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席上,美酒佳肴已呈案上,夜光杯,銀色箸。
我和無顏到得不早也不晚,左右兩側第一排那些留給王族顯親、各國貴賓的位子都空著,而後三排的位子上差不多都已坐滿了人。
我轉眸略略看了看周圍,見沒有熟悉的麵孔和異樣的目光後,終於慢慢放下心來,隨著他人一般把注意力移向了殿中央的歌舞上。
霓裳羽衣,簪羽碧釵,香散飛巾,紅袖長舞。
眾舞婢皆美色,體態也輕盈,動作也靈活,不過我卻看得頻頻搖頭。
齊國的歌舞之技於天下五國中最為出色,尤其是齊宮廷的舞,但凡見過的人皆稱驚豔無雙。
既然眼前舞姿平庸無奇,我也失了興趣,心中微生倦意。
“覺得無趣了?”半天沒再說話的無顏終於開了口。
我側眸看了他一眼,撇唇一笑,反問他:“難道你覺得有趣?”
他飲了一口酒,鳳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殿中舞婢,似是看得津津有味:“麗人滿目,自然有趣。”
我笑著不做聲。
可是剛說完這句他卻又轉眸不看殿間之舞了,隻凝眸瞧著我,目色流轉萬千,不知在想什麽。
“看什麽?難不成我比那麗人滿目還有趣?”我出聲揶揄。
他勾唇笑了笑,不答。
我也側眸,瞅著他,心念一動,忍不住呢喃出聲:“二哥的容貌看起來很像某個人呢。”
他神色驟然怔仲,定睛看我時,眸底幽暗不明。
“像誰?”他慢悠悠地問,看似毫不在意。
我笑笑,終究還是把要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給咽回心中,挑了挑眉,移開目光,漫不經心地答:“不就是聶荊。”
無顏揚了眸,動了唇角正要再說什麽時,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音卻驟然劃破了殿間的融融和諧:
“王上,王後與夏王惠公駕臨興慶宮!”
酉時總算到了。
王上一到,殿內頓時安靜得鴉雀無聲,我和無顏跟隨眾人參拜後,回位肅然坐好。金鑾上置有三席,晉襄公居中,王後、夏惠公各坐一側。我禁不住好奇心,抬眸飛快地瞟了眼端坐高處的三人。
隻見晉襄公身著明黃龍袍,膚色淨白,顎下留著三寸美髯,眸間光華內斂,長相雖不俗,卻不是傳說中那般地英武不凡。坐他左側的是他王後,也是我的姑姑、齊 國夷長公主。齊國夷女的美貌素來傳聞天下,姑姑也不例外。她今日穿著暗紅色繡鳳鈿釵襢衣,頭上青絲葳蕤盤旋若淩雲,牡丹國色的麵龐上,因心中喜悅而浮現著 淡淡的粉紅光澤。
而那個夏惠公……
我凝了眸,因心中驚訝而不禁多看了他幾眼。我從未想到原來意口中奪去他王位的叔叔居然如此年輕,他看起來長不了意幾歲,但他正容坐在金鑾上時,那不動聲色的莊穩氣度,眉宇間的從容淡定,雖麵色冰涼若雪般寒人,卻自有淩天而下的君王霸氣。
意,自當不及他。
縱是天下各國君王,怕也難及。
我暗暗一驚歎,剛要低眸收了眼光時,殿外又傳來內侍的高呼聲:“王上宣眾公子、公主及各國貴賓入殿!”
公子?晉穆想必也來了?
念光一閃,我心中頓驚,手指一顫差點打翻了麵前的酒杯。
好在無顏眼明手快搶先扶起,避了杯子猝然落地的尷尬聲響。
我臉上一紅,不敢抬眼去看無顏的反應,隻得心虛地垂下頭。
無顏輕聲歎了歎,忽地伸指過來用力地握住我手,掌心柔軟溫暖。
這樣的溫度消去了我指間的冰涼,更讓我心中沒來由一安,我呼出一口氣,不再緊張慌亂,緩緩抬了頭。
抬眸時,那些貴胄們正魚貫進入殿內。他們彎腰躬身行過禮後,轉身入座。
我看了看進來的眾人,隻見無蘇與湑君同席坐在左側第一桌,羽衝和一身著淡黃色繡龍長袍的男子坐在右側首席……
那人我不認識,不過看來應該是晉國的公子。我仔細瞧了瞧他,隻見他長得並不難看,反而英氣勃勃,看上去很是俊朗。
不是醜麵。
我正想著時,無顏已湊過頭來在我耳邊低語:“和公子羽衝坐一處的是晉國儲君望。公子穆坐在左側第二桌……”
我下意識的眼眸一轉,按著無顏的指引看過去後,不禁心神一震。此時已不再是指間冰涼的問題,而是全身如墜冰窖的寒。
即使他將黑裘換成了金色的長袍,即使他那亂糟糟的長發皆束起來用銀色的發冠攏住,即使他現在臉上戴的是一麵流溢著萬千光華的金色麵具,即使……他這次露在麵具外的除了他的眼眸還有那看上去弧度相當優雅漂亮的下顎……
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便是那個鬼麵無常。
而他也正勾了眸子有意無意地朝我這邊看過來,唇角揚起時,笑容無端斷地讓人瞧出三分邪氣。
念起安仁殿裏的一幕幕,我忍不住冷冷一笑,麵色冰寒。
原來他就是公子穆!原來他之前一直是在耍我,還利用我引出聶荊!
他眨了眨眼,眸光裏頓時添上一絲古怪,唇邊笑意愈發盎然。
心中又惱又氣,我咬著牙,手指顫微。
被無顏握住的手忽地一鬆,我揚眸看了看他,卻見他鳳眸含笑望著前方,眸底光芒卻在這一瞬變幻莫測。
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入眼還是那張討人厭的金色麵具。
可他的眼光也不再停留在我臉上,明亮的眸子直直迎上無顏的目光,向來瀲澈的眼神在此刻暗黑如夜。
難不成二哥和他也有過節?
我心中一歎,移開了停留在那金麵上的視線。
轉眸,首先入眼的便是坐在晉穆身旁的女子。我上下仔細打量她好幾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後,這才凝神思索起來。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我去穆侯府時在晨郡住的院中遇到的那個女子。
外麵雖冷,宮裏卻暖,今日的她身著絳色紗裙,衣單薄,但並不會覺得冷。她綰著美麗的涵煙髻,妝容依然精致無暇,隻是眼神不再輕挑含媚,斂眸時,氣韻高貴而又端莊。
她是誰?為何會坐在晉穆身邊?她是公主,還是貴賓?
我扭過頭正要問無顏時,卻見那女子忽地揚首看著晉穆,手指拉了拉他的衣袖。待晉穆終於收回了與無顏對峙的目光側眸看向她時,那女子嬌然一笑,紅唇靠近了晉穆的耳邊,竊竊私語一番。
“她是晉國的公主嗎?”我微微蹙了眉,問無顏。
無顏輕聲一笑,搖頭,聲音淡淡,聽不出喜怒:“她是夏國的逃難公主,絳蓉。”
“絳蓉?”我回眸看著無顏,驚訝,“你是說她是意的妹妹絳蓉?”
無顏抿了唇,點頭。
難怪南宮假稱綠芙,絳綠相對,芙蓉寐香。
原來如此。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明白原委正要抬眸一笑時,眼光卻瞥到晉穆垂頭看著絳蓉微笑的模樣。不知覺間,我手指漸漸發涼。
分明含情,分明親密。
這樣的人我還能嫁?
我歎口氣,垂眸看著夜光杯中泛著琥珀色的美酒,想一醉方休,卻又怕失禮。
“你沒事吧?臉色這麽難看。”無顏低聲問我。
我想笑,卻又忍不住咬了唇:“那人臉上戴的金色麵具看得我討厭。”
無顏笑,聲音一軟:“丫頭,這麽快就討厭?將來還得過一輩子呢。”
我愣了愣,說不出話。
婚堂生變
“王上宣妍公主、夜駙馬上殿!”
