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研究美國華人史(主要是密西西比河以東的美國部分)的同時,我也一直心存一個重點:這就是搜集、探尋和整理其中最為陌生和珍貴的那一篇章:美國內戰中的華裔軍人。
根據包括美國公園局(NPS)在內的各方統計資料,在1861-65年的四年美國內戰(南北戰爭)中,有超過一百名華人在(陸、海)軍中服役。而目前已知﹑正麵和直接參加前線軍事戰鬥的,有約瑟夫•皮爾斯﹑查爾斯•張及愛德華•科霍特等五人。其中約瑟夫•皮爾斯更是一位代表性人物:他在葛底斯堡戰役中英勇戰鬥,不僅被擢升為下士,還被曆史學者做了典型性記載。因此我稱他為“美國內戰第一華人”。由於皮爾斯曾經的重要人生軌跡都在我鄰近的康州,所以對他也最為熟悉。在過去關於“內戰”華人的文章裏,我經常介紹皮爾斯;去年3月,美國中文電視也專門錄製了我關於他的節目視頻。
不可排除,還有更多的華人參加過美國內戰。但由於時間相對久遠﹑曆史文獻缺乏,加之當時華人大多采用全英式名字,這給後來發掘他們的工作造成很大的阻礙和難度。可以說用“大海撈針”來形容,一點不為過。所以對於美國曆史界,尤其是華人曆史界來說,每發現一名內戰華裔軍人,都是那麽難能珍貴和令人激動的事。
毋容置疑,近段時間來一件一直令我激動的事:就是又在我的右鄰-康州,也就是前麵所提“內戰第一華人”約瑟夫•皮爾斯的附近,竟然還有一位同樣參加過美國內戰﹑並且有過英勇戰鬥經曆的華裔軍人。他名字叫安東尼奧•達德爾(毫不意外:他與前麵大多數人一樣有著全英文式名字)。達德爾的主要人生軌跡也同樣是在康州,並且與皮爾斯一樣在康州工作,娶妻,生子,並且逝後也安葬在那裏。近一個世紀來,他一直靜靜地長眠在康州大西洋岸邊一個幽靜的小鎮墓園裏。
在3月末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終於踏上了期待已久的探尋之路。
從康州境內95號州際高速公路的61出口,向南到達麥迪遜(Madison)小鎮的一個名為“麥迪遜中心”區域。這裏位於紐約東北90英裏,康州沿海重鎮-紐黑文東半小時路程處。說來也巧,從紐約到麥迪遜的距離,與到約瑟夫•皮爾斯後期所居住和長眠的梅裏登,幾乎是一樣;而紐黑文到麥迪遜的距離,也與到梅裏登幾乎一樣。這三個城鎮的位置成大致呈一個“三角形”,都坐落在康奈蒂克河(康河是東﹑西康州的分界線)入海口的西部。
麥迪遜小鎮不到兩萬人口,它的南端靠近大西洋岸邊,擁有方圓聞名的海灘。再向南,則隔長島灣與紐約長島翹首相望。麥迪遜鎮的名字,來自美國第四任總統詹姆斯•麥迪遜;青年時代曾就讀耶魯(位於紐黑文)的比爾•克林頓,在他後來的自傳中對麥迪遜小鎮盛讚有加,稱它“格外古老而美麗”。
從麥迪遜中心的“波士頓郵路”(Boston Post Rd,即美國1號公路)向西,沿途是一些泛著古色的別致小建築。這裏並不是麥迪遜鎮的中心,而是一個帶有曆史韻味的海邊區域。開車約兩分鍾時,左邊(南側)出現一片平整的大型綠化帶,看標誌是一座高爾夫俱樂部。稍頃,就看到右邊有一座開放式的墓園。墓園由簡單的黑色鐵欄杆圍護著。在墓園的入口處有一塊白色的標牌,上麵寫著:West Cemetery,西墓園。根據資料,這裏就是我所探尋的美國“內戰”華裔軍人-安東尼奧•達德爾的長眠之地。
