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來源: nancy_yj 2009-07-24 23:20:3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383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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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nancy_yj2009-07-24 23:15:10
錦帛留書
  
  無顏靜靜地站在我身後看著我照顧聶荊,沉默半天後,他終於輕聲開口打破了室中近乎窒息的寂靜:“聶荊不過才跟了你七日七夜,你待他倒是好得很啊?”
  懶懶淡淡的一句,叫人聽不出其中的冷暖。
  我聞言苦笑一聲,輕輕歎息道:“他是為了救我才這樣的。”
  無顏嗤笑不屑,聲涼:“可是那箭本就不是射給你的。”
  “你當時在場?”我心中先是一陣驚訝,隨即又是一陣惱,站起身瞪向他,“你在場卻不出手?”
  無顏看著我,長眉斜飛入鬢,神色間毫不以為然:“那些個黑衣人不自量力得很,聶荊和青娘應付得綽綽有餘,又何須我動手?”
  “綽綽有餘?綽綽有餘他還受傷?”我的聲音不由得高起來,伸指指著榻上的人。
  無顏彎唇笑了,瀲灩的眸間光芒閃動。這樣古怪的眼神,直讓人看不出此刻的他到底是得意還是幸災樂禍。
  “我說了,那箭本就不是射給你,你自己既可以避開,是這家夥自己衝上去,二哥不是神人,也是始料未及。”
  神人?
  世間倒有一人被稱作神人。
  我閉上眼眸,心中酸澀,刹那笑得有些無奈。
  
  正歎息時,腰間有胳膊輕輕纏過來,帶**入一個熟悉寬闊的胸膛。
  “如今你知道了,那人是不是英雄?”無顏在我耳畔輕聲問。
  我微微掀了眼簾,心下黯然,隻得沉默不言。
  他卻執意用指扳過我的臉龐看向他,眸光相對時,那細長鳳眸間的深邃和專注看得我心神微微一震,隨即又移開視線,無辜地盯著他的衣襟處。
  “還要北上?”
  我抬眸看他。
  入目,卻見那人漂亮風流的容顏微微發暗。
  冰涼的指腹在顎下緩緩移動,肌膚的貼近讓我的身子不自覺地僵硬。我側開臉,去瞧榻上的聶荊,左顧言他:“二哥今夜既看到了所有狀況,想必也知是誰欲要聶荊的命了?”
  無顏沉聲:“夜覽。”
  我不解:“他怎地會和聶荊有仇?二哥手下淄衣密探遍布天下,萬事逃不開你的眼,可知其中緣由?”
  無顏沉吟。
  我忍不住又回去看他,卻見他正垂眸盯著聶荊的麵龐,神色間幾分疑惑、幾分恍惚。
  無顏歎道:“其實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他的樣子。如今一看方才知他為何在我麵前總戴著麵紗了,原來……,”他勾唇一笑,鳳眸飛揚,笑容意味深長,“他竟長得與我如此相似。”
  “不對,”我笑了笑,回眸瞧著榻上的人,再抬眼看了看無顏,糾正他,“其實並不是很相似。他和你,眉目像七分,麵龐隻像四分。詐一眼見到他時,我也曾以為他是你;但多看幾眼後,就覺出你們的不同了。”
  “不同?”
  無顏詫異時,也不由得仔細瞄了幾眼聶荊,凝眸時,他的眉宇間陰晴變幻不定。
  看了半天後,他終於有了結論,倜儻的笑顏浮上麵龐,淡然道:“他不及我。”
  我聞言好笑得白他一眼,寧可低眸去瞧他口中長得不如他的聶荊。
  聶荊此刻的麵容很安詳,暈黃的燭光照上他的臉,使那蒼白的膚色透出一抹倦淡的暖。雖然他的五官的確不及無顏精致,麵頰線條也不及無顏完美,但他的臉龐上自有一股男兒坦蕩的爽朗與率性,這樣的坦蕩,竟能襯得他眉宇間那些本該討人厭的淡漠與疏離有些超脫的動人。
  若說無顏是優雅漂亮,那他便是冷酷而又英俊。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似無意道:“如果碰上不知道的人,怕會以為你們是兄弟呢!”
  無顏也不反駁,冷冷一哼,舒展的眉又皺在一起。神色有些疑,也驟然有些驚。
  我心知他必然猜曉了什麽,甚至可能也肯定了什麽,但卻不一定可道與我知。
  “你剛才說這也是你第一次見他,這麽說你原本也不熟知他?”我突地想到一個重要問題,揚眉看向無顏時,一臉不解。
  無顏搖搖頭,眉皺得更深:“是不了解。”
  我愣了愣,啞聲笑歎:“不了解的人你還敢讓他跟著我?……他究竟在你身邊做侍衛多久了?你這麽一說,我倒似乎還真是從未見過他。”
   “六年,”無顏答話時眸光漸漸迷離,似在追思著往事,“若是你見過他那才奇怪,他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連我都摸不透他的行蹤。隻不過,除了與楚國打 仗的那幾年外,但凡我遇到危險時,他便會出現。此人雖神秘,但對我卻絕對忠心。如今看來,六年前他來找我時,不過也才是個十六七雖的少年,小小年紀卻能使 出那般厲害的刀法……”
  說到著,無顏眸光猛然一凝,低聲歎了口氣,不再言。
  我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
  無顏神情不變,隻是緘默中,他的目光顯得愈發幽深似冰潭。
  “那他身上的傷……”我小心翼翼地問出口。
  無顏漠然一笑,睨眸望著我,一語不發。隱隱綽綽的月光透過大開的窗扇射上他的臉,照亮了他清寂的目光,似雪的容顏。
  “你是懷疑我?”他勾了唇,語氣柔緩,卻聽得我一個寒噤。
  我咬了唇,轉眸想了又想,倏而,輕聲笑道:“如今不懷疑了。”
  無顏冷冷一笑,鬆了胳膊放開我的腰,別過頭去,不做聲。
  
  我俯腰,手指輕輕按上聶荊的手腕。指下傳來了聶荊愈跳愈平穩的脈搏,我在暗暗吃驚他身體恢複速度的同時,長時間懸著的五髒六腑此刻也終於落回原位。
  斜眸偷偷瞟了瞟無顏鐵青的臉色,我心知剛才的懷疑是自己過份,忍不住伸指扯了扯他的衣袖,討好笑道:“是夷光說錯了,二哥千萬不要生氣。”
  他橫了我一眼,眸間冰涼:“不敢。若要生氣,我早已被你氣死。多不值?”
  話語神情雖嚇人,卻是他慣用的詳怒之招。
  我放下心來,朝他眨眨眼,轉身走去桌邊,喝上今夜的第一口茶。
  冰涼的茶水沉入肺腑,激得我神思一蕩。放下茶杯的瞬間,我才恍然記起一件自己糊塗到現在都忘記去關心的事。
  “糟糕,爰姑還在客棧!”話音未落,我已急不可待地想要衝出房門。
  無顏卻伸臂一把將我拉住,輕描淡寫的口吻:“你不必去找了。她已經被人帶走了。”
  “被人帶走?”我驚詫,忙問,“是誰?”
  無顏挑挑眉,眸色微閃,臉上卻依舊還是那若無其事的模樣:“與夜覽一起,穿白衣服的。”
  我蹙眉,奇怪:“你是說晨郡?”
  無顏“啊”了一聲,勾唇輕笑,展顏魅惑間神情宛若有悟:“他叫晨郡麽?”笑意深深,不可揣摩。
  我不知所以地望著他。
  無顏伸手摸摸我的腦袋,笑顏和煦,語氣悠然:“丫頭不必擔心。晨郡和爰姑說了幾句話後,是爰姑心甘情願隨他離開的。再說那家夥和夜覽一起必是晉穆屬下,不敢對爰姑如何,你放心。”
  我搓搓手,心想:爰姑無緣無故跟著別人離開,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轉念一思,我才意識到:“這麽說他們已離開了客棧?”
  “是,速度夠快。我正要轉身找臨淄的管事官時,他們已連夜起了程,而且,你絕對想不到那些黑衣人後來退到了哪裏。”無顏側眸看著我,古怪的笑容下隱藏玩味和戲謔。
  我撇唇,淡淡道:“有什麽想不到的,不就是玉儀摟。”
  無顏眸子一亮,似從未相識般地看著我,驚歎:“了不得,我原以為隻有我這個所謂的風流郎才能找到那樣的地方,卻原來不知我妹妹竟早已對青樓有如此深刻的認識……”
  我忍無可忍,轉身,坐上塌邊看著聶荊,再也懶得理那廢話不絕的人。
  無顏沉默了會,忽地拉我起身,命令道:“夜深了,休息去。”
  “可他……”我不放心地看著榻上聶荊。
  無顏橫眸一笑,抱著我自大開的窗扇間飛出:“他自有人照顧,你放心。”

晨間。
  回到聶荊房中時,一綠衣侍女正仔細抹著聶荊額上的汗珠。
  聶荊依然昏睡著,我捏指給他診過脈,囑咐好驛站的侍女將他照顧好後,便出門親自去給他抓藥。
  陽光不賴,臨淄城的街道熱鬧依舊,人人臉上漾起的笑意溫暖得讓我覺得昨夜的惡戰和生死較量的凶狠到此刻竟虛幻得像是夢中的泡沫。若不是聶荊還躺在床上,爰姑的失蹤,我或許會選擇忘記昨夜所有的事。
  抓完藥,在街道的交岔口,我躊躇了一下,腳步還是拐向洛仙客棧的方向。沿途經過玉儀樓時,彩色的幃帳依然縵飛似雲彩,隻是大門已然關上,門前蕭索一片,不複往日的繁華。
  我上前看了看那鎖在門上的鐵鏈,心中既疑又驚:疑的是這種關門的做法明顯不是官府強製所為;驚的是二哥說得沒錯,縱使他及時發現了玉儀樓的不妥,卻也沒有能趕在他們逃離之前來截住黑衣人。
  隻不過夜覽在臨淄城如此明晃晃地大鬧一場,就不怕引起兩國不必要的爭端?而且他那箭不管是存的什麽目的,最終是射向了我。若我將此事告訴王叔,晉齊聯姻怕就是奢談了吧?說不定還會影響到現為晉國王後,曾經的齊國公主,我的姑姑夷長。
  我低頭思索了會,轉身去洛仙客棧。
  原本以為和玉儀樓一樣,經過昨夜的一鬧,就算它不至於落得和玉儀樓一般關門的下場,最起碼今日也應該是慌亂一團的景象才是。誰知到了客棧時,門庭仍是清貴如昔,來往客人皆神情自若,風儀翩翩。
  實在是經營有道,我感歎地笑笑,邁步走進客棧去清蘭園。
  
  清蘭園外站著兩個小廝,其中一個正是接待我的那位。此刻他們的臉上完全沒了往日的嘻笑諂好,但瞧那凝神戒備的模樣,倒像是在守園。
  “公子,你還敢回來?”那個小廝遠遠地瞧見我,馬上快跑著迎上來,神色有些著急和擔憂。
  我暗暗一笑,心想平日裏那些銀子沒白賞他。
  “為什麽不能回?昨夜我不在園中,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我微微擰了眉,臉上卻笑得有些漫不經心。
   那小廝眼光一閃,隨即湊近了我,壓低了聲音:“公子,你住的園子出大事啦!奴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時,依稀聽到了外麵傳來的打鬥聲,奴本以為是外麵鬧事的小 痞子,卻沒想一早來清蘭園給各位公子請安時隻瞧見了滿園血跡,人影卻都憑空消失了。奴看到那滿地滿溪的血水,嚇得都差點暈過去了……奴長這麽大,還從沒見 過那麽多的血。公子,現在臨淄的城主大人正帶著他底下的人在裏麵察看呢。你可不能進去,說不定一個不好,他們就要懷疑你了。”
  我雖心知肚明,卻還是裝作嚇了一跳,驚恐道:“果真有賊人闖入清蘭園?那隨我來的那兩個人,還有……我的細軟行李呢?”
  小廝看了我一眼,搖搖頭,歎息一聲,可惜道:“和公子來的兩人都不見了……唉,不知道那些血……”見我臉色發白,身子微顫,他閉了口,最終沒把他的猜想都說出口。
  “不過你放心,”他突地嘻嘻一笑,話鋒轉開,“奴留了心眼,在通知官府前,已把公子所有的財物都拿出來了,藏在了清蘭園後院的梧桐樹下。公子快去拿了早早離開臨淄吧,免得再受災。”
  他拿出了我的行李?這個我倒真是沒有想到,不由得聞言一呆,怔怔道:“你已將我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小廝垂眸笑開,輕聲道:“奴雖是下人,卻也懂知恩必報的道理。公子對奴那麽好,奴不能沒良心。”
  我看著他,心中有些感動。
  “多謝你了。”我伸指從袖中取出一個圓玉珠子,塞入他的手中。
  他也不客氣,攏指手下,笑道:“奴謝公子賞。公子快去拿了行李趕緊走吧,臨淄或對公子來說不安全。”
  我點點頭,一笑離去。
  紅塵中的俠士,愈見貧賤,愈見風骨。這個小廝,倒是不簡單!
  
  後院梧桐樹下,所有的包裹皆遮掩在高高低低的茱萸花叢下。
  我伸手拿出一一打開,衣物錢財依舊,隻是多了一帛錦書。
  帛上寫著“夷光公主 閱”。字跡雋永流暢,筆鋒犀利遒勁,端的是我平生未見的好看。
  我蹙了眉,勾指打開。
  “爰姑北上見故人,此行晨郡會多照顧。公主若不放心,可隨時至晉國安城穆侯府來尋人。
  另:昨夜之事多有得罪,此事本與齊晉無關,事關其餘兩國。公主若非必要,還是少管為妥,其中的是非之複雜絕非數人之力能解決。
  請公主三思而行。”
  署名,是“晨郡”。
   我坐在地上認真地將他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謎團不見明朗,隻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爰姑三十年活在齊國宮廷,哪裏來的故人?莫非是我的夷長姑姑?還有 昨夜夜覽與聶荊的衝突,為何說是其餘兩國?夜覽是晉國的臣,聶荊是齊國的民,何來與其他的國家有幹扯?即便是有,又是楚、梁、夏其中的哪兩個國家?
  想了半天,我唯得到了一個結論。
  我相信晨郡不會在信中開玩笑,再加上前日自己心中隱隱約約的那些猜測,便知: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麽夜覽就不是夜覽,聶荊也不是聶荊。他們的真正身份,皆存在於這個背後的秘密中。
  而且此時看來,晨郡應該對一切都了熟於心。
  
  我疊了錦書,隨手抱起包裹,踩上一地的枯葉,起身回驛站。
  喀嚓聲不斷飄蕩在耳邊,一覺不知,秋意已濃。
又行北上
  
  房內,侍女正小心地將盛滿藥汁的碗放在塌邊矮桌上。
  我坐在一旁邊想心事,邊喝茶。
  那侍女不緊不慢地坐到聶荊的身邊,伸臂把平躺在塌的聶荊小心地抱在懷中,隨後再拿起藥碗,吹涼勺中的藥汁後,輕輕送至聶荊的唇邊。
  我有些發呆地看著她一連串的舉動,在她抱起聶荊的那刻,略含苦味的茶水就含在了嘴裏再也咽不下去。
  這個姿勢,未免……未免也太親昵了。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轉眸去打量那侍女。
  隻見她與驛站其他身著鵝黃衣裳的一般侍女不太一揚,一襲淺碧的紗裙,攏著烏黑的高髻,晶瑩的眸子璀璨若明珠,膚色白嫩細致,模樣生得十分不錯。而且縱使她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配飾的點綴,但低頭微笑的一瞬,她那嬌柔的麵容間還是透出了一股別樣的嫵媚宛轉。
  “奴是婢子,從小就去學怎麽照顧別人。公子請放心,奴知道怎麽來照顧這個躺在榻上的人。”許是見我久久打量她,以為我放心不下,那女子紅了臉,低低解釋著。
  我聞言醒悟,看看自己身上男子衣裳,暗罵自己唐突。
  花了點時間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後,我輕輕一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卻因這話微微一驚,手中的動作頓了頓。
  半日,她抬頭打量了我一眼,後又立刻垂下了頭,柔聲道:“奴名綠芙。”
  “芙蓉也有綠色的?”我抑不住心中的好奇,稍稍彎了唇。
  “奴不知。名字是奴的姑姑給取的。”她眉梢一顫,雖笑得溫和,卻也沒抵消掉她眸間驟然掠過的哀愁和悲傷。
  我抿了唇,凝眸看著她還有安然靠在她懷裏靜靜喝藥的聶荊,不知怎地,總覺得她二人間流轉環繞著一股怪異的氣氛。
  而且這種感覺讓我這個旁觀一邊的人極是別扭。
  我心念微動,不禁挑挑眉,道:“我看你伺候他伺候得很好。從今天起你就留在他身邊好好照顧他,直到他的傷養好。”
  她深深垂下頭,細聲細心道:“奴明白了。”
  我輕聲一笑,也不再言語,起身出了房門。
  
