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回複:春深似海

第二十六章 舊歡新夢覺來時

孩子是八月出生的。小名叫桂兒。

家裏上上下下象被喜氣罩得密不透風——好多年沒有這麽高興的事兒了。杏兒
出嫁是給老太太衝喜,大家心裏本來就都不安穩;月兒的婚事,更是人人都有強顏
歡笑之嫌。可今天,一切的喜悅都是不攙雜任何疑慮與無奈的。

老太太從少奶奶有喜開始,身子就一天比一天硬朗起來。到了孩子下地,事無
巨細,一切都是由她指揮調度的。這是她一生最大的勝利,她在幾乎要徹底失敗的
情況下,最終堅持了下來,這孩子就是她一切含辛茹苦的報償,是她一生事業的豐
碑。

與親友各家的來往頻繁了起來。給桂兒作滿月,又作百歲,好多年不太走動的
一些親朋也都請了來。論國事,時局變了,外敵當前,中國人又都是一家人了。再
說即使老太太也明白大清國是永遠完了,大家夥的日子還得過。論家事,桂兒一出
生就把過去一切的不堪回首都抹殺掉。子萱大大方方地在席間坐著,使那些前塵舊
事都順理成章地成了年輕人的一時糊塗。一切都歸入到了正軌。

子萱還在家裏住著。其實自己心裏已覺得有些不妥,但卻又下不了決心就走。

這天,曉英的兩個嫂子專程來接她帶著孩子回娘家賞雪。她哥哥們當年對她的
種種,時間也久了。現在沈家是闊親戚,他們走得也越來越勤。特別是有了桂兒以
後,她嫂子過來幫著照顧月子忙了一陣子,便似乎覺得養這孩子她們也有大功在裏
頭,特別願意上沈家的門。請姑奶奶常常都不光派人送信兒,而是親自上門來接,
順道給老太太請安。

月兒一早去了博物院,到下午才回家來。回屋,小娥幫他寬了衣,又送上茶來,
月兒就叫她下去了。屋裏沒有孩子,一下子顯得冷清了許多。月兒坐了坐。突然想
起了什麽,起身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又出了門。隨口吩咐道:“我到園子裏走走,
你們不用跟著了。”說完就出了院子。

子萱一個人呆在屋裏。他一直沒出去找個事兒做。和組織上的聯係徹底斷了。
華北自製以後,再出來做事就有的嫌疑。所以他覺得靜觀事態可能是現在唯一
的對策。

突然門一響,月兒走了進來。伺候子萱的小梅也跟了進來——當年的箏兒已經
嫁人出去了。

子萱招呼月兒坐下,就吩咐不要人進來打攪。小梅應了出去。

兩人麵對麵的坐著。好一會兒也沒開口。

那個夜晚之後,他們一直沒有踏踏實實的單獨相處過。最初一段日子,擔心事
情能不能成。等確定曉英有了,為了避免人猜疑,雙方都有意回避著。孩子生下來,
事情就多了,月兒也更沒時間了。而子萱還是有點兒有意躲著。

氣氛有些尷尬。還是子萱先開了口:“孩子,還好嗎?”

月兒輕輕笑了笑:“你還是多過去看看孩子吧。”

“我想,還是不要和孩子太親近的好。”

“怕什麽?怕有閑話?”

“孩子……是你的。”

“……該算是……我們的吧!”

突然子萱鼻子一酸——居然陰差陽錯,他們真有了共同的孩子。

子萱起身走到月兒麵前捧住了他的臉。

他們深深的吻在了一起。

可是終於,月兒還是從子萱懷裏脫出身來:“別這樣。青天白日的……偷偷摸
摸……我們真成了……”

“可是,有了桂兒,你對家裏的責任也就盡到了……”

月兒回頭盯著子萱的眼睛,平靜的說:“然而,我現在有了作一個父親的責任。”

