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被催婚的年輕人,湧向寺廟過年
新周刊
2025-02-10 10:50:58
隨著寺廟修行成為一種新興的生活方式,一些年輕人主動選擇在寺廟過年。而禪修吸引年輕人的除了更健康的“朝五晚九”作息、清淨的素食,更重要的是提供了對“無常”的解釋,教人接受事物的不確定性,某種程度上可以帶來一些心靈的安頓感。
作者 | 劉車仔
編輯 | 陸一鳴
題圖 | 《戀無止境》
返工不到一周,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工位上,不少人仍在回味剛剛過去的春節假期。
今年春節,回家過年仍舊是大部分中國人雷打不動的信念。在這樣一個日子裏,人們回到那個長大的家,與家人團聚,吃著家鄉味,在煙花爆竹聲中共同祝福彼此新年會更好。但這套敘事並非永恒生效。
對於相當一部分年輕人來說,有多少對“過年”團圓的期待,就有多少來自家庭的束縛和困擾。為了避免可預想的紛爭和不可調和的矛盾,一些年輕人找到了清淨的過年所在——寺廟。
攜程數據顯示,從2023年3月到2024年3月,寺廟相關景區門票訂單量同比增長310%;在2024年2月到3月的預訂寺廟景區門票的人群中,90後、00後占比接近50%。
上海大學曆史係副教授成慶從2013年開始在大學裏開設佛學通識課。近幾年來,這個課程在學校裏成了搶手課。他觀察到:“過去寺廟這個充滿神秘感的空間,突然提供了正常社會提供不了的一種冥冥之中的安全感,是因為這個時代的精神發生了很大的轉變。麵對無常,人們開始把目光從外界轉向生命內部。”
為此,我采訪了一些在寺廟過年的年輕人。也許並非是巧合,這些人全都是女性,她們因為各種變故或是人生困頓,在無意間走進寺廟,卻由此建構了更適合自己的新年。
春節期間,廣州大佛寺聚集了前來祈福的人們。(圖/受訪者供圖)
在寺廟的新年
春節前夕,當在外打工的人們陸陸續續踏上返鄉路的時候,燈燈正在深圳的東山寺裏和小夥伴忙著打掃、布置,在大殿擺放好鮮花,為為期七天的“大悲期”做準備。
雖然是春節,寺廟裏卻來了一百多位前來禪修的人們。過年期間,每天4點50分,學員們便起床到禪堂念《大悲咒》,到了晚間則念《大悲心陀羅尼經》《觀音經》。在修行的人眼中,沿著家家戶戶豐盛的過年餐食向上追溯,則是批量被宰殺的家禽牲畜,於是在大悲期裏,寺廟僧眾一起念大悲咒,為眾生祈福。
到了除夕晚上11點鍾,附近的人們陸陸續續趕來上香。隨著零點接近,師父便帶著大家撞鍾。那一刻,大錘碰撞到大鍾,鍾聲環繞整個寺廟,讓燈燈覺得十分受觸動,新年的祝福也仿佛比以往更加純粹了。
東山寺位於深圳大鵬城,背靠大山,麵朝大海,站在佛堂4樓就能遠眺大海。燈燈和前來禪修的一百多名學員以及義工一塊,住在寺廟旁邊的宿舍。因為春節期間禪修的人太多了,22個人的房間常常住滿了人,師父還貼心地給大家提前購置了耳塞。
春節期間的禪修班課程活動十分豐富。吸引燈燈留下來的很大原因是一個為期兩天的素食課,寺裏請了有名的素食餐廳主理人前來授課。老師讓學徒們去觀察切開的蓮藕,她才第一次知道蓮藕原本的模樣。那一刻,燈燈突然發覺,素食的天地原來是很豐富的。
寺廟的素食,簡單可口。(圖/受訪者供圖)
除了打坐、上課,還有行禪活動。從東山寺沿著山往下走20分鍾就是海邊。在師父的帶領下,他們一行人沿著海邊行走。師父特地挑了夕陽最美的時候。但是行禪要求極度的專注,視線隻在自己眼前的1.5米範圍內,旁邊任何風景、聲音都與你沒有關係,沒有人說話,就這麽專注著自己的腳步。
但海邊太美了,燈燈會忍不住停下來拍照。等到一會兒她拍完回頭,就看到師父正在不遠處等她。師父不會責怪,隻是等她自己把心收回來,到自己的腳上,如此訓練自己的專注和覺知。