  去找驛站的管事官時,不小心也找到了失蹤一上午的無顏。
  大廳裏,身穿皂色長袍的驛官正和一身明紫長衫的無顏在下棋。弈局並沒有什麽好看的,戰況一點也不激烈,很明顯白子已是處於垂死掙紮的下風。不去想也知無顏執白子,此人的棋藝之寒磣,乃是我生平所遇第一人。
  “原來你在這。”我走去無顏身邊坐下。
  無顏也不看我,隻專心致誌地盯著棋盤,好看得放肆的眉毛輕輕皺在一處,開口時,清涼似水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蠱惑人心的力量:“怎麽?事情都辦完了?”
  我隨口應道:“辦什麽事?”
  他慢悠悠落下一子,側過臉來看著我,眸中光芒忽閃忽隱:“不是要好好照顧那個躺在榻上的病鬼麽?”
  我皺眉不悅:“不許這麽叫他。”
  無顏冷冷一笑,道:“為何不許?他是我的侍衛。”
  “可卻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聞言眸子直直盯住我的眼睛,劍眉飛揚時,滿眸的黑暗訴盡了危險的意味。
  我毫不客氣地瞪回去:“不許這麽看我。”
  對麵的驛官看著我們臉色紅脹,額角冷汗直冒不止。
  “侯爺?”
  無顏冷眸掃了他一眼,驛官低頭。
  鳳眸轉回來,盯住我,俊美漂亮的麵龐似蒙上了一層怒氣,但他唇邊又輕輕勾起,笑得愈發妖嬈動人。
  他當真要發火不成?我心中一虛。
  “你……”我正要開口時,他卻微微抿唇將唇靠近我的耳邊,溫暖的手臂攬住了我的腰,壓低了聲音,緩緩道:“丫頭,不要說不許不許的,外人麵前總要給我留點麵子。”
  我眨眨眼,彎唇。
  對麵驛官頭埋得更加低。
  腰間的手臂不知覺中越攬越緊,我下意識回眸,卻瞧見那雙貼近眼前深邃如夜的風目。
  臉上燒紅,我拉開他的手,推離他,輕輕道:“二哥,照顧聶荊的侍女是不是你派來的。”
  無顏伸手摸摸我的發髻,鳳眸一彎,悠哉笑道:“丫頭聰明。”
  我低低一哂,不語。
  無顏摩娑著指間棋子,催促驛官下棋後,轉眸問我:“怎地?她照顧得不好。”÷
  我搖搖頭。
  無顏輕輕笑出聲,勾唇時,幾分沒來由的邪氣纏繞上他的眉眼:“你盡管放心。想必你也看到了,她照顧聶荊可比你來得細心,來得周到,來得體貼。”
  我思念一閃,遲疑:“聽你之意……想必那女子不是這驛站侍女,而是聶荊舊識?”
  無顏伸手揉揉我的臉頰,輕聲道:“丫頭,人家是聶荊的妻子,怎地總叫她侍女?”
  她的妻子?
  我愣了半天,許久後才淡淡“哦”了一聲。
   “原來是他的妻子。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揉揉眉,想起那綠芙照顧聶荊的模樣心中也信了幾分,還有幾分,卻是隱約的懷疑和莫名地似感覺到哪裏仍是不妥。 想了想,還是糊塗,我甩甩腦袋,回眸笑看向無顏:“既然他妻子已來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收拾收拾早日啟程去晉國了?”
  無顏斜睨著我,淡淡道:“你當真還要北上?”
  我無奈歎氣:“不管那人如何……你別忘了,爰姑被晨君帶走了。”
  無顏想想,隨手按下一子後,沉默許久,忽道:“既是要去,我陪你。”
  “金城那邊的事怎麽辦?王叔若要找你怎麽辦?”我側眸瞅著他,不太敢相信。
  無顏輕輕一笑,眸底顏色陡然間變幻莫測。
  “放心,我又不是無蘇,一國儲君行事或有不便,但公子行事,多多少少總會有自由。”
  我一笑,道:“那也好。”
  
  我點點頭,朝他笑了笑,正待起身離開時,我突地揮手一把攪亂了桌上的棋局,道:“別下了。你下了二十幾年局局是輸,別在他人麵前丟人現眼了!”
  無顏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神情懊惱非常,咬牙,想氣不得,想怒不舍,隻眸色古怪地盯住我:“丫頭!我下了二十幾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今天這麽一盤將要得勝的棋,卻被你一手毀了!”
  我眨眨眼,不明地瞧瞧他,再轉眸看了看驛官。
  “這……”我滿是不敢置信的語氣。
  驛官卷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渾圓的臉上漸漸散出淡淡的紫褐色。他垂頭散氣道:“今早起來臣下陪公子下了九盤棋,公子雖連輸了前八局,但這局卻贏麵很大。不過……”他抖擻精神,勇敢地抬頭看著無顏,無畏道:“沒關係公子,臣下可再陪你下一盤!”
  無顏一擰眉,語氣強硬:“不行,再下九盤!”
  “不要了吧……”驛官臉色如灰。
  無顏笑得淡然。
  驛官抖抖手指,艱難地伸出三根:“三盤,行不行?”
  無顏略一勾唇,笑意詭譎,手指不留痕跡地輕輕自我指間交纏而過。
  我心神一跳,忙收回了手。
  無顏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拉拉衣裳,而後一揮衣袖,拉住我的手,垂眸看向驛官:“我與你開玩笑,不下了。備膳食,備馬車幹糧與車夫,一個時辰後,本侯要離開臨淄。”
  驛官起身,揖手一一應下。
  
  車行過臨淄。
  途徑聚寶閣時無顏欲下車買皮裘,卻被我死活拖住不給他下車。
  若是讓他知道了我打著他的名號在外揮霍無度……我被自己嚇得猛然一個激靈,忙抱住他,勸阻:“二哥,我已買了皮裘。我……我給你做衣裳,好不好?”
  他聞言一愣。
  隨即轉身挑手抬起我的臉,狹長的鳳眸裏有溫柔的笑意在靜靜流淌:“丫頭要給我做衣裳?”
  我豁出去,不要命地連連點頭。
  無顏沉吟片刻,即而卻燦然一笑,拉著我坐回原位,手指輕輕摸了摸我的鬢角,笑道:“也好啊。”
  但聞車外鞭策聲再次響起。
  馬蹄踢塌,車攆軲轆。
  我抹抹額角,坐離無顏的懷抱,悄悄吐出口氣。

紅顏賭坊
  
  北上的行程有了無顏的陪伴,不愁寂寞,不愁煩惱,不愁金錢,隻愁舒心。
  
  自從乘船過了濟水,風聲嗚咽中就隱隱夾入了蕭瑟肅殺的深重寒意。漸行至晉國境內時,秋日的涼已慢慢不在,剩下的,唯有初冬的冰冷。
  
  寬闊的大道上黃沙飛揚,兩騎並駕的紫絳罽軿車絕馳緲塵。黑油幢,瓔絲繩絡,朱班輪,倚獸較,伏鹿軾,九旒,皆畫降龍圖案,這樣富貴奢華的馬車張揚顯擺得令路上行人頻頻側目,皆不約而同地發出嘖嘖的驚歎聲。
  溫軟錦緞鑲飾的馬車裏,燃著小小瓷爐。瓷爐雖小,但散出的暖意卻足夠驅去那些不小心穿過青羅幃帳縷縷飄進的寒氣。
  無顏仍穿著單薄的紫袍,但馬車裏的溫度倒也不讓人覺得冷。他舒服愜意地斜躺在我對麵,閉目休憩時,臉上猶不忘掛上他自認為最優雅迷人的笑意。
  可惜的是沒人欣賞。
  我隻顧埋首在已被我整得淩亂無章的紫貂裘中,拚命地穿針引線。若再做不好這裘衣,無顏這一路上唯有蝸居“穴”中冬眠了。
  “啊!”我低呼一聲,垂眸看著自己又被針紮到的指尖,鮮紅的血珠慢慢湧出來時,我隻得無奈地歎了口氣。
  正要把手指放入口中吮吸止血時,對麵明明已睡著的人卻突然伸手拉過我的手指,輕輕靠向他的唇邊。
  指上的肌膚觸上他唇邊的柔軟時,我不禁全身一顫,臉紅耳赤地瞪著他:“二哥!你要做什麽?”
  “我喜歡飲血。”鳳眼半睜時,他睡意迷離的眼神顯得有些邪惡。
  我聽得一怔,還未反應過來的瞬間,隻覺指尖上被某個溫軟濕潤的東西輕輕滑過,他……他的舌?我臉紅到耳根,腦中轟然一響,正待怒時,卻又平白無故心神亂作一團,失了言詞的本能。
  “你……”我驚嚇不已地瞪著他。
  他睜開眼眸,麵色柔軟,身子一斜靠近我身旁,奪去我手下的裘衣,握住我的手指看了又看,眸光很是不忍,言詞卻譏誚:“丫頭果然不夠賢惠,看你針線功夫差成這樣……”
  我冷冷一哼打斷他,縮回手,捧著裘衣重新穿針引線。
  “我非得給你做出衣裳來。”我硬著頭皮認真堅持著。
  無顏聞言好笑地看著我,目色逐漸平和溫暖。
  他抿了抿唇,隻睨眼瞧向我,靜默不言。
  
  這日午後,駕馬的小廝照例給我們買了吃的送到車內來。
  我簡單吃了幾口便停了下來,低頭去縫紫貂裘。
  無顏斜眸瞧著我,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菜式,笑道:“不喜歡北方的飲食?”
  我沉默,不置可否。
  “放心,將來你若真要嫁過來,為兄賠你八個廚子。”
  我輕輕一笑,轉眸看了看他:“你以為八個廚子就能解決風俗之別?”
  無顏睨了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眸底幽深:“你既然心裏不甘又不願,之前又為何要答應父王嫁來這晉國?”
  我揚眉瞅著他,搖了搖頭,咬唇笑道:“誰叫我是女子?誰叫我還是齊國的公主?誰叫齊弱晉強?誰叫十八年來唯有晉穆一人要來娶我?我不嫁他,還能嫁誰?”
  無顏望著我,唇角的笑意漸漸僵硬。
  我自嘲笑了笑,低下頭去,忙活手裏的衣裳。
  “如果有人要帶你離開,不管政事天下,隻去四海逍遙,你願不願放下身上一切責任和負擔,舍不舍得你的尊貴與榮華?”無顏突地開了口,話語裏帶著我不能理解的焦灼和急促。
  我抬眸瞥他一眼,淡淡一笑:“舍得啊,但不願。”
  無顏愣了愣,似是我的答案讓他很意外。
  “要走也隻能一個人走,怎能是被人帶走?”我笑出聲來,說得輕快。
  無顏鎖了眉,看向我時,眸光微動。
  “原來如此。”半天過後,他慢慢開了口。
  “是啊,就是如此。”我眨眨眼,兩人相視而笑時,某個秘密融於無形的空氣中。
  他點點頭,終於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隨意吃了一口菜後,他笑了笑,輕聲道:“真的要走的話,記得和我說一聲。”
  “自然,不通知你我能走得了嗎?”我應得爽快,伸手理了理手中的活計後,我舒口氣笑道,“二哥,明天你就能穿這新衣裳,可以出去見太陽了。咱們明天換騎馬吧?快到安城了,也不能再這麽招搖了!”
  “招搖?”無顏轉眸顧盼,神采飛揚間,言詞卻是很不滿地在反駁,“本公子出行駕車,有何招搖?天寒地凍的,我才不要騎馬。”
  我忍不住笑,嗔責:“究竟你是公主,還是我是公主?如此嬌氣也不怕別人笑話?”
  無顏微微一笑,鳳眸裏竟無端浮出桃花般的魅惑來:“你以前可說二哥是個英雄。”
  “在沙場上,我承認你是。”我冷言糾正道。
  無顏淡笑不語。
  
   其實一想起三年戰爭中我被他“折磨”的那些事情,我心中未免就有氣。此人身為兄長,不僅不知護幼,還偏偏最喜歡帶著我去打那些最沒把握的戰。當初見到綾 紗底下聶荊的麵目時,若說我一開始還在懷疑他是無顏的話,但當那夜他囑咐我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出來後,我就已隱約猜到他應該不是無顏。
  若是無顏,越危險的境地,他就越愛拉著我一起去承受。
  我甚至常常想,如果他要死,怕是絕對會有在他咽氣前先殺了我的狠心。
  幸好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這個“如果”,他好端端地活著,我的腦袋在脖子上也才呆得安穩。
  無顏打量著我,似是知道我在想什麽一般,隻悠悠然一笑,慢慢地倚著車廂躺了下去,閉了眼睛,輕輕歎道:“如世上出現一個真心疼你的人,那麽即使我死了,我也可以放心讓你獨自活下去。否則……我怕你會更孤獨。”
  我怔了神,咀嚼著他的話,心中一陣喜,一陣涼,一陣悲哀……
  
  第二日,無顏終於穿上了我做的衣裳。
  我看了一眼隨即就要去剝,臉紅著,言詞慌亂:“難看死了,快脫下來。”
  無顏抓住我不安分的手,笑道:“丫頭做的,很合身。”
  我忙搖頭,瞧著那別扭裹在他身上的紫貂毛絨便好笑。
  “真的很難看。”我雖尷尬,卻仍然向他強調著。
  他一向愛美重儀表,斷不會不知如今身上的衣袍是怎樣損壞他的形象。
  無顏拉拉衣袍,垂眸看了看,搖搖頭,口中也忍不住輕輕發笑。
  我的臉愈發地燒,怒道:“還不脫下來?”
  “脫了不冷麽?”無顏反駁,神情無辜,言道,“我這樣很暖。”
  我瞪了瞪眼。
  他微微一笑放開我的手,低聲道:“謝謝丫頭。”
  我聞言隻得別過頭,拉開窗簾將臉探出車外,緩緩綻開忍了已久的笑意。冷風吹過來,雖寒,卻不能凍卻此刻心中的快樂。
  車行片刻,眼前出現了一麵古老而又宏偉的城牆,彎穹上的蒼岩刻著兩個赤黑大字。
  安城。
  我落下車簾,抬眸看著無顏,輕聲道:“一路辛苦,終於到了。”
  
  從臨淄的驛站出發時,無顏就一直說安城有我們落腳的地方。
  如今來了,才知他口中一直念叨的地方是哪裏。
  紅顏賭坊。
  從城門一路行來,見過安城的繁華和熱鬧後,到了得意賭坊的門口時,我還是被眼前恢弘的氣象震懾了一下。畢竟一個賭坊能做成獨占半街這樣的規模,也算是非常不容易了。
  而且還有它的名字,紅顏賭坊?莫非隻是給女子賭錢的地方?想不到晉國風氣倒是開放。恍然間,我也突然明白過來無顏念念不忘這個地方的原因。
  “紅顏?”我呢喃念著,轉眸看向無顏,用臉上古怪的笑意向他說明心裏想到的一切。
  他斜了眸故意不瞧我,隻盯著閣上的牌匾,笑道:“之所叫紅顏賭坊,那是因為它的老板是名傾安城的第一紅顏。”
  第一紅顏?我來了興趣,不禁揚起眉撫了撫掌:“既是女子開的,想必是個傳奇人物。”
  無顏點了點頭,伸手摸摸我的臉,道:“丫頭說的沒錯,她的確是個奇女子。”
  言罷,不待我再說話,他已抬手遞給門口小廝一張帖子,道:“麻煩將此物交給你們家老板豪姬姑娘。”
  也不知貼上究竟有什麽,但瞧那小廝低頭飛快瞄了一眼後,臉色微微一變,輕聲道:“勞煩公子稍等,奴這就去。”
  等待的功夫,我隨意去賭坊旁的幾個小攤逛了逛。
  街上雖喧囂,但身後的傳來的七嘴八舌的聲音還是清晰落入我的耳中。
  
  “聽說晨君夜郎前日已回了安城……安城的姑娘們這些天總在討論著這個。”
  “可惜呀……公子穆是何等的人物,手下的臣子們皆是如此俊朗不凡,他自己卻偏偏生了一副鬼麵……”
  “敢說公子穆!小心被別人聽到了群起攻之,”
  “我也敬穆公子啊,隻是……唉,隻是他長得醜那也是事實……”
  “長得醜又如何,他常年勞頓,不是駐守邊疆,就是忙於政事。若非他,晉國能是天下五國之首麽,能安享太平麽?”
  “聽說他現在還在侯馬西南的軍營巡視軍務,現在已入冬了,那邊不知道會怎麽冷法呢。”
  “……不過我倒聽說十日後他便回來了,夜郎和妍公主的大婚他總會出席的……”
  “晨夜郎君已有一人娶妻了,看來安城姑娘們又得茶飯不死,寐寢不安了。”
  “可不是!”
  
