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出阿富汗後,哈迪亞的每一天依然過得膽戰心驚。昔日的炮火與血肉橫飛的記憶並未隨邊境線遠去,它們像無聲的幽靈,時刻縈繞心頭。
去年,關於她的報道《一個阿富汗女人的來信》曾經在國內引起巨量的關注,時隔一年,她帶來了好消息,她的新書出版了。
新周刊輾轉聯係上了哈迪亞。同為女性和記者的我,想聽聽她逃出阿富汗後的經曆。在她的講述中,我感受到阿富汗女性生命裏並非隻有壓迫,還有鮮活的生命力、值得追尋的愛情和理想,正如她所說,“這些地方的女性也曾有過沒有被槍口對準的日日夜夜”。
寫作,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堅持記錄這荒謬的一切。
先從一些假設開始。
假如你出生於1990年,你恰好性別為女。
你出生、成長,最後成家立業的地方叫阿富汗。你的母親依靠戰事來記年份,這裏的人們似乎已經對槍聲、爆炸聲和戰鬥直升機巡邏的聲音習以為常,孩子們會以半燒毀的物品為玩具。
某一段時間裏,似乎出現了一些裂口。你抓住了機會,畢業於阿富汗最好的大學,可以在政府工作,也可以在大學教書。
但是有一天,這一切都改變了。男性可以“合法擁有”多位妻子,但絕大部分女性卻失去了工作,變成男性從屬的財產,是生育的工具。你甚至不能在公共場合自由行走。你不得不逃跑。
現在是午夜,淩晨一點十四分,你在一張橙色的塑料小桌上開始給我回信。與其說是桌子,不如說是一張兒童坐的小板凳,勉強放下一個筆記本電腦。
你叫哈迪亞·海達裏。這是你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

《使女的故事》,
就是阿富汗女性的故事
這是哈迪亞日常寫作的空間,逼仄、孤寂,每一個字都寫得如履薄冰。
她說自己口幹舌燥,後頸隱隱作痛,但起身泡茶又擔心會打斷思路。此前連續三天都是陰雨天氣,暴雨引發的洪水還導致了停電,Wi-Fi斷了,移動電源也支撐不了兩小時,哈迪亞三天都無法下筆。
逃到巴基斯坦後,哈迪亞一家三口在這棟樓裏住了八個月。從外麵看,它像是一片廢墟,但公寓的內部還算過得去,客廳裏三扇棕色的門分別通向廚房、浴室和陽台。
哈迪亞很喜歡看窗外。但這總是讓她的丈夫感到害怕,丈夫會提醒妻子“不要盯著人看太久”。
隻是哈迪亞忍不住,她尤其喜歡觀察住在樓下的一個巴基斯坦家庭——他們住在一所單間公寓裏,經營著一家小商店,靠賣氣球、口香糖和其他兒童小商品謀生。“他們的生活讓我著迷。”哈迪亞說。
恢複供電後,哈迪亞發現手機已經24小時沒連網了,這讓身在阿富汗的家人十分焦灼。他們的擔心並非毫無緣由,今年1月以來,巴基斯坦警方一直試圖驅逐阿富汗難民,有時即便對方持有有效簽證,也會直接把他們送進遣返營。
因此,每當哈迪亞失聯,家人就會提心吊膽。
盡管生活朝不保夕,但哈迪亞一直在堅持寫作。在全球首版的新書《一個阿富汗女人的來信》小說集中,她用18個故事敘述了阿富汗女性如同被命運擺布的玩偶般的一生。哈迪亞告訴我,故事裏出現的女性都源於她認識的人——她親眼見證了那些活生生的現實,也是阿富汗人民所熟知的日常。

