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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一二七 老 紀

(2016-03-19 21:37:53) 下一個

    荒野間的一棚小矮屋,兩個老者各有一個信徒了。各自滿意,相安無事。

    徒弟道:“最近沒見法師您跟老紀爭麽。”

   “我跟他沒什麽,吵了玩玩的。他這人還可以,做人有原則的。你別看他是天主教,對共產黨不是一概否定的。有個老幹部,六一年餓死前把最後一點糧食給他,他活下來,那人死了。”

   “反字頭?”

   “他常念他的好,據說是二十年代的老革命,為潘漢年案子,比潘早進來兩年,要他咬潘漢年。”

    和尚隻知道老紀是宗教反動分子或反革命教徒,本人不是神職人員,所以有老婆。

    老紀看似傲然,平時是謙卑的,凡事忍耐,是那種耶穌會知識分子的樣子,有教義倡導的美德的。他保護的竹平,依然是神經質的,常盯著天熊,有時翻白眼,叫人受不了。方頭和長茂也討厭他,壓製他,他的衣服、日用品和老紀仿佛,都是比較好的上海貨。沒有老紀護著,他要吃大苦頭。

    因為眼見天熊與和尚成親密師徒,他自覺的後退,也許不無醋意,不和天熊說話。

    黃狗是常來尋他的,趕也趕不走,尤其吃飯時候,在他的腿間摩擦。長茂問他:“你叫它什麽,小黎,黎什麽地,怎麽講?”

   “就是白地上耕耘,開荒,犁地。”

    老紀狡獪的笑了,朝天道:“自由、解放,是人人想往的。”

    天熊驚出汗來,一聲不吭。

    這天下午天熊在一人幹活,突然老紀喘籲籲跑來,平日的架子不見了,拖住他懇求道:“你看我老人麵子,無論如何饒人家一次,將來我們在上海見麵,我報答你。”天熊莫名其妙。老紀拉他上路,說竹平犯病了,把別人從中隊部順便帶回的天熊的郵包拆開了,和尚製止不了,方頭知道大怒,讓長茂與和尚押他去中隊部了。

    天熊著急,郵包可能有花頭的,逃不出第二次檢查。連忙去攔截。追上後檢查那木盒子,好像東西沒少,對兩人道:“算了,他神經病。”老紀苦苦哀求。竹平被反手捆住,由長茂揪著,師傅道:“方頭說這病得關起來,你沒見他剛才多凶,長茂替你奪回,他和長茂對打。”

    天熊和長茂招呼:“事情弄大了,我以後接寄不便。你為我急,我記住了。”和尚撒手了:“方頭那裏你去回。”解了竹平繩子,他還嚷嚷,說東西是他的,老紀嗬斥,牽他走了。

    天熊拿夾寄的信細讀。小木盒夾層遍布西洋參片,沒被撬開。

    後來知道,中隊部對老紀和天熊比較客氣,是因為小趙常從老紀的上海接寄物中能揩到油,而老紀全不在乎。方頭則對上麵說天熊好話,煙葉是個原因。

    第二天,老紀背了人找他,問他家是什麽路什麽弄,大驚道:“他沒犯病。”拿出竹平的信封給他看。輪到天熊詫異,是同路同弄的,有這種事!門牌還都有個8字。天熊明白了:“弄堂有前門、後門,東麵每一條還有邊門,所以我不認得他。”

    老紀道:“他一看地址,以為是他的了,也不看看收信人······怎麽會這麽巧!我沒去過他家,他爺從前在弄堂裏開診所的,在弄口掛牌子,是有名皮膚科。”

    天熊慢慢想起道:“是有個石醫生,德國回來的,矮胖子,抽板煙鬥······開診所是解放初,我不記得他的牌子了,後來去醫院上班的。對了,竹平臉是像他娘。”

   “對,完全對。”

   “那他有兩個娘,他是大老婆養的,但戶口薄上正式老婆是小老婆,小老婆有錢,是鹽商的下堂妾,送他爺出去留學的,小老婆沒養。兩個人相安無事,他家住兩幢房子。”

   “完全對,你怎麽知道得——”

   “弄堂裏都知道,而且,他家的老傭人,還來我家——”住口,又模糊想起什麽:“石醫生還活著?”

   “你什麽意思?”

    歎道:“他變這樣廢人,有多久了?”

    老紀道:“兩三年了,回上海也是麻煩,難看好。你沒聽說他的事嗎?”

   “石醫生有好幾個兒子呢,沒有印象。”

   “應該告訴你,他的案子頂大。他高中畢業,生病在家休息,學著搞翻譯。他舅舅是教授,打為右派後不服,和幾個人合夥寫書,說中國沒民主自由。都是高層的人。聽說上半本出國了,下半本卡住案發的。因為書稿在竹平房裏放過,他還幫助謄清過,所以判十五年。”

   “主犯呢,崩掉了?”

   “哪裏!那些人太知名,判得輕,有的人沒判。

   “媽的,詹叔清!”

   “你說什麽?”

   “跟別人不要說!”

