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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二四 草料

(2016-02-20 14:05:48) 下一個

 

    飼養場在大田的另一方向,那裏是沒有土圍子和崗樓的。大門口那段高牆本來是個象征,像殘存的一段孤零零的萬裏長城——有沒有一樣,反正是逃不出去的——是攝影家喜歡的鏡頭,是荒野萬裏的美景,像幾百年前的古堡。

    小趙把天熊交給犯人小隊長——就是“黑班長”——人們當麵叫他方頭,背後叫他方茅坑。方大伸臉也是四方,脖子粗得像沒有,人健壯。思想好鑽牛角尖。他是寇隊長的紅人,底下人緣不好。他對屬下嚴厲,可他自己也是犯人。別的隊長告密是偷偷摸摸,他是一本正經訓斥,然後匯報,儼然是政府隊長。他的案子對他是個諷刺:他本是農村基層幹部,先是不滿糧食政策,後來不滿人民公社,會上不敢講,兩次在茅坑牆上寫反標,終於被判刑。

    天熊能有這麽個領導是幸運的。寇隊長管轄的犯人,政治犯隻有一大半,也好幾百,他們是受刑事犯嚴重欺壓的——這是黨的一貫政策,反字頭是敵我矛盾,所以都是刑事犯做小隊長的。四大隊和七中隊的反字頭由來久矣,文革前分為三種:國民黨的軍、政、憲、特,49年就逮和判的,農場裏稱為“老反”;55年肅反肅出來的,很多是曆史問題,包括神甫、牧師,稱為“曆反”;58年後送來的勞改、勞教右派分子,稱為“新反”。品種已經夠多,很齊備了,想不到文革後又不斷湧來,於是把等外品稱為“新新反”,簡稱“新新”,好像滬上的一家理發店。

    而反字頭管反字頭,總歸客氣些。

    “新反”的方頭,問明天熊是隻剩五年的“新新”,是自己的後輩。領去他的住處,在草料場門口,是此間最普通的半地下式窯洞,門下陷,窗貼在地平麵,門洞沒門,窗洞沒窗的。裏麵的桌和凳,灰塵寸厚。方頭說這洞如何好,冬暖夏涼,就是寂寞點。問他要不要一個舊手電殼子,說電池得自己向家屬院的小賣部買,而別處通用的油燈是不能給他的,怕點著草料。又叫木工來替他裝了門,窗用木格釘死,說要防夜裏的狼。

   “你好像抽過煙,不能抽了。”

   “好。”掏出煙葉送了方頭。

    天熊運來大量幹草,囚棉襖棉褲外著棉大衣,對付睡了一夜。覺得滿意,兩年來總算自由自在的一個人了。

    方頭安排他的活是出豬糞。七中隊有別於別的中隊,飼養場沒有牛和羊,隻有豬和馬。豬圈好幾排,每排二十個圈。上百頭豬的糞,由他用手推車或小馬車,送到遠處的土坑裏——附近山上流下雪水,引進坑裏發酵——下大田的犯人來領用。土坑是較深的長方形。方頭說最早是堆高的,堆一人高,很費力,“新反”水利工程師出的好主意,現在別處也來參觀。

    天熊有興趣,很快學會駕小馬車——一匹馬的。簡陋木板的車身很低,像無蓋的棺材盒。是犯人用車的極限,不準用二匹的大馬車,也不準單人騎馬。馬是場裏養的,供周圍幾個中隊用。趕馬車有山野風味,要口技般學會各種叫喚,馬會聽聲音左轉右轉,小跑大跑和立定。天熊總算有個下屬了,如不聽話,他會空中鳴鞭甚至觸及皮肉,使馬兒老實——像吐出些激憤。在這裏變野人是容易的,他沒有剪子和鏡子。這裏不須剃光頭,他有意的留胡子。不是絡腮胡,成不了美髯公,他想培植到釋放的日子。電池弄到手後,無月光的漆黑夜,他行路伴一道白光。

    參加過幾次學習,老是宣揚老輩的功績,了解到青海是被新疆西藏甘肅四川團團圍起的,而四大隊位於青海的中央。青海是偉大的,長江和黃河都發源於此······400信箱這塊地遠古是海,後來成湖,氣候變遷,湖縮小而幹凅,成了現在樣子,滄海桑田,這裏為證。偉大的開墾是二十年前開始的,解放軍官兵帶來大批犯人。原先,一邊是沙包遍地,野獸出沒,一邊是大片沼澤,草柳叢生。蚊子特大,多如牛毛。叫“黑風”的沙塵暴來襲,頓時伸手不見五指,人要趴在地上。收工找不回家,手拉手而行。二十年愚公移山,搬去四千個沙包,開出十多萬畝農田,已經有樹林、果園,南方的主要蔬菜,也都種活了。所以天熊的菜湯裏有茄子、南瓜、辣椒、蘿卜、白菜······