  “丫頭,進去了。”無顏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搖了搖我的肩膀,喚醒了定神聽著身後人說話的我。
  “十日後夜覽與妍公主大婚,他會回安城。”我抬了頭,笑看著他,把剛剛聽到的話言簡意賅地說給他聽。
  他挑挑眉,什麽話也不說,轉身拉著我便走。
  
  跟著前麵引路的小廝,穿過人聲鼎沸的賭場大廳,過了好幾道長廊,才來到一處幽靜清雅的小院。
  院裏種竹子,即使是寒冬,卻還是碧碧蔭蔭地蒼翠滿目,讓人一望便覺神清氣爽。
  我笑了笑,對無顏道:“幽簞拂影。難道老板娘和你一樣都愛竹?”
  無顏揉了揉眉,眸底閃過幾道細微的光彩,他動了動唇角正要說話時,竹林裏已傳來了清亮的笑聲。
  笑聲爽朗,含嫵不媚,含嬌不惑。
  “豪姬不愛竹,竹獨為他而種。”
  隨著笑聲由竹林裏走出來的,是一個金裳銀發的女子。
  我隻看了一眼,便覺自己已癡了。
  如此美人,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見。
  不是說她容顏有多美,而是她眉眼間的豪氣,行動處的明快,讓人心儀且心折。雖是冬天,她卻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金色霓衣,然而她麵色紅潤,分明是不覺得冷。銀色長發隨意披在肩上,映著竹林的顏色,漾著微微的綠芒。
  “一別三年,豪姬愈發貌美了。”無顏輕聲一笑開了口。
  被讚的人忍不住嬌顏笑開,豪姬瞧向無顏,言道:“公子三年未來看豪姬,依然還是這副好看得令人生厭的模樣。”
  我聞言心中一瑟。
  無顏卻安然如山,眉宇不見風流,唯見尊敬和親切。
  
  轉瞬,豪姬的眼神已從無顏身上轉向我,似水的眸中有著微微驚訝,問道:“這位是?”
  “夷光。”無顏淡淡說出我的名字,也不多解釋,似能自信豪姬一聽便會明了。
  他的自信沒有錯,豪姬的眸子果然慢慢發亮,盯著我左看右看半響後,突地快步上前拉住我的手,臉上的表情很是欣喜:“你就是夷光?”
  我抿唇一笑,道:“夷光見過豪姬老板。”
  “不敢,該是豪姬見過公主。”口中雖說得恭敬,她還是攢緊了我的手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眼神流連在我臉上身上時,更是放肆得厲害。
  我輕輕一咳嗽,掙紮著將手抽出,退到無顏身後。
  這麽熱情,我還真的有點不習慣。
  無顏好笑地拉住我,一起站在豪姬麵前。
  “爰姑幾天前來了安城,不知道有沒有來找過你?”無顏陡然問出這個問題,倒是聽得我一愣。難不成這個豪姬還和爰姑相識?
  豪姬呆了呆,蹙眉道:“沒有。怎麽無爰也來了晉國麽?”
  無顏定定看著她,突然不說話了。
  
  良久的沉默後,他才淡聲開了口:“收拾一下房間讓夷光先歇歇吧,一路奔波,她也累了。”
  豪姬轉了轉眼眸,若有所思地瞅著我,輕聲笑道:“哪裏還要收拾。這竹園裏的所有房間一直都為公子準備著,隨即可住。”
  言罷,她又拉過我的手,語氣溫柔得讓我有點吃不消:“公主,豪姬帶你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好不好?”
  我心知無顏剛才的默然是因為有些話不方便我聽到,於是也隻能順從著點點頭,任由豪姬拖著我走。
  臨行時,我還不忘伸指掐了掐無顏,罵他:“風流郎。”
  他也不辯駁,隻揚唇一笑,笑容不見往日的瀟灑自得,竟讓人覺得有些苦澀。
  見他這樣的反應,我也收斂了玩笑的心情,雖不知緣由,卻也心中悶悶。

書房畫像
  
  今日已是到了安城之後的第六天,無顏照例是一早就不見人影。竹園寂寂,昨夜許是下了些小雪,凝翠的細葉上點綴著點點白色的晶瑩。竹林幽風,葉子飛舞時,晶瑩皆化作了簌簌而落的水珠。
  我站在窗口望了一會,想了想,還是放棄了要去尋找無顏的念頭。關上窗扇換了件男子衣裳,戴上絨帽,踩上高靴,出門直奔穆侯府。
  
  這五日來,無顏總是行蹤飄忽得鬼神難測,我雖說和他住在同一個園子裏,但每天能見到他的機會可稱得上是微乎其微。好不容易遇到了,問他有關爰姑的事情辦得如何時,他總是支支吾吾地左顧言它,神色詭異得讓人心底生疑。
  還有豪姬。
  她要麽是和無顏一起失蹤,要麽就是到我房裏拉著我的手仔仔細細地打聽著我這十八年的過往,看她緊張好奇的模樣,似是恨不能要知道從我還是嬰孩時起發生的所有事。無論事之巨細,隻要說起,她便彎唇揚眉,眸間朗澈發亮,纖長的手指輕輕摩挲在我的長發上,神情愛憐而又寵惜。
  這樣的她,隻能害得本是反感這些親熱舉動的我也抹不開情麵去抗拒逃離。被她撫摸的時間一長久,漸漸地,也就習慣了。她手上的溫度,和爰姑帶給我的一樣,同樣都是那般地溫暖,都是那般讓人心中感覺到似是母親在身邊般的柔軟。
  一開始我也奇怪,除了那頭張揚的銀發外,豪姬明明看起來還很年輕,怎麽對我說話的語氣,還有她沉思下來的表情,讓人無端地覺出了幾分滄桑老邁,既有著長者的智,又帶著長者的深沉,長者的寂寞。
  某一日將心中疑團扔給無顏時,他看向我的眼神突地摻雜上許多讓我無法明白、無法看透的細微而又複雜的情感。
  許久,他慢慢地轉過頭去,凝神把玩著手中的白玉茶盞,任憑我磨他求他,他隻是微笑,卻不答話。
  偶爾那鳳眸裏目光忍不住柔軟下來,他也隻伸手揉著我的發,淡淡道:“先輩們的內裏我也不甚清楚。以後待二哥知道了,必定與丫頭全部講明。”
  我一笑無奈,隻得點頭應下。
  他既不願此刻說,我再求也沒用。
  他既承諾於我,將來就必定會告訴我。
  我信他。
  ……
  
  出了賭坊,沿途問了幾個行人,很容易地便找到了穆侯府。
  公子穆雖未娶妻成家,但因功勞膺顯,先封丞相,再封公侯,年未弱冠時就已出宮立府,其超然的地位,遠不同於晉襄公其餘的眾公子。
  我在穆侯府外站了半天,抬眼看著那層層疊疊的連薨飛闕、垂簷軒梁,想著自己將來某一日或許會成為這座宅子的女主人時,心頭突然湧起一股極不真切的感覺。
  守門的四個侍衛身著緇衣盔甲,站得筆直,看上去神情端肅萬分,隻是目光偶爾停留到我的臉上時,他們的神色間微微多出了幾分疑惑。
  我既不上前,也不動彈,依然負手隨意站在門前大街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們。
  他們四人收回了視線,相互間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片刻後,便有一人跑下高高的門階走到我麵前,揖手問道:“這位官人,您已經在穆侯府前等候很長時間了,不知是否有事要找府裏的人?”
  言辭有禮,態度有儀,晉穆手下的人,從晨郡夜覽到看門的侍衛,一個個都被調教得很不錯。
  
  我挑了挑眉,轉眸想了想後,笑答:“我是來求見晨郡大人的。”
  那侍衛聞言略微一怔,不知怎地,看向我的眼眸中竟陡然多了幾分猜疑之色和淩厲的光芒:“官人想找晨大人,不知可否先報上名來,好讓在下前去通報?”
  我輕輕一笑,伸手從袖裏取出那個鳳佩,遞到他麵前,道:“把這個交給他,他見到後自會明白我是誰。”
  那侍衛伸手接過玉佩後,臉色果然變了變。他細細看了玉佩幾眼,躊躇一會,依然將玉佩送回我麵前,低聲道:“晨大人七日前已奉公子之命前去侯馬西南的軍營接應軍務,此刻不在府中。”
  我取回玉佩攏入袖中,心中納悶的同時卻也證實了一件事:那就是這玉佩並非是晨郡南去齊國的途中偶爾得到的,不僅如此,怕這龍鳳玉佩還是穆侯府上人人皆曉的至高信物。
  我沉吟著,問那侍衛:“夜覽大人可在府中?其實見他也是一樣。”
  侍衛抬頭看著我,嚴肅堅硬的麵龐上驀地多出幾分笑意:“還有幾天夜大人就要成親了,他已搬出穆侯府住入了駙馬府,而且,此刻他應該是在宮中與王上和王後商量婚典的大事。”
  我了悟地點點頭,言道:“也對。那……你能否幫我叫出前些日子隨兩位大人一起從齊國回來的那位女子,我是她的親人,今日是來接她回去的。”
  “接她回去?”侍衛呆了呆,神色不信。
  我揚眉看著他,笑道:“正是。接她回去。”
  他忽地沉默不答,垂頭思索半響後,他伸臂彎下腰,揖手:“官人既要接她,那還是先進去看看再說吧……恕在下直言,以她現在的情況,不一定會隨官人離開。”
  我皺了眉,不太能理解侍衛口中的話。
  既是不明就裏,那還是先進去看個明白的好。
  
  府邸很大,前廳中庭後院,淺碧小湖,潺潺溪流,亭台樓閣自相映,長廊環繞著一條又一條,讓人看不到盡頭。
  不知道被那侍衛領著繞了多久,待穿過了一片香氣馥鬱、開滿了黃瓣白蕊的素心臘梅林後,他終於停住了腳步。
  梅林之旁是條小溪,溪上搭建木橋,而木橋連接的另一端則是一處小小的獨立宅院。
  “對麵就是晨大人在府時住的地方。他帶回的那個女子如今正住在裏麵。”侍衛說完後,躬了躬身,轉身便要往回走。
  我忙叫住他,問道:“你現在離開的話,我待會要怎麽出去?侯府這麽大,我怕到時候記不清回去的路。”
  “裏麵有伺候的侍女和仆從,官人可命他們送你出來。”他低了頭,正容答複後,依舊轉過身,快步離開。
  我咬了唇,但此時已別無他法,隻得先進去找到爰姑再說。
  
  院落裏很安靜,靜得似人煙消無,根本不見那侍衛口中說的侍女和仆從。
  我皺了眉,定定心神,出聲喚道:“爰姑,你在嗎?”
  話音剛落,身後忽地飄來一縷異香,嬌媚的笑聲在耳邊響起時,有雙柔軟的胳膊緊緊環住了我的身子。
  我嚇了一跳,一時呆住。
  “晨哥哥,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背後那人顯然是個女子,她的臉貼在我的背上,聲音纏綿輕滑,滿帶情意。
  說話時,她的手指不斷在我身上遊走,眼看就要觸上胸前危險部位時,我總算及時清醒過來,忙伸手扳開她的手臂,逃離般向前跑了好幾步。一直跑到牆邊無路可退後,我才心神慌亂地回過頭來瞧了一眼那女子。
  華貴的錦緞裘衣,精致到無懈可擊的完美妝容,那雙桃花般的勾魂美目在我身上輕輕流轉時,自有攝人心魄的萬種風情。
  風情中別有淘氣調皮的捉狹之色,瞧得人既恨又愛。
  “哦?原來不是晨哥哥。”她幽幽歎息,但話語中卻絲毫聽不出任何失望,相反地,倒是多出幾許高昂的興致來。
  我被她盯得麵色發紅,隻得道:“在下魯莽。告辭。”
  匆匆言罷,我快步自她身旁走過。
  然而她卻眼明手快地伸手拽住我的衣服。
  我心下既急又氣,回眸時,神色冷冷:“姑娘請自重。”
  女子望著我,桃花眸中光芒微動,半日,她莞爾笑了,看向我時,眉眼中還帶上了幾分說不出的得意,目光清澈如秋水,似是剛剛一切的驚亂挑逗都已消散無影。
  轉眸,她卻又掩唇嬌然一笑,白皙細長的手指輕輕點上我的肩,姿色媚惑,可是眨眼時,眸子裏更是閃動著說不出的清明空靈:“你,是個女的吧。”
  我聞言一怔:“你……”
  女子嘻嘻笑,問我:“來找晨哥哥,還是爰姑?”
  原來她早聽清了我說的話,我冷哼了一聲,側開肩膀避開她的接觸:“我是來找爰姑,麻煩你幫我叫她出來。”
  女子低低歎息,似是可惜:“不巧。原本一路我們是同行的,隻不過到了安城後,她就和我們分開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啊。”
  我皺了眉,仔細看了看她說話時的神情,雖依然是玩笑捉弄的神色,眸光卻明淨動人,根本不是說謊的遲疑和迷亂之態。
  腦中念光忽閃,此刻我方明白過來門前侍衛將我說的那個晨郡帶回來的女子理解成是她,也難怪那侍衛說她不會隨我離開。到此時,我方體會出侍衛剛才話中的語氣來,忍不住勾唇笑起:“晨哥哥?好親熱。”
  女子勾了手臂拉住我的胳膊,笑道:“喜歡這稱呼,你也可以叫的啊。”
  我連連搖頭,甩了胳膊,抱了拳,掉頭便走:“多謝姑娘相告。既是如此,在下告辭。”
  而她居然也沒阻止,更沒糾纏,隻是那妖冶而又禍亂人心的笑聲依然隨風送入耳中,聽得我直想抬手捂住耳朵。
  禍水紅顏。
  此女與那晨郡,還真絕配。
  
  過了木橋,步入梅林中,我狠狠呼吸了幾下清新的空氣後,靈台驟然明闊開朗。我轉眸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不由得苦笑一下,心道:看裏今日隻能靠自己走出這“迷宮”了。
  梅林很大,大得似往昔金城宮廷裏的楓林。
  我想起湑君最後一次帶我走出楓林的情景,心念微動,不禁也抬起腳步,直直朝前走去。隻要瞄準一個方向,前麵總會有出路的。
  素心臘梅本該是臘月才開,卻不知為何穆侯府的臘梅寒冬未到就已開得如此之盛。漫步走在梅林中,鼻聞濃香,目賞美景,倒也不覺得乏味著急。
  一路行去果然有盡頭。
  梅林的盡頭是座高閣,那閣樓看上去修儀清靜,似是個不俗的地方,門窗皆大開著,卻不見有人看守。
  我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揉眉想了再想,最終還是堂堂然踏步走入閣裏。說不清是為什麽,隻知道現在但凡是與晉穆有關的東西,我似都抵不住會有想去了解和熟知的好奇心。
  進入閣裏,抬眸四處瞟了瞟,入眼成堆成堆的竹簡,繁多卻又不顯淩亂的毛筆硯台,分明說出了此閣樓的用處。
  書房。
  但不知是誰的書房?
  我雖是壓抑不住好奇心進來看看,可說到底這也是人家的地方,我總不能亂翻亂動非得去刨根究底查出個線索來。那樣未免也太沒規矩了。
  我自嘲一笑,正待轉身出門時,視線卻被左側牆上的一副畫給吸引住了。
  畫裏盈盈立著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明紫彩紗的羅裙,腰纏懸滿了銀色鈴鐺的金絲玉帛,烏黑的發鬆鬆綰成了簡單而又靈動的雙髻,髻上依然係著綴有銀色小鈴鐺的明紫纓絡。再看她的容貌,雖五官間依然透著稚氣,但凝眸一笑時,青澀而又美麗的麵龐上溢滿了飛揚的得意。
  這……
  分明是我。
  我微微張開唇,心中一時驚訝不已。
  為何我及笄之前的畫像會出現在這座閣樓中?
  
