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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二二 解脫

(2016-02-07 10:37:08) 下一個

    這天他正拆紗頭忙,隊長來了,叫他去醫院即10號監,護理老曹。吩咐帶上日用品,也許要那裏過夜。天冷,後悔棉襖送小六了,拿了棉大衣披上。隊長親自送他去醫院某樓,進紅A字標記的病房,把他交給當班護士。老曹躺在病床上,快認不出了,臉幹癟,蠟黃如塗了顏料,朝天熊微點頭,已做不出表情。肚子上有三根細皮管,從被子伸出,通向床邊大瓶子。

    鐵床是窄小的,而且擁擠,九個床的間隔隻半米,剛好嵌進一個人,一個床頭櫥。床前掛著該犯的名片,牆上貼了監規,窗子是鐵柵。印著市監紅字的白被子白床單髒得灰暗了,有氣味。鮮花和水果當然看不見,床頭電鈴是有的,壞了沒人修。這年冬天冷得早,沒有暖氣,毛巾凍的梆硬。病人都盡量縮頭進被子,難得伸出透氣,都是在鬼門關徘徊的臉。

    老曹細聲道歉,是他提出要天熊來看護的,恐怕不測,有話要說。天熊安慰他,不必介意,同籠一場應該的。老曹說那天抬來後,搶救才蘇醒。照X光後說是腸梗阻,已經手術過,又說不是這個病。求天熊去打聽是否是癌。

    天熊答應,給他端扁馬桶,洗東西。給他喂流汁。想到文革前爺爺過世,他一人在病房陪過一夜的情形。又想起鄉下的長庚在醫院因癌開刀的事。他的性格與醫學無緣,初中生物課就不喜解剖青蛙,現在見那引流管子就惡心,隻得忍住。

    這裏看不見醫務犯,管紅A字病房的是醫生和小個子男護士。天熊去樓麵的辦公室打聽病情,醫生說:“不是的,別瞎想。”不肯再多說。

    天熊馬上報告了,使老頭有一絲笑容。男護士來給他打針,走後不久,老頭喊痛,天熊掀被子看,居然針頭掉他身上,刺出血了。夜裏這兒沒有睡覺鈴響,日光燈滅了一半。天熊吃這裏的夥食,是比3號監好,米好,菜燒得軟,有油水。

    明天護士來給他輸液,天熊看那管子、瓶塞肮髒,怯生生道:“這要消毒一下吧?”護士橫他一眼:“你倒蠻懂的麽!”

    到午後,管子堵塞了。天熊尋不著人,去辦公室反映。留心之下,見門後有小黑板,寫著粉筆字:3,A,曹子昌,胰腺炎,急壞死。心裏梗一梗。護士進來道:“你賊頭狗腦做啥?”

    光火道:“管子塞牢了。”

   “備管沒有了,他算有福氣了,一人用了幾根。”

   “那怎麽辦?”

   “要麽你去通?”

   “好的。”隨護士去拿下管子,去廁所通。

    明天早上,老曹發高燒了,巡房的醫生教育護士道:“輸液的皮條怎麽不換?這是輸液反應。”護士不敢回嘴,而無羞愧之色。天熊道:“備管聽說是沒有了,請問像他這種情況,是否通知了家屬?他女兒條件很好的,都能解決的。”醫生不答。醫生開藥後走了。

    中午來病房送藥,沒有老曹的。天熊追著問,說沒這藥,用完了。天熊道:“那怎麽辦?有什麽替代的藥?”護士不理而去。

    天熊急得團團轉。沒辦法,問出院長辦公地,闖進去,四五十歲的院長臉色黑紅,正抽煙想心事,一望便知是資深勞改幹部,不是做醫生的。門口的秘書模樣的男人站起來阻擋。天熊虛張聲勢道:“出了事情了,這裏的監獄長委托中隊長負責一個犯人的安全,隊長又委托我,我現在不行了!”把老曹的事說一遍,說今年初來住過院的,是否記得。院長聽住了,天熊遞上醫生開出的藥單。院長當然看不懂,外地口音道:“你不是他什麽人吧,就是同監犯?他是特字房嗎,那裏醫生和設備是最好的,那裏沒辦法,唉。”

   “隻有一個氧氣瓶,人家在用。還有什麽設備?最好盡快通知他家屬,他家裏有錢,能去買藥。”

   “這是一個想法。”

   “能否馬上辦?拖不起了。”

    秘書道:“要辦也不是我們,我們哪來他家的地址。”

   “可以去問的。”

    院長道:“你說他兒子是幹什麽的?”

