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第十一章

(2011-03-20 19:25:06)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通訊組成立以來,大院的生活也顯得有了生氣,人們收工回來也像並不忙於清洗,而是先到山牆上的黑板前看一會兒,看看有什麽報道,有誰受到表揚,還有各個班勞動任務的完成情況,等等。人們對黑板報異乎尋常地關注,表明這裏的文化信息實在是太貧乏了。文化信息的貧乏直接導致人們精神生活的貧乏,因此,人的心靈世界必然處於貧血狀態,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精神奴役的嚴重後果。人也就地地道道變成了一個隻能勞動的工具,當第一張《勞教周報》分發到每一個班時,人們就像搶到一張有大事報道的“號外”似的,表現出先睹為快的激情,好像在《勞教周報》上有人們最想知道的事情。但人們所關心的駱發奇,卻沒有任何準確的消息,有一個消息得到證實,駱發奇押到看守所時,他的兩條胳臂都脫臼了(捆綁的時間太長了所致)。之所以說這個消息準確,是根據郜大隊長對一個右派的訓斥:你他媽的也向駱發奇學習了?也要兩條胳臂脫臼!小道消息:有說判了 8 年的,又有說因他大鬧公堂又加刑 4 年,也有的說,槍斃也是可能的,因為誰都相信,我們是生活在一個無法可循的社會。人們還是估計,駱發奇的“罪行”不會招致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地步。總之駱發奇會被怎樣發落,就大院的人來說,杳無信息。不過對勞教人員確實起到了震懾的作用!也讓人們認識認識什麽叫專政!

相對說,通訊組的成員是大院裏的“消息靈通人士”,從河北省各地勞教所寄來的各種樣式的小報,經管教科瀏覽完畢,很快就交給通訊組,並囑咐摘其對我們有借鑒的,轉載到咱們的《勞教周報》上。從那些小報上,我們既能了解不同地區勞教所的勞動情況,還能知道一些熟人也進勞教所的消息。比較起來柳家寨的勞教所處於中遊,不過其勞教分所的藍家窯窯場,勞動強度也讓人很難持久地接受,但要比起在海灘弄鹽的,就算不得勞動強度很強了。在鹽灘,二百多斤重的鹽袋子兩人一抬、人一貓腰扛起就走,已經空乏其身的右派,對這種勞動有搶命奪魂的感覺,而腰肌勞損那都是不值一提起的小毛病;還有砸石頭、扛石頭、背石頭的,砸石現場,一天到晚砰砰嘎嘎的聲音,不斷地刺激腦耳神經,更嚴重的是,飛揚的石粉也是不斷地鑽進鼻孔吸進肺裏,據說天長日久能得矽肺病,又據說,得了矽肺病,平均死亡的最上線,不會超過 45 歲。按說,也按規定,砸石頭,都有勞保措施,但右派沒資格享有,盡管他們幹的是有勞保的活兒。(若幹年後,有史料證明,所有的勞教所都有極驚人的死亡數字。在西北地區統押右派萬人的勞教所,其死亡比是 2/3 )相比較起來,就目前柳家寨勞教所的情況,總的說不錯了。

離勞教所百米之外,周圍都是村子。雞鳴狗吠晨昏時聞,西牆外是勞教所的旱田區,旱田區的最西邊離城很近了,這樣的環境對囚徒來講,幾近天堂。

在外人看來,對通訊組的人來說,他們在勞教所有了得天獨厚的待遇,因為誰都知道這個地方除了勞動沒什麽個人自由,但他們卻有例外,他們基本上都能自由出入,整個工地走下來足有十多裏,沒人擔心他們會逃跑;不言而喻,這種信任更不是誰都能得到的。更讓人們感到有點驚疑的是,勞教所所有警衛都認識他們,他們若想去哪個工地,過崗哨時,警衛不僅不盤問,有時候還有幾分關切地主動問,又到哪塊工地呀?無論是語氣還是眼神流露出的是善意,給他們一種親切感。這讓人們非常羨慕。不過通訊組的存在也給大家一個方便,就是所有人都可以去通訊組談自己的感受,或是寫篇短文直接交給通訊組,或是受班裏委托向通訊組反映班裏情況,總之人們多了一個去處,就是去聊聊天,通訊組的人都表示熱情歡迎;大院外的女勞教也可直接去通訊組(不許去別的班組),不過最好是兩人以上去,特殊情況和耿介民打個招呼,女勞教單獨去也行。

琢鹿的夏天運行到七、八月時,在田野勞動最難忍受的是驕陽似火,所謂酷暑難當,稻田裏的水也失去涼爽,倒給馬鱉以活躍的溫度,肆意在人們的腿腳上叮咬。每到這種時候,人們心裏不由得蹦出經典:“故天將降大任於斯(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其實用老百姓的話來說,這叫有奈無奈。天怎麽可能把大任降給這些資產階級反動派?

在大田勞動的又是一番別樣的苦其心誌,人隻要一進大田就看不見影子,大田就是一片青紗帳,而且是密不透風,白天休息的蚊蟲在寬寬的玉米葉子背後藏著,有人進來打擾,蚊蟲當然很煩,嗡嗡一群向人攻擊,讓人防不勝防。所以在大田勞作的,特羨慕在稻田勞動的人。其實,根本沒有哪兒更好!若一定給一個評價,那就是各領“風騷”吧。

一天晚傍,昏暗的大院也靜下來了,馮文義領一個人來到通訊組。一進屋幾個人都愣住了。原來是女勞教隊的薑鳳枝(實有其人,真名真姓)。但薑鳳枝對屋裏人看了幾眼開口說道,“我是來求你們的,隻有你們能幫助我,特別是文笑寒和鬱大千(他們能隨時走出大院),你們不能看我笑話,跟你們說我熬不住了,”說著薑鳳枝就跪下了……

這下人們慌了,費德福把她拉起來,“可別這樣!可別這樣!有什麽難處告訴我們,大家總會想出主意來的。你放心,能辦的,我們一定給辦!”

“你們也辦不了啊,太危險了。”

“那你也得告訴我們什麽事兒呀?”鬱大千一時沒轉過神來問。

“她妊娠反應太強烈,我給她開了七天假,休息也緩解不了,她都不想活了,這才把她領來看看你們誰有辦法”。馮文義簡單介紹。

“你總得說清楚你要我們幹什麽?是不是想吃點什麽?”鬱大千想起女人的“害口”。

“我需要紅糖,就想吃紅糖,紅糖才能救我們兩條命!這得進琢鹿城啊,誰能去?要叫人家逮住得蹲“小號”戴背銬啊……”薑鳳枝哭起來。她真怕出危險,覺得那豈不是嫁禍於人。

“就這點小事兒呀,值得風雷激蕩的? 是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

大家麵麵相覷,覺得文笑寒隻是在安慰薑鳳枝,那是根本不可能辦到的!連薑鳳枝都傻在那裏,這怎麽會是小菜一碟呀?人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費德福鄭重其事地說,“笑寒,薑鳳枝在難處,你不該用空頭支票讓她白高興。你告訴我們,你這碟小菜怎麽交給薑鳳枝?”

看到薑鳳枝這個樣子,文笑寒不是驚訝她的懷孕,而是她能鳴放什麽?她怎麽也混到這兒來了?這麽長時間竟一直沒見到她!一個女的到這鬼地方一輩子不就完了麽?曾幾何時他還曾采訪過她,那是 56 年的秋天吧,她剛分配到藝校教美術,還沒等開課,領導要求她為劇團畫一個大布景,她通宵達旦地畫,布景畫的漂亮極了,觀眾都非常滿意。報社同誌讓我寫一篇類似通訊報道的文章,文章發表後她跑到文聯卻對我說,你怎麽也不和我商量就寫起我來了,我初來乍到,什麽都還沒有開始,我不希望鋒芒畢露,我不願社會認識我,我就是希望能培養幾個學生,自己能畫幾張畫;我愛人再三囑咐我,搞藝術的人最容易出風頭,一旦出風頭就有了慣性,一般說風頭過後生命就沒啥風景了,你看,剛來三天兩個早晨,你就把我推進風頭的行列,多不好呀,真是的!

現在的文笑寒對她說,“在外麵的時候,我為你寫了一篇小文章,讓你覺得我這個人很沒意思;現在咱們都關在這裏了,我要為你做件有意思的事兒,你告訴我,你需要幾斤紅糖?”

薑鳳枝沒說話,向文笑寒伸出右手,張開五個手指。

“如果明天一不下雨,二沒有特殊情況,我確信我會給你一個驚喜。難是難點兒,但運氣可能不壞,何況我總覺得天不會絕人之路:女人懷孕、女人生育,這是女人對人類社會偉大的奉獻,特別是你薑鳳枝,在這個囚徒生存的環境中孕育生命,這真是可歌可泣,我代表這個屋裏的六個男人向你祝福,你千萬要保重,讓未來的生命能平平安安地來到人世。”

薑鳳枝的眼淚一串串流下來,嗚咽地說不出話來。

“你別哭啊,讓人看出來多不好!寧慎說。笑寒把話說得那麽死,他一定有辦法。回去了好好睡一覺,沒準明天這個時候你正喝紅糖水呢。”

薑鳳枝聽到寧慎最後這句話一下子含淚而笑了。她說,“寧慎,我認識你姐姐寧蕙,她和我愛人在一個教研組,這話說起來就長了,有機會我先對馮大夫說,到醫務室瞅個空兒就能說點兒,很方便的。那好,我得回去了,真不好意思,謝都沒法謝,等我兒子將來給你們磕頭吧。”

“別這麽說了,我們做不到有難同當,這右派當的就更可悲了。”老實巴交的潘星輝一邊無可奈何一邊感觸深深地安慰著薑鳳枝。

末了,費德福好像以長兄的身份說了一句;“鳳枝,隻要有我們在,有什麽話、什麽事,就盡管說,我們會愛護你的。”

這句話不要緊,剛擦幹了眼淚的薑鳳枝又流出來。

馮文義說,“知道大家愛護你就行了。咱們不分男女都是右派,能聚在一塊兒,這也是緣分,能幫就幫一把,你不要把這個看得過重,星輝說的好,咱們得做到有難同當。”

“還是得謝謝你們,現在我一點也不想死了,我得對得起你們這份情意。”薑鳳枝是剛來的右派,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懷孕了。

第二天,天瓦藍瓦藍,無風無雲,地表溫度似乎又升了。文笑寒擔著一對空籮筐,手裏拎著一個撿糞叉子,不緊不慢地走出大院,接近崗哨時,警衛小唐還有些調侃地說,“嗬,采訪還兼著撿糞,我要是所長馬上宣布給你摘帽。”

文笑寒巴咂一下嘴,做出較真的樣子,問,“你啥時候當所長?”

