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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二一 極限

(2016-01-31 10:51:59) 下一個

    新犯人的例行體檢開始了。一般是三個月裏就完成的,然後留的留,走的走。犯人是摸不著規律的,其實沒有定規,看形勢變化。小任聽來的情形是,像天熊這樣的刑期,是留市監和近段的農場居多。比方東海邊和皖省一湖一嶺,都是上海勞改局的農場。去務農也罷了,就怕刑滿留當地,現在沒個法律的!天熊拆紗頭很賣力,有這個用意。

    監房做工和移墾製度,本是蔣委員長接受的西方文明,為解決囚糧的。現在說是全為改造思想,做社會主義新人,不為錢的。犯人一旦判決,思想就變了,最大願望是得死不了的病,不做工又吃較好夥食,最好是留在提籃橋,戶口保住了。

    那天隊長提了天熊一幹人去市監醫院。在檢查處門外地坪坐下,一排排的,共有上百個人。他沒看到雲鵬。於是抬頭細看這英國人1933年建成的八層醫院,還頗有氣勢,把門的讀犯人姓名了,發表格填寫。讀到梁無能,沒人答應,重複幾遍,怒喝道:“他媽的梁無能有沒有?三中隊,姓梁的!”

    天熊道:“我是三中隊的,叫梁天熊。”

   “你犯號呢?”

   “7146。”

   “上來看,狡辯。” 

    天熊一看,字寫得歪斜,像是無能,抗議道:“不是我寫的。”領了登記表的紙,把名字寫端正,在健康史一欄填上肝炎,小字:自看守所病號監來。在技能欄填玻璃挑料工、車工、鉗工、製圖、英文翻譯,因為聽說市監裏有秘密印刷廠,印高考卷子,而勞改工廠裏有玻璃製品廠。隻是傳說,遂起投機之心。

    收上表格,隊長審查道:“肝炎,怎麽不送八中隊?是說謊!”

   “我是市看27號籠,病號監,你去查麽。”

   “肝炎怎的啦?上海拉個家庭不得肝炎的?鑽空子。”隊長背後被叫為法國人。小任不懂來曆,綠葉廠也沒人知道,老曹卻知道,說從前法租界巡捕房雇的探子多下層的蘇北人,是市民諷刺他們的。

    隊長又道:“你怎的樣樣懂,你孫悟空?”天熊道:“我在廠裏,都做過的。”隊長道:“那你是工人,什麽英文翻譯,你騙鳥啊!”用筆把英文劃掉。

    別人也是被他臭罵。犯人不惜詛咒自己的,填上吐血、胃穿孔、心肌梗死、肝昏迷、惡性瘤等,隊長一律視為詐騙,劃掉或打問號:“見你媽的鬼,檢查好會寫的。”

    一五一十的放進去。有的是醫務犯,他們的白大褂有別於醫生的,上麵有表記,有犯號,便於犯人間監督。但他們是凶的,不耐煩的,是監方給的權力。量身高體重,留指印,去一間空房脫光了,在地板上走圈,動作慢的就挨罵:“大姑娘洗澡啊,怕人看?”一個醫生和一個醫務犯從不同角度看,作點記錄,好像太講究,空軍或芭蕾舞團來挑人?

    再換大屋子,測目力耳力、聽心肺和量血壓。這是可以玩花招的地方,犯人緊張不安,在外麵是怕查出病,來這裏是怕查不出病。要造病,無病呻吟。兩個醫生在檢查,另有一人來回踱步,望窗外野景。天熊心一驚:穿一身黑,黃皮鞋,人筆直,和一般人的直兩樣。他麵前的醫生喝道:“你看什麽?”天熊眼望那人,大聲道:“我的血壓難量,很不規律的!”那人聽到熟悉聲音,回過頭,走過來,禿頂,下巴刮清而留兩頰的連鬢胡,橋朗架眼鏡後銳利的眼神,敏捷道:“難量?我來。”

    讓他去一處空桌,對麵坐下。拿出聽疹器,遮掩的笑道:“啊,我記得你口口聲聲就要出去,講清就出去,這就叫——”

    接口道:“單憑觀察的結果,決不能證明事物的必然性。”

   “有哲理吧。”

   “我太幼稚了,402向龍頭報到。”

   “幾年?”