隨著長而尖銳的高呼聲再一次在殿間響起,今晚宮宴的正主,夜覽和妍女才施施然在眾婢女內侍的環繞下緩步由宮外拾階而上。
新人著大紅喜服。夜覽的長袍描金繡瑞枝,腰間纏金色玉帶;妍女的襢衣華美而飄逸,長長的裙裾拽地而過時,暗金織繡隨步起伏。
本該幸福喜悅的兩人,入殿的刹那,臉上浮現的竟不是甜蜜或舒心的笑容,而是嚴肅得讓人不得不起疑的緊張。唯有妍女偶爾抬眸看一眼端坐金鑾上自己的父王母後時,目光中才露出了一抹羞澀的赧意。
問題並不是出在兩人身上,問題出在金鑾上坐著的第三人。
夏惠公。
我瞧著此刻夜覽望向夏惠公時麵色蒼白、目中帶恨的模樣,不由得微微蹙了眉,心中有些擔心:說實話,以他在臨淄時能當著我的麵刺殺聶荊的衝動來說,此夜的宮宴怕會很難風平浪靜地渡過。
身旁的無顏低聲一歎,笑:“但願意不要太傻,奪位的仇恨哪及新婚的歡喜重要。”
我聞言看了看他,沉默一會後,忽道:“或者不止奪位之恨,或者,還有父仇的糾葛。”
無顏哂笑,挑了眉,不語。
我皺皺眉,自問實在是看不懂他臉上那不以為然的笑意,於是便凝眸瞥向那個高高在上、麵色冷俊的夏惠公,瞅了半天,卻居然無法從他淡然自若的神情中窺得一絲喜怒哀樂的征兆。
深水一泓,波瀾不驚。果然不愧是一國君主,年紀雖輕,道行卻深。
我正打量揣摩時,誰知那夏惠公竟猛地轉過臉來望向我。劍眉緊擰時,他的唇角卻難得地一揚。
他很少笑,一旦笑起來容顏美若雪蓮將傾,雖那笑容意味深長得讓人隱隱害怕,卻不知怎地讓我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牽引。仿佛我已認識他很久的親切。
我呆了一會,許久才醒悟過來拍拍自己的腦袋,暗道:胡想什麽呢,那分明是你從未見過的人。
他瞧見我的舉動,不禁眸光一怔,微笑著移開了視線。
夜覽和妍女的婚典已在上午完成,晚上的宮宴,不過是為慶賀新婚之喜而設。隻見他們跪拜行禮後,便被禮官領去坐在金鑾之下、眾席之上的居中席位。
晉有舊俗,酒宴上,新婦必須給自己的夫君斟酒三杯。當妍女羞紅了臉低頭倒酒時,夜覽冰冷了許久的麵色終於慢慢融解。仰頭飲酒三杯後,在眾人關心注視的眼光下,他也不禁雙頰飛紅,清俊的麵龐上頓時添上了幾分今夜早該出現的喜色。
席間酒過三巡,殿間歌舞再起。
歡鬧喜慶的鼓樂聲中,此時的氣氛顯得很是和諧。剛才新人露麵時異乎尋常的緊張,還有兩個不請自到的人在席宴上的別扭仿佛都被遺忘在了一旁。
我的心情也受到了感染,忍不住一開心又多喝了兩杯酒,等到頭開始犯暈時再擱下杯子才發現為時已晚。
揚手向宮娥要了一杯醒酒茶,飲完後我揉了揉眼睛,卻發現眼前無顏的麵容依然虛幻如夢、極不清晰。
“二哥……不行了,我得出去走走吹一吹冷風。”我扯了扯無顏的衣袖,嘴裏喃喃一聲後,腿下用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無顏伸臂扶住我,擔憂:“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舌尖打結,拒絕起來倒利索。
無顏皺了眉,身形一動,似要站起。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此時雖有些醉,手下力氣卻比平時還大。眼看著他被我按得動彈不得擰眉無奈的樣子,我不由得吃吃一笑,繞指點著殿間的舞婢,道:“二哥不要走,在這裏……慢慢地欣賞美色。”
言罷,不等他再出聲,我就已轉身混在來往穿梭殿間眾多的宮娥中出了興慶宮的大門。
入殿時還是煙霞漫天,出殿時夜幕暗沉,圓月孤獨。
初冬的夜風涼得刺骨,幾陣風拂上麵龐時,酒意是很容易散,但逐漸清醒的腦袋卻也因此痛得厲害。
我沿著走廊走到殿側的僻靜角落,撩起長袍坐在冰涼的玉階上,屈了膝,彎臂緊緊抱住頭。
此處是安靜,人影不見一個,隻是興慶宮熱鬧的鼓樂聲依然不離於耳,依稀中,暗雜人們的歡聲笑語。吵得我的頭愈發地疼。
我鬆了抱住頭的胳膊正要伸手捂住耳朵時,手腕卻被一人輕巧地給握住。
我吃驚地回過頭,迎眸對上的是那張在粲然月光下溢彩流光的金色麵具。
“見過公子穆。”我笑了笑,微一頜首,勉強讓自己無視心中一見他便生的惱火。
他看著我,明亮的眼中笑意深藏:“幹什麽離席出殿?難不成醉了,出來醒酒的?”
“你人不笨,猜得很對。”我揚眉一笑,動了動被他握住的手腕,示意讓他放開。
他眸間光芒一閃,盯著我瞧了半響後,隨即了悟似地點點頭,手指迅速鬆開了我的手腕,轉過頭去,靜靜地,不再言語。
“半年之後,願嫁過來嗎?”許久,他輕輕一句打破沉默。
我聞言一愣,扭過頭瞧著他,忘記尷尬和羞澀,隻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眸,不明白他說這話時語氣下的悲傷和疼惜。
他回頭,薄唇微微一勾,手指伸來摸了摸我的鬢角,柔聲:“夷光,晉穆夫人不是那麽好當的。”
我咬唇不語,垂下眼眸。
他正經起來的模樣,倒叫我手足無措。
“不過你不嫁也得嫁,我定要娶你做我的夫人。”他又笑,朗聲放肆,聽得我抵觸之心又起。
我抬頭,微笑:“世間之事,可不是公子說如何便可如何的。”
他靠近過來,眸子貼近我眼前,親軟的呼吸一下下直撲我的麵龐,聲音低低地:“可是我倆的婚事你也答應了,不是嗎?”
我側臉避開,冷道:“答應後,也可反悔。不要忘了我是小女子,可不是什麽君子。”
他垂手用五指纏住我的指尖,笑意輕輕:“你以為我拉住了你,還會讓你逃開?”
我甩手掙脫,站起身,冷冷望著他,不言。
他彈彈長袍起身,又拉住我,道:“出來太久難免不好,回宴吧。”
我一哼,欲縮手。
他卻拉住不放。
“你……”我笑意涼涼,盯住他,諷道,“這般回去,公子不怕絳蓉公主見到生事?”
“啊!”他低低一笑,隨即轉身牽著我的手往前走,口中道,“怕她作甚麽?”
我一笑,戲謔:“你可是人家的晨哥哥啊,怎地會不怕?”
麵具下的那張臉,禍水十分,我想,我一定猜對了。
晉穆聞言腳下一滯,回眸看著我,目色微微暗了下去,眸底幽色流淌。半日,他方輕輕勾了唇,歎道:“早知你聰明。”
“不然你還會要娶我?”我凝眸一笑,慢慢扳開他的手指,拂了拂衣袖,轉身離去。
身後,那人僵住。
回到席位,殿間氣氛已然不對。
歌舞已散,鼓樂聲歇,環繞在席的美妝宮娥皆退至了殿側,一個個噤聲瑟瑟的模樣。而席間諸人也大都低下了頭,閑談笑語一時消無。
能將眾人駭成如此的,定是晉襄公。
我轉眸看著無顏,卻見他依舊神情自在地飲著酒,臉上的笑容愈發地看似漫不經心。隻是他越是如此不在意的模樣,越是說明他此時腦中盤旋思索的問題之多。
果不然,不過一瞬的功夫,他突地止杯唇邊,眸間一暗,輕輕地搖了搖頭。
見他如此舉動,我心裏隻能是更加地糊塗,然而殿間安寂地落針可聞,此刻並不是開口問話的時候。我移開視線,把目光投向了那個有威能攝滿殿的人。
晉襄公看上去不像盛怒之下的樣子,反而在他書生氣的臉上還隱含著三分笑意。倒是坐他身邊的姑姑,不知為何而寒了眸,冷了臉,看向殿間一人時,神色相當不滿。
她看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楚公子凡羽。
諾大的興慶宮裏今夜擺席上千,滿滿在座的賓客中,他是唯一站著的一個。
一人獨立,實在是紮眼而又突兀。尤其是,那人臉上還帶著嗤然挑釁、毫不以為然的笑意。
我轉眸思索,悄然失笑:早知道公子凡羽是個既罔顧禮法而又耐不住性子的人,戰場上的他是個橫行無忌難遇敵手、當之無愧的英傑,除此之外,似乎無論到哪裏他都會是少了一根筋的模樣。
正如眼前。這在他國宮廷以一人“單挑”數千人的勇氣,放眼天下,也唯有他能做得出。
正自琢磨時,耳畔卻忽聞姑姑的聲音。
“齊大非偶之事已去三年,如今楚公子非要在眾目睽睽下再次提及,不覺失了厚道麽?”姑姑的話柔中帶針,刺的不是我,卻也讓我聽得驚出一聲冷汗。
鬧了半天,竟是為了我?!
隻是怎麽就莫名其妙、無緣無故牽扯到我身上來了?
我擰了眉,不解地望著無顏。他勾唇一笑,眸子瞥向我時,神色間略微有些無奈。
既從他這裏看不出什麽,我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再次看去殿中央。
姑姑的話對我有影響,對公子凡羽卻沒有丁點作用。
隻聽他大笑不已,朗聲道:“王後請別見怪。我隻是說南宮於我的重要,正如齊國夷光公主於公子穆。夷光公主三年前因‘齊大非偶’的傳言而失美名於天下,但公子穆卻並不介意,三年後依然派使前去求婚,足見其誠心真意。
而我也是如此。昔日夏宣公在位時曾與我父王為我和夏國南宮公主定過婚約,那麽縱使她不在夏國宮廷四年,不當夏國公主四年,我也依然當她是我未婚的妻子,此約不毀。如今好不容易在晉庭遇到了傳言中曾帶她離開的夏國公子意,我為了我的未婚妻子,自然要向他問個明白。”
這一段話看似張馳有度,有理有據,但這聞所未聞的對比卻聽得我好氣又好笑。公子穆待我,哪裏曾有半分相敬如賓的真心?
還有凡羽與南宮……
我斜眸看了看當中而坐的夜覽,不禁暗暗心憂。
現在看來,今夜的宮宴注定不能平靜了。
夜覽的麵色清冷如素,睨眼看向凡羽時,目中寒芒微動。
南宮的失蹤是他的死穴,豈能容人當眾提及,尤其是公子凡羽這樣的論調。
“放肆!本宮說過,這殿間沒有什麽夏國公子意。”姑姑厲聲一喝,唬得那些悄悄抬頭觀望殿間形勢的賓客們又趕緊低下頭去。
凡羽不答,隻低眸望著夜覽笑,口中道:“君王之言,一諾九鼎。如若晉王能當眾說一句今夜宮宴上沒有夏國公子意,此事便罷,我還願馬上以晚輩身份向王後賠罪。”
他這麽一說,殿裏有些膽子稍微大一點的,又開始忍不住拿眼偷偷地瞥向夜覽。
看他們疑惑的眼光,想來是從不知夜覽真正的身份。
“覽兒,不得無禮,坐下!”殿間突地響起一聲清和的低喝,語音淡而啞,但威儀凜凜,震得我也恍回了神。
回頭望去,隻見夜覽不知何時已站起了身,正與凡羽對峙著,深湛的目光似夜揉碎眸中。
晉襄公既然發話,夜覽怔了怔,半響後,隻得脹紅了臉悻悻坐回原位。
眼見夜覽落座,晉襄公招來內侍囑咐幾句後,殿間隨即有刺耳的聲音高高呼起:“所有賓客請移駕風清宮另行宮宴,宮宴由太子望主持。其餘諸國公子、絳蓉公主、以及夜駙馬的兩位朋友請暫且留下!”
夜駙馬的兩位朋友?莫不是說我與無顏?
