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艾滋:一顆深埋在中國未來的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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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在北京一所公園內健身的老人。據中國媒體報道,60歲以上老年人在中國新增HIV感染者的艾滋患病人比例逐年上升。
老年人、艾滋病、性傳播,都曾是中國社會的老問題,但組合到一起卻成為是一個尚未引起足夠重視的新問題。據中國媒體報道,60歲以上老年人在中國新增HIV感染者的艾滋患病人比例逐年上升,預計到2035年會超過30%。這一現象背後的成因有哪些?
據中國南方媒體《羊城晚報》,一位79歲大爺多次因慢阻肺急性發作入院,最終發現竟是艾滋病。被問起什麽時候感染的?大爺一臉茫然:喪偶十多年,有生理需求的時候就出去找了。“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感染的了。對方也五六十歲了,沒有用過避孕套。”
這則新聞上了新浪熱搜。《羊城晚報》表示:近年來,中國老年人感染艾滋病的占比呈現持續上升趨勢。且有研究預測,預計到2035年,老年艾滋病患者接近總艾滋病患者的33%。
“其實大約從2015年開始,老年人在中國新報告HIV或者艾滋病人中的占比就逐漸上升了。”中國紅十字基金會前醫療救助部部長任瑞紅告訴自由亞洲電台,“隻不過大家一直沒有特別重視。”
美國對外關係委員會高級研究員黃嚴忠對本台表示:“大約2010年以前,中國的艾滋病傳播主要以賣血為主,比較容易引起媒體關注,但現在中國艾滋病傳播已經發生了非常重大的變化,老年艾滋病人增多是最重要的挑戰。”
“老年艾滋病人的特點是,他們一般都到很重的時候才發現,”中國艾滋病權益活動人士萬延海對本台表示,“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是社會醫療保障環節中的一個缺憾,說明艾滋病的預防不能隻是針對特定的高危群體,而是應該針對整個社會人口,包括老年人。”
圖為在上海城隍廟內休息的老年遊客。據中國媒體報道,60歲以上老年人在中國新增HIV感染者的艾滋患病人比例逐年上升。
大幅上升的數據
多位受訪專家均表示,老年艾滋在中國並不一個新鮮現象,已持續數年,但可能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
據《微生物學》2020年發表的《中國老年人艾滋病毒感染風險高:觀察性研究的係統評價與薈萃分析》所披露的數據,在重慶,從2011年至2019年間,50歲及以上人群報告的艾滋病毒感染者比例從27%急劇上升至58.4%。在廣西,2014
年新報告的 HIV 病例中有 46% 為 50 歲以上的男性。
新增報告人數大幅上升的同時,性別差異也很明顯:2012年至2018年間,老年男性病例總數增加了三倍,女性病例增加了兩倍。2010
年至 2016 年中國新診斷的女性 HIV 感染者中,50 歲及以上人群的比例從 2010 年的 17.8%上升至 2016 年的
38.1%。
老年HIV感染者也有較明顯的地域差別。據《中華流行病學雜誌》,從2015年到2022年間,中國60歲以上的老年HIV感染者主要集中在西南和華南地區。
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一趨勢在發達城市不存在。據深圳市疾控中心2023年發布的數據,2023年1-10月,深圳全市報告50歲及以上中老年病例198例(75.8%為男性),占同期新報病總數的15.1%,而在2008年以前,這個數字一直低於8.0%。
廣東省疾病預防控製中心人員也在2024年12月接受采訪時表示,“在廣州2024年新報告的病例當中,60歲以上的占比在20%左右。”
據央廣網報道的數據,截至2024年6月30日,中國報告現存活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AIDS患者已經高達132萬多,超過了美國的感染人數(約120萬),在中國總人口占比中已經接近1‰。但據上述《微生物學》一篇論文分析測算,中國老年人群的HIV總感染率為2.1%,遠高於普通人群,也高於世界其他國家同齡人群的感染數據。
