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痛苦發出聲音,是全部真理的條件。
——西奧多·阿多諾
《否定的辯證法》
約莫一個月前,我寫下一篇《當我總是聽到令人憤慨的消息》,其中列舉了不少讓我感到憤慨的社會事件。當時我沒有想到,僅僅過去一個月不到,我又可以為這封備忘錄增添好幾行。審計署公布,超過四百億元的養老金被挪用,有人能“1歲參繳社保,22歲退休”;黃楊鈿甜耳環事件的調查公告出來了,內容和往常的各種通報一樣,最低限度地承認了最無足輕重的錯誤;餘杭區汙水事件的情況通報也出來了,水務公司侮辱性地給予用戶5噸水費減免,並輕描淡寫地希望“帶來的不便敬請諒解”。

那三年之後,一連串事件已經很難讓人次次都義憤填膺了。我觀察到的,更多是麻木與沮喪。這幾乎完全符合政治性抑鬱的定義:個體因政治事件、政策變化、社會不公或政治環境惡化而產生的持續性情緒低落、無助感或焦慮狀態。這種狀態通常表現為悲傷、空虛、無力感或沮喪情緒,類似於抑鬱症的症狀。
與政治性抑鬱非常相似的一個心理學概念是習得性無助。它是指個體經曆多次失敗後,形成的一種消極心理狀態,表現為麵對可解決的問題時,因過往經曆而產生無力感,放棄改變現狀。在很多情況下,這兩個詞可以替換使用。當我看到巨額養老金被挪用,我說自己“陷入了政治性抑鬱”,或者說“陷入了習得性無助”似乎都能準確表達我的心情。但在我看來,能用政治性抑鬱的,就別用習得性無助。
仔細觀察兩個概念的差別,政治性抑鬱強調無助、焦慮的來源——社會不公或政治環境的惡化;而習得性無助則隻是泛泛地說“因過往經曆產生的無力感”,至於是什麽類型的經曆似乎並沒有那麽重要。然而,這兩種“診斷”的細微差別卻可能指向兩種完全不同的解決路徑。習得性無助仿佛是一種“私人病症”,那些沮喪、焦慮和無力感是我們自己“認知設限”“情緒設限”“動機設限”的結果。因此要“治愈”這種病症,就需要自己“拆除限製”“修正方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作為私人病症的習得性無助總是訴諸個人的努力解決。

看來這並不隻是這一個心理學概念的問題
相較之下,政治性抑鬱至少告訴人們:你感到不舒服,不是你有問題,至少不主要是你的問題。由此一來,政治性抑鬱所指向的解決辦法就不局限於個人的努力,這也許讓人小感安慰。不過,在把不舒服的責任丟給政治、社會或者更大的係統後,我們又會遭遇另一令人沮喪的事實:個人在政治中是如此微小,除了“自我調適”之外,似乎也並沒有什麽超出個人努力範圍的辦法緩解政治性抑鬱。下一次再碰到類似的事,我們隻能又一次沮喪,又一次感到無力……
不過,回到“診斷”的最開始,我們為什麽把政治性抑鬱當作一種病症呢?為什麽要把它當作不好的東西呢?為什麽要把它當作急需解決的事呢?誠然,穩定的情緒能夠讓我們更好地生活、學習和投入生產。我們可以練就一身調節情緒的本領,讓來勢洶洶的抑鬱之情悄無聲息地走掉;還可以把自己的視聽封閉起來,化成一塊百毒不侵的石頭。但是,不管采用何種方法,在麵對那些事件時表現得若無其事,這究竟是成為了“更強的人”,還是離人更遠了呢?
阿多諾曾說,“如果沒有對可能性的意識,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改變世界的盼望,一個人甚至一刻都不能呼吸”[1]。而沒有那些讓我們陷入政治性抑鬱的事件刺痛我們,改變世界的盼望、對另一種可能性的意識又從何而來呢?所以,無需再把政治性抑鬱當作一種需要被緩解的病症,我們還能感覺到不舒服、沮喪乃至痛苦,說明我們“並未徹底喪失抵抗係統侵蝕的能力”[2]。在此意義上,我們甚至應當慶幸自己還有“陷入政治性抑鬱的能力”。

況且,我們也並不是什麽都做不了
當然,對政治性抑鬱的接受應在自身可承受範圍之內,被政治性抑鬱嚴重影響生活實在是得不償失。在不能做更多事的情況下,作為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的記憶主體而存在也是足夠的。畢竟,心存不滿的人好好活著,這本身便具有抵抗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