“去你的!我還能當所長呐?所長級別在部隊那是團長,下輩子也沒盼頭。”警衛說到這兒像想起什麽,說,“再逮著王八得給我留著啊,別忘了!”警衛小唐說。

通過那個“王八事件”,至少耿介民班對警衛小唐有特好印象,這會兒小唐逗樂說,再逮著王八給他留著,這讓文笑寒感到小唐單純,而大凡單純的人都很善良,在勞教所當警衛的,像小唐這樣的,少!

文笑寒順小路往東一拐,見四麵沒人,直溜一下子就進了青紗帳。一進去立馬就是一身汗,更沒讓他想到的是,玉米葉子好像長著很多毛毛刺。地壟和地壟的上空全被玉米葉子連上了。文笑寒足足用了一個鍾點才走出玉米地,加快腳步走進琢鹿城,兩胳膊有了很多血道子。很快買了六斤紅糖,又買了一斤素餡兒包子,把紅糖放進籮筐裏,用事先捋下來的玉米葉子苫住,隨口叼了個包子,擔著擔子走出琢鹿城。一路往回走,邊走邊把路上的牛糞、馬糞幾乎一點不落地撿到籮筐裏。快進院時,兩籮筐的糞竟然滿滿的了。

進大門時,警衛小田正和一位前來探視的家屬問這問那的,對文笑寒隻說了句:“嗬,回來啦,夠豐富的,我這兒忙,顧不上你了。”

文笑寒沒放下挑子,應著說,“我怕是中暑了,我得趕緊去醫務室,回頭見!”走到醫務室前,穿著白色大夫專用服的馮文義走出來,故意說,看你紅頭脹臉的,中暑了吧?快進來!文笑寒知道屋裏沒人,兩人極麻利地把兩大包紅糖取出,把籮筐重新弄好,文笑寒擔起擔子向積肥堆走去。而醫務室裏,薑鳳枝先是焦急恐懼,現在一見包得方方正正的紅糖包,高興得臉像開了花似的,馮文義提醒她,“快拿回屋去,放好了,快!防備身邊小人!”

文笑寒回到通訊組,幾個人幾乎同時舒出一口氣,異口同聲地說,“你可回來了,到吃飯時不回來得把我們急死!”

昨天我跟薑鳳枝說弄紅糖是小菜一碟,那是為了安慰她;其實偷偷進琢鹿那是太懸了,可是,沒有別的選擇呀;應該說有這個通訊組才有我這個冒險。從根上說,還得感謝咱們的彭所長。我想好了,一旦砸了,我直接向彭所長自首,我就利用自首的機會說出我對勞教所的要求和建議。現在不說了,咱們得打飯去。寧慎和鬱大千拎著飯桶、水桶和菜盆去了大夥房,不一會兒,飯、菜、水都弄回來,菜飯分好以後,文笑寒打開手絹包,人們一看是幾個包子,剛好四個,文笑寒說:“我不敢多買,怕露了餡兒,一斤五個,我在路上吃了,這四個正好你們一人一個。別推讓,萬一有人進來呢。先吃包子,把‘物證’吞進肚裏。”

文笑寒補充說,“砸了,隻能向彭所長自首,說完我的‘罪狀’,我就開始建議:比如,對女勞教不應該讓她們下稻田,眾所周知,年青女人都有經期,長期讓他們在稻田裏改造,會改造出一身婦科病,應給她們換換適合女性生理特點的勞動方式;還有,勞教所應有一個小賣部,這麽多人的生活區,他們需要多少日常生活必需品?比如,煙、茶、糖(紅糖、白糖、水果糖),毛巾、牙刷、牙膏、餅幹、奶粉、鞋襪、衛生紙,等等等等。如果有個小賣部,薑鳳枝能要死要活的麽?同時我想到,在勞改隊獲死罪的孕婦都不殺,而在勞教所懷孕的女勞教難道就不給點政策嗎?不是有這麽一句話麽:一個社會是不是人道,就看這個社會怎樣對待女人!”

文笑寒的這些話當然都正確,這些正確的話又勾起人們的回憶:他們都是因為說得不正確才給關到這裏的麽?一個政治專製的體製,隻能有一種思想、一種文化和一個聲音,除此,正確的也非正確,這就是強權的真理。費德福思忖片刻,說,“我覺得笑寒的想法真若說給彭所長,不會有什麽風險,因為這些話裏絲毫沒碰政治的中樞神經,再則,俗點說,不管政治怎麽統帥,女人懷孕不犯法吧!我們知道,在專政機關被押被判的懷孕或是待產的婦女,確實都有特別的規定,或假釋或保外。所以我覺得這些想法和要求,還是應該向彭所長反映反映。”

“我同意德福的分析,也同意把一些建議反映給彭所長,隻是誰去反映最合適,這事我們得想好了,萬萬不能草率和莽撞,咱們摔不起了。”寧慎很謹慎地建議。

“若我看,咱們幾個誰都不合適,隻有一個人——”

“誰?”

“馮文義。”

費德福認為耿介民最合適。因為彭所長最了解耿介民。咱們得提醒介民:所有建議中的重點應是薑風枝的懷孕事,還有改變女勞教的勞動方式;附帶說些生活方麵。

費德福畢竟在行政崗位工作多年(正科級),對這個層麵有較深刻的認識,比起這屋裏的其他人少了很多書呆子氣。文笑寒等四位雖然在理論方麵有較深刻的分析能力,但常因書生意氣的幹擾,又迷信真理的無往而不勝,結果常常在並不怎麽高的坎上,摔倒了。當然,費德福也被摔得很慘,一個老領導曾對他說,“根據我幾十年的工作經驗,要讓領導滿意你的表現,你隻記住以下幾點就行:這就是心中沒有自己,全心全意地聽從領導;這個聽從的具體表現就是:領導說“是”,就是“是”,說“非”就是“非”。而你作出的所有成績,都屬於領導,你必須心悅誠服地認為自己什麽都沒做。”那位老領導的幾十年工作經驗,費德福幾乎原本原樣地做到了。可還是厄運釘在了頭上。

文笑寒們卻絕對不會按那位老領導的經驗去做任何事情的,他們認為那是在造就奴才!但不管怎麽樣,費德福接受了教訓,行為舉止更謹慎了,而文笑寒們好像還得有個“自己”,隻是這個“自己”不再赤裸裸,而是偽裝得有點傻乎乎的。

文笑寒這次為薑鳳枝需要的幾斤紅糖而冒險挺進琢鹿,確實讓人挺欽佩的,特別是讓費德福佩服的不得了。費德福對他們坦率說,“這件事做的太漂亮了,如果你們讓我去,我有一大堆理由說我不能去。我既沒有這個膽子,更沒有這方麵的路數和技巧,薑鳳枝就是我的親妹妹,我也應不了她的這個要求;真要我去,百分之百地慘敗!所以,當時我還責備笑寒,我怕他開空頭支票,那豈不反倒刺激了薑鳳枝?真的,我覺得這事兒幹不得,沒有半點可能性。進涿鹿來回十五裏,還要穿過四五裏的青紗帳,這一路要碰上勞教所的人,那不就完蛋了嗎?沒準勞教升勞改了。”

“那倒是。不過我總覺得不至於吧。當時我就斷定有把握弄回紅糖,沒想會有怎樣的‘萬一’,設想多了,也就沒法弄了。我想孤注一擲,沒準,贏了;我想背水一戰,沒準,勝了。當然我也想到,真砸了,他們得‘鎮壓’我吧,我就說我弄不回紅糖薑鳳枝就熬不過懷孕期,那是兩條命啊。我是犯了紀律,但我沒犯潛逃罪!我沒有個人的任何所求,僅僅是憐愛生命!這不是大錯吧?真到那時候,我心裏一定會一個勁地激勵自己,別怕!絕對沒有死罪。”

耿介民向彭所長建議之後不久,勞教所就有了新動向。在醫務室西邊騰出兩間房,在房子的後牆(背麵)上開了一個窗口,屋裏有好些貨架子,貨架子上除了看不到酒,一般的生活用品也都有。這給人們帶來極大的喜悅(早有此處,薑鳳枝哪裏還會那麽苦不堪言)!早有此舉,文笑寒還會為幾斤紅糖冒勞教升勞改的風險麽?

