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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虎者》 四、 小 夏

(2012-07-26 13:15:18) 下一個
次日一早回到上海的家,天熊發現什麽事都沒有,心裏頓時輕鬆。正是禮拜天,全家都在,意外見梁芝來,十分高興,家務事可以少操心了。天熊在鄉下住足一禮拜,寄過幾行字的短信,豹伢到梁莊郵箱投遞的。父親梁廷看信後郵去三十元錢,是昨天的事。他們離開時自然不知道。 天熊不想泄露在鄉下被跟蹤的事,不知怎麽還是讓家人知道了。阿姐天晶罵仙人村是蠻地方蠻人,以後誰也別去,斷六親。天熊姆媽本不滿意兒子去送針藥,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得知貧協主席還想來看病,惱火要他回信斷其念頭。兒子看看父親。梁廷沒吱聲。 梁芝像從前那樣勤快,手腳不停的收拾,屋內大為改觀。房間太多了,隻好一間間來。采薇村不在高等住宅區,從外觀看很普通,灰禿禿的裏弄房子。是早期的歐式聯排屋,比晚期的石窟門好不了多少,陽台小,沒有水汀設備,還是壁爐和大煙囪。冒充高幹或巨富是不行的,他們是花園洋房、聯體別墅、有名的公寓。現在是有些老百姓、小幹部也分配住其中的,往往隻有一間房,而梁廷是實惠的,一幢房。 當年梁廷是從上海考去清華的,而畢業已在大後方。馬上參與航空工業,後派去美國學習。回來時已經勝利,內地已沒什麽人。他回上海工作,在上海結婚,不願擠在爺爺和丈人家,獨力頂下的這幢房。采薇村是江南巨富、清朝大官僚在自己莊園造起的。是上海第一個為出租出售造的新式裏弄(二十年後還有造舊式裏弄的),那一年幾乎沒人造房——辛亥勝利,次年全城大興土木,比它已經晚了,是老古董了。房子總是新的好,所以不受注意。梁廷不是文人,直覺這村名和造房主人相去甚遠,簡直是諷刺,像是不大吉利。 間半式結構。二樓是主人臥室,半間是書房。三樓住過祖父母,現在是客房。無客時天晶住前間,天熊住後半間和連陽台的邊前間(作小書房)。一樓即底層是客廳,半間飯廳。四口人住一幢房,在社會上是令人側目,不安全的,但采薇村不少是私房,小範圍小氣候裏是合理的,安全的。 亭子間都堆物,梁芝把二樓半那個出空,放一個小床,做睡房。在飯廳睡是寬敞,但要夜搭早拆,不安逸。 天熊回到家,就一直在三樓安逸了。朝南的小書房隻十平米,三壁是書,一壁是落地窗門和陽台。靠窗是一隻配腳凳的沙發。旁邊是請人裝的落地收音機、自己繞線圈的電唱機。半間臥室是小床,一個大壁櫥,幾把沙發椅,半張圓桌。到處是書,外文小說、數學物理書、文革小報資料,堆得山高。他不要梁芝收拾,說自己歸攏一下就行,其實是不好意思。他和天晶都是不鎖門的,他不在家時,梁芝還是把他那裏的桌子、窗台、地板揩幹淨了。那天他是去二爺爺的兒子棟叔家玩的。聽說抄了碑,和他同齡的堂兄弟梁雲鵬當即和他回家,看那本子。天熊叫他別抄寫了,把本子給了他。雲鵬是文科天才,對這有興趣。他也沒有去過家鄉,後悔沒跟天熊同行。 梁芝對雲鵬說,她有空會去看棟叔。從前梁棟看到她,總給點錢,她家是太淒慘!二爺爺和三爺爺都是四十開外就早逝的。 這次梁芝來家,覺得“大伯伯”梁廷變化最大。從前他喜靜,晚上一人看書看圖紙,有客來也是談工作。現在要麽一人踱步,要麽出門,不知去哪裏。有時來些跟他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喝酒說笑到很玩,聽說是老同學。家人都不陪的。梁芝隻讀到高小,許多事聽不懂。看得出,他是很怕寂寞了······他一直是一個幾千人大廠的總工程師(因為入黨不積極,拖拖拉拉,沒來得及入成,副廠長給免掉了),如今靠邊勞動一年了。