子萱漸漸的也多了些時候過來看看桂兒。有時曉英有事走開了。月兒和子萱帶
著桂兒玩,抱著、馱著滿炕上亂爬、亂滾,大人孩子笑鬧成一片。

日子一天天的過著。似乎也很快樂、平靜。

子萱開始想著,就這樣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看著孩子,也是一種幸福了。



年底,家裏忙著準備過年。夏曉英更忙了些。子萱單獨和月兒帶桂兒玩的時間
更多了。時不時的兩人會靠得很近很近。但他們一直克製著自己,不讓有什麽事發
生。

這天,晚上已是月到中天。子萱正在自己屋裏寫一封信。突然小梅進來回說大
奶奶來了。

子萱一驚,家裏有大事兒一般都是老太太和沈懷遠跟子萱說,小事兒一般就是
曉英和月兒處理。很少有時候,大奶奶出麵找子萱的。而且有什麽事,不把他叫過
去說,還要大奶奶親自來找他?

想著,連忙起身去迎。

宋雪晴四十六歲了。

一個曾經美麗,依然美麗,還要繼續美麗下去的婦人。隻是這美麗有些破釜沉
舟的霸道。盡管美麗在她身上,沒有象在兒子身上那樣成為一種禍害,終究也絕對
是種浪費。

當年定親是老老太太做的主,當然是見過她的——從小也就在這幾家府上玩—
—但即使她不漂亮也要定,就算不是沈家,也不過秦家、楊家,還有娉卿的兄弟、
曉英的爹。少爺就那些,小姐也就這幾個,抓鬮似的,閉著眼抓著誰是誰。雪晴抓
了個好的,夏曉英的娘柳心茹抓得不好,可這跟兩人的長相沒什麽關係,何況那時
夏曉英的爹也還挺上進的。

過了門夫妻和順,鶼鰈情濃,雖說漂亮了對增進感情有益無害,但就是她容上
稍差些,憑她的秉性脾氣,才學聰慧,加上懷遠的溫厚正直,到頭來大約也是這個
局麵。到了現在,美麗對她不但百無一用,而且已是無足輕重了,她的身份,她的
能力,她的性格,背後的家勢,甚至還有她美麗的名聲,都足以保證她從容應對生
命的一切。而繼續美麗著,卻連個對象都找不著。但那份美麗還是固執的燦爛著,
帶著份報複的快意——知道這世上都嫌自己多餘,連她都嫌,可就是賴著不退場。

“最近家裏邊有信兒嗎?”子萱到北京以後和家裏恢複通信。宋雪晴坐定以後,
便從閑處開了口。其實,她和林娉卿的書信來往還要頻繁得多。一直把子萱的情況
向那邊通報著,隻是挑個話頭而已。

“前個星期剛接了家裏一封信。”

“南邊最近是不是太平些了?”

子萱知道這話是指上海的組織和根據地都被消滅的事,不好回答,隻隨便嗯了
一聲。

“住在這兒委屈你了。”

“伯母說哪裏話。是我打攪了。”

子萱突然覺得宋雪晴的語調中有些無可奈何的悵惘,好象有些十分難於啟齒的
話要說。

稍靜了一會兒宋雪晴又開口道“最近你常去看桂兒。”

“是,桂兒挺可愛的。”子萱的嗓子有些發幹。

“這孩子別看小,還挺淘的。”

又是一陣沉默。

突然宋雪晴又把話彎了回去:“現在時局太平了,你有什麽打算嗎?”

刹那間,子萱聽出來了宋雪晴話裏的意思。他猛得一驚,心裏不知道是因為以
前的事情,還是宋雪晴對其他什麽有了覺察。略一遲疑,忙說道:“其實,我也正
想和您、伯父還有老太太說:我準備回上海去,好久沒回家了。也該有個新的開始
了。”

宋雪晴苦苦一笑:“你不要以為,我是趕你。你媽給我來了信,那意思讓你回
家,接下家裏的生意。家業終究是要傳給你的。……還有你也該成家了。”

兩人又都陷入了沉默。

終於宋雪晴長歎了一口氣:“不要怪我。老太太歲數大了,身體又不好——有
些刺激,她經不起。”

