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在社交平台上,很多人都刷到了一條令人“解氣”視頻:杭州的一對丁克夫婦在妻子住院期間遇到同病房病友時常喧鬧,勸阻無果,無奈之下,老兩口請來了兩位“兒子”陪護。視頻中,兩個“兒子”一身黑衣,身高將近一米九,體型壯碩。當他們雙手抱臂,坐在病房裏時,病房變得清靜起來。

保鏢隊員在醫院執行丁克夫婦的任務。
這條視頻獲得了將近10萬點讚,評論區被“太需要了”的感歎淹沒。
今年以來,保鏢的身影開始頻繁出現在普通人的困境敘事裏——受欺淩的單親媽媽、陷入鄰裏糾紛的普通人、被騷擾的年輕女孩……當現代人的生活越來越成為孤島,傳統的解決路徑失效,人們發現,保鏢護衛,這個專門提供“安全感”的行業,正嵌入普通人生活的縫隙,為無力者提供某種庇護。

視頻中的幾位大漢來自“雷霆保鏢團隊”,總部在鄭州。創始人阿燦是個九零後,退伍後做過職業保鏢,為明星和名人服務。後來,阿燦和退伍戰友共同成立了專業保鏢團隊,提供常規保鏢護衛業務。
2022年,一個深圳的女性聯係到阿燦。她告訴他,自己被丈夫家暴、禁足、限製使用手機,希望阿燦解救自己。這是雷霆保鏢團隊完成的第一起保護女性不被家暴的案例。
“有償但正義的安全服務團隊”。現在,阿燦這樣描述自己的團隊。
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開始找到阿燦。他們被顯性或者隱性的暴力威脅,暴力的源頭來自家庭、校園、職場,甚至養老院,總之,是一切有人以及會產生權力關係的地方。
整個7月,阿燦很忙,來求助的客戶起碼上百個。他一周奔波幾地,這天在北京,轉天就去了溫州,處理的案子包括但不限於家暴、校園霸淩、隱私要挾……
長久以來,“保鏢”這個詞常常與社會名流、豪門巨富聯係在一起,而當越來越多的普通人開始購買保鏢服務,他們的困境才被更多人注意到。
在危險來臨之前
阿燦團隊找到小胡的時候,她正在被丈夫打。結婚五年,她被打了六年,從戀愛的時候就開始挨打,打人工具最開始是手,後來是竹棍、木棍、按摩錘和鞋拔子。
小胡不敢出聲,報警的話如果被丈夫發現,毆打會更加劇烈。她曾在社交平台向阿燦求助過,這次,她還是偷偷聯係上他,請求保鏢團隊直接上門解救。
最後,在一棟居民樓裏,“雷霆保鏢團隊”輾轉找到了小胡,和警察一起,把她從那個充滿暴力的家裏救了出來。
阿燦見過很多張在婚姻中驚恐的麵孔,有時候是在各自家裏,有時候是在法庭外。
今年年初,阿燦在河北見到了喬靜。在接觸過眾多類似事件的阿燦看來,喬靜所經曆的家暴事件仍然顯得“很蹊蹺”。
因為不想離婚,喬靜的丈夫把她塞進了一輛麵包車,拉到後山。他掐住喬靜的脖子,問她,“你XX到底能不能繼續過?”
那是冬天,喬靜看到,眼前男人的汗珠子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感覺,隻要自己再敢說一句離婚,他一定會把自己掐死。
找到阿燦的時候,喬靜正在經曆離婚審判的第二次出庭。因為丈夫在法庭門口阻止,第一次出庭沒有成功。她擔心類似的情況再次出現,所以找到保鏢團隊。
阿燦回憶,在這次出庭過程中,男人的手一直揣在兜裏,後來保鏢隊員發現,他握了一把錐子。

阿燦和隊員在法庭外執行出庭保護現場。
阿燦再次見到喬靜是在醫院。在庭審結束後一段時間,喬靜回到住處取東西,遇上正在蹲守的丈夫。他們正麵發生了衝突,喬靜報了警。丈夫被警察當場帶走,臨走時還在喊話要找人報複喬靜。因為恐懼,喬靜又找到阿燦,讓他們在醫院保護自己一周。
2024年年末,兩年被家暴16次的“小謝案”迎來終審判決,引起廣泛關注。
女保鏢璐璐就是在這段時間加入了阿燦的團隊。
璐璐主要負責把控法律風險和小紅書運營。在此之前,她是一名法律從業者,業務涉及婚姻家事領域。
2015年12月,中國第一部《反家庭暴力法》通過,並於次年3月正式實施。此後,最高法出台了相關典型案例,強調對家暴行為應從重處罰。然而,漫長的訴訟程序、取證的困難、保護令申請與生效之間的危險真空期等,都可能讓身處險境的女性錯失被及時救助的黃金時間。
於是,璐璐加入了保鏢團隊。她希望在法律暫時無法具體規定或迅速幹預的真空地帶,借助這種民間力量,在更前端的環節進行幹預,讓女性不至於在等待救濟的過程中,付出生命代價。