西墓園的大門簡單而莊重,僅有兩幢粗矮的灰色石砌柱。墓園是無門的,自由進出,開放時間從日出到日落。從門口可以開車直接入內,墓園的規模並不是很大。裏麵的石墓碑隨意散布,並不密集。那些墓碑看起來各式各樣,表麵大多泛著黑舊的陳年色調,訴說著這座墓園所具有的悠遠曆史。根據記載,西墓園始建於1688年,這種年份在美國算得上是“史前”時代了。西墓園也是該地區最古老的一座墓園,它裏麵埋葬的既有船員,商人和傳教士,也有畫家,神父及軍官等,幾乎是整個麥迪遜區域的曆史縮影。令我意外的是,在著名的“尋墓”網站(FindAGrave)上,這位華裔軍人安東尼奧•達德爾,竟然被列入西墓園僅有的兩位“著名人物”之一(另一位是畢業於哈佛大學,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國會議員)。
沿著墓園內冬去春來﹑亦黃亦青的小路繼續向裏走。大約到中間位置時,看到右側近距離處散布的一片古老低矮的墓碑中,有一通較大的長方形墓碑。這個墓碑呈灰色,外觀看起來色澤較新。墓碑的底座非常厚重,且有兩層;頂部向上突出,格調與周邊的小墓碑比較起來,如鶴立雞群。走進仔細看時,隻見上麵刻有:Antonio Dardell,安東尼奧•達德爾(1844-1933)。墓碑的底座旁邊,插著一個代表美國退伍軍人的圓形徽牌。這裏,就是康州第二位“內戰”華裔軍人-安東尼奧•達德爾的歸宿之所。
和19世紀早期幾乎所有在美國的華人一樣,安東尼奧•達德爾也出生於廣東。在他七歲時淪為孤兒,來自康州的美國船長大衛•懷特(David White)在碼頭碰到了他。懷特的夫人很是喜歡達德爾,便把他帶回了康州的克林頓(Clinton,鎮名,麥迪遜東鄰)。這個時間大概是1852年(巧合的是,約瑟夫•皮爾斯也是這時候被另一位船長帶到康州)。達德爾隨後便以懷特家庭成員的身份,在克林頓學院接受教育。由於與紐黑文的耶魯大學相去不遠,克林頓學院的教育水準也當然不低的。
一晃十年過去了。美國“內戰”爆發後的第二年-1862年10月3日,安東尼奧•達德爾在紐黑文報名入伍康州第27步兵誌願團團,被分配在A連。那年他18歲。10月22日,第27誌願團的全團官兵829人接到命令,離開紐黑文向南開往首都華盛頓。三日後他們抵達華盛頓,康州第27誌願團被編入到了著名的“波多馬克軍團”。
同年12月,安東尼奧•達德爾隨第27誌願團在溫菲爾德•史考特•漢考克將軍的指揮下,參加了第一場戰鬥-維吉尼亞的費裏德利克斯堡之戰。12月13日早上,他們的部隊越過拉帕漢諾克河抵達費裏德利克斯堡外圍,並朝瑪麗高地(Marye's Heights)進發。南方“同盟軍”在高地一堵石牆的掩護下,對達德爾所在的北方軍猛烈開火。北方軍持續進攻,卻遭到“荒野中連一隻雞都無法存活”般的炮火打擊(南軍名將隆史崔特語)。北方軍傷亡慘重,到傍晚終於撤退。
在這場戰鬥中,達德爾所屬的康州第27誌願團有375名士兵參戰(其他人在戰前被調去別的任務)。其中,有一名指揮官和15名士兵戰死;5位指揮官和84名士兵受傷;另有3人失蹤。27團參戰人員的傷亡率近三分之一,損失慘重。達德爾後來說,他在“瑪麗高地”的激烈戰鬥中,右肩膀受了重傷。達德爾的軍事記錄也注明:1862年12月,他“入醫院治療”。1863年1月23日,達德爾被轉送回紐黑文的醫院,繼續治療,一直到6月份。達德爾在談及他的傷勢時說,“主要治療進行一段時間後,他又返回軍中。一直作戰到最後”。