子萱驚愕的看著她。

宋雪晴又笑了:“別怕,不是有什麽風聲,或是有人懷疑什麽。我自己的兒子
我還不清楚嗎?……其實這樣最好。”看著子萱一臉的尷尬和不解,她接著說:
“我們都是舊時代的女人,老太太、我、還有你媽媽。你知道一個舊時代的女人活
著的意義是什麽嗎?……就是維持一個家庭的繁榮和延續。有的時候用什麽辦法都
在所不惜。……也許你們年輕一代不能理解。可是幾千年的文明就是這樣延續下來
的。”

“伯母,我們……”子萱不知說什麽好。

宋雪晴看著他,輕輕說道:“如果,你要也是我親生的孩子該多好。”

子萱突然從椅子上跌跪到地上,膝行兩步來到宋雪晴麵前。叫了一聲:“媽!”
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

宋雪晴把子萱的頭攬在了懷裏,淚水無聲的流著。
第二十七章 響驚飆越甲動邊聲

江月從博物院出來,叫了一輛人力車往家去。

一路走來,隻覺得北京城似乎被兩種相反的情緒拉扯著,衝撞著,又交織糾纏
成一片混亂。一麵是一些人的恐慌,已經有很多車馬載著幾代大小和滿滿的家當在
往城外駛,也有背著挎著行李,牽著抱著孩子徒步向城門趕的。另有一些人依舊悠
閑的邁著四方步,拎著鳥滿世界轉悠,或是在街邊上紮堆兒下棋、聊天。

按老北京的說法,北京城是塊風水寶地,輕易不會被攻占,即使遭難也不超過
三個月的期限。但是過去這些年的烽火狼煙早把一些人的信心消磨殆盡,膽小怕事
的人往往是亂世中的劫後餘生者,所以宛平城開火消息一傳出,就有人收拾了行李
開始逃難。

原本江月還想再看看局勢,可今天去博物院,才知道時局已經異常緊張了。最
重要的國寶已經在裝箱。院長向大家宣布,將把大家分成幾個組,分批押送文物到
內地。江月報名參加最後的善後工作。院長於是讓幾個後走的先回去安排了家裏。

一到家門口,江月先沒往裏走,就叫過在門上當值的小安:“去跟王金標說,
這就讓大家收拾行李,讓他先安排下去了,再到後堂來。”說完才一徑往老太太的
房裏去了。小安也急忙跑去向大總管傳話。

後堂內,老太太在榻上坐著,手裏攬著桂兒,大爺、大奶奶和少奶奶都站在跟
前。

老太太高聲道:“我不走,你們愛誰走誰走,我就是不走。我都七十的人了,
也活夠了。如今有了桂兒,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可以跟你們沈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北京城。”

沈懷遠有些無可奈何,但還是努力的勸說著:“媽,您這是從何說起嘛?隻不
過是時局不太穩定,我們避一避,過不了多久就過去了。我們還是一樣太太平平過
日子。”

“既然過不了多久就能過去,我就在家等著。”

“何苦冒這些不必要的險呢?”宋雪晴接過話來說,“就當到南方走走。”

“庚子年我們一家跟著老佛爺去西安,那一路上受的罪!那時候你還小,還沒
娶妻生子,再苦我也得熬著。隻圖有個老來安。可怎麽老了老了,我還要去受那些
罪嗎?我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

“媽,如今不是八國聯軍那會兒了。現在到南方的鐵路都還通著,要走很方便
的,我們再怎麽也不能讓您受委屈了。”

“我一輩子也沒坐過火輪車那種嚇人的東西,我才不要坐呢!”

“媽……”沈懷遠還要繼續勸。這時江月走了進來。

還在院子裏,江月就聽到一些屋裏的談話,其實不聽也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大家看他進來都不說話了,想聽聽他帶來了什麽消息。江月也沒向奶奶、爸媽請安,
開門見山的就說:“我讓王總管安排下邊收拾行李了。”然後略偏了偏臉,似乎是
向著父親道:“看樣子,這回真的不大好了,博物院的文物都要轉移。”

江月說完了,才轉回頭來看著老太太,大家也都轉回臉來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依然堅持:“你們走吧!你們都走!我就在這裏!我不信日本人還能把
我個老太太怎麽樣了!大不了一死。”

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卻見江月走了兩步來到榻前。老太太以為要
和自己說什麽,別過了臉去。但誰知江月蹲下了身,湊到了桂兒麵前。

江月輕輕撫摸著桂兒的頭說道:“桂兒,想不想去坐大火車,大輪船呀?”