燈燈是2024年10月份與寺廟結緣的。2023年她裸辭後開始到處旅遊了兩個月,之後就回家種菜,幫家裏裝修房子。但辭職後,她反而發現,自己變得更加迷茫了,突然對接下來的生活的走向感到焦慮,也沒辦法停下來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那時候,她剛好看到了另一個寺廟泉州永春天仙寺的禪修招募。
在那裏,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靜了下來,想繼續留幾天。作為閩南人,燈燈的家裏一直都有敬神拜佛的傳統。但真正到寺廟住下之後,她發現寺廟裏的祈福,不是求佛祖保佑自己,而是為眾生的利益,為幫助他人。
這是她此前很難想象到的情景。通常來說,人們跪在佛祖麵前,求的都是升職加薪、出入平安、情感順利,但仍舊無法逃脫為眼前的事情焦慮的情緒。一個人處在單一的環境裏,很難跳脫出去;但當試著從自身抽離,放到整個世界中,生起“慈悲心”,就會覺得眼前的焦慮“格局太小”。
直到整個國慶假期結束,她決定皈依。當時,她覺得生命好像有一個新的開始,把頭發剃成了一個圓寸。猶豫了兩天,她給媽媽打電話,隻是告訴了自己剃頭的事情,那邊媽媽一下子掛了電話,還把她拉黑了。“媽媽害怕我待著待著就出家了,女兒就不屬於她了。”直到後來,她們才又慢慢恢複聯係。
直到今年春節將近,燈燈原本打算回家過年,票都買好了,但後來又聽說家裏親戚都以為她要當尼姑了,過年的壓力頓時又襲來。她想到親戚不隻是催婚,還會發表各種人生建議,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她跟媽媽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能量還不夠,應付不了這些人”,退了票,第一次嚐試在寺廟過年。
“全女道場”
新年前夕,師父帶著禪修的十幾個女孩一起進行“傳燈”的儀式。大家把燈放在手心,手中的燈,代表人們的心燈,代表美好的祝福。她們將燈不斷傳遞給下一個人,這個環節意味著互相祝福,互相溫暖。
這是妙妙第一次和這麽多陌生人一起過年。在那一刻,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每個人在世界上並不孤立的連接感。
人們在禪修告一段落之後進行“傳燈”儀式。(圖/受訪者供圖)
妙妙和燈燈一樣,都是福建漳州人,她們同樣是因為2024年10月份的禪修課程來到了天仙寺。天仙寺位於泉州永春縣,是一個小小的女眾道場,裏麵住著兩個比丘尼(受戒的女性僧侶)。這個寺廟的禪修很特殊,每期隻招收女性學員。禪修營全都是公益屬性,不收費,包吃住,對迷茫且暫時沒有經濟收入的年輕人來說,吸引力十足。
在那之前,妙妙辭去了上一份工作,對於未來想要走的方向有點迷茫。工作幾年,她做過銷售和文員,因為自己與人打交道的能力不錯,工作上也曾經很有價值感,每成交一個單子,就自我感覺不錯。但久而久之,她感到職場的生活還是有點壓抑,再加上與公司的價值觀並不匹配,漸漸覺得工作也不能帶來滿足。
於是,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到處旅遊,幾乎把全國都走遍了,還去了幾個東南亞國家。但走了這麽久,好像也沒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因為一旦旅行結束,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妙妙在旅行路上。(圖/受訪者供圖)
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以前解決迷茫的方式是“向外求”,總覺得生活很無聊,想要交很多朋友,把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當當,狼人殺、喝酒、唱歌……用各種各樣的活動去消磨時光。
