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騎虎者》第二部 四七 衝突

(2014-07-03 06:46:18) 下一個
如意廠綠葉廠的大爺、靈魂的一桌擺在會議室。就是像西式大菜台的那個桌子。菜肴擺滿,果汁和酒瓶林立。老黃左手是皮蛋喜蛋,右手是玲玲方娘。卞福、小古、歪歪、阿鄉都在這裏。甏頭紹酒他吃一口嫌淡,他吃他家鄉的瓶裝洋河大曲。因為後麵有戲,他隻碰一碰嘴。麵前是高興記端來的鹵的門腔、順風、鼻囪,廠裏的皮蛋、鹹肉、插燒、紅腸四冷盆他看不上。廠裏的熱炒也第一個獻到這裏:炒圈子、炒肚片、炒腰花、炒辣椒幹絲肉絲,總圍著豬打主意!雞鴨魚蝦和黃牛們的缺席,是這裏的特色。別處都有的走油蹄膀他沒要,改為全家福——葷素大什錦。最後一道有金元寶銀鏈條的肉皮三鮮湯還沒上。
喜蛋出的主意,叫爐台上丁班的“半鋼”小女工梅珍也來這一桌,她的戲文是廠裏最出名的,新舊曲子都會。喜蛋隔一陣就叫她唱上一段,不是樣板戲,是文革前的滬劇和淮劇,是革命內容的戲。老黃跟著大家叫好,又歎道:“終沒舊戲有味。從前上海的堂會,我小時候老板那裏聽過,好極了。吃酒是得有人助興。困難時期我出差,彎到自己鄉下,我去鎮上城裏請人家吃飯,都有唱小曲的姑娘,我丟過去一角錢,要唱好一陣呢!”眾人表示歎服。

老黃和女子們吃得文雅,男人們是狼吞虎咽,前世沒吃過似的。反正這裏菜的量大,吃不了也是浪費。食堂的頭目老阮來了幾回了,聽老黃有什麽吩咐。

老黃看著卞福的吃相道:“阿卞,要去走走了吧?”卞福和歪歪連忙站起,各拿兩瓶準備好的白酒,喜蛋帶上香煙火柴,跟老黃出巡。這是老規矩,頭頭逢場作戲,向人敬酒敬煙,把聚餐氣氛推到高潮。

才出門就遭遇一群手拿鋁飯盒的女工回家,歪歪道:“像什麽樣子!又是老規矩,一桌尼姑?”他記得文革前的聚餐,她們也是自己組成一桌,等菜齊了馬上打包回家。她們是厭惡吃酒,一心隻有老公孩子的勤快大嫂。還有兩個是回族和信回教的,不上席,把菜折成一堆皮蛋或鹹蛋拿回去。

先去食堂,門口一桌是男青年和幾個老光棍,平時要好的。乙班的孟漢正在發酒瘋,人是端正的,健壯而腦子不行,自私又蠻橫。他指揮小田幾人灌“龍蝦”甏頭酒,雙手按住,撬嘴巴灌。渾名龍蝦的是個背略駝的大齡青年的老工人,為人荒謬,平時口吃,話說不清,但常對人頌讀唐詩,唸經似的。他大嚷“老黃救命,廠革會救命!”老黃笑道:“他看來是不行,小孟,算了吧。”

孟漢放開他,一臉酒氣衝老黃嚷:“啥人敢不聽你的?小的胡彪求見山爺!”老黃道:“當我什麽了,好,祝你老九高升,來啊。”歪歪怕他的粗魯放肆,隻好開瓶替他倒上白酒。蠻子接過酒哈哈大笑,對歪歪道:“你聽見沒有?我也要升了,今後多拍拍我馬屁,阿拉官官相護!結拜兄弟!”喝空又道:“煙呢?”喜蛋遞上一支,替他劃洋火。孟漢故意一再吹熄,得意的狂笑。

老黃立刻甩了他去另一桌。他凡走到處,全都起立,寒喧客氣一番,氣氛熱烈。應付四、五桌後,食堂深處一桌已站立迎候他了。老黃眼尖,早見這一桌非同小可,十三太保到齊!為首的康冬狗、艾小兔、包福住、馬騰、邵霍朗朗笑道:“老黃,又一年辛苦到頭了,我們大家敬你一杯!”老黃道:“我敬你們,快,滿上!”卞福和歪歪一一斟上,背後隱隱約約的一人躲開了——是前國民黨黨魁、黃色工會頭子龍柏根(傳說他才是老十三太保的頭子,後來故意發展了鹹雞,湊成十三,表明他不是。)。喜蛋則替人人點煙。碰杯時人人站得筆直,氣勢莊嚴,向有權勢又買兄弟們賬的領導致謝!向能體諒肯合作的老土地致謝!