桂兒已經快兩歲了,個頭和同齡的孩子差不多,卻明顯的要聰明伶俐許多,今
天看著太奶奶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吵了起來,雖然害怕,卻看得出大人們在
說重要的事,也不哭鬧,隻是一聲不啃。這時爸爸問自己話,他猶豫了一下不知怎
麽回答,可看著爸爸微笑的麵容,想到平日爸爸對自己的寵愛,覺得爸爸說的一定
是好事,終於點了點頭。

這時江月又問:“那桂兒要誰帶著去坐大火車呢?”

對桂兒的撫養,老太太還是象當年對月兒一樣,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也隻
有她帶著,桂兒才能出門。因此桂兒自然的回答道:“太奶奶。”

江月這時抬頭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沒吱聲。江月又接著問:“奶奶帶你去
好不好?”

桂兒搖了搖頭。

“媽媽帶你去好不好?”



桂兒又搖了搖頭。

江月這才站起身,對老太太說道:“奶奶,桂兒離不了您。您要是不走,桂兒
也走不了,要是……”

老太太低頭看著桂兒,桂兒也仰著小臉看著太奶奶。好半天,老太太才長歎了
一口氣:“哎!走吧,我和你們一起走。”

正這時,大管家王金標進來了。

江月回頭對他說:“趕緊再去租兩輛車,加我們自己的。隻撿要緊的東西帶。
下午有趟去南邊的火車。你讓大家也收拾,收拾,能走的盡量跟著走,不能走的也
最好避出城去。隻找兩個可靠的先留下。”

王金標忙說:“少爺您放心,我留下。”

江月卻說:“不,這一大家子,我還要交給你呢。你跟著走。”

“那你呢?!”宋雪晴聽了這話,失聲叫道。

江月回頭看了看母親道:“我先留下,博物院還有些事情,順便把家裏也安置
一下。”

“不行!不行!”老太太大叫起來。“你不能留下!”

“奶奶,我隻是晚走兩天。”

“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這家可以不要了。隻要人都在。”

“奶奶——”

“奶奶從小把你帶這麽大,花了多少心血!你要有個閃失……”老太太說著就
掉下淚來。

“還是一起走吧!”宋雪晴也勸道。

“媽。不光是我們自己家的事。還有公家的事。我總不能不負責任。”

這時,沈懷遠開口道:“月兒說的對。男人幹事情,就是要負責。國家危難之
際,更要克盡職守。讓他留下吧。”

宋雪晴還想說什麽,看看兒子又看看丈夫,還是止住了。

老太太還在哭,江月走到她麵前,又蹲下身,輕輕喚道:“奶奶——”

老太太抬頭看看他,突然一把把他摟進了懷裏。

沈府門口一溜停著三輛汽車。傭人們還在往後麵的車上搬東西。老太太帶著桂
兒已經坐在了車上。江月把著車門聽老太太的囑咐。等老太太囑咐完了,又抱著桂
兒親了親。才回過頭來,母親又把奶奶說的意思再說了一遍,他也耐心的聽著。最
後才說:“媽,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兒的。”旁邊的曉英也說:“媽,上車吧。”
這時宋雪晴才抹著眼淚,由江月和曉英扶上了車。

接著江月看了看曉英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道:“英姐,保重!”曉英道:
“你也保重。”說完曉英就回身上了車。

這時沈懷遠走出了大門,來到車前。江月迎了上去:“爸。”

沈懷遠看了看兒子。略有些躊躇。在中國人的家庭裏,父親一直是起嚴教作用
的。可是由於月兒的特殊情況,是不能嚴教的。所以在月兒小時候,沈懷遠一直覺
得自己處在一個尷尬的地位。月兒長大以後,出的一係列事情,先是極大的觸怒了
沈懷遠。到月兒回家後,他根本不和這個兒子說話。但慢慢的,沈懷遠把兒子的出
生成長思前想後的考慮了很多以後,又覺得兒子走到今天這一步自己未嚐沒有責任。
後來,兒子成了家,立了業,又有了孫子,沈懷遠和兒子的關係也緩和了,但幾十
年的習慣很難在一朝一夕改變。和兒子麵對麵的說話,他還是不太自然。

