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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第二部 三十 賭氣(下)

(2014-01-17 18:01:54) 下一個
    天熊不習慣幹活時大聲說話,菩薩受他影響,歇下來不急於去洗手了,挨近他小聲道:“我曉得你有一房間書了,借點給我怎麽樣?”

    蔑視道:“你要看的書沒有。”

   “你是什麽書呢?”

    “馬列主義啊,外文辭典啊,現代物理學,電子學,數學等等。”

    “嗬喲,我頭痛死了。翻譯小說沒有嗎?舊小說也要,文言文我也能看。”

    “那是文學書。”

    “是啊。”

    “你是看文學書的人嗎?”

    “我最愛文學了,像石頭記、聊齋我很熟的。不信你考我,問人名!”

    天熊眼裏嘲笑她。後來喃喃道:“有問題的書是有一點的,集中到雲鵬雲煙家裏,結果被抄掉了。”

    “我也聽說了,你阿姐外地去了,她的書你也可以借我看看呀。”

    “她不買書,買衣料。”

    “可是那些愛情小說,是她的圖章。”

    “那是小孩子時候。”

    失望道:“你不肯借,我又不好去抄!”

    “你發瘋一樣看這些書有啥意思?還紅樓夢!”

    “意思大得很唉,最後透出個大道理:做人是空的,不必去忙忙碌碌,自尋煩惱!紅樓夢的好處,是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很有意思。”

    “那你像書裏的誰呢?”

    “你講。”

    天熊想一想道:“躁蹄子。”

    “哦,晴雯。哈哈。”很機靈的接口,她沒想到是晴雯。

    這個話匣打開,菩薩的話沒完了,天熊不想多談。文革前這本書已看不到,想不到領袖喜歡這本書,說是階級鬥爭參考書,要新印了,社會上才敢談論,不扣黃色書帽子了。(老黃開始不知道,還大會上罵小青年想看紅樓夢)天熊感慨,曉芬與他這麽久,沒說起看書,更沒有想借書的話頭。

    莊文確是與人不同,她是有自己原則的,從不打聽別人的事,而自己的家事,並不保密。從前因為沒談話對手,現在她自拉自唱,天熊所謂“盲目得意。”有空就宣揚獨身主義,說天熊是混世糊塗蟲,“我比你聰敏多了!你不服貼嗎?人家叫我菩薩算什麽,我不在乎,還是一種光榮呢!我回到家,一人住一個亭子間,覺得很滿足,準備這樣到老死。”

    天熊思索道:“有這種思想的人,是有特殊經曆的。”

    “我沒特殊經曆。我們一幢房子裏,老姑娘最多。樓下兩個老姑娘,是高級醫生,用傭人的。樓上一個七十多歲老太,也是獨身,信耶穌的。我看她們日子真舒服,一輩子不嫁人,也沒煩惱。我有時對爺娘講:你們養我出來做啥?叫我來世上受罪!他們沒話講,哈哈。”

    “氣煞你爺娘。”

    “伊拉不氣的。阿拉姆媽老早也想獨身,屏到四十歲,吃不住壓力了。我比伊堅強。”

    莊文真是變了一個人,對班組其他人,話也多了。老講同學的事,弄堂裏的事,照她看來都是有趣的好笑事,天熊看她程度幼稚。又老說自己家裏窮,而天熊並無好奇心,他是自己的事不願講,別人的事也不打聽。莊文忍不住,自己訴說原因。原來她爺和雲煙爺——棟叔一樣,是解放前的老職員,解放後評工資革掉一半,比棟叔慘。娘又沒工作,養兩個孩子,是艱難了。鳴放時有點言論,打為右派。這跟她大伯有關,解放前夕去了國外,現在據說是搞中國經濟情報的,所以莊文一家成“內控”。本來住一層,現在隻剩後半間和亭子間。所以她不參加學習、巡邏,是這個原因,心髒不好是借口。

    聽者歎道:“又是壞運氣一家。”

   “不過我們沒抄家,比你好一點······實在是沒東西抄,單位裏也知道。氣人的事,我三天三夜講不光,所以不氣了,看穿了。”

    “所以要獨身。”

    “對,一個女人不結婚,才是真幹淨。反正國家有勞保,要什麽子女服侍!老得生大病爬不起,就多吃點安眠藥,我都想好了。”

    有天半夜去食堂,黑板上是新黨員玲玲談體會,天熊瞄了一眼。吃飯時問莊文:“老黃認得你嗎?”

    “黃慶五?認得的。”
 
    “你怎麽曉得?”

    “在弄堂口麵對麵碰到過,我是黃書記叫不出口,點點頭。他笑眯眯,說小鬼頭這麽急,爐台上吃得消嗎,身體可以的話,還是參加民兵吧。”

    “你就講吃不消,看他怎麽說。”

    “他給我調黃包車?我是不想的。到哪裏都是做,我是與世無爭的。怎麽,玲玲她們做幹部了,你有想法?”

    “關我什麽事!”

    讚同道:“這點你跟我很像。這樣好。還有下班了,你是布衣布褲布鞋,跟我一樣。”

    駭笑道:“跟你一樣倒黴了!我不過人木一點,你是十足怪物。”

    “怪在哪裏?”

    “走路麽向前衝,腳跟咚咚咚,毛藍布的罩衫,老太婆的頭發,一臉凶相,朝人家翻白眼,像遊擊隊的女頭頭,腰裏少兩把槍。”

    菩薩笑得透不過氣:“啊,雙槍老太婆!還有呢?”

    “一天汏十幾次手。看無聊小說書,鄉下人吵架。進食堂隻吃青菜、芹菜、菠菜、塔菜、香萵筍。”

    莊文是基本吃素的,隻是公家夜宵裏的葷不放棄而已。笑道:“我們窮人家隻好吃素。告訴你,你吃幾隻菜,人家背後都說你存心裝闊 氣、擺魁勁呢。隻有我曉得你的底,我嘴巴緊吧?認得你們家雲煙,我也長見識了。每次回鄉下,我妹妹是一個小包,梁雲煙是幾個大包,肥皂草紙、罐頭臘腸、四季衣裳,還有提琴樂譜,搬家一樣——”

    天熊撇清道:“我不曉得。我們是遠堂,不是嫡堂,不搭界的。”又道:“她是獨養女兒,我叔叔寶貝點吧。”

    莊文歎道:“莊雅是隻有幾件舊衣裳,我穿剩的。”

    因為天熊緣故,她和老陳、周先生也說說話了。背後也說他們人好。但不評論鹹雞、曉芬,說明她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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