這是建議後的第一景。第二景是:推倒大院外麵有六十米長的西牆,在原地占三分之二的地方,建一個小型養雞場和一個養豬場,今後女勞教就離開水旱兩地專門伺養豬、雞了。

第三景是:在占原地三分之一的地方,建一個澡堂子,熱水池每三天開一次。為此,彭所長特意來到通訊組,剛坐下就說,“我是來請教鬱大千的,專門談談設計和施工的問題;你們可記上我和鬱大千談話的要點。”隨後彭所長開門見山對鬱大千說,“我想由你設計和指導施工,怎麽樣,有意見嗎?”

“所長,不是意見,而僅僅是一個想法。按說,能在這裏做我能作的事,我應該責無旁貨,但,不管大、小隻要是工程,就要承擔一份責任,您不要責怪我語無倫次,我已經有一頂帽子了,一旦工程出現瑕疵,追查起來肯定又有帽子等著我,我戴不動啊,我不想再為自己找麻煩。請所長別誤會,我的人生輸不起了。”

“我完全理解,你說的全是心裏話,我談談我的想法。假若請設計院來設計,他們很可能不接受,認為這點小活兒沒啥設計頭,即便接受了,他們也不會很快交活兒,咱們等不起,咱們這麽多人就老洗不上澡,婦女們就得在稻田裏泡著。說到這兒,我還得感謝你們及時向我提出這幾項好建議。所以,鬱大千,我當著你們幾個人的麵向你保證,真有什麽事故發生,發生事故的責任我彭光磊一人承擔。怎麽樣?你應該相信我。”

鬱大千覺得自己再推辭實在說不過去,這時文笑寒幾個人也先後插話說,彭所長為咱大家,咱們得全力積極行動,何況這關乎我們自己的利益。鬱大千被所長感動了,也被大夥說服了,他十分誠懇地說,“我接受這個工程,請您告訴我一些具體要求。”

“好,”所長很高興地對鬱大千說,“你認為合理的,就照辦,相反的,就提出你意見;我不懂建築,但我知道建築是一個複雜的工程,我的要求是,一是堅固耐用,二是樸實無華,三是合理布局,四是節約成本。你覺得呢?”

“這是非常客觀的要求。我一定照辦。我的要求是:第一,誰來勘察原址的地質結構?地質結構的報告誰來簽署?我當然擔承設計任務,但,設計圖紙出來,我希望除了所部領導審查,一定要請些市、縣專家共同審核,要得出‘可行’或‘不可行’的最後認定。因為咱們不是壘雞窩、蓋豬圈,而澡堂子的設計還要有一些特殊結構,我認為集思廣益會使設計更合理,從而更能保證工程質量。因為這是施工前的最重要一個環節。一旦我的設計認為可行,任何人在施工過程絕對不能改變設計,因改變設計而出現質量問題,我不能承擔責任。”

“我隻要求你精心設計,精心領導施工,我相信你會做得非常好。我再說一遍,一旦施工開始,出現任何情況都有我負責。你不要有任何顧慮,發揮你的才智,”

“彭所長您就放心吧,司馬遷說過,士為知已者死。 我會盡最大力量給自己也給勞教所留點紀念。如果這重要一步沒有問題,就是說我的設計得到通過,我可以做出各種材料的需要量,再轉換出貨幣值,這樣大致就可以做預算了。但實施預算,我希望您一定指派一個非常可靠的人來掌握購物過程。另外在施工現場,我需要有得力助手。如果所長指定我為施工現場的工長,我不希望幹部參與,因為—-”

“我知道你的‘因為’,因為你不敢指使,而且怕幹擾你現場的指揮。”

“謝謝彭所長。雞場、豬場和澡堂子都是坐北朝南,東西開間;北邊的是豬場,當間的是雞場,南邊的是澡堂子,這樣三處就可以同時開工。瓦工、木匠、抹灰工大約共需三十人,可到附近村子裏找。”

彭所長把工程事落實了,覺得還有一件事沒做,心裏不踏實,叫上管教科的女同誌小蔡跟他先到了醫務室,由馮文義領著去了女勞教住處,小蔡敲了敲門,薑鳳枝給開了門,一看是所長來了,心慌慌的,清瘦的臉上露出驚恐。小蔡說,“所長聽說你懷孕了,特來看看你。”小蔡給所長拿過一個凳子,所長讓薑鳳枝坐下後,自己坐下問薑鳳枝,“現在妊娠反應還強烈麽?你可瘦多了,你應該和她說麽(指身旁的女幹部),這有什麽不好說的?你丈夫知道嗎?”

“不知道,我怕他承受不住。”

彭所長側臉問馮文義,“薑鳳枝和你說過麽?”

“說過。我告訴她應該給家裏寫封信,她當時隻說,能挺過去就挺吧,不想讓愛人來這裏,讓他跟著不開心,再說又覺得很對不起他……她這種心理我能理解,盡管我很同情她,我也沒有別的辦法,所以對薑鳳枝,我隻給她開病假,我也沒有直接向所部報告,這是我的失職,我今後一定注意。”

“薑鳳枝懷孕事,你對郭大夫講過嗎?”

“講過。”

“他怎麽說?”

他說,“咱們這兒也沒有婦科大夫,再說僅僅是妊娠反應,盡量批她假好好休息,胎兒的發育不會受到多大影響……”

彭所長沉思片刻,又對薑鳳枝說,“這麽大的事你怎麽瞞著你丈夫呢?你不應該想其它的,胎兒是你最應關切的,就是在這裏,你對管教科的每個人或是直接對我有什麽不能說的?女人懷孩子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候都不是犯罪!這樣吧,你把你丈夫的地址告訴她(指女幹部),她下午進琢鹿給你丈夫發電報,你同意嗎?”

“我太同意了,特別感激領導。”

彭所長又問小蔡,“這方麵的政策規定,你清楚嗎?”

“清楚,凡在勞教期間懷孕的婦女,都可保外回家待產,在哺乳期間可以根據具體情況,勞教單位不必征求主送單位的意見,有權解除勞動教養。注明一點:不負責解除教養後的工作安排。”

“薑鳳枝,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我感謝所長。”

“有什麽可感謝的?我是犯了官僚主義!”又對女幹部說,“今後對婦女工作應該多關心,應該多多了解她們。”

彭所長讓小蔡把薑鳳枝的檔案拿給他。

他打開檔案袋,一頁一頁地看下去,他發現她的個人簡曆絕對寫不滿 1 頁,彭所長幾乎念出聲來…… 1934 年出生於北京,北京師範大學美術係畢業, 1956 年八月份分到大堡市藝術學校教美術,出身書香世家,個人成分學生。父母都是國家幹部,愛人林玉川,北京師範大學教育係助教。

但右派的辯論連帶揭發、檢舉和批判的文字卻有十好幾頁,令彭所長驚詫的是,個人的檢查也沒寫滿一頁,而且全是藝術觀點的闡述。彭所長看完後,竟覺得自己似乎對美術有了一知半解,稍稍懂得藝術家獨特視角和極具個性的創作方法,才是作品生命力的所在。

薑鳳枝在答辯時說:藝術家的創作,排斥任何違反他們心靈感受的幹擾;藝術家的創作不可能都必須遵循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法無定法,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藝術感受,就像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喜愛。京劇有四大名旦,人們喜愛他們,正因為他們代表不同流派。而我們必須遵守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這是文化的一元化理論的限定,反對任何其它流派的藝術表現;誰要是堅持認為,藝術創作必須允許各種流派的存在,那麽誰就是利用藝術反對社會主義!什麽印象主義、浪漫主義、抽象主義、象征主義等等流派一概認為是反動主義。其實這恰恰表明我們封閉了世界多元文化形態的創作思路,也就直接拋棄了中國繪畫流派紛呈的優秀傳統。就文化的一元化講,它對人們的精神世界不是開放、不是豁達的、不是明朗的、是狹隘的、是落後的、是保守的、是封閉的。這樣所謂百花齊放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虛妄而已。

就藝術而言,羅丹的《思想者》,羅丹告訴人們《思想者》在想什麽了嗎?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達·芬奇告訴人們他的《蒙娜麗莎》為什麽微笑嗎?若按我們的審美邏輯,它們還是人類的珍品嗎?有人喜歡齊白石的《蝦》,有人愛徐悲鴻的《馬》,有人欣賞魯本斯的《三女神》,有人讚美倫勃朗的《浴女》。藝術怎麽可能有一個模式讓人們千百次地重複它、複製它?藝術畢竟是人們情感的或是命運的最豐富最自由地表達:所有的色彩、線條都是人的心靈世界最神秘的符號。它並不告訴你,它表達的是什麽,隻讓你感覺它是什麽。所以一幅畫被一萬人欣賞時,就會出現一萬人的欣賞空間。

實際上,我們對各領風騷的藝術流派了解不多、知之甚少,更本質地說,我們並不認識偉大畫家的藝術是對人的靈魂的深刻剖析和無聲的讚美;而我們是不是對藝術的功利要求過於強烈了?

人們都承認,創作需要靈感,但靈感來自那兒呢?有人說來自生活,我知道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但不是唯一!一個藝術家的綜合素質也屬於藝術創作的源泉,我們不必諱言,生活不等於靈感,我認為靈感來自心靈的自由!對藝術這個行當,允許人們選擇自己喜愛的創作方法,寬容些,善待些,理解些,耐心些,我們的藝術才可能流光溢彩。

彭所長看完後點點頭,自言自語,勞教所沒有心靈的自由,當然也就沒有創作激情和靈感。如果有人問我,你認為薑鳳枝的藝術思想反動不反動?我這個共產黨員怕是要被開除了……

蘇敬山得知寧慎的姐姐寧蕙和薑鳳枝的愛人林玉川要先到大堡,再轉道去涿鹿,他女兒亭亭知道後要抱著半歲的兒子也要去。她去的理由最充分,從生下來到現在兒子還沒見著爸爸什麽樣,太殘酷了;再則,蕙姐大老遠來看自己的弟弟,我這個當弟媳的不陪著,讓蕙姐怎麽想?