“把要辦的事辦了,就盡快趕來。”

“是。”

“公家的事要辦好。家裏,就由它去吧,錢財身外物,隻要人平安。”

“是。”

……

好陣子的沉默,終於沈懷遠有些吃力的說:“這些年……爸爸對你可能太嚴厲
了。其實……爸爸對你的心和奶奶、媽媽都是一樣的。”

“爸……我知道。”江月有些哽噎。

“好。好好照顧自己。”

“哎。”

沈懷遠這才躬身進了汽車。

江月站在門前目送著汽車,直到幾輛車都拐過街角,消失了蹤影。

已是黃昏時分,諾大的院落突然顯得冷冷清清。

一天的忙碌使江月覺得十分疲憊,這時的寧靜更讓他想要坐下來好好的休息片
刻。

多靜呀!好久沒有這麽安安靜靜的呆過了。自從回到這大院,身邊總是圍繞著
許許多多的人,盡管是些自己最親近的人。自己還是要小心的應付周旋,處處注意
著他們的喜怒哀樂,作出自己合適的應對。有時讓自己深愛的人們快樂,比讓陌生
人快樂還要累。

現在這樣真好,什麽也不用捉摸,不用做任何對策。完全的放鬆自己。就象…
…就象……

江月想到了那些日子,卻隨即又否認掉了。——那時候是兩個人,而現在,自
己是一個人。

猛然間那寧靜中,一絲孤獨象一陣秋寒,在這火熱的盛夏讓江月渾身一顫。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叫道:“少爺!”

“進來!”江月道。

簾子一挑,留守的小安走了進來。

“少爺,秦少爺來了!”

“誰?”

“秦少爺。剛到。”

江月沒等他說完就快步趕了出去。

走到中院,子萱剛剛從中門進來。卻見他一身戎裝。

子萱離開沈家和北平已經一年多了。開始還有消息,後來漸漸就斷了音信。大
家先還掛念著,慢慢也就不提了。似乎是子萱和每一個人都達成了各自的雙邊默契,
為了保守某種隻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就這樣慢慢的,但最後完全的,從沈家人的
視野中消失掉。

而此刻,他又突然的站在了沈家大院裏。落日餘暉灑在草綠的軍裝上,似乎披
上一層金箔。他的麵龐在夕陽裏,顯得少有的冷峻。

兩人在中庭的一棵大樹下麵對麵的站下來。好一陣子就這麽你看著我,我看著
你。

終於還是江月先開口:“你參軍了。”

“是。張楊兵諫以後。國民革命軍開始全麵把備戰重點放到針對日本人上,我
就在保定參了軍。”

“那……你以前的事,對你沒影響?”

“時局變了,現在是國共合作,都是中國人,外寇才是敵人。”說著話子萱笑
了笑。

“那現在你……”

“北平也守不住了,我們的隊伍進來保護一些重要人士和物質的轉移。”

“……這就走。”

“就走。我是抽時間過來看看。怕你們還沒轉移。”

“真巧……我也隻是耽擱兩天。要是和家裏一起走了。你也就見不著了……”

突然子萱一伸手抱住了江月。兩人緊緊的摟在一起。

江月隻聽得子萱在他耳邊說:“我來是要告訴你:這一次,如果,我們能夠劫
後餘生。我決不再讓你離開我。”
第二十八章 江山回首一線青如發

隊伍駐紮進鎮子裏,也是暫時的。子萱已經接到命令。不和日軍正麵接觸。保
存實力,繼續西撤。隻是稍微牽製一下日軍,給老百姓更多的時間撤離。

這個鎮子不大,使它變得重要的唯一理由,就是江上的那座橋。雖然命令還沒
下,但子萱也知道,這橋是要炸掉的——能阻擋日軍一些時候。但在此之前,橋要
好好保護,它是軍民撤退的生命線。

