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熟悉麵
看飛雪飛霜飛滿天
飄呀飄的纏綿
隻為紅塵多事,多一眼
隻為那一眼
看不盡三生孽債一世情緣
是織?是結?是斷?是聯?
是那七月的鵲橋接不起星河岸
是千錘萬鍛的青鋒斬不斷情絲萬萬千
是隻是,我心有張熟悉麵
找了千年,找了萬年
猛一眼,卻見他在輪回天地間
等明年春來紅雨飛滿天
把淺恨輕愁都來染
染透鮫綃夜夜淚
誰為拭枕邊
淚燭兒隨風點
伴長夜,殘詩一卷
小風一軒
也罷,隻是放不下的心兒
天涯路上有人牽
行一程也抽一段
到何時東風散了
又值西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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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紅塵
第一章 沈郎多病不勝衣
秦子萱到沈府那天,正是暮春。
黃昏時分,遠遠地就看見沈府巍峨的大門,在夕陽中隱隱的透出幾分頹唐,就
象一個身型開始佝僂的老人,吃力的支撐著這個前朝官邸的門麵。
此刻,兩扇大門緊閉,似乎看慣繁華後,對外麵的世界已經漠然。沈老太爺在
前清一直作到武英殿大學士,大爺沈懷遠十八歲中進士,作到禮部侍郎。宣統三年,
皇帝退位,沈老太爺一病不起,臨終前讓大爺發誓永遠不作民國的官。自此之後,
沈家大門前便冷冷清清,隻有年節時分才開門迎客。
這時楊健雲領著秦子萱,沒有去敲那緊閉的大門,直奔西邊一個小角門而去。
角門開著,進進出出的家人倒也顯得忙碌。看門的關老頭已經上來招呼他們了:
“喲!表少爺,您怎麽才到呀,老太太問了好幾遍了。”
楊健雲笑著說:“關大叔,您身體還好?”
“還好還好,多謝您記掛著。”
“進去通秉一聲,說我和秦少爺來了。”
“那還用您吩咐,我離老遠看見您們,就讓他們報進去了。您二位請吧。”說
著讓旁邊的下人給健雲和子萱拎上了行李,領著二人往裏走。
進了門,一路穿過幾道院落,秦子萱四下裏看去,隻見廊柱棟梁似乎仍纖塵不
染,花草樹木也還顯得茂盛整齊,隻是整個院落就象陳年的蘇繡錦緞,依然看得出
華麗的紋樣,依然漿洗得幹淨整潔,但確實已經褪卻了新鮮的色彩。那些按舊例鋪
陳開的規矩,也透著股強顏歡笑的掙紮。
說話來到一處寬敞的廳堂前,廳裏丫環仆婦站了一地。正中間坐著位白發蒼蒼
的老夫人,六十上下的年紀,一身舊式衫裙,卻是新作的。舉止間渾身透露出一股
真正的榮華富貴之氣。
老夫人左手坐著一對中年男女,都四十來歲。男的沉穩大度,雖然看得出已閑
散慣了,但眉宇還是依稀帶著當年的官威。而那位夫人想當年一定是風華絕代,現
在依然是美豔異常,隻是上了些年紀,那種美豔又與年輕姑娘大不相同了。
老夫人右手坐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稍大些的已顯出些窈窕淑女的風情,稍
小些的還未脫小姑娘的活潑天真。兩個女孩都與沈夫人有幾分相似,但比起母親來
還是風姿稍遜。
看見老太太,健雲立刻加快了腳步。三步兩步跨到廳堂中間,深深地給老太太
行了一個禮,嘴裏叫到:“姥姥!”
老太太滿臉笑容,衝著健雲招手道:“快過來,快過來。讓姥姥看看。”健雲
又上前兩步,老太太伸手就把她拉到麵前,仔細打量著:“長大了,長大了,都這
麽高了。姥姥好想你。”
健雲說:“姥姥,我也好想您。”
“是啊,這又是五、六年了,你也一直不上北京來。姥姥叫人寫信告訴你媽,
讓把你送來,都說你讀書忙。平日裏,你爸你媽,倒沒少了給我捎東西。可我們老
年人圖個什麽?不就圖個兒孫滿堂,看著高興嗎?把你捎來,不比什麽都強。”說
著老人家掉下眼淚來。旁邊的人也跟著擦眼角。
健雲說:“姥姥,我這不是來了嘛!不是我爸我媽不讓我來。真的是上學忙。”
老太太聽了這話,漸漸止住了悲傷,卻又說:“我不是怪你,也不是怪你爹媽。
按理你這個歲數正該發奮讀書,以後報效國家,隻是現今這世道,你們讀了書又有
什麽用呢?”
老太太是不問天下事的人,隻記著老太爺臨終前的話,心裏認定一家大小都是
大清子民,不該與民國有什麽瓜葛。辛亥革命時,女婿楊義山正在杭州知府任上,
本來浙江都督請他進軍政府,他拒絕了,帶了一家大小到了上海閑居起來。但楊義
山知道自己隱居一世還可以,要楊家世代隱居,卻是癡人說夢,所以也讓健雲好好
讀書,以後出來做事。但健雲從小跟著姥姥,很清楚她的心思,聽這話就連忙叉開
:“姥姥,爸媽讓我給您帶好,他們還給您帶了些南方的鮮貨,我不好拿,專門差
人送的,隨後就到。”
“咳,你爹媽也真是的,我這什麽也不缺,他們又麻煩這些作什麽。”
一旁坐著的大奶奶插話到:“這是妹妹、妹夫的孝心,您該領著的。”
老太太聽見大奶奶說話,忙說:“光顧和你說話了,快去見過你舅舅、舅母。”
健雲忙回過身來,走到中年男女跟前,給他們行禮,嘴裏說:“舅舅、舅媽,
雲兒給你們請安了。”
兩人笑著說:“不用了,不用了。你爹媽都好嗎?”
“好,爹媽讓我給舅舅、舅媽帶好。”
敘了兩句家常,健雲回身拉過子萱:“這是我的同學秦子萱。”
秦子萱忙也給沈老太太、沈懷遠夫婦行了禮。
老太太看著子萱連連點頭:“好,好,真是個好孩子,你們家南下的時候,你
才生呢,都長這麽大了,你爸小時候就愛來我們家玩,你呀,真象他!”
沈懷遠接著話頭說:“令尊的信已經收到了,你們家老太爺和我們老太爺是至
交,令尊和我又是同年,你到北京就把這裏當家吧!”
