第一次見到聶荊時的情景。他身上的冷漠疏離,還有他眼中的寡然和孤絕,處處都在提醒著我他有可能的身份……
刺客。
“你……”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正待開口說話時,他卻陡地站起,胳膊一直,猛然掐上了我的喉間。
“刺……客……”我伸手費力地扳著他的手臂,字音希希落落自口中勉強擠出。
黑衣人揚眉,冷淡:“我不是。”言罷他目光一定,另一隻手伸上來掀開了我臉上的麵具,意料中的怔然驚訝後,他隨即又冷哼表示不屑:“你就是公子無顏?……天下第一公子,居然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你!大膽!”我怒極,臉漲得通紅。他數落我可以,但絕對不能辱及無顏。
眼簾一垂,我也不再多想,拿了銀針刺上他的筋脈,而後狠一用力,將針身整根拍入他的體內。
掐在脖子上的手指驀地收緊,他怒道:“竟敢暗算我?”
我這叫暗算?那你突然就掐人家的脖子算什麽?
雖惱,但我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一時隻能翻眼無語,心中祈求著那銀針上的毒快快發作。
然而我低估了眼前人忍耐痛楚的限度,縱使他的臉色已暗暗現青,刀割般的濃眉不能自抑地擰成一線時,那隻箍在我喉間的手指卻依舊似鐵鑄一般,雖無力再捏緊,但也毫不鬆緩一絲一毫。
慢慢地,我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急促,視線漸漸模糊,不能再看清前方人的模樣。
倏而書房門大響。
有人在門外驚喝:“墨離!你幹什麽?放開她!”這聲音雖因驚恐而失了往日的淡定,但那嗓音熟悉非常,不去想,我也能知道來人是誰。
“公子……”黑衣人的聲音,有些發抖的顫微。怕不是因為膽怯,而是因為體內遊走不停的銀針讓他難忍。
原來這黑衣人要找的公子是晉穆。好,很好……此時我雖窒息得又有了將死的預兆,但還是禁不住扯了唇角冷笑,心道:果不然,恩怨總要有報的。他救了我,而後便輪到他的屬下來殺我……
正胡思亂想時,脖上忽地一鬆。頃刻間,空氣順利地吸入鼻中,眼前恢複了如初清朗,我伸指撫著頸邊火辣疼痛的肌膚,坐回榻上大口喘氣。
“怎麽樣?”白色衣袍靠近,他俯下身,冰涼的指尖碰上我的脖子。
我揚臂,打開他的手,一時氣得恨聲:“滾開!”
狠話出口,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尷尬得伸縮不得。我踉蹌起身,徑自走去書架旁,找到了個白瓷小瓶,攤手倒出了些許汁液抹至頸邊。
室內半響無人說話。
抹完藥,我回身坐到書案後,隨手拿了一卷還未開啟的奏報,閱覽。目光之專注,仿佛對書房裏其餘兩個活生生的人置若無睹。
良久安寂,還是沒動靜。看來不僅是我把他們當作了空氣,他們自己似乎也甘願成為被人忽視的存在。
終於憋不住。偶一抬眸,裝作不經意。
黑衣人不知何時已單膝跪在晉穆身前,雖垂首,卻仍然遮掩不了他已蒼白得瑟瑟發抖的麵龐。
晉穆負手站立,俊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神態看似溫和,隻是眸間冰冷,目光幽深得似一汪寒潭。緩緩,眼見墨離又一個寒噤顫抖,他這才慢悠悠開了口:“你不在墨武身邊好好守邊城,跑這裏來作甚麽?”
墨離聞言一個劇烈的激靈,抖動時,唇角顫微不成音:“臣下……臣下……夜大人軍隊至帝丘……暫歇,伐楚軍隊……出了狀況。”
晉穆沉吟,眸光微微一閃:“楚軍如今都在齊國。他那裏能有什麽狀況?”
“是……是太子……阻……”言至一半,墨離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一聲痛呼,手掌撫向胸口重重揉搓,臉色因寒冷而透著嚇人的青白,額角卻湧上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晉穆歎氣,回眸看我:“夷光。”
我哼了哼,低頭看奏折。
“夷光。”他動也不動,喚著我的名字時,隻站在原地靜靜看著我,臉上的神情似無奈,又似好笑。
我討厭聽到這樣柔軟得能直鑽人心的呼喚,於是狠一皺眉,惱火看向他:“喊什麽?沒看到他剛才怎麽對我的嗎?”
“過來,給他解毒。”他微笑,不著急,不著惱,目光溫和似煦日春光。
我咬唇,本能地要一口拒絕。但轉念又想起墨離剛剛說的夜覽大軍出了事,心中一亂,不禁開始躊躇。
私人恩怨。國家興亡。貌似沒有對比的意義。
我忍氣起身,快步走到墨離身後,扶住他的身子,手掌在他後背緩緩按推,過了盞茶的時間,這才揚手重重一掌拍向他的後背,迫他吐出一口汙血。
“喏,吞下去。”隨手自腰間摸出個藥瓶,倒出一粒藥,遞到那個剛才要殺我滅口的人麵前。
墨離的臉色已微微泛紅,他抬眸飛快地掃了我一眼,依言接過藥丸,吞下。
“臣多謝夫人賞賜。”片刻後他起身,對著我一揖手,語氣恭敬非常。
我呆住,瞪著他,久久說不出話。
這家夥……是什麽怪胎?每次開口不是氣得人發狂,便是要嚇得人魂飛魄散麽?