我回眸和無顏對視一眼後,兩人皆不由自主地搖頭笑了笑。
我的笑有點澀,無顏的笑很是無謂。
我笑原來自己早在別人的算計掌控中,卻不知無顏笑是為了什麽?
賓客、宮娥、內侍、舞婢數千人在片刻內魚貫而出,轉瞬間,滿殿空曠,唯剩下了十餘人。
砰然聲響,宮門緊閉。
關門的瞬間,餘下諸人的目光皆望向坐在殿側的我與無顏。
我低眉斂目,端坐原位。看似麵容鎮定,心中卻在不斷怪著自己,一時懊惱後悔得心都揪起來了。無顏輕笑,拉起我走至殿中,對著晉王彎腰而拜。
“無顏和小妹一時貪玩,冒失前來叨擾貴國宮宴,望襄公恕罪。”
晉襄公大笑,道:“若論公,豫侯遠來晉國,是寡人招待不周,哪裏談得上恕罪與否。若論私……你們皆是寡人與夷長的侄輩,應該說,是姑父照顧不當。”
“是啊,”未等無顏和我答話,姑姑已笑聲應道,“自從無蘇大婚時見過你們一麵,時隔今日,已有五年了吧?”
無顏揖手低頭,答:“正是。”
晉襄公看了看殿中諸人,忽地笑道:“想不到妍女大婚竟能令天下五公子齊聚晉國宮廷,這也算是幸事一件了。”
眾人愣,半響才醒悟過來轉眸瞧著四周的人,這才發現原來齊公子無顏,楚公子凡羽,梁公子湑君,夏公子意皆在此處,唯一不見的,卻是那個最該現身的晉公子穆。
我不禁皺了皺眉,心想此人還真是來去無影,剛才還明明見到他在殿上的。
“穆去辦事,片刻即回。”晉襄公含笑望著我,慢慢開了口。
我的臉猛地一紅,不自覺地後退一步站到無顏身後,抿了唇低頭不語。
“如此說來,襄公是承認夜覽便是公子意了?”凡羽的腦子還算靈活,一下便找到了可鑽之縫。
晉襄公笑,伸手指向夜覽,緩緩道:“四年前他是夏國公子意,四年後的今天麽……”他沉吟著瞥眼瞅向那個一直緘默無語的夏惠,笑,“他還是不是夏公子意,得惠公說了算。”
夏惠凝眸,淡淡地看了晉襄公一眼後,言詞冰涼:“既然他是四年前的公子意,那不管他如今姓甚名誰,大概都能回答公子凡羽的問題。如今的身份,似乎並非那麽重要。”
如若我記得沒錯,這是他今晚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說則已,一說則噎人,能如此風清雲淡地就可把問題拋回晉襄公,其聰睿與心計,不說四年前的意如何,即便是現在的夜覽,也與他相去甚遠。
晉襄公伸手捋須,臉上微笑,唇邊卻不自然地抽動幾下。他是意的親舅舅,甥舅至親,他就算再想護意在夏國的身份,但夏惠公如不點頭,他也不能插手夏國自己的國事。
姑姑聞言,眸光也倏地暗沉下來。
其餘的人,自然是順著夏惠的話把目光放在了夜覽身上。
夜覽的臉色有些蒼白,他看了看凡羽,再轉眸看著夏惠,咬牙恨道:“你居然能說得這般若無其事的樣子?四年之前,若非你篡權奪位,南宮能被迫與我外逃?能在逃走的路上失去蹤影麽?”
夏惠瞥眸淡淡:“寡人是你的叔叔。你父王即死,寡人順位登基是理所當然的事。”
“胡說!”意怒極,高聲一喝,道,“父皇旨意上明明寫讓大哥珩繼位,是你控製了珩,迫他登基三日便退位於你,迫我帶了兩位妹妹逃離宮外……”
眼見意如此之怒,向來嚴肅的夏惠卻偏偏還笑了笑。笑顏之清美,傾絕帶雪色,微寒,卻動人心魄。
“無稽之談。天下人盡知寡人是仁人之君。”他淡淡道,隨即閉了眸,不再看夜覽。
夜覽握緊了拳,雖惱,卻說不出話。
因為夏惠的確是仁君,這話不假,而且夏國的人敬愛他比先王更甚,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事。
凡羽眼看這他們叔侄二人相爭,一時也愣在了一旁。
滿殿皆寂,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
妍女伸指握住夜覽的手,美麗的眼眸看向自己的夫君時,充盈其間的盡是不舍和心疼。
夜覽被她拉著,失神坐下。
耳邊突地響起一串銀鈴般的嬌笑聲,繚繞在空寂的殿堂,回音縷縷。
不去看,隻聽這笑聲,也能知是誰。
“叔叔即說自己是仁君,那是不是隨時歡迎我和哥哥回國呢?是不是,也能幫我們捉住殺害父王的凶手,以泄此恨呢?”絳蓉嬌笑著,施施然踏步上前。
夏惠的眉毛不自覺地微微一擰,他睜眸看著絳蓉,縱使掩藏得再好,我卻從那一直平靜的目光裏倏地看出幾分讓人難懂的奇異光彩。
“寡人三日後回國,你們皆可與我一同回鳳翔城。”
絳蓉挑眉,桃花般的妙眸間顏色變幻不定:“叔叔,那凶手呢?”
夏惠道:“你是說荊俠?”
“叔叔說誰是凶手,誰便是。絳蓉和哥哥別的不敢求,唯求一個公道。”絳蓉勾眸直直地瞧著他,臉上的笑意忽然變得很是複雜。
夏惠公抿了唇,默了許久後,忽道:“也許今夜便可。”
言至此,他扭頭看了看晉襄公:“若寡人猜得沒錯,荊俠現在還在晉國安城。這件事,寡人不敢逾越,唯有麻煩襄公了。”
我驚了一跳,抬眸看著夏惠,想不明白他為何能知曉聶荊的行蹤。
難不成我下午的話竟靈驗了,聶荊今日果真在劫難逃?
晉襄公正沉思時,夜覽卻騰地站起起,二話不說冷了臉便往宮門走去。
我心中一急,想要攔住他時,手臂卻被無顏緊緊拉住。
“不會有事的。”他附在我耳邊輕聲道。
為什麽?我眨眨眼,心中雖不明,但無顏既說如此,那結果就會如此。
我收回腳步,安靜地站在無顏身旁。
“不準走。”有人擋在了夜覽麵前,粗聲粗氣。
是凡羽。
夜覽皺眉,冷道:“讓開。”
凡羽抱臂看著他,神情執拗:“先說出南宮的下落,我才能讓你離開……不然的話,我此行不是毫無意義了。”
“你!”
夜覽正要怒時,宮外倏地響起一人笑聲:“意無須怒。我可以告訴他南宮在何處。”
真相難辨
宮門大開,殿外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金袍金麵的晉穆。而跟在他身後的……
聶荊?
我心中一驚,看著被侍衛們拖曳而入的那個手戴鐵鎖鐐銬的藍衣人,心下忽覺不妥。
頭戴鬥笠,麵蒙黑紗。尤其是,那個跟在最後的侍衛臂彎裏抱著的那把破刀。
思桓刀?
我凝眸看了看,不由自主地揚了唇,眼睛瞥向晉穆,心道:就看看你要玩什麽花樣!
晉穆領著人走到夜覽和凡羽麵前,笑道:“兩位皆不要急。一個要找殺父仇人,一個要尋南宮下落。我身後的這個人或許可為兩位解惑。”
“聶荊!”夜覽恨聲,正待揚手掀了藍衣人的鬥笠時,手臂卻被晉穆緊緊按住。
夜覽回頭看著晉穆,既怒又不解。
晉穆眨眼,笑道:“意先等等。總得讓人家公子凡羽問過未婚妻的下落後再說。”說話時,他的眸中閃過了一道若有若無的狡黠之色。
夜覽看懂了,我也看懂了,可是那個隻顧吃驚瞧著被帶入殿藍衣人的公子凡羽卻沒有瞧見。
“你是說,他知道南宮的下落?”凡羽懷疑。
晉穆不看他,眸光一飛越過夜覽瞧著他身後的絳蓉,笑道:“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聶荊隨意到鳳翔城做客時,你妹妹南宮對他一見鍾情。”
“是呀。”絳蓉輕輕點頭,展袖半掩了麵,唯露出一雙瑩光微閃的美眸,叫人看不出她此時臉上的神情。
凡羽聞言,臉色一黑。
“那又如何?”再開口時,語氣惱火。
晉穆勾唇笑起,道:“難不成公子凡羽沒個紅顏知已的麽,怎麽一點也不懂女兒家的心事?據我所知,女兒家如若愛上了一人,便會心甘情願、不顧一切地跟他在一起。而且我還知道,南宮失蹤的那日,聶荊正巧去找過意。”
言罷,瞧著凡羽越來越凝重的臉色,某人露在麵具外清亮的眸子間頓時添上了無盡的得意。
我忍不住冷哼一聲,嗤笑:“看不出來公子穆知道得這麽多,尤其對女兒家的心態了解甚透,想來紅顏知已也不止一兩個這麽簡單。”
晉穆聞言咳嗽,唇角笑意僵了僵,尷尬掛在臉上。
我點頭,笑:“不賴。很好。”
他頓時正了容,裝嚴肅。
凡羽果然皺起眉,大喝一聲,朝藍衣人吼道:“說,南宮究竟在哪?”
鬥笠一抬,藍衣人麵向他望了一會,低了聲輕笑:“你居然相信他們的話?”
凡羽冷笑,抬步上前,手指穿過黑色綾紗一把掐住藍衣人的脖子。他瞪眼瞅了籃衣人半響,突地目光一寒,手下用力:“我隻問你,南宮在哪?”
藍衣人被他掐得呼吸不暢,憋了聲好不容易由嗓間擠出話來:“你居然敢如此對我?假公濟私,父王若知曉,你……”
“閉嘴!”凡羽氣惱地一掌揮去藍衣人頭上的鬥笠,怒,“我問你南宮何在……”話說到一半,他猛地住了口,眼睛呆呆地望著眼前的男子,臉色突地青白一片。
“你是誰?”