子萱忙答到:“謝謝老太太、伯父、伯母。”
秦子萱的祖父與沈老太爺同殿為臣,交情甚厚,但兩人的政見卻有相左,秦老
太爺那時在總理衙門,是個洋務派。大變之後,秦老太爺雖然也不想作民國的官,
但對兒子秦瑞庵——南下上海,與洋人做生意——的想法十分鼓勵,於是秦家舉家
遷到南邊。子萱從此就沒回過北平。
走的時候年紀太小,對北平幾乎沒有什麽記憶,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子萱開始
向往起作為新文化運動中心的北平來。子萱正是辛亥年生的,到了十四五歲懂事時,
心裏就竊以為自己天生就是革命時勢造就的產兒,一定要為國家振興做大事的。中
國要強盛一定要革命,一定要走科學民主的道路。而要弄清科學與民主的真理,就
一定要到北平去,因為在那一代年輕人眼裏,這裏是“德先生”和“賽先生”的大
本營。
子萱向家裏提出要到北平讀大學。秦家一向是開明家庭,也沒有想到子萱除了
上學的心思外,還想要接觸革命的風雲,所以就同意了。秦瑞庵還給北平的世交沈
懷遠去信,讓沈家照顧子萱。
正好,子萱的同學楊健雲也要回北平讀書,楊家和秦家也是世交,楊健雲的母
親就是沈家大姑奶奶沈雲鳳。健雲回北平自然要住在外婆家裏,所以兩人就結伴而
行了。
這時,沈大奶奶宋雪晴見外甥和子萱給大人們都見過了禮,就招手喚過對麵的
兩個姑娘:“杏兒、菀兒還不快過來見過表哥和秦大哥。”
兩個小姑娘起身走了過來,幾個年輕人互相介紹一番,問過了好。健雲突然問
:“誒,怎麽沒看見月兒?”
別人還沒開口,老太太說話了:“前兒清明,出城給祖宗和你外公上墳,在西
山住了一晚,月兒可能受了涼,回來就病了,還躺著呢。再見吧!以後日子多呢。”
子萱聽了這話不覺有些失望,因為自從聽健雲談了沈家的情況後,一路上,他
就一直想著趕快見見沈家這個傳奇般的“大小姐”——月兒。
健雲說在沈家他有三個表妹,二表妹叫沈杏蓮,小名杏兒,三表妹沈菀苓,小
名菀兒,都是如花似玉,聰明伶俐,但還算不上出奇。最出奇的是沈家“大小姐”
沈江月。
原來宋雪晴懷上月兒已是第三胎了。頭兩胎都是男孩,都是足月生下來的,剛
落草的時候,看著壯壯實實,誰成想,頭一個不到半歲就夭折了,第二個也就一歲
多一點也沒了。
到壬子年夏末,宋雪晴懷孕七個月早產下一個男嬰,一下地就弱得很。老太太
一看立刻哭得死去活來,認定孩子也養不活。
這下把接生婆哭楞了,她見生的是男孩,又母子平安,正想這多要賞錢,卻見
老太太不喜反悲,就上來問原由。老太太把前兩個孩子的事說了,又說這孩子這麽
弱,恐怕更難養活。
接生婆聽了這話,尋思了一下說:“我說老太太,別是您家少爺少奶奶衝客著
什麽了吧?您也沒請位先生給瞧瞧?”
一句話點醒了沈老太太,立刻叫派人去白雲觀請張真人。
沈懷遠平日並不信這些,但母親發話,不敢違拗。幸好那張道士是個豁達人,
明知泄漏天機,有損陽壽,但畢竟救人危難是積陰功,也不計較小利。有時老太太
從他那求個符水,他為人還厚道,沈懷遠也不是很厭他。
人去不多時,張道士就來了,獻茶稍坐,老太太提起了話頭,把幾個孩子的事
兒說了一遍。
張道士讓報了沈懷遠夫婦倆的生辰八字,掐算一回。然後說:“老太太不要見
怪,既然招了貧道來,貧道隻有實話實說,有不對的地方,還請恕罪。沈大人命中
所照臨者多為雌宿,雖獲雄而無益,所以得子均夭殤。”
沈老夫人聽他這麽一說,立刻大驚失色。沈家一直人丁不旺,到沈大爺,已是
三代單傳,這樣下去沈家豈不要斷了香煙。
好半天老夫人才問:“難道沒有破解之法嗎?”
“破解也不能說完全不能破解,隻是逆天行事,終要惹出禍端的。”
“隻要能保住孩子,其他的怎麽都好說。”老太太急急的說。
“哎!”張道士看老太太這樣,長歎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這冤孽公案也總
是要有個了結的,就順其自然吧。要想保住孩子,也有辦法,隻要把孩子當女孩教
養也就可補救,隻是此子以後的前途,恐怕坎坷些了。”
沈家生了個男孩,卻多了個“小姐”。老太太給孩子起了小名叫月兒,一式一
樣的都按女孩教養起來。家裏外麵都稱小姐,大些了穿著打扮也都還是女孩的樣子。
說來也怪,月兒雖說是體質很弱,經常有個七災八病的,但每回都是有驚無險。
弄得老太太更信是這“當女孩教養”保了命。六歲春天一場大病,好了以後,老太
太張羅著給紮了耳朵,本來還要裹腳的,因為已是民國,大爺和大奶奶好說歹說的
攔著,才罷了。
後來大奶奶又有了杏兒、菀兒,兩個女孩兒家身子反倒比月兒強健得多。比較
起來,月兒也就真象個女孩兒似的。
沈家雖然守舊,但還不是完全的不通世事。特別是大爺沈懷遠,還要慮著兒女
們以後的前程。杏兒、菀兒大了些都讓出去上女校讀書了。隻是月兒不好去女校,
也不好去男校。況且月兒大了些,身體也強健了些,大爺就起過心讓月兒把妝改過
來,可老太太聽都不聽。也就隻得放下了,隻請了個先生在家裏教月兒讀書。
健雲說:“月兒小時候可漂亮了,比真女孩兒還漂亮,那時我還說,以後要娶
他呢!現在想想真好笑!”
