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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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衣刀客
  
  次日清晨我便請示王叔搬出了疏月殿,住入了他曾為公子時的王府前邸。
  眾人紛紛猜測著我此舉的動機,不知情的人隻當夷光公主是不堪見到自己阿姐的婚事,因為這次的新駙馬正是那位曾在明殿上言辭果斷拒絕了她的人……一日間,因好事者之功,宮廷裏飛滿了各式各色的流言蜚語。
  我依稀聽聞了些風聲,卻甘願維持著沉默,任由他人肆說。
  讓他們如此誤會倒是甚好。起碼,有些蜚短流長可以傳入那個仍在齊國的晉國使臣夜覽的耳中。
  我想著,不知怎地臉上笑意愈來愈深。
  
  王府在城郊,雖不偏僻,但相比此刻因婚事籌備而煩鬧喧嘩的宮廷來說,已是清幽舒適得如同人間仙境的難得。
  府邸並不大,勝在精巧絕倫。
  淺碧的小湖,六角飛簷的古亭,不高的假山上爬滿了紫色的鳶蘿,長長的走廊銜接東西,讓人一路行去,一路可品光賞色。
  我住的地方是之前被王叔用作書房的兩層閣樓。和府中大部分房屋一樣,那閣樓也有著朱紅的牆、天青的簷、白玉的闌、盤龍赭黃的階,唯一不同的,是閣樓下有一彎泓池,寒意深重的秋季裏,池麵上零落飄蕩著幾片幹枯的荷葉。
  分明是蕭瑟落寞的景象,卻讓我看了一眼,便深深喜歡。仿佛我倒是能透過歲月經彌的影子,想象出曾經的某個夏天,在那個池裏開滿的鬱鬱紅蓮、稠稠碧葉……
  “爰姑,若是夏日從這裏望下去,景致一定很美。”我推開了書房的窗扇,輕聲道。
  身後半響沒人答話。
  我轉了頭,卻見爰姑一臉的惘思惆悵。
  “爰姑!”我皺眉心疑。
  她回過神,臉上的迷恍逝去無影,遺留下的唯有那訴說不完的溫柔和嫻貞。
  我望著她,淡淡笑了:“爰姑曾來過王府,是不是?”
  爰姑點點頭,笑意一如既往地溫暖,溫暖中,卻依然抹不去她眼底的幾絲近乎孤滅的冷寂。
  “老奴……曾是這府裏的舞婢。”她的聲音很柔軟,帶著幾許紅塵滄桑過後的空明。
  我聞言卻驚訝不已。
   我雖從小靠著爰姑長大,但她的身份,在宮中卻一直是個謎。有人說她是我祖父的妃,一舞傾城,深受寵愛;有人說她是當今王後的小妹,因為王叔對她的尊重; 也有人說,爰姑其實是二十多年前一個飲譽江湖、傳奇刺客的紅顏知已。傳言中,人們說那刺客來自楚國邯鄲,奉命來刺殺祖父時,因失手而被擒,從此淪為了階下 囚,隻是不知怎地,他後來竟做了齊國的大將軍,幫著齊國伐楚時,死在了沙場上……
  當然這些隻是傳言,傳言中的故事因為有謎團的籠罩和孰是孰非的爭議而更顯得朦朧和美麗。
  讓我唯一感覺不美麗的,是有人說她曾是我祖父的妃子……
  每次聽說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傳言後,我都笑著一一否卻了。因為無論他們說的哪一種身份,對爰姑來說,都不會令她十八年來口口聲聲對著我自稱——“老奴”……
  而在我的心底,也早有一個模糊的猜測。
  “舞婢?”我凝眸看著她,語氣不解。
  我隻知爰姑舞藝冠絕齊國,卻不知她曾是舞婢。
  當我好奇心被勾起時,爰姑卻從容地屈膝行禮,退出了門外。
  “老奴去幫公主收拾一下行李。”離開時,她如是說。
  我瞧著她離去的身影,咀嚼著她的話,一時浮想聯翩。
  
  傍晚。
  掌燈時分,無顏果然不負所約地來了。
  這王府是他小時住過的地方,他一路找來閣樓,自然不會生疏。甚至某人更自持是先前舊主的身份,於是門也懶得敲,便鬼神難測地突然降臨他人的身後……
  我剛換好了男子的衣裳,正拉著寬袖拾掇時,窗外突然響起一人輕笑:“紅顏無雙,男兒英氣,天下唯我丫頭一人敢當。”
  我一驚回頭。
  入眼處,隻見無顏正斜倚窗欞上,細長的鳳眸瞥向我,滿臉皆是溫柔的笑意。
  我看著他,瞪了瞪眼:“你何時來的?”
  “剛來。”吐出這兩個字時,他的眸中閃過幾許不懷好意的捉狹。
  我蹙了眉,橫眸瞅著他,懷疑:“果真剛來?”
  見我不信,他臉色變了變,清亮的眸子一點一點地暗沉下去。他挑眉看著我,似笑非笑:“你以為,你的二哥是個不守禮法的偷窺狂?”
  他生氣了。
  我卻安心了。
  我揚揚眉,笑著跑去他身邊,隻無賴得當作剛才的懷疑是他見鬼的錯覺,抱住他的胳膊討好,親熱地:“好二哥,我請你辦的事,你都辦妥了嗎?”
  他沉默著垂眸盯住我,不置一詞。
  “怎麽?”我笑容一僵,那鳳眸裏的認真和深邃看得我心中猛然惴惴發慌。
  他依然無言,隻是瞧著我,俊美的容顏忽而如霜冰冷。我知道,但凡他開始擔心我時,神色大抵都會如此。
  “你當真要去晉國?”他擰擰眉,嗓音似水清涼。
  我看著他笑笑,倏而,重重點頭。
  “去了又能如何?”他眸光一寒,語氣不滿。
  我無視他無故而來的怒氣,轉眸想了想,笑道:“去看看晉穆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若他是個英雄,我便嫁他;若他不是……”我揉揉眉,略作遲疑。
  無顏一笑:“若他不是,你當如何?”
  我一挑眉,看著他:“若他不是,我便殺了他。”
  無顏莞爾,唇邊勾起,笑魘清冷而又媚惑。
  “孩子話。你如何能殺得了他?”他雖笑著,話語卻是淡淡的。
  “我是說如果,”我輕輕一笑糾正他,抬眸看著天幕的黑色,腦海裏隱約浮現出那個從未見麵的人的模樣,沉思片刻,我竟似著了魔般低低道,“我心中有個感覺,他會是一個真正的英雄。”
  無顏默然看了我半響,再開口時,聲音沉悶悵然:“既是如此想,那還去晉國作甚麽?”
  我側頭看著他,也不回答,隻笑得古怪:“二哥說這麽多,是不是不願幫夷光了?”
  無顏淡然一笑,伸指輕輕捏了捏我的鼻尖,眸色一軟,柔聲:“二哥說了,無論如何,但要我丫頭所求的,二哥一定辦到。”燈光暖暖地罩在他的臉上,照得那張絕美的容顏愈發令人心動。
  “你放心,這次離開你可以隻帶爰姑一人走,王府的上下和宮廷那邊的問詢我會安排妥。另外你要的侍衛,我也替你招來了,明日起程時,他自會來見你。從今往後,他的命便是你的。”
  “謝二哥。”我彎唇淺笑,賴入他的懷中。
  無顏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囑咐:“這一路要小心。若有不妥,即刻回來……不過你到時若真要殺那晉穆,記著二哥可替你殺。”
  說到最後,他話中笑意深藏,浪蕩之風又現。
  我挑眉一笑,不置可否。
  明天,夷薑和湑君的大婚之日,正是我獨上北晉之時。
  
  第二日,天氣好得堪稱祥瑞之兆。
  秋陽高照,耀眼的金色灑遍了金城每一處角落。天藍如洗,澄澈的蒼宇泛著琉璃般的謐,淨瓷般的滑,讓人一望心飛鶩。
  這樣好的天氣,自然也適合出行。
  
  城北,小樹林。
  總算出了王府。我騎在馬背上仰頭看了看天,深深吸了一口氣,興致頗佳。
  可是一旁的爰姑卻顯然有些心神不定,她提提手上的馬韁,細細打量我一眼,忍不住又把出門時問過多遍的問題再次提及:“公主,你真的不去宮中見一見夷薑公主?”
  我微微擰了眉,撇唇:“不去。”
  爰姑驅馬靠近我,柔聲勸:“可是今日是她的喜日,而且她一大早地便派人來請你去宮中見她,說不定是有要緊事。”
  我聞言笑得愈發懶散,剛要開口回話時,卻忽地聽到遠方那隆隆的震天爆竹聲,靡靡的管弦絲樂聲,正順著秋風一絲一縷地傳入耳中。連帶吹來的,還有那百裏皆可聞的溶溶花香。
  我抿抿唇,笑意漸而發涼。
   “她今日成親,群臣朝賀,紅錦地衣,怒放鮮花……那自是要緊的事,隻是與我沒有太大的關係。再說了,若她要找我,前幾日我在宮中時她不找,卻非得等到今 日才找上門來……宮中的流言已夠多了,我也不能心胸坦蕩得去忍受更多羞辱譏笑的嘲弄……”我輕聲笑著看似若無其事般,卻暗暗咬了牙,“因為那些話我三年前 就已受夠了。今日,夷光沒必要再去給別人做一次無辜的嫁衣!縱然她是我的阿姐。”
  爰姑看著我,柔和的麵容間添出了幾分心疼的愛憐,不再勸。
  
  “公主,那我們要何時才動身?”
  我抬眸看看天色:“辰時已到了吧?”
  爰姑勒緊了韁繩,笑道:“早到了。”
  我不禁一皺眉,輕言喃喃:“二哥說那個人會在今日辰時到這小樹林來見我……怎的那人竟如此不守信用,辰時早過了還沒出現?”
  話音剛落,頭頂上方便飄蕩起一人冰涼不屑的冷笑聲。
  “聶荊早已在公主出王府時便已追隨左右,不知公主為何要說我無信?”聲音淡漠沙啞,帶著幾分別扭的疏離清冷。
  我聞言轉眸看看四周,口中笑道:“人聲鬼影……不敢出來見日光麽?”
  話音剛落,便覺眼前有黑影一掠而過,倏然,馬前穩穩站著一人。
  我眨眨眼。
  “這樣行了麽?”那人嗤笑著,態度囂張得不知主仆之分。
  我不答,隻微笑著靜靜打量他。
  一襲深藍的長袍,舊得隱隱發白的顏色襯得他原本高大的身材更加修長。人出現麵猶遮,他頭上戴著一頂罩著黑色綾紗的鬥笠,叫人隻能隱約見到他的臉形輪廓,卻看不清他五官的模樣。但從他披散在肩上的黑色長發來說,他該不是很老。
  幹淨孤獨。
  我暗自總結,隻見那人身無長物,除了左手中握著的一柄看上去古老得已經開始生鏽的破刀。
  
  半日琢磨,我一笑頷首:“閣下為何不能摘了鬥笠已示真麵?”
  那自稱聶荊的人聞言身子隱隱一僵,鬥笠抬起,淩厲冷冽的目光自黑紗後直直朝我射來,一言不發。
  我斂斂笑意,道:“如何?”
  他冷道,果斷拒絕:“不摘。”
  我的第一條命令他就已開始反抗。這便是無顏說的從此之後命也是我的那個侍衛。
  我忍不住勾唇冷笑。
  “你家公子難道沒和你說過,你既來保護我,從此便要聽從我所有的命令麽?”
  綾紗下那霸道銳利的冰寒稍稍融解,好似那人正在發笑,淡淡道:“公子隻命令聶荊要保護公主的命不受任何威脅,身體不受任何損傷。其餘的,一概未說。”
  好你個無顏!
  我被氣得苦笑不得,隻得抬指狠狠揉了揉眉,眼睛盯著麵前的神秘刀客,半日思量,終是道:“也罷。請示你家公子之令。”
  聶荊揚手,一塊冰冷的令牌恰落得我掌心。
  我看看令牌,再看看他:“那這一路要麻煩聶侍衛……”
  “無須客套。這一路我自會護你安全”
  我話未完他便打斷,果然不知規矩。我輕輕一哼,甩甩腦袋,將令牌塞入袖中後,回頭剛要吩咐爰姑啟程時卻發現她盯著聶荊,麵色蒼白透青,仿佛是驚恐過甚,更又似喜悅激動得無以複加。
  我心中頓疑,轉眸看聶荊時,他卻冷冷一咳嗽,身形一閃,點足率先掠了出去。
  爰姑猶自出神,眸光愣愣地追隨在聶荊離去的身影上,漸漸地,竟浮現出一層朦朧的水霧來。
  “爰姑?”
  爰姑無意識地回眸。
  我揮下馬鞭,笑道:“咱們走了!”
  