廠裏一片混亂,怎能不牢騷滿腹?回到家也不如意,“大伯娘”陸一帆是人雲亦雲的,談不出什麽。兩個孩子自以為是,自成天地的,不大與大人交流。女兒天晶,最近人影難見,不知在瘋什麽。爺娘威信大減是社會普遍現象,梁廷認為現在小一輩是學問基礎差而政治水平高。他自己並不是老朽。 兒子跟他還是還談談的,有次兒子看過一厚冊領袖全部兩百篇內部講話,又看了幾個管工業的部長的毒草材料,拿來給他看(其中有他認識的),說隻要腦子正常的,看了就明白:文化大革命,完全是瞎搞!他看後深有同感。可惜現在的人,不重視這些東西——不是新事物!天晶也不要看。 有兩次看電視直播,鬥紅小鬼書記、鬥音樂院長,不服貼,有一句駁一句,頭都不肯低,梁廷振奮了,高聲道:“是要有兩個狠的!”天晶和天熊在旁邊,一聲不響。比他還沉得住氣······ 天熊這次回來,幾回想說而沒說長庚的轉述,怕父親緊張。但說起四娘娘關於他原名和自己原名的話,梁廷點頭,說知道的。又道:“鄉下迷信,要怕的話,一事無成了。”天熊不以為然。而梁廷後來,惴惴然了,問那棵樹怎麽樣了。天熊仔細描述,梁廷有擔憂之色。 有時全家吃飯,天熊直呼天晶“梁隱”“阿隱”,三個女的莫名其妙。梁廷好笑,不說穿。 一天下午,他外出回家,後大門虛掩著,想又是梁芝所為,去倒垃圾或附近買油鹽醬醋,鄉下不鎖門的習慣,都不好意思多講她!進廚房看,果然沒她。那麽整幢房沒人了,父母是上班的。上樓去,突然感覺有聲音,隨即消失了,一樓半的亭子間的房門像輕輕掩上,他聽住腳步,從門縫看,裏麵亮著燈,有人!顯然不是梁芝——她現在變成時髦的上海女孩,衣服都是天晶的。他頓時害怕:是賊摸進來了,這裏可有寶貝的。在牆角拿一把鐵管子鉗在手,猛地拉把手,鎖上門喝道:“哪一個?報名字!”裏麵慌慌張張,含混不清,天熊喊道:“來人啊!好家夥,你別想跑!” 突然樓的上、下都來了人,天晶跑脫了拖鞋,赤腳趕到。梁芝拿著瓶罐,從外才回。天熊興奮道:“賊在裏麵,你們去一人喊警察!”梁芝奇妙的微笑,天晶紅了臉,尷尬道:“不是,是我同學,我喊來的。” 天熊胡塗道:“你喊伊進這房的?” “尋鐵釘的。”梁芝退下了。天晶旋開門道:“我同學夏星達,我弟弟梁天熊。” 一個眼鏡書生,臉脹通紅,袪生生的,說不出話。天熊也不好意思,打個哈哈,上樓去了。過了一回天晶進他房,送上她才買的冰激淋,討好他似的。等他開口,可他隻是吃。 “我不知道你來,沒事先說。” “嗯。” “我們在樓下修鋼琴凳。” “嗯。” 阿姐隻好走了。天熊看到梁芝,卻道:“這個人,你見過?” “是。” “來過幾趟?” 環顧左右,小聲道:“常來的。” 吃一驚道:“我姆媽曉得伐?” “伯伯、伯娘都曉得的。” “哦——” 樓下響起鋼琴聲。天晶從小學過鋼琴,這幾年沒聽她彈過。這天吃晚飯,他注意到琴凳是修好了,還蒙了新綢麵。牆角還有個風琴,那是天熊小時學的。 還是姆媽先對他說起這事,一天晚飯後,天晶不在。“你阿姐最近有男同學上門,你知道了?” “好像——” “人見過了?” “照了一麵。” “你覺得怎樣?” “講不出。” “你的意見呢?” “是她的事情。” 梁廷在旁,聽了一笑。姆媽道:“我看不好。鬼頭鬼腦樣子。”又對揩桌子的梁芝道:“你不要替她打馬虎眼,這家裏我做主。 ” “曉得了,伯娘。” 天熊道:“怪她幹什麽?” 解釋道:“我看這幾件衣裳是新的,自己歡喜的,都給了她,肯定是拉攏人。” 梁廷嘲笑道:“拉攏她有什麽用!你這個人啊——” 天晶是上海最好的大學,最難考的學科。當年報考,並非愛好,隻為爭風頭。搞四清和下鄉勞動,實際讀書不到兩年,以後就是停課······她是敏感體質,人較瘦弱,相貌很好。天資高,從小成績出眾,一直到高中,不理男生的。有時宣稱:我就不信女子哪一樣比不上男的!