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國安法》與《基本法》23條重塑這座城市之後,兩名出獄不久的香港年輕人發現,如今“自由”意味著更多的沉默,但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留在這座城市。
“當初我想做出一些改變,就已經想到了自己會進去(監獄), 但來到的時候,我發現代價比想像中大。”
郭文希2021年被捕時年僅18歲。她被指控“串謀煽動他人實施顛復國家政權罪”與“串謀導致爆炸罪”,是香港“光城者案”的多名年輕被告之一。這個案件也是《香港國安法》下首宗判處未成年人的案例。
在被關了將近4年之後,她在今年4月終於重獲自由,但迎接她的是一座令她感到麵目全非的城市。
“所有東西都變得很陌生。”郭文希告訴DW:“很多以前的店鋪都沒有了,現在變成了中資企業。很多以前會去的店鋪,很舊式的都已經倒閉了,整個大環境或經濟環境都變了,跟認識中的香港很不同,覺得好像不太適合居住。”
郭文希的獄後人生比以往更加沈默。今年22歲的她在咖啡店打工,每個月看一次精神科醫生,試著在夜裏好好睡一覺,試著不要半夜驚醒、渾身是汗。“有時候我夢到有人追我、在屋頂開槍。醒來時我會檢查門、檢查窗戶——隻是為了確定他們不在。”
香港街頭人聲鼎沸,如同那些無法遺忘的記憶一樣,撲麵而來。“隻要人一多,我就喘不過氣。”她說,許多舊朋友已經離開,有些則躲著她。“有些人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些人隻是害怕。”她保持低調——避開那些口號、避開舊識、避開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事。她學會少說話,仔細斟酌每一句,連笑聲都變得不一樣了。
這份她學會與之共存的沉默,似乎也是如今這座城市的沉默。2025
年,當政府紀念《國安法》實施5週年時,警方的逮捕行動雖減少,但控製卻更深入了。新的教育方針鼓勵學校加強國家安全意識,並更密切地關注學生的網上活動;區議會候選人必須是“愛國者”;出獄者名義上自由了,但卻形容自己活在無形的監視之下。
今年10月,香港政府更宣布強化“銳眼”計畫,要在2028年前,在全港安裝數以萬計、搭載人工智能的監控鏡頭。官方稱此舉將提升公共安全,但對許多人來說,這卻像是將監禁的圍牆延伸到牆外。
對 Joker
Chan而言,壓力更是“肉眼可見”。他因為被指控在網絡發布煽動性言論——那些曾經被認為在香港還說得出口的字句、包含反修例運動期間廣為流傳的那八字口號——服刑5個月。2022年出獄後,他已被警方截查搜身數百次。
“你以為出來後就還清了代價,但社會每天都在向你收利息。彷佛每天都提醒你——你永遠不會有真正的自由。”他說。
他身上的刺青寫著:“煽動罪”、“香港人”,以及一串數字——代表著他在獄中的編號。這些刺青既是他信念的印記,卻也是過往被定罪的痕跡,如今讓他在街上格外顯眼。“有時他們隻是盯著我看,有時候問一些完全無關的問題。”Joker告訴DW,這種持續的審視逐漸讓人麻木——恐懼變成疲憊,焦慮變成日常。
郭文希和Joker的經曆不同,但他們的人生軌跡卻因為入獄而有了相似的輪廓。一個被記憶拖著前行,另一個置身於監視之下。對他們兩人來說,出獄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延續——“自由”意味著他們得更加謹慎與沉默,才能夠在“注視與被注視”之間生存下來。
在判處“光城者案”時,國安法指定法官郭偉健寫道:“隻要有一小撮人被煽動,也足以危害社會穩定。”他承認無直接證據顯示,有人在“光城者”煽動之下犯罪,但仍認為真實風險已足以構成入罪的理由。
後《國安法》時代的香港有了新的秩序,打壓也未因入獄而停止,而是換了一種形式。在一座越來越多監視器和各式“維護國家安全措施”的城市裏,人們更難分清何為安全,何為控製。他們重新學會如何行動、如何說話,也學會了沉默。
有些人選擇離開,開始新的生活——但對郭文希和Joker 而言,留下本身就是一種微小卻堅定、對曆史的無聲的見證。
“離開就像把我們經曆的一切抹掉。”郭文希說,她留在香港是為了家人、為了仍被囚禁的人,也為了那座她曾經屬於、如今隻剩碎片的城市。
Joker
也選擇留下來。他的過去刻印在皮膚上,是負擔,也是記錄一段無法說出口的曆史。他說:“這裏是我的家,我的街道,我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