自從聽了月兒的身世,子萱心裏就一直有一個揮不去的影子——一個被命運鎖
在深閨的男孩,一個幽靈塔裏的囚徒。他老想看清他的樣子,可他就象月下的一陣
輕煙,你剛定睛想看時,他又飄到別處。慢慢的在子萱心裏,月兒似乎就成了舊文
化犧牲品的典型,似乎正是中國必須要革命的活證據。
所以,一到沈府他就注意著,想趕快見到月兒。到了廳堂,他仔細打量了兩個
坐著的姑娘,看年歲覺得她們不會是月兒,便有些失望,但想著有遠客他總會出來
見的,恐怕臨時有事,一會兒就能見著。現在聽沈老太太一說月兒病了不能見,子
萱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第二章 去年天氣舊亭台
學校,也讓子萱大失所望。也許因為,在許多人眼裏這是一個革命風潮塵埃落
定的時代。
北伐勝利,南北統一,張少帥又在關外易了幟。雖然邊遠一些地方還打著仗,
但軍閥混戰的局麵已經結束。特別是生活在北平、上海的人們似乎又感到了太平盛
世的氣象。百業興隆起來,好不容易喘過口氣來的老百姓,心理上更趨向於安於現
狀,而不願再來幾個天翻地覆。人們的生活中又開始有了娛樂地位,而在子萱一類
新青年眼中,簡直就是又沉迷在了吃喝玩樂之中。
在上海時,子萱看不慣那些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聽不慣爵士樂和軟綿綿的時
代曲,他覺得這樣醉生夢死的生活,正是中國不得富強的固疾。於是他向往北平,
向往北平熱血青年們的意氣風發,壯懷激烈。
可誰知今天的北平更讓他氣悶。從上海開埠,成為中國乃至遠東最大的城市以
來,北平已逐漸失去了中國經濟中心的地位,而民國定都南京後,北平政治中心的
地位也失去了。剩下的隻有文化中心的招牌,卻不想在這個招牌下也是魚龍混雜。
新文化與舊文化的鬥爭已經好多年,但舊文化的百足之蟲還是死而不僵。時局初定,
舊時代的殘渣餘孽在沉澱許久之後,又似乎全都泛起,空氣中彌漫著著一絲甜膩的
鴉片氣息和花街柳巷的脂粉味。
同學裏,好些的,也不過潛心作學問,剩下的就打麻將、泡戲園——吃花酒,
抽大煙的也不在少數。
子萱不愛和這些人交往,但健雲小時候常在北平住著,有些是他兒時的夥伴。
他又是最喜交遊的人,所以也時常跟著逢場作戲。他也拉子萱一同去,開始子萱都
堅持推脫,但次數多了實在覺得礙不過健雲的麵子,也隻有勉強跟著去了兩次。誰
知日子久了,對學校、對北平、對時局的失望都使子萱時常感到無聊和壓抑,也開
始有了一醉解千愁的心思。慢慢的,隻要不是去太不堪的地方,座中的人也不太討
厭,子萱也就不大推脫了。
這一天,學校裏沒課,健雲的朋友曹寅亮又來請他們出去喝酒,子萱本想推辭,
但曹寅亮堅持要請,健雲也在旁勸,又說不叫八大胡同的姐兒們。子萱想著這樣還
不至於鬧得太不象樣,也就答應了。
到了東興樓,主人已經在樓上雅座候著了,在坐的另外幾個也是經常在一塊玩
的少爺們,盧文昭的曾祖是九門提督,朱實安的父親放過江寧道,袁廷璋是軍機大
臣袁頡的後人,而曹寅亮家,祖上出過三個翰林。
看著一屋子的遺少,子萱心裏正有些不屑,但轉念一想自己也和他們是一樣的
出身,又有些悵然。
大家坐定,剛開始上菜,卻聽得門口腳步聲響,還有一陣子脂粉香氣飄進來。
子萱心裏甚是不悅:明明說是不叫姐兒,這怎麽又來了。正想著,門簾一挑,進來
的卻是兩個十六七歲的男孩。
就聽得曹寅亮喊:“翠雲、翠鳳快過來。”
兩個男孩先行了禮:“曹少爺,各位少爺,翠雲(翠鳳)給各位請安了。”
子萱仔細一看,兩個男孩倒都生得白淨、細致。叫翠雲的略高些,麵貌嬌好,
兩隻大眼睛水靈靈的,也算得個美人,翠鳳,略略胖些,細眉細目,卻別有一番風
情。初看時覺得兩個男孩都還幹淨清爽,隻是細細打量,就覺得眉宇間輕佻、俗媚
之氣,甚至比八大胡同的姐兒們還重一些。
正說話間接二連三的又來了幾個男孩,一個個也是粉雕玉琢,花枝招展。子萱
知道這些都是小旦。
前清小旦陪酒的風氣在南方已經少見了,北京卻還很盛行。狎邪遊,本是因前
朝禁止京官狎妓,官員交際應酬才叫優伶陪酒,後來卻漸漸成了製度,乃稱“私寓”,
到民國雖廢了私寓製,但狎優之風仍未稍減,特別是一群遺老遺少,更覺得惟有玩
玩小旦方顯一顆赤膽忠心。
子萱沒想到今天不叫姐兒,卻是為了換這個花樣,心裏更添了幾分不快。
這時,曹寅亮已安排著男孩們在客人旁邊坐下,翠鳳陪著盧文昭,一個叫蕊玉
的陪著朱實安,袁廷璋後麵坐著的叫豔雲,曹寅亮自己帶了翠雲,叫了一個叫桂蓮
的陪健雲,一個叫菱仙的坐在了子萱身邊。
這菱仙倒比其他幾個看著淡雅,沒有塗脂抹粉,隻是衣服華麗些,不然也就象
個清秀的男學生,態度也矜持些兒。沒有立刻就撒嬌兒,拋媚眼兒的往子萱跟前靠,
先隻是問了好,規規矩矩地坐下,舉起酒杯子敬了子萱一回酒。
放下酒杯,菱仙問道:“秦少爺不是北京人吧。”
秦子萱說:“祖上也是北平的,隻是我是在南邊長大的。”
“難怪聽著口音不象。秦少爺是剛到北京?”
“來了有半個月了。”
“吃住還習慣嗎?”