哈迪亞寫作的小桌子。(圖/受訪者提供)
在哈迪亞看來,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使女的故事》就是以阿富汗等穆斯林社會的女性生活為藍本,其相似之處觸目驚心。
在阿富汗,女性分娩後被問的第一個問題永遠是“男孩還是女孩”。若是男孩,產婦能獲得些許認可;若是女孩,她會被催促盡快懷上兒子。有些家庭為了生兒子,可以接連誕下甚至十個女兒。女性始終承受著生兒子的壓力,被夫家視為延續男性血脈的生育機器。
在現行政策中,一夫多妻製還受到鼓勵:一位阿富汗男性可以娶四名妻子,並讓她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哈迪亞認識一個家庭,三名年輕女性嫁給同一男子同居,每個人每年都被要求生育。她們的生活被一個男人控製,沒有人可以違抗命令。
在書中,哈迪亞還寫到一個“家庭妓院”。一位叫賽塔拉的女孩被一紙偽造的婚約騙婚,嫁過去後才發現丈夫靠娶妻建立了妓院,強迫妻子接客維持生計,導致賽塔拉的身體被摧殘致子宮脫垂。但即便案件被提交到法庭,這個男人卻辯護得滴水不漏,最終也沒有被定罪。
和瑪格麗特筆下的使女不同,阿富汗女性不是被視為國家財產,而是被當作男性財產——無論社會地位等級的高低,任何階層的阿富汗男性,都覺得自己有權主宰女性的人生。

等待援助的阿富汗女性。(圖/受訪者提供)
哈迪亞寫到一位司機,曾在乘客麵前吹噓他的“壯舉”,說他曾“救助”一位正在私奔的姑娘,將她送回了娘家,還打了她一耳光。後來,那個姑娘嫁了人,生了六個孩子,司機炫耀道:“她家人每次見到我都感激得不得了,簡直要給我敬禮啊!”
記錄這些女性的命運很痛苦,但寫作拯救了哈迪亞。她通常在想家的夜晚寫作。有時候,這種思鄉之情發生在遭遇特定事件後——有一次,塔利班成員攔下哈迪亞夫婦,因為哈迪亞沒有佩戴他們喜歡的頭巾,順帶警告了她丈夫。還有一次,在塔哈爾省和喀布爾市之間的公路上,在60名巴士乘客中,塔利班成員隻盤問了哈迪亞夫婦。
隻有寫作,能刻錄她見證的曆史。2022年兒子出生後,哈迪亞通常在晚上先把他哄睡著,再靠在枕頭上寫半小時或一小時。那時候沒有桌子可以坐,她就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無論何時何地,筆記本電腦都是我的重要工具,我總是小心翼翼,擔心弄丟它。這就像一種逃避或解脫——我會在Word文檔的空白頁中找到避風港。”

哈迪亞·海達裏 著
內克佩·艾哈邁德·莫尼爾 譯
有光|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5-08
被迫回到籠中的“金絲雀”們
阿富汗的戰爭從未真正停息。
在哈迪亞的童年時代,母親總是以當年可怕的戰事來推算日子:當哈迪亞6個月大時,火箭彈襲擊了他們的村莊,一家人被迫逃難;10歲時回到家鄉,發現商店、房屋、學校都被縱火焚燒,到處都是黑色的煙霧。
阿富汗人似乎已經對槍聲、爆炸聲和戰鬥直升機巡邏的聲音習以為常,孩子們會以半燒毀的物品為玩具。但哈迪亞從未對這一切麻木,直至現在看到直升機依然感到恐懼。
盡管戰爭如影隨形,但哈迪亞覺得,真正讓女性生活倒退的並非戰爭,而是強加在女性身上的傳統重擔與嚴苛教條。“早在戰火降臨之前,阿富汗女性就因傳統飽受創傷。以現政府為例,它推行與自身意識形態相契合的宗教教義,實質上是在用部落文化強加於女性——既剝奪她們受教育的權利,又限製其工作自由。”
阿富汗首都喀布爾陷落後,哈迪亞將那些失去工作、隻能待在家的女性比喻為“被迫回到籠中的金絲雀”。哪怕聲音甜美、麵容明麗,但徹底失去了自由,麵臨著被擺布、被圈養的命運。即便有一天被放出籠子,也可能被調皮的孩子抓住,或被持槍的獵人射殺。
一位有20年教學經曆的女教師告訴哈迪亞,“要知道我們的痛苦,就去燒一隻蠍子吧。”