幹杯後,艾小兔請老黃嚐了他帶來的紅燒狗肉,鹹雞他們偷來打死,在他家燒的。香料加得足,煮得很爛很香,他們那地方人都好這一口。幾個大班長把歪歪、喜蛋取笑一番才放走。

黑漆木樓的哲學教室擺有兩桌,老黃拐上去看了。全是五台山的女工,有一桌一人在哭——就是老黃慫恿嫁給解放軍的瑞芝。軍官如願回上海,複員在紗廠當保衛科,翻臉無情,每天要打老婆,把女人帶進家······在兩旁安慰她的是蛤蟆的情人春蘭和去上大學的臘妹。老黃居然拍拍春蘭的腦袋,笑眯眯道:“小鬼頭,你也能喝幾杯麽,看不出。”眾人馬上明白,她的麻煩沒有了,老黃要優待她了。

對低頭無言的臘妹,老黃則是板著臉,臘妹心虛的叫他“黃書記”,他冷笑道:“長遠看不見你了,今天倒是來了。”其實她是回來找過領導的。轉眼一學期過去,確實是跟不上,大小測驗全是零分,大學已發函讓她退學了。她的回府是領導的敗績,怎能不恨他?

另一桌是唐一萍、阿鳳為首的,阿鳳養了大胖小子,眾人逗他玩。隻有叫哥哥、滬姐兒、銅湯叫了“黃書記”,其餘人像沒瞅見,埋頭吃菜。反正是爐台上的苦活,拍馬屁都沒人理的。老黃本看不起她們,轉身下樓了。
包裝間有一桌十二人是老黃重視的,都是在外工作的工宣隊,一小半是黨員。王幼娟是端莊的女工,現派在大醫院當工宣隊連指導員,丈夫是在市文聯當工宣隊,已結進革委會。她在爐台上的好朋友銀娣也在。其他八個男工宣隊,有在醫院、學校、中科院上海分院的,都是年紀大、廠裏派不到什麽用場的人。有的字都不識,但是守紀律,就可以了。老黃和全體幹了杯。老黃相信他們,勝過十三太保。

皮蛋和阿鄉來報信,說科室的一桌擺在廠部角落的供銷科,壞分子的半桌擺在碉堡的雙料特務那裏。老黃都不想去,後來想一想,叫阿鄉和歪歪去碉堡張一張就可。其實都是有問題但不夠五類分子格的(夠格的幾個早送去判刑介外地,與廠裏無關了)。兩個門神在門口一立,收獲不少香煙。因包庇鄉下親戚的彭和尚和溫老板、160的賈仁下班就回家了,放棄“白吃”。

老黃弄訟賬房先生慣了,要嚇他們一下。推門進去,肥豬般的夏宗慶慌忙起立,暴露出他是這裏的頭。老黃雖塊頭大,比他要小一號,兩人對著,像是相撲。全都站起了,尷尬的笑。老黃的細眼睛一一打量,狐狸般的方九皋、膽小忠厚的魏小窗、他的從科室調去燒鍋爐的有120元保留薪的堂弟魏小房、包裝間的阿坤、被老黃打發五台山的原卡車司機老韓(他家住洋房,逃跑離境的原巨商讓汽車夫守房,守成自己的房)······自以為懂形勢、造過老黃反的人大都在這裏,蛤蟆和瞎子隻是他們的衝頭!從前威風了幾個月,還聯係外廠造反隊準備來打不肯投降的赤衛隊十三太保,現在是看見他老黃就腳骨抖······老黃笑道:“你們都是文人哪,不像我大老粗,又是煙又是酒,我就不敬你們了,慢慢吃吧。”善意的點點頭,退出。一房間的人吐一口氣。