每天成千上萬的難民從橋上湧過岸來,在鎮上稍作休息,又趕快再往西去。他
們知道這大江保護不了他們。守在江邊的隊伍也無能為力。在這巨大的災難中隻有
一點求存的本能也許是希望,逃,逃得越遠越好。

上午,子萱照例到橋頭巡視一番,看看情況。

橋上,人流是從遠處看不到頭的地方鋪過來的。步行的、推著小車的、牽著騾
馬的,夾在中間的幾輛汽車幾乎堅毅的隨著人流一分一寸的往前磨。

子萱問了一下守橋的士兵情況,敵機不時過來,當都不是轟炸機,而是偵察機。
顯然日軍並不準備空襲,附近沒有重要目標,駐軍也不多。而對於橋,他們是希望
能保存住的。

子萱正準備回鎮公所的臨時指揮部。抬頭最後往了一眼橋上,卻被一行人吸引
住了。

那是十來個人趕著兩輛大車。車上裝的是些道具布景。跟車的人也看著個個與
逃難的災民有些不同。看來是個戰地演劇隊。子萱隻是有些好奇便停在那裏多看了
兩眼。說話那些人就下了橋到了跟前。

本來也過去了,不想從後麵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朝子萱走了過來。

等那人走到了跟前,子萱才猛醒過來,認出那人來。

菱仙穿著件白色褂子,下麵一條藍布褲,打扮得象個出門跑生意的小商人。可
麵容還是那麽俊秀,也不見一點歲月痕跡。

“怎麽這麽巧?”子萱很有些驚喜的道。

“說巧也不巧,我們演劇還不是跟著你們一點一點的退。”

“什麽意思嗎你?你們可是鼓舞士氣的哦!”

說著兩人都笑起來。

“這裏還要守嗎?”

“等命令。你什麽時候參加演劇隊的?”

“仗一打起來,北藝、春明兩個劇社和組了演劇隊。我就參加了。跟著演文明
戲,插在裏麵我也唱兩段,都是為了宣傳嘛。”

“哦,你也演文明戲?”

“以前認識幾個搞新戲的朋友,開始也看不慣,慢慢覺得他們的戲內容更貼近
社會,主題也更積極。他們覺得我有舞台經驗有時請我幫忙,演個角色,一來二去,
也就演上了。”

“不錯嘛。哪天有機會一定去看看你演新戲。現在文明戲裏男扮女的少了。”

“我也演男角。”

“那太可惜了!”

“去!還沒個正型!”

“詠華!”正這時,剛才那隊人裏有人喊。菱仙應聲回了頭,看了看那邊。子
萱也循聲望過去。

喊的是個男青年,好象還是個學生的樣子。遠遠看著菱仙,眼光裏有種特別的
急切。菱仙衝著他微微笑了笑,又揚了揚手,似乎傳遞過一種安撫的情緒。

子萱把一切看在眼裏,等菱仙回過頭來,便問道:“怎麽改名字?”

“歌詠中華的意思。”

“你朋友給改的吧?”

菱仙笑了,應該是默認,然後說:“他是輔仁的學生,差幾個月就畢業。仗就
打起來了。他一直喜歡演戲,上學時參加了春明劇社。”

“難怪你對新戲有興趣了呢!”

“你就別來那種口氣了!兩個人一起演戲,轉移,也有個照應。”



子萱笑了,一種理解的笑。

突然菱仙又說:“對了,我看見他了。”

“誰?”子萱一時不解。

“沈江月。”

“在哪兒!?什麽時候!?”

“他們就在後麵,可能明天早晨能到。他們一隊人護送一批文物在轉移。我們
抄近路過來的,他們的車不能顛簸,順著大路走。路上又這麽多難民,可能走得慢。”

天黑透了。子萱命令在岸上點上火把,還開來幾輛汽車,打開車燈給過河的人
們照明。

一整天他一直沒有離開江邊。雖然如果有護送文物的隊伍來了,守橋的士兵自
然會帶他們去指揮部。但子萱還是在橋頭守著。他沒法回去等,他得在這看著,看
著每一張麵孔,漸漸走近都是他的希望。因為人流一直沒有稀少小去,他的希望也
一直高昂著。