阿富汗農村婦女聚集在一起開會。(圖/受訪者提供)
哈迪亞認為,阿富汗當權者對女性的限製深深植根於傳統。自成立以來,阿富汗一直是父權社會,女性教育並不受重視——以哈迪亞母親為例,她隻比哈迪亞大17歲,卻完全不識字。母親來自偏遠農村地區,僅有的學習是附近清真寺資助的宗教學校課程。在17歲成為母親後,她就是全職主婦,隻負責家務和生育。
一些不幸的阿富汗女性還會遭遇“榮譽處決”慘劇。這是一種以“維護家族榮譽”為名對女性施加的私刑,執行者多為父親、兄弟、丈夫等男性家屬。
今年5月,一位女性同鄉聯係到哈迪亞,她說她的女兒被謀殺了,而凶手正是女婿。她的女兒先是被嚴重刺傷,再被澆汽油焚燒。進一步調查後,哈迪亞發現了更令人不安的細節:丈夫聲稱是因為妻子“背叛”而行凶。
殺人之後,凶手逃亡了,當局沒有抓到他。凶手逍遙法外,唯有這位痛苦的母親不斷追問為何女兒遭此慘劇。
但讓哈迪亞驚歎的是,盡管不斷被物化、控製和羞辱,阿富汗女性仍在努力拯救自己。
譬如,哈迪亞和身邊的女性從未為消遣而旅行,在阿富汗,女性出遠門通常是因為緊急疾病不得不輾轉多個城市求醫。但即便看到世界各地的女性自由地全球飛行,她們也從未感到強烈的渴望或嫉妒。這也是哈迪亞在阿富汗女性身上看到的美好品質——麵對無數障礙與資源匱乏,她們從未喪失精神力量,始終堅韌地活著。
阿富汗女性的人生也不是隻有苦難。
哈迪亞認識一個女孩,她成長於群山環抱、溝壑縱橫的偏遠村莊,那裏連汽車都無法通行,但她依然到很遠的女子學校求學,堅持完成學業。還有一位女性,在經曆三段失敗婚姻後,四個孩子都留在了兩任前夫家中。雖然屢次崩潰,但她從未被擊垮,最後憑努力成為一名女警,在工作中重獲尊嚴。
正如哈迪亞在自序中所寫:除了戰爭和破壞之外,人們還必須有其他東西來介紹自己。
政變之後,盡管阿富汗女孩的未來籠罩在不確定性之中,但一切難以預料。政府不允許女孩接受中學及以上的教育,但這些女孩正通過在線平台、家庭學校和地下學校上課,努力學習技能。
她們拒絕放棄。

在阿富汗村莊的一所地下學校,學生們正在考試。(圖/受訪者提供)
轉瞬即逝的女性主義
比起此刻正處於學齡的阿富汗女孩,哈迪亞或許是幸運的。
回憶在阿富汗的歲月,她最美好的一天就是高考放榜那一日。那天恰逢春分日,也是當地的諾魯孜節,哈迪亞以287分(滿分360)的成績被第一誌願——喀布爾大學經濟學專業錄取。
這是哈迪亞經過三四年努力備考的成果。父母為此操辦了慶祝宴席,街坊鄰居都前來祝賀。
雖然哈迪亞的家境並不富裕,但六姐妹和四兄弟自幼被父親告誡:讀書是唯一的出路。13歲那年,哈迪亞報名參加了英語班,父親堅定支持;後來準備攻讀碩士時,父親仍不斷鼓勵她,說若她能成功入學,將是他和家族的驕傲。
在哈迪亞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女性出門學習和工作並不罕見。她在阿富汗東北部一個小鎮長大,那裏的女性多從事教師職業,或參與援助組織、在診所擔任護士和疫苗接種員。在2005至2009年間,小鎮上幾乎每個女孩都夢想成為教師、醫生或護士。
盡管有些家庭存在限製,但總體而言,過去二十年間,女性始終活躍於各個領域當中。

2020年,哈迪亞和同事在慶生。(圖/受訪者提供)
2010至2020年是阿富汗女性的黃金時期。當時,每個政府部門都設有專門的性別平等部門,重點關注女性員工的地位與需求。在公開招考中,若女性與男性同場競技,還會有多項扶持政策——比如在競爭激烈的崗位考試中,女性可額外獲得5分加分。
在哈迪亞回憶中,這是真正充滿希望的年代——女性可擔任政府高官,比如部長、局長、國會議員。政府廣泛提升女性意識,建立安全屋、法律支持,女性也可公開談論和要求與男子平等的權利,在社交媒體發出倡導與抗議。
許多人的婚姻也可基於自主選擇。雖然在阿富汗,人們通常喜歡女孩早婚,但當女性在社會、工作和教育領域蓬勃發展時,許多人舒適地生活到30甚至35歲仍絲毫沒有感受到婚嫁壓力,哈迪亞自身也一直到30歲才訂婚。
然而這一切,在政變之後轉瞬即逝。
哈迪亞對2021年8月15日那天有著創傷性記憶。當時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她,突然收到消息說塔利班已經進入喀布爾,共和國政府即將倒台。和其他女同事一起,哈迪亞哭著離開了,隻帶走了筆記本電腦、U盤和一本《包法利夫人》。她悲傷地走在街頭上,被恐慌壓得喘不過氣來。