   “聽說是美國軍工業高層的,現在總理請他來中國,可能已在路上了。”

    秘書嘲笑道:“做犯人吹起來頂像的。”

   “我吹沒吹,你現在打電話給監獄長,他找病人談過話的。你打呀!”

   “操那起來,我聽你指揮?”

   “病人說在這裏見過一個獨腳龍醫生,能否叫他來看一看?消化係統。”

    院長顯然知道這人:“他是犯人。”

   “看一看沒關係。”

   “又不手術,看什麽!”

    秘書怒道:“你是什麽身份,來指手劃腳?”

    院長道:“你去吧。”

    天熊沒法,慢慢離開。抱一絲希望,告訴了老頭。沒有寬慰的笑,上心事了。夜晚叫天熊弄來紙筆,緩緩道:“我留臨終的話了,我講你寫。第一,我要求女兒全家去兒子處,兒子要接受。能不回來,永世別回來。第二,我幾十萬錢是高級職員收入,要政府發還。由兒子和女兒平分。第三,抄家前我寄內弟張蔭梧處兩個箱子,取回後由兒子、女兒、我的朋友梁天熊三人平分,不得馬虎——”天熊道:“我不要,也不寫,否則這份東西叫人懷疑。”老頭流下眼淚,道:“第四,我冤枉,我不是特務,替我申冤!活活關了九年。材料在梁天熊手裏。”喘氣良久,又道:“第五,我死後,屍體冰凍,錢由女兒出,由她監督火化,不得被解剖利用。”

    天熊遮遮掩掩,小聲讀一遍,讓他看了。然後他簽字,姆指塗了墨水,按上手印。做完此事,他才平靜些,睡了一夜。

    明早又是嘔吐,天熊去找醫生,醫生道:“你去拿來。”天熊拿痰盂來,醫生皺眉道:“太少,再看看。”天熊問藥是否來了,他向院長報告過,院長答應想辦法的。醫生不語。到中午,吐得厲害了,醫生捂鼻子看一下,開出化驗單。抽血後去驗血室等得報告,隱血四個“十”。已是晚上了,磨蹭了好久,醫生說要插胃管,自己動嘴,叫來個實習醫生。那外地青年長得黑皮黑草,耳朵上夾支香煙。本來醫生對正常市民也是老爺態度,但特殊犯人的命比市民金貴,實習生不懂,對犯人沒有顧忌,拿起胃管往老曹嘴裏直探下去,老頭受不了,哦哦的直叫。實習生停一停,再下去,還是不行,惱火的罵粗話,往回猛抽出,老頭口噴鮮血。

    實習生一愣,朝天熊望望,拔腳走了。天熊追出去,聽他對護士道:“我接個長途電話。”天熊說出事了,快去救護。護士指醫生房間,天熊推進去,醫生翹皮鞋腳在看閑書,不耐煩道:“曉得了,等他回來再說。”

   “你去一下不行嗎?”

   “我要管兩個樓麵,一百多床位,我管他一個人?”

    天熊沒了方向,製不住嚷嚷道:“插胃管出了事,插的人跑了,護士講尋醫生。醫生不管的!我怎麽辦?監獄長規定保護的人,周總理請他兒子來,馬上來提籃橋了,我負不了責!”走道裏的人上來聽,天熊揮著手演講。

    醫生臉色難看,去病房了,見老曹大口吐血,床上都是,說先要止住血。護士和天熊動手,血終於止住。醫生不見了。老曹喘粗氣,情勢仍是危險。護士攤手道:“我也沒辦法,隻好等天亮了。”

    掙紮一二小時後,平緩下來,慢慢地咽氣了。臨終時,眼珠變幻成灰綠色,有花斑紋,有幾滴淚,水銀珠似的停留。天熊叫來男護士,護士確定他是死了,輕鬆的吐一口氣,看手表道:“二時二十分。”去登記填表了。

    值班醫生和實習醫生,始終沒出現。

    天熊守著屍體痛哭,兩年來沒這機會,直到眼淚流光,心頭放開些了。同屋的人害怕,去求男護士把人車走。護士不理,又道:“這裏什麽地方?每天死人的!死在醫院,算福氣了。”天熊沒有反駁。

    屋子裏的人不安,睜眼睡不著,還有兩個身份特殊、監獄長不願得罪的人,抗議了。護士跟天熊商量,是否把死人轉放走道盡頭的小房間,天熊同意,兩個男人一起用力,把他抬上滑輪床,推進小空房。鐵窗外天已麻麻亮,緊張了一宿,天熊思緒雜亂,太陽穴痛。回到病房,人蜷在老曹的空床上,不覺睡著了······