“還好啦。”
正說著話,席上大家亂哄哄的猜拳行令起來。
子萱的父親到上海就和洋人作生意,家裏常來常往的都是些洋派人物,家裏擺
宴席或是出去應酬,大多是西餐,對猜拳行令這一套很是陌生,所以就要推脫。但
朱實安、盧文昭幾個那裏肯依。硬拉著猜了幾拳,子萱都輸了,連連喝了幾急杯酒,
就覺得有些上頭。這時又輸給盧文昭一拳,覺得自己實在喝不得了,便求饒,盧文
昭不依。
正在爭執,曹寅亮卻說:“子萱兄也太老實了,就不知道搬個救兵。”
說著席間都笑了,看著子萱和菱仙,菱仙也不答話就淡淡的笑著。
子萱有些為難,他不想求菱仙代勞,隻怕別人拿這事取笑,又覺得實在喝不下
這酒。躊躇良久,還是拿起酒杯,雙手端到菱仙麵前,有些靦腆的說:“那就請…
…幫個忙吧。”
席上聽得哄堂大笑。菱仙倒大方接過酒來,一氣飲幹。
子萱正要道謝,盧文昭卻說:“菱仙代勞,喝一杯就不行了,要喝,就要喝個
成雙杯。”
席上立刻都應和。說話又給子萱滿上一杯酒,子萱無法隻得又舉起酒杯送到菱
仙麵前說:“再煩勞了。”
菱仙這回卻不接杯子,微微一笑說:“秦少爺,要再請人幫忙,也得表示表示
呀。”
子萱聽了,不明白是什麽意思。菱仙也不說話,隻是笑吟吟的看著他。
這時,旁邊的翠鳳對子萱說:“隻要秦少爺用你的手,把酒送到仙兒嘴裏,仙
兒自然就幫你喝了。”
“好!”席間大家都跟著起哄。
子萱此時是騎虎難下,加上本來酒也有些多了,就把心一橫,學著其他公子哥
兒的樣子,一手端了酒杯,一手輕輕捧著菱仙的香腮,把酒送到菱仙嘴邊,小心地
喂菱仙喝下。
“好!”席上又是一片喝彩聲。
這杯酒送下後,菱仙立刻風情了許多。而子萱此刻卻寧可真喝醉了,於是也豪
爽了起來,酒也喝得沒了節製。
喝到後來,大家都有些醉了,袁廷璋就提議一人唱個小曲。子萱更是不會。
袁廷璋就說:“子萱兄不唱也可以,隻要你敬菱仙一個皮杯,菱仙代你唱。”
子萱不知道什麽是敬皮杯。
旁邊的翠鳳悄悄教他道:“你喝一口酒,再用嘴送到菱仙嘴裏就是了。”
子萱聽了很是驚異。沒有想到過這些公子哥還有這麽玩的,但此時酒已多了,
也不多想,真的喝了一口酒,轉過臉,去尋菱仙的嘴,菱仙也不躲閃,就讓子萱把
嘴貼在了自己的櫻桃小口上。子萱緩緩的把酒吐在菱仙嘴裏,菱仙接細細的接著,
兩人的唇粘在一起,不經意間舌尖與頜膛也碰觸在一起,子萱覺得雖然酒在往外流,
卻有一股醉意沁入心脾。
子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沈家。一覺醒來時,月光正從窗口照到床上。子
萱坐起身來,伸手開了燈,燈光把屋裏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暈黃,舊了的木頭家具,
本是烏沉沉的顏色,此刻似乎更增添了幾分重量。子萱隻覺得頭沉沉的,胸口有些
發悶,似乎屋裏的一切都向自己壓迫過來。他翻身下床,抓起件衣服披上,急急的
向門外走去,好象要逃開這暈黃燈光的籠罩。
屋外,月色清明,廊台如洗,子萱覺得眼前為之一亮,心情也清爽了許多。沿
著小徑信步走去,不覺進了後花園。已是綠蔭漸滿,芳菲零落時候,院中樹影篩月,
更顯寂寥。子萱心中反倒覺得一絲清爽和寧靜。日間那些喧囂混亂,都似乎隱沒在
樹下的陰影裏,也不用去仔細辯別它。子萱隻想放一顆的赤裸的心靈,去沐浴鋪天
灑下的皎潔月光。
子萱一路行到湖邊,隻見一池靜水,波瀾不興。月影正正的落在湖心,那麽刺
目的明亮,盡管池水不時微微擾亂它的麵容,但它仍然孤傲的顯示著自己的光輝。
子萱有些癡癡地看著月影,看久了,眼睛有些模糊。突然他覺得湖堤上有什麽
在動,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仔細看時,才發覺是一個人緩緩走過來。那人似乎也
沒有注意到子萱,也隻是看著湖中的月影,漸漸的走近了。
子萱一直沒有弄明白,當那人走到可以依稀分辨的地方時,自己到底看到了些
什麽,他隻是記得,那一刻他覺得,他看見不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而應該是
一個月影的精靈。
後來子萱想,這大約是因為,在世間人身上會被看作是錯誤的東西,在這人身
上卻是那麽的天經地義。幾乎立刻,子萱就明白了他看見的是誰,他就是——月兒。
到沈家已有月餘,家裏上下時時聽人說的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今兒吃飯怎麽樣?”
“大小姐還咳不咳?”
“給大小姐燉的燕窩粥喝了嗎?”
“別讓大小姐累著,好好調養著。”
老太太、大奶奶一天都要去後院看幾次月兒,隻是月兒一直沒有大好,就沒有
出來見生客。接著子萱和健雲就去學校辦入學手續,忙亂了一陣子,學校裏開始上
課,加上同學的應酬,回沈家的時間也就少了。隱約聽說大小姐好了,隻是還在調
養,但就是一直沒見著。
慢慢的初來時急急想見到這傳說中美少年的心思也就淡了,以為也不過就是個
過分嬌生慣養的小少爺而已。
但是這一刻,子萱突然相信,也許這一切的曲折故事背後確有一隻命運的手在
撥弄。迎麵走來的這個少年,就象一枝世間僅有的奇葩,隻能在溫室中精心照料,
若任它遺落在荒郊野地,遭受風吹雨打,立刻便會殘敗調零。
月兒一身雪白的衫裙,月光下看不出有花紋,卻象裁了一片月光批在身上,也
許是身型和式樣本不是正配的,裁縫師傅特地做了改動,看上去,更不象是穿在人
身上,而象飄在仙子身上雲霧。
月兒的眉眼看上去極象母親,隻是那神情間少了母親的從容,似乎多了些許的
迷惘,月光下看上去似乎更顯淒清,子萱覺得有種勢不可擋的力量,吸引著自己去
愛憐這嬌弱的人兒,為他抵擋風雨。
這時月兒已走到離子萱十來步遠的地方。他也看見了子萱,略微一驚,停下腳
步。站在那裏,也不說話,靜靜的看著子萱。子萱這時感到似乎一切都凝固了,他
不知該說些什麽,也不想說話,也靜靜地站著,看著月兒。兩人眼睛對著眼睛,不
知就這樣看了多久。
突然月兒轉過身,順著來路,匆匆地往回走。子萱看著他的背影慢慢的淡遠而
去。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叫住他,就這麽看著看著,那背影已消失在夜色裏。
月光澆灑在月兒走過的小徑上,冰涼冰涼的,似乎沁著子萱的心,已是初夏天
氣,子萱仍感到一陣寒意。
第三章 雲破月來花弄影
子萱再見到月兒,是星期天午飯的時候。
健雲和子萱因為回家的時間沒準,一般都不跟著家裏吃飯,回來了要吃,就叫
廚房現備,送到房裏。但星期天,杏兒、菀兒從學校回來,一家人好容易湊齊了,
都要到老太太跟前吃個團圓飯,老太太看著也高興。
這天,剛到老太太屋裏,子萱還沒看清屋裏有些什麽人,就聽見健雲高聲喊道
:“月兒!”