被迫穿上罩袍的哈迪亞。(圖/受訪者提供)
哈迪亞失業了大半年,一直到2022年5月才在一所私立大學找到一份教授工作。但一個學期快結束時,大家又收到大學將對女性關閉的消息,隻留了最後一天讓學生們前來完成期末的秋季考試。
那天是周三。姑娘們哭著參加考試,情緒崩潰到極點,而哈迪亞因為壓力過大,決定不去學校,待在家裏通過手機跟進。“那天任何細微的聲響都讓我驚恐——敲門聲、窗外駛過的汽車聲,都讓我心裏發毛。”哈迪亞回憶。
一想到其他女性可能再也上不了大學,她感到更加窒息。迄今,哈迪亞所有的女性親屬仍在阿富汗,大家都在倒數這段日子何時能結束。在哈迪亞的六姐妹中,唯有三妹保留了正當工作——在家鄉附近的診所當護士。塔利班執政時期,隻有女醫生、護士等醫療工作可以讓女性參與。
其他幾位姐妹,要麽在地下女子學校當兼職教師,要麽因為禁令接連失業——四妹擁有文學學士學曆,仍無法找到一份被公開允許的工作。更小的兩位妹妹還在念小學,但當局隻允許5到11歲的女性接受小學教育。那意味著,很快就有親妹妹麵臨失學。

哈迪亞和女性親屬們。(圖/受訪者提供)
還有一位在司法係統工作的嫂子,過去四年一直失業在家。她丈夫移民美國後,四年間都沒能成功將家人接過去,讓她倍感煎熬。哈迪亞隻能安慰她說,未來她的兩個兒子會記得她是位英雄母親——在艱難時期從未喪失意誌、悉心撫育他們的母親。
如今,很多16、17歲的女孩被父母安排出嫁,父母給出的理由通常是中學和大學都關閉了:“女孩還能做什麽呢?”這一切甚至可以不經女方同意,在阿富汗傳統家庭,家長可以通過舉辦宗教儀式並宣讀結婚誓言,讓兩個年輕人“成婚”,誓言宣讀過後兩人就是合法夫妻。
一些男性公民也提出抗議,認為中學和大學不應該對女性關閉,但最終被關進了監獄。
盡管前路渺茫,但阿富汗的民眾仍堅信這些限製終將解除。“阿富汗從未有過能持續數十年的穩定政府,因此,人們普遍認為限製女性的政權不會長久。女性失去了工作機會,即便仍在工作的也是通過隱秘方式在暗處謀生。但當我與姐妹們交談時,我們總在談論未來——如何實現夢想和其他憧憬。”哈迪亞說。
重建坍塌的生活
2024年10月5日,哈迪亞和丈夫、兒子成功逃到了巴基斯坦。逃出阿富汗時,她哽咽不已。盡管家鄉苦難深重,她仍不舍得告別那片土地。
自離開邊境線的那刻起,哈迪亞就變得畏首畏尾。最初幾天,她待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所有事物都讓她心驚膽戰,連電梯都不敢坐,生怕被困在裏麵。有天晚上,丈夫外出了,哈迪亞點了一份披薩,連送餐員都讓她渾身發怵。
這或許是過去三年留給她的陰影——在阿富汗的時候,自己的影子都會讓她心生恐懼。
但生活必須重建。在去巴基斯坦之前,哈迪亞與一家叫Zan Times的媒體談妥,11月1日正式入職擔任記者兼撰稿人,以換取400美元的薪水。
這是哈迪亞一家目前唯一穩定的收入。丈夫也在四處求職,雖然他擁有喀布爾大學管理政策碩士學位,但在巴基斯坦很難找到月薪超過200美元的崗位,目前隻能做一些記者的工作,同時在阿富汗一所女子網絡大學擔任誌願教師,沒有固定收入。