  無顏倒不是真唬弄我。聶荊雖沒馬,但隻憑他兩隻腿,飛奔起來卻從不曾落於我和爰姑座下良馬之後。
  但是到了下午,我還是在驛站給他買下了一匹好馬。
  我倒不是可憐他的辛苦,隻是在這堂堂大道上,兩匹飛馳的快馬,再加上一道飛馳的人影,看上去雖不至於驚世駭俗,卻也夠張揚。
  我此行就是要低調,自然不能讓他給破壞。而且,我發現自從他被路邊沙塵嗆了咳嗽之後,就一直沒再停過。
  傍晚,到了曲阜,三人歇在了城中最大的客棧。
  
  我自幼有天下神醫東方莫為師,咳嗽這點小症狀自是不必按脈便可下藥。
  寫了藥方命爰姑抓了藥回來,見爰姑今日精神著實不佳,我便囑咐她先行歇息,自己親自去煎好了藥,端至聶荊的房中。
  敲門進入時,那倔強而又囂張的侍衛刀客正一邊狼狽地咳嗽一邊坐在桌旁喝著水,即使是深更半夜的,聶荊還是戴著那個鬥笠。見我進來,我明顯感覺到他微微一顫,綾紗下,那冷冽鋒利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藥碗上。
  “怎麽?”我不解於他的隱約透出的緊張。
  他連連咳嗽,好不容易開口卻道:“拿走!我不喝藥。”
  聲音雖然還是冷漠得讓人嘔氣,不過意外地,冷漠中卻多了幾分形同孩子氣的較真和害怕。
  我心中覺得好笑,但還是一本正經地看向他,把藥碗推到他麵前,語氣不善:“不喝又怎會好?而且還是我熬的,你敢不喝?”
  他冷哼不言,鬥笠稍稍一動,腦袋轉過去。
  我轉眸,思念一閃,笑起來:“哦,我知道了,你——怕喝藥,對不對?”著重“怕”字。
  藍衣倏然飛舞,寒氣自他身上散發開來,侵得我渾身冰涼。
  “怕?”他冷笑不豫。
  我笑笑不答,隻示威性地推推藥碗,挑眸看著他。
  寬袖一揚,那人舉碗入綾紗,將那濃稠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我笑望著他,雖見不到他的樣貌,心中卻已肯定他該是個年輕人。
  年少氣盛,甚至還存著幾分孩子般的心境。
  藥碗砰然落桌的時候,他痛苦地咂咂舌,隨即又連續喝了幾杯茶。
  我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輕輕打開,裏麵包著幾顆暗紅色的果子,伸手遞到他麵前,笑道:“很甜的,吃一個壓壓藥味吧?”
  他卻愣了,握住茶杯的手鬆開來,複又緊緊握住,直到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隱現。
  “爰姑給你備下的。我怕喝藥,二哥也怕。以前我們要喝藥時,她都會給我們準備這個來哄我們。”我淡聲解釋,看似無意地將一顆果子遞入那綾紗之內。
  他愣了愣。
  我凝眸看著他。
  他還是不動,也不說話,室內的空氣一下子有些禁錮凝結。
  我沉吟一下,以為他是不好意思,正待收手時,卻有冰涼的唇靠近我的指尖,咬住那顆甜果後,隨即離開。
  鬥笠轉開,他又開始側頭對著我。
  我若無其事地一笑起身,拿了藥碗離開。
  臨行時,我不忘交待:“早點休息。你得快養好了病,我可不想帶著一個咳嗽不斷的人隨我北上。”
  他不答,隻見那黑色綾紗微微動了動,似是他抬頭看我。
  “謝謝。”話雖輕,我卻聽得清晰。

臨淄互市
  
  趕路疲憊,一夜深睡。
  
  次日清晨。
  洗漱過後爰姑給我綰了男子高髻,纏上一條繡紋的銀色巾幘。
  銀色的裳,鴉色的鬢,如玉的麵龐,翩然的風度。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愣神,陡然間卻不知為何腦海中浮現出二哥那漂亮驚人的容顏來。
  我扭頭朝爰姑笑:“夷光若是男子,定叫二哥不再是天下第一公子。”
  爰姑抿唇,慈愛地看著我,捋捋我的鬢角,點頭。
  念及無顏,我突然想起一人:“聶荊還沒起來?”
  爰姑柔柔一笑,眼角瞥向窗外,道:“那孩子早起來了,此刻正站在院中等我們呢。”
  “那他咳嗽好些沒?”我口中問著,手下已推開了窗扇,視線飛向外麵。
  
  客棧的院裏平地長著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葉葉心心,層層淡黃。那深藍衣影安靜地斜靠在梧桐樹下,腳踏一地枯葉,長刀在懷,身形慵散。偶爾有秋風吹落幾片枯葉,或沾在他的肩上,或擦著他鬥笠上的墨黑綾紗輕輕滑落,平白地,叫人從那孤獨的身影中看出幾分倦意和滄桑來。
  他雖麵向我的房,但見我推窗卻依然紋風不動地倚著樹,讓我覺得那隨風撚動的綾紗底下的雙眸一定正安詳閉著。
  “似乎聶俠士的咳嗽好了不少。”爰姑低聲寬慰。
  我卻抿抿唇,眉尖上挑,笑得古怪。
  像他這樣大清早地就出來受寒吹風,咳嗽能好才怪。
  果不然,心念剛落時,樹下那人就微微聳了肩,細微的咳嗽聲輕輕傳來。
  我一笑回頭,吩咐爰姑:“不管他!我們收拾一下行李,用完早膳後就出發。”
  爰姑卻怔了怔,眼睛看著窗外的那人,臉上微露憐惜不忍的神色。
  我看她幾眼,心下隱約猜測出什麽。
  
  一路往北,日行夜歇,五日後,終於來到了濟水之旁的齊國北番重鎮臨淄。
  雖是亂世之年,但因齊國與北邊鄰國晉國的素來修好,讓臨淄幾十年來未受戰火波及;更因齊晉兩國之間又有著不間斷的商貿往來,於是便使得這靠近海邊的臨淄倒有著不同於中原城鎮的熱鬧繁華。
  沿途走過,車馬喧嘩,人聲鼎沸,竟是往日難得一見的景象。
  問了路人,才知今日乃是三月一逢互市集會的日子,北方的商人們帶來了毛皮裘革,而齊國的商人們湊齊了華緞精鹽,同在街上擺了攤子互易有無。
  我瞧著四周圍攏的人群,隻覺眼前喧鬧太平的景象頗有盛世升平的味道,尚留記憶中的戰場上慘烈殺戮的陰影頃刻被拋在腦後。我忍不住彎唇笑開,一時興致很是高昂。
  “爰姑,我們要不要也下來買幾件皮裘?聽聞北國入秋後便冷得很。”我騎在馬上側頭看身後的兩人。
  爰姑搖搖頭,望向我時眸中盡是了然的笑意:“公子想買皮裘怕是假,想看看熱鬧才是真吧?”
  我也不否認,隻笑得歡快:“爰姑答應了?”
  她輕輕歎口氣,笑意雖無奈,卻也溫柔憐寵。她緩緩點頭,開口道:“我們先去找間客棧投宿,用完膳後,再讓聶……聶俠士陪你出來買皮裘,如何?”
  “好!”我揚眉笑應,隨即回頭看著身後那個一路上都是惜字如金的聶荊,笑道,“你可有意見?”
  但瞧鬥笠綾紗微微晃動,耳中隻聞得他淡淡地“嗯”了一聲。然後再無廢話。
  
  越往城中走去,人群越擁擠。
  我們三人隻得下了馬,混在人群中一路艱難地擠過去。
  臨淄城大,客棧也不少。可惜,許是客商來往實在太多,連續問了七八家客棧都滿房後,我和爰姑對望一眼,兩人精神頓時疲下來。
  又一家客棧。
   人又滿,老板無奈而又好心地提點我們:如今臨淄城恰逢三月一次的互市,大凡客棧都被往日的熟客訂住了,隻是城裏住處雖難尋,但有一間洛仙客棧卻是常年有 空,不是那家客棧條件不好,而是他家太過豪奢,用度太貴以至於常人皆住不起。所以縱是互市熱鬧的時候,他家也一定有空房。
  我聞言問過洛仙客棧的位處,轉身領著爰姑和聶荊去尋。
  
  洛仙客棧不難找,街尾最高的闊樓便是。
  但見它門庭軒昂,紅牆朱簷碧闌幹,富貴堂皇得直比宮省,可是店前很是清冷,來往進出的人隻有零星幾個,與剛剛一路走來的喧鬧宛若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
  人雖少,但出入客人一個個在錦袍珠玉的點綴下,顯得氣宇不凡、貴氣十足。
  門前灰衣小廝見我們一行人來到,忙哈腰接過馬韁,討好道:“公子是住店還是用膳?”
  果然有空房。
  我鬆口氣,一笑:“住店。”
  “行,請隨奴來。”
  
  那先前的掌櫃說得沒錯,洛仙客棧的價格確實是一般人承受不起的,它的價格,遠不止適才客棧的十倍、二十倍,而是五十倍。
  好在我隨行帶著的細軟夠多,付了房錢後,小廝領我們進了最西邊有著獨立廂房的清蘭園。
  園雖小,但園裏亭台樓閣,水榭假山,一一皆備,景致很是清幽。沿途小徑邊,還有著盛放的各色菊花與月季,階下種著幾株散著濃鬱香氣的桂子。
  “公子,這清蘭院有分南北兩套廂房。您要的是在南邊,有三間客房,兩間小廳,一間書房……”小廝介紹得很是殷勤。
  “北邊住人了嗎?”我抬頭看著假山浮亭後那隱隱戳戳的飛簷棱角,出言打斷他。
  小廝一怔,隨即笑開:“有。也是今日剛到的,是從北方來的大商人。那兩個公子看著年紀雖輕,卻衣飾華貴,出手豪綽……那相貌,嘖嘖,您真沒瞧見,奴長這麽大,就從來就沒見過長得如此俊俏的人……”
  說到這,他突地停下來望著我,諂媚笑道:“自然,公子您還是比他們更勝三分的。”
  我不以為然地笑笑,隨口問了句:“他們此刻在不在?”
  “不在。半個時辰前出門時跟奴打聽了玉儀樓怎麽走,就匆匆出門去了,”他眼神一瞟,望著我,笑得十分怪異,“公子您知道的,有錢的貴人麽,當然要適時去尋尋樂子了……”
  我皺了皺眉,不解他臉上的神情:“玉儀樓?是什麽地方?”
  “溫柔鄉,英雄塚唄。”小廝本是一張清秀的麵龐,一吐這話後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十分可惡。
  我耳根一燒,麵色驟然冷下,叮囑他記得送飯菜後,忙給了一錠銀子揮手打發他下去。
  溫柔鄉,英雄塚……
  我想著想著,忽地扭頭看著一旁默不做聲、欲化作一塊石頭的聶荊笑了笑。
  雖然他蒙了臉,可那綾紗還是不自然地飄動起來。
  我看著他,直到他不自在地轉過臉去。
  “我從不去那種地方。”聶荊淡淡開了口。
  我輕輕一笑,奇怪地:“我有說你去過嗎?”
  “你!”綾紗陡地一震,某人怒起。
  爰姑在一旁邊拾掇行李邊微笑著搖頭。
  我舒腰捶肩,無視他的惱火,轉身躺入了廳中一旁的軟椅。
  “累了,歇歇。”我閉眼呢喃著,很快睡意朦朧。
  
  用完膳,爰姑留下休息,短短一覺之後恢複了精神的我興致勃勃地帶上了聶荊出門買皮裘。
  已是午後,大街上人來人往地,愈發潮湧似海,喧囂無比。
  人雖多,也無論我怎樣任意地走,聶荊一直踱著那看起來似是很悠哉的閑庭散步,身影卻總能不離我左右。
  直到實在是被我晃悠得急了,他才悶悶出聲:“你究竟買不買皮裘?”
  我隻顧朝前走,不理他。
  他重重咳嗽一聲,伸手抓住我。
  我回眸麵寒:“大膽!放開!”
  聶荊不動,隻固執地再問我一遍:“買不買皮裘?”
  “怎麽?多看看,多選選不可以?”我不悅,甩開他的手指,揉了揉被他捏疼的手腕。
  他愣了一下,而後道:“我討厭人多的地方。”
  我一蹙眉,好奇地透過綾紗打量著他:“為什麽?”
  他冷了聲生硬道:“不安全。”
  我失笑啞然,半日,方回神揶揄他:“聶大俠,現在可是白天。”
  聶荊身形一動正待開口時,不妨一旁有人重重撞過來,許是侍衛的本能,他一把拉過我護至身後,那人撞到他的胸口,我隻聽得耳邊他狠狠吸了一口冷氣,拍掌推開撞來的人後,他隨即撫住胸口一陣猛烈的咳嗽。
  我伸手按住他的脈搏,眸光瞥向他,神色不動:“原來你身上有傷,在胸口,傷口不淺。”
  “不礙事。”他冷冷將手抽離我的指下。
  他既說無事我也無法。
  我眸光一動,垂眸瞧著他空蕩蕩的左手,這時才發現哪裏奇怪:“你那破刀呢?”
  “什麽破刀?”他冷喝,語氣壞到極點,“它有名,叫做思桓。出門時我放客棧了。”
  “思桓?這麽柔軟的名字?”我抿唇笑起,忍不住取笑他,“是不是你心愛的姑娘名喚桓,所以便把刀起名為思桓。嗯,思念桓……”
  我念念叨叨自顧行去,卻不知他腳步一滯,身子陡然停在了原地。
  
  半響聽不到他的答話,走了許久,我才想起回頭看看。他立在不遠處,人潮洶湧,他卻靜靜地站在那裏,仿佛一塊千年不化的佇石。風舞動了他覆在臉上的綾紗,深藍的衫混雜在四周五顏六色的衣袂中,綻出一抹說不出的憂傷。
  我的心猛地一沉,直覺告訴自己玩笑開大了。
  想走去安慰一下卻又放不下身段,直至他終於邁開步子緩緩靠近,我才低低開了口:“若夷光說錯了話,請不要記在心上。”
  他此刻倒淡聲一笑,語音發澀:“你說得沒錯,思桓,的確是思念桓的意思……隻不過,那刀是我娘親鑄的,桓,卻是我父……父親的名字。”
  “那你父母呢?他們不在一起嗎?”我聽著他的話鋒,不禁奇怪。
  “母親已逝,父親另有妻。”鬥笠緩緩垂了下來,因為靠得近,那柔軟的綾紗輕輕地蹭到我額角。
  我歎了口氣,無法,隻得掂起腳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身子一僵,腳下後退。
  我皺眉,苦笑:“又怎麽?”
  那人冷道:“我不習慣有人靠得太近。”
  我眨眨眼睛,笑道:“莫非又是因為不安全?”
  那人沉默,半日,言道:“是。”
  我語塞,頓時對他沒有一點想法:“這般戒備,你是刺客不成?”
  綾紗下目光頓時犀利如利劍鋒芒,刺得我無所遁形。
  我不禁皺眉。
  他冷冷道:“想買裘衣便快些。”
  
  我搖搖頭,一笑轉身,正待離去時,眼睛卻盯著前方閣樓的門匾久久不動。
  “不走?”聶荊問。
  “當然不走,”我挑眉彎唇,伸手笑指著眼前的閣樓,“因為我們終於找到地方買皮裘了。”

真假玉笛
  
  眼前的樓名作“聚寶閣”。
  樓三層,兩側簷翼流飛低墜,每一角各懸著一溜明彩華貴的琉璃燈。看似普通的天青牆壁上處處雕著複雜而又精致的百花爭妍圖,那一筆一刻的逼真,直讓人看得歎為觀止。
  我站在樓前徘徊許久,沉吟時,不覺蹙了眉。
  臨淄雖是北番重鎮,卻緣何有著比齊國都城還要氣派富貴的商賈?而且還不止一個,連同我剛歇下的洛仙客棧,這些地方門軒恢弘,布置奢華,直讓人懷疑他們背後的老板都擁有著富可敵國的實力與能耐。
  亂世之中,能維持性命家園的完好本就已是幸事,而他們居然還能懂得這般地斂財聚富……
  我思索著,心緩緩下沉。
  因為此刻我腦中唯想到了一個可能。
  