  我正胡亂猜測時,門外猛地傳來一個清涼似水的聲音。
  “聽門前侍衛說有位持鳳佩的公子來到府上,我一想便知是你。隻是沒想到你竟能找到公子的書房來。”
  早該想到這是他的書房。若非是他,有誰還敢在穆侯府掛上我的畫像?
  我咬唇暗暗想著,卻沒有回頭看來人,隻怔怔地瞅著牆上的畫,呢喃問道:“為什麽……他會有我多年前的畫像?”
  “你說呢?”
  他淡淡笑出聲,語帶引誘。
  我扭頭瞥了瞥門外那人,看清他臉上的笑容後,我不禁揚了眉。
  想了想,我還是回眸看著那幅畫像,唇彎深深:“果然如此,他……原來早已認識我。”

夏公子意
  
  門外人聽我如是說,不由得微笑著彎了唇。忽來一陣冷風卷飛了他的墨綠長袍,隨帶著,那風也吹散了閣樓外一縷縷凝幽寒沁的梅花香。
  刹那間,異香繞鼻徹骨。
  我聞著花香,側眸望著夜覽,不禁稍稍皺了眉。
  如此花香,如此麵龐,倒是喚醒了在我記憶裏曾被刻意忘卻的那段往事中、某個似曾相識的畫麵。
  難怪牆上會掛著我那時的畫像……
  我想了許久後,突地眨眨眼,抬眸衝他笑了笑。
  見我笑開,他臉上的笑意倒是漸漸淡卻了。徹黑深透的眸子瞥向我時,眼裏流轉著的皆是耀動似鋒芒的細碎光彩。目色的冷冽,眼神的犀利,隻是在不留餘地地窺刺著別人心裏想法的同時更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自己。
  
  我轉了眼眸,移開與他糾纏不休的視線,神情輕鬆地徑直走去書案之後的軟椅旁坐下,隨手由懷中掏出一方錦帛來,攤展在手上細細觀摩。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盡管聲音聽上去很是無謂,但他眸底的顏色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心。
  我暗暗覺得好笑,卻還是揚眉看著他,故作不解:“你希望我想起什麽麽?”
  他冷冷哼了一聲,腳步邁入閣裏時,清俊的麵龐如罩寒霜般地冷。
  我嘻嘻一笑,嘲他:“夜大人,你可就要成親了,良緣嬌妻,怎來的如此不高興?”
  他不答,隻定定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再回頭一瞥牆上畫裏的人,眼角唇邊慢慢抹去了幾分淩厲的狠色。他歎了口氣,低眸,苦笑道:“夷光公主,別再裝了,我知道你想起來了。”
  
  我挑了挑眉,心中遲疑一下,想了又想,總覺得在人家大喜之前如此捉弄新郎官實在是有失公道。於是便收了收玩笑的心情,點點頭,承認不諱:“是,我的確是記起來了……那牆上的畫是你畫的,對不對?”
  他依然不答,隻是腳步情不自禁地向**近幾步,睨眼瞧我時,眸中驟然多出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氣。
  “你不會是想殺我滅口吧?”我淡淡出聲,臉上依然笑得毫無避忌,“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姒是我的嫂嫂,晉穆是我的未婚夫君……”
  他猛地停下步伐,略微怔神後,眸色恢複了最初的清朗明亮。
  “臣下不敢。”他低了頭,抿唇笑道。
  我偷偷鬆了口氣,揚手將手中的錦帛扔給他,沒好氣道:“你還是少來。臣下臣下,也虧你叫得出……許多年不見,想不到你欺瞞世人的道行竟精進如此。”
  他揉揉眉,臉色看上去似乎有些無辜。
  我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迅速把眼光收回。
  誰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裝!
  此人之心計,我早在五年前——文姒嫁於無蘇、他隨行來送婚時就曾領教過了。
  何況最近還差點被他一箭射中……
  幸好是差點。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試圖衝散心中所有的鬱結。
  
  他粗粗掃了錦帛上的字跡一眼後,笑道:“我說像你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怎麽會突然記得我,原來是晨郡通風報信。”
   我懶懶地看向他,心中雖惱火,臉上卻笑意深深,口氣依然很輕柔:“他隻說了你不是晉國人而已。其實早在臨淄之時我就已懷疑,隻是沒想到昔日夷光那溫和可 親的意哥哥變成了今日這般冷漠絕情之人。臉上總是笑意全無,下手更是狠辣不近人情。說起來,不久前夷光還差點喪命你手下呢。”
  夜覽半斂了眼眸,笑容一下子冷下去:“那箭不是射給你的,我射出箭之後已提醒了讓你小心了。”
  “你就這麽確定我能閃開?還是……你知道聶荊一定會擋在我身前?”我凝了眸,語氣認真。
  他睜眼一笑,劍眉飛揚時,笑容自得:“隻要最終不是射傷你的身體,那麽不管那箭意圖如何,我都自認為沒射錯。”
  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也不答話,隻伸手奪過他手上的錦帛疊好後納入袖中。
  
  沉默良久後,我半挑了眉看他一眼,笑道:“不過很可惜,聶荊他沒死。”我的聲音此時很淡,淡得已聽不出任何喜哀。
  然而夜覽聞言後臉上非但沒有失望和痛惜,反而是早已猜到的篤定。他慢慢勾了唇,低眸細細看著我,臉色有點怪異:“早就知道你會救他……親疏有別,不是嗎?”
  同樣的話,如今再說出時,我才體會出它當初的含義。
  我一笑言道:“他是二哥的侍衛,是齊國的俠士。我也是齊國人,自然要救他。”
  夜覽嗤然一笑,搖頭歎息:“夷光,你是當真猜不到,還是故意裝了想氣我?你看了晨郡的信,既能猜到我是誰,又何嚐猜不出聶荊他不是齊國人的身份?”
  他話音頓了下來,聲雖停,餘音卻不絕。
  我望著他,忍不住蹙眉:“你的意思是……”
  他輕輕一笑,不語。
  我思緒飛轉,心越跳越無力。
  
  我之前猜得沒錯,夜覽非晉國人。而是夏國公子意。
   隻是我沒想到,在四年前夏國發生內亂、意的父王夏宣公猝死於長生殿後,在國內頻頻被他王叔壓迫、追殺的意居然逃來了晉國。不過細想之下也是應該,意的母 後是曾經寵盛一時的晉國長公主繯女,當今的晉王襄公正是他的親舅舅。甥舅之親,這個靠山總要好過在齊國當太子妃的文姒。
  而妍女與意的婚事,也正是四年之前夏宣公在世時定下的。
  隻是他說的聶荊身份……
  我想想,歎氣,隱約猜到一點,卻又不敢確認。
  
  我回憶往事時,這才想起要恭喜夜覽:“聽聞四日後便是你和妍女的婚事,我還真是來巧了,正好給趕上了。”言罷,我忽地壓低了聲音,揶揄道:“難怪在臨淄時她那麽著急找你,原來是怕你趕不回來成親。”
  夜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皙的膚色上難得地泛出了淡淡的紅暈。
  “婚宴時,來觀禮吧?”他望著我,眸色期待。
  我搖頭,推脫:“不去不去。這次北上,無顏和我一起來的。我們倆身邊一個人也沒跟,他的仇家又多,萬一被人知道了東齊豫侯無顏孤身在安城,恐會有不測之禍。再說了……”我眨眨眼,小聲道,“若是被姑姑知道了我和無顏現身在安城,後果會大大地大大地不妙……”
  要知道我可是偷溜出金城的。我心中暗暗道出最要緊的緣由。
  夜覽輕笑,道:“天下誰人不知公子無顏是隻最狡猾的狐狸,從來隻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可從沒有別人能算計得過他。若說他在安城沒有自己的親信和部署,我才不信。”
  我心神微動,臉上神色卻依舊無奈:“你不信我也沒辦法。我和他的確是二人獨身北上,沒有跟隨,連聶荊……呃……”
  提到不該提的名字,我吐吐舌頭轉過身,看著窗外笑傲寒霜的梅林,神色悄悄黯下,緘默。
  
  “你最好永遠不要再靠近他,”夜覽的聲音冷冷由身後傳來,不帶任何情感,唯有疏離和淡漠,“你說無顏仇家多……但聶荊的仇家更多,而且每一個都要殺他而後快。他不是什麽好人。你若越親近他,到頭來隻會越傷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迅速接了口。
   語氣緩了一下後,我回頭盯住他的眼睛,慢慢笑出聲:“我知道你懷疑是他殺死了你父王……雖然你沒說過,但我猜得出那句‘七月七,長生殿上,血濺青龍’的 意思。宣公死時是四年之前七月七日的子時,長生殿天下間也唯有夏國的鳳翔城才有。那日在洛仙客棧,你看他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當時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 恨他,現在我明白了。你以為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是不是?”
  夜覽淒然一笑,看向我時,眸底已無溫。
  “看來你還是相信他,”他冷聲開 了口,神色平靜得異乎尋常,叫人看不出此刻的他究竟是失望還是痛心,“我曾經也相信過他,還相信到已與他結成異性的兄弟的地步。可是四年前,正是我將他帶 入了鳳翔城的宮廷,才引起了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禍,讓父王慘死、國家動蕩、王叔有機可趁、甚至連兩個無辜的妹妹也受到了迫害牽連……殺父之仇,我不是懷疑, 不是以為,而是因為那是事實,我親眼見到他的刀穿透了我父王的胸膛,鮮血灑滿了盤旋青龍的石柱……”
  我心神微凜,腦中想起那夜與夜覽麵對麵後聶荊在我耳邊的歎息,不由得又是一陣恍惚。
  “他有殺你父王的理由麽?”我抬了頭,問夜覽,而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夜覽冷笑,眼中寒光頓閃:“刺客殺王,你覺得最大的理由是什麽?”
  刺客?
  我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夜覽,呢喃:“你說他是刺客?”
  “楚地的第一刺客,荊俠。這名字你不會沒聽說過吧?”夜覽淡淡出聲,反問我。
  我咬了唇,心裏陡然變得冰涼一片。
  難怪,他身上會有那麽多的傷痕。
  難怪,晨郡說事關其餘兩國,原來聶荊竟是楚國的第一刺客荊俠。
  難怪,他一直故作神秘地頭戴鬥笠,原來不僅僅是因為和無顏長得相似而已。
  難怪,難怪……
  我愈想心愈沉,甚至還隱隱覺出一絲近乎悲哀的好笑:他是無顏視為最忠心的護衛,而自己也被這天下最負盛名的刺客“保護”了一路……
  這滋味初嚐不錯,再嚐就是苦澀和後怕。
  
  想通後,我自嘲地笑了笑,揚眸看向夜覽時,神色已然鎮定如初。
   “這次去齊國你是不是沒有去看望一下文姒?四年前,夏國公子意與絳蓉、南宮兩位公主同時失蹤的消息傳到金城後,文姒就央求無蘇大哥派人去夏國境內悄悄尋 找過,隻是他們想盡了法子,卻始終得不到你們的消息。這些年,雖然我不常在宮廷裏,也絕少見到文姒,但是她心中對你們的思念和牽掛,我卻知道得比任何人都 清楚。”
  夜覽微微側過身,當我提及文姒時,他臉頰的弧度顯得愈發地寂寞冷峭。
  “我是沒去見阿姐,因為無臉見她。父王的死,雖是外 人所為,卻也是我親信他人惹下的禍。更何況,如今南宮仍下落不明,而絳蓉為找尋仇人、複興夏國犧牲了她如斯美好的青春年華,承擔著尋常女子難以想象屈辱和 罪孽……終有一日,等我重回夏國振興國威後,我會親自迎阿姐歸省。”
  我抿了唇,心中惻然。
  盡管此時我心中並不完全相信夜覽父王是被聶荊所殺,但是夏國國變,他們兄妹如今淪到這種光景,我覺得這些事情的背後一定有著幕後操縱的主使之人。或許,那人是他篡朝奪位的王叔,或許,也可能是其他什麽人……
  畢竟天下亂世,五國間勾心鬥角,凡事皆有變數。凡事也皆有可能。
  我伸手拍了拍夜覽的肩,笑道:“我相信你會做到的。隻不過,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夜覽回過頭,眸光清寒似秋泓:“什麽事?”
  我淡淡一笑,挑了眉:“公子意素來以德行欽人而知名於天下,應該從不是個在人背後放冷箭的人,對不對?”
  夜覽輕輕哼了一聲,眼神停留在我臉上時,目光放肆而又灼人。
  “你還是在為聶荊說話?”他皺了眉,麵色十分不善,冷言道,“不錯,也許那一箭讓你將他當作了救命恩人。不過,你不要忘了,什麽叫做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對我而言,隻有後者。”
  
  這話重得讓人無法接口。
  要知我勸他的話,大半用心還是為了他好。因為我記得那個曾寵過我、疼過我的意哥哥。
  垂下的手指有些發涼,我看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見我不說話,他也默然。
  許久後,他轉過了身,背對向了我。墨綠的長袍不及當初那金色繡龍的踞紋長衫好看,不過,現在也隻有這樣的顏色才能合適如今的他。
  他的心境,不會比這墨色鮮亮多少。
  這樣一想,我心裏就再找不到任何生氣的理由了。畢竟,他是我那些少得可憐的朋友中、很值得珍惜的一個。
  “別惱,馬上就要娶妻了,得開心點。還記得幾年前在無蘇和文姒的婚禮上,有人說過將來要做天下最出色的新郎呢。男子漢說話算話,你可不能食言。”我走到他麵前,眨眼笑道。
  他怔了一下,不一會兒後他也忍不住唇角彎了彎,眸間亮光閃動時,眉宇間慢慢開朗起來。
  “可惜,不能在鳳翔城與妍女成親。”他歎了一聲,語中的無奈滲透了一絲悲涼的意味。
  我卻聞言搖了頭,笑:“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便是幸事,又何須在意那麽多?妍女會覺得幸福的,因為她喜歡的人願意娶她,願意與她廝守一生,白首不離。天下間,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好運的。”
  說到最後,我突然低了聲,笑得有些勉強。
  夜覽望了我一眼,沉吟片刻後,他輕輕笑出聲,道:“半年後不就輪到你了麽?不必羨慕,穆會會是個好夫君。”
  他似乎對晉穆真的很有信心,我抬頭看著他,笑得古怪。
  
  “爰姑去哪了,你知道不知道?”再開口時,我轉開了話鋒。
  “邯鄲。”夜覽笑得輕快,眸子顏色卻頓時暗下。
  言簡意賅,聽得我驚住。
  這一下,我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好端端的,爰姑跑去敵國幹甚麽?
  眼眸再瞥向夜覽時,無意間窺得他神秘笑容下的陰寒。
  他腦子裏現在在想著誰,為何會讓他露出這樣的神情?
  想來想去,我也隻能猜到一個可能。

公子無顏
  
  紅顏賭坊,竹園。
  回來時,天色已晚。
  暮日霽霞,鳳吐流蘇的顏色浸染了半邊天際,照得整個安城皆籠罩在一層若有若無、火紅而又瑰麗的光暈之下。
  而此時霞光下的竹林,也顯得猶是凝翠生煙,明夕動人。
  
  我和往常一樣漫步穿過竹林,林中幽風,衣袂飛揚時,沾了滿身的竹葉清氣。空靈而又略帶冰涼的味道嗅在鼻中,慢慢消退了我這一日的緊張和疲憊。
  我伸手推開房門,正待舒出一口氣放鬆放鬆時,卻抬眸瞧見了正坐在我房裏,看似悠哉飲茶的無顏。
  他倚在寬大的椅中,右手支顎,左手執杯,斜身懶散愜意,鳳眸雖閉著,唇角的笑意卻縱肆依然。
  模樣是放蕩,隻是我早已見怪不怪。
  “二哥。”我輕輕喚了一聲,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下,伸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後,才想起問他,“你今日回來得這麽早,是不是事情已辦好了?”
  他不答我的話,也不睜眼,隻反問我:“你去哪了?”
  “穆侯府。”我垂了眸,看著杯中碧色的茶汁,淡淡應道。
  他又笑一聲,嗓音卻一下子涼了下來:“見著了?”
  我喉間一噎,想明白他話中那略含嘲弄的語氣後,不由得微微蹙了眉:“見誰?我隻是去找爰姑。”
  他不再問,卻還是閉著眼,滿臉仍然是那讓人著惱的、半死不活而又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知他看不見,我還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準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的兄長。”
  他驀地冷聲開了口,身子輕輕一動,本就半係半解的紫貂裘立刻敞了開來,雪白的裏衫露出大半,絲滑錦緞的明亮顏色映上他臉龐,白皙的膚色頓時暗下。
  我歎了口氣,雖不知他莫名其妙地到底在氣什麽,但還是乖乖地收回了眼光,斂眉低目,盯著自己的鼻尖。
  
