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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 鬱 症 患 者

(2009-01-06 12:38:05) 下一個

在道格特黃的眼裏,世界上就沒有真正健康的人,人們不是患有肉體上的疾病就是精神和心理上的疾病;區別僅僅是確診為有病的病患者和潛在的病患者,那些潛在的病患者目前象正常人一樣散布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他們是不穩定的炸彈,不知道何時會發作出來。可是明了這個病態秘密的大概隻有醫生,這是職業的眼光。每當道格特從他診所的窗戶往外看街上象蒼蠅一樣流竄的車和人,就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了。

道格特黃的診所在東百老匯大街。這條街熱鬧非凡,從早到晚車水馬龍人聲喧囂。黃醫生的診所開在這樣的地方,就象荒漠裏的綠洲,占了地利之便。他是精神科醫生,是合格的精神理療師,專長憂鬱症的治療。其實道格特黃的醫術可以說得上是優秀的,可是,誰都知道,對那些精神或心理有病的人,上帝都束手無策;優秀不優秀的,在這個世界,至少在這個區域,不是病人上你這兒來的主要理由。

下起了雪,窗外一片灰蒙蒙。天色陰沉,象嘔氣的老婦人翻臉給人看。 這會影響許多人的情緒。根據自己的經驗,這種時候病人會更固執地堅持自己是正常的,清醒的,是別人有病;那些潛在的病患呢,會更加沉緬在憂鬱的情懷中,如單相思的情人。天一放晴,陽光普照,是恢複正常的時候,病人便象歸巢的鳥,一一回到診所。所以一年四季診所最忙的時候在春季。

道格特黃於是乘早關門下班。他從擁擠的泊車場領出車子,然後駕車回家。他的家在新澤西溫特堡市的郊區。出了荷蘭隧道他便加速,車子穩穩地行駛,一小時不到,他就可以回到溫暖的家了。

還在醫學院做學生時候,道格特黃認為憂鬱症患者普遍是些心懷不滿, 欲望得不到滿足,缺錢的貧困人士。後來病例接觸多了,臨床經驗逐漸豐富,知道憂鬱症是普遍的心理疾病,患者不分貧富貴賤,無論男女老幼,人隻要存有欲望,他(她)就是憂鬱症的潛在病患。自己的診所開在唐人街,服務對象是和自己一樣膚色的炎黃子孫。病患都是些為生計所迫焦頭爛額陷入困境的人,屬於社會低階層。道格特每次都要花很大的耐心,勸說和疏導,實在不行了就施藥。大多數情況下,他的醫術都湊效。他的循循善誘象一把梳子,將病患糾葛錯亂的思路和心結梳理得條理清晰,柔順舒暢。病患愁腸滿結而來,離去的時候心裏充滿陽光。說他合格真是名副其實。但是道格特黃心裏明白,自己的成效是短暫的,正如陽光,入夜就消失。社會是個大黑洞,如法力無邊的巫醫,能將正常的人整治得顛三倒四失魂落魄。錢才是長效和萬能的靈丹,對此,他可就無可奈何無能為力了。

其實,醫生的職責僅僅是盡力而為,而已。

醫學院實習時的導師史隆伯格是著名的心理醫生,在公園大道有他自己的診所。道格特黃記憶猶新,他就在史大師的診所裏做了兩年實習生,從那時起他才真正懂得了什麽是真正的心理治療。