或許是瞧出了我眼中的疑惑和警惕,墨離此時倒不再冷漠,微微一笑開口解釋,恭順的語氣中甚至還添上了三分討好:“公子既喚您是夷光,那想必您就是公子未來的夫人夷光公主了。臣下剛才多有得罪,請夫人原諒。”
黑衣人,莫非你還沒聽說夷光公主已逝的消息嗎?居然此刻能叫夫人叫得這般自然親切?我好氣又好笑,轉眸看晉穆時,某人視線一飛,抬眸望天。
“你和無顏有仇?”回頭,趕緊移開話鋒。
“無仇。”墨離答得爽快。
“那你剛才把我當作他,還要下殺手?”睜眼說白話,學的誰?我側眸,再次瞧向氣定神閑站在一旁、墨離的主子,晉公子穆。
晉穆勾唇笑,眼光斜眺窗外,顯然還在流連美輪美奐的夕陽美景。
墨離開口,聲音定然:“臣下久聞無顏公子乃天下第一公子,適才動手隻是想要見識一下他的武功而已。不過後來夫人您下毒……臣下一時難忍,這才……”餘音哼哼成細蚊聲,墨離揚袖,抬手擦汗。
見識武功要一手掐向脖子?我冷笑,懶得再和他廢話,甩了長袍,轉身回書案。
眼見我離開,晉穆這才開口:“夜覽那裏究竟出了什麽狀況?”
“太子殿下發兵符,摧夜大人班師回朝。”
晉穆皺眉:“父王也答應?”
墨離搖首,回稟道:“王上和王後前去燕城避冬,並在那會見九藩諸侯。太子殿下監國,所以……”
“班師理由是什麽?”晉穆揮袖打斷他,冷聲。
墨離偷眼瞄了一下他,再瞄了瞄我,沉吟一番後,這才回道:“說是夷光公主已死,公子您犯不著一時衝動,拿晉國二十萬大軍陪楚梁玩這場齊國必亡的遊戲。”
晉穆臉色一變,怒極反笑,點頭:“遊戲?遊戲!好個一國儲君……果然甚有遠見。”
晉國太子望是夷長姑姑的兒子,說來也有齊國一半的血脈,想不到如今竟絕情至此!我擰眉,心中擔憂,忍不住出聲問:“他若阻止,夜覽是不是就不能率兵圍困邯鄲了?”
晉穆回眸看我,不語。
此時不語即是默認。心緩緩沉下,我揚了眉,故意笑得輕鬆:“也好。齊國的事,便讓我們齊國人自己解決的好。到時是興是亡,無論成敗,隻要我們盡力了就無悔。”
晉穆凝眸看著我,許久,他突地眸光一動,轉向墨離:“你先出去。北麵宮門等我。”
墨離揖手,領命躍出窗外。
我看著他矯捷離去的身影,搖頭,歎:“齊國如今國危,想來宮廷也成了別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鬧市了。”
晉穆默。半天後才澀然開口:“那是因為守宮的禁軍一大半都調去城牆了。”
“什麽?”我驚訝。一時聽不懂。
晉穆走過來,揚手自堆積的奏報中拿出早晨那卷月白色的錦帛遞到我麵前:“這是早上你放心不下的密報,裏麵說位在菘山之後的楚軍鐵騎移了一半至平野與梁軍會合。”
我倒吸一口涼氣,忙起身走至牆側地圖前,目光審視目前敵我的形勢時,腦中飛快猜度著楚梁合兵的用意。
晉穆也不說話,隨步走至我身後,靜立。
片刻後,我輕輕冷笑,咬牙:“看來終是逃不過了。他們想戰!”
晉穆歎氣,低聲:“看來你也這麽想。早上我看了密報後,便和白朗、蒙牧兩位將軍商議,將守衛宮城的禁軍調了八千去城牆,將城南的水軍配備了步兵戰備,若有必要,水軍當作步兵一樣戰。”
我怔怔想了會,低聲:“你做得沒錯,應當如此。城南泗水目前是比較安全。”
“不過楚梁剛合兵,再默契也需要一定的磨合時間。我最初還在驚訝凡羽怎麽就敢舍棄既可圍困金城、又可兼顧楚國的北方軍營,如今看來,”晉穆搖頭笑,目光裏盡是了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沒有後顧之憂了。”
我垂眸想了想,點頭微笑:“看來你大哥望和凡羽的關係很好。”
晉穆挑眉,嗤然:“的確!物以類聚。”
我撇了撇唇,不答話。此時再言笑無忌都是裝的,楚梁合兵的消息傳來,沒人比我更心驚和心急。晉國的援兵被滯路上,東方莫求援未歸,目前我手上可用兵力不 足十八萬,而且軍雜兵散,卻要用他們去抵抗擁兵四十萬的楚梁大軍。而在那四十萬的數字中,還有凡羽橫行中原、凶悍無敵的鐵騎軍。
若欲延遲會戰的時期,或許奇謀能致。若欲取勝,不易。若欲蕩滌敵軍,其難何止登天?
