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租房建在商品房小區裏,這種“配建”模式在一二線城市並不鮮見。
2010年後的十年間,為快速建設保障性住房,“商品房小區配建公租房”成為許多城市采用的階段性政策。最直接的結果就是一批嶄新的商品房小區裏,配置有不同比例的公租房樓棟,商品房業主和公租客,就這樣同住一個屋簷下。
有網友分享過極端的個案:在華東某大城市,一座核心地段小區的房價一度衝上10萬元/平米,而其中公租房的月租金隻要一千多元。
今天,隨著保障房缺口縮小,配建公租房的商品房項目正在逐步減少。但在一些已經建成的小區裏,“混住”造成的爭執曠日持久。特別是在房價波動的大背景下,“住得公平”和“住得安心”重新成為很多小區的核心議題。
一段現場拍攝的視頻中,一扇小區內部的隔離鐵門轟然倒下。夜色中,人們紛紛舉起手機,記錄下小區裏的“曆史性事件”——這是一場兩類居民、兩種住房之間的對峙。
最近一個月,位於杭州的杭樾潤府小區裏,商品房業主和公租房租戶之間的矛盾再次激化,導火索就是這扇被推倒的鐵門,它的作用是隔開小區內的公租房和商品房。這並不是這兩個群體之間的第一次衝突,可預見的未來,矛盾也不會隨著鐵門被推倒而消失。
杭樾潤府小區並非個例,過去幾年,在公租房和商品房混住的樓盤中,類似的爭議不斷出現。

8月20日,杭樾潤府小區內的公租房租戶和商品房業主產生了衝突。(圖/由受訪者提供)
公租房屬於公共保障性住房項目,在房價較高的一二線城市,為快速建設保障性住房,“商品房小區配建公租房”成為過去數年的階段性政策。
例如西安,如果建設單位選擇實物配建公共租賃住房,根據《西安市商品住房項目配建公共租賃住房實施細則》(市政辦發〔2018〕118號),即按照不低於宗地住宅建築麵積的15%配建,其中5%無償移交政府;10%由政府回購。
在這種背景下,許多城市的商品房、公租房混住模式形成。
“公”字當頭,注定了公租房帶有社會福利性質。誰來住、怎麽住,具體到各地,原則常有差異,但總體來說,是向低收入家庭傾斜。而在北京、深圳、廣州、杭州等房價較高的城市,“混住小區”裏業主和租客付出的成本,往往懸殊,享受的卻是同一小區幾乎一致的居住體驗。
2024年5月,曾有媒體報道,杭州一樓盤的業主表示,公租房租戶經常有駕駛電瓶車駛入小區架空層、任由兒童橫躺在小區乒乓球桌上等不文明行為。公租房租戶同樣不滿,認為小區並未給他們錄入人臉識別,是一種變相的歧視。今年7月9日,深圳龍華區一個小區裏的公租房樓棟被其他樓棟的住戶用門鎖鎖住,最後隻能叫來消防員開鎖。
目前,隨著保障房缺口縮小,各大城市配建公租房的商品房項目正在逐步減少。但遺留的矛盾仍然留存於不同的小區裏。特別是在房價波動的大背景下,“住得公平”和“住得安心”重新成為很多小區的核心議題。
隔離的鐵門
王鎧是杭樾潤府的商品房業主,他從2024年12月開始,就為小區裏的配租政策苦惱不已。
根據王鎧的說法,當時小區交付不到半年,在周圍道路、市政排汙工程尚未竣工,大部分商品房業主尚未入住的情況下,小區內所有公租房就被一次性租出去。對此,商品房業主感到不滿,一邊向住保房管局投訴,一邊設置了物理隔離,希望將公租房和商品房分區管理。
包括杭樾潤府在內,附近地塊總共有四個樓盤。王鎧介紹道,原本每個小區都應配建5%的公租房指標,他所購買的杭樾潤府占地麵積最小,卻要以“相對集中配建”的形式承建四個樓盤的公租房配額。目前小區的公租房比例達到22%,而其他三個小區完全沒有公租房。