蘇敬山沒言聲就出去了,去廠子找現任黨委書記萬魁元,他說,“亭亭和她大姑姐要去柳家寨看寧慎,還有她大姑姐的同事林玉川同誌去看自己的妻子,他妻子就是藝校美術教師薑鳳枝,進去以後才知道懷孕了,你說這時候在那裏懷孕那不是活受罪麽!他愛人可能是去辦保外的。老萬,琢鹿那沒汽車,從火站出來要走四十裏,亭亭還要抱上她半歲的兒子,回來時,薑鳳枝又是個重身子,你說沒輛車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再說,沒有車你嫂子說什麽也不會讓亭亭去的!這不,我是萬般無奈來找你給借輛車。不過我先交待清楚,汽油費、車磨損費、司機勞務費,咱必須如數給人家,至於情麵上以後再謝。”

“老領導,別怪我冒犯,您這個人確實有點怪,您隻要給市委書記打個電話,說有點兒私事,需要用趟車,書記讓秘書去小車隊說一聲,小車不就來啦。”

“我從不這樣!人家日裏萬機,你去跟人家要車私用,有點倚老賣老吧,我不讓人討厭!”

“這我知道,不是萬不得已,您都不和我張這個嘴。好啦,您放心吧,我想借一輛老‘福特’或是‘伏爾加’,沒啥問題,您在家等信吧,會很快的!”

也不知道萬魁元從哪兒給弄了輛“伏爾加”。亭亭抱著孩子和她蕙姐坐在後麵,林玉川坐在副駕駛位置,“伏爾加”就沿著還沒有很好修整的公路向東南馳去。不到兩個小時,“伏爾加”在勞教所的大門崗前停下,司機小羅先下車和大門警衛說明,說勞教所給林玉川發電報讓來談事,請通報一聲。

警衛小唐讓他們先到屋裏等等,隨後他跑進小院,就在司機小羅調車工夫,彭所長和孫科長及那位女幹事都來了。人們相互握手(家屬探望極少見有握手的)。林玉川說,“我接到電報就趕過來,我先向各位領導表示感謝。”

彭所長問亭亭和寧蕙,“你們也是薑鳳枝的親屬?”

“不是,我是來看望愛人的,她是我愛人的姐姐。”

孫科長笑著說,“你得告訴我們你愛人是誰?”

亭亭自個也笑了,把孩子往上聳聳,說,“寧慎。”

“我是寧慎的姐姐寧蕙。”她很大方地自我介紹。

彭所長說,“孫科長,你領寧慎的家人去通訊組,”又讓小蔡去告訴薑鳳枝。說完又喊進警衛小唐,“你去問問司機,車能在這兒停多久。”然後對林玉川說,“請到辦公室談。”

亭亭抱著孩子和寧蕙姐隨孫科長走進大院(這是高規格的待遇,一般都是在門崗旁邊的接待室裏與家屬會見),姐倆兒自然是一邊走一邊看大院,好像在搜尋什麽。第一印象覺得房子還可以,門窗也跟普通人家的差不多。這與她們想象中的監獄完全不一樣了,特別是和所長、科長以及女幹事的短暫接待中,也讓她們感到和普通機關的幹部沒太大的不同。於是姐倆兒的心情也好多了,似乎也踏實了許多。孫科長對她們說,最西邊那間就是通訊組,通訊組的人可以自由到各個工地采訪,但他們都很累,如果把整個工地走一趟得要半天時間,而且走的都是稻田很窄的土梗上。說話間就走到通訊組門口了,孫科長一邊輕輕敲幾下門一邊說,“寧慎,你愛人和你姐姐來看你了。”有回頭對她們說,“我先回去了,有什麽要求就提出來,這裏允許夫妻同宿。”說罷,走開了。

屋裏有寧慎的聲音:“誰?”寧慎隨即開開門,“哎呀,怎麽是你們呐?”亭亭立馬把孩子交給蕙姐,和丈夫緊緊抱在一起。潘星輝和費德福一見這種情況,寒暄了幾句,對她們說,“你們坐,這裏挺安靜的,我們出去寫黑板報。”兩人逗了逗孩子,出去了。

寧慎和愛人抱著、哭著,彼此擦眼淚,他說她瘦了,她說他瘦了,一邊說一邊哭,還不時地擦眼淚,沒想到他們的兒子看清了抱他的不是媽媽,哇哇地大哭起來。亭亭抹了一把淚抱過兒子,寧慎拉著姐姐的手,“咱爸怎樣?”姐姐說,“你先看看你兒子,別的話挨後說。”亭亭要把兒子送到丈夫手上,寧慎拍著手表示要抱兒子,但孩子卻扭過臉小手使勁地摟住媽媽的脖子。寧慎再試著去抱,小家夥又把臉轉過去又哇哇地哭了。

蕙姐說,“亭亭,給孩子吃口奶吧,孩子可能又困又餓又乏,多大點的孩子,這一路不哭不鬧的,夠省心的了。”

亭亭給孩子吃奶,吃著吃著就睡著了,也是怕孩子放到床上不舒服,亭亭就一直抱著孩子說話。寧慎介紹在這裏的情況,他說,“總的情況比原來想的要好,主要是吃和住。據說外麵城市居民有吃代食品的,我們這兒不吃代食品,你們也看到了,住的環境也算可以,一冬天沒凍著;至於所謂改造,那當然很苦,苦到什麽樣也很難讓你們想象到,有幾位隊長很凶惡,沒文化、沒教養,幾乎都當過兵,滿臉的階級仇、階級恨,幾乎把我們當作罪大惡極的囚犯。總覺得他們對知識分子生來就不共戴天。盡管知識分子始終不明白怎麽就得罪了工農,可是出身農家的公安幹警,在這裏一見我們就分外眼紅。”

“我看所長他們對人挺好的呀。”寧蕙說。

“對。那是勞教所最難得的好人,他們富有同情心,對我們從來不說你們好好改造呀、重新做人呀、脫胎換骨呀,這種話隊長幾乎天天講。前些日子抓走了一個。”

“這裏還抓人哪?”亭亭好像一激靈,驚詫地問。“為什麽呀?”

“因為他拒絕出工,他說這裏關的是壞人,壞人應該幹活去,他說自己是好人。”

“總得說了點什麽當局不愛聽的話吧?當然罪名滿天飛,飛你身上的是什麽就是什麽。”

“在鳴放期間他什麽都沒鳴放,隻是表示同意北京人民大學林希翎的意見。”

“這就足夠了,知識分子挨個是,反右領導小組讓你‘中風不語’,你偏要表示自己大腦健康。都這樣!咱爸也是。媽讓我告訴你,你就悶頭幹活,你一個大小夥子幹種地活兒累不死人的,千萬別和任何人再辯論誰是誰非。留住命就是勝利!其它一切都無所謂。咱爸呢,認是認頭了,心裏老憋著勁,爸的罪名是組織右派小集團,爸曾多次問有關反右當局:既然認為我組織右派集團,請告訴我都是誰在我這個右派集團裏?沒一個人正式答複,有一個倒像個欽差大臣,對爸說,這個問題是你應該問的麽?爸氣憤地說,這是整風呀還是整人?你猜那位欽差怎麽說,‘是在風裏整人!’咱爸說,沒想到新中國這麽快就變得不是《論聯合政府》說的那樣了!”

“好在沒把爸爸流放,留在家裏整理和修改舊作。有時候爸對媽說,你說 1946 年我像瘋了似的,非要丟家舍業、不顧生死地去東北解放區,革命需要我什麽呀?我當我的教授不是很好麽?一家子又能在一起過日子,我這是幹什麽呀?”

“寧慎也這樣,知識分子都患“熱血沸騰病”,麻木不仁沒事,變成冷血動物也沒人碰你。我就不熱血沸騰,我隻為我們的兒子長大牽腸掛肚,哦,雖然我是學外科的,我就願意當保姆,護著兒子,我沒工夫去救死扶傷,我去了,誰救我的丈夫?”亭亭又瞧著蕙姐說,“寧慎什麽時候出來我什麽時候工作。”

“亭亭,老爸老媽身體好嗎?職工醫院的事兒找一個助手張羅就行了,不必麵麵俱到,何況老爸不操那份心,也沒人敢說三道四,老爸老媽也是命大造化大,該享福了,一想起他們的苦難經曆,我就想哭一場,他們的革命好象是在贖罪。咱們兩家都太難了,亭亭你又帶著孩子,又惦記我。”

“別說這個!這個小東西讓老爸老媽一天高興地就沒法形容了,我也覺得我這個女人當的有滋有味的,小東西一哭,我媽就大聲衝我喊:孩子餓了,你不知道啊?跟你說吧,這小東西來的真是時候,他哭呀、他尿呀,幾乎就是家裏最生動的節目,什麽窩心的事兒都讓他給掃蕩幹淨了。”

“姐,你看,這小東西多偉大,能在人們最失落的時候給你振奮和希望。”

寧蕙勉強地笑了笑,這個侄兒也給我一種寄托,可以想見,爺爺奶奶看見會是怎樣的情景。寧蕙掉下眼淚。

“姐,你別難過,我給你們講講三件驚心魂魄的事。全是展示右派的優秀品質的。第一件事,馮文義是如何為救一村民免遭凶殺,導致一小隊長被開除黨籍留場察看的處分;第二件事,文笑寒為薑鳳枝‘害口’冒險潛進琢鹿購買紅糖;第三件事,還是這個文笑寒引起的,轟動全場的“大王八事件”。”每件事都讓寧慎講得有聲有色、繪影繪形。第一件讓姐倆驚恐,第二件讓姐倆擔心,第三件讓姐倆大笑不止,連連說精彩精彩。

“可是我們這裏人們心裏常私下說:人禍橫行躲不過去。我們的曆史有反右這一章,那真是‘當驚世界殊’。”寧慎又說

“說得對,這是經典的結論。”亭亭挑出大拇指。

這時候寧蕙像在想什麽,而且思緒好像纏繞在一個點上。許是時間緊迫,他問弟弟:“你說的第二件和第三件事是誰幹的?”