來到寺廟之後,首先是生活作息徹底被顛覆了。妙妙說,以前的生活是朝九晚五,但在寺廟的生活就是朝五晚九。淩晨,天還沒亮,4點30分,她就起床開始洗漱,5點鍾早課準時開始。大家一起聽或者念誦佛經直到6點,稍事休息後就是吃早飯時間。寺廟裏師父和義工們種植了許多瓜果蔬菜,義工做飯也相當合胃口。
在寺廟掃落葉。(圖/受訪者供圖)
休息到9點後,義工開始“出坡”,幫寺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到了下午,還會有共度的課程。接著到四周澆澆花、遛遛狗。晚上上完晚課一個小時,等8點回房間看看書,一般9點多就休息下了。這完全顛覆了妙妙以前的生活。
最開始她隻是想在寺廟體驗一下安靜的生活。漸漸地她有了不一樣的體感。在寺廟的很多時間裏,人們會在師父的帶領下練習打坐,摒除雜念,專注呼吸。有一次,她在打坐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一瞬間的情緒爆發,就哭了出來,到現在她也無法解釋是為什麽。她開始發現,身體裏藏著很多未經發現的能量,也許以前自己壓根沒有耐心與自己對話。
在禪修課上。(圖/受訪者供圖)
在寺廟裏,她發現了自己不再需要滿滿當當的社交,反而會很珍惜一個人待著的時間,可以靜靜打坐、冥想,去思考腦海中的一些困惑。她慢慢反思起以前所追求的感官快樂,到處去玩、喝酒唱歌,但那種快樂卻轉瞬即逝。她說,之前從沒想過,原來快樂的“快”,是時間觀念的快,樂是一種感受,其實也意味著快樂是一個瞬間,快樂之後就會變苦。就像參加完熱鬧的聚會之後,一個人回到房間,孤獨感和空虛感立馬撲麵而來,人生焦慮並沒有隨著一場場聚會而消失。
她很難描述這種具體的焦慮到底從何而來,為何人會一直處在這種持續的焦慮不安中。而這些困頓,她無法跟家人交流,因為家人隻是催促她快快走到結婚生子的“人生正軌”。
成慶曾經對這類現象作出解讀:過去40年裏的幾代人,某種程度上享受著經濟快速增長、社會積極向上的紅利,但現在,過去可靠的事物慢慢變得不穩定,從前熱門的行業、高漲的房價,都一夜之間發生了巨大變化。
而佛學吸引年輕人的地方,正是因為它提供了對“無常”的解釋,教人接受事物的不確定性,某種程度上可以帶來一些心靈的安頓感。
但是,妙妙其實不怎麽敢和家人講自己目前的真實生活。在過年前,她跟家人說自己買不到票回去,跟朋友在外麵跨年。這是她第一次不在家過年。想到往年的春節,充斥著拜訪親戚、聚會、社交,大家聚在一起聊的無非是消費或者是工作、情感。她覺得人們好像需要一些社交來偽裝自己。
如今,她覺得“無聊”這個詞語好像從她生活裏抹去了,反而覺得時間不夠用,不舍得用來浪費。
重建自己的新年
今年是鄧鄧第二年在廣州的寺廟過年,很大的原因,是為了躲避老家湖南農村安排的相親。在農村裏,過年期間外出的人們都回來了,對人們來說是一個相親選擇機會更多的時間點。一般見麵聊了半小時,家長就會問怎麽樣,接著他們就會覺得已經到了可以訂婚的程度。鄧鄧無法接受這樣的速度。從前她會和父母吵,後來她學會了躲。
那時候她身體不太好,抑鬱症帶來的軀體症狀,讓她產生胃脹氣、身體總有被針紮的刺痛感。她想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修養。得知廣州油麻山環境不錯,附近還有個華峰寺,她和朋友約在那裏爬山、吃齋飯,就這樣了解到了寺廟的義工招募。
鄧鄧在寺廟做義工。(圖/受訪者供圖)