老黃想起道:“汪元大呢?”喜蛋說大概在他的寢室。於是一行人尋去,進門一看,老黃大驚:除了老汪和麻叔外,董門板、於瞎子和蛤蟆也在,這幾個家夥全是會陰謀的,互相不和的,已經勾結好了?順風倒不在,很奇怪。他們正吃得高興,居然並不站起。好在三個女工都親熱地招呼老黃。兩個是老汪的嫌疑相好,瘦拎拎的葉老師、愚蠢好色的登鳳,是爐台上的。一個是麻叔的嫌疑相好、看門房的小巧美貌的梅芳。(看門房雖是三班倒,要領導看得中才能做,倒底不必幹活。梅芳八麵玲瓏,在廠裏沒有男女醜事,老黃對她也和氣。夜裏她得打手電叫醒人上夜班,有的男人有意無意在蚊帳裏做下流動作,她從不外泄告人······而麻叔是光棍,女人同情他。)

這一桌是最洋派的,鋪白桌布,放鮮花的花瓶。每人麵前有餐巾。麻叔一手布置,像結婚酒水。老汪喝得關公一樣,眼睛也紅了,嗬嗬笑道:“老黃你辦的老酒和插燒不錯,比我從前有辦法。”老黃道:“哪裏,明年我還要早點準備。”瞎子盯上歪歪道:“怎麽你嘴越來越歪了?我有個辦法,叫銅匠間打個鐵夾子,笑起來歪一邊去,就夾正了。”蛤蟆嘲卞福道:“你朝我眨巴眨巴幹什麽?不認得我啊?你調這裏的手續,是我去辦的!”

老黃覺察形勢,讓喜蛋斟酒,“老於,你是海量,我敬你一杯。”瞎子道:“老黃,我沒資格吃這杯酒,我是啥貨色,踏踏黃魚車的!”老黃道:“不要這樣講,不會一直踏的。”瞎子一聽,舉杯喝了。又讓給蛤蟆滿上,蛤蟆道:“我配嗎?我是雜務工!”老黃道:“不會一直雜務工的。”

屋裏都是明白人,知道有轉機了。果然老黃坐下道:“我一直想,肥皂草紙,勞防用品,要設個小倉庫,老於你有意的話,你去籌辦。”瞎子一愣道:“黃魚車呢?”眾人笑他:“有毛病!”又對蛤蟆道:“過了年,你回科室吧。”老汪搶了嚷道:“對,是時候了,老黃,是時候了!”老黃心裏不快:要你多嘴?輪得到你用權?兩個老部下嘴裏不說什麽,動作殷勤多了,端上門板帶來的香糟黃魚和麻叔買的洋葡萄酒,借花獻佛,逼老黃吃了。喜蛋坐麻叔的閨床上看香水和化妝品,問東問西,老黃親自給他們遞自己的煙,上海能買到的最好的紅中華。卞福站在一旁,沒人理睬。

被依依不舍的送出屋,卞福催老黃回去了。老黃得意之餘,說好像還有誰沒看到。喜蛋問可是曉芬、國容,老黃說正是。喜蛋道:“我問過食堂了,跟我走。”領他們出廠門、穿小路、踏上一年四季難得大門虛掩關著的山門。見裏麵一片黒,爐台上隻有一處微有燈光。走上爐台一角,雪亮日光燈下有一桌人。才到的吳小蓮和她徒弟小鯽說話,一邊貪吃他們的菜。莊文和國容聚頭說話。大鶴臉色大變、連忙遛走,順風和天熊不說話,仰頭喝酒。亞娣、老陳和抽煙的周良餘沒位置了,三人坐旁邊的條凳上說話。