順著健雲的跑去的方向看過去,隻見老太太跟前坐著個少女打扮的人。子萱一
下子就認出,正是那天夜裏在湖邊見過的那人。
細細看時,子萱覺得今天的月兒與那夜見時有些不同。月兒今天的一身衫裙是
淡淡的梨心綠,雖然還是嫻靜,但因是舊式裁剪,看著總顯華貴,袖口和下擺都鑲
著寬寬的花邊,渾身細細的繡滿了的小朵子牡丹,襟上掖著一塵不染的手帕。看得
出刻意打扮得喜氣了些。臉上還淡淡的上了些妝。聽說老太太從小就讓給“大小姐”
常備上好的脂粉,月兒平日不大用,但要見老太太時,總是要用的。也許就是這些
脂粉使月兒看起來更實在了,子萱覺得薄薄的鉛華下麵透露出來的,是一個真正的
血肉之軀。
月兒見他們進來,站起了身。健雲趕過去,拉住月兒的手,左看看,右看看:
“嗯,比小時候健壯多了嘛,怎麽還是老生病?”
月兒微微笑了一下說:“沒有,隻是受了點風寒,早好了,奶奶非要我多養兩
天。”
子萱第一次聽到月兒的聲音,初聽時有些詫異,原來心想著月兒也十八了,該
變聲了,他生怕月兒一開口,已是半大男孩的公鴨嗓子,又怕月兒象那天席上幾個
小旦一樣嗲聲嗲氣。但月兒的聲音一出口,子萱根本沒法把它歸入那一類中,隻聽
得脆而不利,柔而不嬌的淡淡兩句話,聽了以後又讓人覺得似乎月兒就隻能這樣說
話,別人也不配有這樣的聲音。
這時,老太太在一旁道:“多小心點兒好,你比不得別人!”
月兒忙轉頭應著:“是。”
健雲拉起月兒往子萱這邊走:“來,我給你介紹,這是秦子萱,我的好朋友。”
月兒微微笑著叫了聲:“秦大哥好!”臉上看不出見過子萱的神色。
子萱忙應了聲:“好!”卻不知怎麽稱呼才對。
又聽得老太太發話了:“以後,子萱就叫月兒妹妹吧,大家親近些,就象兄妹
一樣。”
子萱有些犯難,不知怎的,他覺得這“妹妹”兩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月兒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卻不在意,說道:“秦大哥就和表哥一樣叫我月兒
吧,姐姐妹妹的多累贅。”
子萱這時才覺得鬆了口氣,笑著說:“好,我就叫你月兒,你叫我子萱就行了。”
正在說話,杏兒,菀兒來了。
菀兒一見健雲就叫道:“表哥,你給我帶的畫報呢?”
健雲笑著答道:“帶來了。吃完飯就給你。”轉身又對月兒說:“我也給你帶
了幾本雜誌,吃完飯給你拿過來。”
月兒忙道:“謝謝了。”
這時大爺大奶奶也來了。大家這就來到桌邊,依次落坐。
老太太坐正麵榻上,身邊帶著月兒,左右兩邊各頭一張椅子,才是沈懷遠和宋
雪晴。
幾個年輕人推讓一回,老太太發話說:“都是自家人,不拘這些。來健雲挨著
你舅媽,子萱就坐兩個妹妹中間。”這下,大家才都坐下,下人們開始上菜。
雖是一桌子吃飯,菜色卻不一樣。單單月兒麵前另放了四個小碟,都是素食小
菜,單有一碗宮燕鷓鴣粥。
子萱看得出,這是因為大家吃的菜太油膩,月兒吃不得。可他心裏卻有些不以
為然。
子萱從小生病看的都是西醫,越是調養時期,醫生越要加強營養。他以為月兒
身體弱就是營養不良造成的,更要多多滋補才行的。但是子萱也知道,有病清餓,
是舊時各大宅院通用藥,自己要不是生的晚幾年,也會被這樣治療的。因此子萱心
裏更加認定:月兒要強健起來,必須走出這大宅子。
吃過飯,健雲和子萱一起到子萱屋裏拿書。這是子萱昨天上書店,健雲托他代
買的,還放在子萱買的新書一起。拿了書,健雲讓子萱和他一起到後麵去給妹妹們
送書。
到了後園,管門的老媽子說小姐們都在“大小姐”屋裏,他們就直奔月兒屋去
了。
進了月兒的屋,把子萱嚇了一跳,子萱雖也進過堂表姐妹的閨房,但沒想到月
兒的房子這樣精致,隻聞得四壁椒香撲鼻,案上陳設著寶鏡古董,架上玩器玲瓏精
巧,錦帳紗幔,金彩珠光,子萱覺得有點眼暈。
杏兒和菀兒正在和月兒說學校的新鮮事兒。看見健雲和子萱進來,菀兒急急跑
過來就搶健雲手上的書,拿了給她的畫報就忙忙的拿著和杏兒一起翻看起來。這邊
月兒忙招呼著子萱和健雲坐,讓丫環小娥上茶。健雲把幾本文學雜誌遞給月兒,月
兒禮貌的謝了,翻了翻就放下了。
他見子萱四下打量,就說:“這房子是裝飾得過分了些。都是奶奶的意思,她
說太素靜了忌諱。其實我倒喜歡淡雅些。不過奶奶也是為我好。”
月兒淡淡的說著,沒有一點自艾自憐的意思。子萱更覺得月兒似乎並不是他想
象中那麽淒婉哀怨,他也踏踏實實的活著,隻是活法和一般人不大一樣罷了。
於是子萱脫口問道:“你平時出過門嗎?”問過以後,立刻後悔起來,覺得自
己失言了。
月兒倒沒在意,反而笑了:“當然出去了。隻是人多的地方,奶奶不放心我去。
有時出門拜拜客,有時奶奶到廟裏進香什麽的,也帶著我。不過商店、公園,倒是
很少去過。”
子萱從月兒語氣裏聽出一種聽天由命的淡漠感,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並沒有激
起子萱哀之不幸,怒之不爭的情緒。反倒使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相信月兒是向
往外麵的新世界的,他也應該享受新世界的歡樂與精彩。隻是需要有人來引領他,
啟蒙他,子萱覺得隻要自己多多的把外麵的世界介紹展示給他,他一定能走出這金
色的樊籠,投入廣闊的大千世界裏。
出了月兒的屋,子萱問健雲:“月兒是不是不喜歡那些雜誌?你給他的時候,
他看起來好象也沒有高興的樣子。”
健雲很有些得意的說:“他當然喜歡啦!月兒喜歡什麽,別人是看出來不的,
隻有我知道!