2024年,哈迪亞一家。(圖/受訪者提供)
一家人先在伊斯蘭堡生活了四個月,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後來決定搬到生活成本更低的卡拉奇市。靠著哈迪亞的400美元工資及親友援助,一家人總算能勉強維持日常開銷。
哈迪亞把這形容為一段“平淡無奇,但必須保持耐心”的日子。每天醒來,她先照顧孩子,接著洗碗、掃地、洗衣服和準備早餐,之後便坐在電腦前。除了新聞工作,她還在一所阿富汗地下女子學校做誌願者,處理學校的報告、教師的電話,並在他們需要時給予幫助。
現在唯一的消遣就是和丈夫、兒子出門散步。但哈迪亞無法真正從中獲得放鬆,因為巴基斯坦警察視阿富汗難民為累贅。在伊斯蘭堡的時候,警方兩次前來檢查他們的簽證,他們粗暴的態度讓哈迪亞感到無力。
在哈迪亞看來,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在女性文化方麵並無本質區別。唯一的差異在於,這裏的女性可以進入大學並參與職場,但兩國女性都清楚,最終話語權還是掌握在男性手中。
哈迪亞居住的公寓後麵有條堆放垃圾的幹涸河流,人們將垃圾傾倒其中。有時候,哈迪亞會看到婦女們在垃圾堆裏翻找食物殘渣,這讓她感到心酸,“這些國家何時才能關心到他們的女性?”
在一些隻奉行嚴苛教義的宗教團體眼中,女性不僅被視作弱小的二等公民,同時也被認為會引誘男性墮落。“從伊斯蘭堡前往卡拉奇的途中,我們與幾位男士同行,他們對我丈夫說:‘我們將尊夫人視為姐妹,請放鬆。’這種怪異的話語非但沒讓我安心,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和哈迪亞一樣,不少阿富汗女性穿越國境,逃到了這裏。一位31歲的女性在三年前帶著兩個兒子和丈夫在此定居,經營一家售賣傳統阿富汗美食的小店。
今年她成功獲得了移民的案件編號,不再是鬱鬱寡歡的姑娘,更加勤勉地工作並學習英語。還有一位立誌成為醫生的姑娘,因為家境貧寒無力支付私立學校的學費,便請哈迪亞教她英語,如今已學習了一個月。
她們經曆著相似的遭遇,但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命運的廢墟中重建生活。

喀布爾的一所家庭學校,許多女性在這裏學習。(圖/受訪者提供)
跨越國境的girls help girls
按照原計劃,哈迪亞原打算先到巴基斯坦待一年,再想辦法前往加拿大,但過程比預想中要艱難。
《一個阿富汗女人的來信》是一個始料未及的變量。這篇發布在公眾號“正麵連接”的文章得到大量轉載,哈迪亞用稿費支付了在巴基斯坦第一個月的房租。
很快,一位叫安琪的中國出版編輯也聯係上了她。安琪佩服哈迪亞的勇氣,在被禁錮的環境中還如此努力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因此邀請她就過往的經曆寫一本書,讓更多人看到當下阿富汗女性的真實生活。
這個提議讓哈迪亞十分興奮,兩人在女性議題上產生共鳴。哈迪亞覺得,世界任何角落的女性都能深刻理解彼此。這種共同理念迅速推進了合作,哈迪亞很快就交了稿——近四五年間,她持續在寫作,早已積攢了一本作品集。她從未想過這些故事可以發表,隻是靠寫作來紓解自己的痛苦。
多次溝通下來,安琪覺得哈迪亞正如她筆下的女性人物一樣,盡管生活充滿艱難險阻,但依然保持積極樂觀,“你不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病懨懨、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的人。”