一年了,他們在北平分手的時候,他讓他好好保重,等著他們重逢的時刻。而
這時刻就在眼前了。隻要再見他一麵,看見他平安的轉移到後方,然後他要多牽製
敵人一些時候,等他走得更遠一些,到更安全一些的地方。

正在這時,勤務兵從指揮部來到江邊向他稟報,有傳令兵帶來上級的命令,要
他馬上回指揮部接受指令。

子萱再次下令守橋的軍官,護送文物的隊伍一到立刻送他們到指揮部去。又極
目向橋上望了一陣,才轉身向鎮裏走去。

命令很簡單:明日中午十二點之前炸掉江橋,然後立刻轉移。

盡管子萱一直在等這個命令,可自今天見了菱仙以後他卻害怕這個命令的到來
了。他站在江邊時,似乎覺得自己是在和這道命令搶時間,他希望自己能離那個要
來的人更近一些,以便搶在命令到達前,見到他。可現在命令還是先到了。

隱隱的他怕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但他又強迫自己把一切灰暗的心理趕走。還有
一個晚上和明天半天的時間,菱仙說他們就在後麵不遠。盡管護送的東西貴重,走
得不快,但在明天中午前應該趕到。

子萱一夜都在監督士兵安置炸藥,這時已是天光大亮。人群仍然絡繹不絕的湧
上橋來,車輛也繼續從十幾處炸藥上碾過。子萱還是目不轉睛的盯著橋麵。

遠遠看見車輛,他就興起一股希望,但車近了,那希望又衰落下來。

太陽越升越高,他的希望也越來越被焦急取代。

突然幾輛汽車駛向橋頭,看樣子象是運送什麽重要物資的。子萱的心提到了嗓
子眼。

車上了橋,在人群中慢慢的爬行。子萱看在眼裏,就象千萬隻蟲子在自己心上
爬。

終於前麵的車近了,子萱看見後車廂的頂棚下露出武裝押運人員的身影。

子萱連忙向前去,趕到了橋頭。守橋的士兵已經指揮先過來的車輛在岸邊停下
來。

子萱走到車頭。從車上跳下一個下級軍官。落地站定,給子萱行了個禮。

子萱還了個禮,便問道:“你們是護送文物的嗎?”

“是!”

“有一位沈江月和你們一起嗎?”

“沈先生沒有跟我們一起過來?”

“什麽?!”

“玉屏山圓覺寺內有一部唐代雕版印《金剛經》。沈先生去取去了。讓我們先
走。他可能要耽擱半天的時間。”

正午時分。人群還在不斷的湧上橋。

子萱的右手腕一直抬著,他看看橋上的人群,看看手上的手表。心裏隻希望人
們走快一點,表針走慢一點。

他拖延著。他無法下達那個命令。那邊是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愛人。而自己
要把他們都拋在敵人的屠刀與鐵蹄下嗎?

但是他必須下達那個命令,為了更多的同胞,為了最終的勝利。

他拖延著。滿橋的人群是他的理由。遠出還在不斷湧來的人們是他的理由。

他甚至不能去想他。這個理由太過於強烈了。他真的會失去那最後一點勇氣。

遠處有滾滾煙塵泛起。隱約的槍聲混雜在車聲人聲中。他知道時間不多。

但他還想在拖一拖。

人群還在擁擠著前行。

他知道自己在祈禱。如果世間真有奇跡,就在此刻發生吧,那人群中出現那一
張麵容。他知道不論這人群多麽混亂,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那張麵孔——他努力在人群中找尋。

突然他發現遠處山坡上,有些東西在飄動,象一塊小膏藥。

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

子萱下令,把守對岸的士兵強行攔住人群。橋上的人們跑得更快了。對麵哭喊
聲響成一片。

橋麵上空無一人。

子萱一揮手。

轟隆隆!

水柱夾著塵土衝得老高。象是水中衝出了一群水怪。好一陣子才平息下來。

江上,幾段殘橋象幾隻疲憊的怪獸臥在水麵上。

有人跳進江中往這一岸遊。更多的人被阻隔在江邊,哭喊聲中槍聲也隨即傳來。

望著滔滔的江水,子萱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躍入江中,向對岸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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