杭樾潤府的業主向政府申請信息公開,收到杭州市拱墅區城中村改造工程指揮部2021年的一份文件。文件指出,杭樾潤府及另外三個樓盤地塊需配的公租房以相對集中配建的形式落實在杭樾潤府的地塊。業主表示在購房時並未被告知這些具體細則。(圖/由受訪者提供)
今年7月中旬,杭樾潤府的公租房租戶陸續搬進了小區。而在8月20日的時候,小區內就因為物理隔離的問題,迎來了第一次爭執。
根據王鎧提供的視頻,大約幾十位公租房租戶圍繞在原本商品房業主加建的隔離門一側,用力地搖晃著鐵門,旁邊傳來有人叫好的聲音,沒過多久,鐵門便被推倒在地,圍觀者歡呼鼓掌。

部分公租房租戶正在搖晃加建的鐵門。(圖/由受訪者提供)
王鎧告訴記者,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很多原本對公租房並不排斥的業主,態度也發生了轉變。“大家感到害怕,這個欄杆附近還有很多兒童遊玩的設施,現在業主都不敢帶小孩下來玩,怕發生新的爭執。”

推倒隔離鐵門當天,有公租房租戶表示他們無法停車,把車輛堵在了地下車庫的門口。目前事件還在調查中,未最終定性。(圖/由受訪者提供)
他回憶簽署購房合同時,房地產銷售雖告知了他小區內有公租房,但是具體的數量、戶型,以及集中了其他三個樓盤的公租房指標一事,則完全沒有提及。
9月8日,小區內貼出了新的公告。公告稱,“新建的153.40米圍欄未取得建設工程規劃許可,涉嫌占用綠地、占用物業管理區域內道路、場地,已產生安全隱患”,要求即刻拆除,關於錯配問題則沒有進一步回應和處理。

小區內張貼的最新公告與業委會對此回複的聯絡函。(圖/由受訪者提供)
知道這個消息,王鎧和一些商品房業主感到失望。在他看來,絕大部分商品房業主都是理解和支持公租房政策的,“不能給我們扣上一個什麽‘歧視公租房’的帽子,真正的訴求是希望糾偏。”王鎧說道。
在社交媒體搜索欄敲下“商品房”“公租房”兩個詞,會發現杭樾潤府的爭端並不是個案。在眾多混住小區裏,這始終是熱議話題。
有杭樾潤府的業主發帖質疑“憑什麽要拆圍欄”,認為公租房和商品房分隔開本就是“慣例”。評論區裏,則時不時出現來自公租房租客的反駁,稱業主在買房時已經知道了公租房的存在,再鬧下去對小區的房價也沒有好處——杭樾潤府開盤價超過45000元/平米,這個價格在杭州市區範圍不算便宜。
一片紛擾之中,也有人小心翼翼地分享遷入新居的好心情。一名公租房租客拍下新家的照片,配文“入住完成,感謝杭州好政策,也希望我們小區能夠和平相處。”
公租房租戶,體驗如何?
接受政策幫扶的公租房租戶,有時也有著自己的苦衷。
今年是趙清住進重慶市公租房的第三年。38平米的配套公租房單間,對於需要租房的打工人來說省下了一筆不小的日常開銷。小區的綠化、公共娛樂設施向他們開放使用,附近也有菜市場、超市,生活條件便利。
不過,她也會感到一些微小的“槽點”。
由於住在低樓層,趙清不止一次看見樓上丟東西的情況,用過的衛生巾和尿不濕、帶湯的泡麵桶、未熄滅的煙頭,甚至還有精神病人高空拋下的掃帚。撿破爛的大爺大媽,經常把垃圾桶翻來翻去,搞得周邊一陣臭味。
“住幾個月、一兩年就走了,當然不會像業主那樣珍惜房子。”很多網友這樣歸結某一類租客的心態。