  “怎麽了?”聶荊抱臂站到我身旁,淡聲問道。
  我揚頭看著他,抿了唇,手指指向自己的腰囊,輕笑:“我在算身上帶的錢,可以在這聚寶閣裏買幾件衣服。”
  他靜默了一會,鬥笠微微一抬,自作聰明地建議:“你若嫌貴的話,那我們還是折回去,去剛才的那些店鋪再看看?”
  聽完他的話,我忍不住咬了唇,凝眸瞅著那黑色的綾紗,心中暗想:真不知這綾紗裏的人究竟是真傻還是癡絕。
  他倒是一點也不知我的腹誹,竟轉了頭回身便要走。
  我忙拉住他,壓低了聲音,嘲道:“莫非你真忘記了我是誰?區區幾件衣服本公主還會買不起?”
  他身子轉過來,對著我呆了一會,什麽話也沒說就拔腿先進了聚寶閣的門。
  我挑挑眉,愣愣瞧著他瀟灑離去的身影,突然間恍悟過來此人才不傻,更不癡,倒是有將我唬得團團轉的精明。
  可惡!
  我使勁跺了一下腳,卻沒想震得自己舊傷複發。
  戰場上骨踝曾被一箭刺穿,方才那使勁一跺竟似將傷口再次震裂開來,疼痛直竄入心。
  
  我咬了牙,扶著腿一瘸一拐地走進聚寶閣,額角直冒著冷汗。
  聶荊正站在門口處,見狀忙上前扶住我,此刻想必他也忘記與人靠太近的不安全之說了,隻急道:“你的腳怎麽了?”
  我挪挪唇,麵色一紅,十分沒好氣:“被一輛不長眼的馬車軋了。”
  他聞言哂笑。
  我自知這謊話漏洞百出,言罷自己的神色也頗不自在,身子微微一動離開他的手,淡道:“沒關係,還能堅持一會,買了皮裘咱們便回去。”
  他也不反駁,隻靜靜站到了一旁,不慌不忙道:“我剛問過了,一樓隻賣字畫,毛皮裘革都在二樓。你這樣是走不上去的。”
  我一笑,道:“我可以。”
  言罷,我伸手自懷裏拿出一個藥瓶,倒出一粒藥吞下後,方費力地捱近那上樓梯階的扶手,慢慢地抬腿往上爬。
  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歎息,似是無奈,也藏著隱隱的笑意。
  
  “我抱你上去。”我怔了怔,心中雖明知是他在說話,但還是覺得那聲音溫和得異常陌生。
  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已從身後橫臂抱起了我,極輕巧地朝樓上走去。
  “快放下我。”我又氣又惱,忍不住想揚手給他一掌。
  可是高手就是高手,我的手剛要抬起時,他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扣,準確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令我動彈不得。
  他淡淡歎息一聲,軟聲勸慰:“樓下人都在看呢,你還是別鬧了。”
  我鬧?我氣得眼前發黑。
  “聶荊!”我恨恨咬牙出聲。
  “嗯。”他若無其事地答應。
  黑色綾紗飄了飄,耳邊聽到了他輕輕的笑聲。
  我心中一動,偷偷地瞥眼由那飄起的綾紗望過去,入眼處隻見一弧度完美的下顎,薄唇輕輕上揚,笑得很壞。
  我皺皺眉,咬了咬唇,趁他還不曾察覺時,悄悄地對那綾紗吹了口氣。
  綾紗終於拽起,正待看清他的麵容時,身子突地一晃,卻是他狠狠地將我放在了地上。鑽心的痛由腳底傳來,我橫眉望向他,滿臉是怒。
  “到了二樓。”綾紗已落,他淡淡開了口,風平浪靜。
  
  二樓很安靜,除了閣裏侍侯的青衣小廝兩名外,隻有一個客人。
  我轉眸看了看,初初了解了閣裏的布置。貨分三處,一處賣上好的絲羅綢緞,一處賣華貴的皮衣裘革;還有一處,珠光寶氣,翡色玉耀,卻是賣珍玩古物的地方。
  “公子,請問您有何需要?”青衣小廝迎上來,態度恭謹有禮。
  勉強壓下心頭的不快,我淺淺一笑,道:“我來買皮裘。”
  “那這邊請。”小廝伸臂彎下了腰。
  
  “小店有狐皮、紫貂皮、銀鼠皮、絕好的賴兔皮與猞猁皮,都是北方的大商客精挑細選運過來的,不知公子想要哪種?”小廝伸手指著琳琅陳列的各色毛皮裘衣,一一介紹著,臉上笑容很是誠懇。
  我細細看了看,但見那些皮革絨毛細密,顏色漂亮,一眼看上去便是不同於外間店鋪的上等貨色。於是也沒多想,張口便道:“紫貂柔軟,銀狐細致。幫我各拿一件。”
  “好咧!”小廝顯是沒想到我如此爽快,忙眉開眼笑地轉身取衣。
  我斜眸瞅了瞅一旁沉默無言的聶荊,忍了再忍,還是忍不住問他:“你喜歡哪件?我一起買下。”
  “不必了。我這身藍衫穿得挺好。”他淡淡開口,拒絕得倒幹脆。
  我眉心一擰,回頭問小廝:“你們店有沒有藍狐皮?”
   小廝嚇了一跳,望著我,詫舌不已:“公子看來真是識貨之人,居然知道毛皮中極珍貴的藍狐皮。可惜本店店小利薄,奴在這做了五年有餘,卻隻有幸見過一次。 那還是奴剛來店裏的時候……有一日來了一個北胡的行人他將藍狐皮賣給我們掌櫃的,我們掌櫃的珍之若寶,說是鎮店的貨色。可惜後來不知怎地,掌櫃的卻將它獻 給了臨淄城的官員,遞貢給我們齊國王上了。唉,當今世上,許是隻有金城宮廷的貴人們才能見到吧……”
  我蹙了眉,臉色一變。
  藍狐皮倒真是我在宮裏見到的,印象中隻記得王叔穿過兩次便擱置在了一邊,卻想不到它是如此稀有。
  幸虧二樓人不多,要不然,肯定會招人耳目。
  我扭頭看向聶荊:“別的顏色行不行?”
  他低聲笑了,緩緩道:“我說了,我不需要。”
  我皺眉,道:“北方很冷,你……”
  “我不怕冷。”
  我抿抿唇,正待再開口時,一旁傳來的清朗談笑聲卻聽得我思緒一滯。
  
  “這便是傳聞天下的宋玉笛?”有人在問。
  “正是,小店的名號可作證,絕不為假。”聲音真誠,話卻是謊話。
  因為真正的宋玉笛在我身上。
  
  我轉過身,尋著聲音瞧過去。
  原來問話的,是二樓除我以外、那個唯一的客人。
  那人背對著我,我隻瞧見他身穿一襲白衣錦袍,如緞的發絲隨意地披在肩上,襯著那纖塵不染的顏色,顯得既不羈又飄逸。
  這樣的人,隻怕很容易對這“宋玉笛”心動。
  我彎唇一笑,手指扶著櫃台,不急不慢地挪腳過去。
  “久聞宋玉笛名傾天下,今日有緣一見,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賞?”我朗聲笑道,打斷了他二人的談話。
  那人緩緩轉身,抬眸看著我,眸光瀲澈,笑容謙和,問道:“公子對此笛也有興趣?”
  我揚揚眉,眼睛盯著他手中握著的那支通身綻出翠色光華的玉笛,輕笑道:“在下不懂聲樂,隻是聽聞大名而已,心中有些好奇。不知兄台介不介意讓在下賞識一下?”
  “有何不可?”他一笑應下。
  大概是見我行動不便,白衣男子快走幾步迎過來,雙手托起笛遞到我麵前。
  “有勞。”
  我拈指接過,指尖摩撮在長笛上,心中微訝。
  若非見過那真正的宋玉笛,我或許真的會被眼前的玉笛給蒙住。
  絕好的美玉,絕佳的手感,絕妙的音孔。甚至連那笛身兩端的鑲口,也是和湑君給我的那支宋玉笛一般無二,皆是由精美的白玉鑲成。唯一不同的,是那笛身末端的飄穗。手上的玉笛垂下的飄穗是由細紋的纓絡墜成,而真正的宋玉笛,墜以的是舊得已然隱隱發黃的冰絲綃。
  絲綃雖舊,卻是上古的珍品,舉世無雙。
  湑君的笛聲之所以名絕天下,正是因為那冰絲綃逢音幽化的妙用。
  
  我抬手在掌心輕敲著那支玉笛,眼神瞥向站在那白衣客人身後的小廝,問道:“聽聞在三年前齊國公主及笄的禮宴上這宋玉笛就已毀了,卻不知貴店如何能神通廣大得再擁有一個此等的絕世珍品?”
  那小廝神色一怔,眸中亮光一閃後,隨即笑起:“奴出身卑寒,如何能知道公主宴上發生的事?”
  “那這笛……”我蹙了眉,揚手舉起玉笛,臉帶惑色。
  “奴雖不知緣由。但我家掌櫃說了這是宋玉笛,奴想這便是宋玉笛。”他低了頭,一字一句,說得中氣十足。
  他既是這樣說,我也隻能語塞。
  因為就這笛本身的價值來說,也勉強可算得上是傾城之寶。
  
  “這並不是宋玉笛!”身後突地傳來一個似曾聽聞的聲音,堅定的語氣,穩穩地否定了小廝的話,“宋玉笛被毀那日,在下剛好在齊國宮廷,可以作證。”
  我回頭瞥了一眼,墨綠長袍闖入視線時,驚得我雙手一哆嗦,指尖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玉笛。
  趁他眼睛還沒有移向我這邊時迅速將頭扯回,我把玉笛遞還給了白衣客人,正待往回走時,卻不妨深藍衣影陡然靠前,一雙胳膊大膽妄為地抱住我的腰。
  我剛要怒斥時,耳邊卻聞得窗扇猛然被打開的聲音,身子竟立刻翩飛起來。
  聶荊他居然抱著我越窗而逃!
  雖說我是極想立刻離開那聚寶閣,卻也不想是以這般撼天動地的方式,更何況聶荊的反應和動作實在是迅速激烈得不得不讓人起疑心驚。
  我惱得直蹙眉,抬眸望著那近在眼前的黑色綾紗,麵色冰寒。
  
  一處不知名地某宅屋簷上。
  聶荊和我相峙而立。
  我壓住火,轉身坐下。
  “你認識他?”
  他沉默不答,隻側過身,藍袍的衣袂飛揚在我眼前。
  我抬眸,看了看他,輕笑:“還是你知道他認識我?”
  他依舊不做聲。
  我緊皺了眉,盯著他看了半日,一股香氣自他的方向縈繞至我鼻尖,我嗅了嗅,麵色微疑。
  “你……”
  鬥笠垂下來,風吹得那綾紗貼在他的麵龐上,隱隱描出了那五官的模樣。
  “你是……”我聲音顫微,站直身,伸手摸上他的鬥笠欲摘下。
  “作甚麽?”他握住我的手,好不容易開口說話,語氣卻是急促而又惱怒。
  我微笑,軟聲道:“本宮想看看鬥笠底下的人,不可以?”
  “不可以!”他冷冷扔下一句,隨即竟轉過身,身形一晃,如煙緲蹤。
  藍影瞬間不見。雖相處極短,但他固執的脾氣卻不難摸到,我愣愣看了會,一時也懶得浪費力氣喚他回頭,隻抱膝重新坐下,安靜思索了片刻後,開始認真打量周圍的形勢。
  也不知帶我來的是什麽地方,屋簷下冷冷清清的,一個人影也瞧不見,許是今日集市熱鬧,家家戶戶都去了城中的那條街。
  無人幫忙,我隻能靠自己。
  我苦笑著揉揉又痛又酸的腳踝,正待閉眼狠心翻身躍下屋簷時,身旁卻飄來一縷清風,有人挨著我坐下,笑聲清亮:“夷光公主,好久不見。夜覽榮幸,還真是沒想到會在這遇見你。”
  我心下一歎,側目瞧著他,暗道:莫不成今日當真是命運多舛,禍不單行?
  於是縱使裝得再好,我卻也笑得勉強:“本宮也很榮幸。”
  “臣下離開金城時,聽聞公主搬出了宮,於是不曾去拜訪道別,還望恕罪。”他斂下眉,收起那素來總是放肆的目光,微微笑起。
  “無礙。”我淡了聲。
  夜覽卻似毫不介意我的漠然,他抬眸看著我,目光時而純澈似水,時而又暗沉如墨,不知他腦中在轉什麽念頭。
  他無言,我一時也不想說話,空氣驟凝。
  良久,他輕聲一咳嗽,道:“莊公說公主已答應了我們公子的求婚。”
  我抿抿唇,輕笑:“是又如何?”
  “那,剛才陪在公主身邊的那位公子是?”他望著我,聲音低沉,眼眸裏流轉著細碎的鋒芒,清俊的臉上平白地湛出幾分寒氣。
  我也不答,隻回眸瞧著他,笑得動人:“夜大人不覺得這個問題很無禮?”
  他定定地瞅著我的眼睛,半響不動。
  漸漸地,我笑意發涼,眸光微冷。
  他怔了片刻,終於避開了我的眼神,頭深深低下。
  “臣下無禮。還請公主恕罪。”劍眉斜飛,唇角彎起,滿臉的柔和謙遜,與適才的模樣判若兩人。
  我垂眸望著與自己相距實在是夠遠的地麵,側首想了想,臉上不自覺地淡淡笑開:“眼前有一事,夜大人若能幫本宮做到,本宮便可既往不咎。”
  夜覽徐徐抬頭,看了我一會,也不多問,隻笑道:“臣下明白。”
  他起身揖手,隨即跳下了屋簷。
  未過片刻,他再出現時,手中牽了一匹馬。