我伸指揉揉眉,苦笑。
身後人輕輕歎息:“大哥出手阻撓,看來我必須要回一趟晉國。這裏……”
“交給我。”我打斷他的話,挑眉笑時,宛若不知何謂凶險、未涉世事的風情雲淡。
晉穆沉默片刻後,言道:“唯今之計,最好先拖。拖一時算一時。等東方先生自夏國回來,一切都好辦。”
我笑,不以為然:“就算能請動惠公的兵符,夏軍馳援也非朝夕之事。你當東方莫能有本事帶下天兵天將回來?”
“我不是說他帶回援軍,”晉穆低眸瞧我,勾唇笑時,幽深的眸底顏色變幻萬端,“我是說,他能救醒一個人。一個對楚軍鐵騎作戰方式再熟悉不過,一個比你我更加知道如何運用齊國兵馬達到最大勝算的人。”
我望著他,眸間慢慢亮起。欣喜時,忍不住抬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歡悅:“對啊!無顏醒來就好了。”
晉穆不滿地咳嗽,冷語:“他醒來就好了?不用打戰楚梁軍就退?他是人,不是什麽天兵天將。”
拿我的話來噎我?我語塞,但心中一時驟然明朗,於是也不和他計較,隻拿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咳嗽了,是不是著了涼?”
他聞言翻眼白我,胡亂著敷衍頷首,拔步就往門邊走:“我回晉國了。你就慢慢等你的天兵天將醒吧!”
“路上小心。”跟在他身後囑咐。
走至門邊他關門,將我隔在門後:“送什麽?別送了。”
“北國涼,多穿衣服。”
“我在那活了二十年,要你提醒?”
關心的叮嚀被毫不客氣地頂回來,我訕訕垂手,呆立在門後,一時說不清是不敢,還是不想去打開那扇門目送他離去的背影。
少時腳步聲絕。
我回頭,正要坐回書案後時,瞥眸卻瞧見了被墨離摘下後就落在地上的鬼麵麵具。我趕緊彎腰拾起,轉身打開房門追了出去。
殿外夕陽紅,人影來回攢動。內侍墨黑的袍,侍衛冷銳的盔甲,宮女鵝黃的裙裳,或暗沉或溫暖的顏色紛亂充斥眼間,隻唯獨不見那雪色翻滾的衣袂。
腳步停頓。我握著麵具,站在殿口望著北方獨自發愣……
相依為伴
宮廷的東北角有個獨立的舊院落,殘垣頹壁,破窗漏瓦。冬風吹過時,院角參天的梧桐樹上希希傳來幾聲低啞微弱的嘶鳴聲,有點淒然,似杜鵑;又有點嘎然的浮躁,仿若那些成日裏總愛盤踞叼鑿著宮簷的昏鴉。
是夜無月,烏雲遮天。寥無人跡的小徑上,秦不思小心地提著燈籠在前引路,行走處,暈黃的燈火漸漸染開墨黑深沉的夜色,光線一路灑下,照得遍地枯草斜影森森。
鏽跡斑駁的鐵門前,秦不思停下步伐,回過頭看著跟隨他一路來到這裏的我和白朗,低聲道:“公子和將軍請在此等候。奴進去找了那些東西就出來。”
我點頭,揮手讓他進去時,仍不忘再囑咐一次:“要最好的翠玉和白玉,還有上等的冰絲綃。記住是微微發黃的湖水色。”
“奴明白。”秦不思垂首,將燈籠遞給站在一旁的白朗後,伸手推開鐵門,走入了那暗得不見任何疏光點影的院落。
那暗色仿佛是深淵,秦不思未行幾步,人影便湮沒在無邊的夜色中。
倏而鐵門又自動合上。
牆裏隱約傳來了輕微的交談聲,我剛要傾耳細聽時,聲音又陡然不見。夜色落回靜籟,四周沉寂得宛若無人。
我挑挑眉,彎腰隨手用長袖擦了一下院前台階,轉身坐下。
白朗不動,隻望著院落發呆,半天後才茫然問道:“莫非此處就是齊國的藏寶庫?”
“猜對了一半。”我眨眼笑,搖頭。
白朗低頭看我,不解道:“為何此處秦總管能進去,公主卻進不去?”