史大師的診所豪華如同五星級的客房。莊嚴肅穆和溫馨溫柔摻合在一起,有一種鎮靜的誘惑力。上門的客戶(稱病人有失這些人的身份)統統是有錢或有名的人,那些在報紙上,電視裏或是在紐約社交場的流言緋語裏出現的人,有時就會出現在史大師的診所裏。他(她)們當然不是為了錢來的。這些人名利通暢,錢根本不是問題。可是他(她)們照樣有煩惱、憂慮。他(她)們向史大師哭訴傾吐自己的失戀,相思,寂寞,孤獨,誤解,失寵,冷落,猜疑……沒有信任,沒有情感,等等。這時候史大師往往雙手繞臂,斜靠在十九世紀的皮製高背轉椅裏(診所裏的家具擺設都是上了百年的古董),表情嚴肅,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掛在嘴角的笑,傳遞的是體貼和鼓勵;他不時地插問幾句,大多數情況下安靜地傾聽病人的敘訴。他側麵的牆上掛著弗洛伊德親筆簽名的照片,泛黃的圖片,蒼黑的鏡框,代表了權威和信譽。

道格特黃的工作是紀錄病曆。每個病人(客戶)都有一本厚厚的病曆,紀錄了病人的病情,這些都是隱私,名人名家的隱私。可以這樣說,這些病曆是行為藝術,又是紀實小說,假如將這些藝術品發表於世,一定是頭條緋聞或醜聞,會引起轟動。這些病人都是史大師的長期客戶,有的幾個月上一次門,有的一個月來一次,有的一周登一次門。這些客戶離開大師的診所,在社會上都是強悍的鬥士,難纏的對手。可是一進了大師的診所,他(她)們全變得軟弱無助,流鼻涕擦眼淚的,好象都是被欺負的弱者。

事情真是奇妙!每個病人離開診所的時候,心情都豁然開朗,高高興興。史大師就好像是快樂、信心、光明和智慧的源泉,他的診所就象一個安全的島嶼。這些非常重要的人物(VIP)在史大師麵前統統變成了乖順的孩子,對史大師言聽計從。史大師對病人從不高談闊論,也不硬性指導,他提供的永遠是建議,僅僅是建議!

道格特黃逐漸尊崇起自己的導師,進而熱愛上了心理理療這個職業,這是他兩年實習,苦讀八年的最大收獲。同時他也定下了自己人生的目標,那就是自己開業,做一個心理理療師,而且要開在公園大道上,象自己的導師史隆伯格一樣。現在自己是開業醫師了,響當當的牌子,在同業中也算獨樹一幟,這有點得益於史隆伯格的熏陶,道格特黃時常暗自得意;隻是目前地區還不夠理想。當然,這是由服務對象的階層甚至是族裔決定的。目前的狀況麽,錢是有的賺的,雖然層次低很多,離當初定下的目標差太多。

已經到了11出口,該拐上州公園快道了。道格特黃探頭看看後視鏡果斷打右,腳下施力,“嗖”--車子顫了一下,然後猛竄出去:象突然發作的病人。道格特黃這樣想著,暗暗訕笑。

剛才下班在樓梯口碰見雀熹林,她問起憂鬱症的病症,他吃了一驚。林是內科醫生,診所就開在自己對麵。唐人街的台山人宗親鄉土觀念很重,有病隻找台山醫生,所以林的診所生意熱鬧非凡,在唐人街是排了號的。雖然兩家診所開在對門,隔一條走道,但彼此卻少有來往,隻是點頭招呼而已。

不會是因為錢掙多了感到憂鬱吧?道格特黃在心裏疑問。可是馬上就否定了。這樣的病例還未曾聽說過,即使有,自己也不會相信。林告訴他,自己的一個病人看起來象患了憂鬱症,她曾建議病人看心理科。道格特黃引用專業的說法,解釋憂鬱症的病狀……更嚴重的結果他沒有說出來。林領會了他的解釋,沒等他解釋完就興奮地說:
“ 對,對……是這樣,非常、非常的固執。我簡直頭都疼了!就把他轉來你這兒吧。”林如釋重負。

道格特黃這時想起來剛才忘記問雀熹林:病人是自費還是有醫療保險的。這一點很重要,和病人無關,主要對自己。

車子慢慢駛入靜謐的街區,道格特黃放慢了車速,一棟棟房屋向後倒去,在雪霧裏象一幅幅風景畫。車子駛進自家別墅的泊車道了,看見屋裏燈光閃亮,悠揚的鋼琴聲飄過,是女兒在練琴;道格特黃的神經徹底放鬆,心裏長長舒一口氣:啊,一天又結束了!此時是他最開心的時候。