藍衣人笑而不答。
緊扣在他脖間的手指漸漸鬆開,凡羽愣了愣,轉眸看向晉穆:“他不是聶荊!你敢騙我?”
晉穆驚訝,張大了嘴上上下下地看了看那個被他“捉”住的藍衣人,故作困惑,呢喃:“他不是聶荊?他怎麽會不是聶荊?”言罷,他還不忘拉過夜覽上前親自鑒定一番,問得認真:“意,他真的不是聶荊?”
夜覽側過臉,配合得相當無奈。他瞥了瞥眼前的藍衣人,淡聲鬱悶:“此人的確不是聶荊。”
晉穆冷眸盯著藍衣人半響,氣道:“原來我費了半天的力氣居然捉了個冒充荊俠的人。左右驍衛,給我把他拖下去,重打五十軍杖。”
“得令!”
隨著侍衛們皆退下後,殿門再次被關上。
而我,思緒猶停在藍衣人口中所言的“父王”一詞上,雖早就知曉那人不是聶荊,但為了瞞過凡羽,他口中的話定不會假。
那也就是說,聶荊他是楚桓公的兒子。
難怪,他的刀,名作思桓。
難怪,他曾說,母親已死,父親卻另有妻。
隻是他身為一國公子,為何要做刺客?又為何年紀小小就來無顏身邊保護他,甚至長達五六年之久?而且依無顏的口氣,聶荊對他的忠心並沒有什麽可疑的……
我心中一震,突地想起聶荊那長得和無顏神似的樣貌,不覺又失了神。抬眸看無顏時,他也鎖了眉,鳳眸半斂下眼底顏色幽暗深深。
而另一邊……
晉穆圍著凡羽轉了一圈,揚了唇慢悠悠地笑道:“原來你認識聶荊。”
凡羽緘默。
“交情還不淺?”晉穆繼續問。
凡羽皺眉,瞪他一眼,惱:“是與不是,與你何幹?”
“與我是無關,卻和他有關,”晉穆揚手指向夜覽,笑道,“聶荊既是楚桓公之子,那麽就是你的兄弟了。好好的一個兒子被培養成刺客……他殺夏宣公大概也是桓公指使的吧?”
凡羽怔了怔,眸光一閃,冷笑:“他自小不在宮中,兄弟們都不熟悉他。他是不是刺客,有沒有殺宣公,與我們王室有何關聯?”
“也對。你認定自己不知道沒關係,重要的是有人要明白。”
晉穆轉過身拍拍夜覽的肩膀,笑道:“如今你總算知道了背後真正指使的人是誰了吧?”
夜覽挑眉看向他,清冽的眸中藏著三分笑意,三分疑惑,三分佩服,一分感動:“你如何猜到聶荊真正身份的?”
“不就是今早莫名出現在你房中的賀禮之功,”晉穆毫不在意地笑笑,撇唇,“那賀禮上寫明是南宮所贈,但天下間能有如此輕功潛入你房中而不被知覺的,唯有 聶荊一人。他既是幫南宮送禮,那定是和南宮在一處才能了解她的心意。而且他送來的禮物……是唯有楚國宮廷裏公子們才有的、刀劍不侵的金絲玉衣。他大概真的 是在宮中待得少了,居然把如此珍貴的禮物送給你,自然,也讓我大概猜到了他真正的身份。”
晉穆緩緩道來,他神態自若,卻聽得殿中眾人皆怔住。
我不禁橫眸再次看了看無顏,卻見他素來談笑無忌的麵容驟然變冷,白皙的膚色襯著今夜身著的緋衣,顯得愈發地蒼白透青。
他低眸掃了我一眼,唇角一揚,苦笑無聲。
他也有一件金絲玉衣。
隻是此事唯有我與他才知道。
雖如此,但無顏的金絲玉衣從何而來,我和他至今仍在猜測中。隻知道六年前,十七歲的無顏官拜大將軍第一次領兵出征時,臨行那日我拉著他到長慶殿書房話別時,才發現那整整齊齊擺在書案上的金絲玉衣。
金絲玉衣是由根根細小光粲的金絲纏繞編織而成,金衣本就珍貴,更何況在金衣外還鑲嵌著滿滿的涼薄白玉片,晃動明璫,觸摸輕滑,端的是聞所未聞的精巧。我詐一眼見那玉衣時雖驚訝卻不曾懷疑,隻當是天□美的公子無顏從哪尋來的又一件寶物。
豈知他拿起玉衣時神色間也是一怔,鳳眸微微上斜,目光閃動,既是驚歎又是困惑。仔細瞧了半響後,他才皺了眉,呢喃:“哪裏來的?”
“你不知道?”我愣了愣,下意識地低眸再去看了眼剛發現玉衣所在的書案。
果不然,書案上另有一片竹簡,狹小的青竹片上寫著幾個蠅頭小字:此衣能擋刀劍之利,帶之防身。字跡雖刻意修飾得似模板般工整,但一撇一橫間,力道柔和,收端娟秀,分明是出自女子手筆。
無顏側頭過來看了看竹簡上的字,倏地展眉一笑,瞥了眼光看向我,道:“夷光,別裝了。這是不是你剛剛說的要送給我的禮物?”
我紅著臉搖搖頭,眼睛再瞄了瞄那稀罕難見的玉衣,不自覺地將手中拿著的、那塊本要送他的護身玉玨握緊了藏在長袖中。“二哥說笑,我怎會有這等寶物?”
他望著我打量片刻,忽地扔了手中玉衣,扳過我別扭轉過去的身子,笑了笑,柔聲:“那夷光要送二哥的是什麽?”
“就是……這個。”我硬了頭皮抬手平攤掌心,小心翼翼地把玉玨送到他麵前,低聲道。
無顏笑,也不說話,隻伸手取過玉玨,放在手中賞玩一會後,斂襟納入懷中。
“我要走了。”沉默了半天,他突地開口,言詞不是其他,卻是道別。
我點點頭,也不多話,忙拿起他剛扔下的玉衣遞入他懷中,道:“帶上這件衣服吧,多少能保平安。”
無顏擰眉,二話不說便將玉衣重新扔下,神情間有些不悅:“我第一次上戰場就帶著這玩意,被天下人知道了還不以為公子無顏是膽小怕死的鼠輩?若是如此,也枉費了父王有意讓我磨礪的苦心。這衣服我不帶了,你在宮裏幫我查查究竟是何人送來的。”
見他不快,我隻得收回了話鋒,笑道:“好。夷光明白,那二哥此去要小心。我在宮裏等你得勝的捷報!”
“放心!不會讓你失望的。”他挑眉,伸手揉揉我的臉頰,鳳眸一彎,眼裏光彩盡是說不出的得意和自信。話音一落,他再未猶豫,轉身離開。
而我,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眼簾後,不由得再次低頭瞧著桌上的玉衣,腦海裏一時浮想聯翩:既然竹簡上的字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這金絲玉衣又是如此珍貴的東 西,那送的人自然和無顏關係非淺。雖說二哥從小便受盡女子青睞,隻是能擁有這般物品的,那定不會是普通的宮女什麽的。王後素來不喜二哥,王叔的其餘眾妃嬪 也大都避著和二哥接觸,宮裏麵和他處得好的、地位比較高的女子,除了我之外,還真想不出別人……
我凝眸看了看竹簡上的字,總覺似曾相識,卻又偏偏記不起來。那日我一人坐在長慶殿想了一上午,實在是想得困乏卻又毫無頭緒後,最終還是咬咬牙收起了玉衣丟在一旁。
我那時年幼,無顏讓我去查,自然是查了個半調子,更兼年少活潑,玩得開心時,那玉衣的事也慢慢就忘在腦後了。
等到無顏凱旋回來問起時,我這才想起自己承人之諾卻未能完成的事,不覺羞赧萬分,無言以對。好在無顏也不責怪,隻問了幾句後,從此就再沒提起玉衣的事。直到三年前我隨他去戰場,他才又找出那件金絲玉衣,叫我穿上。
…… ……
往事在腦中飄忽而過時,記憶中的畫麵依然清晰得似時昨日遺留下的影子。
我是今日才知金絲玉衣背後所代表的身份,隻是以無顏的聰明和豫侯麾下遍布天下的密探來說,他斷不會是此刻才知曉這金絲玉衣的秘密才是。而且看他現在的神情,雖痛苦,卻沒有任何的震驚與懷疑。
其實即便他早知道金絲玉衣是唯有楚國公子所有也沒關係,王宮裏再珍貴的東西都有落於民間的可能,他意外得到玉衣或許隻是一種機緣,並沒有其他什麽特別的含義。可惜經過今晚的折騰,世事也在向眾人難測的發向發展……
聶荊與無顏相像,聶荊和無顏都有金絲玉衣,這兩件事單獨看起來雖有驚人的巧合卻也並沒什麽古怪。但聶荊的楚國公子身份,如今經過一場鬧劇後已被凡羽肯定下來。一個公子,從小來保護他國的另一個公子,偏偏兩人還長得如兄弟般驚人地相似……
這樣的情況,若要讓人不起疑心,恐怕很難。
我甩甩頭,不敢想,也不願繼續往下想。無顏是最疼我的二哥,是齊國莊公最寵愛的豫侯,身份鐵定,不容置疑。都是那晉穆,非得自作聰明地搞出這麽多的事,讓人心惶不安。
想到這,我忍不住抬眸瞪著他,臉色一寒。
可能是我低頭思索的時間太長,他正凝了眸子定定地看著我,認真中,帶有三分好奇,七分關心。
這樣陌生的眼神看得我一怔,心不自覺地一軟,剛才冒出的怒火和抑懣頓時消減許多。
他笑了笑,視線一掠,瞥向站在我身旁的無顏。徹如墨玉的眸間亮光一閃,晉穆慢慢勾了唇,眼底顏色愈見似夜暗沉。這樣的眼神,透著像是蒼原野獸遇到覓食許久獵物時的僥幸和欣喜,光華內斂,淩厲暗藏,處處帶著危險的意味。
他是不是又猜到了什麽?我蹙了眉,本能地向前邁了一步,站在了無顏身前,擋住他的目光。
晉穆的眸子裏迅速飄過一絲晦澀,剩下的,卻皆轉變成了深深的笑意。身後也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歎息,隱約中,夾了幾分好笑的無奈。
我顧不上回頭和無顏說話,隻斜眸看向自去一旁按額沉思的夜覽,清清嗓子,高聲道:“意,可否聽我一句話?”