  “我在晉穆府見到了夜覽。”掙紮了半天,我還是受不了室中近乎凝結停滯的氣氛,先出聲打破了這令人難熬的沉默。
  “嗯。”
  無顏應了一聲,手指慢慢摩挲在茶杯的邊緣,飛揚的劍眉輕輕皺了一下,卻隨即又迅速展開。
  “二哥還記得五年前無蘇成親時,來送文姒的夏國公子意麽?”我不管他的冷漠,起身走到他身邊,俯身拉緊他的衣襟,低低問道。
  他終於睜開了眼,深湛的目光對上我的視線時,眸底隱約飄過了一絲柔軟。
  “大概記得。”他撇了唇,似是不屑一顧。
  我笑了笑,慢慢道:“那二哥可有認出,夜覽其實就是當年的公子意?”
  無顏淡淡一笑,細長漂亮的鳳眸瞥向我時,眼神平靜得如一池波瀾不驚的秋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一怔,語塞半日後,突地恍然明白過來:“原來二哥早看出來了。”
  無顏伸手摸摸我的發髻,勾了唇,但笑不語。
  “你既然早看出來了,為什麽不說出來?難道你不知道文姒有多著急和緊張意嗎?”我望著他,言詞略有不滿。
   無顏挑了眉,手指緩緩從我發髻上滑落,溫暖的指尖觸上我的臉頰時,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意既然有意隱瞞自己的身份那必有深意,我們何苦去破壞他的計劃? 文姒若知道了,意就沒有自由了。其實不止我,無蘇也早看出來了。連他都不說,我又何苦去充當這個不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的角色?”
  我抿了唇深思。
  揉在臉上的手指愈發不規矩,輾轉下移,按住我的唇。
  肌膚戰栗,我一顫拉開他的手,心下緊張得即刻站直身,欲要出門。
  豈知腳步剛邁出一步時,手腕就被身後的人握住。
  “又要去哪裏?”無顏清冽的聲音入耳時涼絲絲地帶著寒意。
  我擰了眉,側眸看著他:“我餓了一天了,去找點吃的不行嗎?”
  無顏瞧也不瞧我,手指仍緊緊扣住我的手腕,神色慵散:“不準走。等算完帳再說。”
  “我和你之間要算什麽帳?”我又氣又餓,甩手想要擺脫他的控製,卻偏偏不能如願。
  無顏微微一笑,慢悠悠地由椅中站起,伸指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來,抖了抖罩上我麵前,聲音淡淡地聽不出喜怒:“我也一日未吃飯。中午正要用膳時,有人給我送來了這個帳單。你給我解釋一下,如我聽得滿意,便可以讓你去吃飯。若我聽得不滿意……”
  他哼哼笑了兩聲,餘音嫋嫋下盡是讓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我隻匆匆看了那錦帛一眼,便失去了任何辯駁和反抗的能力與勇氣。而現在,我也終於明白適才一進門時他為何那樣不快和生氣。
  豫侯手下的十萬密探果然能幹,不過數日的功夫,便讓這卷本該在千裏之遙齊國金城的帛書竟憑空出現在了晉國安城。
  我歎了口氣,認命地坐下,悶聲:“不必說了,我不吃飯就是了。”
  “不行。”無顏沒有廢話,直直地拒絕了我想要認錯贖罪的舉動。
  “那還要怎樣?”我抬眸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賠笑,“二哥,我可沒那麽多的錢。”
  無顏凝了眸,認真地看著我,不笑,也不惱,隻輕聲道:“東西呢,拿出來讓我瞧瞧,看究竟是怎樣的寶貝,讓你這麽舍得花錢。”
  我心中一驚,斂了眸,說不出話。
  無顏看似一點也不著急,他重新坐下來,手指依然握在我的手腕上,隻是已不再用力。
  
  我想了想,心知自己拗不過他,隻得伸手從袖中取出裝有夜明珠的盒子給他。
  無顏打開粗粗瞥一眼,擰眉淺笑:“不止這個。”
  我掙紮一下,心知他的意思是說那龍鳳玉佩。無法,我自懷中取出那塊鳳佩遞給無顏,喏喏道:“如今隻剩下這個了……”
  無顏接過仔細端詳了一下,靜睿的眸中沒有欣賞,隻有淺淺的訝異。
  “既是鳳佩,想必還有龍佩吧?龍佩呢?”他橫眸掃了我一眼,問完話後,眼神再度回到了玉佩上。
  我點點頭,供認不諱:“我隻有鳳佩,龍佩……”我記起晨郡已去了侯馬西南的軍營,想必也見到了晉穆,於是便開口道,“龍佩,大概是在公子穆那裏。”
  無顏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那玉佩,手從我腕上收回後,淡笑道:“既是我出錢買的,那麽這玉佩就歸我了。”
  眼見他攏指將玉佩遞入了懷中,我隻能裝作毫不在意般笑道:“好。本該如此。”
  無顏握住我的手起身拉我出門:“丫頭乖,二哥帶你去找吃的。”
  
  晚膳後,我正和豪姬說笑時,紅顏賭坊迎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
  那人身穿著緇衣盔甲,麵龐剛毅英武,正是我日間在穆侯府上遇到的那個侍衛。
  小廝想必是知道他是穆侯府侍衛的身份,竟未經通報便徑直領著他到了竹園。
  隻見他微笑著將兩卷紅色喜氣、裝幀華麗的錦帛遞到我麵前,恭聲道:“公子,這是夜大人讓我交給你的請柬。說是四日後請公子和你的朋友務必賞臉前去宮廷觀禮。”
  我納悶著伸手接過,想起自己白天和夜覽說起此事時曾拒絕過他,理應他不該再送請柬來才對。心中奇怪,我不禁開口問道:“夜大人還說了什麽沒?”
  “夜大人隻說公子和公子朋友的席位不會在醒目處,他讓你放心。他還說,自己成親的大事,若無公子和公子朋友的祝福,會有缺憾。”他一口一個“公子與公子朋友”,聽得我腦子一亂。
  我轉眸看了看手中的請柬,再斜眸瞟了眼獨自倚在牆邊、自晚膳後就一直沉默無語的無顏,隻見他望著我,眸色清朗,輕輕點了點頭。
  我心中雖困惑,卻還是回頭看著那侍衛,笑道:“那麻煩你回去告訴夜大人,四日後他的婚宴,我們會去道賀的。”
  他笑了笑,揖手彎腰,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告辭!”
  “好,恕不遠送了。”
  
  目睹他的身影消失於沉沉的夜色中後,我回過神來,走到無顏身邊,不解道:“為什麽要答應去夜覽的婚宴?到時席上各國的賓客那麽多,保不準有認識你我的。若被人認出,不是危險,便是笑話。”
  無顏低了眸,抱臂笑著,一臉的無謂:“你不是一直要見晉穆,要了解晉穆嗎?夜覽的婚宴他肯定會出現。既然是這麽好的機會,為何不去?”
  我聽他這麽說,不禁又急又氣,一把將手中的請柬扔入他的懷中,惱道:“你身為齊國統馭兵馬的豫候,難道不知道這天下間有多少人想要借機除去你以來削弱齊國的實力嗎?無蘇大哥不善用兵之道,齊國的安定等於是係在你身上,你明不明白?”
  他怔怔地看著我,眸底顏色變幻不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是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齊國?”他皺了眉,探究的眼光直視著我的眼眸,似要看入我的心底。
  我一愣,本能說道:“齊國是我的國家,你是我的兄長,我自然都擔心。”
  他笑著搖搖頭,忽地歎息了一聲。
  窗外的月光灑上他的鬢角臉龐,照亮了他優雅動人的容顏,也照亮他眼底深深莫測的光彩。
  “放心,天下間能殺我的人還不曾生出來!”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頰,揚眉笑了笑,把請柬重新塞回我手中後,轉身走了。
  我抿了唇,抬頭看著獨掛竹林上方的孤月,心中驀然間湧上一層怎樣也說不清的複雜情緒,一時呆住。
  豪姬不知何時已走來我身旁,她勾住我的肩將我抱在了懷中,輕聲道:“放心,他既是如此說,便有如此的把握。公子無顏,天下人唯有羨慕他、喜歡他、崇拜他、嫉妒他、憎恨他、害怕他……卻從沒有人能想到辦法對付他。他呀,可是豪姬我一生見過的最聰明的男子!”
  我稍稍彎了唇,想笑卻笑不暢快。
  不知為何,心中似堵住了一塊,莫名地讓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抑沉悶。
  
  第二天一早起來,無顏和豪姬又不見了人影。
  百無聊賴的我在賭場裏轉了一圈後,眼見早上賭博的人實在是少得可憐,而賭場裏也冷清異常,於是想了想,還是踏步出了賭坊的門。
  安城其實很繁華,身為五國中最強大國家的都城,城內重樓延閣,薨宇齊平,四望如一。大開大合的寬街闊築下,處處透著一股北方獨有的雄邁之風。
  我沿著街道隨意逛了逛,走走停停,從街尾走到街頭,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安城的城門口。
  我頓了頓腳步,正想著要往回走時,不知怎麽,心念一轉,居然抬了腳步一路走出了城門。
  
  城外果然和城內不同,雖然此刻是初冬,山不綠,周圍的景色也微顯蕭條,但清新舒爽的空氣卻是城裏遠遠不及的。
  路過一處湖泊,陽光下那清碧的水麵蕩漾著碎碎金光,讓人一望心動。我找了處大石,屈了膝,雙臂抱住頭,緩緩躺下。
  天色清澈,藍得似通透的淨瓷,泛著琉璃般的光彩。
  我半斂了眼眸不去瞧那刺眼的陽光,隻看著空中來回飛行的大雁,思緒也隨著它展翅飛翔的刹那遨遊四海。
  看著看著,正神思朦朧要眯眼睡一會兒時,耳邊突地響起吵死人的紛亂馬蹄聲。
  馬蹄聲震耳非常,頗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我撐臂坐起身,回頭一望,隻瞧見烏壓壓綿延幾裏有餘的黑衣玄甲軍隊正由城外趕往城內,軍馬策動,整齊劃一,威風凜凜。即便我早見慣了沙場征戰,此刻乍一見到這樣的軍隊時,不禁也微微吃了一驚。
  人說晉國軍隊驍勇果敢位於五國軍隊之首,我原先還不信,此刻在荒野無意見到了,倒是有點心悅誠服。
  齊國的軍隊在無顏的帶領下雖也不差,卻偏偏少了股漠北漢子獨有的狠勁與凶猛。
  地域之差,這是無法強求的。
  我靜靜瞧著這眾達萬餘人的軍隊未過盞茶的時間便從我眼前一掠而過,腦中莫名地想到一個問題:若是有一日齊晉大戰,不知齊國能抵抗這樣凶悍的軍隊會有多久?……
  再回頭想時,我不禁自嘲地揚了唇。
  原來在自己的心底早就把齊國歸為了必輸的一方。
  但願齊晉之間不會有幹戈,驀然間,我突地理解了王叔那日在兩儀宮與我說起齊晉聯姻時不豫而又為難的神態。
  看起來,我嫁晉穆,那的確是勢在必行的事。
  我若聰明,就該學會把命運當作幸運,把無奈當作幸福。
  我若厲害,就該知道怎麽去把握好與那個被看作晉國之神公子穆之間的關係。
  但願我夠聰明,也夠厲害……
  我想著,情不自禁地嗤笑一聲,搖搖頭。
  夷光,你從來都是那麽笨!
  我咬了唇,暗暗罵自己。
  
  好不容易等那些聲勢浩大的馬蹄聲越去越遠,我正要轉過頭繼續躺在大石上休憩時,耳邊又傳來一陣馬蹄聲。
  這一次,馬蹄清脆,甚至悠悠揚揚地,似在踢踏散步。
  我揚了眸,遙遙望去,隻見遠方來了一人一馬。人穿黑衣,馬是白色。黑白相搭,襯著枯原蒼野、謐藍天際,看上去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隻是那馬兒踢踢噠噠地、似是走不動般地慢慢挪動著腿;而那人也搖搖晃晃地坐在馬背上,雙手執著馬韁,長發飛揚著,精神似很頹散。
  我對騎馬的人沒興趣,但我對被那人騎著的馬興致大增。
  久習戰馬的我,自然能一眼看穿那人的坐騎是匹難得一見的塞上神駒。
  我轉眸想了想,忍不住扣指唇邊,吹出一個綿長而又響亮的嘯聲。
  那看似病懨懨的白馬聞得我的嘯聲,不由得撒開了四蹄,朝著我狂奔過來。而那正耷拉著腦袋坐在馬背上的人,被猛然飛馳的馬驚了一跳,伸手想要拉住馬韁時,已是來不及。
  神駒果然是神駒,未過片刻,那馬帶著人,已穩穩站在我麵前。

鬼麵無常
  
  馬是穩穩地站著,隻是馬上的人……
  我瞧著那黑衣男子前俯後仰、大呼小叫的誇張神情,不由得微微蹙了眉。既能做這馬的主人,我才不信他真沒馭馬的本事。
  於是我索性抱臂站在了大石上,居高臨下、好整以暇地靜靜瞧著,雖明知他是裝模作樣,但既然玩的人高興,我這個旁觀者也當然看得興致濃濃。
   眼見他好不容易把搖晃不停的身子安定下來後,未過眨眼的瞬間,他已整個人都軟綿綿地伏在了馬背上,雙手緊緊抱住了馬脖子,淩亂的長發垂了下來,罩住了白 馬深褐色的大眼睛,口中更似驚魂餘定般地咕噥不停:“好馬兒,乖馬兒,我雖才買了你一天,但你千萬不要聽那些荒山野嶺裏冒出來的鬼叫聲唆使,千萬不要棄了 你家好公子我……”
  鬼叫聲?他竟然稱我的嘯聲是鬼叫聲!
  我心下生氣,但轉眸一看他抱著馬兒身子發顫的模樣,又忍下怒火,依舊笑吟吟地負手立在石上,任由他口裏亂嚷嚷,我卻一聲也不吭。
  他那亂糟糟的長發擋住了馬兒的眼睛,腦袋還不停地動來動去讓發絲刺磨著馬兒的肌膚,神駒不發怒才怪。
  果然,當我心念剛落時,白馬已受不了刺激發怒地嘶鳴一聲,未等馬背上的人反應過來,它已蹬開了四蹄,在荒野裏亂馳亂行地奔跑一氣。
  自然,這般突兀而又劇烈的舉動又嚇得馬背上的人開始手忙腳亂。
  
  “籲!別跑別跑!你敢再跑!”他趕緊坐起身拉直了韁繩,嘴裏喊得厲聲,隻是此刻想要控製住馬兒的脾性,卻已是來不及。
  拉了片刻後,他見不僅不能讓馬停下來,反而還增加了馬的怒火、惹得寶貝坐騎有將他摔下去的趨勢,不由得慌忙棄了馬韁,雙手再次抱住了馬的脖子,口中連連道:“乖馬兒,好馬兒,求求你別再跑了!”
  可惜,頭低落的刹那,長發又遮住了白馬的眼睛,急得馬兒發瘋似的長鳴亂跳。這一次,他還真的是在馬背上呆得搖搖欲墜了……
  難不成他當真不懂馭馬之術?
  我心下驚疑,見他境遇越來越危,不禁收了玩笑的心情高聲問他:“可要幫忙?”
  “救……救我!”他緊張的呼聲遠遠傳來,看樣子的確是被嚇得驚魂失措。
  我躍下高石,忙道:“別慌,你先鬆了馬脖子。”
  那人聞言罔顧,隻是將臉埋藏在白馬長長的鬃毛中,我看不清他的樣貌,隻知他稍稍側過臉來似瞧了瞧我,不一會兒,他又扭過頭去,恨聲道:“此刻你叫我別慌……若不是你,我本還好好地行路,好好地坐在馬上睡覺……你吵了人家,驚了馬兒,害我這般模樣……”
  他的境況雖危險,口中卻還能羅裏羅嗦不斷地罵人,實在是讓人不得不對他側目。
  我聞言直蹙眉,腳下一頓,停在原地冷冷看著他,不再動。
  那人卻急了,一邊隨著馬兒縱躍身子不斷起伏,一邊嚷嚷:“喂,你到底救還是不救?”
  我微微一笑,冷靜地:“我若救了你,你能不能把坐下白馬賣給我?”
  “從沒見過這般潑辣的馬……不過這馬和你倒是相配,你既要,我送給你也行!”聽他愉悅的語氣倒似鬆了口氣般的輕鬆,隻是這人實在是奇怪,無論是什麽樣的情況,但凡他一開口,就不會忘記去損一損人。
  我擰了擰眉,心裏雖然生氣,卻還是抵不住神駒唾手可得的誘惑,不由得腳下飛快地朝他跑過去,靠近白馬時,我扣指唇邊吹了幾個短促而又輕銳的口哨。
  白馬腳下一滯,即刻停下了狂奔,靜靜立在了原地。
  
  黑衣男子趴在馬背上狠狠喘了幾口氣後,這才慢吞吞地爬了起來,他伸手拍了拍馬的腦袋,氣惱:“畜生也會欺負人!這馬定是母馬,見我不及你好看,居然這般折騰我!實在是可憐了我昨日為它花出的那些銀子!”
  白馬聞言踢了踢腿,低低嘶鳴一聲後,無力垂下了頭。
  我聽得也無力,隻覺得好氣又好笑,抬了眸,正要瞪他一眼時,眼光卻在觸上他麵龐的刹那又軟了下來。
  他真實的容貌我無法見著,因為他臉上戴著一奇怪至極的鬼麵麵具。
  鬼麵猙獰淩厲,顏色黝黑泛金,與他身著的黑綾裘衣倒也相映。麵具罩住了他整個麵龐,唯露出一雙眼睛在外。眸子倒是明亮,隻是此刻看向我時,瀲澈的眼神中難免帶上了三分懶散,七分不滿。
  “看什麽?看夠了沒?”他重重哼出一聲,惡狠狠的言語由口中道出時眸間立刻又多出一絲不屑,一絲反感。
  我皺眉瞪他,不悅:“還說我是鬼聲!看你這模樣才是個索命的黑無常!”
  他翻眼白了白我,長發一甩,嗤然而笑:“又是個以貌取人、有眼無珠、少見多怪的庸俗之輩!難入我眼啊,難入我眼!”
  我咬了唇,生平第一次遇上這般不知好歹的人,心中隻是好氣又好笑,口中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垂眸睨眼瞅我:“還看?”
  我撇唇無奈,試圖和他說道理:“自己鬼鬼祟祟地不敢以真麵目示人,怎能指責別人以貌取人?”
  他望了我一會,忽地長笑起來。
  **近拉住他的韁繩,拍拍馬兒腦袋,喚他:“鬼麵,你可以下馬了。”
  他雙手抓緊了韁繩,亮亮的眸子裏掠過一抹緊張:“幹什麽要我下馬?”
  “你剛說我若救了你,你就要把這馬送給我的!”我揚眉看著他,轉念一想,不禁臉色一冷,鄙夷道,“莫非你要食言?剛才還看你有多清高的樣子,原來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
  言罷,我轉了身,也不再理他,抬腿便走。
  