女保鏢璐璐在執行任務。
實際上,求助者找到阿燦之前,多數已經試圖尋求過其他幫助。但當威脅暫時停留在口頭層麵時,公權力無法介入。
阿燦說,在承接的業務裏,有70%的危險最終沒有發生。他覺得,自己和團隊的出現,是預防、是威懾,存在即意義。
表哥、兒子和叔叔
並不是所有在婚姻中遭遇不幸的女性都會選擇離婚。婚姻是複雜的,由經濟、子女、社會關係與心理依賴等多重維度交織。
阿燦遇到過以不離婚為目的的女客戶,比如時常遭到婆家人輕視的遠嫁女。保鏢們扮成她的表兄弟,到女孩婆家吃飯。這種身份扮演,在阿燦看來,為求助者提供的是一種心理層麵的支撐。
這幾年來,阿燦和他的團隊扮演過許多角色,單身女孩的男友、被霸淩青少年的叔叔、留守老人的兒子等。
前段時間,客戶王曉找到阿燦團隊,問他們能不能假扮成自己的兄弟。因為兒女都在外地務工,王曉的父母住進了養老機構。在那裏,他們被同院的老人用垃圾桶往頭上砸,“見一次打一次”。保鏢團隊找到那位老年霸淩者後,對方當即表示,知道錯了。

該團隊目前主要承接的任務類型。
根據阿燦觀察,“被傷害”有時不分年齡,更無需理由。
在廣西南寧,一個男孩的姐姐找到阿燦,說自己的弟弟在學校裏被霸淩。他們的父母開著一個小煙酒店,不善言辭。後來阿燦團隊了解到,男孩被三個人堵在學校的廁所裏。他們跟他要煙,不給就打。放學路上,團隊成員攔下霸淩者,對他們說,“這是我們侄子”。此後,霸淩再無發生。
麵對施暴者,保鏢團隊盡量不發生肢體衝突,更不會主動攻擊對方。“施暴者害怕的不是暴力,而是對方背後有‘支持者’。”阿燦說。
在原子化的當下社會,傳統社群紐帶逐漸瓦解,青少年、老人、女性或者每一個獨行的普通人,都有可能在某些瞬間成為“弱者”。阿燦們的存在,似乎在試圖彌補某一時刻或場景下家庭成員的缺位,為缺乏支持的普通人建立起一個心理安全的錨點,重建一些尊嚴。
最近,女保鏢璐璐接到一些單身女性的單子。其中一位三十多歲,一個人在城市打拚,希望璐璐扮演自己的“家屬”——她生了病,獨居在這座城市,希望有人在自己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簽字,並保護自己的隱私,更重要的,是能在術後恢複中,不被歧視,得到醫院好的照料。
在璐璐看來,除保護人身安全之外,這也是一種對人的尊嚴和隱私的保護。
抵達不了的地方
因為故意傷害,喬靜的丈夫受到了處罰。幾年之後怎麽辦?喬靜沒想那麽遠,她想,先離婚再說,然後換一個他找不到的城市生活。
實際上,阿燦團隊的保鏢護衛工作,通常在庭審結束或雇主安全離場後就結束了。那麽保鏢保護之外的生活,如何保障身體和心理上的安全?
阿燦經手過最久的案子,長達三年。雇主是一位單親媽媽,她的前夫把原本判給自己的孩子藏匿起來。為了保證孩子不會被再次搶走,這位單親媽媽找到阿燦,希望可以貼身看護年幼的孩子,負責上下學。
進入保鏢護衛行業這些年,阿燦有時會感到無奈,並不是每一位女性在親密關係中麵臨威脅都能如此果決。根據他的觀察,多數來求助的女性,在麵對威脅的時候,有很多顧慮,可能來自財務、人身安全或者工作等社會生活,導致她們不敢做出反抗和尋求幫助。她們所麵對的,可能是在身體和心理上漫長的恐慌和忍耐。
“我們是弱勢一方手裏的那把武器。不(一定)會真正使用,但存在就是價值。”這是阿燦的希望。

阿燦保鏢團隊紀律。
越來越多女性加入到阿燦的保鏢團隊中,璐璐是其中之一。她希望保鏢團隊可以越走越遠,幫助更多身處困境中的人。所以目前,她運用自己的法律從業經驗,為團隊把控法律風險。
雷霆保鏢團隊成立初期,在為雇主解困的同時,有時確實會遇到法律風險。阿燦記得,有一次,因為雇主欺瞞,他們跟著進入家裏之後,才發現房子不是雇主的,他們的行為涉嫌非法入室。警察在核實情況之後,才沒有追究團隊的法律責任。
現在,阿燦和團隊對於是否承接業務的邊界明晰:幫助的這個人是否符合公序良俗;是否合法;是否在能力承受範圍之內。但他還是希望,“大家都用不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