“什麽?”夜覽扭過頭來看我,微倦的麵容間昭顯了一日辛苦的疲憊。的確,他這個婚,結得是相當地費勁、相當地不順暢。我心裏同情,但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或許還是將所有的話都說開的好。
殿間已安靜許久,眾人皆低頭盤算著自己的心事,在我與夜覽這麽一來一回的對話打破了沉寂後,自然而然地,眾人不禁又抬了眼光,注視過來。
我上前走了幾步靠近夜覽,唇角扯了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問道:“你當真還在懷疑聶荊是你的殺父仇人?”
夜覽一愣,鎖了眉,不滿:“你又來給他說情?”
我抿抿唇,輕笑:“若不是我,而是南宮呢?”
夜覽噤了聲不說話,隻是望向我時清冽的目色中有細碎的鋒芒慢慢劃過,鋒芒帶去盛怒之下的仇恨,為原本清淺的眸子添上幾許冷靜。
我淺笑,問他:“事發之後,想必南宮曾不止一次對你說過聶荊不是刺殺夏宣公的凶手吧?”
夜覽低眸思索著,依然不言。
這樣的不答既是默認。我笑了笑,繼續道:“耳聽三分假,眼看未必真。既然剛才那個假的聶荊上殿時你未能一眼認出,那你父王被殺那夜在震怒和悲傷下你當真看清了凶手的樣子嗎?現在,你真的能確信聶荊就是你要找的凶手,絲毫也不懷疑?”
夜覽挑眸看了看我,眸光中終於多了幾分懷疑。不是對別人的懷疑,而是對自己最初堅定的意念。“那一夜,殺父王的人的確戴了鬥笠,罩著麵紗。”許久之後,他總算緩緩開了口。
我回眸瞟了瞟晉穆,隻見他抱臂看著我和夜覽,唇角笑意依然無謂得讓人生厭。我忍不住哼了聲,白他一眼,口中對夜覽道:“至於某人剛才所說聶荊背後指使的 人是楚王……據我所知,夏王生前與楚王交情相當不錯,是齊、晉、梁、夏四國中唯一一個與楚國交好不戰的國家,楚王莫不是神經錯亂了,既無私仇,又無公怨, 竟要派自己的兒子冒生命之險去殺一個如此友好的鄰國的君主,多豎外敵?”
話音才歇,不等夜覽說話,殿裏一人已抑不住爽聲大笑道:“夷光公主所言有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說話的人,自是一臉喜色難耐的凡羽。
我冷冷瞥向他,言道:“公子請稍待片刻,待夷光話說完再喜也不遲。”
凡羽咽氣,雖難忍,卻還是乖乖閉了嘴。
我用眼角餘光掃過那神采張揚得連臉上戴著的麵具也流溢著咄咄光芒的某人,撇了唇,不以為然地笑笑,接著道:“退一步說,如果當真是楚王派人殺夏宣公,那 定該有目的才對。一國君主,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存的心思便是等他國主上暴斃而引發國亂時去趁機攻入,奪取城池。意,你雖離開夏國,但也該知道楚國根本沒有趁 亂攻打夏國,是不是?反而我還聽說楚王在夏宣公猝死之後,命鎮守在楚夏邊境的所有軍隊皆退後三十裏長達七七四十九日,以示哀悼,對不對?”
夜覽恍了神,想了半天後,才呢喃著問我:“如你這麽說,此事與楚王無關。”
“不知道,”我笑,揚眉看他,“我隻說楚王沒有殺你父王的動機,聶荊也沒有。”
晉穆輕笑幾聲,插嘴:“那你的意思是?”
我回了頭,微笑:“夷光隻是想,縱使世人皆不知夏宣公被何人殺死,但有一人卻一定能知。”
夜覽急問:“是誰?”
我咬唇想了想,抬手指向殿裏一人,笑道:“他!”
誰知真心
不約而同地,大家齊齊順著我手指指向的地方扭頭望過去。
一時間,金玉殿間,盤龍鑾上,諸人皆默。明亮燭火透過彩色燈罩射出萬種光芒,照得每人臉上浮現出的複雜神色無可遁形。淡黃煙羅低垂千帳,無風飄嫋,拽動的痕紋猶如此刻流轉在眾人之間的微妙氣氛,一波而三折。
夏惠端坐高處,薄唇微勾,神情自若得仿若春風拂麵。當然,久被萬人仰視的他是定不懼這區區十數人目光注視的。他微微坐直了身,睨眼瞧著我時,滿眸盡是饒有興致的笑意,道:“為何寡人一定會知道誰殺了先王?”
我垂下了手,抿唇,想也不想,便答:“因為您是夏國的王。”
夏惠聞言莞爾,雙手拍了拍龍座兩端的扶手,站起身俯視著我:“夷光公主,夏國的王也是人,可不是什麽必能通曉世間萬事的神。”
我點點頭,笑:“王當然不是神。可是隻有王,才能以一人之言赦令天下,也隻有王,才能有按下某個秘密永不能翻身見人的能耐。”
夏惠愣了愣,突地走下金鑾靠近我身前。當他拿眼上上下下瞅著我時,深邃的眸間隱隱有光芒在耀動,不是生氣,不是惱怒,反而帶著幾分古怪的歡喜和得意。他挑挑眉,望著我,輕聲:“丫頭聰明,那你說說看,寡人又為何要壓下這個秘密讓它不見天日?”
他這聲“丫頭”叫得親切自然,卻聽得我一寒,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嚇跑了腦裏全部的思緒。
我後退幾步回到無顏身旁,勉強定下心神後,我不自然地笑笑,道:“夷光鬥膽。夷光隻是想,南宮既對聶荊一見鍾情且又隨之奔走天涯而無怨無悔,可即便這樣 情深,她卻明明知曉聶荊不是凶手但又不願和意講清楚事實,那南宮所知的殺死夏王的那個人,不是她不敢麵對的人,便是她不願麵對的人。既然連公主南宮都是如 此了,更遑論國人知道真相後的反應?說不定等真相大白天下的時候,怕也該是夏國真正大亂的劫數之日了。所以,夷光猜想,夏王你要按下這個秘密,若不是為了 保護意,就是為了保護那個殺害宣公的人。”
夏惠緊鎖了眉,定定地看著我半天,忽地失聲而笑,容顏美絕,頻頻點著頭,歎:“丫頭的話,很有意思!”
“保護我?”久久不說話的夜覽突然出聲,冷笑,不悅,道,“他定然不是為了保護我,保護我還用派出那麽多的殺手逼我不得不逃出夏國?”
夏惠轉眸看著他,目光微動,唇邊透著幾絲不屑:“那你死了沒?”
夜覽怔仲,眸子裏頓時寒芒四起,恨聲:“你自然巴不得我早死,可惜,天可憐見,未能如你願!”
夏惠也不辯駁,隻揉揉眉,眼眸裏倏然多出幾抹難辨的感慨之色。
他不說話了,殿裏其他人倒開始議論紛紛。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的?”無顏低了聲問我。
我抬眸看了看他,微側過臉,偷笑,悄聲:“我猜的。誰料蒙對了。”
無顏勾唇,垂眸細細瞅著我。由剛才金絲玉衣的事件到現在不過片刻的功夫,他臉上的蒼白早已褪去,餘下的,還是那顧盼飛揚、漫不經心的模樣。“南宮知道聶荊不是凶手,這件事也是蒙的?”他挑了眉,問話時鳳眸一彎,悠深的眼瞳中笑意暗藏。
我最怕見他這樣的眼神,安靜中,總有能看透人心的犀利。我不禁低了頭,小聲:“下午見過聶荊,他說的。”
無顏輕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道:“你倒相信他。”
我撇唇,忍不住把話頂回去:“可事實上,他也沒說謊。”
“沒說謊?他說的謊還嫌少?”無顏又哼了一聲,這一次,他把不滿的神情掛在了臉上。
我吐吐舌,情知無顏心裏是在怪聶荊隱瞞他楚國公子的身份,於是也隻能緘默,當作渾然不知的樣子轉過頭去,聽著殿裏其他人說話。
不知何時,絳蓉已站在夏惠公麵前,正微挑了桃花般的晶瑩眸子含笑看著眼前的人,嬌嫵如初,媚惑無窮。即便我已見過多次,可是此刻再看,竟說不出緣由地偏偏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愫。
腦中剛想到這點時,我心中就一顫,臉上驀地通紅,忍不住伸手使勁拍了拍腦袋,暗罵自己:想什麽呢!人家可是叔侄!
“幹甚麽打自己?”無顏忙伸指拉住我自虐的手,皺起眉望著我,神情看起來既納悶又不解。
這讓我怎麽說?我瞥眼看他,怔怔無言,臉紅到耳根。
無顏也是一愣,低眸看了我一會後,唇邊笑意卻變得愈來愈不自然,俊臉上居然千年難見一次地微微露出了淺淺的紅色。
他莫名其妙地臉紅什麽?向來逍遙倜儻、遊戲花叢遍地留情的風流郎也會臉紅?我心中驚訝,不自禁凝了眸對著他的臉認真地研究起來。
“不準這麽看我。”無顏眸光一閃,扭過頭去,麵色一寒。
我蹙眉,掙脫開被他握住的手腕,正要抬眸望向別處時,殿外卻響起內侍尖銳的高呼聲:“大夫狐之鑒有急奏求見王上!”
眾人止了聲,一同看向晉襄公。晉穆上前,揖手請示:“父王,是在這見,還是去明德殿?”