我莞爾,歪頭瞅他:“你覺得,一個已死的公主還能妄動齊國的寶藏?何況這個地方,本就是歸秦不思管。”
白朗眸光閃動,唇角一撇似要說什麽,後又閉嘴,莫名地歎息一聲,坐到我身旁。
見他不再提問,我也懶得再開口,抱膝坐著,抬眸望天。
眼簾才抬起的那刻,一片枯葉立馬不識趣地由上方悠揚垂落,沾上我的眼。
“奇怪,深冬了梧桐樹上還有葉子?”我嘀咕著,揚手將樹葉拿下。葉子觸手的感覺相當柔軟,依稀中猶帶著一股清新的味道,就著燈光細瞧瞧,我這才發現自己手裏握著的原不是枯葉,而是綠葉。
“邪門。”白朗低頭瞅著我的掌心,目光有些發直。
我心中一動,隨手將樹葉納入袖裏,笑道:“世間本就無奇不有麽!沒什麽邪不邪的。”
白朗點頭稱是,言詞雖鎮定,神色間卻依然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慌張。
我笑笑,也不說話,任兩人沉默坐著像是石人般僵硬。手指收攏在衣袖裏,指尖慢慢地撫過那片葉子,偶爾一側眸,眼睛飛快地瞥過頭頂那幹枯無葉的梧桐樹。黑暗中有幾根樹杈在微微顫動,輕巧的搖晃中,分開的枝梢間垂下了幾縷青色的纓絡。
我低眸,臉上若無其事地笑,眼底卻漸漸冰寒。一時燈光耀入眼,溫暖的顏色逢眸卻化作了利劍上犀利淩厲的鋒芒。
咬牙,壓住心底的恨意,將唇角的笑容裝作更加漫不經心。
少時身後鐵門響,秦不思自門後出來,手上捧著三個錦盒。
“公主,您要的東西。”秦不思躬身,將錦盒送到我麵前。
我起身,揚袖將錦盒卷入懷裏,笑道:“辛苦總管了。”
秦不思慌忙稱不敢。
“走吧!”轉身離去的刹那,我挑眸,有意無意地再次將視線掠過那棵梧桐樹。
“秦總管,有時間要好好收拾一下這裏。停歇這裏的鳥兒太多了,甚至有一些到夜裏還不肯好好休息,非得冒出來亂竄騰。”我抱著錦盒走在前麵,一邊趕路,一邊言笑隨意。
秦不思愣了愣,臉色雖困惑,口中還是順從應下了:“奴知道了。”
“有些趁機靠近、偷偷溜來,毀了你在那院落周圍的布置卻趕也趕不走的……”我微笑,眸光一凝看向夜空,歎氣,“那就一箭射穿它的咽喉,叫它再猖狂不起來。”
秦不思噤聲,許久後才瑟瑟答:“奴知道了。”
前麵提燈引路的白朗回首看了我一眼,劍眉一擰時,目中清朗若有所悟。
“公主放心,秦總管定會處置了那些畜生的。”白朗開口笑,大智若愚。
我彎了唇角,揚眉。雖笑,麵容卻冷。
白朗說得對,秦不思處置畜生,我處置人。
深夜回長慶殿,未經書房便直奔向了寢殿。
自從無顏回來後,我就囑咐了長慶殿裏的眾宮人不得妄自進入寢殿一步,能自由出入寢殿的,除了我之外,便隻有將無顏送回來的藥兒和豪姬。
殿裏安靜,牆角的錯金銀麒麟紋的銅漏壺發出“嘀噠”的細微聲響,帷帳無風輕蕩,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子濃烈的藥味。
掀開帷帳走進去,豪姬正坐在塌側打瞌睡。華美的金色裙裳逶迤在地,垂落腰間的銀色長發映著流轉滿殿的明亮燈火,耀著淡淡的紫色光芒。塌側有矮幾,幾上有玉色小碗,盛滿了綢黑的藥汁。
沒喝藥?
我蹙眉,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藥碗的溫度。
還好,不曾涼。
為了不吵醒豪姬,我躡步走至塌旁,在塌上坐下後,伸臂抱起了昏睡不醒的無顏,讓他在我懷裏依好。“無顏,喝藥了。”我附著他耳邊輕聲道,垂手拿起藥碗,送到他唇邊。
薄唇緊抿著,毫無聽話喝藥的打算。
“覺得一下子喝太多了?那就一點一點喝,好不好?”我輕笑,一邊低語自言,一邊拿了銀勺盛了藥汁再次送到他唇邊。
勺子輕易地塞入了他的唇間,隻是才剛傾斜了一點,唇角就有黑色藥汁流淌。
我歎氣,隻得暫時放下藥碗,拿手擦他的臉。
想起南宮給聶荊喂藥時也是如此模樣,可人家卻偏偏能喂得順順利利,我卻就喂得這麽艱難。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我想了想,麵色突地一紅,心道:莫非……還要像昨夜那麽喂他?
猶豫片刻後,眼光小心地瞥了瞥一旁仿若已沉睡酣然的豪姬,我低頭,拿起藥碗抿了一口,俯麵將唇貼上無顏的嘴角。
剛剛吻開他的唇,身邊就有人肆無忌憚地大笑,笑聲得意而又嫵媚,微微夾著一絲戲謔:“哈!好個兄妹情深啊!”
