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豔在賬號上發布自己探親視頻的時候,沒想到能火。大年初三拍攝的視頻,她拖到半個月後才發布,因為每次剪輯視頻,都需要一個字一個字敲擊旁白,她一邊打字一邊淚流滿麵。
視頻內容非常簡單,小豔和丈夫驅車前往已故八年的朋友鑫鑫家,看望朋友的父母和弟弟。他們提著禮品,父母和弟弟前來迎接時,氣氛一片祥和。推開家門,客廳裏坐了好幾位前來拜年的親戚。
小豔和丈夫是唯二與這群人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來者」,但並不妨礙他們熟絡地分享近況。吃完飯散場後,鑫鑫父母和弟弟追出來送小豔,他們推拉著紅包和禮品,眼眶濕潤一片。
視頻封麵寫著“托孤:替去世8年的好朋友去看望她的父母”。
發布視頻後,點讚很快上千,並仍在迅速膨脹,截止現在,播放量達到七千萬。發布的當天晚上小豔通宵沒睡,守著一條一條新的評論,意外的是,沒有人發表負麵信息,都在分享自己的故事,或者感動、共情。
死亡變得不再遙遠,身邊的朋友或因病痛、或因意外離世。但友誼的意義是,即使去世,好友仍然前來看望自己的至親,讓離開之人少一份擔憂,讓在世之人多一些溫暖。
友情,消解了死亡的冰冷,反而將情誼練成線與網,將與逝者相關的親朋好友,兜在一起。


小豔以前來鑫鑫家找鑫鑫玩時,曾見過她的父母和弟弟,那時隻是在門口打個招呼,便飛奔出去。直到鑫鑫去世,小豔反而和她的家人,有了更深的聯係。
今年過年,是小豔第一次帶丈夫去看望鑫鑫父母,將自己的伴侶介紹給鑫鑫父母在小豔心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雖然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但因為鑫鑫這條連接,他們生出了與血緣關係相當、甚至更濃厚的親密聯係,所有的變動都會共享。
再見到鑫鑫父母,他們的狀態比起頭幾年,已經恢複了很多。家裏還坐著串門的親戚,把家裏的氣氛烘托得很熱鬧。
小豔將帶來的草莓、紅棗和牛奶,拿給弟弟,很自然地融入了大家談話的氛圍。

小豔丈夫提著禮品
距離鑫鑫離世已經過去八年,小豔從當初那個初入社會的女孩,兜轉了幾輪事業,也為人妻、為人母。鑫鑫父母已通過打工將欠款還完,現在在為兒子以後的婚姻大事攢錢。弟弟也不是當年跟在姐姐身後的小跟屁蟲,早已開始工作,開啟自己的人生。
時間往前推動,所有人都發生變化,唯獨鑫鑫始終停在最後一刻。鑫鑫是小豔來這裏拜訪的原因,也是閉口不提的禁忌詞。

在鑫鑫父母家吃飯
離開時,小豔將三個紅包放在桌上。去年小豔經濟困難,年末找父母借了一萬元,八千元是給朋友婚禮的份子錢,剩下兩千元用來買禮品和給鑫鑫父母的紅包。
往年小豔都會給弟弟包壓歲錢,今年因為沒錢,她計劃省下這筆。紅包的事情,小豔提前告訴了丈夫,她隱隱擔心丈夫會因為這件事不滿,家裏最近經濟困難,卻為“不相幹”的人花錢。
沒想到丈夫非常支持小豔的決定,還補充道,弟弟的壓歲錢如何也不能省掉,即使他現在已經長大,在他們心中永遠都是弟弟。丈夫將自己的錢放入了給弟弟的紅包。