哈迪亞和孩子的合照。(圖/受訪者提供)
一直到簽完合同,安琪都覺得進展很順利。但當她給哈迪亞打款時,問題就接踵而來:
第一次,安琪用公司的賬戶匯款,結果輾轉了半個多月後,這筆錢就被打回來了,因為哈迪亞不在阿富汗,提供的是哥哥的賬戶,但中轉的銀行反饋說收款人在某個“禁令名單”裏。
後來,安琪嚐試用個人途徑打款,哈迪亞也換成了她丈夫的賬戶。這一次終於成功了,但因為境外匯款有限額,安琪隻能先給她轉一部分應急——哈迪亞的確非常缺錢。
過了一段時間,安琪通知哈迪亞,準備次日給她匯尾款,卻收到哈迪亞緊急的消息:巴基斯坦警方正在伊斯蘭堡挨家挨戶搜查,要驅逐阿富汗難民,他們一家當天正準備逃到別的城市去。但哈迪亞很需要這一筆錢,所以決定在伊斯蘭堡多待一天,等拿到錢再走。
想到一家三口冒著被遣返的危險在等她,安琪很焦灼,擔心他們就因為多等了這一天而遭遇不測——在一個女性獨自出遠門都不被允許的國度,很難想象被遣返的後果;但如果他們到了別的城市,這錢又未必能匯出去。
萬幸的是,次日安琪還是成功把尾款匯出去了,哈迪亞一家也順利離開了伊斯蘭堡,終是虛驚一場。
圖書出版進入正軌後,安琪發現找譯者也是一個難題。哈迪亞全稿都是用波斯文寫作,在中國,精通波斯語的學者大多集中在體製或高校,但輾轉數回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譯者。最終,安琪是在小紅書上誤打誤撞找到了一位阿富汗人:內克佩·艾哈邁德·莫尼爾。
他在中國生活了8年,畢業於太原理工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和江南大學工商管理專業,精通漢語、波斯語、英語。身為阿富汗人,莫尼爾能更精準地傳達哈迪亞想要表達的內容,彌補了中阿兩國文化差異上的巨大鴻溝。
合作達成後,哈迪亞給安琪發了一封郵件,上麵寫道:和你合作,就像是拯救我的生命和未來。她此前的收入微薄,僅夠糊口,但依靠這本書的版稅,哈迪亞終於湊齊了所需金額,成功啟動了加拿大的移民流程。

哈迪亞給安琪寫的信。(圖/受訪者提供)
安琪說,這或許是她作為一位普通編輯不可多得的高光時刻,也實現了她職業生涯中一點小小的英雄主義。
安琪暢想著,如果有一天能邀請哈迪亞來中國,她一定會去機場接她,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她還想帶哈迪亞逛一逛北京,吃一吃涮肉。
唯一的遺憾是,在書籍最終發行前兩周,哈迪亞64歲的父親在家突發心髒病離世。他一向愛看書,曾為女兒即將出書的消息欣喜若狂,自2024年底起就不斷追問這本書何時能出版,好奇中國讀者會作何反應,卻不幸在今年的7月23日突然病發,送到醫院時已經與世長辭。
哈迪亞為之歎惋。“我把此書獻給他的靈魂。若他尚在人世,一定會比我還欣喜。”
直到現在,哈迪亞仍未收到這本首版自中國的新書。她沒有電話,住所也經常變動,每一天都不確定第二天會在哪。安琪曾想過拜托一位準備去巴基斯坦攀岩的朋友捎帶一本過去,終因路線太複雜而擱置。
今年5月,哈迪亞成功申請了加拿大難民身份。因申請人數量眾多,負責此案的律師告訴她,要做好在巴基斯坦至少再住一年,甚至可能長達兩年的心理準備。
但哈迪亞滿懷希望。她想,如果能順利到達加拿大,她就能更自由地寫作。“寫作對我來說是一場抗爭,和壓製、抹殺、忽視、持續暴力的鬥爭。”她很高興自己能為數百萬在阿富汗深陷困境、不願被遺忘的女性發聲。

哈迪亞在家中寫作。(圖/受訪者提供)
持續書寫的阿富汗女性,也不止哈迪亞一個。2021年8月後,許多女性開始通過寫作抗議新局勢,從女性視角記錄曆史。那些曾享有盛譽的女性作家、記者和詩人,開始在異國他鄉發表作品。而在阿富汗境內,仍有女孩以筆名寫作,從事新聞工作,創作詩歌、小說和短篇故事。
如今,哈迪亞繼續書寫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女性尋求庇護的故事,還在創作一部移民女性遭遇家庭暴力的短篇小說集。她還想繼續學業,對新聞和女性研究感興趣,希望有機會就在加拿大重啟學業。
在《一個阿富汗女人的來信》這本書的最後,哈迪亞以一個女作家的小說結尾。在這個故事中,一位女性被丈夫嘲諷“就是個寫字的,根本不是什麽好人,根本‘不幹淨’”。
在阿富汗,女性外出工作或上學會被一些人視為“違背”伊斯蘭教義中的“女性貞潔觀”,混社會就是“不幹淨”,或因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而被貼上“不稱職女性”的標簽。
哈迪亞說不清,這到底是其他女性的故事,還是她自己的故事。或許書中所有的阿富汗女性,都是她的生命映照。

2020年,在阿富汗仍擁有工作的哈迪亞和同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