   “知道,我比竹平早到期兩個月,我擔心著呢。”

   “你跟他是——”

   “完全沒關係,我可憐他,像是我兒子。”

    過了幾天,天熊對老紀道:“我想起來了,我有個同弄鄰居也是同學,爺是大右派,我去那裏玩,見到過竹平的。後來他好像講起,這人出事了,我沒在意,我還是小學生,不懂這種事。”拿紙條寫他同學父子名字。老紀背人展示給竹平,竹平點頭,哦哦直叫。天熊回頭把紙條毀了,很是感慨。

    進入酷夏了,天熊覺得受不了,白天出屋,白花花的睜不了眼。火毒的太陽暴曬得黑砂土發燙。拖車的馬喘氣不贏,不肯跑步。人沒皮毛,皮膚枯焦。天根本不下雨。山上的積雪融化了,流進糞坑,奇臭熏倒人。太陽落地,天涼得快。夜裏得蓋東西······從前在上海,赤膊在陽台或花園裏搭竹榻過夜,五台山挑料下來站排風扇前喝冰水,恍惚是前世的事了。

    傍晚,夕陽染紅了雲彩,在苦難的勞改地,晚霞還這麽美麗動人。天熊溫習拳法和棍法。長茂蹲地下道:“太陽是個鹹蛋黃,我哪一天能嚐一嚐!”師傅坐枯樹樁上撲打蚊子,搖頭道:“黃昏到寺蝙蝠飛,當年廟裏,一天的功課要完了。”

    和尚聽說了上海同弄的事,見小石的保護人和天熊接近,沒表示不快,是有同情心。

    老紀是這樣告訴天熊的:他本是天主教的一般教友,不是神職人員,不是公教青年,不是聖母軍的。可是五三年轟動一時的聖母遊行,他很起勁,五五年批鬥紅衣主教的萬人大會,他帶頭喊反動口號,這下不客氣了,照抓。態度不好,不認錯,判二十年,市看、市監,青海,眼下隻剩一個多月了。

    有次兩人單獨時,他詳細描寫:“一解放,政府就打壓教會了,拉一派打一派,打得很厲害。我所在的一派不服,舉行法蒂瑪聖母遊行,那天是大太陽,全上海的教友從各堂口出發,浩浩蕩蕩向大教堂集中。下午大草地上迎聖母敬禮開始,一隊一隊的團體舉旗子入場,南洋、複旦、原震旦、同濟走在前頭······主席台上,以龔主教為首的頭頭全部到場,金字拉丁文的橫幅:主教在哪裏,教會就在哪裏。我這人容易激動,高喊口號,全體齊唱讚美歌:‘偉大的主教,我們擁護你·····’,那個場麵,永世難忘。唉,小梁,你在聽嗎?”

    天熊道:“我想起我六六年在北京了,受檢閱在金水橋前過,隊伍向上麵高呼萬歲。”

   “我已經在青海了。我說的你不知道,你說的我不知道······那次是招搖了,全市轟動。政府大怒,沒幾天,各堂口本堂神父,全部抓起來······但龔主教是兩年後才抓的,他不服氣,跟另一派對著幹,等於和政府對壘。幾天後在跑狗場開批鬥大會,全市教友都通知去了,幾萬人。主教穿囚服出場,被反綁著,底下都驚呆了。話筒給他,叫他認罪,他說道:‘基督君王萬歲,教宗萬歲!’下麵沸騰了,一齊喊:‘基督君王萬歲,龔主教萬歲!’我年紀青,很激動,人家不喊了,我還在喊······結果被盯梢了,第二天就來家抓人了,到現在,二十年。”

   “你現在懊悔沒有?”

   “我原想,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上帝的也得歸凱撒。”

    老紀道:“是啊。後來有犯人告訴我,六六年八月,教徒都被關起來,互相揭發,批鬥。徐家匯天主堂前,聖經的書籍、畫冊堆得像山高,大火燒三天三夜,都是珍貴的原版書······勒令觀看的上千個教徒哭聲震天,有的當場自殺。你知道這事嗎?”

   “沒聽說,不過,完全可能。不這樣反而不可能。上海到處在燒書,過分了。”

   “是啊,太過分了······以後是慢慢體會出了,一解放,隻有共產黨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後來,共產黨裏隻有他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我們犯人,也是吃驚,一會是揪出你,一會是揪出他,怎麽回事,隻能這樣理解。他是想你不服,我就要鎮壓,而有的人是你越鎮壓我越不服,一年又一年,沒完沒了。”

    天熊沉默了。

   “範忠良也在青海······我一個親戚,全家是新教,基督徒。也是幾十萬教徒。他們比我們晚倒黴半年,五六年才大逮捕,在天蟾舞台開的批鬥控訴大會,他們判得輕,倪柝聲才二十年,已經放出來了,我們龔主教是無期!”

    天熊想起老曹的話道:“沒放出來,姓倪的死了,在勞改地。”

   “你怎麽知道?”