鑫鑫父母和弟弟拿著一袋炸丸子和紅包追了出來,他們想要將紅包退給小豔,彼此推讓著。在反複的拉扯中,大家又忍不住抹眼淚。
最後小豔拿走了丸子,大家互相告別,期待下次見麵。
小豔六七歲時,通過發小,認識了比自己小兩歲的鑫鑫。
鑫鑫從小生病,隻能在家靜養、無法上學。隨著長大,小豔從家附近、縣城的中學,再到全國各地。
小豔當時從事化妝品的美導工作,四處出差指導櫃台工作,總是在不同酒店輾轉,甚至很少回家。一旦回家,小豔就會像小時候一樣,和鑫鑫分享最近的生活。
小豔無意間提到自己喜歡埃菲爾鐵塔,鑫鑫會記下來,在她生日時,送給她一份埃菲爾鐵塔的裝飾品。那時,小豔還不習慣拍照,每次回家都用語言向鑫鑫詳細描述自己出差的城市景點,比如北京的天安門、杭州的西湖。
鑫鑫對未來充滿期待,她笑著說:“等我徹底好了之後,我們一定要攢錢去海邊旅遊。”
小豔也很開心地回複:“那我一定要多攢錢,到時候你帶上我,我帶上錢!”
當時她們隻有十七八歲,都堅信鑫鑫的疾病一定會痊愈,也堅信兩個人會一起在海邊奔跑。

圖片來自《去有風的地方》
2017年,小豔放假回家,20歲的鑫鑫剛度過艱難的一年抗病期,出院在家靜養。
小豔到鑫鑫家,需要轉一次公交,她買著禮品,坐上了公交,在第一次中轉時,向鑫鑫撥打了電話。
鑫鑫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有一點失真,麵對摯友要來看望自己,且已經出發的消息,她表達了強硬的拒絕:“別來看我啦,我今天不舒服想自己待會兒,下次見。”
還以為這隻是普通的一天,以後還有很多見麵的日子,沒想到“下次見”再也不能兌現。第二天,小豔收到鑫鑫發來的消息,但發信人是鑫鑫的弟弟。
消息寫著:我姐姐走了。
弟弟下一句消息是:“我沒有姐姐了。”小豔下意識安慰:“以後我就是你的姐姐。”
離去的人化成一縷風飄走,在世的人隻能互相依偎。

去世當天,小豔找到發小,一起送鑫鑫最後一程。
發小的父母堅持讓她們手裏捏著一個裝著碎茶葉的紅色包裝袋,這是當地的習俗,但小豔感到抗拒,隻是去看望自己的已故朋友,為什麽還要避諱?
因為抗爭不過大人,小豔和發小捏著紅色包裝袋坐上了公交,卻又得知,鑫鑫已經入殮。到中轉站時,小豔默默地又坐上了回家的公交。如果不能看到最後一麵,小豔便決定不再過去,濃重的悲痛無法支撐她行動太久。
之後,小豔的重心全都放在工作上。但每次坐在車裏,在行程與行程形成的空白之間,她就忍不住流眼淚。

圖片來自於《去有風的地方》
鑫鑫去世三年後,小豔迸發出了看望鑫鑫父母的想法。
她約上鑫鑫的另一位朋友,兩人購買了一些禮品,提前和鑫鑫父母溝通好,就驅車前往。
見麵的那一瞬,雙方都蓄滿了眼淚。正是因為竭力避免悲傷,小豔才空白了三年沒去看望鑫鑫父母。
可離去之人的印跡永遠無法在心底抹除,雙方對視的刹那,思念便傾盆而出。
鑫鑫父母,相較於小豔印象中的他們,衰老了很多。因為鑫鑫從小看病,需要高昂的治療費,父母常常打四五份工,但那時他們仍然充滿希望、精氣神十足。
鑫鑫去世後,他們一邊承受失去女兒的悲痛,一邊繼續打幾份工償還之前的欠款。白發、疲憊在他們頭上、身上蔓延開,仿佛突然按下了衰老的加速鍵,又或者中間空白的不隻是三年。
三年時光,讓十多歲的弟弟也陡然從小孩模樣,抽條成少年人。他熟練地照顧四五歲的親戚小孩,吃飯時詢問她的喜好,為她夾菜。
看著弟弟的變化,小豔鼻子一酸,當年那個圍著姐姐轉的男孩逐漸長大。
小豔與父母和弟弟閑聊了一下午,他們分享彼此近況,但很少提到鑫鑫。鑫鑫是他們見麵的原因,但也是大家閉口不提的隱秘傷疤,每次提到這個名字,永遠無法痊愈的傷口就會又汩汩流出汁液。