晉襄公半斂了眸沉吟片刻後,搖搖頭,道:“就在這。去宣他進來。”
宮門大開時,一個身著朱紅絳紗朝服、體態微微發福的官員急急步入殿中,入行數步後,隔鑾七丈,他伏身拜下,口中道:“臣狐之鑒見過王上。”
“有何急奏?”晉襄公捋須含笑,一派溫和的模樣卻絲毫抵不去他不動聲色的眉眼間隱隱露出的威儀。
狐之鑒抬手舉起一卷錦帛,恭聲道:“這是鎮守晉楚邊境的墨武將軍送來的六百裏加急奏報。裏麵說楚王桓公邀晉王襄公、齊王莊公、夏王惠公、梁王僖侯於半月 後相見楚丘,一來為四年前夏王宣公猝死的無頭公案求個公道;二來,他說要與各國諸侯共商天下事,謀千秋福。楚王的國書現猶在路上,據聞明日將到安城。墨將 軍讓微臣前來請示:楚王桓公素來好戰,且陳兵二十萬在楚丘之側,恐此事內含陰謀,請王上慎慮三思。”
晉襄公笑而不答,隻斜眸看了看公子凡羽,問道:“公子可知此事?”
凡羽臉色一紅,低頭:“晚輩前來晉國實是瞞著父王來的,所以不知。”
晉襄公點點頭,轉眸瞥向夏惠,道:“惠公以為如何?”
夏惠無謂地一笑,揚了眉:“點名指姓說為夏王宣公之死求公道,看起來寡人不去也不行。”
晉襄公聞言稱是,接過晉穆由狐之鑒手中取來的帛書看過後,溫華的眸子間迅速掠過一絲淩厲,抿了唇,沉默了片刻。再抬頭時,他笑道:“今日宮宴未能使諸位盡興,是寡人之失。但請諸位在安城再多留三日,待寡人盡了地主之誼後,再一同前往楚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聽上去似是禮節性的客氣話,實則卻是不容他人言“不”的強製要求。諸人雖心知肚明襄公所圖,但因在他國的宮廷,也隻得客氣地承應下來。
“至於豫侯和夷光公主,初來安城,你們姑姑也有一段日子未見你們,不如留在宮中住上三日,怎樣?”晉襄公微笑著看向我與無顏,雋秀麵龐上的笑意因這一句話而顯得有些慈祥可敬。
可惜隻是表麵如此而已。
我和無顏對望一眼,無奈笑笑,點頭應下。
此話言畢,宮宴散。晉襄公留下了晉穆與狐之鑒,夜覽和妍女勞累一天終於可以回駙馬府稍適歇息,其餘諸人回國賓館。而我和無顏,則被姑姑領著,一路往深宮走去。
在姑姑的鳳儀宮略適停留後,有女官帶著我們前去鳳儀宮側的月華殿歇息。月華殿不是別處,正是妍公主之前在宮裏的住所。今日她和夜覽大婚,月華殿裏裏外外 皆鋪著紅錦地衣,滿室滿殿縈繞著一股濃鬱的龍涎香氣,殿前走廊、門欞、窗扇、殿裏牆壁,處處都垂掛著大紅喜帳、鴛鴦繡綾、百合纓絡……我詫舌轉眸四望,一 時間隻覺得這充盈眼中的喜慶氣氛直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側眸一看,但見無顏也正抬眼觀望四周,隻是臉色隱隱發黑、看上去竟是隨時要爆發的不滿模樣。我心中一動,忙緊張地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勸慰:“二哥,忍一忍,就當什麽也看不到,三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無顏哼,不悅地瞟了我一眼,眸光微動:“本公子最討厭自欺欺人。”言罷,他依然繼續皺眉用挑剔嫌惡的眼光環視著整個月華殿,麵色越忍越乖戾。
我語噎,看他半日,心中暗惱。
女官送我們到了月華殿,向殿裏留守的宮女內侍仔細囑咐幾句後,躬身辭退了。她一離開,隨即那些宮女內侍們就開始圍著我和無顏忙碌地招呼個不停,幾個小宮女扭扭捏捏地靠近無顏身旁時,晶亮的眸子裏頓時多出幾分小心翼翼的歡喜和忐忑的不安來。
無顏皺眉,甩袍坐上桌旁寬椅,正抬手要倒杯茶喝時,一旁早已有宮女眼明手快地搶先倒了茶,恭恭敬敬地端送到無顏麵前。
無顏抬眸瞥了她一眼,唇角一彎,先前還俊冷的容顏倏地添上幾抹溫柔。他伸手接過茶杯,湊近唇邊淺飲一口後,鳳眸一挑,輕聲:“多謝。”
那宮女清秀的麵龐驀地羞得通紅,她忙地下頭,細聲細氣:“婢子不敢。”
“有何不敢的?”無顏笑了笑,忽地揚手挑起宮女的下顎,直了眸子細細看她,嘖嘖一聲讚歎,搖搖頭,“想不到啊,想不到!原來晉庭宮女中居然有如此秀麗清雅的佳人……你,幾歲了?”
“婢子十七了。”宮女羞赧,想低頭卻又不行,隻得半斂了眸子,神色間半惘半亂。
無顏勾了唇,又笑,望向她時,眸間顏色愈見深重。圍繞在他身邊的其他宮女,看著此時無顏臉上那放浪無忌卻又偏偏蠱惑得讓人移不開眼的笑容,不覺一時都癡了。
這個無顏!我看著,氣得一陣頭大。在他國宮廷居然還敢如此風流?
我忍無可忍地重重一咳嗽,快步上前拉出被眾宮女圍在中間的無顏,麵色一端,扭頭問她們:“寢殿在哪?天色已晚,我們要休息了。”
“那……那裏,”有宮女上前指了方向,想了想,她低了頭接著問道,“請問兩位公子是要睡一處嗎?”
“當然不是!”我臉色一紅,果斷否決後,抬眸看無顏,附在他耳畔悄聲道,“這是晉國。你好歹收斂點,別在這搞出風流帳來丟姑姑的臉!”
無顏睨眼,揚唇輕笑,低聲:“你不喜歡?”
我別過頭,不悅:“與我何幹?”
他淡淡道:“既如此,便不要阻止。”
“你!”我又急又氣,回眸看他時,卻進那深邃暗沉的鳳眸裏絲絲滑過的盈然光彩。
無顏微微一笑,看著我:“怎麽?”
“休息,可好?”我求道。
無顏抿抿唇,眸色一瞥一旁的眾宮女,狀似不舍。
我心中氣恨,狠心自袖中取出一根銀針,果斷地刺入他的臂彎間。
“什麽?……丫頭你……”無顏猛地吃痛低呼,咬牙,“算你狠!”話音剛落,他隨即閉了眼睛垂下頭來,軟趴趴地倒在了我懷中。
我揚眸看了看自己指間夾著的那根微泛翠色光芒的銀針,回頭笑看著那些已嚇呆了的內侍,道:“別害怕,隻是睡過去了而已。扶他入房休息!”
眾內侍看著我的笑容一激靈,忙跑上來接過無顏抬著往殿側走去。
我轉眸瞧了眼身後諸宮女,淺笑盈盈,柔聲道:“以後你們誰也不準去招惹他,否則……”我輕輕揚起指間的銀針。
眾宮女噤聲,紅潤的臉色一下皆變為慘白,瑟瑟低下了頭,諾諾應聲:“奴婢們知道了。”
我笑了笑,伸展伸展胳膊,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頸,施施然朝寢殿走去,留下了身後一群麵麵相覷的宮女。或許她們永遠也想不明白,怎麽王後的貴客居然是如我這般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公子……
一夜無話。無顏與我,在月華殿這一覺睡得皆香。
第二日早早起床,梳頭時,寢殿外響起一聲怯懦的嗓音:“公子,王後命人送了衣服來給你。”
我輕聲道:“門沒關,進來便是。”
有身著粉紅長裙的宮女走進來,將手中捧著的衣服放在殿間桌上後,她抬了眼眸飛快地打量我一眼,視線接觸到我目光的刹那,她的臉色突地有些不正常,看上去 既有恐懼,又帶有三分說不清的古怪。眼見我臉上起疑,她趕緊收回視線,低頭躬身:“奴婢告退。”說完後,她轉了身子邁著腳步逃離似的匆匆跑開。
我失笑地看著她逃之夭夭唯恐嫌慢的身影,不自覺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頰,心道:難道我就長得這麽讓人害怕? 撇撇唇,不管她,我起身拿了姑姑送來的衣服看了又看,手摸向那絲滑柔軟的綾紗裙裳時,我這才猛然明白過來那宮女臉上的古怪:看來她不但以為我凶狠,還以為 我是雌雄難辨的怪物吧?
我自嘲地笑笑,皺眉看了看桌上的衣服,掙紮再掙紮後,最終還是換上了那穿起來複雜得讓人生厭的層層襢衣。既是姑姑送來的,我總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喜好而忤了她的意願。
換好衣服,鬆開巾幘散了長發,我粗粗地在發端係了條淡紫的錦帶,也不上妝,素顏出了寢殿。
寢殿外侍侯著一排的宮女,見我這般模樣出來,不禁都呆了呆,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
“昨晚與我同來的公子醒了沒?”我蹙了眉,出聲問道。
眾女恍然,旋即一個個都拚命地搖頭,低下頭去,輕聲稟道:“奴婢們沒再敢打擾那位公子,所以……不知道他有沒有醒。”
眼見她們這般心驚膽戰的模樣,我咬咬唇,暗想:夷光啊夷光,你還真不賴,如今這悍女的名聲算是傳揚到了晉國宮廷了,若將來真的要嫁給晉穆做晉國的夫人的話,看來非議又得滿天飛了……
我歎了一聲,越過她們,徑直走去無顏的房間。
推開房門,裏麵很安靜。側眸瞟了瞟,但見無顏仰臥榻上睡顏安詳恬靜。我掐指算了算,不禁微微蹙了眉。若按我昨夜給他那針的藥性來說,他該早醒了啊。莫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我心中一驚,忙快步走去塌旁伸指按住無顏的手脈。觸摸處,脈搏跳動有力,一切都正常得很。
“二哥!醒醒。”我以為他是貪睡,便拿手拍拍他的臉,試圖將他叫醒。
他躺在那,依然半天沒動靜。
我又急又擔心,剛要伸手再拍時,冷不防腰間被一雙胳膊緊緊一握,隻覺那雙臂微微一用力,我的身子便止不住直直往榻上倒去,依在了無顏懷中。
“二哥,不要玩了。”我抬眸瞪他,生氣。
無顏已睜了眼,近在咫尺的鳳眸正定定地瞧著我,他的一隻手還扣在我的腰間,另一隻手卻不規矩地由腰側滑上我的麵龐,微涼的指尖沾上我的肌膚,輕輕揉撫。我怔怔地看著他,當他的手在我身上滑過時我早已嚇得渾身戰栗,不知所措。
無顏勾唇笑,看我緊張成這般,眸子間不禁倏地多出了幾絲惡作劇的玩味。他啟了唇緩緩道:“以後不準這樣了。要是你再阻止我……那個,嗯?那我就會向你要補償。”因為兩人靠得太近,他每開口說一個字,都會有溫軟的氣息撲在我的唇邊,惱得我滿麵通紅。
“好!”我眸間一寒,但仍笑看著他,一口氣說道,“我保證,無論二哥今後再要多少的女人,再要在哪裏風流,夷光都不管。”
他失了失神,眸裏的瀲灩迷亂頓時消了下去,換上了難以看透的幽暗。他咬唇,手指滑落到我的脖頸邊,笑道:“你真的不再管?”