   剛走一步,臂上就突然火辣辣地一疼,後又倏地一緊,我蹙眉瞥過去,隻見他揮了馬鞭勾住我的胳膊。我心頭愈發火大,正待開口罵他時,卻見他低眸望著我,光 華流轉的目中盡是暗沉沉的笑意。不等我開口,他已發言:“誰說我言而無信的?馬可以給你,隻不過從這裏到安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我這人很懶,不愛走路, 須得騎馬進城。隻要一進城,我自會把馬給你,行不行?”
  我冷冷一笑,睨眼瞧著他,不信:“你都騎馬走了,我怎知道進城後你去了哪?”
  他轉了轉眼眸,俯身將馬韁遞入我手中,說得看似好心:“那麽這樣,你幫我牽馬,咱們一起回城。”
  “放肆!”我一把扔了韁繩,劈手奪下他手裏的馬鞭,狠狠朝他抽去。
  他渾身一軟,仰身躺下,險險躲過我抽過去的長鞭後,嚇得口中直哆嗦:“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說……”
  我才不是君子,也根本不敢和他亂說廢話,隻發泄著心中的怒氣揮了鞭子一下接一下不客氣地抽過去。他坐在馬背上東倒西歪,看起來是境況危虞,隻是每一次卻都能堪堪避過那些淩厲而去的鞭影。
  我心中一動,於是改了鞭子揮去的方向,不抽他的上身,而是抽上他踩在馬鐙上的腿……
  “啊!”他彎腰捂住被馬鞭抽中的小腿,眼睛瞪向我時,眸底飛快地逝去一抹似有還無的細銳鋒芒,餘下的,唯有滿目的害怕和痛苦,“你當真如此野蠻不講理!”
  我收回馬鞭,避開視線不去看他眼眸,心裏雖惴惴不安,口中仍要強:“誰讓你如此放肆,說要讓本宮……本公子做你的馬夫!”
  “不做便不做,直說不行?如今腿被你傷成這樣,就算我肯下馬走路,怕也隻能爬回安城了!”他一邊說話,一邊依然煞有其事地口中不斷吸著冷氣,似是疼得受不了的模樣。
  我斜眸瞥了他一眼,明知他在故意誇大,但心裏還是隱隱有了愧疚的感覺。
  我想了一會,低了頭輕聲道:“抱歉,是我手勁重了。那你就不要下馬了,騎它回城便好。馬已馴服,你若乖乖地,它也會乖乖地,不必再擔心。”
  他怔了怔,似是想不到我會這樣回答,清亮的眸子瞅向我時,依稀添上幾分古怪的笑意:“你放心讓我將馬騎走?你不怕我食言?”
  我揚手將馬鞭扔給他,冷道:“不就是一匹馬,我現在對它沒興趣了,我不要了。”
   “不行!”我正要轉身離開時,他又開口叫住我,看情形倒似要準備和我糾纏不休了,“我說了給你就得給你!你若不要,那我不成了失信之人?不行不行,聖人 說要導人向善,你怎地要故意讓我做個小人?險惡用心,世人難忍……喂!我不說了,你別走別走!我這就下馬,馬給你,我自己爬回去……”言罷,他在馬身上摸 索一下,直了身子,蹬了腿,眼看就要從馬背上跳下。
  剛要跳下時,那隻被我抽中的腿忽地失力一落,他整個人又重新坐上了馬背。
  “疼……”他撫了撫受傷的地方,輕聲呢喃。
  我沒轍地打量他,無奈:“算我怕了你了,你究竟想要怎樣?”
  他勾了眸子看著我,目光粲然似低垂的星辰:“我倒是有個法子……你和我共騎一座如何?到了城門,我自會下馬將坐騎讓給你。”
  我心中驚詫氣惱,臉上卻微笑著:“你要我與你共騎?”
  “是,如何?”他問得坦誠無辜。
  我輕輕一笑,靠過去。
  他看著我,眸間笑意清朗自滿。
  我卻翻手猛然拍手打向他腿傷的地方,狠狠用勁。
  “你!”他痛得倒吸著氣。
  我抿唇一笑,柔聲道:“我最恨別人無禮了,這便是懲罰。”
  “你……”他顫聲,眸光微動。
  
  趁他揉著自己的傷處時,我卻縱身躍上馬背,坐在他身前,拉住了馬韁,奪過身後那已然呆化的那人手中的馬鞭,重重揮下。
  “駕!”
  白馬奔馳的刹那,身後人一聲尖叫,伴隨著那聲音的,是他止不住後仰的身子。
  我偷偷地彎唇笑開,心裏剛升上一絲得意時,腰際卻猛地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死死抱住:“慢點!脖子都快閃斷了!”
  言罷,他索性整個身子都軟趴趴地靠到我背上。
  我臉上騰地一燒,怒道:“給我坐直了!難不成你沒骨頭嗎?”
  他聞言嘿嘿一笑,隻愈發抱緊了我,口中嘟囔:“骨頭剛剛都被震碎了!都是男人,顧忌什麽……”話語一頓,他慢悠悠地歎息一聲後,又懶懶地開了口:“隻不過,這麽柔軟的身子,這麽細小的腰肢,嗯,真不像男人啊。”
  “你!”我氣得眼前發黑,鬆了韁繩正待伸指扳開他纏在我腰上的手臂時,他突地揚腿踢了一下馬身。白馬受痛嘶鳴,奔跑時,更加迅如閃電……
  我一失神,身子便危危險險地直直下傾。
  而他根本不顧,看他手上用力的架勢,絕對有在兩人同時墜地時讓我墊背的打算。我咬了唇,隻好放棄了去掙脫開他的胳膊,雙手再次拉緊了馬韁。
  這鬼麵人,當真是我命裏的克星。
  不對,是災星!
  
  好在他倒也說話算話,一到城門口,他就躍下了馬背,揮了揮手正要離去時,心裏滿是恨意的我忍無可忍地對著他的背重重抽了一鞭。
  裘衣撕裂時,他這次倒沒痛呼,而是回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我,眸間一閃一閃的,看上去竟不是惱怒,而是異乎尋常的平靜。
  “有緣再見。”他輕聲一笑,開了口。
  我冷冷地收回視線,二話不說,雙腿一夾,馳馬掠過他身旁。
  鬼麵人,要知鬼才會與你有緣再見!
  
  回到賭坊,把馬扔給了門前小廝,衝到竹園房裏使勁喝了幾杯茶後,我這才覺得自己呼吸順暢。
  坐在桌旁抱頭想了半天,盡管腦子裏拚命想忘記那醜陋的鬼麵、無賴般的痞痞言語,耳畔卻偏偏總回響著他嘻皮不恭的聲音。
  我甩甩腦袋,抱住胳膊埋下頭去。
  “可惡的家夥。”聲音恨恨地,自齒縫間一一吐出。
  “剛才看見馬廄裏多了一匹上好的白馬,小廝說是你騎回來的?”豪姬的聲音突然響在耳畔,我抬眸,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豪姬好奇道:“哪裏來的?”
  我微微一笑,忍不住頑心一起,玩笑道:“搶的。”
  豪姬吃驚地看著我,眸色懷疑。
  我斜眸看了看她,待她再要開口時趕緊轉移了話題:“豪姬是不是有事來找我?”
  她微笑著挪步走過來,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手,笑道:“知道麽?公子穆回城了。”
  我心中一凜,驚道:“他回來了?不是說要等到夜覽成親那天才回來嗎?”
  豪姬凝眸一笑,道:“其實城裏百姓也沒看見他本人,不過他的親軍、晉國的玄甲軍隊今日下午已入城。說是妍公主大婚,各國賓客都來祝賀,為了維護安城的安全。公子穆素來是和玄甲軍隊在一起的,軍隊既已入城,他自然也回來了。”
  我怔了半天,想起在城外見到的那支軍隊,恍了恍神,許久才慢慢“哦”了一聲。
  他終於回來了,與我同在一座城了?
  雖不是麵對麵的距離,但如此靠近的感覺卻依然讓我忍不住微微摒住了呼吸,心中不自覺地開始緊張。
  不知怎地,即便就是這樣緊張的時候,我腦子裏還是莫名其妙地浮現出那個黑衣鬼麵的身影,亮亮的眸子裏笑意暗藏,隻是看向我時盡是狡詐得意的光芒……
  我閉眼咬唇,暗罵自己糊裏糊塗。
  “怎麽,夷光你不高興?”豪姬關心疑惑。
  
  “她不是不高興,而是高興得很!”
  我還未答,豪姬正望著我發愣時,門邊突地傳來一個涼冰冰的聲音。
  我和豪姬聞言回頭,隻見無顏孤峭地站在門扉處,唇角上揚,眸光微動,似笑非笑時,說不上是喜是哀。
  我呆了呆,隨即幹笑了幾聲,輕聲道:“二哥胡說什麽呢。”
  他也不反駁,隻揚了眉,左顧言它:“無蘇來安城了。代表齊國前來出席妍女和意的婚禮。”
  “真的?”我心中一喜,撫掌笑道,“大哥既來了,那我和你去參加意的婚禮就安全多了。”
  他看著我,唇角動了動,似要開口說什麽,但等了很久後,他還是沉默著沒有出聲。
  “二哥是不是有話要說?”我皺了眉,不解地望著他。
  他眸光一變,臉上的神情複雜而又遲疑。
  半響,他終於啟了唇:“這兩天,你不許再出門。”
  我心中雖納悶,但看無顏這少有的認真神情,隻得垂下了頭,低聲道:“知道了。”
  無顏不再言語,隻在門外站了一會,隨後便轉身快步走了。
  耳邊一陣沉寂,不知道多久後,豪姬忽地柔聲一歎,笑道:“你二哥他活得可真累。”
  他累?他可是風流天下的逍遙公子!
  我也不說話,隻暗暗腹誹。

牆中暗閣
  
  堵坊消遣極多,兩日並不難熬,轉眼已至第二日夜下。
  從這日晨時起,城裏戒備就突然間開始森嚴,賭坊門前時不時都會走過一隊身著黑衣玄甲、手握彎刀長槊的士兵。小廝悄聲告訴我,說是晉國王上下了告示,通令全城今夜戌時後街上不得行人,亥時後樓宅不得喧嘩,違者重罰。
  於是暮色一落,天幕漸暗時,冷清空曠的街上隻剩下了來往巡邏軍隊整齊的步伐聲,和他們身上鏗鏘的鎖甲相擊聲。
  既是全城通令,賭坊今日也早早關了門,平時習慣了賭場裏的喧嘩吵鬧,如今一靜下來,倒是覺得有點不正常,仿佛緊隨著那沉沉夜色和禁城赦令而來的,是讓人難以捉摸的陰謀和凶險。
  
  竹園裏,我抱膝坐在台階上,抬眼望著天空。
  夜色不錯,月皎白,星粲然,輕雲若紗,九霄靜籟。月下竹林寂寂幽幽,飛葉修竿皆浸沒在銀色光碎中,鮮翠之色看起來比往日更勝三分。
  已是子時,因為今夜全城的格外靜寥而使空氣似凝固般凍結,依稀一點細微的聲音傳來,居然可以牽動整個人所有的神經。
  我若猜得不錯,今夜肯定會有許多人無眠。
  不管是對明日將成親的夜覽和妍女,還是那些搞出今夜這麽古怪緊張氣氛的人來說,如此壓抑下的暗流藏著的何止千鈞一發?
  我卷袖擦了擦手中的宋玉笛,幾次三番想要湊到唇邊吐氣成音,卻又不得不巴巴地放下。因為我不知道,那句“樓宅不得喧嘩”包不包括這絲竹管弦的樂聲。
  身後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未行幾步,耳邊便響起了豪姬清朗明爽的笑聲。
  “夷光,這麽晚還不休息?”她走過來,撩了裙擺在我身旁坐下。
  我轉眸一笑,挑了眉:“今夜注定多事,夷光怎可先睡?”
  她含笑瞧著我,眸色微動,口中卻故作未解:“豪姬糊塗,不知夷光的意思是?”
  “能把婚慶之喜搞成如臨大敵這般,定是晉國人發現了安城來了些不該來的人,不是嗎?”我撇了唇,收回眼光,依然認真擦拭著手中玉笛,臉色平靜得宛若剛剛那句話非我所言。
  豪姬輕聲笑了笑,沉默片刻後,她突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低聲道:“無顏公子估料得沒錯,什麽也瞞不住你的眼睛。既是如此……夷光,起身隨我來。”
  言罷,不待我同意,她已拉起我直奔無顏的房間。
  
  房門推開,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屋子,我四處看了看,入眼卻不見無顏的身影。
  我蹙了眉,心中不禁奇怪,因為自從晚膳後我親眼瞧見無顏進房後就再未見他出來過。好端端的,人怎會不見了?
  我正納悶地看向豪姬時,卻見她反手緊緊鎖住了房門,隨即拉著我走到屋裏書案旁,手指一動,扳轉了桌上的硯台。
  硯台轉動時,那麵被一副大大的錦帛畫卷罩著的牆壁猛然一響。我睜大眼望去,隻呆呆地看著那緩緩移向兩邊的牆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室內竟有暗閣?
  感覺到豪姬握著我的手不自覺地用了用力,我心中一動,便扭過頭來看她,用疑問的眼神道出心中所有的困惑。
  豪姬的妙眸微微一亮,她彎唇笑道:“怎麽?你不會沒想到紅顏賭坊本就是齊國在晉國的暗哨吧?走吧,兩位公子都在裏麵呢。”
  兩位公子?
  無顏,和無蘇?
  