月兒從不主動表示要些什麽,別人給他什麽時,他也就說聲謝謝,收下來。從
不說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廚房每天都要專門為他備飯,但他從不點菜,廚房照例
每天要來問,他照例說:“隨便吧。‘隻是廚下的張媽從小照顧著月兒長大,也摸
清了他的脾胃,作出的菜色總是月兒喜歡的口味。姥姥、舅媽要問月兒缺不缺什麽,
月兒總說不缺,其實也真不缺。該穿該用的哪一樣不是早早的給他預備好了,若要
等月兒用時才發現短了什麽,姥姥一定要大發雷霆的。
月兒沒有上學,但對外麵的事可有興趣了。別看他跟著私塾先生,隻學過四書
五經,其實對新文學可著迷了,我上回離開北京的時候,他才十三歲,自己就學著
寫新詩呢,隻是他不給別人看。就是外婆從小把月兒照顧得太周到了,總是月兒還
沒想到的,她先想到了,慢慢的月兒覺得自己再要東要西的太不懂事,就養成了這
種性格。“
聽著健雲的口氣裏那種與月兒親密無間的驕傲,子萱竟然有些懊惱,更加上健
雲把自己歸入“別人”一列,心裏更不是滋味。不覺有些生起健雲的氣來。卻又覺
得自己無理,月兒和健雲天生就的表兄弟,相互熟稔也是正理,可自己就是有些不
忿,私下裏竟怨起了自己本不相信的命運,覺得它不公,為什麽不讓自己和月兒是
表兄弟從小一塊兒長大,自己一定比健雲更會愛護他。
但子萱和月兒熟悉起來,還是多虧了健雲。月兒出門的時間少,家裏又難得有
個客人,所以沒什麽朋友。健雲和月兒從小在一塊兒玩,比別人都熟。子萱老和健
雲在一塊兒,漸漸的月兒對他的態度也象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學校課程並不緊,子萱和健雲總有空閑時間回家,而杏兒菀兒要到星期天才能
回家,於是後園裏,經常就是子萱、月兒和健雲三個人的天地。
他們一起在小徑漫步,在湖上泛舟。談論的話題多是子萱他們學校,還有外麵
的新聞。
沈府裏也有報紙,是沈懷遠看的,但是從來不會傳到大爺書房以外。所以許多
年來,對月兒來說,新聞大多還是通過能出門的老媽子從街上帶回來,再由媳婦們、
粗使丫頭們和貼身丫頭的口傳渠道得來的。由於本來是些不太關心天下大事的娘們
兒們的道聽途說,再加上又是幾經轉手,月兒經常得到的都是些走了樣的消息。就
象前兩年,月兒一直以為趕萬歲爺出宮的是當過大總統的馮國璋。有了健雲和子萱,
月兒心裏七歪八扭的外麵世界,才好象有了些頭緒,雖然還是朦朦朧朧的,但已不
大變形了。
與月兒接觸多了,子萱覺得,月兒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變了,變得更實在了。
他不再是一縷飄浮不定的煙雲,一片月光下的影子,而更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出乎
子萱意料的是原來月兒很開朗,常常笑,而且他的笑容那麽甜美,笑聲聽起來那麽
無憂無慮,讓人根本無法相信他已經背負了好沉重的一個命運的枷鎖。
這天,盧文昭又沒事請客,健雲答應了去。可子萱從認識月兒以後,更不願和
那些整日無所事事,生色犬馬的遺少們來往了,他寧可回家給月兒多講講外邊的事
情,特別是那些能讓月兒覺得外麵世界實在精彩的事。因為嘴裏不斷的說著這些事,
會讓子萱自己也覺得,似乎這個世界還是滿有希望的,心情也舒暢好些。於是子萱
就推說不舒服,自己回了沈家。
子萱回到沈府,先到自己房中,把手裏拿的書本和一些雜物放到床頭,也沒準
備坐坐就想往外走,可剛一轉身,又停住了腳步,站在床邊呆呆的發了一會兒楞,
不覺有些頹喪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以前每次回沈家,子萱都是先回屋放下東西,就去健雲屋裏,然後兩人就一起
去月兒房中。可今天自己一個人回來的,去月兒房中顯然有些不方便,而且不知道
月兒是不是歡迎自己。想著他又有些悵然,他擔心在與月兒的友誼中,自己會不會
永遠是個第二位。
子萱不好直接去月兒房中,隻得自己坐下看看書。但心裏中有些發慌,一會兒
想著不知月兒在幹什麽;一會兒又想著:早慮到自己不好一個人去見月兒,還不如
跟健雲去喝酒。也不知他們今天有些什麽花樣?菱仙會不會來?想到這,子萱覺得
臉上似乎有些發燒。立刻在心裏罵自己,怎麽能這樣不上進,上次的事兒已是一失
足成千古恨了,後悔還來不及,怎麽還敢再想。
心神不定也看不下書,還是隻有起身出了屋,又向花園那邊走去。
花園裏濃蔭更密了,子萱順著小徑往湖邊走,心裏隱隱有些癡癡的妄想。眼睛
一直往湖邊眺望,似乎希望在湖邊發現些什麽。等走到湖邊四下瞧瞧,什麽人也沒
發現,不覺有些失望。瀉氣的一轉身,正準備往回走。卻不想一回頭,竟看見那邊
桃樹底下的一塊石頭上鋪著塊小坐毯,上麵坐著個人,手裏拿著本書正微微笑著看
著他。他心裏一陣驚喜,也不多想就跑了過去。
等跑到月兒麵前停下,子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隻看著月兒喘著粗氣,也說不
上話來。月兒也不說話,就笑笑的看著他。等子萱呼吸勻靜了,想開口時竟又不知
說什麽好。好半天冒出一句:“你在家呐?”
