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若論大銀幕上的從容自若、風流倜儻,似乎無人能出羅伯特·雷德福其右。金發碧眼、輪廓分明的下頜線,再加上唇角那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仿佛一切歡愉都即將如期而至,他正是往日的電影大亨們夢寐以求甚至刻意打造的那種大銀幕理想人物。作為一個臻於完美的普通人,他能遊刃有餘地融入任何荒誕劇情並賦予其說服力。無論是引誘女人、策馬馳騁、巧取豪奪、忍辱負重還是匿影藏形都不在話下。然而,當他於1969年在猶他州瓦薩奇山脈購入一片土地,並將其命名為“聖丹斯”後,他的好萊塢星途驟然轉變。羅伯特·雷德福是好萊塢黃金時代的理想明星,因《虎豹小霸王》、《總統班底》等名垂影史。但更重要的是,他追求超越自我的價值,創立了聖丹斯學院,推動了美國電影生態的改變。他於周二逝世,享年89歲。https://t.co/kxftRz7aq8
— 紐約時報中文網 (@nytchinese) September 17, 2025
好萊塢的這位終極男主角於周二逝世,享年89歲。當他在上世紀60年代初入行時,正值舊製片體係奄奄一息之際,這令其從影時機看上去帶有了幾分悖謬。當他與簡·方達搭檔出演根據尼爾·西蒙的話劇改編的《裸足佳偶》(Barefoot in the Park,1967年,由吉恩·薩克斯執導)而取得大銀幕的突破時,新好萊塢已初現崢嶸。該片講述了一對年輕夫妻的故事——他的角色循規蹈矩,方達飾演的妻子則自由奔放,雖然這是一部拚命討好市場、生硬造作的喜劇片,但兩位主角的耀眼魅力毋庸置疑。(此前,這部戲的百老匯版本也是由雷德福主演)。盡管整體劇情令人尷尬、沉悶乏味,但隻要他們出現在銀幕上,這些就都不重要了。
雷德福很快成為新好萊塢最具圖騰意義的明星之一。他做出了諸多明智選擇,尤其是接拍西部片《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1969年),他在這部電影裏飾演一名法外之徒。喬治·羅伊·希爾執導的這部影片如今再看年代感撲麵而來,卻仍保有它的靈動魅力,尤其是兩位藍眸偶像間迸發的無可否認的化學反應。雷德福飾演的“日舞小子”留著兩撇小胡子,與保羅·紐曼飾演的的布奇·卡西迪相得益彰。這兩個火車大盜遭捕快圍剿,一起跳懸崖,與凱瑟琳·羅斯飾演的姑娘廝混,最後逃到玻利維亞。影片最著名的場景出現在結尾:兩人並肩衝入彈雨、走向必死之局,畫麵定格於露華永駐的刹那。
在某種意義上,《虎豹小霸王》的結尾也堪稱雷德福職業生涯的象征性時刻。幾年前,阿瑟·佩恩那部極具衝擊力的《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的雙主角同樣死於槍林彈雨,影片將血腥的結局展現得淋漓盡致,留下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相比之下,《虎豹小霸王》呈現的卻是一種永恒之美,而雷德福本人仿佛也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將這種美化為現實,縱使歲月流轉亦不褪色。影片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角色似乎總能從任何危局中脫身,即便是在像《禿鷹七十二小時》(Three Days of the Condor,1975年)那樣危機四伏的困境裏——這是一部由費·唐納薇搭檔出演、西德尼·波拉克以磅礴的創作激情與鮮明風格執導的間諜驚悚片(這部佳作值得立即觀看)。
作為演員,雷德福最出色的表演往往在於看似不著痕跡的瞬間——當他沉入自我、隻是靜觀世界時。在《禿鷹七十二小時》中,他飾演的特納是一個頭發蓬亂、不修邊幅的中情局研究員。一天午飯歸來時,他發現所有同事都被謀殺。很快他開始了逃亡,並幾乎立即卷入與費·唐娜薇飾演的凱西的關係中。凱西是個平民女子,他因需要藏身之處而將她劫持作為人質。既然這畢竟是一部好萊塢電影,他們最終自然墜入愛河;在那個年代的美國電影裏,未突破的窠臼依然存在,比如性別政治。雷德福的演繹堪稱完美,他讓人物帶著鋒芒,卻仍然極具同情心、可信任,而且——是的——始終性感。