家,溫暖的家,沒有憂鬱,沒有憂鬱。

年複一年,老客戶去了來,新客戶不斷增加。道格特黃吃定了憂鬱症這碗飯,而且越吃越穩當。每天他麵對病人的愁眉苦臉,傾聽他們訴求,體察他們的痛苦,他被憂鬱包圍。他覺得空氣裏都充滿了憂鬱的氣味;甚至在他回到溫暖的家,享受愛妻做的晚餐,竟覺得飯菜也帶有了憂鬱的味道。

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

道格特黃是優秀的心理醫生,是專家,當然知道這種現象是心理反射,意識滯留造成的後果。每次晚餐開始他都品嚐兩種味道,幸運的是可口的飯菜和溫馨的氣氛很快就驅趕化解了憂鬱氣味。

憂鬱是細菌,它會傳染。不知導師史隆伯格是怎樣感受的。他麵對的病患個個病因複雜病情曲折,而大師竟然能幾十年坦然相對泰然如素!道格特黃知道,一個心理醫生麵對自己的心理,如麵對一塊沒有玻璃的鏡子,他永遠看不清自己,雖然他經常照鏡子;他能分析病人的心理,卻從來沒有機會、也覺得沒有必要審視自己的心理。

理由很簡單,一個心理不健康的人可以診斷別人的心理嗎?醫生永遠是最有自信的職業,在病人麵前,總是扮演審判官的角色;在病人眼裏,醫生和上帝差不多。

跟隨史隆伯格大師多年,自己也做開業醫生這麽些年,應該很資深了,但對於大師,自己還是感到陌生,留給自己唯一的映像,就是大師的微笑。這微笑,隔斷了一切,永遠是恭候送客的姿態。什麽時候明白了,也就是做大師的時候了。道格特黃在心裏嘲笑自己。妻子告訴他,煲湯馬上就好。他看了一眼餐桌,幾碟菜,一杯紅酒。他坐下來,拿起一疊郵件。撿出廣告信扔在一邊,然後仔細看賬單和報表。

自己中意的幾隻股票漲跌不同,幾隻認為具投資前景的股票依舊在原地踏步;算一算,比上個月虧了百分之十二左右,假如當初投資地產呢?像誰------他記起幾個人名,都是朋友和親戚,在鄰近地區買了房子,出租或轉手,都很順利。地產業最近幾年飛漲起來,可是自己怎麽就沒有那些朋友親戚敏感呢?

不會是憂鬱症的緣故吧?不是憂鬱症,是憂鬱症這個職業,反正,和這個見鬼的憂鬱症有關 ------道格特黃有些疑疑惑惑,心神不定。

在晚餐開始前,道格特黃已經決定拋售一些股票;下一筆投資,將放在地產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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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小姐告訴自己,有個病人要直接見醫生,說是對麵林醫生介紹過來的。道格特黃想起來了,是有這回事。

一會兒進來一個精瘦的中年人,皮膚黝暗,雙眼炯炯放光,眼神活躍四處打轉。道格特黃不動聲色,觀察他的神態舉止。

“醫生,我得了憂鬱病------”病人剛坐下,就向醫生宣布了自己的病況。

依據經驗,一般神經和心理出了問題的患者總是否認自己有病,眼前這個患者,卻一反常態宣稱自己得了病,那麽,正常的結論應該是沒病,或許是胡鬧。可是看他神神道道的模樣,又應該是個病患。

道格特黃心裏猶豫,思忖怎樣對症下藥。他身子往高背轉椅上靠下去,左手托著下巴,來回摩擦,他希望這種高深莫測的樣子能夠對病患起點鎮靜作用。

“你有什麽症狀可以說明自己得了憂鬱症呢?”醫生想了半天,終於問了一句。這是以守為攻的戰術,有時候詢問病患的病情,其實和檢察官審問罪犯差不多。

“嗬,久病成良醫麽。我看過許多書,研究過憂鬱症。對一件事想得過分,入迷,結果想不開,盤結在心裏,成為心病,心裏不開心------這不是憂鬱症的根源嗎?書上這麽講的。我就是這樣啊。因為我看過書,有知識文化,那些沒有知識文化的人,得了病還不知道呢。醫生,我是個自覺的憂鬱症病患吧?”