話一出口,子萱就狠狠地罵自己,怎麽一見月兒就說蠢話,月兒不在家還能去
哪?
月兒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但並沒有答子萱的話,反問到:“健雲表哥呢?”
“他和幾個朋友喝酒去了。”
“你怎麽不去?”
“我不太會喝酒,也不喜歡。怕喝醉了。”
“哦,你喝醉過嗎?”
“沒……沒怎麽醉過。”子萱感到一陣緊張,腦海裏突然出現了菱仙的影子。
他怕這個話題說下去,自己要說漏嘴些什麽。忙搜腸掛肚,想找個話頭叉開這個話
題,一眼看見月兒手的書就問:“你在看什麽?”
月兒合上書,把封麵拿給子萱看。卻是新潮詩人叢鈞嶄的詩集《拓霜集》。
子萱想起健雲說過月兒喜歡新詩就問:“你喜歡叢鈞嶄的詩嗎?”
“喜歡,他的詩好象特別滄桑又特別婉約。我想他一定是一個經曆過好多人生
坎坷的人。”
“叢鈞嶄是我們學校的客座教授,聽說他有一段好沉痛的感情經曆,是他創作
取之不竭的源泉。”
子萱就淡淡的一說。卻讓月兒十分驚詫,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子萱問到:“你見
過叢鈞嶄嗎?”
“見過,在校園裏。有時候一些作家、詩人還會在學校禮堂講演。夷白、餘山、
孫維民都講過,同學們說可能最近叢鈞嶄也要講演。”
月兒突然兩眼一亮,好象要說些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眼光也黯淡
了,沉悶地低下了頭。
子萱能感覺得出,月兒是想去聽叢鈞嶄的講演,但又怕沈老夫人不同意。子萱
本想提議叢鈞嶄講演時帶月兒去聽,但轉念一想又沒說出來。一方麵是叢鈞嶄講演
隻是大家的推測,有沒有還不一定,不要讓月兒老揣著個渺茫的希望。另外他想現
在跟月兒提出來,月兒一定拒絕的,不如把這個事情放在月兒心裏,讓他自己思量
著,可能思量越久,想去的渴望就越大,到時候再提出來,他說不定就同意了。於
是子萱換了個話題:“聽說你也作新詩的?”
月兒正有些茫然的想著剛才的話,突然聽子萱這麽一問,臉一下就紅了“你聽
表哥瞎說!我怎麽會寫新詩呢,我學的都是舊學。”
“可是你自己讀了這麽多新文學作品,一定有很深的感受。寫了就拿出來給我
拜讀拜讀嗎。”
“哪有啊,我隻是喜歡看,根本不會寫。”月兒還是抵死不承認。
子萱看著月兒故作鎮靜的認真樣,覺得好可愛,就起心逗逗他,裝出生氣的樣
子來:“好嘛,還是覺得我是外人,沒有你的親表哥親,能給他看,不能給我看,
那,算了!”
月兒有點急了,脫口辯白道:“沒有,表哥也沒看過!”話一出口就明白過來
自己說漏了嘴,臉更紅了。
子萱笑了起來:“哈哈!健雲沒看過,就是說有了。”
月兒不知怎麽回答才好,窘得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從小徑那邊小娥匆匆地走了過來。月兒見她來,馬上站起身,好象
很生氣的樣子:“你野到那兒去了,拿個手絹拿了這麽久?”
小娥忙說:“正好遇見大奶奶,問小姐幹什麽呢,我說在花園看書,大奶奶又
問起最近幾天小姐的起居,我在那兒回大奶奶的話,才耽擱了。”
月兒聽了,才罷了。又慢慢坐下了,卻偷偷地瞟了子萱一眼。子萱看著月兒假
裝生氣叉開剛才的話頭,覺得十分有趣,就還裝出不高興的樣子,也不說話。月兒
好象也不知說什麽好,大家就僵著了。
還是小娥先說話了:“大奶奶說,天晚了涼,讓小姐別在石頭上坐太久。”
月兒聽了這話就說:“是不早了,回去歇歇就該吃飯了。”說著話又站起身,
接著轉向子萱說:“秦大哥一起走嗎?”
子萱故意很莊重的說:“還是大小姐先走吧,我再呆一會兒。”
月兒看他一臉正氣,以為他真的生了氣,當著小娥的麵又不好說什麽,隻得說
:“那,我們先走一步了。”
子萱道:“請吧。”
小娥收拾起坐毯,月兒又和子萱行了禮,才往園子外麵走,走了兩步,又回頭
看了子萱一眼。子萱見他回頭立刻又繃起了臉,月兒見他這樣,嘴一抿,有些委屈
的樣子,回頭徑直往前走。子萱看見月兒走遠的背影臉上浮出一絲笑意,初夏的夕
陽照在身上暖暖的。
第四章 錦瑟年華誰與度
到晚上上燈以後,子萱一個人在屋裏書桌前坐著,對著窗外的初升的一鉤上弦
月,呆呆的想著白天的事。這時伺候他的小丫頭箏兒進來了。
“大小姐房裏的小玉來了,說是大小姐讓她送東西來的。”
子萱聽了一楞,月兒怎麽會給自己送東西來,又有什麽可送的呢?等回過神來
忙說:“快請。”
不多時小玉跟著箏兒走了進來,手裏拿著本書。站到子萱麵前,小玉說:“這
是大小姐借秦少爺的書,大小姐說看完了讓我給秦少爺送來。”
子萱接過來一看,正是那本《拓霜集》,心中有些疑惑,但又不能說出,隻說
:“煩勞你了,坐一坐,吃口茶吧。”
小玉忙謝道:“不用了,小姐還等我回話呢。”
“回去替我給小姐帶好,讓他好好休息。”
小玉答應著,告辭出去,子萱讓箏兒送送。
兩人出去以後,子萱忙拿起書來翻看,翻了幾頁就發現裏麵夾著張紙箋。展開
來一看,上麵寫道:
踏雪尋梅是哪一朝哪一代的風流今夕何夕又過了幾回回離亂幹戈
江南 猶在雨中獨自吟唱采蓮女的清秀那脈脈流水 不忘叮嚀莫愁
柳絮年年去落紅年年留是等待湘雲的吟詠是為了黛玉來收拾都隻在一卷舊書裏
把春光苦捱成秋
古渡自名桃葉桃花又上了哪一個少女的鬢頭一千年又是一千年說不完的唐宋唱
不盡的商周是從什麽時候便留下這永遠有人上演的兒女情仇
子萱與月兒單獨相處的機會多了,他越來越經常地帶些新書、雜誌給他看,慢
慢的他也開始能感覺出月兒隱藏起來的喜悅。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有些飄飄然的成
就感,似乎今天自己能給小小的月兒帶來歡樂,就說明總有一天自己也能給天下所
有人帶來歡樂。