“不管,”我笑得嫣然,心中卻委屈得很,眼裏更是不知怎地有霧氣罩了上來,模糊了眼前人絕美的容顏,“即便夷光想管,可二哥不聽,二哥不要,二哥不許, 二哥不願……二哥總是風流得正大光明,風流得君子坦蕩,風流得理所當然,風流得舉世若狂,風流得世上每個女子都把你當成了今生所求……所以,夷光管不了, 夷光也再不管了。”
說道最後,聲音裏已隱約露出了哭音,眼裏的霧氣也凝成了淚珠慢慢落下。我抹去眼淚,強忍著笑了笑,動動身子,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無顏愣神時,手臂微鬆,但複而他卻又更加緊地抱住了我,將柔軟的唇抵上我的額,輕而愛撫地吻了吻,笑道:“你若不管,我就不再是無顏了。所以你一定要管,不能放棄我,更不能拋下我。”
我紅了臉,心猛地一陣急促地亂跳,呼吸也開始有些不順暢。我縮了縮脖子埋頭藏在他的懷中,小了聲,道:“二哥說笑。其實夷光隻能管你一時,而管你一世的,卻是將來的二嫂。”
無顏默,半天才忽地出聲道:“一樣。”
“怎麽一樣?”我抬了頭看他,抿抿唇輕笑,“聽說梁王僖侯有意將他的女兒明姬公主許配給你呢,據聞她是天下第一美人,看來正與你這個天下第一公子相配得很。”
無顏不說話,隻怔怔看了我許久,突然眸光一閃,鬆開我坐直了身,隨手整了整衣衫,淡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我起身下榻,揚眉笑道:“我既不是瞎子,又不是聾子,為什麽不能知道?不過二哥也不小了,是該娶妻的時候了。”
無顏鎖眉,瞥向我時臉色驟然變差,聲音不禁也開始惡劣起來:“你操勞的事情還真多!先看清你的晉穆再說別人的事吧!”
我咬了咬唇,麵色一白。
這一下,輪到我無話可說了。
夜半私語
住在晉國宮廷的日子並沒有想象中的難熬,前兩日夜覽都帶了妍女回宮請安,晉國上下正為他們公主的大婚而舉國歡慶著,宮中 更是如此。而妍女回來必得停留月華殿,每次總要和我嬉鬧盡興後才被夜覽三摧四摧地不得不瞪著眼睛、挑著眉毛、鼓起腮幫,看似十分不情不願地隨他回駙馬府。 瞧她快樂無憂的模樣,想必早已將婚慶那日宮宴上發生的所有不快皆忘在了腦後。
夜覽起初或許還有介懷,但在妍女笑顏的感染下,不禁也慢慢地拋去了臉上的陰鬱,換上一副寵惜愛憐卻又哭笑不得無奈神色來。雖無奈,但充盈那似遠山一般清俊眉眼間的,依舊是別人難求難得、唯有去羨慕的幸福和甜蜜。
今日已是第三日,從早晨天色微亮時殿外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我本以為北國的雨下下便會停下來,誰知一直到了午後,雨不但沒停,反而越下越大。連綿的雨線落上廊下玉階,“啪嗒”聲不絕響起時,白玉石上頓時濺出一朵接一朵的晶瑩水花。
這樣的雨天,妍女是不會再來宮中了。我捧著幾卷竹簡悶坐在寢殿靠窗的軟塌上一個下午,竹卷半掩,我盯著竹片那枯黃發青的顏色,好半天才勉勉強強看進了幾 個字。偶爾一抬頭瞧窗外的大雨,便覺冷風拂麵,有冰涼的濕意由半勾起的帷帳窗紗順風飄入室內。濕意縷縷,凝璀了水晶珠簾,鑽入了身著的絲羅薄紗。寒氣凍僵 了我的身子,可我卻隻顧凝神想著心事而猶不知曉。
自從那日早上的事後,再見無顏,明明眼前還是那十八年來朝夕相見的容顏,我卻平 白無故地覺出幾分難以相處的尷尬和別扭。而看他的樣子也明顯好不到哪裏去,縱使漂亮的麵龐上笑容依舊瀟灑而又溫柔,但冷銳平靜的眸子裏淡出的點點冰寒光芒 使他的眉宇間明顯少了幾分挑人心動的風流,和幾許讓人看了難免犯癡的縱肆妖嬈。
風流郎不再風流,讓熟知他的人未免覺得有些詭異。印象中,似乎唯有在戰場時,他才是這般穩重嚴肅的模樣。而我也害怕與這樣的他呆在一起,常常是兩人相坐良久,到最後卻一句話也沒說看了看彼此就各自轉身回房,關上門,長時間不再敢出來去承受那樣讓人煎熬的沉默無語。
我討厭這樣的關係,更討厭心裏麵那些暗自作祟讓我與無顏相見無言的古怪情感。
我歎了口氣,伸指想要揉揉額角時,忽有一陣酸痛的感覺自臂上傳來。我扯了唇角苦笑,低眸瞥了一眼不聽使喚顫微的胳膊,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被這滿室的冷濕氣凍得發麻。
身後伺候的宮女見狀趕緊送上一個暖爐,一邊彎下腰揉搓著我的手臂,一邊略帶埋怨地念叨:“奴婢早說過要關窗了,公主就是不聽!看看,現在受苦了吧?”
我無奈地瞥她一眼,想瞪眼詳怒卻又偏偏裝不出來。妍女回宮的這兩日,和我胡鬧說笑時早將我的身份告知了月華殿的諸宮女。因為原先主子本就是外表潑辣刁 蠻、內心卻善良無比的緣故,這些宮女也自然而然地將行事看似凶惡的我也當作了和她們主子一般的人物,對我說話時,從此放肆非常,再無懼色。
她們是聰明。我也的確如此。
那宮女嘴上說得厲害,手下動作卻輕柔仔細,輕靈的眸子笑看著我時,秀氣的臉龐上更是添上幾抹真心誠意的關心。
她就是那晚無顏看中的宮女。我望著她端詳片刻,心中不禁微微一動,問道:“你叫雲音,對不對?”
她抬頭看著我笑,道:“公主好記性,奴婢是雲音。”
我轉了轉眸,忍不住頑心一起,扔了手中的竹卷,學著無顏那晚的舉動揚手挑起她的下顎,彎唇笑道:“雲音,多大了?”
她先是一怔,後麵色一紅,忙打落我撫在她顎下的手,咬咬唇,惱道:“公主不學好!怎地這麽捉弄奴婢?”
我含笑不語,隻看著她羞赧而又嬌俏的模樣出了神。眼前的雲音雖不是個貌美驚人的女子,但直爽的個性,清麗的麵龐,和她那雙純透眸子中流露出的似水柔情的確很吸引人,難怪無顏那晚會心動。
她被我看得不自在地低下了頭,我卻抿抿唇,笑得歡快:“雲音,本公主若替無顏公子向姑姑討了你帶回齊國去,你願不願?”
“公主……”她抬頭看著我,眸光迷離,一臉震驚。
“怎麽?你不喜歡無顏公子?”我笑了笑,蹙了眉問。
雲音慌了慌,趕緊搖頭,秀雅的麵龐一時紅得嬌豔,刹那間,那雙本還清透的眼睛裏突地帶上了幾分歡喜,幾分驚訝,幾分我驟然看不懂的躍躍欲試:“奴婢……”她輕輕念了兩個字後,忽然害羞一笑,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我心知肚明她羞澀下的心思,於是也不再戲弄她,隻緩緩笑道:“本宮向姑姑要個人還是可以的。從此刻起,你就是公子無顏身邊的人了。今晚你就去伺候他吧。”
“奴婢……謝夷光公主的恩賜。”她跪下身,俯首謝恩。
我也不答,轉過頭去望向窗外,輕輕歎了口氣。
有些不該發生的事,還是讓它早早停下的好。快刀斬亂麻,我一直相信自己能夠做到。
.
傍晚時分,雨漸漸停歇了。我起身隨意拿了一件鬥篷,披上後,直直邁出了月華殿,一路快步,朝太液池旁的安仁殿走去。
今晚雲音去侍侯無顏,他會是怎樣的反應,會發生怎樣的事,我不想知道,也不願知道。縱使我找了千百種借口,到了最後,我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行為像個逃避真相的怯懦者和故意打破那看似協調和諧的肇事人。
過了今晚,那些朦朦朧朧擾人心煩的東西就再不會存在了。我漫步在雨後的煙霧中,慢慢呼出一口氣,放鬆了憋悶已久、壓得疼痛的心。
安仁殿旁依舊安靜,人影消無,這樣的地方最適合匿藏那些“不小心”做錯事企圖逃避懲罰的人。比如此刻的我。推開殿門舉步跨入,滿殿依然空蕩,唯有殿側掛著的那幅巨大地形圖。我反手關門,在牆角找了個地方緩緩坐下。
殿外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直到伸手不見五指,滿室漆黑。我抱膝縮在角落,安靜地傾耳聽著在寂靜無聲的殿裏發出的那唯一的細微聲響:自己“撲通”的心跳聲。聽了半響後,突地頭皮一陣發麻,感覺有些窒息。隻是不知自己是因為孤獨而傷感,還是因為黑暗而害怕。
這樣的時刻,偏偏我腦海裏出現的不是其他東西,而是無顏那漂亮優雅的容顏,含笑含嗔的,含怒含惱的……無論哪種神情,居然無一例外地都能輕易觸動我的心 弦,一時想得我既悲又酸,既苦又痛。我這才想起,原來從小到大,十八年來,時時刻刻都陪在我身邊的,世間當真唯有他一人而已。可是……不管那樣的兄妹情裏 還包含著什麽,他將娶妻,我將遠嫁,早日忘卻,早日割舍,或許才能兩無牽掛。那些本不能說透的秘密啊,還是永遠封藏、隨風飄逝的好……
我伸指揉揉漸漸發澀的眼睛,吸吸鼻子,埋頭臂中。
殿門突地“吱呀”被人打開,隨即殿裏響起了一人悄然有致的腳步聲。
我一驚抬頭,忙開口問道:“是誰?”