這樣的病患,倒是第一次碰見。道格特黃努力回想史大師的類似經驗,可是一時想不起來。於是他俯身靠近書桌,兩肘支在桌上,雙手交叉,伸出兩根手指,支住下顎。這種姿勢表示注重和傾聽,這是從史大師那兒學來的。

“對,你是個自覺的患者,還是個有專業知識的患者。要是病人都像你這樣,我們醫生就會輕鬆多了,我們之間也需要互動------”醫生聊起天來。其實他心裏覺得眼前這個病患,比其他沒知識文化的病患要難對付得多。現在心裏還沒譜呢,對這個病患。

“你說得沒錯。可以告訴我,什麽事使你覺得自己得了憂鬱症呢?為了什麽------”
“為了錢!說句實話吧,我想錢,想得都快要發瘋了,可是又得不到錢,心裏不快活,所以心裏憂鬱,成天沒精打采。醫生,我真的得了憂鬱症。”病患皺著眉,很認真因此顯得也很痛苦的樣子。

“嗯哼------”醫生嘴裏咕囔了一聲。

他心裏一下子暢快起來。這個病患即使有病,也不是屬於憂鬱症的病例,那麽和自己無關。找到病根明確了病症,問題變得簡單明了。

“哦,先生,這個應該不會成為問題吧,有那麽嚴重?世界上哪個人不想錢?我也想錢呀,可能比你想的更厲害,得相思病呢!”醫生用調侃的語氣說話,其實是一種開導和疏通,嚴格來講,真正的治療程序開始了。

“那不一樣。醫生,你想錢,你賺錢了。所以你害相思病,可是不會得憂鬱症。是吧?我不一樣。我寧願得相思病,不願得憂鬱症。”

“嗷,那麽,你很缺錢?你不會是後莫烈士吧?”醫生語氣有點尖刻起來。

“我缺錢?homeless?我有兩居家的號司在長島,正是我不缺錢,還在拚命想錢,想得發瘋,心裏憂鬱不開心,所以我覺得自己有病,要來看醫生。”

醫生一下子無語可言。眼前這個病患超出了自己的醫療經驗,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思維和邏輯,根據他的言談,倒是很難確定,這個人,到底是否有病。醫生推翻了之前自己的推測,這時他又想起史大師,想起那張太師椅,和掛在牆上的祖師爺弗洛伊德的畫片。

“實話告訴你吧,你的病,隻有上帝可以治。你要問他老人家去,也許上帝會給你答案,能治好你的憂鬱症。你要去的地方是教堂,不是這裏。”道格特黃微笑著,告訴病患。上帝永遠是最好的托辭。

現在,道格特黃正坐在家裏的飯桌前。女兒的鋼琴聲又在斷斷續續悠揚地飄出來。今晚這頓晚餐,他吃的沒有味道,他的口腔裏充滿憂鬱的味蕾,化解了妻子烹調的美味。桌上那杯紅酒,深絳色的液體像似用憂鬱調製的苦汁,他喝了一口就放棄了。
本來他是要在飯後再工作幾小時的,他有自己的投資計劃和項目,今晚也放棄了。

人隻要是有欲望,他(她)就是潛在的憂鬱症患者。道格特黃記起教科書裏這句開宗明義的導論,這和自己認為世界上隻有確診和潛在的病人的結論竟相一致,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達到大師的水準了。

他微笑起來,對著那杯深絳色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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