  牆裏牆內,各有天地。
  沿著一道窄窄的石階不斷下行後,又走過一條長長的狹道,好不容易眼前開闊時,我那雙在昏暗中摸索道路已久的眸子卻被眼前驟然亮起的燈光刺得一痛,視線模糊。
  我趕緊閉了眼,伸指輕輕揉了揉後,才敢徐徐再睜開眼。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地下石室,它有著白玉的壁,天青石岩的地,綿軟精致的地毯,金製的石柱桌椅,還有明彩燈罩下顯得光華萬千的瑪瑙玉器。
  我抿了唇,隻看了一眼那個悠悠然躺在軟椅中的紫袍無顏便心知肚明:這麽奢華富貴的擺設與裝飾,定是這從不願委屈自己的天下第一公子的傑作。
  身穿滾龍踞紋白袍的無蘇靜靜地坐在桌旁飲茶,看向我時,眉宇含笑,聲色不動。
  “大哥,”我喚了一聲算打過招呼後,也不與他寒暄,隻直接問道,“你這樣出來沒問題嗎?晉人那邊不會懷疑什麽吧?”
  無蘇低眉一笑,淡淡道:“若讓他們知道,我就不會出來了。”
  我一愣,正要說話時,一旁假寐的無顏已忍不住插嘴:“這地下秘道直通國賓館,大哥來去可是方便得很。”
  我側眸瞟了他一眼,不滿:“我和大哥說話,閑人不許插嘴。”
  無顏睜眼瞪了我一下,眸色一動,旋即又閉上了眼,轉了轉身,背對向我,口中仍自嘀咕:“大哥來了,二哥就無立足之地了……丫頭你有本事就再不要找我說話……”
  我笑了笑,不理無顏嘴裏的哼哼聲,回過頭和無蘇說話。
  
  “大哥,我離開金城的事,王叔還不知道吧?”
  無蘇淺淺笑開,指尖敲擊著手中玉杯,道:“虧你還知道擔心!你走的事無顏和我說過了,已經按壓下來了,我從金城出發前……宮裏暫且還不曾有誰知道。”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自動忽略掉他話中的“暫且”二字。
  無蘇好笑地瞥了我一眼,不語。
  自己的事安定下來後,我這才想起外麵那詭異的氣氛,不由得又開口問無蘇:“對了,大哥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安城突然間防守這麽嚴密?好像全城都在戒備。”
  無蘇抿了一口茶,眉尖微微蹙起,唇角笑意卻依然溫和:“楚公子凡羽與夏王惠公皆不請自到。而且聽聞晉國的官員傳言,說是楚王桓公前日親自領了二十萬大軍兵壓晉楚邊境,目前形勢仍不明朗,不知他意欲為何。”
  前日?
  不就是晉穆與玄甲軍隊回安城那天?
  我的心不知怎地咯噔跳了跳,雖已知曉這外麵的劍拔弩張與自己無關,但還是忍不住將自己的整個心神皆繃直若臨敵之態……許是因為打戰打久了,本能的反應?還是因為聽到“公子凡羽”這個於三年戰事中糾纏在我和無顏耳側無止無休名字的緣故?
  想到這,我不禁回頭對無顏道:“二哥,聽見沒?你的老朋友也來了安城呢!”
  半響聽不見他的回答,過了一會,倒是飄來一陣略微沉重下去的呼吸聲。
  “小心眼……裝睡!”我擰了眉,鄙視道。
  
  “夷光,”無蘇驀地開口叫我,聲音輕緩柔滑,甚至有點小心翼翼的閃躲,“其實還有一個人也來了安城,我和無顏商量了一下……既然你們明天也會出席意和妍公主的婚禮,我想還是提前先和你說一聲比較好,省得明日見麵會尷尬。”
  我不以為意地一笑,道:“是誰?難道我認識?為什麽會尷尬?”
  問時無意,問完後我腦中終究還是慢慢形成了一個人的身影……我麵色頓時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無蘇。
  無蘇笑了笑,清淺的褐色眼眸在這一瞬間似夜深邃。
  雖無言,卻已默認。
  我深深皺了眉,實在是不解:“大哥是說……湑君?他怎麽會來安城?他不是質子麽?”
  無蘇淡笑,唇邊浮起若有若無的嘲弄,涼聲道:“成親後第三日,他便帶了夷薑隨他父王回了梁國,從此再不是梁在齊國的質子。”
  我怔了怔,腦中思緒轉了千百回後,如今總算明白過來那夜湑君說的那句“他需要夷薑”話裏的含義。想明白這件事時,我更清楚知道了他三年前究竟是緣何拒絕了。
  我畢竟不是當今齊王莊公的親生公主,看似地位尊貴高於其餘眾姐妹,實則不過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他若娶我,王叔斷不會如此放心讓他早日回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禁不住展眉一笑,心裏憋悶許久的疑團終於解開時,沒有意料中的大喜大悲,倒是有著說不出的輕鬆和釋然。
  其實早在三年前那句“齊大非偶”響徹耳邊時,他就已遠去……
  我回過神,凝眸一笑,言詞輕快:“大哥二哥都不必擔心,再見湑君,已非當日湑君,我能知分寸。”
  言罷,我突地轉過頭,瞧著身後已睜開眼愣愣看著我的無顏眨眨眼,笑道:“難為二哥,隻睡這麽一小會就醒了?”
  他不自在地哼了一聲,重新斂了眸,看似神色清冷,卻可惜忘記去收回唇邊的笑意。
  無蘇拂了拂長袍,起身接過豪姬遞上來的淡黃色絨毛裘衣,穿好後,他笑看著我和無顏,道:“事情交待完了,我也該走了。明日婚事,變數極多,來者眾而是非者多,你們千萬要小心。”
  我點點頭,答得爽快:“放心!我和二哥會當心,不會露了行蹤的。”
  “那就好。”他淡淡道,橫眸再看一眼無顏後,轉身跟隨豪姬離去。
  我呆了片刻,回味著無蘇最後看向無顏的那個眼神,猛地心中一陣發慌。
  眸底光芒莫測難解,鋒利,細銳,一反無蘇平素溫和軟弱的性子……
  那意味著什麽?
  我按了按額角,恍惚明白幾分,卻不敢接著往下想。
  於是索性不想,我站起身,低眸看了看似已熟睡的無顏,躡了腳步輕輕離開。

一夜安寧,並未如我所料發生什麽大事。
  晨時我是被震天的爆竹聲和吵鬧的鼓樂聲驚醒的,躺在床上靜待了一會,見那喧嘩的聲音並不會隨我埋怨不滿的意念而消減後,我隻得起身下了床。
  洗漱完畢後,我頭也未梳,披散著長發正要出門時,豪姬卻捧著一件嶄新的銀狐裘走了進來。
  她看著我衣冠未整就要出門的樣子不由得歎了一聲,蹙起了細致的柳眉。
  我被她瞧得臉一紅,手指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嘴裏解釋道:“我是想去問問無顏,究竟今日該怎麽裝扮才不容易被別人認出來。”
  豪姬拉著我將我按坐在妝台前,拿起木梳細細地給我捋著發絲,笑道:“他早出門了,說有要事要辦。他讓你待會自己先去宮中,他要辦完了事才能趕去。”
  “什麽?”我吃了一驚,不安地動彈時,豪姬來不及撤回手上的木梳,一下掉斷了好幾根發絲,扯得我的頭皮隱隱作痛,“他又去辦什麽事?”
  豪姬無奈地搖搖頭,擺正了我斜坐過來的身子,依然慢條斯理地幫我梳著發,輕聲道:“公子走時沒有交待,豪姬也不甚清楚,不過他走時挺匆忙的,想來該是要事。公子說了,今*****依然穿男裝,不必修飾容貌,自然就好。”
  我怔了怔,忍不住對著銅鏡伸手摸了模自己的臉,道:“不怕別人認出來?”
  豪姬低眸瞧著我,笑:“公子說認出來也沒關係。天下沒人敢在晉王後和公子穆麵前對你怎麽樣。”
  我腦中“嗡”地一鳴,心中頓時糊塗,不知道這無顏究竟又在搞什麽鬼:他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被姑姑和晉穆給認出身份了,他居然還開這樣的玩笑!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無顏看上去雖不羈,但心思細密天下無人能及,斷不會白白地將我送去姑姑和晉穆麵前。
  我擰了眉,低頭思索著,不再說話。
  
  豪姬給我梳了男子高髻,纏上了一條金色流光的巾幘。她的手藝和爰姑很相似,同樣是將黑發整整齊齊地來回盤旋著高高束起,看上去很是漂亮。
  “豪姬認識爰姑,對不對?”我端詳著鏡中的發髻,突地問出口。
  豪姬笑了笑,明眸瞥向我時,腳尖輕輕一踏,手臂長揚,寬袖飛卷,裙裳流雲,銀發恣意如練。
  端的是舞姿婀娜。
  “我和她曾同是齊國宮廷的舞婢。”她緩緩垂落了高高翹起的蘭花指,回眸笑道。
  如此說來,難道她和爰姑是同輩人?
  我心中奇怪非常,卻依然抑不住目中的欣賞望向她:“爰姑的舞姿我也見過……你們,舞藝不相伯仲。隻不過……豪姬你看起來比爰姑年輕那麽多,怎會是同輩人?”
  豪姬揚了揚眉,微微一笑,道:“事實上我比無爰還要大一輩,無爰……她是我的徒弟……”
  我聞言震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她斜眸看著滿臉皆是迷惑的我,唇邊一動,想要繼續說時,卻又緊緊閉了唇。沉吟片刻後,她終是半斂了美目,轉身去拿桌上的銀狐裘,慢慢地披到我身上。
  “有些事,現在不能說,但公主以後自會知道。”
  我轉眸瞥了她一眼,彎唇一笑,點點頭。
  她既不說,我自然也不能去強求。
  
  無顏雖說讓我先入宮,但我還是堅持著在竹園等了他大半天。
  一直等到下午,約莫晉國臣民的朝賀都已結束後,我見無顏還未回,心中不由得開始著急。
  豪姬見我坐立難耐,忍不住出言提醒我:“說不定公子辦完事後直接去了宮中……”
  “有理!那我先去宮裏找他。”她的話音未落,我站直身出言打斷她,轉身拿了請柬後,便快步跑出了竹園。
  不知怎地,我一想起昨夜無蘇的眼神,心中就不自覺地開始發惴。
  總感覺有事要發生……
  還不一定是好事。
  
  我原不知,我的預感是如此靈驗。
  我更不知,這次夜覽和妍女的婚典上,該出現的不該出現的人皆出現了,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事也通通都發生了……
  無人可阻擋。

再遇故人

走路去宮廷未免太費時,我去馬廄牽了白馬,揮斥著馬鞭一路馳出紅顏賭坊的後院。 
  大街上鼓樂聲鼎沸震天,眼前情景熱鬧得似昨夜的禁城令根本從未發生過。紅綾綢緞縱飛九陌之間,來往行人皆身著五彩斑斕的新衣,臉上洋溢著難以自禁的喜悅笑容。
  我不識去宮中的路,於是便籲馬隨意拉了一個行人問路。在那行人剛伸指指了方向要開口時,我坐下的白馬竟突然迫不及待地衝了向前,順著那人指出的方向狂奔過去。
  我心中一急,趕緊拉直了馬韁,口中不斷呼喝道:“馬兒,停下!”
  然而白馬像是和那日在城郊一般,居然不管我如何牽製用力,它就發了瘋似的一個勁地伸了脖子往前跑,四蹄踏空如履青雲,飄行處,追風難及。
  不知被它帶著繞了多久,等我終於失去了耐心、想要跳下馬背放棄去駕馭它時,白馬卻忽地穩穩頓了腳步。它甩了甩腦袋,褐色的眼眸望向前方,仰頭長長地嘶鳴了一聲。
  我心中一動,不由得收回了剛要氣惱得拍上馬背的手,抬眸看了看。
  眼前層樓重重,宮闕連甍,飛簷金瓦,朱牆玉階,不是宮廷還能是哪?
  “算你有靈性。”
  我低聲一笑,跳下馬背,隨手撫了撫白馬的脖子。

今日妍女大婚,晉宮廷的九重大門皆依次大開著,宮牆外錦帳如霞,捭闔寬廣的禦道上停放著數不清的寶頂香車、雕鞍駿馬,那些身穿麗衣華服、配戴珠玉明璫的貴胄顯親們,正三三兩兩、歡笑晏晏地向宮門走去。
  將白馬交給了迎上來的侍衛後,我整了整衣裳,由袖中取出了紅綾錦書的請柬,隨著眾人一同步入宮門。
  宮門有禁軍侍衛正仔細地一一查檢著來賓地請柬,輪到我時,那侍衛匆匆瞥了一下錦書後忽地抬頭認真地打量了我幾眼,口中問道:“閣下是駙馬的朋友?”
  我點頭,不出聲。
  今日這般光景,少說,少錯。
  那侍衛眸光一動,隨即斂了請柬遞還給我,轉身和一旁的侍衛迅速交待幾句後,他揖手道:“公子,這邊請。”
  我微微蹙了眉,轉眸看了看他,心裏雖有疑惑,腳下卻還是跟隨著他前行。
  許是看出我臉上的猶疑之色,那侍衛不由得笑出聲解釋:“公子不必奇怪。駙馬說過他的朋友是第一次來宮廷,交待過小人要親自招待,領公子入宮。”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忽地想起無顏,不由得心念一動,問道,“那除了我之外,你有沒有見到夜大人的另一個朋友……他可能穿著紫色的衣裳,樣貌十分英俊。”
  那侍衛側過頭來瞅了我一眼,搖頭時,眸底飛快地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今日小人倒見過幾個樣貌十分英俊的公子,隻是沒人穿紫衣。”他收回了視線,慢慢笑道。言及“紫衣”時,他的口氣古怪得暗含嘲意。
  我麵色一寒,口中不言,心下已惱火不已。
    
   那侍衛領我走了長長的一段路,路過了不知道多少座宮殿,慢慢地耳邊開始響起喧嘩吵鬧的歡樂聲時,他終於停下了腳步,手指向正前方,道:“前麵便是今晚舉 行筵席的興慶宮。宮宴酉時開始,現在申時未到,駙馬囑咐過若公子來得早,可先去興慶宮旁的安仁殿找他。”言至此,他頓了頓話語,手指移了方向,道:“就是 那裏,從這裏直走過去片刻即到。”
  “好,多謝。”我揖了揖手,也不待他再說話,越過他身旁快步離去。
  往前直走是一碧波蕩漾的太液池。
  繞過太掖池,才看到一座在陽光下金壁輝煌的巍峨宮殿。
  安仁殿。
  殿外清寂得很,完全不似先前路過的那些宮殿那般熱鬧喧嘩。內侍宮女不見一個,唯有幾隻停歇殿前玉階的飛鳥見來人而慌亂驚飛。
  想那侍衛定不敢誆我,但眼前這安仁殿卻又不似招待客人的模樣。我心中起疑,再加上走過諾大的宮廷腿也累了,便撩了長袍坐在玉階上歇了一會。
  天氣雖寒,陽光卻暖。玉階融溫,倒不覺得哪裏不舒服。
  
  歇了半日,耳畔依舊清靜,根本不見夜覽人影。
  我歎口氣,正起身欲要離開時,視線卻陡然一花,麵前覆上了那突如其來放大了的鬼麵麵具,陰森而又淩厲的黝黑顏色,看得我不禁一個激靈。
  那人露在麵具外的眼睛眨了眨,看向我時,清澈的眸內笑意沉沉。
  “怎麽了?嚇著了?”他放柔了聲音,不僅臉醜得嚇死人不算,他居然還伸出手想要摸上我的臉。
  我終於被他柔和得讓人不寒而栗的聲音給驚醒過來,抬了胳膊一把推開他,張了張口要罵他,卻因為心中氣急而喉間一噎,突然間竟不知道該罵什麽,隻惱得滿臉通紅。
  他使勁揉了揉被我重力推過的胸口,橫眸瞥了瞥我,聲音悶悶:“怎麽還是這麽野蠻?見人就打,好不霸道?”
  我瞪了瞪眼,雖奇怪他怎麽今日也在晉廷,但這人之賴之胡攪蠻橫已讓我心存忌憚,於是懶得和他多說,我轉身便走。
  這一次他倒沒攔我,隻是踱了步子跟在了我的身後,一聲也不吭,安靜得讓人心生錯覺。
  我並沒有往回走,而是踏上了前往安仁殿的玉階。
  因為我心念忽地一動,隻覺得那侍衛既然指引了我到這安仁殿來,那定是有什麽用意,該不可會僅僅就是如此這番白白地害我跑一圈。
  安仁殿殿門半掩,我側耳聽了半響後,確定殿內沒人才伸指緩緩推開了門。

  殿內空蕩,唯有一副巨大的地圖卷帛。
  卷帛上五國地理山川標識顯明,天下形勢在此可一覽無餘。
  我挑了眼眸粗粗瞥了瞥,視線剛要從卷帛上一掠而過時,目光卻盯在了畫中一處地方移開不得,心中也開始暗暗驚訝。
  這副地圖原本沒有什麽奇怪的,與之同樣的畫卷我在軍中已見過無數次。隻是在這副地圖上,於齊、晉、楚三國交界的地方被一個紅色的圓圈勾了出來。我湊近看了看,才發現那處地域被畫得尤其仔細,微小處直到山溝小道,村莊鄉野。
  我正對著地圖納悶時,身後的鬼麵人忽然上前一步,看似漫不經心開了口:“聽說幾日前楚王領了兵到了楚晉邊境的楚丘,看來又得有戰事了。”
  我回眸瞧了瞧他,奇怪:“怎麽連你也知道這件事?”
  明朗的眸子裏笑意隱隱,他難得地沒有和我頂撞,而是依然左顧言它:“不知這楚王謀算如何,晉國如今兵強馬壯,士氣如弘,他居然敢觸上晉國的虎須?”
  我聞言一笑,道:“是,我也奇怪這。楚王必不是糊塗了,剛和齊國打完仗,如今又來惹晉國……”話說到一半,我猛地住了口,轉眸看向那幅巨大的地圖,心中一震。
  楚丘?
  鬼麵人剛剛口中說的地方是楚丘。
  我認真瞧了地圖良久,心思轉動時,忍不住一邊手指按在圖上比劃,一邊口中喃喃自言:“楚丘……齊,晉……不對,他的目標……不是晉國,而是齊國!若過了楚丘,繞開帝丘,他可命騎兵直襲齊國重鎮曲阜!”
  想到這裏,我禁不住嚇得一身冷汗。
  如今天下人的關注皆集中在了晉國妍女的大婚上,竟人人自動把楚王集兵於楚國邊境的動機看作了是向晉國的挑釁,而完全忽略了與他二國在楚丘相鄰極近的齊國……
  無顏不在齊國,兵馬無人掌控。如果楚王攻齊,那豈不會兵不血刃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拿下曲阜?
  明白利害後,我趕緊轉了身想要出殿去尋無顏。
  回頭的刹那,我驀然發現身後已不見鬼麵人的身影,抿唇思索了會,竟想不起他是何時離去的。我搖了搖頭,心道此刻我也沒心思再管他的行蹤,還是先找到無顏要緊。
  腳步剛抬時,耳邊傳來一聲砰然巨響,我抬頭一看,卻發現安仁殿的門居然被人在外麵緊緊關閉。
  我驚得倒吸一口涼氣,快步跑去重重地敲打著楠木所製的門扇,急得高聲大喊:“鬼麵人,你不要再開玩笑了!”
  是他關的門。這是我腦中第一反應,也是唯一的反應。因為安仁殿旁,唯有我和他,並沒見過第三人的身影。
  門外悄無聲息,半天不見動靜。
  我蹙了眉,心中雖又氣又怒,但關門的人既有心不開門,我喊破嗓子那也是於事無補。我抿了唇安靜下來,勉強讓自己穩住了心神,後退幾步走到殿中央,正要抬 眸打量著殿中的形勢、試圖尋找出除大門外的第二個出口時,殿門卻在這一刻又神奇般地緩緩吱呀打開,燦然的陽光透過不斷大開的門扇灑入殿中,照得墨黑如鏡的 大理石地麵光輝耀眼。
  我呼出一口氣,衝出殿門後也不待看清楚便一把抓住那個開門的人,惱道:“你究竟搞什麽鬼……”
  話音未落,便覺身子猛地一輕,那人竟攬住了我的腰淩空而起,我側眸瞪著他正要掙紮時,入眼的黑色綾紗卻瞧得讓我不得不呆住。
  深藍色的衫,破舊的刀,有力的臂膀,感覺有些熟悉的懷抱……
  “你……”我喃喃開了口,明知眼前人是誰,但還是反應不過來,隻說出一個字,餘下的話卻憋在心中吐不出來。
  他也不做聲,柔軟的綾紗隨風撫上我的臉頰,帶來了依稀的木蘭花香。
  “放我下去。”我低喝一聲。
  他輕聲歎了口氣,話語淡淡:“你回頭看看下麵。”
  “怎麽?”我皺眉,順著他的話無意識地回眸。
  一瞬,驚住。