我聞聲嚇了一跳,趕緊抬頭離開無顏的臉,喉間陡地一噎,居然把口中的藥一下子吞了下去。
藥喝得太急又太猛,我撫著胸口,頓時咳嗽不停。
豪姬伸手拍我的後背,凝眸嘻笑恣意,神情卻憐惜:“早日知道了他的心意不就不用多受苦了麽?”
我臉紅,裝作不知:“胡說什麽。”
豪姬瞪眼,手指輕輕一勾滑過我的鼻尖,笑道:“還抵賴?難不成剛才我看花了眼?明明對他那麽在意,還那麽親密。”
我將藥碗放回案幾上,在她這般明亮而又歡喜的眼神注視下,不知怎地,我居然有種仿佛是對著母親訴說自己的秘密心事般的害羞和喜悅,甚至還有,一點隱隱的緊張。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笑道:“緊張什麽?反正你們不是親兄妹,我不會笑話你的,隻會祝福你。”
心中一驚,我訝異抬頭,盯著她看:“這件事你也知道?”
豪姬不答,揚眸一笑移開話鋒,問我:“怎地東方莫那小子還不回來?你究竟把他派去哪了?”
東方莫那小子?
我汗顏,雖說心中早知道豪姬輩分極高,但聽有人用這麽無謂輕鬆的口吻道出我那素來驕傲狂誕的師父名諱時,不禁覺得渾身別扭,更何況這麽稱呼東方莫的,不是別人,而是看上去如此年輕的豪姬。
於是我低頭,無視她美麗的容顏,僅看著她垂落在腰側的銀發把她想象成一個白發蒼蒼的婆婆,口中笑道:“師父去夏國鳳翔城了。豪姬你認識他?”
豪姬笑,不以為意:“我倒是不想認識那臭小子,不過可惜,我是他姑姑,生來注定的相識,煩心!……你讓他去鳳翔城,是不是為了幫你王叔和無顏去求藥?”
又是一個猜對一半的。
但這一次我隻管點頭,聲色不動。
豪姬拍手站起來,垂眸看我,笑道:“你既忙完事了,那就由你照顧他了。我去兩儀宮看看莊公的情況。”
“好。”我應聲,動了身子準備放下懷裏的無顏送她。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忙道:“別亂動了,躺在你懷裏的可是重患。”言罷她眨眼,滿含深意地將目光來回停留在我和無顏的臉上。
我當作看不到她眼中的古怪,清清嗓子,問她:“豪姬今日可曾見到藥兒那丫頭?”
“見過。我睡前她還在這裏陪著我呢。”
我點點頭,眉尖一挑:“那你去看王叔吧。有勞你幫我照顧他。”
“客氣什麽?”豪姬笑,纖長的手指毫無顧忌地捏上我的臉,“想不到你裝起無顏的樣子,還似模似樣!”
這沒有規矩的舉動真是和東方莫一個樣,難怪是姑侄!我低了眉,再不敢留她片刻:“豪姬好走,夷光不送了。”
銀發女子笑聲響亮,有門不走,非得從窗口躍了出去。金衣卷飛如舞,似夜色中搖曳不息的風燈。
“關窗!”眼見那金衣要飛,我趕緊喊了句。
人影似練,分明身形已遠去,偏偏窗扇還隨我的叫聲“啪嗒”關上。
高手!
我抬手擦擦汗,定下心神繼續喂無顏喝藥。
喂完後望向他時,分明昏迷不醒的人,俊美的雙頰此刻卻不再蒼白,而是詭異地泛出了點點淡紅。
我心中一動,趕緊捏指按向他的手腕。
此刻,他的脈搏跳動有力。
第二日午後,宮裏有匠人將一隻玉笛送來長慶殿。翠玉笛身,白玉鑲在兩端,笛尾低垂湖水色的冰絲綃,淺淺的倦黃色映出了幽幽翠色的寒。
彼時蒙牧和白朗皆在書房,看到我手中執的玉笛時不禁都驚訝起身,異口同聲問:“宋玉笛?”
我微笑,得意揮了揮玉笛,道:“怎麽你們也覺得像?”
“宋玉笛不是在三年前夷光公主及笄那日便毀了麽?”蒙牧失聲問,想來還沒有體會出我剛才一句話的意思。
白朗心思玲瓏,略一沉吟後,抬頭看向笑意盈盈的我:“豫侯昨夜就是要拿那些東西來製這個玉笛?不過……這假的宋玉笛做了何用?”
我不答,隻揚手拿了一封早預備好放在書案一側的信帛,將其和玉笛皆送到白朗麵前:“派人把這些送去給梁國湑君公子。”
白朗莫名,接過信帛和玉笛後遲疑:“送給湑君?”