    挨過最冷的時候,天氣轉暖,天熊領略這裏的風味了,真是早穿棉襖午穿紗,晝夜溫差極大,早夜3度,中午和下午會30度!以上海人的井中觀天,不可思議,這兒的天是神經病!還有就是日趨猖狂的蚊子,人到哪跟到哪,蜂擁而至,立馬腫起一大片,鼓水泡,奇癢。連大解小解也成可怕的事了······怪不得自故是流放人的地方。

    春天來了,大田班為播種很是忙碌。飼養場的累是一年到頭均勻的。天熊不偷懶,自覺的幹完自己一份活。休息時攤手攤腳躺幹草上,刺鼻的肥料味已聞慣了。

    飼養場附近有好幾條無主的流浪狗,一條雄的黃狗不知何故看上他了,常來伴他。天熊有事去隊部和醫務室,狗也跟去。趕不走它,夜裏同睡窯洞了。方頭說狼去過那小屋,所以天熊要了把鐮刀放枕頭下。有了黃狗,就是報警器,他放心多了。方頭說草狗有十六歲左右的壽命,它像是八歲,是中年之狗。

    這是北方農村最常見的很笨的土狗,遍身黃的短毛,立耳,要拖地麵的長尾,不難看,體形像狼。自己撿垃圾食物吃,自己長大的。見人愛叫,有人對它友好,它馬上就友好了,喜歡保護人,而不是被人保護。天熊覺得狗有幽怨的神情,因吃不飽和苦難而無精打采,這不是跟自己同樣命運嗎?因此憐惜它。

    想家裏的往事了。他五、六歲時,家裏還有狗。父親在單位不順,三反五反中被貼大字報說家裏養狗是資產階級作風,回家就罵狗。狗氣得出走,第二天才回。後來又一次罵狗,狗走了,再沒回來。家人歎息“這是條有氣性的狗。”而從此爸不再讓單位人來家玩。貓也養過,撲死自家的小鳥也被原諒了,困難時期沒小魚吃,有回吃家人剩的大魚,被刺梗住,全家人聽它慘叫一夜而死。從此不再養。而抄家後他討厭貓了,成群的異化的貓在聯排屋的屋頂、圍牆、陽台、曬台流串、叫春、打鬥,睡覺不堪其吵。

    來青海後,不複在市看的饑餓了,但鐵硬的雜糧餅和糊糊實在難吃,傷胃,他就剩一些給狗。狗雖笨,也會看臉色的,把天熊當了主人。荒野的黑漆夜,小屋的孤寂難以忍受,天熊有時和狗對話,大聲嚷嚷,胡說一氣,就是有當地人在旁,也聽不懂他的方言。天熊看著狗的眼睛道:“我老子是冤枉的,肯定會昭雪,同意就叫,快!”

   “汪。”

   “毛狐類蛇神,橫北張其皮。”

   “汪。”

   “所見皆畜生,梁潛是個人。”

   “汪。”

   “你我是兄弟,帶你去上海。”

   “汪汪。”

   “上海弄堂裏,亭子間給你。”

   “汪汪。”

    他嗬嗬大笑,黃狗猛搖長尾。

    有次因為遛狗,在天才黑時候,他突然一驚,遠處矮山連綿的地平線上,騰空離地一個橘紅色的大圓盤,大得驚人,像不遠處的人工戲劇布景。原來是落日!在房屋密集的上海是看不見的。而沒幾天,紅亮的圓盤又離地出現,壯觀美麗,他欣賞著,又覺不對,對照房屋,方向是相反的,天色更黑暗些,一想,這是才升的月亮!

    真是日月混沌不分了,天地死一般靜,人如在夢中。

    後來他特意去洞外等著看一次日出。非常好看。心想,日月總是一樣的,差別在地方,在名山之巔或勝地海灘,就是富貴人,要花好多錢才能看到·····在荒野勞改地,就是苦難人,不用花錢了。這樣的福份,不要也罷!