   “八年。”

   “那還有五年?”看他表格道:“你生肝病了?”天熊細聲道:“你走了沒幾天,我驗血發現的,關27號籠,判前移到38號籠。”牧師道:“那已經好轉了,給什麽藥?情緒也影響GBT的。”

   “哦,那個36白狼被你的拖刀計砍翻了,柳監長動手打,用鞭子抽。”

   “36十年,去白茅嶺了。複員軍人五年,上月才來。扁頭、黃狗、卷毛都來了。黑龍二十年,介青海了。”

    牧師摸他肝的部位,蚊子般道:“好的,完全正常。”天熊道:“我怕送出去。”牧師道:“你是不是真冤枉?”天熊道:“完全是。主犯早放了,無罪釋放,是高幹子弟。”

    歎道:“那就懸了。”

   “有什麽法子嗎?比方,身體不行?”

    微點頭,邊量血壓,寫道:“有高血壓 105175。有肝炎史,肝腫二指。”關照道:“犯人都有辦法,腿部運力,血壓就上了,瞞不過我。要是驗血的話,情緒也影響指標。”

    天熊聽懂,看周圍道:“你怎麽樣?”

   “我也是八年,出去還早呢。我這裏是小負責,不要緊的。”

    天熊起身,謝道:“我太高興了,我走了。”

    回到籠子,他還是激動不已,對別人隻說遇到見過麵的人,沒有多說。但小任仔細打聽,斷言道:“這都不是正式醫生,醫務犯,沒什麽本事,你不必怕他們。從前有個犯人醫生,外號獨腳龍,連鬢胡子,才是真正厲害。”

    一驚:“你說說看。”

   “他是市看來的,本事不得了,市監醫院早就知道,所以一來碼頭就安排在門診處,每天從監房開出來到那兒上班。聽說神經、呼吸、心血管係統他不懂,而消化道、生殖係統他絕對是權威。逢開刀總讓他旁觀,醫生拿不下來就讓他上!立了幾次大功。每天吃加飯、吃管理的犯,日腳好過!後來出了事,墊刀頭了。”

   “什麽事?”

   “老曹也知道,你問他。”

    老曹不言。小任似乎也有點顧慮,小聲道:“出了奇怪的事,有女犯人肚子大了,在監獄裏。於是秘密會診,獨腳龍和別人看法兩樣,說是懷孕,且是宮外孕,非常危險了。頭頭都到了,說他胡扯,獄中怎麽懷孕。後來人要死了,是個特別身份的女犯人。醫生說就讓獨腳龍開吧,獨腳龍拒絕,說已經晚了,逼著他開,結果人死了。中央來人調查了,開大會加刑,死緩,押去青海了。”

   “什麽時候的事?”

   “有半年了。”

   “你究竟有沒有見過這人?”

   “沒有,他來得不久,又馬上走了。老曹在醫院見過。”

    老曹仍閉嘴。天熊看著小任微笑,有了結論:對方所言,無一可信。

    從此安心等驗血的通知,沒想到等來一場同監犯的崩潰。

    樓麵的緊張不安持續著,連在走道接飯和吃飯也不許說話,互相監視。天熊無所謂,小任受不了,想法亂扯幾句。這天不要他幹活了,被隊長提走。好半天才回來,臉無人色,戰戰競競的。小聲對兩人訴苦道:“我出事情,被冤枉了。今天是審訊我,說我被揭發了,也是反革命集團的,單線聯係,要我承認是中國言論自由黨的中央委員、宣傳部長,有過委任狀的——叫我背出來,印腦子裏了。還要承認有綱領,出去後要謀殺監獄長,火燒公安局。真是見鬼了,我從來沒聽說過,還說簡稱是言自黨,小組裏好幾人聽見我說過這詞!你們兩個肯定要提出去問的,要實事求是,替我說說話。”

    老曹搖頭:“我們說的你不聽。”天熊道:“誰揭發的?”小任道:“不知道。說羅組長是言自黨的副主席,是我頂頭上司······房間裏都是刑具,天花板吊下的銬子、電棍、麻繩、皮鞭、籘鞭、孫悟空帽,還沒對我用。下次要打我了,明講的!我準備好打出一身病,反正被打慣的。我不能瞎招供,瞎咬人,從前已經害過人,拉人家去新疆,不能再害人了。”

    第二天早飯後又被提出。到下午人回來,人東倒西歪,癱在地上。臉上泥水一片,哭道:“打過了,已經打過了。”老曹道:“現在還用刑?”小任平靜下來,述說情形。先是逼問,他不招,就讓他學武術,鴕鳥下蛋:彎腰成直角,手摸屁股,頭頂牆上。人倒下來,不招,換成開摩托車,雙腿騎座式,兩手平舉一塊木板,上麵放一瓶水,不準倒下。他撐到手腳發麻像觸電,瓶子倒了,叫事務犯撲上來拳打腳踢,打成這樣。