“他叫文笑寒,是大堡的作家和音樂家,是一位挺有影響的青年人,我讀過他的作品,他還做了一首很轟動的歌曲,他很有才氣,而且社會公認。他被定為極右分子,據說全市共定十名極右分子,文笑寒列居第一位。”

寧蕙出人意外地急著問:“他鳴放什麽了?他都反動什麽了?”寧蕙特別認真眼盯著弟弟。

“我也不是十分清楚,我在協和醫院陪床很長時間,那段時間的報紙沒看過,但幾乎各界都知道他對毛澤東爭鳴了,對現行政策也有不同看法。”

寧蕙竟然氣憤地說,“神經病!”雖然是這麽罵了一句,但眼眶裏卻是淚水盈盈了。

亭亭愣愣地看了一眼丈夫,寧慎一時也摸不透姐姐這是怎麽了。寧慎忽然想起文笑寒曾說過,他在東北解放區一所學院文藝係學習,父親是這個學院的副院長,好像和姐姐也認識。對對,文笑寒隻要到北京,一定去看姐姐。寧慎冒冒失失地問:“姐,你認識文笑寒?”

“我們在東北相識,到了北京後才開始相愛。從相識相愛到分手是五年時間,從分手到今天又是一個五年過去了,從一個真愛的角度,愛情的最後失守,還是兩人沒有真愛過,所以要說錯,都有錯,要說沒錯,誰都沒錯。即便是對方的不貞,也不能覺得自己沒有責任。不說了,不管是美好還是痛苦,再去咀嚼往事沒啥意思,昨日黃花早已飄零了。”

“事情有時候也很費琢磨,文笑寒也當右派了,我和他竟到一起,並且還同在通訊組,這會兒他偏偏又出去采訪了,若不,你們還能見一麵,總有那麽一個過程,對誰都很難忘卻的。”

“見不見的吧,都挺傷感的。時過境遷,再風華正茂,也經不住這種莫須有地摧殘。”

“姐,你說錯了,剛來時有很多人想認認文笑寒,因為報紙上幾乎天天有他答辨和反駁的文章,從老辣的文筆看,人們以為文笑寒至少有四十歲,所以人們就在這個年齡段裏找——”

“那能找到他嗎?他今年二十八歲,和姐同歲。”

“就這麽折騰他,狂風暴雨淋他,姐,我跟你說你肯定不信,人家文笑寒照樣是風華正茂,而且講義氣。薑鳳枝妊娠的強列反應,若不是他給弄來紅糖,薑鳳枝都想去死了。他和我說,一旦雲消霧散,擁有陽光的時候,他決定寫一部長篇小說,向後人講述 50 年代中後期開始的,老、中、青三代知識分子靈魂被洗劫的悲慘曆程。”

“他能這樣也讓我感到挺欣慰的,回去後,我給爸媽講講他。那時候爸媽都挺喜歡他的。”

“姐,”是亭亭叫寧蕙。“我想問姐,你還愛他嗎?”

“心裏有這麽一個人,但,離愛太遠了,我們誰都夠不著了。”

寶寶醒了,亭亭給寶寶換了一塊尿布,把濕尿布給了寧慎,說,“留給你做個紀念,等下回再來時用。”亭亭把蕙姐逗樂了。

這時孫科長進來,對寧慎說,“咱們這兒有房子,讓你愛人和孩子留下過夜吧。”

亭亭馬上說,“謝謝,不啦,孩子太小,再說也讓姥爺姥姥太不放心。以後再來時會給您添麻煩的。這次趁著有車還是得回去。我們希望您和所裏各位領導多幫助寧慎,能讓我們夫妻早日團圓。”

“這也是我們的希望,最關鍵的是得有政策。好吧,他們在門口等著呐。”

薑鳳枝和林玉川已在汽車旁了,寧慎問:“怎不上車呢?”林玉川說:“鳳枝說再等等,她要和文笑寒告個別,她說,這一別誰知啥時候還能再見,她說文笑寒是她的恩人。”

正這時文笑寒樂嗬嗬地走到大門口,還挺納悶的,咋有汽車了?薑鳳枝拉著丈夫的手檔住文笑寒,她說,“文笑寒,我向你介紹,他叫林玉川,是我丈夫。”

文笑寒和林玉川熱烈握手,說,“小薑正盼你來你就來了,好啊,你們都有希望了,祝賀你們!有好消息給我來信。”

“我保外在家待產,也算暫時離開勞教所,在我最難熬的日子裏,是你幫助了我,這是大恩大情,我們一家人都銘刻於心,將來總有一天我和丈夫領上孩子去看你,不說別的了,一句話,衷心感謝,我和丈夫給你鞠個躬,祝你保重。謹言慎行。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去!”

“唉唉唉,你們這是幹什麽,又鞠躬又致謝的,用不著,真的!你們這樣,我怎麽受得了,我沒做什麽,怎麽成了你們的恩人了?不過是大家都在難處,幫一下、扶一把這不是舉手之勞麽,一個女人在那種情況,誰看誰不可憐?”

林玉川擁抱文笑寒,競熱淚盈眶,說,“患難見真心,謝謝你,北京見!”

文笑寒隨口也說了一句“北京見”!

在這一霎間,寧慎硬把姐姐拉到文笑寒的眼前,他說,笑寒,你看她是誰?

他一看驚詫地說,寧蕙?寧蕙!她咬住嘴唇,握了一下他的手,鑽進了汽車……

文笑寒傻乎乎地望著“伏爾加”拐向大路,耷拉著腦袋,整個身子都疲軟了。寧慎在門崗那兒等他,文笑寒走過來,寧慎拉著他胳膊,緩慢地向大院走。寧慎說,“我姐沒和你說話,不是她還忌恨你,你想你都這樣了,我姐能雪上加霜麽?畢竟你和我姐相愛過,我姐怎麽會忘記你們曾有過的好時候?你沒見我姐那會兒眼裏全是淚,她是怕你看見她哭啊,她現在也很苦,你想呀,父親右派、弟弟右派、男友背離了、妹妹顛兒國外去了,北師大的工作能不能坐穩當,也有很大的未知數。這會兒又突然看到你,你想想我姐心裏是啥滋味?”

“你說的都是實情,就是寧蕙恨我也應該,我沒有任何理由責怪她。我和你姐最終沒走到一起,責任全在我,我不懂得珍惜,我荒唐得無可救藥。話又說回來,我真要是和你姐結婚,你看這場景豈不是更不堪忍睹了?那會讓你姐姐更難以支撐了。”

“我姐悄悄和我說,爸爸有一次從章伯鈞那兒回來對母親說,章伯鈞和羅隆基一直是死對頭,這早就是眾所周知的事兒,可是現在給人的感覺是誰都不知道了,於是眾口一詞:章、羅有‘密謀’,又於是水到渠成,定成‘章羅聯盟’,但兩人一見麵還是決鬥的架勢;本來是子虛烏有,硬弄成政治上的“反黨聯盟”,彌天大謊竟堂而皇之變成鐵案,用心良苦啊;這是政治運動中最絕的一招,最損的一招,也是最致人與死地的一招!他能在運動的一瞬間化友為敵!這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事態不管多麽千奇百怪,所有政治運動都以整知識分子開始,很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一種掩蓋,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政治謀略。

“你是說他在殺雞給猴看?”

毛澤東從來不空想,隻要想了就幹!比如,他根本不熟悉的經濟建設,但也有恃無恐,淋漓盡致地展示他的主觀隨意性。不是聽說要大煉鋼鐵麽,而且是全民煉,這就是說每一個中國人都成為鋼鐵戰士。問題是鋼鐵是人人都能煉的嗎?這方麵我們的專家為什麽不表示:全民大煉鋼是不合乎科學規律的!難道我們的專家不相信科學?不是!不僅僅是沒膽量說,因為科學在領袖麵前等於零!它的確等於零,我們不能責怪科學家膽小怕事,君不見所有政治領袖們都雙手讚成!於是偌大的中國,為大煉鋼鐵在各個角落包括外交部大院都有了小高爐。即使就要收割的莊稼也一律清除,壘砌小高爐。但,大煉鋼鐵的後果不僅看不到鋼,而且把人們的各種大小鐵器、銅器扔進爐裏,煉成一堆廢物。而老百姓自然是不敢怒、不敢言;試想,在農田上建立小高爐,這會給土壤造成多麽大的破壞!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人定勝天的理論,是窮則思變的畸形飛躍。但,讓我們“綱舉目張”吧,天曉得這是福還是禍,還有大躍進和人民公社,不都等著敲鑼打鼓麽!