兩人都沒提過那天夜裏的事。子萱有時甚至想,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看見
的幻象。可那麵容體態又真真是月兒,自己那時還沒見過他,怎麽會想象得如此真
切。在往下,他會胡亂想到,該不是自己在夢中見了月兒的靈魂,想著又罵自己,
怎麽會相信這些不科學的東西,但是還是禁不住要想,是不是冥冥中有個力量,安
排他們在靈魂的世界裏先見上這麽一麵。
這天學校貼出海報,叢鈞嶄要在禮堂講演。子萱一直想好好安排個計劃,帶月
兒走到外麵去,多接觸接觸外麵的世界。於是他決定一定要利用這個機會,想辦法
帶月兒去聽講演。
到沈府這麽久,子萱也把沈家上下的情形知道得八九不離十了。他知道沈懷遠
和宋雪晴其實並不想把月兒關在家裏。隻是老太太怕月兒自己出去有閃失。但老太
太對月兒又是寵愛有加。如果月兒真自己提出來要去聽講演,而自己和健雲又保證
好好照顧他,說不定老太太也會準的。於是他想先和月兒說好了,再去和老太太說。
子萱從學校出來,一路走,一路想著:慢慢的讓月兒多去學校,多接觸同齡人,
他就會從封閉的世界中走出來,到合適的時候,還可以讓他插班上學,月兒那麽聰
明,一定很快就能跟上學業,到那時他自然就會把裝扮改過來。這樣他就可以過正
常的生活了。
回來沈府,子萱興衝衝的趕到月兒房裏。一進門,剛想叫月兒,眼前的景象卻
讓他楞在了那裏。
月兒屋裏一片寧靜,陽光透過紗窗撒在案頭和地上。月兒正坐在窗前的日頭影
裏,仔仔細細的繡著個香囊。
月兒抬頭,看見子萱進來,也沒放下了手裏的針線,隻微微笑了笑,說了句:
“秦大哥,你來了?”
平日裏,月兒這句“你來了”都會讓子萱覺得十分溫暖。因為月兒沒有正式的
和他見禮,正是說明不把他再當作“別人”了。
可今天子萱卻沒有注意這些。他脫口而出地問道:“你怎麽還作女紅?”
月兒微微一征,然後微微一笑道:“因為我是女孩呀。”
“可你不是!”
在這段朝夕相處的日子裏,子萱似乎已覺不出作一個女孩的咒符在月兒身上的
作用,月兒從不扭捏作態,也不故作柔弱嬌氣。漸漸的子萱連他穿著女孩衣服這個
事實也有些視而不見了,隻是當月兒穿了件漂亮的衣服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切硬生生的把這個事實又拋到了自己麵前,月兒確實屈從了那個
壓迫他的命運,中規中矩作起他的女孩來。子萱覺得自己有一種被出賣的憤怒。
月兒也看出了子萱的惱恨,靜了一會兒沒說話,等他漸漸平靜了,才幽幽的開
口道:“這些都不由我說了算。”
聽了月兒的話,子萱急急的說:“月兒,你應該作你自己。”
“我自己?我自己是誰?”
“你自己首先是個男孩。”
“如果那樣,就沒有我了。”
“可那是迷信!”
“也許吧,可我的一生都建立在這個迷信之上。”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月兒才又開口說:“你可以把這一切都看成一個笑話,但它就
是我生命的全部。
大約在七八歲上,我開始覺得自己和妹妹還有身邊的丫環不大一樣。我一直感
到困惑。到了十歲上,雖然沒人告訴,我也知道了,自己其實更象健雲表哥,還有
姑媽家的文凱表哥,文熙表弟。
後來媽媽告訴了我整個事情。於是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一個騙局,而且騙的是
老天爺。有時我覺得老天爺不會那麽傻吧,就算我穿著女孩的衣服,難道他還看不
出我不是嗎。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好累,因為我不知道這騙要騙到什麽時候。一輩
子都作個騙子,真的很累的。“
子萱感到一些迷惘。好一陣子以來,他已經很自信的以為自己完全了解了月兒,
月兒的喜,月兒的愁,他都可以分享與分擔。他甚至還在為月兒打算了走出這深宅
大院的未來。但此刻,他又有些不自信,月兒所說的一切,他以前沒有考慮過。他
再次問自己,自己給月兒的一切,月兒真的喜歡嗎?
“我還記得那天媽媽告訴了我一切之後,我回到園子裏,杏兒、菀兒和幾個小
丫環正在踢毽子。菀兒眼睛尖遠遠的就看見了我,她招手讓我也一起過去玩。我站
著不動,隻是看。杏兒看見菀兒招手,也回頭看見我,叫我:”姐,快來呀,一起
來玩。‘我隻是笑了笑,還是沒有上前。
幾個小丫頭正玩得起勁,也顧不上我。我就在一邊看著。她們笑著、跳著。杏
兒的黃裙、菀兒的粉裙、秀鵑和秀蕙的藍裙,裙邊飛起象一朵朵盛開的大花,夕陽
中隨風飄擺。一張張粉紅的笑臉,正象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我知道我也在微微的笑著,但我的心中有種從未有過的孤獨。我第一次感到這
一切都把我排除在外,自己雖然和她們在一起,卻並不真的屬於她們,而屬於我的
那朵花蕾,也許永遠不會開放。“
月兒的眼裏有些潮濕,兩滴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半天。終於順著白晰的麵頰滾落
了下來。
看著月兒流下淚來,子萱竟感到手足無措。
他覺得十分奇怪,從聽說月兒以來,一直以為月兒愛哭,也無數次設想了他哭
時,自己該如何勸慰他。但這麽久以來,月兒還是第一真的哭了,可此刻,自己卻
完全忘記了應該怎麽辦。
猶豫了半晌,他還是下決心走到月兒麵前,有些怯怯的把月兒攬在了懷裏,當
月兒的身體靠在他身上時,他感到片刻的窒息,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把月兒緊
貼在自己懷裏。
春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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