有要好的女生,常來玩,父親在外請客,也一起去。梁廷默許女兒的洋派作風······進大學後,女子第一的論調不再彈唱,大約受到什麽刺激······她是頭一個孩子,是鬼靈精,什麽都懂,很驕傲但也看風使舵。有了弟弟,當然受影響,爺是喜歡她的,但也不能說比兒子更喜歡。弟弟是不擅口舌的,凡有爭執,總是姐姐有理。五、六歲的弟弟有耿勁,有力氣:等白天爺娘上班了,你嘴巴再老,追了打,從樓上到樓下到院子,抱住就是一跤,按住就打,嘻嘻哈哈,真不真假不假,從此怕他,姐弟和平共處了······到現在,給天晶的零用錢永遠不夠,好衣料、好皮鞋,性命一樣。而天熊不要什麽,樣樣無所謂,父母眼裏,當然是兒子厚道。據梁芝的觀察,一家吃飯,有好菜,天晶的筷頭是厲害的,而天熊是“夾發夾發的。” 大學是學金融、在銀行工作的天熊姆媽,看人看事是膚淺的,在家裏講話沒邏輯,對子女是不屑用策略的,出口就是。看到單獨的男生上門,起了疑心。背人問天晶:“是你什麽同學?” “大學同學。” “係裏還是班裏?” “班裏。” “你不要走。那個高個子同學呢?”來過一個英俊小生,對天晶很殷勤的,印象深刻。 小聲歎道:“人家是幹部子弟。” “那他呢?爺娘做什麽的?家住哪裏?” 天晶支支吾吾,馬上消失。 姆媽從此有了心事,對女兒不滿,對那人視若不見,不招呼的。有次親戚來,說起裝修,天晶道:“姆媽,我現在覺得紫色最有味,我把我房間重粉一下吧。” 鼓眼道:“做啥?前間是給天熊的。” 把女兒氣得怔住,外人麵前,麵子全無。 幸喜天熊和小夏不在場,不像是隨口一說,難道是姆媽的真實想法?擊碎自己的如意算盤!天晶獨自哭了一場,一時毫無辦法。那時代的青年,激揚風發,以天下為己任,都是空的。到了成家,全靠爺娘,國家不管的。本事再大的青年,名牌畢業,不過一份工資,別的還有什麽?其實是可憐的。 天晶家有房,沒有抄走,同學間是知道的。也是她能保住一點傲氣的資本(文革初,她因為兼係裏幹部,順進革委會,被批鬥過,加上父親被衝擊靠邊,已站到造反的對立方······所以就旁觀了),在男生中仍是吃香的。她想像將來,是茫然的,希望不管天南地北,在這兒能築個小巢······可是,娘不同情。 目前她對弟弟的看法:因為是兒子,占便宜。涉世淺,不理解自己。畢竟是中學生,層次低。人不俗氣是好的,但太清高,將來是無用之人。 這天她又帶小夏來,大大方方的在客廳修圖像不清、常飄雪花的黑白電視機。當然是她的謀略:以熟悉產生好感,淡化家景之類······晚上家人齊集,天晶介紹小夏精通無線電,初中就裝成袖珍電視機。沒什麽人答理。姆媽道:“現在電視又沒內容,你們誰都不看的,修它做啥!”天熊搖頭道:“那老毛病我曉得的,背後兩隻旋鈕,動一動就好。” 修得滿頭是汗的小夏,扶正眼鏡,囁嚅道:“我發現裏麵有點問題。”天熊嗤笑道:“你打賭伐?恢複原樣,我調給你看。” 天晶忙笑道:“算你對。他是老修手,弄得更精密些不好嗎?爸爸你講呢?” 梁廷不語。姆媽幫兒子道:“不是這樣說。我看天熊有道理,先複原麽。”小夏隻好照辦。天熊通電動那旋鈕,果然清晰了。小夏大窘,天晶氣憤,姆媽得意,坐下看節目了。兩人存身不住,天晶領上樓去。 天熊發現牆角有東西,過去看,不肯定道:“這好像放大機麽,啥意思?”梁芝答道:“天晶講是放照片的,也要修了。”天熊哈哈笑。梁廷咕噥道:“上門服務。”姆媽光火,對梁芝道:“你去跟天晶講,要修送店裏去修,我出錢。現在就去!”梁芝磨咕著,梁廷道:“算了。”姆媽道:“把破爛都翻出來,什麽意思麽!當誰不懂?”天熊道:“有本事把爸爸的打字機修好,我倒要謝謝伊!” 過了幾天,下午天熊在三樓自己房間,聽見門鈴響,不知是什麽客人。不久有梁芝聲音,上樓的腳步卻不是她。也許是找自己的,出去迎候,是小夏,拎著重物。天熊點一下頭,叫天晶出來,沒有應聲。