老百姓不操心看清看不清、明白不明白,就是能吃個多半飽就感恩戴德了,而假若有人問各級黨政官員,你們認為大煉鋼是否再有 15 年我們就“趕英”啦?他們當然豪情萬丈,極響亮地回答:中央說的清清楚楚,說用 15 年時間不是“趕英”而是“超美”,共產主義離我們不遠了。

興許是反右運動,掃除了大煉鋼鐵、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思想障礙,人們團結一致,萬眾一心,為三麵紅旗的總路線多快好省地全麵勝利,高歌猛進!

晚飯時刻,鬱大千和費德福拎著桶去打飯,卻被寧慎和文笑寒搶過來,他們去飯堂前排隊。前幾天死了一匹馬,經過縣防疫站化驗可以吃,馬肉燉蘿卜的香味,在排隊的人們麵前飄來飄去,誘惑力太強了,何況近些日子人們糧食定量減少了,有些人腿上出現浮腫,聞到肉味,不僅情不自禁,而且都有大喜過望的神色。

通訊組的人今天好像過年,吃喝的意外豐富,不僅寧慎的愛人和姐姐給他帶來很多肉類罐頭,連林玉川給妻子帶來的很多營養品,薑鳳枝全給他們留下了。她還調侃著說,“我愛人沒想到我會“保外”,這些女人懷孕的營養品請你們品嚐吧。”

“把馮文義也叫來,”後來潘星輝建議;“讓文笑寒馬上去找耿介民、丁惠誌、鍾謙、朱瑞祥等一批‘老住戶’,都來聚一聚,湊在一起整 10 個人。”寧慎主持晚餐,他說:“咱們在一起是有緣分的,咱們一定要吃飽吃好,吃撐著了,也不礙的,咱們有馮大夫;吃是吃、說是說,但誰也不要憶苦思甜!好,為我們活著,開吃!”

薑鳳枝“保外”走了,彭所長心裏也輕鬆了。這裏沒有輕活,真要是因為勞動流產,一個生命沒啦,他覺得對不住薑鳳枝,當領導的不人道啊。現在好了,薑鳳枝由她丈夫陪著回北京了,祝福他們吧。

彭光磊在沒來當勞教所長之前,是市水利局局長。當時上級反複考慮,管理千八百人的右派,非常需要既有文化修養又要有政治立場堅定的幹部,這有助於穩定右派的情緒,不會激化矛盾,造成混亂;當然也得有公安幹警的參與,形成一些專政的氣氛。應該說他對右派的了解隻是從文件和報紙上,他沒有參加過對右派分子的批判鬥爭(水利局沒有右派指標,又經調查沒人鳴放),再則,他在大堡算是一個有紅色革命經曆的老同誌,他 1942 年初到延安,在“陝北公校”學習時參加過延安整風的全過程,那年他 20 歲。

因他父親在山西臨汾在一個鐵匠爐掄錘打鐵,他的出身就是工人,個人成分是學生,是臨汾一所初級中學的國文教員,在初級中學裏,有一個教曆史的高明遠老師是地下黨員,介紹他入黨,不久介紹他去延安。一看就明白,彭光磊從出身到成分、從職業到政治麵目,都可謂潔白無暇。但是,在那令人難以想象的慘烈的延安整風運動中,他照樣得過關,過關就得經受幾套刑法。他被打得皮開肉綻。把他送到醫院治了一段時間,是由蘇敬山負責的,蘇敬山告訴他,你的傷是最輕的,雖然皮開肉綻,但沒有斷筋傷骨。就在那時他認識了蘇敬山。幾個月過後,他出院了,蘇敬山卻進了破窯洞。彭光磊知道一進破窯洞就沒個好了,打那以後他沒再見到蘇敬山。光聽說給打得挺慘。其實他看到的太多了,在他看來都是冤案,都是好同誌屈打成招。罪名太多太多了,一切都是駭人聽聞。整風結束後,還有很多人躺在醫院裏行動不了,好在最後的政治結論還是革命同誌,被開除黨籍的一律恢複黨籍。

從那時,他就暗暗發誓,如果我有權做點事,我絕不製造冤案!誰願玩弄權柄我管不了,但草菅人命,我將盡我所能去製止。而我的下級仗權弄勢,我絕不答應!他根據自己的經曆所見,他根本不信什麽右派是資產階級反動派!知識分子沒用了,那就看國家往哪兒走吧。這麽一個大國,而全國工農的文化水平平均高不過小學,怎麽建設現代化?所以,他一直確信,右派總有一天會恢複本來麵目的,甚至認為原來是什麽都得還是什麽。幹部是幹部,黨員是黨員,藝術家是藝術家。實際上他完全估計錯了,老經驗、老正確,在當今時代是一堆黴爛的垃圾了。說一千道一萬,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偏見,那根深了去啦!

他百思不得其解對右派處理是如此嚴厲!而且定性之高也出他意外——資產階級反動派。他不得不反複看文件,又找來不少報刊雜誌,看看右派究竟都說了些什麽,讓領袖如此震怒!如此不能容忍,必以專政手段懲處之。

也是事出偶然,因薑鳳枝懷孕能否辦“保外”,他仔細地看了她的檔案,這一看不要緊,像有什麽東西擊中了他。他問自己:對藝術的這些見解,他覺得說的條條是道,怎麽就影響人民民主專政呐?這給他一個直覺,誰要講講學問,誰要講講對某些事物的看法,誰就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一個有理想的國家能愚蠢到這個地步嗎?彭光磊除了有這個疑問外,他計劃重點地看看右派們的檔案,從中了解反右運動,他認為這會使他在未來如何回顧反右曆史時有了發言權。他在問自己:是不是誰說的越有道理,或是誰真正實事求是,誰就是反黨?同樣,誰堅持真理,誰就是反毛澤東思想?誰相信科學,誰就是反社會主義?

他找來文笑寒的檔案。沒等解開袋繩,彭所長用手掂掂有一寸多厚的檔案袋,搖搖頭,好像說,這個剛剛二十八歲的青年人,究竟幹了多少不能容忍的事,值得把檔案裝得沉甸甸的!他看了第一頁檔案內容的編號,居然在所有記載中,找不到文笑寒有任何特長,更談不到有什麽貢獻,所見的當然全是“反動”,彭所長眯縫著眼角,唇邊浮現一絲笑意,文笑寒隻會“反動”,不會幹別的?他心裏問了一句,如此“反動”,他幹嘛跑到解放區參加革命?他是國民黨派遣的潛伏特務嗎?

什麽是檔案?檔案是人的一生最有價值的記錄,或好或壞都是最真實的,否則,檔案還有價值嗎?這麽沉甸甸的檔案,文笑寒當然不可能知道都裝的是什麽,也談不到有些東西是否與本人核實過,難怪人們早就有說法,沒人知道檔案裝的是什麽,那就想裝什麽就裝什麽吧,命都在人家手裏,檔案算個屁!他認為,一般幹部檔案,理應經過認真調查和落實,涉及到重大問題還應聽取本人的說明。檔案不許弄虛作假,必須是本人已經做過的事情。而各次運動中,事實證明把人整錯了,有的也向人道歉了,人家已經受到冤屈了,可是還把人家被逼供出來的交代材料及各種莫須有的檢查,依然保存在檔案裏,這種保存意味著什麽呢?是不是再有什麽運動,給抖落出來,再次作為挨整的依據?以說明此人一貫反動!這能看作是對同誌的負責嗎 ?! 檔案是人生的一扇門,門打開了,應能看到一個真實的人生。

彭所長還像看薑鳳枝的檔案一樣,先看文笑寒自己填寫的履曆表。文笑寒生於 1930 年,祖父是地主,父親是小業主,母親家庭婦女(出身欄填了地主),個人成分學生,從幼年起就經名師教習音樂(小提琴和小號),文化程度大專, 1948 年 7 月 23 日 在北平華北學聯地下黨的安排下,離開清華大學去東北解放區。但走到錦州的大淩河(那裏是國民黨軍隊設置的封鎖線,大淩河東岸就是解放區)被國民黨特務逮捕(還有兩名旅伴同時被捕),押回錦州國民黨情報處審訊,因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是共產黨,押了三天後釋放,和一難友(後來知道他是詩人)再次渡河成功,便到了解放區:是年 8 月進遼北學院文藝係(係主任是詩人塞克)。 1949 年 6 月到北平,由遼北省省主席閻寶航通過華北局組織部,介紹到察哈爾省,又由省文教廳介紹到雁北專區大同第一中學任教。

在大同中學共教了三個學期,於 1951 年元月,調入察哈爾省文聯創作輔導部工作。直到 1957 年末,文笑寒寫了第二份履曆。

這份履曆與第一份履曆的不同點,有個被開除公職的補充。他寫道,調省文聯,負責音樂工作,兼職省刊文學編輯。 1952 年秋省建製撤銷,留市文聯擔任前時的原職,從供給製改薪金製,定行政十八級。

反胡風運動時,曾因與詩人魯藜(初定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有過一次通信,與機關另兩位同誌一起定成胡風分子,後查無實證,純屬子虛烏有,三人同時解放,軟禁半年之後重新工作。

反右運動初期,他說,“小說創作應寫出人物的自身命運和人物的精神世界而不是通過人物來注釋某一政治宗旨。”(這類言論不少,全部視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他的簡曆容不下有關批判和反批判或交代或檢查的幾萬字的材料,故不記。

附帶聲明:他從 18 歲( 1948 年)參加革命到二 27 歲( 1957 )打成極右分子,近十年時間,他沒犯任何錯誤,所有交給他的任務均一一完成,除運動外,他沒受到任何領導的任何批評。