隻見那本不見人影的安仁殿居然在瞬間圍攏了上千緇衣侍衛,數百弓箭手已執弓拉弦將暗黑的箭簇對準了我和聶荊。弓拉得很滿,箭卻遲遲沒有射出。
  人雖眾,但那個站在緇衣侍衛中間、黑衣鬼麵的身影卻顯得猶為醒目。
  我皺了眉,思緒轉動時,些許明白了今日下午出現的那一連串莫名而又詭異的事。
  鬼麵人不是無緣無故地出現在宮中,看現在的架勢,他該是晉宮廷的人,那白馬也根本不是他剛買的馬,否則即便白馬再有靈性也不會神通得能識宮廷的路;而那個宮門前的侍衛,他是故意騙我來安仁殿見鬼麵人的,目的是要誘我入殿,關門後好引出聶荊一舉擒獲……
   隻是鬼麵人怎會知道聶荊也來了宮中?他又怎麽有把握聶荊一定會找到我並救我?而那幅掛在安仁殿裏的地圖,又是為了說明什麽?楚王兵至楚丘的情報,他為什 麽要告訴我?莫非他已知曉我是齊國公主的身份?他,究竟又是什麽人,心思如此縝密,雖詭計多端卻又能耍得別人對他毫無防備,這樣的手段和心機,實在是令人 心寒心怖……
  我按了按額角,萬千困惑襲上腦中,一時費思非常。
  
  橫掠過太液池,找到一處無人的角落,聶荊終是慢慢落地將我放下。
  我掙脫開他的胳膊,匆匆道:“多謝相救,夷光還有要事,先行一步,你自己要小心。”
  才行了一步,便覺眼前藍衣長揚,他橫臂攔下我,擋住了前去的路。
  我停了腳步,睨眼看向他,目光微寒。
  他身子一怔,緩緩收回手臂站到我身前,鬥笠漸漸垂下,似是他低頭看著我。
  “為什麽不告而別?”他輕聲開了口,淡漠的語氣中居然帶上了幾分沒來由的惱怒。
  他惱了,我卻聞言笑開,勾了眸子看著他,搖搖頭,歎道:“不過是個侍衛。難不成本公主的來去行蹤還得向你稟告不成?”
  他失了聲,淩厲的目光穿透黑色的綾紗落上我的麵龐,肆意中,有著讓人不由自主低眸逃避的凶狠。
  “不許這麽看我。”我側過臉,冷冷道。
  “不過是個公主,我憑什麽要聽你的!”他重重一哼,口氣壞得堪稱惡劣。
  我咬唇一笑,點點頭,再歎:“自然。你是楚客荊俠,當然不必聽從齊國公主的命令。”
  “你!”他高了聲,似要怒,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移,黑色的綾紗罩上我的臉,周身散發著迫人的寒氣,那高出我甚多的身材在此刻更是露出了淩人囂張的氣勢,頓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抬眸看著他,心中不禁又惱又氣,冷道:“你還怒?不要忘記,你隱瞞自己的身份欺騙了無顏這麽多年。一個刺客,藏在東齊豫侯身旁這麽久,動機不得不讓人 亂猜……”我抿抿唇,橫眸,“你還騙了我。不過本宮念你兩次救命之恩並不願與你計較過甚,今後你若不加害東齊王族,那我與你還可是朋友。”
  他沉默不語,綾紗下那目光漸漸軟了下去。“朋友?”他囁嚅。
  我垂眸笑了笑,解釋:“之前我偷看了綾紗下你的樣子,以為你是我二哥才對你……”我遲疑,餘音不語,隻伸手推了推他,心中著急,“我當真有要事要找二哥,先……”
  話未說完,他卻悶哼了一聲,後退的步伐竟被我這一推而略微踉蹌。他伸手按上了胸口,重重咳嗽了幾聲,鬥笠稍稍一抬對向了我,卻旋即又低了下去。
  我看著他,腦中這才想起他胸前的重傷,指尖不自覺地顫了顫,忙走去扶住他,愧疚:“抱歉,又觸痛你的傷口了。”
  離別不過半月的時間,他的傷當然不可能已經痊愈。
  他卻搖頭,道:“無礙。”
  
  
  我撫著他的背,待他咳嗽平歇後,我輕聲問:“奇怪,你傷還這般重,你的妻怎地放心讓你出來遠行?”
  聶荊身子一僵,道:“我的妻?”
  這語氣古怪困惑,聽得我心疑。“那個驛館照顧你的綠芙啊,不是你的妻?”
  綾紗下笑意輕輕,些許透著些無奈和溫柔,聶荊道:“是她。她是南宮,不叫綠芙。”
  這名字聽得我腦中思維有了瞬間的停滯。
  南宮,莫不是夏國的小公主南宮?
  當初聽說夏宣被刺後,夏國國亂,夜覽帶著兩個妹妹南宮和絳蓉離開了鳳翔城,後行蹤天下不知。
  思了一會,我回眸看了看他,蹙眉,低聲道:“你是說她不叫綠芙,而是南宮?”
  “嗯,你既然知道了荊俠,也自然會知道南宮。”他輕聲一笑時,綾紗微微晃了晃。
  “那你今日入宮是為了……?”我隱隱猜到了幾分,卻還是問了出來。
  聶荊歎息了一聲,慢慢道:“意今日成親,我幫南宮給她大哥送婚慶的禮物。”
  我斂眸想了想,奇怪:“她為什麽不親自送禮來?她既陪在你身邊便不可能讓意知道,意或許一直在尋她。”
  聶荊默然,鬥笠微微一斜,避開了我的眼光。
  我眸光一動,忍不住彎唇:“莫不是為了你,她才故意失蹤這麽久的?”
  聶荊依舊無言,靜默中,他輕輕歎息了一聲。
  我心神一動明白過來,口中笑道:“南宮果然情深義重,為了你居然不顧殺父之仇。你可不要負了人家。”
  “夏宣公非我所殺,”他急急辯了一句後,忽地聲音一頓,嗓音漸漸放低,“南宮她明白。”
  我聞言凝了眸,唇邊笑意一涼,心中暗暗思索:既然南宮知道聶荊不是殺夏宣公的人,為何她又不來跟意解釋?而且在整個晉國都在視聶荊為敵的時候卻讓他來送賀婚之禮,難道她就不怕他有危險?還是,她另有苦衷?畢竟從她對聶荊的關心和態度來看,他的確是她的心之所係……
  
  
  “楚公子衝羽來了晉庭,晚宴時你要當心。”
  正當我想得入神時,耳畔突地響起他淡淡的聲音,驚得我眼皮一跳。
  我轉眸一看,卻不知他何時走來我身旁,正低了鬥笠對著我,綾紗裏光華隱動的眼眸中似含擔憂。
  我的心微微一動,不自覺地垂下眸。
  “我要當心什麽?你才要當心,別被人家捉去做新婚的彩頭!”
  言詞雖厲害,顧慮卻也不假。
  說完後,我再未看他一眼,轉過身子,離開。
  
  
  早知今日不太平,卻沒想這才是“好戲”的開頭。

麵具之後
  
  由太液池回興慶宮的路很好認,沿著雕刻有朵朵蓮花的青磚小道走,順著那鼓樂聲最喧揚的方向,未過片刻,便能看到那百層玉階之上巍峨莊肅的華美宮殿。
  
  一路走去,愈接近興慶宮,人影便愈多。
  
  我腳下匆匆忙忙地行著,雙眼的目光卻流連在人群中焦急地尋找那個應該穿著明紫裘衣的風流公子,無顏。
  
  想來那個宮門侍衛笑得也有些道理,連續看到幾個紫衣身影皆是身姿婀娜的美貌佳人之後,我不禁也暗暗變了臉色,心中一陣發涼:眼見天色近暮,無顏卻還遲遲未到,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站在興慶宮台階下,我飛轉眼眸再次瞟了瞟四周,正急得心浮氣躁時,眸光忽地一滯,對上了迎麵走來的人群中那個錦衣貴裘、臉上笑意看起來相當豪邁的男子。
  
  楚公子凡羽。
  
  經曆了蔡丘三年的戰事後,眼前這張濃眉大眼的臉龐對我而言已是再熟悉不過,說是相看兩厭怕還是輕的,我和他對麵,該是相看兩惱,相看兩恨。似是戰場上習慣成自然的本能般,我剛瞧見他的瞬間,他就嗅了嗅鼻子,像是發現了獵物般陡然抬眼對上我的眼眸。
  
  眸光似鷹,犀利暗沉。
  
  我心中一驚,迅速斂了眸子,側身,神色自若地和站在我身旁、久久喋喋不休討論著妍女和夜覽如何如何相配的兩位晉國臣子言笑歡歡。
  
  身子雖然側過來了,隱約地,我還是能感覺身後有兩道鋒芒刺人的目光糾纏在我的身上,且越來越近。盡管我心中清楚他不會也不敢在晉庭對我如何,但若今晚我的身份被揭穿出來的話,危險或許談不上,但一場不小的風波卻絕對免不了。
  
  我暗暗摒住了呼吸,正準備著待他靠近我便抬步逃離時,耳邊卻傳來了一溫潤清和的笑聲。
  
  我的唇邊不自覺地扯了扯,笑容浮上麵龐時,心底卻澀得慌。這一次,即便不去看,隻聞笑聲,我已知來人是誰。
  
  “湑君見過凡羽公子。”話語清徐,似夏夜拂上臉的風。
  
  公子凡羽默了片刻,緩緩笑起:“原來是梁國公子湑君。一別三年,久違久違。想不到前一次在齊國遇見時你還是質子,今日再見竟搖身一變,成了一國名正言順的公子了。”
  
  話看著圓滑,卻字字帶刺見血。
  
  我皺了眉,忍不住回頭偷偷瞥了一眼。
  
  霞光下,白衣修長的身影淡佇如初,湑君也不說話,隻彎唇笑望著凡羽,眸子徹黑如墨玉,眼底卻帶著夜色的神秘光芒,仿佛看的人微微不小心,便會沉淪其間。
  
  這樣的笑容不卑也不亢,安靜中,猶帶著折攝人心的力量。
  
  凡羽果然愣了愣,臉上的笑容稍稍一變,頓時去了三分鄙夷之色,添上了無盡的熱絡之情。他始終該知道,今日在晉國宮廷裏,相比國弱的梁國公子湑君,他其實才是那個最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湑君公子好風度。公子笛藝素來聞名天下,三年前凡羽曾錯過機會,不知今日是否有榮幸能聽聞一次宋玉笛的絕妙美樂。”
  
  凡羽文縐縐說話的調調,還有他粗獷麵龐上奇異現出的風雅之色,實在是滑稽別扭得讓我忍俊不禁。
  
  我咬了唇,趁他不注意時,悄悄往後挪了腳步,隱藏在來往皆密的人群中,先踏上了前去興慶宮的台階。
  
  “昔日在齊國宮廷中,如凡羽公子親眼所見,宋玉笛已毀,湑君或許今生也不會再碰笛……”
  
  淡淡的話語依稀傳來,聽得我上移的腳步猛地一頓。
  
  我回眸瞧了湑君一眼,歎氣時,心底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不再是愛,不再是恨,不再是怨,也不再是哀……酸甜苦辣皆算不上,剩下的,唯有紅塵過後數不盡的感慨。
  
  我剛要收回視線時,他忽地側眸望向我的方向,微笑時,眉宇清朗。
  
  原來他早看到我了。
  
  原來他是故意拖住凡羽讓我脫身。
  
  我感激地笑笑,對他微一頷首,在凡羽頭扭動的刹那,我忙閃過身重新混入了上去興慶宮的人潮。
  
  剛到興慶宮門口,突然就有人在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驚了一跳,生怕被一些熟人認出,但如今又逃不過去,隻得整整神色回眸,正待彎腰揖手遮麵敷衍過去時,兩根冰涼的手指已挑住我下藏的臉,迫我抬頭看著他。
  
  入眼處,緋色描金的踞紋錦衣,俊美如玉的麵龐,風流縱肆的眉眼,優雅含惑的笑容。
  
  “二哥?”我欣喜,抱住他的胳膊使勁一搖晃。
  
  無顏本抱著雙臂神色輕鬆地看著我,此刻見我這般反應,忍不住輕挑了劍眉,眸光微動:“怎麽,見到我就這麽開心?”
  
  我沒功夫和他開玩笑,一把拉過他走到宮殿的角落,輕語:“我剛得知楚王屯兵在邊境的楚丘。你知道的,楚丘距曲阜僅有帝丘之隔,我懷疑他此行的目的不是與晉國相爭,而怕是難咽我們奪回蔡丘的惡氣,想要借機攻下重鎮曲阜。”
  
  無顏輕笑一聲,轉了鳳眸看向我:“然後呢?”
  
  我皺了眉,低聲:“二哥,我們還是不要參加這宮宴了吧,快馬加鞭回齊國備戰要緊。”
  
  無顏搖頭,依然笑得恣意:“好不容易才來。我才不要回。而且楚王若要攻曲阜,你當我們此刻趕回去還來得及嗎?”
  
  我呆了呆,眼見他這樣無所謂的樣子不禁有些惱:“即便來不及那也得早日回去。你可是都督齊國兵馬的豫侯。”
  
  他突地不說話了,隻低眸瞧了我,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可惡模樣。
  
  我瞪了他一眼,踢他:“你到底走還是不走?”
  
  “你不是要見晉穆的嗎?近在咫尺了反而要離開?”他笑了笑抬眸,明彩華燈的亮光鑽入他的眼中,映得他的眸光瀲灩如波。
  
  我最討厭的就是見到他這媚色流轉的眼睛,總是能叫看見的人腦中直犯暈。
  
  我心中懊惱,忙道:“不見了。定是我執意要來北晉惹的禍,楚王一定是探得你不在齊國的消息才敢驅兵北上的……”
  
  “真的決定不見了?”他朗聲一笑打斷我,旋即神色一整故作焦慮狀,“隻不過,這可怎麽辦?為兄早在楚王率兵北上的時候便已集兵二十萬眾於曲阜之側了呢。他若實在想不明白死活要攻下曲阜不可的話,估計也得花個一兩年的時間,損個十萬八萬的將士……”
  
  我吃驚地抬頭看著他,一時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欽佩。
  
  原來他一直神神密密的是有緣由的。還是意說得對,公子無顏是世間最聰明的狐狸,從來隻有他算計別人的份,卻無人能夠算計他。
  
  “在想什麽?”他扳過我凝望一處神思不舍的臉,定眸看著我。
  
  “你,”我脫口而出,言罷,臉不由自主得一紅,心下覺得不妥,忙解釋,“在想,你當真厲害。”
  
  “傻丫頭,”無顏輕輕一笑,手指下垂握住我的手,言道,“進去吧。”

盡管宮宴還未開始,晉襄公與王後也未到,但此時興慶宮裏來賓雖多,人人都坐於自己的位子上,安靜而又認真地欣賞著殿中央的歌舞。氣氛依然熱鬧,卻遠不同興慶宮外的自由與喧嘩。
  
  視線很好,眼前沒有蟠龍金柱擋著,隱蔽性也不錯,一眼瞧過來,也難在意我們坐著的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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