(圖/《安家》劇照)
剛住進來的時候,房子的隔音差到她晚上難以入睡,小到鄰居的走路聲,大到馬路上的車流聲和行人吵鬧聲,在屋子裏都能聽到。並且,僅她所在的樓棟而言,每一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漏水或牆皮脫落的情況,每次補完過不了多久又返潮,周而複始。
江西省南昌市的羅先生在幾年前住進了一套公租房,天花板管道多次出現漏水情況,曾自費請物業進行過維修,但在今年2月5日再度漏水。羅先生第一時間聯係物業幫忙處理,但物業以沒有師傅之類的理由拖延了半個多月,並未及時處理。
“公租房雖然是福利政策,一年三四千的房租比外麵租房便宜,但一些保障維護不該因此缺位。”羅先生說道。

很多人在社交平台抱怨隔音問題。(圖/社交平台截圖)
一名網友發帖記錄了自己不太舒服的居住體驗:靠近衛生間的牆麵經常容易滲水和發黴,電梯時不時就會出故障。但把這些問題反映到了物業處,物業的態度卻讓她大為光火。
“如遇到房屋問題,需要按照政府規定的流程進行處理,而不是僅僅根據租客的要求而采取行動。當然,租客可以選擇上報問題,也可以自由選擇是否繼續居住在這裏,並沒有強製規定要求租客必須在這裏居住。”某物業在公租房群聊中回複道。

(圖/《安家》劇照)
保障性住房政策在設立之初,目的更多地側重於保障居住需要,而不是提高生活品質需要。但是種種細碎的居住問題,總會在入住後產生,它們需要被看見、被解決。
那位發帖的網友不解,在她看來,公租房是由公共政策提供的,自己也是符合條件、按照流程規範正常申請,有權利享受正常及時的物業服務。
商品房和公租房,同處一個小區
按照政策規定,公租房住戶主要是城市中收入較低、欠缺基本住房條件的人群。
以2025年武漢市中心城區的公租房申請標準為例,想要申請的城鎮居民、新就業職工家庭的人均可支配收入須低於3000元,單人戶家庭和符合條件的外來務工人員的標準為3500元。此外,還需滿足城鎮居民家庭無房或人均住房建築麵積低於16平方米,新就業職工和外來務工人員本市無房的條件。

2025年申請廣州市戶籍家庭公租房的家庭收入及財產限額標準。(圖/廣州市政務服務網)
5年前,胡易明以450萬的價格,在華東一座二線城市購入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購房時,房地產銷售告訴他,所選的樓棟隔壁就是政府的公租房。胡易明當時並沒對此有多少實感,“房價上行期,搖號買房,搖到就是運氣,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幾年後住進去,作為商品房業主,他逐漸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不平衡。
“上下左右的鄰居,都花了四百多萬買房,但隔壁棟,隻需要每個月幾百塊,就能享受同樣的環境和服務。”同時胡易明還告訴《新周刊》,同樣的小區,商品房的物業費是4.5元/平米,而公租房是2元多/平米。

(圖/《安居》劇照)
胡易明所在小區的地下車庫,不同樓棟之間相連相通。距離他車位不遠的公租房車位,有一個出租車司機也在給汽車充電。
“我忍不住算了一筆賬,他租車位一個月隻要幾百,花1000塊錢安裝充電樁。而我光是買車位就花了將近40萬,每年的車位管理費還要交1000多元。”胡易明列舉著兩種費用之間的巨大差異。

知名民生節目《1818黃金眼》,也曾報道過小區以玻璃門作為物理隔離隔開公租房和商品房。(圖/由受訪者提供)
他所在小區的業主委員會向物業要求,也在小區中進行物理隔離:隻有商品房業主能從大門進入,而公租房租戶則要繞上一大圈,繞過小公園、泳池等配套設施,才能走到小區。
業主群裏,經常有業主拍下公租房租戶的不文明行為。看著這些信息,胡易明沒有發表過什麽意見,他有時也覺得一些業主太極端,“不可能把別人完全隔開,因為公租房的產權所有者,同樣也是業主”。
在生活中,他幾乎沒有和隔壁棟的公租客打過交道,對他們的大部分印象,均來自業主群的吐槽。偶爾在小區裏遇到沒公德的行為,又怎麽能確定對方住在什麽性質的樓棟呢?胡易明明白,素質高低當然不能簡單地以房屋性質劃分,但又無法否認,心理不平衡客觀存在。