彭所長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好像他麵前有一大堆他沒法捋順的東西,他幾乎沒有勇氣麵對,他回答不出這裏麵任何一個問題。他在屋裏慢慢走著,說出一句很深沉的話:這些人,青春是沒有了,在未來他們還能找到什麽,那就得看未來的政策是什麽。

在見到寧蕙那一刹那,文笑寒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他幾乎連寧蕙的身影都沒看清楚,卻在眨眼的一瞬,寧蕙就上了汽車,除此,什麽都沒有。文笑寒的心絞著疼,他好像變成一片落葉,被驟然襲來的一股強勁的風給刮到驚濤之上隨波遠去了。

那天夜裏就是睡不著,輾轉反側,翻過身,寧蕙在看他,調過去,還是寧蕙在看著他。文笑寒和寧蕙 10 年前在遼北大地相識時他倆都是 18 歲。那時遼沈戰役還沒開始,不過還能聽到炮聲,空氣中還能聞到炮火硝煙的氣味。學院的設施非常簡陋,兩層紅磚樓房可謂千瘡白孔。但來自各地的大、中男女學生足有五百人,生活相當艱苦,高粱米飯、大醬、豆腐渣是主要食品。但沒有人感到苦,一想到自己是在革命,都有一種自豪感湧上心頭,生活很充實,特別相信新中國就要誕生了。

我在文藝係,在詩人塞克導演的《白毛女》和《血淚仇》中,我有時拉小提琴,有時吹小號。每當這個時候寧蕙就來看我們排練。後來我才知道寧蕙主要的工作就是做父親的秘書,沒在係裏學習。漸漸地我發現,寧蕙挺喜歡我的音樂,就是不排練時,隻要我拉琴或吹小號。總能見她走過來。而我也就在這個時候,小提琴拉得更流暢動聽,小號吹得也更有味道。朦朦朧朧中我覺得寧蕙是我的知音。有時很莫名其妙的,不見她來,我的琴聲顯得毫無生氣,連音準都有了問題,似乎這一切都影響了我的睡眠。我忽地明白,大概這就是愛的萌動吧?可是寧蕙會怎麽想我不知道,於是我覺得自作多情的可悲。何況學院有一條明文規定:學員不許戀愛!違反者要受嚴厲處分。這就是說,大家是來革命的,不是來談情說愛的。既然是來革命,一切就必須服從革命。那以後,我“莊重”起來,我不敢希 望寧蕙來聽琴,我擔心心底的秘密被人開掘出來。一是讓組織懷疑你參加革命的動機,二是要接受班組的幫助,那個“幫助”非同一般,我曾領教過一次。起因是我曾用零用錢請一同誌在市內一家飯館吃頓餡兒餅。星期六晚上班務會,我請的那位同誌卻在會上說,文笑寒同誌雖然是請我吃餡兒餅,我也得講原則,我認為文笑寒的資產階級享樂思想還是比較嚴重的,希望文笑寒同誌虛心接受同誌們的幫助,深刻地檢查自己。接著是大夥對我輪流地幫助。先是弄得我莫名其妙,後又讓我虛心接受。

我不懂呀,以為幫助無非是提點意見,心裏也就說,提就提吧,真是沒當回事。可是這種幫助一開頭就讓我愣住了,不僅說我有資產階級享樂思想,還說我思想深處還殘留著地主階級剝削意識,而且越提越分析,最後導致一個小結論,文笑寒同誌,你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青年,必須下定決心,通過對馬、恩、列、斯、毛的偉大著作的學習,改變立場、全身心地投入革命洪流。我第一次接受這樣的幫助,也是第一次看到幫助我時人們揮著強勁的手勢。我真沒想到自己花錢請別人吃幾張餡兒餅,竟抖落出這麽一堆無法分解、無力應對的“幫助”,我恨自己:你自己不會吃餡兒餅是怎麽著?人家是丟錢免災,你花錢買災!

當然我心裏不服,我雖然沒有革命經曆,但我和我們同學麵對麵地和國民黨鬥爭過,沒懼怕國民黨馬隊瘋狂地衝、機關槍的掃射、水龍頭的噴擲,還有國民黨的特刑庭、特務騷擾和黑名單,我們照樣跟他們鬥。不為了革命我們放著書不念麽,幹嘛冒著犧牲的危險跑到解放區?文笑寒氣憤是氣憤了,但還是自己要革命是第一位的。再則,人家是知無不言,咱還可以有則改之,無則勉之。既然這種幫助不好理解,自己謹慎些、小心些,大家走到一起也不容易,誰有精力無事生非?文笑寒這樣想過了,偶爾見著寧蕙,心緒也平穩多了,同時他發現寧蕙根本沒什麽變化,也就是說根本看不到有什麽“萌動”,而僅僅是在那樣生活單調的環境裏,聽到琴聲感到快樂而已。說起來都覺得不可理喻,從與寧蕙相識到文笑寒分配到文工團半年多的時間,倆人幾乎沒有單獨說過話。充其量也僅僅是彼此相互欣賞而已。

文笑寒回憶到寧蕙父親寧莊之那時給他的印象。寧莊之是遼北省教育廳長,在學院是副院長兼教育係主任,不要說學生了,就是詩人塞克對他也不熟悉,相對而言,文笑寒倒是對他有些了解,因為文笑寒讀過他編寫的高、初中英語課本,影影忽忽地想起自己使用的《英語詞典》(隻是想不起是“實用”、“模範”或是其它限定詞)也可能是他編寫的。寧莊之是教授是學者,這對文笑寒來說印象是深刻的。也許他隻在上海和杭州幾所大學當過教授,北方的學子們好象不怎麽了解他,他也許忙於做學問,沒工夫和別人閑聊,或是交流什麽,一些人認為他是個不苟言笑的學者,就是必須參加的一些會,他也有時光聽而不發言。在批判作家肖軍的批判會上他和塞克都沒發言。當時遼北省省主席兼遼北學院院長的閻寶航小聲對寧莊之說,這個批判會是東北負責文化工作的劉芝明發動的,怎麽表態呢?寧也小聲說:沉默。閻點點頭。給人的感覺,他們似乎也不清楚應該批判什麽。

到底要批判肖軍什麽呢?引發的根由很簡單:在哈爾濱鬆花江沙灘上,有蘇聯孩子和中國孩子玩耍,不知為什麽蘇聯孩子打了中國孩子,而中國孩子不敢還手,正因為中國孩子不敢還手,蘇聯孩子竟開心大笑起來。

這個場景極大刺激了肖軍作為中國人的尊嚴,奮筆疾書寫了一篇《來而不往非禮也》的文章,發表在《文化報》上。這篇文章的發表得到很多有識之士的支持,也贏得解放區各階層人民的讚譽。不錯,蘇聯紅軍幫助我們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但從打他們進入或占據東北以來,他們的瘋狂掠奪和強奸東北婦女極端無恥的野蠻行徑,早已引起公憤,沒人在心裏還把他們把當作友人。令人十分震驚的是,肖軍卻被扣上“反蘇”罪名受到嚴厲批判。

正因為侮辱人的是蘇聯,我們就該心甘情願接受侮辱?自己民族的尊嚴就一錢不值了嗎?這不就等於承認蘇聯是太上皇,而我們是它的臣子、是它的奴隸、是它的奴才!中國人能活得這麽下賤嗎?我們讓他踢了一腳,再把臉挨過去讓他再給一個耳光,這叫友好?

塞克和肖軍既是朋友又同在延安朝夕相處,他能隨聲附和對肖軍落井下石麽?寧莊之可能知道這種情況的出現,一定有它的淵源。據塞克說,肖軍在延安也沒有低三下四過,從他個性說,他也不在乎劉芝明會把他怎麽樣!

李教導員(是文藝係的專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主持批判會,他見幾位上級領導沒有發言,他理解為,是來聽聽這些革命青年對肖軍“反蘇”的看法的,可是人們都在下麵小聲議論,卻沒有舉手發言,文笑寒坐在幾位首長近處,李教導員看到文笑寒,想起了他來學院第一天,他就聽了他向全院的報告:北平當局如何鎮壓和屠殺流亡關內的東北同學,造成震驚中外的“ 7 · 5 慘案”( 1948 年 7 月 5 日 ),報告結束,群情激奮,高喊打進關去,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

閻寶航院長熱情地和文笑寒握手,寧莊之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高興說,你報告的非常真實,類似的慘案我經曆過,你是好樣的。這幾個鏡頭李教導員還記得清晰,鑒於批判會的冷場,李教導員想要文笑寒發言表態,他啟發式的說,“你是學文的,你一定知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是啥意思。”文笑寒站起來(坐的是馬紮子)隻說,“我的大學沒念多久,在座的學曆都比我深,還是讓別人說吧。”李教導員的臉色有變,說話聲音沒前時溫和,他可能認為文笑寒當著上級的麵推諉不答,會讓上級覺得自己無能,於是他把事情“原則”起來(在以後的生活歲月裏這種情況就屢見不鮮了)。他說道:“組織上讓你回答問題,就應該回答,任何人都不允許和組織討價還價,這是非常嚴肅的組織紀律問題。文笑寒,你能回答嗎?”

