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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 五、成 事

(2012-07-31 12:01:10) 下一個
禮拜天的上午。梁芝在飯廳餐桌上斬薺菜、青菜和肉,伴和,包餛飩。天熊姆媽不放心,在旁邊看,怕斬得粗、不擠幹、不放蛋清,怕弄成鄉下人的味道。對梁莊仙人村的態度,她和女兒是一致的,一味瞧不起,生怕沾上 。具體對梁芝這個人是認可的,相信的,久而久之將離不了她。 餐桌和六把椅子是柚木的,把手和腿腳雕花,深沉典雅,客人初見,無不喝采。這是弄堂裏外國人在解放時回國,就地賤賣的,梁廷去買了幾件。還有雕花的餐具櫥、小書桌、彈簧大床,放二樓了。結婚時買的西式柚木家具,跟它不能比,有的就丟了,如餐桌。有的移三樓,如天晶房的大床和獨腳方台。有人打鈴,梁芝舉起手要去,姆媽製止,自己去開。上海人習慣,進出都是後門,尤其是熟客。來人是個小胖子,叫她伯母,是天晶中學的同學,戲劇學院的。姆媽糊塗道:“天晶好像在家吧,你上去看。”梁芝來說不用看,她出去了,說不回家吃中飯。來人沮喪。那年頭住家沒有電話,馬路上沒有電話屋,更別說手機,友人來訪都是突襲擊,碰不著是常事。(梁廷的住宅電話是文革一開始被拆去的,他大搖其頭:“怕老百姓做特務!”)姆媽讓她進來坐。本是很熟的,梁芝洗手,泡上茶來。姆媽道:“桃子,我有一陣沒見你了,有什麽事嗎?““畢業分配的事呀,最近風聲緊了,天晶說什麽沒有?”“雷打了幾次了。”“這次雷響,恐怕是真的,要來暴雨了。這種事情,往往這樣,等得疲了,不相信了,突然來了!”“沒聽她說。整天不見個人影。”“哦,她在忙什麽呢?嗯,那朋友在談?”氣惱道:“不談了。”一驚道:“已經不談了,真的?被我說中了!”一愣而狡獪道:“你看得準,你怎麽說的?”“家景差太遠,不配麽!”桃子上了圈套,和盤托出。天晶帶她見過小夏,她覺得太拘謹,書蠹頭,看不出什麽魅力。小夏是寧波人,太爺爺在上海海關做,爺爺做學徒做到五金店老板,在南市自家造了房子,爺確實是交大的,讀輪機,因為怕分配去外地,爺爺又要他管公私合營的店,畢業前一年退學去店裏的。現在很落魄,本人是私方代理,算資產的,成分不好,工資革去了。小夏娘是56年才工作的,小工資。姆媽眼瞪大大的,竭力平靜道:“房子有沒有?”“哪有什麽房子!還住他爺爺的房子,倒是新式石窟門,有衛生的。隻住一間,還是底層的,潮濕。原來有幾件紅木家具,被抄走了,還說什麽!所以我說不配。““他外文好。”“我聽說了,天晶就是看中他有才。”“有過一個高個子,挺神氣的,天晶講是幹部子弟。”“也是同班的,爺是華東局處長,南京的伯伯還要了不得,行政八級。這人我沒見過。”“我見過,這兒來過。”“他和小夏不對的,紅五類,神氣啊,有戶頭了。”梁芝人細心,一直尖了耳朵在聽。打字機就是因她傳話而起。姆媽吩咐先煮一碗餛飩請客,她隻好去廚房,聽不了壁角了。桃子道:“伯母,那我是不是替天晶物色一個?我們學院也是幾屆學生在蕩著等分配。”“好啊。”“有什麽要求?”“比姓夏的好就行。謝謝你了桃子!”她實在感激桃子。桃子走後,她突然急了,等不及到中午,一人出門了。乘車到她妹妹陸一亭家,談女兒的事。一亭聽清,說天晶不懂事,驕且嬌氣,將來有得吃虧。一亭是大學教員,聰明能幹,天晶重視她的。她說天晶來談起一點音頭,吞吞吐吐的,原來顧慮在這兒。勸阿姐講話注意,不要搞僵,“照現在形勢,恐怕大學生都要去外地,真是要好,你就管不了,頂多回上海沒有同住的房子。你介大房子給誰?一個女兒!“一亭說她今晚就去找天晶談。下午,姆媽又去姐姐陸一湖家。那兩口子也意外,一湖說明晚來教育天晶。要輪番轟炸了。 天晶的特點是懂事,重視親戚關係,很會做人和講麵子。梁廷和丈人家是有點矛盾的,那邊若是有時看不起梁家,梁廷是不客氣要回敬的。天晶把小矛盾擴大,在家鬧鬧嚷嚷,罵太平山門,弄得姆媽無話,父親十分高興!(其實緣由是外公外婆有老的傳代思想,兒子孫子也都有出息,不把她當第一寶貝。而大姨、小姨和她沒矛盾)天熊是不管這些事的,說及外公家和別人家,總是稱讚人家,貶低自家,好像天下他最客觀、最不小家子氣,是另一種作派。 天晶有此脾氣,後來是多麵發展成功,反而繼承了父的排場派頭,成一家之長,對同輩小輩和鄉下多有熱心幫助,此係後話了。姆媽回家,心已平靜。見了女兒,沒說什麽。背人告訴梁廷,把他嚇了一跳!