(圖/《安家》劇照)
“我的表哥在重慶住的也是公租房,以前他和我說公租房政策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政策真挺好的。”胡易明說道。
“混住小區”的未來,
怎麽辦?
一線城市的公租房,設立之初是為了用更低的成本拉平人們的居住水平,讓低收入人群的居住需求得到保障。但在政策探索落地的過程中,爭議和摩擦又難免發生。
在香港中文大學(深圳)人文社科學院教授、《人地之間:中國增長模式下的城鄉土地改革》作者陶然看來,住在“混住小區”裏的商品房業主有所怨言,這類小區爆發矛盾,都是可預見的,“因為這類辦法創立之初,就存在著隱憂”。
“出於完成保障性住房目標的考量,實行商品房配建公租房的政策。這導致了兩個問題:第一,損失了一定的土地收入;第二,在房地產市場不好的情況下,土地可能本來就難賣出,配備了公租房之後情況更甚。”陶然如此解釋商品房樓盤配備公租房政策的另一麵。

(圖/視覺中國)
在陶然看來,有很多保障性住房並沒有落到真正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上,資源存在錯配和浪費。要實現住房保障,最好的方法還是通過市場機製來解決。
他認為,對於租房困難的人群,可以提供資金補貼,這樣一方麵可以增加市場的供應,另一方麵也更靈活變通。同樣的價錢,一個外來務工人員可能想要住在比較容易找工作的地方,租個30平米的小公寓,而不是在郊區租住一間60平米的房子。通過需求側來補貼,比供給側補貼要有效率得多。
陶然認為,公租房的集中建設模式也更為合理,拿一部分商品房的土地出讓金,單獨找一塊地建設公租房,配備給需要幫扶的人群。這樣既避免爭端,也能減少成本。
2021年,由清華大學舉辦的“中國公共政策案例分析大賽”中,一支獲獎隊伍就以“公租房配建政策執行的緊張、斷點與建製”為題,分析了公租房配建政策的實踐與困境。
調研提到,公租房配建政策,旨在避免城市中低收入群體形成空間分異的“孤島”,促使商品房和公租房的居住混合走向融合,但現實,卻離理想化的政策目的有很遠距離。
“配建形式的公租房往往都建設在商品房小區的角落,大多都是被圍牆圈住,留一個消防通道方便進出……”

(圖/unsplash)
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在商品房中配建公租房,的確也圓了很多城市群體的安居夢。
鄭州市廣播電視台在2016年的報道中,援引當地相關部門的觀點,五年來一大批公共租賃住房投入使用,有效解決了城鎮中低收入住房困難家庭、外來務工人員和城鎮新就業職工的住房問題。
但也是在2016年,鄭州發布《關於停止在商品住房項目中配建公共租賃住房的通知》,對於所有新組織出讓的國有建設用地,一律停止配建公共租賃住房。這意味著,在鄭州實施近5年的商住房項目配建公租房政策取消。
政策取消了,建成的混住小區仍然存在。2020年,大象新聞報道了鄭州市永威楓香庭西苑,鐵門隔絕公租房和商品房,兩房住戶隔空爭吵,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圖/bilibili @1818黃金眼 視頻截圖)
聲息相聞的鄰居,終歸需要互相理解、互相包容,探索和諧共處的模式,這是共同安居的首要前提。
2017年,青島萬科紫台小區的業主曾因為商品房和公租房之間加設的一道鐵門大打出手。當時的新聞資料顯示,小區西側的一道鐵門和一排綠植將外圍的保障房和內部的商品房分隔開來:在保障房一側,幾乎沒有任何綠化或健身器材等設施;而在商品房一側,則有大量綠化、塑膠跑道、健身器材等公用設施。
那次衝突,導致隔離門被推倒在地,部分綠植被連根拔起,數位業主受傷。
8年過去了,如今在地圖軟件上搜索青島萬科紫台周邊的街景,平靜、安閑,一切如常,不知道那扇作為矛盾具象化的鐵門,還是否存在。
有當地網友在“青島住房安靜體驗”的測評帖中,推薦了萬科紫台,“鄰裏和小區內都很安靜”,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