親疏有別
  
  靜寂的小巷中,來回飄擲著碎碎踏踏的馬蹄清響。
  夜覽牽著韁繩走在前麵,步子踱得慢悠悠。
  “夜大人?”我開口打破沉默。
  夜覽回過頭,眸間清朗:“什麽?”
  “你這是要送我回去?”我笑了笑,眉尖卻一蹙,毫不掩飾自己此刻的困惑。
  夜覽點頭微笑,清冷的笑容似冰霜下淡淡綻開的菊,雖覺涼意縱橫,卻也賞心悅目。“臣下要把公主平安送到住的地方,才能安心。否則,將來若讓公子知道了臣下的懈怠,怕會有責罰。”
  我揚眉一笑,歎息幾聲似是不屑:“想不到公子穆竟是個對下僚如此嚴苛的人。”
  夜覽搖了搖頭,他抬眸看著我,臉上笑意略略收起,目光幽深得宛如一池秋泓。
  “公子是賞罰分明。”口氣很是鄭重,神色非常較真。
  我也不在意,忍不住彎唇笑起,道:“你倒是很敬重他。”
  夜覽不答,隻半斂了眼眸,神色淡淡,叫人瞧不出是喜是怒。等了良久,他才輕聲念道:“公子穆是晉國的神。”
  聞言,我不禁一怔。
  
  出了小巷,夜覽拉著馬一路向南。
  他從不曾問我住哪,但一步一行倒是堅定得沒有任何猶疑。
  我皺了眉,心中暗覺不對:“你知道我的住處?”
  “洛仙客棧清蘭園。”他頭也不回,語氣肯定。
  而事實也是如此。
  我詫異不已,轉眸想了想,腦中念光一閃,恍然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住在北院的客人。”
  他扭頭一笑,不置可否。
  雖未答,但笑容下的含義已不言而喻。我歎口氣,盡管心裏還在擔憂著那聶荊不知去了哪,此刻卻也隻能勉強按下不定的心緒任由他慢悠悠地牽著馬向前走。
  因為,我們的終點是一樣的。
  忽而,我想起那客棧小廝的話不禁啞然失笑,咳咳嗓子,問道:“玉儀樓裏可精彩?”
  夜覽回頭,容顏微微尷尬:“你怎地……”
  我嘻嘻一笑正要開口時,不妨他忽露出的尷尬讓那清俊的容顏上冷漠清涼之色一時淡去,沉入腦海時仿佛能呼喚出某個久遠的記憶,讓我熟悉非常。
  我愣了一下神,追憶著,囁嚅:“我是不是認識你?”
  他聲色不動:“自然,臣下不是與公主在大戰後的慶功宴上見過?”
  “不是,”我出聲否決,眸光一亮,認真地盯住他,唇角一彎,笑道,“你當真叫夜覽?”
  夜覽回眸望著我,微笑:“臣下不是夜覽,又是何人?”
  我搖頭,蹙眉:“自小在晉,不曾去別的國家?”
  夜覽淡笑不答。
  我卻追問不舍:“沒有其他的身份?”
  “或許,有過。”他輕聲一歎。
  我擰了眉,記起四年前無顏告訴我的那件事,緘口不再問。
  問出,便是禍。
  
  我心不在焉,他也沒再說話,兩人就這樣一路沉默著到了洛仙客棧的門口。
  下了馬,腳依然痛得厲害,我拚命咬住牙、一拖一滯地朝客棧裏慢慢挪去。
  “我扶你。”夜覽上前欲挽住我的胳膊。
  我忙閃身避開,婉言相拒:“不必勞煩你了。我自己可以。”
  他先是一怔,後又輕輕一笑,緩緩垂下了手臂,眸光微動:“果然,還是親疏有別。”
  我知道他是指聶荊抱著我越窗而逃的事,心中雖惱,一時間卻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言詞來為自己開脫。思索片刻後,我猛然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和他解釋的必要,於是也不再廢話,聲音漸漸涼下去,道:“剛才多謝夜大人相助。夷光告辭。”
  言罷,不待他回答,我便轉過身,手指扶著一旁的牆壁,艱難地朝清蘭園走去。
  身後沒再響起他跟來的腳步聲。
  我拍拍胸口,鬆了一口氣。
  
  清蘭園。
  我推門而入時,原本正躺在軟椅上的爰姑忙起了身,迎上來扶住我,神色擔憂地盯著我行動不便的腿,著急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傷著了?怎麽會傷著的?”
  “左腳骨踝裂了。沒有大礙,休養幾日就好了。”我無所謂地笑笑,軟聲安慰她。
  爰姑歎息一聲,柳眉緊緊蹙起,麵容間滿是無奈和憐惜。她小心地扶著我在桌旁坐下,旋即半跪在地仔細幫我揉著腳。
  “聶荊他還沒回來麽?”我抬手倒了一杯茶,隨口問道。
  爰姑抬眸看我一眼,好笑道:“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怎地會來問我?……”言至此,她溫華的眸子突地一亮,醒悟道:“哦,對了,半個時辰前他倒是回來過一次,似乎拿了什麽後又匆匆出了門?”
  我冷聲一笑:“他拿走什麽了?”
  “我沒怎麽注意,似乎,是個不大的包裹。”爰姑回想著,一臉皆是迷糊。
  “包裹?”我聞言重複,心道難不成那個石頭一般的家夥真的生氣了,收拾包裹離開了?
  爰姑眸光微微一動,麵色一緊。我還未著急時,她卻安耐不住出門轉去了隔壁聶荊的房間。
  我腳下有傷,也懶得多動彈。
  那家夥走便走了吧,在這不見讓我安心,走了倒讓我省心不少。
  正想著,爰姑卻又回來,神色寬慰不少:“思桓刀還在,公主放心,那孩子沒有離開。”
  “我倒沒什麽不放心的……”我輕笑,忽地念光一閃,側眸看著爰姑,奇道,“爰姑怎知聶荊的刀名作思桓?”
  爰姑一怔,唇角囁嚅著,話說不出。
  “我……”
  我一笑,知她如今不願合盤向我吐出全部,便索性出言幫她解圍:“是不是聶荊告訴你的?”
  爰姑低頭不語。
  我禁不住揚眉欣慰。
  縱是她不能告訴我全部,卻也不舍得胡亂言詞騙我一分一毫。
  我歎口氣,於是不再語。
  
  半日,坐在廳裏隨意讀了兩卷書。
  夕陽西下。爰姑扶著我小心站起,出了廳門正要轉身去臥房時,我眸光一瞥,竟無意地瞥見了階下桂子樹旁的藍衣人影。
  我身子僵了僵,麵色微寒,望著他。
  也不知他是何時回來的,隻見他安靜地站在那裏,身子筆直如鬆柏,風微微撩起了他罩在臉上的麵紗,隱隱露出了那很是耐看的完美下顎。
  我下意識張了張口,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爰姑見我們二人動也不動,她輕輕笑出聲,踏下台階走向聶荊,語音柔軟:“聶俠士回來了。你這手裏拎的是什麽包裹,這般大?”
  聽了爰姑的話,我的視線才從那黑色綾紗轉移到他的手上。
  瞧見那包裹上繡著的紋案,我忍不住彎唇笑了。
  聚寶閣。
  “公主看中的皮裘。”他淡淡出聲,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了爰姑。
  言罷,他再對著我靜默了片刻,轉身走向大廳。
  剛走幾步,他腳步忽地一滯,身行停住。我正奇怪時,卻見他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桂子,淡黃花蕊簌簌落下時,鼻中聞到了沁骨的濃香,耳邊傳來了那不絕於耳的劇烈咳嗽聲。
  我望著他顫微不已的肩膀,眉越皺越深。
  
  長風驟起,落日孤鴻。
  斜陽謾輝,照得我手中藥碗裏原本黝黑的汁液泛出了淺淺的琥珀色。
  我站在聶荊的房門外,踟躇良久,方抬指輕輕扣響了他的門。
  “進來。”聲音依然淡淡,卻雜入了因咳嗽不斷的緣故而帶出的微微沙啞。
  伸指推開門時,他正端坐在桌前,修長的手指緊緊攢住了一個藍緞錦囊,身子繃得很緊。
  我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將藥碗放在了桌上。
  “喝藥。”我淡聲道。
  他靜靜坐著,既不出聲,也不動彈,整個人似化石般沉穩。
  我抿抿唇,也不管他,扭頭便要離開。
  “等一下,”他突地起身站到我麵前,拉住我的手塞入那藍緞錦囊,低聲道,“這是給你的。”
  給我的?
  我狐疑瞥了他一眼,將錦囊輕輕打開,伸指掏出一個藥瓶來。
  “就這個?”我抬眸瞅著他,不解。
  他輕聲笑了,綾紗微微搖晃,淡聲:“原本還有兩顆夜明珠。”說完,他也不理我臉上愈來愈盛的困惑,轉身去喝那碗藥。
  我好奇地拔開了藥瓶的瓶塞,湊近鼻子聞了聞。
  “上好的跌打藥油?”我呢喃著,不確信地再去聞了一下。
  清香卻又暗帶辛辣的味道鑽入鼻息時,腦中念光一閃,我想起爰姑說起他下午回來取的那個小包裹,恍然中猛地明白過來所有的事。
  “你下午回來拿走的就是這個?”我回頭看著他,心中又氣又好笑,“原來今日下午你並非是扔下了我不管不顧,而是回來拿藥油來為我治腳傷?”
  他背對著我,仰頭喝藥,不答話。
  我忍不住勾唇,笑道:“果然傻。”
  藥碗終於砰然落桌,他卻沒有習慣性地因藥苦而咂嘴。
  我奇道:“怎麽?難道今日的藥不苦?”
  鬥笠移動,他麵向了我,輕聲笑了笑,話音柔和得有些異樣:“不苦。”
  我聞言心弦一動,不再出聲接話了。
  他也一聲不吭,隻撩了長袍,在我對麵緩緩坐下。
  
  暮光漸漸散開,夜色降下,屋中有點昏暗。
  他打了火折子要點燈,我卻將火吹滅,笑道:“不是有夜明珠麽,拿出來讓我瞧一瞧。”
  他不為所動,依然再次點亮了桌上的燭台,淡淡道:“夜明珠現在聚寶閣,若是你要,我可以陪你去買回來,或者,你也可以要我為你偷回來。”
  我呆了呆,詫舌道:“你不要告訴我,你拿了夜明珠去換了那兩件皮裘?”
  鬥笠下的人聞言緘默。
  我伸指搖搖他的手臂,急道:“你說話呀!”
  鬥笠稍稍一抬,他終於開了口,嗓音有些懊惱:“你不是說讓我不要告訴你。”
  我喉間一咽,瞪眼瞧著他,無語。
  
  兩人相對無言,敲門聲適時響起。
  門扇本就開著,爰姑淡定地站在門扉處,笑顏暖暖:“公子,北院的夜公子說有要事要見你,此刻在大廳。”
  夜覽?
  我揉眉想了想,起身便要往外走。
  著急起身暫時忘了腳上的痛,此刻邁步一行,身子不禁又開始搖搖晃晃。
  爰姑和聶荊同時過來扶住了我,我腦中想起白天夜覽說的那句“親疏有別”,心念一動,麵頰竟不由自主地慢慢燙起。
  我輕輕拉開聶荊的手,言詞淡淡不覺喜怒:“不必相扶。”
  聶荊怔在當地。
  “爰姑,我們走。”
  
  夜色如水,月明星稀。
  穿過走廊時,秋意蕭瑟,風吹動了我身著的銀色長袍,衣袂擦過碧青的闌幹,沾了一身的露水。


明珠玉佩
  
  燭火的明亮穿透了淡黃的絲帛,將絹製的燈罩上那些隱約而又細致的蝴蝶紋案淺淺映在了夜覽的身上。冷得近乎寡色的墨綠長袍,此夜添上了淡淡而又溫暖的夢幻光華。
  他一人獨站在廳中,看似負手隨意、神態悠閑,隻是眼神卻有些飄忽不定,似喜似哀。這樣的他分明是在想著什麽事,而且想得還很入神,連我與爰姑進門他也未知曉。
  “夜大人。”我輕輕咳了一下嗓子,試圖喚回他的神。
  但瞧那劍眉微微一揚,唇角笑容慢慢綻開,他旋即恢複了平日的神采。
  “公主。”轉身對著我揖手時,他彎下了腰。
  **近軟椅坐下,抬眸看著他,笑得溫和:“此刻是在宮外,你也無須多禮。夜大人說有要事要見夷光,不知這所謂的要事是——?”
  他展了展眉,輕聲一笑,道:“其實也並非什麽要緊事……臣下聽聞公主在尋藍狐皮,不知是真是假?”
  我蹙了眉,心中疑惑:“你怎麽知道?”
  記得下午我選皮裘時,他還未在聚寶閣出現,怎地會得知我與那小廝對話時無意提起的藍狐皮?
  他眸間微微一亮,清俊的容顏間雜著幾許說不出的神秘。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著急回答,隻緩緩問道:“不知公主是否還記得下午在聚寶閣,那個與公主有過一麵之緣的白衣男子?”
  我愣了愣,隨口道:“嗯,記得。”
  “他是臣下此行的同伴,名作晨郡。臣下與他皆是公子穆的屬臣,晉人常戲稱的‘晨君夜郎’便是我與他。”
  夜覽耐下心解釋,而我也漸漸明白了原委。
  我點點頭,笑道:“原來是他告訴你的。”
  夜郎抿唇微笑,抬手由一旁的桌上取過一個大大的錦盒,伸指打開後,遞到了我麵前。
  藍得近乎純透的顏色,細密輕軟的絨毛在暈黃的燈光下依稀耀出了細微的銀色光芒。
  我低頭看了一眼,再望向他時,聲色不動。
  “我與晨郡手中正好有一藍狐皮衣。公主既答應了我們公子的求婚,將來也必是我們的主上。這是臣下和晨郡獻給您的。”夜覽垂下了頭,叫人看不清他臉上此刻的神情。
  我轉眸想了想,伸手接過錦盒,笑容淡淡:“衣服我收下。”
  他抬了頭,眼光放肆地在我臉上停留半響,唇邊笑意不再似往日清冷,隱隱地,多出了幾分人間煙火的味道。
  “替我謝謝晨君。”指尖撫摸著那柔軟溫暖的藍狐皮,我歎了口氣,微斂了眼眸。
  “臣下告辭。”話裏含著笑,笑中帶著輕鬆。
  隨即,耳邊聽到了他漸去漸離的腳步聲。
  