看到領導過來,女子們都站起來,老黃笑嗬嗬叫她們坐下,別客氣。順風欠一欠身,天熊背對這幾個人,惱火當沒看見,紋風不動。老黃掠過一絲不快,對恭敬筆直的老陳道:“是你的鬼主意吧,吃到爐台上來了,圖它有點熱氣嗎?”老陳說是。老黃道:“都是你徒弟,了不起。徒弟多是好事,要教他們好,不要教他們壞!”老陳道:“我怎麽會——”老黃道:“我曉得的,你的毛病就是喜歡吹,解放前如何,溫老板如何。”卞福訓他道:“老黃的話你記住沒錯,辯什麽辯!”歪歪搖頭道:“愈老愈糊塗。”

老黃轉向道:“小蘇啊,剛才包裝間沒見你,我心裏奇怪,要問玲玲的。亞娣、曉芬,你們醫務室是開不起一桌的,是要和別人合。你們也喝酒了?臉很紅麽。”看天熊依舊悶頭,臉都不抬,本來不屑計較,可是今天全廠奉迎自己,不免光火。用手推推歪歪,歪歪上前替順風和天熊倒酒。

天熊被討厭的頭頭撞見和女子一桌,已經很不自在,莫名其妙惱怒了,不接杯子道:“我不要。”歪歪道:“你抿一口。”天熊道;“謝謝,我要吃自家會倒。”順風受到鼓勵,也謝絕了,話都不說。老黃臉沉下來,沒有落場書了,突然明白,同情道:“什麽事情不高興吧,不必這樣,機會還是有的。”

天熊不答。卞福上前勸道:“聽見沒有?機會是有的!”天熊醉到七八分了,不顧道:“機會是有的!最後還是五台山、趙子龍!”這話很挑釁了,歪歪不看山色道:“小梁你這就不對了,老黃是好意,萬一忘了,還有我呢!”
靈魂深處的大少爺脾氣終於發作:“你?你是什麽東西?哪裏來的木偶人!”

桌上嚇呆了。國容、曉芬低下頭去。亞娣怪老陳、老周道:“都是你們不好,灌他這麽多酒!”老黃進退兩難,喜蛋拉他袖子,才恨恨地一瘸一瘸下爐台。

老黃因惱火而虛乏,好日腳被觸黴頭。可見雖有權勢而小心經營,也不能周到完美。不再有興致兜風了。食堂的管賬的阮頭報告是今天大桌八席、小桌十席,基本上都看到了。一行人才回到會議室,阿鄉氣呼呼跑來,不說話。皮蛋問他,他也不說。老黃道:“出什麽事了?”

阿鄉道:“銅匠間那桌不像話,羅鐵頭吃醉了罵人,他們也不製止。讓他罵,看笑話。”

“罵拉個?”

“罵你。”

老黃慘淡一笑,不放心上,都來吃我豆腐!忍了一會,突然起身,目露凶光衝出屋去。旁人連忙跟上。到了那裏,見羅秉鐵爬出房間,露天在冬夜倚躺在牆根說胡話,別人圍著看他笑話。老黃道:“都散開,你躺地上幹甚的?裝瘋啊?”

鐵頭還能認出人,嚷道:“老黃你縮貨,剛剛我罵你,你躲哪裏去了?躲廁所裏去了?你講你有出息伐!阿拉現在跟公司頭頭、局裏頭頭一起吃飯的,檔子比你高!你服貼伐?”

咬牙道:“我敢不服貼?你鐵頭唉!”

大笑道:“操那起來,今天你聰明了麽!好,拍我馬屁是拍對了。羅經理上當了,講老黃現在客氣了吧。我講他是笑麵老虎。他講老黃人沒脾氣的,就是文化差點。其實老黃是土皇帝,他要什麽文化,他就是歡喜女人,看見女人眯眯笑,看見男人是死人麵孔······”

老黃吼道:“你們看著幹什麽!馬上拖空房間去,鎖門,明天再開門!”忍住笑的銅匠間人躲開,消失,阿鄉歪歪動手拉,搞技革的禿頭賴必科突然出現,特別賣力,三個揪一個,鐵頭死命掙紮,突然張口大吐。老黃掩鼻走開······

這一夜有十幾人醉翻了,蓋上爐台的棉大衣擺平。有的不省人事,忙壞了兩個白大衣。沒一個家屬來尋——這是如意廠的老傳統——小年夜吃得回不了家,是平常的事!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WriteItOut 回複 悄悄話 第一句話就沒看懂!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