    他被猛地推醒,見天已大亮,一群人圍著他,送他來的隊長道:“人呢?廁所?”還有3號監的總隊長,其他人沒見過,氣宇不凡。天熊連忙起身道:“跟我來。”領進那小房間。隻有一個擔架,白布把頭蒙了,監獄長一嚇:“這啥意思?”都不敢出手,隊長上前把布拉下,老頭眼直瞪瞪的,早已僵硬。隊長急壞了:“這怎麽回事?”門口的護士道:“昨天夜裏就死了。”眾人臉色大變。隊長對天熊暴怒,動手要打:“人是我交給你的,你要負責。”天熊道:“我怎麽負責,叫天天不應的!要藥沒藥,要醫生不肯來,我院長也尋過了!”

    原來釋放老曹的決定一周前就做出了,隊長是不知道的。監獄長兩天前接的通知,做好出獄的手續。市外辦的頭親自跑了幾天,才落實了他的新住處(原來住宅搬進兩家高官,不肯遷出)。市高法也辦好了手續,來了個頭,帶來刑事判決改正書。他們的車沒到,監獄長和黨委書記已在門口迎接,是正處級迎接正部和廳局級。來到監獄長辦公室,外辦的頭道:“我們就在這裏宣讀吧,馬上送他去住處。他兒子已到北京,昨天接見和宴請他的,今天晚上飛機到上海。”監獄長打電話叫三號樓中隊長送老曹來這裏。隊長尋樓麵隊長,才知送醫院了,驚慌的馬上回電。於是兩路人馬齊集10號監醫院正門,隊長帶領,上電梯尋人了······

    外辦人道:“你慢慢講,要講清楚的。”於是天熊一五一十,說得明明白白,沒藥,沒氧氣瓶,找院長,讓他們打電話給監獄長,秘書如何嘲笑,實習生的操作,道:“不信去病房問,八個人都看見聽見的。”院長聞訊趕來了,天熊認識道:“就是他。”

    高法的頭沮喪道:“事情搞壞了,搞什麽名堂,不得了的事!”外辦捏一把汗道:“他女兒要跟了來的,我差點同意。”監獄長對屬下破口大罵,書記附和,都是屠管理那樣的北方話:“你給我打個電話,往外麵大醫院一送,不就沒事了?豬一樣!”院長和兩個隊長臉如死灰。

    外辦像知識分子幹部,對天熊不放心了,上海話問道:“你是啥犯人?”天熊道:“伊拉講我是反革命。”法院道:“伊拉?你不曉得?”

   “不曉得。”

   “幾年?”

   “八年。”

   “憑啥判的?”

   “講我有反動言論,但不告訴是什麽話,我不知道。”

    外辦奇怪:“上訴沒有?”

   “說上訴就加刑,取消接見。”

    法院沉默了。

    監獄長回到死屍旁,道:“眼皮都沒人合,你們是人沒在場。”院長上來,慌忙替他順下眼皮。外辦道:“他臨死說了什麽?”天熊這才想起道:“他關照的,死後要冰凍,錢讓女兒出。後事由女兒辦,不能利用去解剖。”兩人點頭:“可以的。”

    監獄長怕他再說出什麽,揮手叫隊長領走。以後的事,他再也不知道。

    天熊介回籠子,長一個心眼,馬上把老曹的包裏的材料塞進自己衣服下。才幾分鍾,隊長回來,叫把老曹東西拿出,看著他理出,說再找找,天熊說沒有了,隊長拿走。天熊道:“我一夜天沒睡。”隊長道:“今天你不用幹活了。”

    天熊躺倒,睡了沒多久,隊長和總隊長來了。再問是否還有東西,說小任的東西也拿出去。隻留下天熊一人的。交給他紙筆,要他寫護理老曹的詳細經過,說寫的時候要注意些。天熊想,關鍵要減輕3中隊和監方的責任。

    十分鍾來催一次。寫好交出。半小時後隊長來,提他去辦公室,說他的東西,監獄長看過了,還不錯,有的地方再更動些好。天熊想隻要保住他的材料和遺書,其他不管了。照他們要求改。寫好,讓他在辦公室吃飯,加飯加菜。隊長腿都跑斷,又來傳話,某句如何改,哪裏刪一句,哪裏添一句。天熊被折磨一天,最後定稿,謄清,簽名,打手印。

    隊長送他回籠子,對他的表現是滿意的。

    天熊一人睡了最後一夜。

    次日,開進兩個犯人,連同行李。小任和老曹的一頁,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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