小夏尷尬,進退不是。天熊回小書房,不管門外的事。好像人摸下樓去了。 後來又聽到天晶的說話聲,答、答、答的響,像誰在發報。推房門進來了,“喂,這個好了。” “什麽好了?”看天晶的手勢,驚訝道:“打字機?”連忙跟去隔壁房間。阿姐的房間是花裏胡梢的,女孩子的毛絨動物和洋娃娃到處是,還有她從滿月起的照片,放大了掛牆上。桌上全是瓷的玻璃的花瓶。那老式黑打字機在她書桌上。小夏笑著站起來。白紙和色帶都裝好了,天熊坐下就打,完全好了,輕捷舒服,慚愧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東西呢,是我用壞的,卻不會修,沒用啊。” 天晶笑道:“都為了你!他怕在這裏修不好,出洋相,介重的東西,拎回家修了兩天。” “不好意思,你們用吧,我沒資格——” “別假惺惺,就是為你修的。他家也有,所以有把握。你說壞了什麽?”小夏說它的毛病,如何修好的,天熊點頭,完全對。天晶道:“剛才拿來,就應該講明,打開來試!還一個人走,等我回來!又不是不認得!喂,我告訴你,阿拉阿弟英文不錯的,比我好,你們對對話、搭搭脈,怎麽樣?”天熊忙道:“瞎說,我不來事。” 天晶想起什麽,叫弟弟慢走,等會把打字機帶走,命令小夏道:“你先給我打一封信,陳亞妃那個笑話要通知她的,我說中文嗬。”小夏忙坐了,伸出十指,欲彈不彈聽指示。天熊拉一把椅子坐下,看兩人行事。天晶唸道:“亞妃,點二點,昨天收到你的信大吃一驚,你還蒙在鼓裏做春夢吧,問號。你的絕密心事竟向我敞開了,一橫,破折號,你把寄心上人的信紙和寄我的信紙,裝錯了信封!當然,逗號,我絕對替你守秘密的,把原信退你。你看我這人良心多好,驚歎號,不過有件事我要問你——”小夏熟練地打鍵,如好手彈琴。 打完抽出紙,天晶接過遞天熊,“我英文不行,你檢查一下。” 才知小夏中學唸的不是英文,滿腹狐疑的天熊接過瀏覽,大為詫異:卷麵幹淨,用詞準確,拚法和語法沒錯處,行文流暢,不可能是演戲!真比自己還行?天晶得意道:“有沒有錯?你盡管講。”又對小夏道:“阿拉阿弟是一直笑我的:隻會考試,不能讀書。他能看很古的原版小說,想打字寫寫日記,提高寫作能力——”天熊製止道:“瞎講,沒這事,我幾時說過?”好奇地請教小夏如何學外文的。 小夏開了話簍子:“我就是聽錄音,翻大辭典,無師自通······”原來他有個舅舅是大翻譯家,小時指點過他,書是應有盡有,隨便他拿的。 天熊佩服道:“你可以說是精通兩門——”天晶道:“他精通的是三門,還有日文。粗通的是兩門,法文,德文。”天熊更受打擊。突然回小書房,捧來一疊外語書,蒙著灰塵的。小夏懂意思,看一本報一本書名。有德文的浮士德,法文的雨果,日文的浮世繪小說,都是天熊沒能力讀原文的。天熊見他全部唸出,驚出一身汗,意識到眼前是將來未可限量的天才學者,他是學理科的,外語對他不過是工具,已經這樣了得! 他捧回書和打字機,垂頭喪氣。四壁的圖書像是對他的嘲笑。這裏沒有他父親的書,有祖父的藏書不少。爺爺業餘愛好文學,新舊都看,所以有李太白、杜工部全集,徐霞客、周作人······而舊西書是自己從舊書店收羅來的,文革前到處是,很便宜,隻愁沒地方堆! 後來見姆媽又說小夏不好,連帶天晶,天熊對父親說打字機修好了,前前後後。梁廷也駭然:“這麽厲害?外文好,將來不吃虧。難得是動手能力!是幹我這一行的。”他有點興奮,態度有變化。 姆媽道:“人才!人才有什麽用,當飯吃嗎?”見父子倆不語,又道:“那時老彭和吳教授他們來探意思,就應該要個照片,攤給天晶看,讓她比比麽,人家什麽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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