  “公主真的決定了?”爰姑柔軟的嗓音溫和響起。
  我彎唇笑了,睜眼看著她,故作不知:“什麽?”
  “答應了晉穆公子,再不反悔?”爰姑挨著我坐下,手指按住了我依然流連在藍狐皮衣上的手,神色中帶著幾分緊張和著急。
  我撇了唇,笑道:“不是那日就答應了王叔?你也聽到了。”
  爰姑怔了怔,挪動唇角想要再說什麽,但遇到我微微冷下去的眼光後,口中已吐不出半個字。
  “我有分寸。”我低眸瞧著手下藍狐皮,緩緩道。
  毛皮是奢華絕世,柔軟中,卻暗藏了刺探的綿針。
  因為我心知肚明,即便這藍狐皮再珍貴,它的價值,在夜覽眼中,也不過就等同於九日前慶功宴上的那杯酒。
  不過是個敲路問話的石子,我若受了,便是承認了與晉穆的婚事,再無反悔。
  藍狐皮在我手中,他們此刻都該放心了……
  我輕咬了唇,慢慢合上錦盒。
  
  將寢時,妝台前,我靜靜坐在那裏,任憑爰姑一梳一梳捋著我的發。
  窗扇大開,秋夜的風隨著飄撚不止的緯紗吹了進來,拂上我的麵額,鑽入我的睡衾,涼沁沁地寒入骨髓。
  我忍不住一個寒噤,微微聳了肩。
  爰姑發覺我的冷,忙停下手中的動作走去窗前,想要關窗。
  “不要關。”我輕聲開了口。
  “公主?”爰姑擰了眉,相要勸。
  我淡淡笑了,柔聲道:“別關。這風雖涼,卻吹得人很清爽。”
  臨淄靠海,每一縷風沾上身時,都帶了一股海水的味道,有些鹹,有些浩渺,甚至當我閉上眼,心底便能感受得到那大海深藍的顏色。
  比天要藍,藍得有些憂傷。
  爰姑歎息著搖了搖頭,無奈地回到我身邊。
  
  “明日我們還啟程向北嗎?”沉默半響後,她突地問出聲。
  我瞥眼瞅著窗外的月亮,淡淡道:“歇兩日再說。總要等夜覽晨郡離開了,等我腳傷好了。”
  爰姑一邊彎腰在我發尾係著絲帶,一邊也不忘問出心中的疑惑:“公主既然已經決定了要嫁公子穆,為何還要去晉國先看一看他呢?”
  “瞧他是不是真如傳言中說的那樣是個英雄,是個神;瞧他是不是真的醜絕天下,因為娶不到妻子才來要我;瞧他……”
  我正信口胡說時,爰姑卻在身後忍不住噗哧笑開:“自古紅顏愛英雄。不管他多醜,隻要他是英雄,就不會娶不到妻子。”
  我聞言點點頭,煞有其事道:“也對。依爰姑所言,那他就不是英雄!他既不是英雄,若還是非得娶我的話,我便……”
  “如何?”
  我恍了恍神,終是將與無顏戲言收回,道:“我也不知道。”
  爰姑輕柔地按了按我的發,低聲道:“公主的夫婿,自然會是天下最好的男兒。公主不必擔心。”
  我一笑不言。
  腦中似浮現出某人身影。
  那個最不該此時出現在我腦海的人。
  轉念,我狠狠搖頭,拚命忘卻。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推開窗,隨意披了件鬥篷,倚著窗欞,有些發傻地看著謐藍夜空中半彎的弦月,璀璨的星子,久久不動。
  直到九霄外突兀地傳來了一抹空寂悠揚的笛聲。
  我扯了一下唇角,暗自罵那吹笛的人:三更半夜,竟如此不知輕重地擾人清夢,不是狂徒也是浪客!
  然而無法,我罵的話他不可能聽見。那笛聲嗚咽起伏個不停,無止無休地繼續著,生生折磨著我的耳朵。
  不是說他吹得不好,若非我聽慣了湑君的笛聲,說不定我還會撫掌為他叫一聲“妙”。隻是如今……
  我抿了唇,按下不耐煩的心緒,勉強承受著那不得不鑽入耳中的笛音。
  吹笛的人該是個男子,因為笛音寥廓而又響亮,處處透著一股跌宕起伏的縱橫豪情,仿佛,他能睥睨著江山敞言開笑,此生輕狂。吹笛的人也該為一些事煩擾著,因為待那笛聲漸漸低沉下去後,縈回的纏綿中雜入了幾分莫名的失落和孤悵。
  我禁不住搖搖頭,隨手拿出湑君贈我的宋玉笛移至唇邊,緩緩地,吐氣成音。
  人生在世,有幾許歡樂,幾許憂愁,凡事無須執著,得意最好。
  而我的笛聲,正是這般地得意縱肆。
  片刻後,遠處的笛聲慢慢地歇了下去,似是那人也發覺了自己笛技的粗陋,不再敢與我同奏。
  高明的其實不是我的技藝,而是宋玉笛的絕世珍貴。
  我輕笑著,停下了口中吐出的氣息。
  夜色靜籟如初,而我的困意也悠悠然纏上了無力抵抗的眼皮。
  
  夜裏雖睡得晚,可晨時天未亮時我便醒了過來,總覺得心中有什麽沒做的事情一般,牽扯著我的神經,心不能安。
  躺在榻上想了半日,等到那朝霞的紅色慢慢浸染上窗口的白色緯紗時,我才懶懶地起身下地。
  爰姑大概還未起,我洗漱好後,粗粗攏了個高髻,便留了一張字條出了門。
  “我出去走走,會小心,勿來找。”
  
  關房門時,我隱隱瞧見了一道雪衣亮影閃出了清蘭園的園門。
  我蹙了眉,想起昨晚夜覽說過的話,心知此人該是晨郡。隻是天色這麽早,他行跡匆匆地要去哪裏?
  我心念一動,隨即快步出了清蘭園跟在他身後。
  晉穆身邊的人,多了解一個總沒壞處。
  在軍中時,我也學過細作跟蹤敵軍的幾十種法子。若是跟蹤一般的人,那自是不在話下。隻是如今我腳上有傷,行動難免被拖滯;更何況他是與夜覽齊名的人,甚至名字還位於夜覽之上,那該是有著讓人無孔可入的精明和謹慎。
  我不敢大意,一路遙遙跟在他身後,使盡了各種法子,終於在他沒有起疑的狀況下遠遠地目睹了他飄身走入了一家門前懸彩燈,姹紫嫣紅的幃帳亂飛拽的不凡高閣。
  我移步上前,好奇地抬頭瞧了瞧閣上匾額。看清閣名的刹那,我想我臉上該失了所有的生氣,麵如死灰才對。
  筆道嫵媚,朱紅的點漆似胭脂渲染。
  初陽明晃晃地照出三個字:玉儀樓。
  “公子!”滴滴嬌聲冷不防呼起,隨即有桃色的衣裳由樓裏嫋娜晃出。
  我渾身一震,趕緊扭了頭,滿頭大汗地拖著被我一大早到現在已整得十分可憐的傷腳快速離開。
  “呦!看著長得挺俊俏,卻原來是個瘸子!大清早的害本姑娘苦苦從樓裏追出來!”
  聲音再不嬌滴,潑辣得近乎凶狠。
  我卷袖擦了擦臉上的汗,慢慢放下心來。
  晨郡,原來竟是個好色之徒?
  我抿了唇,搖搖頭,自言自語笑道:“不對,他不是那種人。”
  有無顏這塊珠玉在前,我倒是能分清何種男人才是真風流。
  晨郡來這裏,該是為了什麽事……
  笑容一凝,心頭悄悄地盤旋上一個念頭,那也正是昨日我站在聚寶閣外忽然想到的。
  這玉儀樓裏,一定有古怪。
  
  心裏想到這點,我忍不住又回眸看了看,卻一眼瞧見了那二樓臨窗的白衣人影。雖隔得遠,卻依稀可見他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
  看來他早知道我跟在他身後了,想必是故意領著我兜圈子呢。
  醒悟到這點,我不由得有些泄氣,覺得十分對不住自己的傷腳,更對不住二哥在軍營裏耳提麵命的教導。
  跟蹤失敗。
  
  坐在路邊的攤子吃了些點心,看見街上的人慢慢地多起來,我本要起身回客棧時,卻突地改變了心意,轉去相反方向的聚寶閣。
  聚寶閣裏,一如既往地冷清。
  這種氣派而又金貴的地方,總是尋常百姓敬而遠之的對象。
  費力爬到二樓,剛歇下氣,身旁便有人呼道:“公子,您又來了。可是還來買皮裘?不過前*****看中的那兩件,在你突然離開後,和你一起的那位俠士後來回來時給買走了。”
  昨日接待我的小廝笑嘻嘻迎上來,語氣十分熟絡。
  我輕聲一咳嗽,努力掩去臉上的不自在,低聲問道:“他……是不是拿了兩顆夜明珠換的?我要取回,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廝聞言細細瞧了我一眼,眸中精光一閃,笑道:“取回自是可以的,不過本店有規矩,凡是以物換物的,若要取回原來的物,須得再買一件不低於它價值的物品。”
  我皺了眉,冷道:“你們還真會做生意。既兼了典當的門道,還做得比人家更絕!”
  小廝低下頭去,聳了聳肩,輕聲:“公子千萬別這麽說,奴惶恐。這是掌櫃的定下的規矩,奴隻能聽命。”
  我歎了口氣,心中也明白他不過就是一仆從的,自然也有他的委屈和無奈,於是也不再與他糾纏,轉眸想了片刻後,開口道:“我買宋玉笛。”
  小廝愣了一下,抬起頭來,麵容間帶著幾絲疑惑:“公子不是說那是假的宋玉笛,為何還要買它?”
  “我喜歡。”我淡了聲,口是心非。
  “可是昨日那位客人已經買走了,小店也找不出第二支那樣的笛了。”另一個昨天與我爭論過的小廝走過來搶了話鋒,語中含著抑不住的歡喜自得。
  我一驚,忙問道:“可是那白衣公子?”
  “正是,他用兩枚玉佩換下了那支玉笛。”
  我抿了唇,心中既覺得奇怪又覺得好笑。奇怪的是晨郡明知是假笛還要買,好笑的是似乎他們男子身上從不帶錢,怎麽總是以物換物?
  “那玉佩呢?拿來讓我瞧瞧!”
  我側眸瞧著那個滿麵沾沾自喜的小廝,唇角上揚,淡淡一笑。
  
  晨郡的玉佩是一對,雖不大,卻是色澤純正的罕見白玉。玉色暖姿,一枚玉含飛鳳,一枚玉藏矯龍,我本以為是巧手的工匠精心雕琢而成的,細看後,才知道不是。
  原先聶荊拿了夜明珠來換皮裘我就已覺得不可思議了,卻想不到這個晨郡更加誇張,卻是拿如此渾然天成的驚世璞玉換那假的宋玉笛。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我暗暗歎了一聲,在心中腹誹。
  抬頭,深呼一口氣,我輕聲對那兩個小廝道:“我要了這對玉佩,還有那兩顆夜明珠。”
  聲音極輕,卻聽得他二人恍了神。
  “公子……你說……你要……”一小廝不敢置信地瞧著我,想質疑,卻偏偏結舌說不出話。
  我點點頭,語氣認真:“我是要這對玉佩還有夜明珠。隻不過身上錢帶得不夠,你們可否……”
  他二人神色倏地變了回來,未等我說完話,其中一人便一把搶走了我手中的玉佩護在懷裏,悻悻道:“就知道天下沒有如此有錢的主!你誠心尋奴的消遣是吧?”
  我麵色一變,咬唇笑了笑,聲音頓時涼了下去:“你究竟是賣還是不賣?”
  “你有錢才賣!”語氣如此惡劣,分明是瞧準了我沒錢去買。
  我伸指掏出懷裏的玉牌,輕聲笑了笑,道:“我雖沒有,可他有。”
  “豫侯?”一小廝上前仔細瞅了瞅我手裏的令牌,麵色立刻恭謹如初,“原來公子是豫候的人。奴有罪,奴賣。但求公子給奴一張可以跟掌櫃的交待、並且可向豫侯拿錢的憑據。”
  我伸指拿走他懷裏的玉佩,挑眉一笑:“那是自然,我不會讓你為難。”
  
  捧著玉佩和明珠出聚寶閣的刹那,我想起無顏將來接到那張要錢憑據的神情,不覺笑彎了腰。
  二哥,夷光實在不是故意的。
  隻不過人家送了我一藍狐皮,我總不能平白地受。
  人情總歸是還了最輕鬆。
  我想了想,揚手抹去了一臉的得意,換上滿麵的無辜。

“你剛剛笑成那樣,是做了什麽好事?”
  淡淡的話音在身後陡然響起,驚得我眉眼一跳。
  我慢慢轉頭,瞧著不遠處的他,下意識地繞臂把手中各裝著玉佩與夜明珠的錦盒皆藏在了背後。
  他安安穩穩地站在那,秋日的陽光高爽而又燦然,將一束束耀眼的金色光芒毫不吝嗇地灑在他的舊藍衫上,竟照得素來沉默寡言的他周身平添了一抹難以言語的率性超脫,褪卻了那日清晨、梧桐樹下見到的倦意和滄桑。
  我遲疑了一下,手臂微微垂下,剛要拿出那夜明珠給他時,腦中念光一閃,手又倏地縮了回去。
  我拈指緊緊握住了錦盒,開了口,卻不答他的話,而是左顧言它:“我不是在房裏留了字條麽?你怎麽還是來了?”
  黑色綾紗微微一蕩,他也不回答,隻抱了雙臂,好整以暇的樣子:“手裏拿的是什麽?”
  “沒什麽。”
  我喉間咽了咽,順手將錦盒都塞入了寬長的衣袖裏,走了幾步到他麵前,笑道:“我出來逛夠了。咱們回去吧。”
  許是看出了我的敷衍,他也不願再多說話。
  “嗯。”聲音淡淡,輕得如若不存。
  見他毫不猶豫地轉身便走,我愣愣地瞧著他遠去的背影,當那藍衣在眼內模糊時,心底頓時湧上一股怎樣也說不清的滋味,似苦,也似酸。雖不濃烈,卻足以影響我所有的情緒。
  我咬了咬唇,低下頭,一步一拐地跟在他身後。
  垂眸看到的青石街道,此刻被太陽映得有些刺眼。
  