   “我提籃橋一個同監犯說的,他在病號樓見過龔和倪,他曾是基督徒······什麽?不,老曹是別的事,他是買辦,七十多了。”

    老紀道:“我可從來沒說反動的話,沒反對政府,我們隻是恨對立派。一切聽政府,還是基督徒嗎?張家樹,吳耀宗,現在還不是一樣打倒,一個下場?聽說戴高帽子批鬥,爬在地上做牛做馬,隔離起來做苦工。”

   “不,他們出來了,是人大常委,見報了。”

    老紀吃驚,住口了,憤憤不平。

    終於有機會問了:“你為什麽不吃蘿卜?”

   “你問過別人嗎?他們都知道。”

   “問過長茂,他說他不忌諱的。我不懂。”

    老紀道:“蘿卜地下是一批女屍。其中有上海的女學生,因為家裏開舞會,沒別的事。”

    天熊渾身發抖。

    老紀道:“那時餓死人是一批一批的,有的農場快死光了,就合並或撤銷了。我和小石能活下來,是個零頭,還不是靠上海家裏有救濟。”

   “女學生沒有救濟?”

   “那是出了事故,還有自殺。你不要問了。”又擔心道:“你蘿卜照吃嗬。”

   “不,我不吃了。”

    老紀道:“你不要以為我口暢,我今天說這些,是二十年來第一次對人說,碰不到有文化、又有理解的人。”

   “那個老幹部呢?”

   “哪個?哦你聽和尚說的吧。沒說,那時餓得說不出話了。他倒是很坦率的,不在乎。”  

   “他替潘漢年死扛?”

   “不是,他本來對潘有意見,但不想編事。”

   “不能理解。”

   “是啊,有的人是有信仰的。他說潘注定是要倒台的。”

   “因為特工關係?”

   “主要是潘在黨內是知識分子蘇聯幫的,領袖是工農幹部幫,早就要弄死他了,這是他說的,我不懂的。”搖頭歎道:“我隻知道他人品是好的,讓我活下來。那時真可怕,青海的省勞改局長居然領頭搞反革命集團,農場幹部抓起了一半!我們勞改場的大隊長、中隊長自殺。反正要死,有人逃跑,當權的管教幹部追出去,不耐煩押回來,把六個頭顱割下裝麻袋背回來,算是交差或立功。”

    方頭他們過來了。老紀道:“我們什麽都沒說嗬。”

   “當然。” 

    天熊觀察他,祈禱後他會很平靜,甚至有喜悅,他是真信神的。他說從前的聖經在他是生的、硬的、淺的,現在已是深、熟、勻的,這都拜二十年的苦役所賜。他有被虐待的快樂,他認為他的受難、堅貞是神看得見的,會對他有好處的。他常說:“神是有的,你們不信,我信。你們沒看見,我看見。”“我和耶穌一起走苦路,所以方向不會迷失。”

    對常人而言,他是走火入魔了。而人間萬事,沒這股死勁還成不了事。

    盡管因為信仰遭了罪,可是拳師傅和老紀還是想影響他,發展他。可天熊是沉默的,不是這塊料。有次晚學習,對兩位老人道:“我曾經愛遊山玩水,到哪裏先尋佛寺,因為總是在風景最佳處。我也喜歡看教堂,建築太雄偉、美觀,使人情緒高漲。可是我不上香、不跪下的。因為我怕拘束。人一出生就決定隻能信一樣,不能再探索,有點可怕······我喜歡思想自由自在,自己去探索。最好是學自然科學。當然,我是沒這權利了,不判刑也沒有。”

    天熊對老紀護犢的耐心不以為然:“他身體已這樣,回上海生活也難。你擔不起這責任······”

   “我交給他哥哥,就不管了。他入教了。”

    咕噥:“這算什麽入教。”教徒怎麽能收教徒?

    老紀和天熊的心靠近了,私下裏想知道新朋友的家世——可是對手心灰意冷!於是說自己的情形:“我爺、叔叔是洋行裏做的,伯伯是教會的,都是洋奴罪名。我妻子本是要好同學,後來大學助教,本來是理解我的,現在比較冷淡,也沒宗教信仰了。我叫她別來青海,她真就不來了,唉。我被捕時女兒七個月,因為是獨留,現在工廠做工。我爺一家本來是馬斯南路的法國人大房子,我出事後換成一幢裏弄房子,文革後屬於我和妻女隻有一間了。我回去還得找能糊口的臨時工。親戚已經為我找好,區精神病醫院看護······有時我羨慕你的拳師傅,單身一人,無牽無掛······”

    終於引出對方的回應,居然是這樣的:“我家是上海普通的市民,實質是小市民。與宗教無幹,與政治無幹,隻相信科技可以救國——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洞。我們是自私、膽小的老鼠,躲在洞裏,也會被挖出來!我的案子,就是我的小命被綁在兩軍對壘的戰車上,什麽時候炸得粉碎,不知道。所以我希望有點基本人權。我指望被批判的‘民主派等於走資派’勝利。我反對法西斯極左。”

    老紀點頭,胸前劃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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