“是啊。信帛是邀書,我要約他出來談談。”我淡笑,不動聲色地坐回書案後。
白朗和蒙牧交換了一下視線,兩人均是一臉的茫然,茫然中,似還藏著難以相信的憤怒和置疑。
“豫侯要見那小人?那家夥忘恩負義,殺了我齊國那麽多的將士百姓,毀了我們那麽多的城池,此仇不共戴天,豫侯居然要和他談談?”蒙牧生性粗獷嗓門大,此刻因氣憤更是聲若洪鍾,一時嚷得我耳膜嗡嗡直鳴。
白朗垂下了握住信帛和玉笛的手,雖閉緊了嘴不抱怨,但憋得通紅的臉和眸間的失望與不忿卻是絲毫不少於蒙牧。
我歎氣,也不解釋,直接命令白朗:“將那信帛和玉笛送去梁軍軍帳,不過,要等今晚凡羽前去與湑君商量軍情的時候。”
白朗一怔,隨後眸光一動,臉上的紅色漸漸轉為大喜的興奮,道:“原來是反間。末將怎地沒想到?這倒是個拖延會戰的絕妙法子。”
“原來是反間麽?”蒙牧喃喃,抬手撓頭的刹那神情顯得很是不好意思。
我撇了唇,不敢苟同:“能不能成功反間還不知道呢。不過凡羽素來孤傲,目中無人。這次與湑君合兵伐齊不過隻是楚王的意思,他心底定然不服將來要和梁國平 分齊國的結局,也不見得有多尊敬那個曾來齊國做質子的湑君。而湑君雖才回國,可他從小便知楚國對梁國的欺壓,這次與楚軍合作,怕也不是那麽滿心情願,而且 他的軍隊還要俯首聽命楚國的調派,這其中,或多或少必定會有疙瘩。我要的,隻是想讓這信和這玉笛戳一戳他們之間的那塊疙瘩,看能不能見血,或者不見血,彼 此疏遠一陣也是好的。但就怕……他們此刻蕩平金城的決心太強,強到已讓他們忘記了滅齊得勝後將要麵臨的一連串必會爆發的矛盾。”
白朗笑,握緊手中玉笛,道:“豫侯放心,末將推薦一人去梁軍送信,以她的口才,定會將此事演變成公主預期的效果。”
“誰?”
白朗斜了眸,瞥向蒙牧:“蒙將軍的夫人,那個在出閣之前辯才天下,曾說得齊國最有名的韓老夫子羞愧咽氣的,單挕。”
蒙牧臉紅,額角流汗不止,口中咕噥道:“挕兒的確……可去。不過末將……末將不放心,不知能否和她同往?”
第一次見蒙牧忸怩的模樣,我忍笑,應允他:“好。有蒙將軍陪你夫人同去,本公子也比較安心。”
“謝豫侯!”蒙牧低頭時,有淩厲的眸光自眼角飛出,看向站在一旁自輕鬆悠然的白朗。
白朗含笑望著他,毫不避怯中,眸間笑意深深。
蒙牧恨得咬牙。
我垂目,對室中已隱隱冒出了的硝煙之味視若無睹。
好兄弟都是這樣。遇到危急時,將對方推上去擋在自己的麵前。若有敵人不小心刺來兩刀,受傷者回頭無辜地看那推著自己上前的“兄弟”時,“兄弟”卻指著他笑,用事實跟他講明:看,這便是所謂的兩肋插刀,兄弟你做到了。
看來白朗著實不賴,把這個詞已經玩至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我抿了唇,胸中笑意翻滾。
雖說白朗是不顧義氣了些,但是他推薦得沒錯,單挕的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她的口才我曾見識過,那是一開口便有說得白天是黑夜、死馬成活馬、風雲色變的本事。要讓她去用話激起凡羽和湑君的矛盾,將信中無中生有的東西變得可信確鑿,那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女人不同男人,男人口才好往往是理論重於事實,女人口才好,往往是事實重於理論。所以天下人說長舌時,總愛加個“婦”字。男人不知,這長舌,其實也是本事,能顛倒是非,能長袖善舞。可惜他們永遠都學不會。
我不知那晚蒙牧帶了單挕去敵方軍營說了什麽,隻知第二日問起他時,他麵色發窘地支支吾吾,任我和白朗如何旁敲側擊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沒關係,重要的是次日午後,單挕的本事就見了成效。
是日申時,楚梁兩軍皆退後三十裏,觀望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堅決。
他們觀望,我們部署。侯須陀的軍隊匯合成了兩撥,一撥繞到了楚軍左翼,一撥藏在梁軍身後,順帶著在移兵時,侯須陀派奇兵神出鬼沒地燒了兩軍大半的糧草。於是楚梁這一觀望就不再成賭氣和猜疑,而成了必要的定勢。
要言戰,必須得等他們的糧草運來。
我掐指算算日子,自認為敵軍這重新運營糧草的時間也足夠東方莫自夏國趕回來了。一想到無顏不久後就要醒來,我就忍不住鬆了口氣,連續幾日心情大好。
?