    去中隊部的象征性的醫務室,不是去要藥的,那裏沒有給犯人的藥。隻是去誇大病情,讓上麵有個印象,到時候逐他回去。去隊部是送寄和接上海的家信,隊部有專人檢查的。天熊沒犯新錯,上麵允許他通信了。大田班的雲鵬知道他住處,夜裏摸去和他碰麵,兩人議定不要家人來這裏探望,隻暗示了解詹叔清的進展。後來接到家裏回信,父親的手筆,姆媽和天晶附筆,都克製的,知道要檢查。後來寄的包裹也到了,除了允許的吃食,還有幹電池、保護皮膚和防蚊子的油膏。天熊給狗留的食更多些,狗尾巴搖不停,更忠心於他了。

    狗當然沒名字,天熊叫它“黎白弟”或小黎,就是英文的自由。

    方頭不是每天見的,而一個叫段長茂的五十歲的老豬倌,每天見麵。他也是出豬糞的,天熊使馬車是他教會的。青海有牛車、馬車和拖拉機。反正天熊是跟動物打交道多,跟人接觸少了,這樣挺好。

    長茂原是養豬的,說粗料、精料、發酵、防疫弄不清,出過差錯,自願來幹下等活了。他長得圓頭圓腦,沁油的肉鼻子晶亮,像是酒鬼。油嘴滑舌,為人熱心,好串門入戶。他自稱不是犯人,但和犯人住一起,天熊不問他為什麽。

    方頭對新人一向嚴厲,對天熊還可以,覺得他是不說話、隻幹活的人,空閑時一人獨處,不需要集體溫暖的。

    這天中飯後,長茂拉天熊同去看方頭,說工作上小事情。隻見方頭攤開十幾張淡幹羊皮在看,滿意的摩挲。長茂道:“我們方頭買羊皮,張張好,是本事。小梁,你仔細學學。”方頭說起看皮的訣竅,紋路的細密、柔軟度、韌勁,說羊皮吸濕、幹爽,冬夏都能穿,對風濕病關節炎尤其好,對天熊道:“怎麽,你也要買皮子?”

   “我不要。”

    長茂道:“這孩子傻,有便宜不拾。方頭,你這些皮子,回湖南去,價錢辣得很呢,你要大賺一筆。隻給老婆孩子做衣服?”

   “她們哪用得了,好的,先給爺,再給娘······”把不同羊皮的優缺點說一遍,臉上得意的笑,好像已在故裏的家人麵前炫耀。他要靠這個抹去勞改的慘痛,好像撈回點經濟損失。是很多犯人的心理。在農場也是富裕的象征,有錢的犯人或留場職工,棉襖裏子是上好的羊皮,保暖。買羊皮和抽煙卷是青海生活的點綴,而煙是燒掉的,羊皮是不動產。 

    長茂對天熊道:“你還要過幾個冬天呢,沒羊皮檔得住?為什麽不做,當被子蓋蓋也好。方頭,他讓家裏寄錢來,買幾張皮子不犯法吧?”方頭道:“這沒關係,你結婚沒有?”天熊搖頭。

   “那從前對象是有了?”

   “沒有。”

   “那對你不利啊。有老婆家小,刑滿容易回家,比方我。老家沒有家小,留的可能性大了。”

    天熊愕然。長茂道:“是有這麽一說。我說你不相信,方頭說的你信了吧!將來就是回上海,尋女人也難,別人一打聽,底牌又厚又臭。”天熊不答,方頭怒道:“臭什麽?政治犯不臭的,有頭腦罷了,都像你這種白癡好啊?”

    長茂生氣了,拉天熊走開。後來歎道:“一個人一世沒老婆,等於人沒做過,孤苦啊。你沒上過女人嗎?你要想在這裏尋一個的話,我倒是有辦法。這裏有女人,你年紀輕,身體好,女人看得中的。”他就是這樣無聊之至的人。

    不久的一天,老豬倌來尋天熊,說羊皮有了,在一個職工家,領他去看。天熊道:“我沒說要皮子。”

   “那去看看有什麽關係?走吧。”

    天熊猶豫,怕引出事情。後來同意去看,長茂又出花樣,拿來剪子鏡子,要替天熊理發。天熊隻好讓他剪,但胡子堅決不讓動,長茂奇怪,也不高興。讓他換衣服,天熊照辦,畢竟是去職工的家。還是帶了錢,心裏盤算,皮子一般,買三張可做無袖的小大衣,皮子好,多買些做大衣或棉襖裏子。實在是便宜的,在上海出外吃頓飯!