雷德福的一大天賦在於,他無論與同性還是異性演員同台都一樣出色,而這在上世紀70年代的男星中並非普遍現象。他與紐曼、達斯汀·霍夫曼這樣截然不同的表演者合作都顯得遊刃有餘——他和霍夫曼還共同主演了那個時代的經典之作之一——《總統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1976年),該片由阿蘭·帕庫拉執導。有時,雷德福甚至甘當綠葉,把光彩讓給對方。他身上的這種天賦或者說本能傾向,令人聯想到布拉德·皮特(他是最具雷德福精髓的銀幕傳人)與喬治·克魯尼在《十一羅漢》(Ocean’s)係列中的化學反應。也許,這份從容源自一種屬於美的自信:雷德福從不需刻意爭奪觀眾視線。
20世紀70年代被公認為美國電影的高峰期,但那同時也是一個對女性並不特別友好的年代——無論是在台前幕後。然而,我無條件熱愛的其中一部影片便是波拉克執導的《往日情懷》(The Way We Were,1973年)。這部時代愛情片開篇於20世紀30年代,講述了芭芭拉·史翠珊飾演的凱蒂(一位熾烈如火的猶太裔馬克思主義者)與雷德福飾演的哈布爾(一個看似事事盡在掌握、堪稱典型的WASP精英)兩個大學生之間暴風驟雨般熾烈卻注定無果的戀情。完全可以寫一整篇關於“女性凝視”的論文,專門討論凱蒂-史翠珊如何帶著渴望,甚至饑渴般地注視著哈布爾-雷德福。看著她的目光投向他,我卻仿佛照見自己。
盡管享有盛名,《往日情懷》並非提及新好萊塢時最先浮現的片型。事實上,雖然雷德福與一些偉大的導演合作並留下相應佳作,但他同樣演過許多平庸乃至乏善可陳的作品,包括《了不起的蓋茨比》(The Great Gatsby,1974年)這樣的失敗之作(這簡直是非他莫屬的角色)。盡管才華毋庸置疑,雷德福往往似乎更願意打安全牌,求穩求安全,他並不總是能超越平庸導演的局限。在與新好萊塢時代一些聲名顯赫和的同期演員相比——比如傑克·尼科爾森,雷德福並不是那種會把內心的瘋狂宣泄到表演中的演員。
新好萊塢時代風潮退去,雷德福的角色總體上漸失光華,但他的公眾形象卻愈發引人入勝。在投身環保等政治活動的同時,他於1980年執導了首部劇情長片《普通人》(Ordinary People,1980年)。這部情節劇講述了一個拘謹的家庭如何應對親人離世帶來的後果,影片真摯動人,朦朧的攝影風格和幾位演員的精湛表演令人稱道,但顯得過於工整,正因如此,盡管麵臨馬丁·斯科塞斯的《憤怒的公牛》(Raging Bull)和大衛·林奇的《象人》(The Elephant Man)等強勁對手,它仍摘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雷德福本人也斬獲最佳導演獎,如今看來,我認為,這個獎項更像是好萊塢主流對自家人的一份禮贈。
“成功的危險在於將人困入定式,”雷德福曾坦言,“我更愛獨立。”這種態度讓他遁入猶他州荒野的選擇更顯快意。盡管他仍繼續出演電影並堅持導演工作——1994年的《機智問答》(Quiz Show)堪稱巔峰之作,但顯然不願被定型。於是他“逃離” 了好萊塢(某種程度上而言),創辦了聖丹斯學院,讓好萊塢主動向他靠攏,並從根本上推動了美國電影生態的改變——這種改變往往朝著更好的方向。
這些曆史的變遷,以及聖丹斯學院及其舉辦的著名電影節的曆史確實錯綜複雜,甚至充滿爭議。但我最欣賞雷德福的一點(人們有時戲稱他為“平凡鮑勃”),在於他打造了一個讓藝術家得以掙脫束縛、建立社群、製作電影的天地,孕育出那些他本人既不會出演更不會執導的電影。與好萊塢多數人不同,雷德福追求的是超越自我的價值,而他最終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