  腦中正亂七八糟地胡想時,眼前卻突兀出現了一隻白皙而又修長的手掌。
  和記憶中某隻熟悉的漂亮手掌一模一樣。
  我心神猛震,慌忙抬頭看那手的主人,眼前卻還是那一身藍衣。
  我擋開他的手,低聲:“要作甚麽?”
  他不言語,隻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輕輕用力,將我帶上他的背。
  靠上他身子的那一刹那,我腦中猛然一片空白,不知反抗,也忘了掙紮。
  “從沒見過走得這麽慢的。”語氣看似輕鬆揶揄,卻還是隱隱露出了某人心底的一絲怯。
  我皺了皺眉,想要開口罵他,唇卻偏偏抿得很緊。
  他的身上散發著一股很好聞的清淡木蘭香,陌生的香氣縷縷纏入鼻息,柔軟的感覺緩緩由肺腑沁入心底,將我胸中所有的怒火與不安漸漸衝離。
  在那股沉澱的柔軟愈見濃厚時,心底某處那看似封閉掩藏得很好的暗處不知覺間被碰觸撕裂,頃刻間,筋骨四骸,竟生生蕩出了冰凝不融的殤,疼得我倒吸一口涼氣。
  “聶荊,放下我。”
  我的聲音,涼得如同粒粒冰石,一點一點砸過去,威儀,強勢,不帶任何感情的淡漠下,有絲殘忍在肆行。
  這是命令,而不是請求。
  他怔了怔,前行的步伐也隨之一頓。
  輕柔的麵紗隨風拂上我的麵頰,帶來了鬥笠下隱隱傳來的寒氣。
  “好。”
  他淡淡開了口,依言將我放下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這一次,他再未轉身。
  而我與他的距離,也越來越遠,漸漸地,當那深藍的顏色隱入了天邊時,我的視線,也慢慢地開始模糊……
  他究竟是不是……
  我搖搖頭,咬唇,失神。
  
  好不容易回到客棧,才邁進門檻一步,就被迎麵風風火火跑來的一紅衣女子撞到。
  我腳下有傷,一個站不穩,被她撞上了門框。
  “幹什麽撞人!走路不長眼睛麽?”
  我正揉著被門框壓痛的手腕時,那洶洶的罵聲就霹靂入耳,震得我耳中嗡鳴直響。
  我此刻心裏本就十分不舒坦,如今還莫名地給人罵一通,自然是氣得恨,抬眼看著那撞到我的人,我冷冷一笑,抿了唇,正待怒時卻又懶得開口與她說理,哼了哼,轉身便走。
  “穿銀衣裳的,你給我站住!”嬌喝在身後響起,我聞言隻得止步。
  “姑娘意欲如何?”
  “你剛剛那聲哼是什麽意思?”
  我彎唇一笑,道:“就是不願與你計較的意思。”
  “你不與我計較?”她瞪圓了眼,十分美麗的麵龐上嬌色氣盛,“你撞了我,我都還未計較,豈能說你不計較?”
  我無奈,轉眸看看四周:“莫不成你當諸人是瞎子?誰撞誰,大家可都看得分明。姑娘要知不是聲大便有理的。”
  話音剛落,周圍隨即有人吱聲附和。
  紅衣女子的臉色變了變,柳眉一挑,秋眸隱露鋒芒,貌美如花的嬌顏因這淩厲又凶狠的神情而顯得有些扭曲。
  “你竟敢說本……本姑娘無理?”她怒道,揚手由袖中掏出一條金絲鞭來,對著我狠狠揮下。
  我嚇了一跳,費力地挪動了一下受傷的腳,險險避開那道鞭影。人雖逃過了,衣服卻沒逃過,她的長鞭勾住了我長袍的衣袂,耳中隻聞得“嘶”的一聲,一塊銀色錦羅隨後飄上了半空。
  “原來是個瘸子!”她雙手執了鞭子,麵色不再凶狠,而是笑吟吟地望著我,神情高傲,美麗的眸中盡是不屑與藐視,“既然你身上有疾,那本小姐今日就暫且饒過你一次。你走吧!”
  
  我臉上平靜如素,心中卻被她這鞭抽得怒火中燒。我睨眼瞥著她,清了清嗓子,彎唇一笑:“在下是有疾,卻遠遠好過你這個野蠻人。”
  她咬了唇,容顏頓時冷下。
  “天下從沒有人敢說我是野蠻人!”她看著我,握著長鞭的纖細手指因用力而血色褪盡,蒼白中凸出了森森指骨,“你最好收回這句話!否則——”
  說話時,她語帶威脅,拉直了手中長鞭。
  我撇唇一笑,眼角餘光隱約瞟見了門外的墨綠身影,轉眸一想,於是臉上的笑意更加無謂:“天下雖大,卻從沒有人能逼我說我不願說的話,姑娘你也如此。”
  她冷笑一聲,二話不說,長鞭再次揮來。
  這一鞭,我倒沒躲,而是一副欲甘願承受的鎮定。
  圍觀者眾,卻無人上來勸說,隻是隨著那鞭的抽下而唏噓四起。
  長鞭剛要落上我的麵頰時,墨綠身影擋在了我的身前。
  “妍兒,不要鬧了!”
  夜覽的聲音穩穩響起,聽得我微微錯愕。
  在我看到他站在門邊時便知道如若此鞭揮下,他定然不會不管;隻是我沒想到是,他開口與那女子說的話,語氣竟是如此地熟撚和親昵。
  原來都是舊識。我笑了笑,想起那女子剛才的霸道和淩人盛氣,想起她說的那句“天下從沒有人敢”,想起夜覽喚她的名字,心中瞬時明白過來她是誰。
  天下皆知的嬌縱皇女,晉國的二公主妍女。
  那個據聞是與我這個“齊大非偶”的悍女齊名的妍女。
  我揉了揉眉,心中暗笑:雖是齊名,如今看來,我還是遠遠不如的。
  
  我在暗自比較時,眨眼的功夫,妍女的怒火已由我這裏轉移到了夜覽身上。
  深紅水袖冷冷一揮,妍女握鞭指著夜覽,臉色有些發白:“說!你這一趟南下來了多久了?我好不容易請示了父親南下尋你,你倒好,我才辛辛苦苦找到這裏時,第一件事便是聽說你去了那名作玉儀的地方!你……你這個混蛋!你這個負心人!”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裏哭聲隱現,想必是既痛心又委屈。
  難怪,她剛剛撞到我時火氣會那麽大。
  我低頭想著,忍不住搖了搖了頭,心中對她的反感也微微地減了幾分。
  就在我低頭的刹那,客棧的前廳已亂作了一團。呼喝聲四起,尖叫聲不絕。
  我抬眸一看,隻見妍女的長鞭似雨滴般揮上夜覽的身。而夜覽四處逃竄著,既不願被鞭打到,又不敢還手抵抗,好在腳法靈活,長鞭抽了半天,未能沾上身。
  可惜的是苦了廳裏其他的人。
  連續幾人被禍及受殃後,眾人都趕忙逃了出去。
  我看了片刻,見自己既插不上嘴,也插不上手,更無須提能插得上腳,於是便也悄悄離開了被妍女搞得一團淩亂的前廳。
  那紫楠的桌椅,華貴的絲羅,金製的石柱啊……隨著破裂聲一一響起,夜覽這次的損失也在無形中愈加愈重。
  “嘎拉”聲不斷傳來,聽得我沒來由地喜笑顏開。
  
  相比前廳的熱鬧,此刻的清蘭園安靜得有些不尋常。
  進入園子,路過假山時,無意看到了執手握書橫躺在假山後小亭裏、很是逍遙愜意的白色衣影。
  是晨郡。
  我腳下步伐不禁一滯,心道他辦事倒是夠快的。轉念一想妍女剛才說的那句聽說夜覽去玉儀樓的事,“聽說”,該就是這個與夜覽同名同位的晨君大人說的吧?心中篤定時,我也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
  笑聲驚動了安靜看書的他,他起身看向我,微微一頜首。
  我挑了眉,深深打量他幾眼,而後收回眼光,還了一禮,離開。
  
  南院。
  我伸手從袖中掏出那個裝有玉佩的錦盒,遞給坐在桌旁正拿著昨日聶荊買回的皮裘合身改裝的爰姑,囑咐她:“爰姑,把這個錦盒給亭中的公子送去。就說我多謝他昨晚送來的藍狐皮。”
  爰姑起身接過錦盒,愣了愣,有點奇怪:“哪位公子?”
  “此刻坐在園內小亭,身穿白衣的便是。”我邊喝茶,邊解釋。
  爰姑又愣了一下,煙眉微微蹙起,看上去還是有疑惑。
  我放下茶杯,笑道:“愣什麽?快去啊。”
  爰姑點點頭,屈了屈膝,扭頭出了門。
  
  沒多久她回來,手上還捧著那個錦盒。
  我皺了皺眉,納悶:“他沒收下?”
  爰姑搖搖頭,打開錦盒遞到我麵前,淺淺一笑:“那公子說,公主為他贖回玉佩他非常感激。龍佩他留下了,這個鳳佩是他敬贈給您的。”
  我抿了唇,伸指摸了摸那鳳佩,雖心中也十分喜歡它的渾然天成,但還是覺得不妥:“哪有人送這龍鳳玉佩隻送一個的?這晨郡也真不知人情世故。爰姑,你幫我再跑一趟,將它送回。”
  “那公子說了,這玉佩是他此行意外所得,今日這鳳佩既有幸落入公主的手中,那龍佩他回去後也自會呈給他家公子穆,以釋天作之和的美意。”
  爰姑慢柔輕緩的話語聽得我臉上一紅。我哼了哼,一把蓋上錦盒,隨手扔到了爰姑的懷中。
  “誰希罕!”
  極沒底氣的聲音。
  爰姑望著我,柔和的眸底抹過一絲好笑的無奈。
  抬手支桌時,袖中的另一錦盒抵上我的肌膚,銳利的棱角戳得我隱隱作痛。
  想起錦盒裏的夜明珠,我轉眸問爰姑:“聶荊呢?”
  爰姑沉默了一下,臉色突地淡了下去,輕聲道:“他在後院練刀。”
  他練刀?
  我怔了怔,而後好奇道:“我去看看。”
  出門時,身後忽然傳來爰姑習慣性的歎息。
  歎息幽幽,似是穿透歲月的冷劍。
  我呆了半響後,遲遲方轉身離開。
  
  後院很開闊。
  梧桐樹下,茱萸花開。
  我站在了牆角遠遠望去,入眼處隻見人影飄忽似魅,寒光凜冽如練,冷鋒吟嘯,長刀掠過的地方,枯褐的落葉紛紛繞繞,淡黃的花瓣零落飄搖。本該淩厲凶煞的氛圍,卻因那漫天的落葉和花雨而平白多了幾分妖嬈迷亂。
  饒是我不懂武功,卻也看得有些癡迷。
  他的刀法,怕是鬼神驚慫吧……
  我正感歎時,卻瞥眼見到聶荊的身影翻騰飛動時、黑色綾紗下隱約露出的麵龐。
  雖然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容顏,但那依稀的眉眼入目時,我的心還是驚得驀地停止了跳動。
  果然,果然,是他!
  可是他跟來作甚麽?
  可是平日說話的語氣和行徑卻又是那般地不像?
  他,究竟是不是他?
  我再凝眸看了許久,心中愈發地迷茫困惑,趁他收刀之前,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倒在榻上,睜大了眼,想要仔細思索時,腦子裏卻一片混亂,毫無頭緒……
  他究竟是誰?
  
  許是夜裏睡得不足,躺了片刻後,我的雙眸不由自主地緊緊合上。
  昏昏睡去。
  夢裏麵,唯見到了那迷離在目的落葉花雨,還有花雨下的那個人。

夜色之謎
  
  一覺睡去,醒來時夜色已深沉,房裏僅燃了一盞燈,燭光很微弱。
  我伸手按了按依然有些脹痛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掙紮著從榻上坐起身。
  門邊傳來窸窣聲響,有人輕輕地推門而入,腳步細碎,帶著小心摒住呼吸的溫柔。我下意識彎了唇,不去想也知是爰姑。
  “爰姑。”
  “公主你醒了。”爰姑的聲音聽上去有點莫名的驚喜。
  “嗯”,我低聲含糊一應,反應過來她話裏的語氣後,這才扭過頭看著她,隨意問道:“莫非出了事?”
  “北院的兩位公子剛派人來邀你去園中的亭內賞月。我本要拒絕的,但不知你有沒有醒,所以進來看一看。”她邊說著邊靠近榻前想要攙扶正要下地的我。
  我聞言皺了眉,身子一轉,刻意逃離開她伸上前的手,口中沒好氣道:“和他們賞月?不去。”
  爰姑聽出了我語中的不滿和態度的堅決,不由得緩緩垂下頭,柔和的眉梢眼底似凝上了一層薄霧。
  沉默了半天,明知我此刻心中不快,她竟還是咬牙輕聲道:“可……那兩位公子說是有人要向你賠罪。”
  賠罪?
  我抿了唇,腦中晃過那抹潑辣十足的紅衣嬌影,斂眸想了想,方啟唇慢慢道:“直說原因不就行了,何必整出賞月的花樣?你去告訴他們我隨後即到。”
  “是,公主。”
  我抬頭目送爰姑退出門外後,手指一揚,忍不住狠狠扯下了身上穿著的、那件已然失去了一角衣袂的銀色長袍。
  腦中的混沌,胸中的惱火,似皆隨那清脆的衣裳撕裂聲一同散離……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揚眸時,晶輝如月。
  
  待我換了絳雪長衫來到亭中時,他三人正歡笑晏晏。
  妍女和夜覽坐在一處,耳鬢廝磨,神色親昵得讓人不自禁地就欲掉頭看向一邊。聖人說的,非禮勿視。看來這夜覽也真有些法子,日間還鬧那麽大的風波,此刻就好得和什麽也沒發生般,恩愛得如膠似漆。
  晨郡自坐在離他二人遠的地方,看似漫不經心地喝酒,卻不時地拿眼瞧著對麵二人,瀲澈的眸內暗笑沉沉。
  “妍公主,兩位大人,夜色清籟,看起來大家興致都不錯。”我清清嗓子,迎著三人的目光,緩步踏入亭內。
  晨郡與夜覽見我到來,忙起身對著我揖手行禮。
  夜覽低眸看著腳下,素來神色莫測的清俊麵龐上奇異地多出幾分紅暈。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種靦腆模樣,心中奇怪的刹那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為了讓自己不會忍不住失儀笑出聲來,我趕忙將目光移向另一側。
  視線停頓的瞬間,入目的容顏看得我微微失了神。
  縱是之前已見過很多次,我卻還是第一次正眼將他的麵容瞧得清楚。
  眉目俊逸似仙,神容風雅如玉,身著的雪色衣裳將他襯得愈發地雋秀風流。他站在那裏,頭雖微微垂著,眸子卻依然平視著我,眉宇間聲色不動,沉穩從容的氣度仿佛蒼穹在胸。
  我凝了眸,心頭繞上一股怪異的念頭:眼前此人雖不及無顏漂亮,卻偏偏讓我覺出了股禍水的味道。
  亂世中,紅顏禍水和男子禍水是不同的概念。
  男子禍水,不是英雄,便是梟雄。
  