那人猛地停下腳步,怔了半響後,輕聲笑起:“你果然在這裏。”言罷,他又邁著步子向我這邊的方向走過來。
黑暗中,我隻隱約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快速移動。我這時正是心緒不寧胡思亂想的時候,雖然覺得來人說話的聲音有些熟悉但一時卻反應不過來他是誰,隻忙伸手懷內取出火折子打亮。
火光耀出的刹那,那黑影剛閃到我身邊來,我遞近了火苗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看清他麵容的一瞬間我嚇得尖叫一聲,差點沒暈過去。入目麵具猙獰,黝黑的顏色在黑暗中泛出詭譎的金色光芒,端的是鬼麵陰森。
我呆呆地瞧著他,一時不知是嚇得,還是被氣得說不出話。
“怎麽了?又嚇著了?”晉穆俯身看著我,手指摸上自己的鬼麵,清亮的眸子裏難得地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愧疚來。
我沒來由地覺得怒不可遏,手指一伸一把握住他的麵具狠狠拽下,惱道:“最恨你裝神弄鬼!”但罵完還不解氣,把麵具扔在地上後,我還忍不住蹬腳過去重重踩了兩下。“喀嚓”一聲裂響,麵具成功被分作兩半。
“看你以後還戴這鬼麵!”眼看麵具被毀,我胸中的怒氣也隨之而散,回眸看晉穆時,笑聲明亮。
f 然而隻笑了一聲我便停下,即便我早猜到那麵具底下的人是誰,但此刻詐一看他的真麵時,我還是不禁微微一愣。
因為有著眼前這張麵龐的晉穆,和戴著麵具的晉穆 是實在是太不一樣了。這個晉穆,他有著俊朗如玉的容貌,劍眉飛揚橫斜,隱隱透出一股莫名的得意,唇角微微彎起,笑容若有若無,讓人怎樣也看不透。
眼見我正凝眸打量他,晉穆眨了眨眼,撇了唇故作委屈狀,抱怨一通:“從沒瞧過你這樣刁蠻的女子,你把它給弄爛了,讓我以後怎麽見人呢?”言罷,他也不客氣,挨著我坐下後,拿眼直直地瞧著我,眼光之肆意,和之前那晨郡的守禮懂分寸一點也不一樣。
我皺了眉瞪他,道:“幹什麽非要戴麵具?你這張臉見不得人嗎?還是……”我懷疑地把火折靠近他的臉,仔細地琢磨著他的鬢角頸邊,好奇:“還是你這張臉也是假的?”
晉穆啞然失笑,沉默了一會兒後,見我還是在鍥而不舍地研究他的臉,不由得低歎一聲,建議:“要不你伸手來摸摸,看我臉上這人皮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抬眸瞥他一眼,想也不想伸指對這他的鬢角狠狠一搓。晉穆吃痛,但因是他的提議卻也隻能苦著臉任我擺弄。搓了半天,直搓得他臉皮發紅,卻依然沒有所得後,我終於訕訕罷手,自言自語喃喃:“原來天下人都被蒙在鼓裏,晉穆不是醜麵。”
晉穆看著我笑,燭火的亮光輕盈地跳躍在他墨黑色的睫毛上,細微的光芒,使他本就明亮的眼睛更添上了一種和諧的色彩。他勾了唇,慢慢道:“怎麽?我長得好看,你不開心?”
我一愣,本能問道:“為什麽要開心?”
晉穆挑眉,眸光微動,聲音一下子變得淡淡輕輕的,如羽毛拂上臉時的柔軟,極具誘惑:“因為天下隻有你,能看它一輩子,守它一輩子。”
我聽得一下子臉通紅,扭過頭去,熄了火折子,躲在黑暗中不說話。
他笑了笑,也不做聲。
兩人沉默了半天後,晉穆忽地咳嗽一聲,開口問道:“為什麽這麽晚了一個人跑來安仁殿?”
“這裏安靜。”歪頭想了半天,我隻找了這麽一個借口。
晉穆笑,歎口氣道:“這裏也隱蔽,估計除了我,也沒人再能找到。”
……怎麽說得好像我巴巴地就等著他來找一般?我心中好笑,口中沒好氣道:“你是來找我的?”話一出口我就覺說錯了,因為我突然記起了他進門時說的第一句話,“你果然在這裏”。
不等他開口,我再次問道:“你去過月華殿?”
晉穆道:“是,宮女說你不在,披了鬥篷急急出門了。”
我蹙了蹙眉,不解:“幹什麽要找我?難道有事?”如我記得不錯,這還是我在宮中三日來第一次見到他。我從妍女口中早得知她這個哥哥是個大忙人,輕易不會從軍政大事中抽身,更無謂如我們這樣的閑談。
晉穆笑,反問:“沒事就不能找你?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子,多見見沒什麽不好。”
我臉紅,心卻定下來,淡淡“哦”了一聲。
晉穆不管我的冷淡,依然開口繼續道:“除了我之外,似乎你二哥也在找你,看上去很著急。”
我的心一突,隨即重重落下,若非在黑暗中,我真的不知該怎樣掩飾好自己緊張無措、麵色發白的模樣。我咬了咬唇,幹笑:“是嗎?他也找我?”
晉穆望著我沉吟片刻,笑道:“要不要回去見他?”
“不見!”我快速拒絕後,這才發現自己這一聲的顫微和慌亂。定定神,再深深吸入一口氣,我這才笑了笑,解釋:“大概也不是什麽要事,可能是要找我說明日啟程去楚丘的事。”
晉穆輕笑,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不再說話。
我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剛要動動身子時,腳邊卻碰上了一個東西,發出了“嘎拉”的脆響。我麵色一紅,記起這是自己剛剛踩爛的鬼麵麵具,想了想,不由得開口問他:“你為什麽總要戴麵具?”
晉穆朗聲一笑,語氣張揚:“因為我長得太過英俊。”
我瞥他一眼,笑:“哪有人說自己長得太過英俊的?再說了,即便你長得英俊,為何又不願被人見到?”
晉穆默,良久後才淡聲笑開,道:“難道你不知道晉國皇族的規矩?”
“什麽規矩?”我好奇問道。
“立儲君,在長,在賢,在美。國家隻能有一個太子,大哥望是王後嫡子,在長;我官拜丞相,在賢;至於美麽……”說到這裏,他突然住了口。
我笑了笑,想起那日在宮宴上見到的太子望,道:“他長得不及你。”
晉穆嗤然而笑,低聲:“所以,我得從小戴麵具。因為在晉國,容貌也是一國儲君的取舍依據。”
我聞言皺眉,心念一動,小聲道:“莫非是姑姑……”話至一半,張啟的唇卻被他的手指緊緊按住。
“不關她的事,是我自願。”他看著我慢慢道,縱使黑暗如斯,他眼中的清澈依然粲如星辰低垂。
我怔怔看著他,緘默。
原來如此。
不過,他當真是自願的嗎?王族之事我大體了解,隻是愈似平靜的表麵下,暗潮愈洶湧如晦……
接下來,兩人自覺避開了諸國糾紛的話題,東扯西聊道家儒學、琴棋書畫,竟是越說越投機,漸漸地,我倒似完全忘記了身邊的人是我曾經最憎惡的鬼麵人。而他今晚也難得地正經,再沒戲弄我,言詞暢談間,即便隻是那些不登廟堂之上的風雅之事,也足見他胸懷四海、任性平生的豪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約莫無顏早該睡下後,我起身拍拍衣裳,點亮了火折子,道:“我該回去了。”
他亦起身,拾起地上的破麵具,道:“我送你。”
“怎麽辦?明天你戴什麽?”了解了原委後,我倒開始為他不戴麵具而擔心。
晉穆勾眸看著我,輕笑:“你當我混了二十年就這麽一個麵具?放心,我的麵具多得可比你的首飾。”
我指指全身上下,眨眼笑道:“看清楚了,我沒有首飾。”
晉穆笑,唇角微微一揚,又露出他不羈的本性來。他低頭附在我耳邊悄聲道:“這樣我才喜歡。”
耳根一燒,我跺了跺腳,轉身便走。
“對了,我送你的鳳佩呢?”晉穆追上來問。
我腳步一滯,咬唇想了半天後,方抬頭看他:“你要取回?”
晉穆細細打量我一眼,搖搖頭,眉眼一彎,笑得滿含深意:“我既送給你了,就自然不會要回。不過你得好好保管著,不能離身!”
這樣的笑容看得我心虛,我忙點頭,側過臉,低聲:“放心,我知道了。”
“走吧。”他淡然一笑,輕輕開口,走過我身邊時,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想掙紮,但見他沒有鬆開的意思後,最終還是任由他拉著前行。因為我思來思去,竟找不到一個拒絕他拉著我一起走的理由。
因為,他將是伴我一生的良人。
回複:回複: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所有跟帖:
•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nancy_yj- ♀ (117019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30:01
• 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nancy_yj- ♀ (84037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33:44
• 隻發了一半,又發不上了,不好意思 @-_-@ -nancy_yj- ♀ (0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43:24
• 把文檔發我信箱裏,我幫你發 -意隨風行- ♀ (62 bytes) () 07/25/2009 postreply 05:54:25
• 期待中, 看到一半斷了,真是鬱悶 -yeye1212- ♀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7:14:55
• 接著貼: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意隨風行- ♀ (353636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3:46
• 接著貼:天下傾歌+番外 by 千葉飛夢 (這次真的完結了:) -意隨風行- ♀ (333634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