兩軍對敵的形勢一停滯,我慢慢便有了空餘閑散的時間,能夠多去兩儀宮看王叔,也能夠常陪在無顏身邊。
這日我看完了書房堆壓的奏折,走入寢殿正要掀了帷帳進去時,迎麵卻飄來一隻寬長的裾紋衣袖,顏色明橙,鮮豔亮麗中,別含一抹溫暖的感覺。
“師父!”我欣喜,忙攢住他的衣袖。剛要開口再說什麽時,忽有冷風拂麵,隱隱中,還夾著一絲幽然縹緲的香氣,雖清淡,卻聞得人迷迷恍恍。香氣才自鼻間吸入,瞬間便將疲憊欲睡的感覺快速地糾纏上我所有的神經。
又是沉睡散?
我還來不及惱火生氣,眼簾就不受控製地耷拉垂下。腳下一軟,身子無力地朝一側直直倒去。
意識彌散之前,身後有手臂接住了我,抱著我走了幾步後,他揚手將我扔落至一處柔軟。隨後,耳邊有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來得真不是時候!為師正治到緊要關頭,沒功夫回答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在牆角先睡會兒吧!”
東方莫!不問就不問,我靜靜站在一邊就是,幹什麽要把我弄昏?
雖心裏氣得厲害,偏偏此刻我隻能閉了眼睡覺。
一覺醒來後,天地便不再和之前相同。
睡前是午後。睜眼時,殿裏宮燈已亮,灰暗的窗欞映出了殿外黑夜的顏色。我眨眨眼,定睛看了會頭頂上方的紫色帳紗。身下柔軟依舊,隻不再是睡前時接觸的絲綿輕軟,而是絨絨毛氈的暖和。
似乎不對。我轉眸四處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並非躺在牆角的軟塌上,而是睡在那張本該躺著無顏的白玉塌上。而此時榻上除了我,不再有他人。
錦被被人掖好蓋在身上,明紫的綢緞一絲一縷將濃鬱的琥珀香氣慢慢散開,闖入我的鼻息後,緩緩沉入了我微微酸痛的心底。是他的味道。
莫非無顏他……
腦間出現了刹那的空白,我愣然,許久後才醒悟過來那個讓我狂喜的事實。
無顏醒了。可是……他人呢?
我再次側眸看四周,想要尋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隻是滿殿空寂,除了我之外,別無一人。
起身下榻,拿了雲母屏風上懸著的外袍穿好。我剛要掀了帷帳離去時,一不小心瞥眼瞟見了牆側銅鏡裏照出的人影,我嚇了一跳,頓時怔住。
鏡中人有垂落似墨雲的長發,玉般美麗的嬌顏,隻是眸光有點呆滯古怪,正打量著鏡外站立的我,瞧得眼睛一眨也不眨。
歎口氣,半天後我才告訴自己:夷光,這是你自己,別再當作見到怪物般驚恐了。
我搖頭失笑,想了想,最終還是挪了腳步坐回榻上,倚身靠著塌側,思考。
如今我已恢複了自己本來的麵貌,那定是因為無顏醒了,而且是好好地,能自己處理軍國大事、無須再假借我的手才將我臉上易作的容顏洗去的。隻是如今沒了他的麵龐做遮掩,我這個本已早死的人再突兀出現在宮裏,那算什麽?
我自嘲一笑,手抱著自己的肩頭緩緩滑落,輕輕的揉撫中,試圖給自己添一分溫暖和心安。指尖垂落衣袖的刹那,碰到了藏在袖裏那個略微堅硬的東西。
我心中一動,趕緊將晉穆的鬼麵自袖中掏出來,戴在臉上後,轉轉眼珠,打開牆角窗扇便爬了出去。
人家都是飛,或者躍,萬端的瀟灑任意,可我卻隻能用爬。
狠狠鄙視一下自己,唾棄過後,我沿著宮牆一路摸索,直到了那個映著滿室燈火、窗紗明亮的書房外,這才停了腳步,掂起腳尖,費力在結實的窗紗上戳了個洞,凝眸瞧進去。
滿室人影。丞相希償,大夫祖越、平錚,將軍蒙牧、白朗,等等,幾乎所有管事的大臣都被叫了過來。室裏眾人麵色凝重,嘴裏卻永遠似不曾停歇般,對著那個斜身坐在軟塌上、神情懶散的人喋喋不休。
一身滾金緋色的錦袍,分明是病重初愈,卻依然不肯好好地將衣服穿妥。長袍垂落,腰間隨意係著一條白玉腰帶,衣襟領口鬆鬆垮垮,純白的裏衣露出大半,雪般的鮮亮襯得那原本也屬蒼白的容顏此時竟添上了幾分有生氣的血色。
眸光一落在他身上時,我就再舍不得移開自己的視線,那個時候,室裏的人口中嚷嚷著什麽對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我的耳中,隻聞得他輕飄淡定的聲音,仿佛輕鬆自在得很,又仿佛不屑漠視得厲害。
……
“南方龍燼的軍隊全沒了嗎?”無顏揮手打斷了自丞相希償口中沒完沒了冒出的話,漫不經心的語氣,似笑非笑的模樣,狹長的鳳眸輕輕一睨時,讓滿室的人皆低頭不語,一時似陷入了死般的僵沉。
無顏也不急,揚了眉輕輕笑著,細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身子軟軟地靠到身後的牆壁上,一副擺明著天下誰人也沒我愜意的自得模樣。
這德性……
我瞪眼,越看越惱的時候,卻又偏偏越看心中越暖。隻要他沒事,隻要好好活著。
室裏眾人偷偷交換著眼神,少時祖越開口,小心翼翼地回稟:“龍燼的軍隊是朝廷近年才收的降軍,怕……”
“若怕他反,朝廷當初招他回來作甚麽?還給他手下十幾萬軍隊供了五年的軍餉,莫不是以為齊國當真有錢沒處花,養著他們好玩的?”無顏搖頭,語音聽起來不溫不火,言詞卻尖銳得毫不留情,慢慢道來時,聽得祖越麵色通紅。
“臣下失誤。”祖越揖手。臉色看似恭敬,微閃的眸光卻依然有抵觸。
無顏嗤然一笑不看他,勾眸瞧向祖越身後的蒙牧,問道:“菘山上那五千人還在麽?”