  我正沉思時,臂上突地一緊,耳邊隨即響起銀鈴般的笑聲:“夜郎說你就是齊大非偶的夷光,我穆哥哥……”
  齊大非偶?
  我苦笑,怎麽聽著還是這麽地刺耳?
  “妍兒!”夜覽猛地高聲一呼,打斷了她的話,使勁地遞眼色。
  妍女轉眸瞧了一下夜覽,神色怔了怔,恍悟過來後忙伸手遮住了唇,眨眼望著我,明亮的眼中盡是無辜。
  我彎唇一笑,開口道:“你說得沒錯,我正是齊大非偶的夷光。”
  “不好意思啊。”掩在唇上的手指稀疏張開,快活的嗓音由妍女指間清晰傳出。
  我笑著搖搖頭,示意無礙。
  手指終於徹底離開了那嬌嫵的櫻唇,她張嘴吐了吐舌,斜眸瞥著夜覽,口中卻對我笑道:“就知道你不會在意。總是夜郎慌裏慌張地平白生事……哦,對了,還有白天的事!”
  她扭過頭來看著我,嘻嘻一笑,手晃著我的胳膊不斷央求:“好嫂嫂,你可一定一定要原諒我,要知道我若不是被夜郎氣瘋了,也不會……唔,拿鞭子抽你……”
  她那聲“好嫂嫂”聽得我渾身一哆嗦,腦中立即生出轉身離開的衝動,隻是手臂被她緊緊抓著,人動彈不得。
  半響後,我才紅著臉,緩緩出聲道:“沒關係,不知者無罪。”
  “那坐下來與我們一起飲兩杯酒吧,咱們這是不打不相識!”她豪爽笑言,也不等我表態,忙一把將我按在石桌邊坐下。
  
  酒是梅子酒,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香。在妍女殷勤的招待下,我不覺多飲了幾杯。
  手指捏著酒盅,正要抬手遞至唇邊時,耳邊響起一冰冰涼的聲音:“聽夜覽說,上次宮宴時公主飲醉臥桌了?”
  說話的人是晨郡,看似隨口道出的話,卻聽得我指尖微微一顫,純透晶瑩的酒水潑灑出盅的邊緣,沿著手上的肌膚緩緩滑落。
  夜覽說?夜覽說!怎麽每人口中都是“夜覽說”,難不成此人有將我的糗事散布招搖的癖好?
  聞言,我橫眉瞅向夜覽,似笑非笑:“閣下很了解夷光?”
  夜覽正抬眸,目光無意間與我的眼神接觸後,頓時一口酒含在口中上下不得。
  “噗!”直至盯得他一口酒水不得不噴出來,咳嗽到臉紅耳赤,我才稍解心中怨氣收回視線,輕聲慢慢道:“晨大人說的可是那次慶功宴,既是喜事,那自是一醉方休才可盡興。”
  “也對。”晨郡淡聲應道。
  他倒坦然,我卻盯著眼前的酒,再沒飲下去的欲望了。
  敗興之人,非他莫屬。
  妍女轉身去照顧咳嗽不停的夜覽,我瞧著她此刻溫柔乖巧的模樣,想起日間那個潑辣蠻橫的嬌女,不由得一陣恍惚。
  看來愛情的作用還真是奇妙。
  我感歎著,心中卻一凜。
  
  月轉星移,銀色的光粲斜灑上我的衣裳,照得絳雪的衣料湛出一抹妖豔的紅芒。
  我抬了眸,望向月光射來的方向。
  眸光對上一道黑影,仔細看了兩眼後,我驀地麵色一變。
  “月賞過了,講和的酒也飲過了,請恕夷光有事先告辭。”我冷了聲,不等他們三人的回答,便急急地轉身朝假山那邊走去。
  
  假山頂上,深藍的衣影背著月光,側影籠罩下來,顯出比夜更要深幾分的暗沉顏色。他屈膝坐在那,一個人,一壺酒,風吹綾紗飄,分明是瀟灑得很,卻偏偏看得我心一疼。
  “下來。”我仰著頭,喊他。
  他無動於衷,身子微微轉過去,舉手將酒壇遞入黑色的綾紗內。
  “你敢喝!”我厲聲高喝,聲音響亮得足夠驚飛入暮犧睡的鴉,可他卻置若罔聞地將酒壇傾斜。
  “好嫂嫂,出什麽事了?”不遠處的小亭裏,妍女在嚷嚷。
  “沒事。”
  我擰了眉,紛亂的心緒被她這聲喚得更加難以平穩。
  眼見他喝得越來越急,我咬唇想了片刻,彎腰從石子鋪成的小徑上隨手捋了一把,抬眸瞧著他,聲音雖柔卻帶上了似水的涼意,最後一次問道:“你到底下不下來?”
  他拿著酒壇的手臂微微一僵,卻依然不管不顧地灌下去。
  我氣得揚臂將手裏的石子一把扔向他。
  “哇,嫂嫂,你……你果真潑辣。”身後傳來妍女震驚的喃喃聲。
  我此刻沒功夫與她爭辯,見聶荊還是坐在那一動不動,彎腰又捋了一手的石子朝他扔去。
  他根本沒有伸臂去擋,可那些並不細小的石子卻都是未靠近他的身就劈裏啪啦地落下來,我閃避不及,有幾顆還擊中了我的額角。
  腦中念光一閃,我伸手捂住了右眼,嘴裏低低呼痛。
  妍女見狀趕忙上前扶住我,擔心道:“怎麽了嫂子?打中眼睛了嗎?”
  我口中隨意哼哼兩聲,眼睛卻瞅著假山上的人。
  隻見他怔了怔,旋即猛地起身飛躍而下,黑色的麵紗迎風鋪展開來,將鬥笠下那人的臉龐一分不差地現於溶溶的月色中。
  落地時,麵紗隨之落下。
  而剛剛的驚鴻一瞥,隻讓人疑心是念想中的虛幻。
  他上前伸臂一把推開妍女,小心地拉開我的手,語氣依然淡淡:“讓我看看。”
  覆在眼上的手被移開,他的手指正要撫上我那隻閉緊的眼睛時,我卻突地睜開,向他眨眨眼,得意笑道:“我沒事!”
  言罷,劈手奪過他另一手中的酒壇,狠狠地朝假山砸去。
  “胸口傷未好,咳嗽未停,怎能這般痛飲喝酒?”
  他未惱,倒是鬆出一口氣,輕聲笑了。
  
  “你是什麽人?竟敢推我?”
  耳邊剛聽到一聲嬌詫,呼呼的鞭聲就隨之而至。
  聶荊頭也未回,揚手便握住了妍女的長鞭,未費吹灰之力就封住了她的攻勢。
  妍女花容失色:“你!”
  我笑著搖搖頭,正待上前勸時,身後卻傳來“哢嚓”的裂脆響。
  我扭過頭,隻瞧見不遠處的夜覽麵色青白,緊握成拳的手緩緩攤開,他輕微動了幾下,慢慢地將掌心碎裂酒杯的殘屑一一抖落。
  我詫舌望著他,心中又佩服又奇怪。
  佩服他好功力,奇怪他周身的寒氣、和眸間的凜冽。
  若隻是為了妍女,似乎沒有必要怒成如此。
  果然,他慢慢踱步過來,漠然的臉上劃過一抹似喜似哀的厲色,唇角上揚,陰瑟的笑意看得人不寒而栗。
  “七月七,長生殿上,血濺青龍,”夜覽啟唇低聲念著,字字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本是清亮的眸間神色流轉,目光卻無一時不詭譎駭人,“聚寶閣時,我就該知道是你。”
  我聽得糊裏糊塗,耳邊似飄來聶荊的淡淡歎息,似苦惱,似無奈,似有說不清的愧疚與傷感。
  他鬆開了手指,放下了妍女的長鞭。
  妍女也怔自站著看夜覽,美麗的容顏間有惑也有憂。
  四人相對站著,一時間皆如石化般靜默。
  
  “不太好,不太好啊。”晨郡的嗤笑聲由遠而近,似細銳的針劃開了凝固的氣氛,聽得眾人皆緩了一口氣。
  夜覽眸光微閃,遲疑片刻後,臉色慢慢地平和下來。
  他伸手拉過妍女,對我微一頜首:“臣下告辭。”
  我怔怔點了點頭,轉眸看向聶荊。
  “走吧。”
  他若無其事淡淡出聲,我猶自納悶時,但瞧那黑色綾紗略微一晃,他已轉身離去。
  
  他送我到房間,臨去前,我一把將他拉住:“你和夜覽……”
  “我不認識夜覽,”他輕輕出聲打斷我的話,語音裏帶著微微的笑意和淺淺的溫暖,“記住,無論今夜發生何事,無論你聽到任何聲響,都不要出門。”
  我聞言一愣,不解而又驚訝地看著他。
  他淡聲笑了笑,綾紗飄拂似夜舞。
  我的手指滑落他的掌心,若有若無的一碰觸後既是閃躲。
  “不管怎樣,你要小心。”我低了頭,緩緩道。
  “我會沒事。”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很輕鬆。
  輕鬆得讓我更加擔憂。

是夜,無眠。
  許是白天睡得過多了,許是被夜覽的戾氣驚到了,又或許是聶荊說的話總是糾纏著我的心緒叫我放心不下。這一夜,我倒是格外凝神注意著外麵的動靜,因為直覺告訴我,今夜必有事。
  青玉棋盤上黑白棋子淩亂一片,我拈指一粒一粒分好後,再接著擺。
  也不知擺弄了棋子多久,瑞腦香燃了再燃,我隻按著額角費神又費思。
  約莫醜時剛過,窗外終於傳來了些許動靜,輕微的刀劍器具聲依稀入耳,打破了寂寥清靜的夜。
  隨著幾聲悶哼響起,白綢糊住的窗格忽地滲入了耀眼的光芒,刹那間,室內明亮如晝。
  火束亮起的那刻,窗外的聲響也驟然激烈。
  我眼皮一跳,忙起身悄悄推開了窗扇,定睛朝外間望去。
  此時的園裏人影慫動,束束火把下,數不清的黑衣人飄忽似靈魅般前後左右繞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幾十把長劍在火光下泛著如焰火的赤紅鋒芒,齊齊罩上站在中間的那人身上。
  深藍的衫,黑色的鬥笠,沉穩的身影,寒色如霜的長刀。
  我的心重重一震,想也未想轉身拿下牆上弓箭走出房門。
  
  剛走出門外便被一雙柔中帶著綿絕之力的手臂推入房中,青色的衣裳入眼時,我不禁蹙了眉。
  爰姑想必也是聞聲而來,她拉著我,神色緊張地盯著我手中的彎弓,沉聲道:“公主要做什麽?”
  “幫他。”我答得簡單,卻字字不容置疑。
   “公主乃萬金之軀,切不可魯莽行事!”爰姑動作果斷地奪下我手中的弓箭,拉住我,麵容端肅得不可侵犯,“三年前你去戰場,爰姑不反對,因為你那是為了國 家,死傷是榮而不是損;如今出手,卻是為了什麽?若你有什麽不測,你讓爰姑何以麵對齊國的百姓與當今的王上,如何向遠候在晉國的公子穆交待?”
  公子穆?
  我抿唇冷冷一笑,腦中想起幾個時辰前夜覽的臉色,心中對外間的形勢頓時明白了幾分。
  “若我有不測,要向晉穆交待的不會是你。”
  我沉思著,緩緩開了口。
  
  與爰姑說話的功夫,窗外的呼喝聲已愈見急促和尖銳,我掙脫爰姑的手,轉身去看外麵的形勢。
  隻見那些黑衣人個個身手敏捷利落,長劍揮刺時自成陣勢,顯然是都是訓練有素的好手。聶荊一人一刀,縱使武功再厲害,卻還是險像環生。
  我吸了一口氣,扭頭看向爰姑,一反臉上的著急,隻淡淡笑道:“我既不能去救,爰姑你總可去吧?”
  爰姑抬頭望著我,眸間光華隱動,有驚訝,更有不斷掙紮下的猶豫。
  “公主,我……”她淺淺低了頭,垂眸輕輕中,自有一種讓人難忘的宛轉。
  二十年前,她也絕色。
  我恍了一下神,清醒後,忙伸指握住她的手,請求道:“爰姑,就算你再寵夷光一次,去救救聶荊!他身上本有傷,他雖嘴上從不曾不說,但我心裏清楚。一路上他總是咳嗽,那其實不是病,而是內息牽引了傷口開裂引起的……這樣的他,是抵不了那麽多的長劍狠刺的!”
  爰姑深深歎了一聲,再抬頭時,眼中盡是無奈和憐寵,還有一絲隱約藏好的絞心著急和痛苦。
  爰姑按住我的手,低低一歎:“公主,你其實誤會了。聶荊,不是他。”
  我聞言茫然。
  “不過這個孩子,我一定要救!” 音落,青袍如蝶翼展開,爰姑飛身出了窗外。