1862/63年冬季,康州第27團稍作休整後。1863年5月,他們又參加了維吉尼亞的另一場著名戰役:錢瑟勒維爾之戰。由於司令官約瑟夫•胡克的計算失誤,北方軍再次大敗。1863年6月初,康州27團隨部隊在一次迂回作戰中被南方軍隊包圍。在關鍵時刻,他們的指揮官竟然消失不見了。走投無路的27團最後被迫繳械投降,達德爾等265人被俘虜。他們隨後被送到了位於“同盟國”首都裏士滿的利比監獄(Libby Prison)。
利比監獄原是一座存放食物的倉庫,內戰爆發後,隨著北方軍俘虜的大量增加,被臨時改成了監獄。由於條件簡陋,食物短缺,擁擠不堪,病瘡滋生,它被稱為“內戰”期間僅次於喬治亞安德森的“南方第二臭名昭著的監獄”。1863年最戰事最高峰時,利比監獄有多達一千名北方軍俘虜。之前我介紹過另一位“內戰”華裔軍人托馬斯•西爾維納斯,同樣在維吉尼亞的戰鬥中被南方軍俘獲,他就是被關押在了安德森監獄。他在安德森遭受到嚴重的環境折磨,最終幾乎喪失視力。
1863年7月2日,殘部重組後的第27誌願團,又開赴賓夕法尼亞州,參加著名的葛底斯堡戰役。7月3日,第27團與康州另一個誌願團-康州第14團(也就是約瑟夫•皮爾斯所在的部隊)一起,被調派至中翼防衛。在接下來阻擊及對南方軍的進攻中,第14團經過激烈的正麵戰鬥,取得了葛底斯堡戰役中著名的“皮克特衝鋒”勝利(皮爾斯就是在此“一戰成名”)。在美國國防部的檔案裏,有提到安東尼奧•達德爾所屬的部隊,於7月2日晚間,參加了麥野(Wheat Field,一場與隆史崔特的炮擊戰)之戰。FindAgrave 上也說他參加了“麥野”血戰。在葛底斯堡一役中,第27團又遭受了不小的損失。
經過九個月的戰事,康州第27團傷亡慘重-最後僅剩37名士兵,損失率高達96%。葛底斯堡戰役結束後,第27團被削去了番號。誌願團的成員們也退役而紛紛返回了紐黑文。根據政府記錄,安東尼奧•達德爾及其第27團的其他官兵,一起“光榮退役”。27團也有一小部分人隻是“退役”。依照規定,隻有“光榮退役”的軍人,未來才有資格享受政府的退伍兵福利。
安東尼奧•達德爾墓碑的正麵朝南,上麵是他的名字,中間部位刻的是他的夫人-瑪麗•佩恩的名字。下麵還有一個名字:艾利斯•達德爾,則是他們的第三個女兒。
達德爾退役後,仍然回到了康州的克林頓鎮。1868年4月9日,24歲的達德爾與麥迪遜鎮的美國女孩兒瑪麗•派恩(23歲)結婚。他們在麥迪遜的一座教堂舉行了婚禮,瑪麗•派恩的父親也是一位船長。接下來的那1869年,他與妻子搬到了紐黑文。退役後的達德爾,職業是一名白鐵匠,他同時也是一位精明的債權投資者。他們婚後共育有三個女兒,最小的女兒艾利斯•達德爾出生於1880年11月。
達德爾工作很努力,他平時喜歡閱讀,尤其是哲學方麵的書。由於他每天在街頭走路來往,紐黑文城的很多人都知道他。達德爾還與當時的康州州長查爾斯•英格索爾(1873-1877年在任,第47任)及羅林•伍德拉夫(1907-1909,第62任)有著“朋友般的友誼關係”。除此之外,達德爾還積極參與社會活動。他不僅是“紐黑文灰軍裝”(New Haven Gray,一個“內戰”老兵組織)的成員,也是當地“共濟會”的成員;另外,在政治上,他還是一名共和黨,相當活躍。在這一點上,他比同在康州的“內戰第一軍人”約瑟夫•皮爾斯要“先進”一步。
到六十歲時,達德爾開始接受政府的退伍軍人福利。1907年,他的退役軍人補貼為每月12美元;1912年時為15美元;到了1914年,升到了19.5美元;1919年時又漲到了每月22.5美元。
1930年,達德爾的妻子瑪麗•派恩去世後,他的小女兒艾利斯一直在家中陪伴他。1933年1月18日,安東尼奧•達德爾因肺炎在紐黑文去世,終年89歲。在他的葬禮上,共濟會會友為他扶棺送葬,“紐黑文灰軍裝”也派出一個代表團,包括一名吹號員和儀仗隊。