    第三天上午,小任提出去。不久老頭喊肚痛,臉色大變。天熊去報告隊長,沒人,去審人了。叫事務犯報告,沒有回音。老曹嘔吐了,對天熊流淚道:“我從前身體最好,五十歲還洗冷水澡,能爬山、遊泳。現在是九年抗戰,底子消耗完了。今年初人不行,住院一個月才出來。眼看還有一年,看來熬不過去!不讓我寫信,否則兒子馬上趕來,馬上會放我的······他老講人出發了,人在哪兒呢?”天熊勸他,也是廢話。開中飯時又吐,人昏過去。隊長這才趕來,叫事務犯去喊住底層的醫務犯來。有點擔心了,上麵關照他注意此人安全的,出事他要負責的。醫務犯進籠子處理,說很嚴重,得送醫院搶救。隊長布置擔架,老頭很重,四個人抬下樓去。

    老曹的一盒飯沒動,天熊交出去,隊長想飯冷了,沒用了,揮揮手讓他吃了。天熊兩年來第一次吃飽,曖氣。當夜兩人都沒有回來,天熊是第一次睡得舒坦,一人占三平米!

    過了三天三夜,小任才回來,鼻青眼腫,臉部變形,看見天熊嘻嘻的笑,認不出人了。癱倒在牆角,發一會怔,喃喃自語道:“水,水,水······”他在審訊室,被犯人毆打,咬牙不服。反手作飛機銬。吊在空中,幾度昏死過去。醒來還不輸口。天下雨了,他被帶至五樓頂上一間棚棚,高背椅把頭和四肢綁定。他不解何意,不久,他駭壞了,頂上有個管子往下滴水,十幾秒一滴,不快不慢,滴在他新剃光的頭頂心。初冬的雨水冰涼,一天以後,他神經錯亂了,問他什麽都招,打了手印。

    開夜飯了,出去排隊接飯,小任嚷道:“怎麽給我吃這個?不是說好送我去國際飯店吃麽!我立功了,我自由了!來,上啤酒,上五茄皮。”眾人猜出是怎麽回事,不敢多言,被他咬一口說不清。天熊好說歹說,拉他進籠子,飯放他麵前。

    天熊很是擔心,夜點名時跟隊長說了,隊長看著竟敢躺著不起立的小任,沒說什麽。睡覺鈴響了,天熊鑽被子睡下。不知是半夜幾點,他被吵醒了,眾聲抗議,小任坐地板上唱歌,有時語錄歌,有時新疆民歌,馬嘶般的唱:“美麗的姑娘萬萬千,我的老婆最可愛······”喊好和亂罵都有,他愈加興奮,串調、口齒不清了。天熊哪裏勸得住,夜間的值班隊長趕來了,手持電棍威脅道:“任順寶,你想裝瘋滑過去?你這反改造分子,你不想活了?”

    小任反擊道:“你什麽東西,跟我這樣說話!你是小小隊長,我是什麽人?部長、中央委員!我看咱們同監的份上,放你一隻碼頭跳跳。怎麽樣?”

    隊長像知道怎麽回事,問天熊什麽時候這樣的。天熊說回來就這樣了,隔壁籠子都附和,說是這麽回事。小任嚷道:“你怎麽不謝恩?你知道我犯錯誤、降級了?再降級也比你大,封你個市長省長是有權的。就這樣,烏魯木齊市長和上海市長,你揀一個!你笑了!小皮行子,婊子養的賤貨。你滿意了?”隊長大怒,伸警棍電他,他慘叫,急叫,聲震屋瓦。樓麵全部嚇醒。隊長沒法,叫天熊撳住他,把襪子塞他嘴。天熊道:“我不來事。”隊長去叫來兩個事務犯,把小任架走了。

    隔壁道:“送橡皮籠子了,小梁,你好放心了。”天熊歎氣作答。久不能入睡,實在想不通,這樣荒謬、漏洞百出的案子,也會拚命追查!瘦猴哪裏會加入什麽黨呢,還部長、委員······又是一起冤案。這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的?屠管理的滿臉橫肉又在眼前。文化水準之低是駭人的,小至一個監獄,大至一個國家,女旗手隻上過小學,兩個大理論家隻上過中學——這就是革命——顛個倒就成。

    他覺著恐懼,老頭和小任,這偶然裏有必然嗎?自己若是年老,關久了難免老曹那樣檔不住病魔。自己若是話多,沒有定力,難免瘦猴的下場······提籃橋離死是很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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