  
  青袍飛轉於陡然有勢的劍陣中,湖綠的綾綢自寬敞的袖中流瀉而出。蓮步躡似迷宮,人影翩乎如風,綢緞禦揮若舞,輕渺踏塵中,紅顏修羅。
  爰姑的綾綢看似柔軟,纏上對方的長劍時,饒是冷鋒雖利,卻也不能割斷,隻瞧她手腕微微旋轉,數位黑衣人手中的長劍便一同脫了手。
  我展了眉,心跳開始正常跳躍。
  但看向另一邊,我不禁又皺了眉。
  長刀揮灑如練,本該輕鬆應對黑衣人圍攻的聶荊,卻因疲於分神對付那些自四麵八方、不明飛來的箭鏃而境況愈險。
  爰姑與他同時抗敵,可那箭鏃卻似長了眼睛般地隻射向他。
  我微微凜神,心中越發能肯定那些黑衣人的幕後主使是誰。
  正想時,恰巧抬眸一瞥,竟看到了由北院屋簷上射來一支比正常箭鏃要粗三倍之多的暗黑弩箭鏃。
  “聶荊,當心身後!”我心中一急,便再也顧不得地失聲而呼。
  聶荊聞言閃過身,弩箭射入了站於他身後的黑衣人。
  弩箭射人自帶嘯,黑衣人未來得及低頭看一眼便隨著那聲尖銳急促的吟嘯聲倒在了地上,鮮血橫流時,他再也不能爬起。
  心中雖驚駭,我還是鎮靜地轉身執了弓箭,穩穩地,拉弓向北院屋頂上那個依稀的人影射去。
  “嗖、嗖、嗖”三箭過後,那身影似緩緩倒了下去。
  剛要靠上明瓦的刹那,他突地翻身而起,冷冷一箭突兀地朝我射來,其勢凶猛,其速之急,皆是我見所未見。
  “小心!”暗啞低沉的聲音虛緲得似來自雲霄外,明明陌生,卻感覺似曾相識。
  千鈞一發間,我根本沒心思去想那是誰,剛要閃身避開時,身子卻猛然被急急撲過來的一人抱住。
  低哼聲與弩箭的嘯聲一同掠過耳膜,聽得我心中大駭。
  看清抱住我的人後,我又氣又心疼,眼前陡然一陣模糊,有水霧在旋轉。
  
  “你!傻不傻?”
  我忍不住低聲埋怨他。要知道我自己是可以逃開這箭的,相處了這麽久,莫非他還當我是深宮裏養尊處優的嬌公主?
  聽到我的埋怨後,鬥笠下的人不怒反笑,淡聲道:“你沒事就好。”說話時,他揚臂狠狠拔出刺入後背的箭鏃,血氣四灑時,腥味漫揚。
  我低眸看了眼他隨手仍在地上的暗黑箭鏃後,不禁臉色大變,呼道:“該死!箭上有毒!”
  話音剛落,他的身子便開始搖晃個不停,腳步虛浮若酒醉般不穩。
  “你怎麽樣?你……你不要嚇我……”我拉著他的手臂,著急呢喃,有淚珠順著睫毛輕輕墜落,晶瑩中,此夜的火光有種別樣的明亮。
  他不答,隻拉著我的手著我緩緩走出門外。
  與他爭鬥的黑衣人皆持劍守在階下,銳利的劍端對準著眼前的人,他們卻遲遲挨挨地不敢靠前。或許他們心中皆在驚恐,因為天下間還沒聽說誰能中了那弩箭鏃卻不死的。何況箭鏃還是淬有劇毒的。此刻的聶荊,對他們而言,不是神,而是魔。
  邪惡而神秘的力量往往強大,聶荊對著他們靜默片刻,長刀虛晃時,眾人皆不約而同地向後退去。
  “我們走。”他低聲到,抱住我的身子輕飄飄地躍出清蘭園。
  “可是爰姑還在那!”我回眸瞧著場中依然在與黑衣人打鬥的青衣身影,著急地抓住他的衣襟。
  他輕輕歎息一聲,慢慢道:“沒看出來嗎?……那人看在你的麵子上,她會毫發無損。”
  我望著他,心直直沉下去。
  那人……

聶荊不是神,更不是魔。弩箭鏃射入他的身,他雖能勉強支撐一刻,但時間久了,他還是軟軟倒了下去。
  一倒,便不省人事。
  街口的小巷中,我拿銀針封住他的穴道後,費力地將他背上身,去找一個能安心讓他療養治傷的地方。
  放眼臨淄城,隻有一處能讓我暫歇。
  驛站。
  
  無顏的豫侯令牌權威攝人,驛站的官不僅整理出了上房給我,還什麽也不多問就送來了急救療傷的必須之物。
  揮手請旁人出去後,我咬唇站到聶荊斜靠的塌旁。
  銀針紮入他的指關,他身子微微一動,人似悠悠蘇醒。
  “現在,我要為你治傷。”我半跪在榻前,看著他,柔聲道。
  “那就治吧……隨……隨你。”他的聲音很低沉,氣息更是微弱得讓人心慌亂。
  然而我卻不知為何紅了臉,輕聲告訴他:“我得脫了你的上衣和鬥笠,你願意讓我幫你……”
  “嗯,我說了……一切隨你。”他坦然笑道,無謂和瀟灑中,卻是毫不遲疑地將他的生命送到了我的手中。
  他既是如此相信我,我自是不能負他。
  雜念褪去,靈台空澈,我伸手握住他鬥笠的邊緣,摒住呼吸,臂上用力,利落將其摘下。
  鬥笠下的容顏落入眼中時,即便我心底早有準備,即便我克製再克製,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呼了一聲:“二哥!”
  眼前的聶荊毫無反應,他的眼眸安詳閉著,似又昏去。
  隻有那斜飛的劍眉,因身體的疼痛而微擰著,為這張蒼白的麵龐點綴上唯一的生氣。
  他沒說話,可是身後卻傳來了聲音。
  聲音清徐冰涼,依稀帶著幾分迷惑人的妖嬈,熟悉得讓人有見鬼的錯覺。
  “丫頭,不準亂認親戚。你二哥我好端端地在這裏,可不是榻上那快死的病鬼!”
  我聞聲跳起來,轉身看著斜倚在窗欞上那個眉目風流漂亮、神色中卻有些懨懨之態的人,再扭頭瞧瞧一旁不省人事的聶荊,心中一時喜怒不明。
  “二哥?”我恍然不知所措。
  紫衣飛入窗內,無顏笑著伸手攬住我,溫暖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時帶來熟悉的感覺:“怎地?才分開幾日,丫頭已不識二哥了?”
  我凝眸看著他,手指顫微地觸摸過去,試探地,輕輕地,仿佛一用力眼前那人就會不見。
  “你……”我呢喃著,回眸看看榻上的聶荊,相似到過分的容顏叫我心亂,隻低低道,“他……他怎麽……”
  言至此,我忽而想起一件事,不由得稍稍離開無顏的懷抱,伸手摸了摸他胸前,道:“你的傷口,可還好?”
  “很好,無礙。”
  我側眸看聶荊,歎氣:“他胸前也有傷口,我還以為……”
  “他是我?”
  我點頭。
  “傻丫頭,”無顏無奈地揉揉我的臉頰,笑道,“我得活得好好地,可不能像他那般快死的模樣。”
  “不許說他快死。”半響,我開了口,語氣認真。
  無顏望著我,鳳眸彎似新月,似笑非笑道:“你倒關心他。”
  
  我挑挑眉不答,隻回身坐到塌側,小心地將聶荊抱在了懷中,手指顫微地伸去他的腰間,觸上那係在深藍衣上的長帶。
  一旁的無顏見我這般,忽地輕聲笑了笑,他慢悠悠地走至桌旁坐下,自斟了一杯茶,凝眸勾唇,分明是男子的麵孔,卻端的是媚色橫生。
  見我目光遲疑地由聶荊身上轉向他,他飲口茶,眨眼笑道:“別看我。你才是齊國第一聖手的徒弟。”
  我抿唇不悅,淡聲道:“不敢要二哥幫忙。隻是夷光看病時,不習慣有人湊在三丈之內。”
   他揚眉一笑,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端了茶杯站起身,後退幾步,轉眸想了想,再退後幾步,直至退到了牆角,他才將身子軟趴趴地靠在牆壁上,斜眸魅惑:“現在 這裏可不止三丈,而是五丈!好妹妹,為兄這樣夠遠了吧?不過話說回來,為兄真的沒聽說哪個大夫有這樣地癖好,莫不是你的醫術……”
  見他嘴裏羅嗦個不停,我隻好狠狠瞪他一眼,冷聲:“閉嘴!哪來這麽多廢話?”
  他抿唇住口,茶杯遞上唇角的那刻,他的眸子裏流轉出一道奇特的光芒。
  我不再管他,眸光垂落看著聶荊,手指一動,利索地扯下聶荊的衣帶。
  
  衣衫退下的那刻,當聶荊的上身□現於我眼中時,我臉色驟然一變,心中一時驚惶,一時不忍,一時氣憤。
  “二哥,他身上……身上……”
  我不敢置信地用指尖輕輕碰觸上他肌膚上的那些數不清的傷痕、傷疤、傷印,嘴中呢喃著,話不成音。
  耳邊許久沒人吱聲,轉眸看時,卻見無顏不知何時也站在了我身旁,傾世的妖惑頓時被清冷的剛毅所取代,他的眼中,此時透出來的也是與我一樣的驚訝和震撼。
  我擰了眉,心緒疑惑時,按在聶荊傷處的手指不留神地加重了力道,害得他不能忍痛地輕輕哼了一聲。
  “對不起。”我慌忙移開手指,愧疚道。
  可懷中的他依然眼眸緊閉,還是昏沉著不醒。
  我將他平放在榻上,仔細檢查了他身上所有的傷口。
  有些傷痕明顯是很久前就存在的,如今已結疤或已褪了疤留下了輕微的淺紅印記;此刻威脅他生命的主要有兩處傷,一處是背上那支弩箭射入的傷口;還有一處,是纏著紗布、但那純白顏色又被血跡浸染的胸口。
  我呼出一口氣,一點點小心地拆開那片已和凝結的血液粘在傷口的紗布。
  “聶荊,你忍著!”我口中不放心地叮嚀著,手指卻突然一揚,身子後退,迅速將紗布扯下。
  他低低一聲痛呼,我手指一抖。
  隨手扔開手中的紗布,我趕緊蘸濕一條絹綢擦去他額角的汗珠,口中止不住勸慰:“你忍著些,馬上就好了。”
  “你身上既有這些傷痕,必不是什麽怕死怕疼的人,你有什麽好擔心的?”無顏冰涼的聲音冷不防地在身後響起,語氣有點不耐煩,卻一下點醒了心慌失措的我。
  我咬唇點點頭,拿著幹淨的白紗拭上他的胸口……
  
  那個傷痕既細又長,看起來似是淩厲的劍勢所劃過,而且從傷口化膿的程度來看,那定是在我和他於金城出發之前就有的。
  傷口很深,觸及肺葉,難怪他隻要一提氣或牽動內息就會咳嗽不止。我一邊包紮著傷口,一邊微微歎了一口氣。
  胸前情理好後,我抬手擦擦汗,再慢慢地把他身子轉過來。
  弩箭的傷口在右肩,傷口發黑,顯然是毒素蔓延的征兆。
  “把燭台拿來。”我展開了銀針套,低聲吩咐著身後的無顏。
  “你不是說治病時不要他人靠在三丈之內?”
  無顏話聲懶懶,甚至帶著打嗬欠的倦意和愜意。
  “你!”人命關天,他卻如此無謂。我正待大怒回頭時,眼睛卻對上了火光的明亮,燃燒的燭台一分不差地擺在了一旁的寬椅上。
  饒是如此,我還是揚手一針刺入了身後人的臂上。
  “哇!你……竟如此不知好歹!”無顏誇張地叫了一聲,手指捂住被我刺入的地方,滿臉皆悻然。
  我揚眉彎唇,輕笑道:“你臂上的傷本就從未好過,我這是給你治療。”
  “真的假的?”無顏上挑的鳳眸中盡是懷疑的神色。
  “半個時辰後就知道了。”我揉揉眉,心裏暗笑沉沉,聲音卻誠懇萬分。

數十灼過火的銀針刺入聶荊的穴道後,我順位推宮過血良久,卻不見他將毒血吐出。
  我咬了唇,眼前這樣的情況讓我腦中唯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他身上的穴道可能與常人有異,讓我無法正確刺入他的穴道。
  怎麽辦?毒血不吐出,流入心脈的話,他會必死無疑。
  如今,也隻有……
  腦中念光一閃,我踟躇了一下,抬眸看了看無顏。
  無顏的注意力從臂上的銀針轉到我臉上:“怎麽?”
  我尷尬得雙手無措,低頭小聲:“毒出不來。”
  “這樣……”他低聲笑著,沉吟半響,忽地伸指抽出我插入他臂上的銀針,垂手利落一劃。
  “你……”我驚駭,怒道,“你這樣會要了他的命!”
  “怎會?我是救他。”無顏勾了唇,輕笑愜意,垂眸示意我去看。
  我低眸時,入眼隻見銀針已重重割開傷口,聶荊背上濃黑的血液縱流無忌。
  我趕緊拿紗布止血。
  抬頭,卻還見無顏輕鬆不羈的笑顏。我麵無表情地打量著他,眼睛對上那雙瀲灩如秋水的眸子時,心底卻陡然生出一種寒氣,生平第一次,我開始覺得眼前的二哥是如此陌生。縱是沙場陪伴三年,他的狠,他的冷,他的霸道,他的梟桀,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
  無顏一笑,俯腰攬住我,柔軟的鼻息撲在我的麵頰上:“丫頭作甚麽要這般看我?”
  我掙紮著脫離他的胳膊,淡淡道:“夷光多謝二哥出手。”
  言罷,我不再理他,隻輕輕用紗布抹去聶荊傷口流出的毒血,直到血液的顏色慢慢轉成殷殷鮮紅時,我才敷藥蓋住那道傷口,纏上厚厚的紗布。
  無顏的動作快而狠,我的動作輕而柔。
  而聶荊,他的麵上血色全無,脈搏微弱得似有隨時撒手西去的可能。
  也是,二哥那針,雖是放了毒血,卻是讓本就奄奄一息的聶荊傷上加傷,生命更加垂危。
  我幫聶荊蓋上錦被後,手指緊緊搭在他的脈搏上,一刻也不敢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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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nancy_yj- 給 nancy_yj 發送悄悄話 (84037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33:44

隻發了一半,又發不上了,不好意思 @-_-@ -nancy_yj- 給 nancy_yj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43:24

把文檔發我信箱裏,我幫你發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62 bytes) () 07/25/2009 postreply 05:54:25

期待中, 看到一半斷了,真是鬱悶 -yeye1212- 給 yeye1212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7:14:55

接著貼:天下傾歌 by 千葉飛夢 (完結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353636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3:46

接著貼:天下傾歌+番外 by 千葉飛夢 (這次真的完結了:)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333634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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