那年春節過完,她收到了爺爺去世的消息。從小她一直都是爺爺奶奶帶大,爺爺去世時她卻沒能回去,這種自責、遺憾和自身的挫敗無助感持續糾纏著她,讓她陷入了情緒的低穀期。後來因為廣州大佛寺有一個生命教育的老師來授課,於是她報名前往,在那裏了解到了安寧療護的課程。加上在寺廟的禪修打坐訓練,她好像慢慢可以接受爺爺離去這件事。“也許他已經到了人生的某個節點,如果苦苦挽留他,其實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疼痛。”
在寺廟接觸了佛法後,她開始慢慢厘清那些纏繞在內心的情緒。她一方麵要對抗家人努力要把她拽回傳統生活的力量,另一方麵也麵臨自身那種求而不得的焦慮感。她說,以前無論是看到身邊朋友或者是社交平台上他人的生活,總會升起“攀比心”,覺得自己為什麽這麽失敗。但在寺廟裏的修行,似乎讓她學會了正確看待人的不同境遇和選擇。
鄧鄧的困擾並不是一個人的困擾。在全社會奉行的優績主義中,人們習慣以職業、工資、財富來框定一個人的價值,進而相互比較,這就是焦慮的根本來源。但是在如今的上升乏力的大環境下,人們麵臨的是“自我價值”的調整。
另外,互聯網提供的大量“全知”視角,也讓我們容易比較起不同的生活,將別人統統看成自己生活的參照對象。但是在寺廟裏有節奏的安排下,鄧鄧不再總是習慣性地刷手機,達到了佛教裏“收攝”身心的效果。
現在,鄧鄧和父母的關係也隨著自己心態的鬆弛而緩和許多。她學會把纏繞的情緒梳理清楚。她說,那些掛念你結婚生子的,很多並不是出於愛,而是覺得人生有這樣的任務要完成。但人是很難逆轉別人的想法的。她開始接受和理解差異,現在和父母爭吵的次數減少了許多,“主要是自己看開”。
在著作《壓縮現代性下的韓國》中,韓國學者張慶燮指出,東亞社會的家庭在現代化過程中被“雙重擠壓”——既要適應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又需維係傳統倫理責任,導致家庭關係充滿張力。這便是年輕人在麵對家庭時痛苦的根源。在沒有做好準備之前,年輕人的逃離也許是一種自我修複。
今年是鄧鄧不在家過年的第二年。除夕那天,她早早就來到了大佛寺,和義工以及師父們在大佛寺禪修中心裏進行長談。大家在晚上一起看了春晚,玩“成佛圖”等桌遊。到最後,師父還給每個人發了新年紅包。和一群也許是萍水相逢的人們在一起過年,鄧鄧並不覺得孤獨或者陌生。反而,那種大家互相關照的氛圍,讓她覺得“像回家一樣”。
人們在除夕晚上玩”成佛圖“等遊戲。(圖/受訪者供圖)
妙妙也覺得,在寺廟中相處,人們的感情是非常純粹的,隻有發自內心的互助,沒有利益的爭奪和彼此的競爭,沒有職場裏的虛與委蛇。在那裏,人們好像卸下了社交偽裝,渾身都變得輕鬆許多。
她想起剛到寺廟不久的時候,非常怕黑,不敢一個人去洗澡,於是同修的一個朋友主動提著燈在衛生間旁邊陪伴。這讓她感到很溫暖,也生起了善待別人的心。
從前,她也經常參加各種局,熱熱鬧鬧的,但她總覺得人們需要在社交時披著一層人設,需要美化自己的身份,或者帶著目的性地互相探索。這是她第一次和一群陌生人一起過年,但絲毫不覺得有負擔。大家真誠的互助和關心,讓她徹底放下了心裏的包袱。
在父母不理解的生活方式中,是年輕人重新建立社會關係的渴望。在個體在尋找新的自我認同的路上,寺廟和佛學成了包容且充滿慰藉的新空間。歸根結底,在寺廟裏,人們尋找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互助的、利他的連接。
在寺廟過完年後,妙妙回家了短短幾天,依舊陪父母拜年。我問她還會回到寺廟去嗎,她說“處在紅塵中的感覺,讓我特別想趕快回到寺廟裏”。接下來,她打算重新再回到寺廟,回到朝五晚九的寧靜中,專注眼前,不再焦慮太多。但我不禁想,這是否意味著一種新的逃避?也許,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最終的答案,隻有當下一步步地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