蒙牧回:“在。”
無顏微欠身,笑道:“把他們都調下來吧。天寒地凍地將人家放在絕頂上,不覺得太不厚道麽?難不成你以為凡羽那家夥真的會*****跑去攻打有天險孤峭的高山?白浪費五千精兵!”
凡羽腦子不進水,便是說將五千精兵放在菘山上的蒙牧*****了?
我心裏暗嘀咕,雖對他的看法表示讚同,但對他這樣含沙射影的話實在反感。說蒙牧做事不妥,不等於在罵我之前做的一切?
蒙牧看來和我想法一樣,隻是揖手應下,滿臉的懊惱。
無顏笑,鳳眼輕挑時,長眉飛揚:“不必內疚,先前是本公子顧慮不當,怪不得你。”
好你個無顏!我哼然冷笑,心道這一下是直接罵到我頭上來了。
“誰?”隨著一聲高喝,瞬間眼前的窗扇大開,有人飛身出來攔住了欲要逃走的我。
“你是什麽人?”擋在我麵前的是個黑衣盔甲的將軍,雖不陌生,卻也不熟悉。前幾日我辦軍務的事時,居然沒有見過他?
我蹙了眉,藏在麵具底下的麵色驟然冰寒。
他見我不答話,目間疑色更加深重。倏而他手臂一揚,竟是要來捉住我的胳膊。
我側身逃開,怒道:“你敢!”
將軍愣,忽地止身不動了,隻睜大著眼睛,炯然的光芒不斷在我身上遊走。
再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心裏暗討時,我的眼光慢慢冰寒。
似能聽到我的腹誹般,他的目光陡地直視我的眼睛,果然不再亂看了。
兩人正僵持時,屋裏有好聽的聲音懶懶問起:“什麽事?”
“有個戴鬼麵的人。”將軍小心措了詞,既沒蠢得將我這般身手的人說成是刺客,也沒把我說成是奸細,看來資質並不駑鈍。
屋裏人不說話了,半天,他輕笑開口:“今夜議事先至此,你們都散去吧。樊天,把她拎近來!”
拎? 無顏!
我恨透了他這樣莫名驕傲的語氣,於是唇角顫微幾下,也不待別人來拎,自己先翻身爬上窗戶,跳了進去後順便重重一下關了窗扇,劈啪一聲把那個叫做樊天的家夥隔在了窗外。
“過來!”無顏側眸看我,笑得和顏悅色。
分明很想撲過去,但我還是眨了眨眼睛,冷漠:“你過來。”
他歎氣,撐了雙臂坐起身,神色哀怨:“我可是重病才醒。”
眨眨眼看他,心底某處柔軟似乎有點鬆弛,但我還是憋住了衝動,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重病?我還是死去活來!
他又歎氣,下榻朝我走來時,一邊走路一邊咳嗽。
我終於忍不住,跑過去用力抱住了他,頭埋在他的胸前,低聲喚他:“無顏。”
他輕笑著伸指挑起我的下巴,凝眸看著我時,口中笑道:“這是哪家的鬼丫頭?”言罷他揚手摘了我臉上麵具扔至一旁,指腹緩緩摩娑在我的臉頰上時,瀲灩的眸光卻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幽深隱隱間,有晦澀疼痛的光華在絲絲流淌。
許久,他才搖了搖頭,低聲苦笑:“夷光,你可真狠得下心!”
“無顏,”我抬手抱住他的脖子,想笑,又想哭,“無顏……”
“嗯。我在。”
溫暖的手掌移到我的腦後,他低下頭,將額角抵至我的發,輕軟熟悉的呼吸一縷一縷撫上我的麵龐,細微,悠然,帶著綿絕不斷的思念、永世難忘的痛。
“夷光。”
“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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