圖片來自於《去有風的地方》
第一次見麵後,後麵的拜訪和聯係變得順理成章。小豔保持半年或者一年的頻率,去看望他們。在沒能拜訪的前兩年,弟弟也隔三差五主動來找小豔。
有一次,弟弟在短信上詢問小豔:“我可以來找你嗎?我給你帶小蛋糕。”
之後,弟弟幾乎每個月都會過來找小豔兩三次。弟弟向她分享童年經曆、追心儀女生慘遭失敗、在職場上遇到的不順,同時鼓勵小豔堅持嚐試自媒體,在她與社會斷聯的兩年始終陪伴。
弟弟從小敏感早熟,發現父母在辛苦賺錢為姐姐治病時,選擇用自己的方式為家裏減輕負擔:正在成長期的男孩通常飯量驚人,但弟弟每次都隻吃半碗飯。
姐姐不能去上學,弟弟就常在放學後購買小賣部的零食,回家分享給姐姐,似乎這樣能彌補一部分姐姐失去校園生活的遺憾。
當分享的故事越來越多,小豔感到她和弟弟之間的聯結也越來越緊密。雖然不能成為親生姐弟,但他們互相彌補了部分鑫鑫離去後的缺憾。

評論區有很多人提到,小豔和鑫鑫,很像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裏的許紅豆與陳南星。
許紅豆與陳南星相識於大學,從大學到工作,相識了12年,雙方父母都知道彼此的存在,許紅豆曾親口說對方是自己的“此生摯愛”。
由於兩人忙著工作,平時隻在手機上聯係,一年見不上兩次麵。
直到陳南星查出胰腺癌晚期,雙方開始珍惜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陳南星離開後,許紅豆帶著對方的心願辭職,去雲南旅居,她替陳南星看無法再看到的世界。
從雲南離開後,許紅豆直奔陳南星家,陪伴陳南星的父母。他們一起逛超市時,陳南星的母親下意識說“媽媽跟你說”,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還在延續。
逛完超市後,許紅豆給陳南星父母染發、合照,她的出現暫時慰藉了陳南星父母的喪女之痛。

圖片來自於《去有風的地方》
友誼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更是對方最堅強的後盾。最深刻、最值得信賴的友誼,莫不過於,當你離開這個世界後,我會承擔起你的責任,照顧你的家人、實現你的願望。
小豔深刻感受到朋友的重要性,在今年過年時,她和丈夫決定不拜訪親戚。親戚欠丈夫的錢遲遲不還,讓本來就不親近的關係越發疏遠,在朋友這裏,小豔更能感受到情誼的珍貴。
鑫鑫父母因為鑫鑫病重四處借錢時,親戚選擇閉門置之不理,直到父母的朋友雪中送炭轉過來五萬元。
朋友,是後天選擇的家人。友情,逐漸成為人們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圖片來自《去有風的地方》
“不熱心群眾小劉”的朋友去世,他堅持每年都去看望朋友的父母。雖然小劉的奶奶曾告訴他,每去看朋友父母一次,他們都會想起自己的兒子,進而更傷心。
但小劉認為,人永遠無法放下思念,但他的看望,至少可以告訴對方父母,他和他們一樣,不論多久,都掛念那位離開的人。
“是嗎”的發小在17歲時,因白血病去世,她和朋友們逢年過節都會去看望發小的父母和爺爺奶奶,他們已經商量後,等發小的家人老去,她們會替發小養老。
“耿魚麥”的舅舅在婚前出車禍去世,他結拜的三個兄弟每年初八都會探望舅舅的父母,每年換著給她們一千塊錢,這個習慣持續了四十多年。
“一封親筆信”說她從出生就有好多哥哥,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他們也稱呼她的父母為爸媽。再長大一些,她知道這些都是已故哥哥的朋友。
雖然親生哥哥去世了,但他的兄弟都擔任起了哥哥的責任,為“一封親筆信”策劃生日,宴會前給她準備驚喜,關心她上學的心理狀態,為她高考選科的方向做規劃。
小豔視頻七千萬播放量的背後,是無數人情感同頻的共振。當血緣紐帶逐漸拉遠、愛情變得不再穩定,友情至少拂掉了雜質,為人們提供堅實的支持。
所以,如果你離世了,你有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