    職工家屬大院也是犯人那樣的土房子,不過不是嚇人的一長排,是分散的。家前後養雞、掛長串的紅椒和大蒜。長茂大搖大擺領路,推開其中一家。木門內有個胖女人坐坑上補衣服,忙起身迎接。黃胖臉女人嗓子宏亮,南腔北調,對天熊死盯著看。長茂道:“小梁,多看看,這是七中隊最有錢家庭,擺設多好。”

    其實沒擺設,兩個一式的木櫥,茶盤茶杯。牆上掛一張熊皮,坑上鋪兩個狼皮。女人滿足的笑道:“我們夫妻倆工資一月有八十,怎麽不富!我老頭子是七中隊大忙人,寇隊長又差他出去辦事了。”長茂笑道:“那苦了你了,一個人睡,腳不冷嗎?”女人笑道:“老不死。我侄女在裏屋,我喊她來。”長茂說不急。女人打量天熊。對長胡子不以為然,問他年紀,爺娘還在嗎,沒幾年刑期了?長茂道:“真叨叨,有喝的沒有?”

    女人道:“開水有,茶葉沒了,整塊的我鑿不動。”長茂道:“我最有力氣,我來。”女人找來塊黑磚,男人鑿開一角,去煮了喝。長茂還要加鹽加奶,女人道:“我這是招待貴客的,寇隊長來了,不過如此。我自己不舍得這樣吃的。現在七中隊的日子實在好過,蔬菜就這麽多!我男人判刑第一批來,沒吃的,沒住的,我第二年就到,什麽都經過了!青稞難消化,吃得生痢疾,差點死掉。硬是熬過來的。後來種白菜、種辣椒、種煙葉,幾年才存活幾棵?那時寇隊長也下大田,幹起來是把好手。他這人凶在臉上,同情犯人的,他自己遭過冤麽。那時用槍押著開荒的,做得慢了一頓打。我老頭不是反革命,日子要好些。寇隊長這人有個特別:他愛七中隊,誰要嫌不好,想走,他就要整人!”天熊不由害怕。 

    長茂道:“說這個幹麽!”女人道:“是實情麽,現在好了,有吃有喝,這屋子冬不冷夏不熱,跟窯洞似的。比我們家鄉的草房子舒服。這裏就是魚少,你們夥食裏有無鱗魚嗎?”天熊茫然。女人道:“巴掌大,沒魚鱗的,冬天從河裏釣,油煎了最好吃,從前一毛錢隨意揀兩條,現在不肯了,要五六毛一斤。”

    長茂道:“犯人哪有魚吃?吃上臭鹹肉不錯了。我們辛辛苦苦養的豬,自己一條吃不到的!你說得我肚子餓了,弄點吃的吧。”

    女人答應,去裏麵叫出侄女,二十多年紀,木乎乎的圓臉,紮辮子。眼睛會瞄人,會害羞的紅臉,用菜刀切饅頭成片,去爐子上烘。女人小聲道:“她是嫌老家窮,沒出路,來看我的,不想回去了,可是要看得中人才嫁。她能幹啊,田裏家裏都來得,誰討到她是前世福份。農場規定家屬也能出工,夫妻倆做做吃吃,還能養兩個娃兒呢。”說著看天熊反應。長茂油嘴道:“我就指望這個,你替我留心著。”女人道:“你這號鬼臉,哪個閨女見了不怕?”

    烘饅頭片端上了,長茂拿了就吃,女人不樂道:“你幾天沒吃糧了?又不是招待你的。”長茂給天熊一片道:“不能客氣點麽,我沒功勞的?”侄女柔順道:“又不是好東西,不知道你們來。”天熊謝道:“非常好,不好意思。”推長茂,長茂裝糊塗不過,問羊皮怎麽樣。

    女人道:“不是說明了,手頭沒羊皮。”

    天熊詫異。長茂打哈哈道:“你把皮衣拿來看看,他要瞧式樣,他錢都帶來了,想多買些帶回上海。”女人道:“回家再做?你發癡了,這兒的皮硝得不好,上海是南方吧,帶去準臭了!”長茂道:“方頭買了這麽多——”女人道:“方茅坑?他懂什麽!”

    長茂啞口無話,天熊告辭,拔腳就走。兩個女人失望,長茂怕挨罵,也逃出來。天熊道:“那女人怪樣,審犯人一樣。”長茂道:“像審女婿!真的這小妞怎麽樣?你嫌胖,不喜歡吧?”

   “張口沒好話,你動她腦筋?”

   “我動得到,倒好了!你都聽見了,要是那姑娘看中你,怎麽辦?”

   “你弄出的事你負責,我懊悔跟你跑一趟。”

   “麵包片吃到了!”

    天熊搖頭,不再說他,把這事丟開了。他不知道這是眼下通行的相親儀式,雙方滿意,刑期一到,結婚報告遞上去,寇隊長批得頂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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