達德爾逝後,依照他的遺囑,他的八萬美元(在經濟大蕭條時期,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遺產,分別贈給了他的三個女兒及當地的共濟會。他的行軍背包,被陳列在“紐黑文灰軍裝”博物館內102誌願團軍械室內。1933年1月21日,安東尼奧•達德爾被安葬在了麥迪遜的西墓園,與他的妻子同歸一處。
安東尼奧•達德爾從入伍作戰到“光榮服役”,共有11個月零五天時間。盡管康州27誌願團最終傷亡慘重而解散,但達德爾並沒有傷殘記錄。由於他一直使用一個“非中文化”名字,外界幾乎沒有人想到他竟然是一位來自中國的軍人。這多虧在1882年3月時,《紐約時報》的一位記者在一篇報道中揭開了達德爾的身世…。否則,後人將很難發掘出他的中國之源。
我此行,也作了充分的準備。之前探訪梅爾登的約瑟夫•皮爾斯墓時,看到他的墓碑前懸掛有他的一張黑白照片。那張呈現著華人麵孔的小照片隨著國旗迎風飄動,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來此之前(其實是去年),我專門去到Walgreen藥房打印了達德爾的照片,然後用透明塑膠袋把照片密封起來,防止風雨侵蝕。並把照片後麵粘在兩根細鐵絲上,這樣可以插在地上,保持牢固;然後又在小商店買了三幅小國旗。今天到來之初,先確認達德爾的墓碑,然後順利完成了這一預設計劃(上圖)。
想必以後路過此地的人們,很容易看到這張華人麵孔的照片。他們也許突然發覺:這座矗立近一個世紀﹑刻有英文名字墓碑的主人,原來是一位華人!並且也竟然有華人參加美國“內戰”,而且他就長眠在這裏…。
在19世紀中期的康州﹑紐約,甚至今天的整個美國東部,華人數量寥寥無幾。當時在康州活動的華人,除了同為“內戰”軍人的約瑟夫•皮爾斯,還有“留學第一人”容閎。皮爾斯的活動區域主要在紐黑文以北的梅爾登鎮,而容閎則在向北更遠一點的州府-哈特福德。達德爾在紐黑文生活的六十餘年間,容閎和皮爾斯都有偶爾來過紐黑文的記錄。但是,目前還沒有資料顯示達德爾與他們兩人之間有過任何形式的認識和互動。可以說,作為當地“唯一的華人”,安東尼奧•達德爾獨自在紐黑文走動了半個多世紀。
所以才有:在達德爾去世的第二天(即1933年1月19日),《紐黑文記錄報》作了如是標題報道,“一位孤單的中國人老兵在本城去世”。也許對於達德爾,他從小被撫養,接受教育,參軍,結婚,工作,一直到退休及去世,早已習慣和完全融入到了美國人的生活。但他的麵孔及骨子流淌的血,則始終保留著他的“根”。
落筆之時,發覺清明竟然悄至。安息吧!今天,你不再孤單。
圖/ 2020年3月31日 康州 麥迪遜
文/ 2020年4月03日 紐約 法拉盛
【參考資源】
• Find A Grave/West Cemetery
• The Blue, Gray and the Chinese: Antonio Dardell
• Association to Commemorate the Chinese Serving in the American Civil War
• 美國國防部:Chinese Soldiers Fought in U.S Civil W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