“請允許我解釋清楚方才我說的話,我絲毫沒有不尊重您的指派,我真是覺得自己知識膚淺,怕說不明白而影響大家,好,我服從組織,我回答:肖軍文章的題目是引自《禮記·曲禮上》,意思大概是對方非禮,我們就該做出相應地反應。”

李教導員想了想,問:“非禮的具體意思是什麽?”這一問好象讓幾位首長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都把目光投到文笑寒的臉上,一屋子人也在估摸文笑寒怎樣回答。

文笑寒鄭重地回答:“抽象說,凡不合乎人之常情、常理的言談舉止都屬‘非禮’。作家肖軍的這篇文章是從另一個角度談‘非禮’:對方打你、罵你、欺負你、侮辱你、蔑視你等等,你卻任其如此,而不敢對等反應也屬‘非禮’。因為這也不合乎常情、常理。”

文笑寒在回答過程自己有種“闖關”的感覺,但一屋子人卻給了掌聲,連幾位首長都含笑點頭。李教導員大聲問大家:“肖軍是不是“反蘇”?”

沒想到性格倔強的詩人塞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也大聲說:“一個作家為自己國家的孩子受辱而鳴不平,為自己的民族尊嚴喊出正義,這怎麽就成了“反蘇”?如果,中國孩子被打死了,我們不能抗議麽?就因為是蘇聯人造成的,我們就必須裝孫子,連個屁也不能放?否則,就是“反蘇”,或者,就是反革命!真是豈有此理!”塞克說罷,對李教導員質問:“請你告訴大家,中國人是不是隻能喊斯大林萬歲或是喊烏拉,否則,就是“反蘇”?”塞克狠狠把門砰然一摔,拂袖而出。

這可讓李教導員太栽麵子了,他恭恭敬敬地看著閻主席,期求給拿個主意,閻主席說:“這樣吧,會開到這兒結束吧。”

李教導員當即宣布批判肖軍大會結束。然後他陪首長去了辦公室。

公道說,李教導員是位好領導,平素對大家挺親和的,不是一張口就是馬列的那種人,他知道來遼北學院的絕大多數是“國統區”的大學生,放棄學業投身革命,這是進步,也是對革命理想的信仰。據說閻寶航主席和他講過,要求李教導關心青年,愛護和保護青年們的革命積極性。能勇敢地和國民黨鬥爭,又毅然決然地冒著危險投身革命,這就是人之大節,這是很有希望的一代。李教導也是遵循首長的要求,隻是文化欠缺點,再說批肖軍是東北解放區上層布置下來的,他是抓思想工作的,也就得有那樣的情緒和態度。

閻寶航主席還是第一次在解放區參加批判會。偶爾聽過幾位老同誌講過 1942 年延安的整風,說那時肖軍和很多詩人、作家都受到批判。當時閻主席因忙於自己的特殊使命,沒怎麽理會整風的事。現在經過《文化報》的介紹,才知道在 1942 年延安整風時,肖軍就被指名道姓地批判過;但不知道究竟涉及到什麽問題。現在因《來而不往非禮也》一文展開對肖軍的批判,硬定“反蘇”罪名,實在是毫無道理。但他不能公開這樣表態,自己長期在國統區上層社會,被曆史定格為周恩來的“眼睛”,對解放區的這種批判方式可以說根本不了解,對批判內容和對批判對象的背後是否有某種政治背景,他也十分陌生。他對這位來自延安的李教導員不了解,也談不到認識,隻是和他談過幾次話(他不參與學院中層以下的幹部安排)。所以對李教導員掌握批判會的失敗,不僅沒說他什麽,還非常親切地說:“對事或是對問題有不同的看法和認識,這是好事;認識事物總需要一個過程,這就要求我們當領導的要有耐心要會寬容。講道理至少要心平氣和,這麽多青年人可以說拋棄了一切,一心投奔解放區,不就是為了革命事業麽?我們得好好愛護他們,幫助他們,不要因為我們工作做得不夠細、不夠妥切,挫傷了他們的學習積極性和工作熱情。

不了解其它地方是否還在搞批判肖軍,但,在遼北解放區的遼北學院,反正沒有繼續批判,也就是不了了之。“不了了之”是有充分理由的。遼北的四平正處在即將開始的“遼沈戰役”的中心地段,上上下下都在積極準備戰前的各項工作,沒有時間也沒精力搞批判;國民黨新六軍軍長廖耀湘,不時揮軍襲擊沈陽周邊城鎮,曾多次轟炸四平地區,遼北省委和省政府決定:把遼北學院轉移到四平東北的梨樹縣。自然,也沒人顧得上對肖軍的批判,再說,即便執意要批判,遼北學院也沒人支持這種奴性十足的批判。而事實是:很多蘇聯人,在東北胡作非為、野蠻強橫、無恥下作,我們不但不給予限製和抗議,反而不僅聽之任之(客觀上是慫恿),嚴重的是對此反對者卻被斥為反蘇,這就是非顛倒了,明明是蘇聯人蹂躪我們的尊嚴,我們還要口口聲聲稱其為蘇聯老大哥,奴顏婢膝!是肖軍小題大做嗎?還是中蘇之間根本不平等?而維護民族尊嚴竟是一種罪過!所以,肖軍去哪了?可能流放、可能做苦役,或是到什麽地方改惡從善去了?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難見其身影了。(曆史證實,他被趕進礦山接受改造,多年後,他寫出長篇小說《五月的礦山》)

東北全境解放後,遼北學院解散了。這樣人員也都有了大變動。讓人相信,人的生活曆程確非主觀可以設計,幾乎沒有人知道將被現實塑造成什麽樣子。從 1949 年元旦小規模的舞會後,寧蕙和她父親好象離開了遼北地區,文笑寒也調離遼北而進入遼西文工團。不知是疏忽還是彼此認為沒有必要,文笑寒和寧蕙都沒有給對方留下再聯係的地址或其它任何信息。這就等於說,兩個人都在人生陌路上。在陌路上最容易消失的好像就是人與人擦肩而過的那一瞬。

文笑寒所在的遼西文工團是在錦州。當時,還能從戰爭的廢墟中聞到還沒有散盡的硝煙氣味。來到新環境,文笑寒很興奮,覺得自己的足跡也留在戰火紛飛的遼西大地,在遼北遼西千裏茫茫雪原上,那腳下咯吱咯吱踩雪聲,經常在他耳邊回響。那是他的人生難以忘懷的紀念。不過,錦州也給他留下另一個紀念,那是一年前即 1948 年的 7 月。

1948 年 7 月 23 日 ,文笑寒離開清華園坐上了由北平開往錦州的火車,在火車上他遇到了後來成為他的摯友的詩人王明希。在車上他們都少言寡語。王明希比文笑寒年長 6 歲,一看就是個老練成熟的男人,而 18 歲的文笑寒依然是個沒有經過風雨的學生模樣;幼稚、單純、毫無城府。

車到錦州已是夜色四合,錦州車站前卻是燈火閃爍,特別是小商販攤的瓦斯燈( gas )在夜風中搖晃著小火苗,一竄一跳的,配合著各種叫賣聲,成就了燈火中特殊的一景。文笑寒和王明希被人群湧出車站後就誰也見不著誰了,實際上是文笑寒趁人群擁擠的時候,有意擺脫了王明希,因為他不了解王明希的身份。清華同學告訴他,每時每刻都要警惕身邊的人,因為每時每刻都可能有危險。特別是在錦州地界,一條大淩河分開兩個天地(大淩河鐵路大橋已被炸斷,導致錦州至沈陽線鐵路中斷),大淩河西岸有國民黨的封鎖線,東岸的北部分就是解放區,兩軍對立雙方有個口頭協議:允許兩岸百姓、過往客商和探親訪友者來去自由。盡管這樣,文笑寒一聽封鎖線心裏就覺得它類似鬼門關。

文笑寒一擠出車站,就跑到理發館改換了發型,又去小吃店吃了點水煎包,走進交通旅店(因為一清早才有馬車去大淩河)。沒想到王明希正在登記住宿,王明希一見文笑寒就親切說,“咱倆住一間吧,一是安靜,還能有個照應,明早還得起個大早,相互提醒點兒,別睡過頭誤了事。”

文笑寒對王明希稍作打量,點點頭說,“好吧,今兒個真累了,我可能睡得挺沉,別忘了到時候喊我。”

王明希笑笑說,“放心吧,小老弟,我一看就知道你去哪兒。”

文笑寒一機靈,笑笑,“你會知道我去哪兒?天方夜譚!”

“這還用猜呀,誰這時候跑到大淩河探親訪友?”

“那,你哪?”

“當然是過大淩河嘍。”

“你也去沈陽?”

“我困了,不和你多說了,反正我們一路同行!”

兩人一夜無話,文笑寒遲遲不能入睡,心裏老問:王明希是何許人也?他一點不摸底。

第二天天還沒亮,王明希把正睡得香的文笑寒推醒。

文笑寒嘟囔一句,“天還沒亮呐。”

“起吧,馬車集市(去各城鄉拉腳的馬車都在那裏)離咱這有二裏來地,我打聽了,幾天前下過雨,路不怎麽好走,咱們早點去,趕上頭撥車,到大淩河也得九點。”

他們果然坐上頭撥馬車,有幾段路麵還有泥濘,一車坐十來個人,兩套馬的馬車就是跑不起來。路程並不怎麽太遠,馬卻拉的挺費勁,讓趕車的坐車的也感到很累。

文笑寒坐在後車沿,一個城裏姑娘挨著他擠在後車沿。姑娘穿的挺時髦,白綢短袖上衣,下身是淺綠色裙子,臉上有淡淡脂粉,唇紅似有似無,隻是有種香水味兒從她身上飄過來,這讓文笑寒心裏特煩。

也許這位姑娘覺察到文笑寒有點討厭自己,轉臉和王明希攀談起來,也無非是哪兒來哪兒去,是在讀大學還是已經上班了?看起來談得挺投機……

到大淩河後,這位姑娘對王明希和文笑寒很誠摯地說,“大家都餓了,我高蘭請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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