而這時姨一亭已上三樓,關了門和天晶喋喋不休的討論了••••••次日晚,大姨一湖和姨夫又登門造訪。姨夫和父子倆喝茶、吹牛,大姨拉天晶樓上談話。從此,天晶變得灰溜溜的。走進走進,麵無表情。小夏不再上門。沒料到以後幾天發生的事,把此事衝得無影無蹤••••••這天梁廷下班回家,把包扔在門口,坐沙發上抽煙,臉鐵青,很疲乏。姆媽不看山色,揮手劈空氣:“少抽點吧,馬上吃飯了。”天熊覺察,上前道:“爸,廠裏有什麽事吧?““嗯,好像氣氛不對。下午來外調的人很凶,廠革會的人陪著,也威脅我。”姆媽道:“你老是神經過敏,外調人誰不是凶神惡煞!”梁廷搖頭:“他們話裏不詳。”天熊馬上想到鄉下長庚的話。 當夜兒子把爺從二樓請到三樓,關門轉述仙人村支書梁柏芝的話。梁廷讓他重複幾遍,十分重視:“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家人都有感覺了,次日晚齊集客廳等他回來。梁芝站在門口,後來站到弄堂口。他稍晚才到,進來即碰上房門,對眾人掃視一過,目光炯炯道:“你們做個思想準備,今天專案組叫我,對領袖像下跪了!”看看天熊,又道:“下跪是敵我矛盾。” 天晶第一個反應,跳起來嚷道:“他們渾蛋!你犯什麽罪了?明天我去吵,我不怕的!”姆媽講廢話道: “豈有此理。”梁芝附和:“真正沒理講了。”天熊道:“不怕它。” 梁廷對子女的態度滿意,叫他們先吃飯。可是誰還安心吃得下?梁廷讓拿來白酒,倒杯裏喝,說幾件罪名裏,轉台灣信最麻煩。他再三交代了台灣發出的信的內容,不過幾行字,問鄉下爺娘的情況。這下牽連的人多了。梁廷歎道:“今後事難測了,你們要相信我,不會隱瞞什麽連累你們的。”因為命令他跪下的人說:你這樣害了家人,子女也完了,你忍心嗎? 姆媽道:“誰不相信你!不相信離開這個家好了。”天熊道:“沒這事。”天晶說她明天去爸的單位了解情況,天熊說不妥,梁廷道:“你也問不出事。”第二天,完全沒事。 第三天,情況又有些不好。梁廷回家述說。天晶不在家。問題是將會發生什麽,天熊沉思道:“有些時候,有的措施,是已經定下了,先緩緩,是為了騙口供。“梁廷點頭道:“是啊,我們沒法知道••••••唉,你有沒有寫過日記,或筆記,零星的感想?““不,我從來不寫。”“天晶呢?”“不知道。”“要通知她,有就弄掉。”“是。” 門鈴響。又沒帶鑰匙!準是天晶。梁芝去開門,一人回來,說沒人。前麵的鐵門砰砰地敲響了,很惶急。梁芝從走道衝去開門(朝南的鐵門裏是三十平米的院子,有個凸出的門庭。前大門後是上二樓的寬大扶梯),隨即聽來人在鐵門內嘰嘰喳喳說話。 梁芝說是有急事找天晶的,於是請進來說。兩個女孩,確是大學同學,來過的。說已開始填畢業去向誌願表格,軍宣隊小張知道天晶沒跟小夏報在一處,要陷害她,送她去西北的甘肅。畢工組的人透露的,很緊急了。(反正都去外地,照顧戀人分在一起,是難得的人性化規定) 大家被旋昏了,禍不單行。梁廷道:“軍宣隊為啥要害她?”女生紅臉道:“那當兵的壞透了,一直盯牢天晶,說天晶跟他就能分在上海,天晶不睬他—“梁廷道:“到市裏去告他,無恥!”女生說天晶也這樣想過,可是沒證據,兩人間的話,還會反咬一口。 隻有天熊想不通,軍宣隊做這種事?他有上海戶口?出口道:“要麽工宣隊?”女生道:“軍宣隊。”這時天晶無聲無息從後門進來,梁芝驚叫,於是女生拉住她再報告一遍,追究道:“你跟小夏怎麽回事啥事體不開心啦?“天晶極煩惱,對姆媽瞪一眼。姆媽腦子被攪亂,避開臉去。三個人坐到一邊去議論,大量的信息,真真假假。這邊冷場了,家人互相對看,沒話。三個人站起了,要去學校,天晶說她要住校了,幾天不回來。姆媽聲音顫抖:“那你,你怎麽辦?”“我到甘肅去!”梁廷看看姆媽,道:“你的事體,你自己決定吧。”女兒哭了:“謝謝爸爸!”再看姆媽,姆媽縮在沙發角落,垂下頭,流眼淚。梁芝在旁邊,心跳得難過。三個人走了。天熊想起問她日記的事,很不情願地,還是追出去了。到車站,沒見女生,卻見有對男女在梧桐樹後興奮地密語。似乎眼熟,繞近看,是天晶和小夏。二人見是他,臉色難看。天熊三言兩語,傳達爺的關照,回身就走。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進了弄堂,喊出聲道:“搞鬼啊?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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