“這還隻是官方公布的數據,真實數據恐怕更高。”黃嚴忠分析,“他們很多是感染後由於免疫力下降,發生了其他感染,去醫院檢查才發現的。但還有很多人可能根本沒有症狀,而且老年人也不會主動去測HIV。”在黃嚴忠看到的數據中,有研究報告的地區新報告老年艾滋病人的感染數據已從2011年的22%上升到2020年的44%。
除了人數及占比上升,萬延海認為中國老年艾滋現象的現狀還有一個更重要特征:“比如這位大爺,很多老年人不是常規體檢中發現的,也不是在公共衛生篩查中發現的,很多都是病重了,發展成艾滋病了去醫院,才發現的。這說明真實的、潛在的數據可能會更高。”
並不“清心寡欲”的老年人
在新增感染原因中,占比最高的感染原因是商業性行為或非婚性行為。如在《中華流行病學雜誌》報道中,老年HIV感染者中,因異性性傳播感染的占比高達90.9%。
任瑞紅對此分析:“我個人認為有兩個原因,一是從2015年前後,中國開始進入老齡化社會;另一個原因是離婚率開始增加,老光棍越來越多,導致老年男性高危的性行為增加。”
據《2023年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23年時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數量達2.97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21.2%。
而在中國主流媒體和年輕人的印象中,老年人與性需求毫無關聯。
深圳大學傳播學院2019年曾在深圳街頭進行過一次針對 15-60 歲範圍人群的隨機問卷調查, 在對老年人的印象調查問題上,357
份有效問卷中,“清心寡欲”的選擇量達143
人次,占比40%,僅次於“健康”一詞。在不少人的理解中,已然脫離生殖年齡區間的老年人,早已與“性”無緣。
中國頭部自媒體《一條》曾經做過一份在線調查:“你認為你的父母還有性生活嗎?”近1000份答卷裏,有85%的年輕人認為父母已經沒有性生活。
真相相去甚遠。
根據中國社會學家教授潘綏銘教授在《給“全性”留下曆史證據》中的數據:在中國55-61歲的老年人中,53%的人每月至少有一次性生活,還有14%的老年人可以達到每星期1次以上。也就是說,在50~61歲這個年齡段的人群中,仍有一半以上的人保持著每個月一次及以上的性生活頻率。
在潘綏銘的調查中,這個趨勢在持續上升:從2000年到2015
年,中國50~61歲人群性生活明顯增多了。其中“乏性”人數(每個月不到一次)從66%下降到47%;“有性”的人(每個月1~3次)則從25%上升到了39%;“富性”的人(每周一次或者更多)雖然本身並不多,但也增加了大約5個百分點。
根據2015年四川性社會學與性教育研究中心對3000名老年人的抽樣調查,60~80歲老年人對於性的需求也是客觀存在的,隻有17%的男性和30%的女性表示完全不需要性生活。
同時,單身老年的占比也很高。據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單身老人(單獨居住的老人)為3729萬戶,占“有老年人家庭戶”的21.38%,較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增長了約6.5%。
這並不是獨居老人的總數。據人民日報旗下雜誌《民生周刊》記者梳理,除掉因喪偶、離異、終身未婚導致的無配偶型獨居老人,中國還有很大一部分獨居老年人屬於:雖有配偶,卻被子女以帶孩子原因被迫分開。
同時,由於性別差異,男性在60歲之後仍普遍有性需求,而女性的性需求則隨年齡增加而較快降低,因此即便是有家庭的老人,仍存在夫妻雙方的需求不匹配的情況。
遺憾的是,中國目前缺乏老年人性生活現狀的數據。潘綏銘曾在2014年時搜遍了《中國期刊全文庫》,一共找到4篇關於“老年性生活”的文章,其中一篇還是文學評論。他寫道:“這個社會怎麽啦?人人都知道中國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可是為什麽沒有人來關注老年人的性問題呢?”
不被理解的老年性需求
中國網絡上對老年人的性行為多報以批判或嘲諷。在登上熱搜的新聞下,高讚評論是“把嫖說得那麽理直氣壯”。
深圳大學傳播學院的幾名學生在一項針對“老年人性與愛”的田野調查中,采訪了37名60歲以上的老年男性,其中有15人明確表明與性工作者有接觸,占比超過40%,這些男性年齡在70
歲上下,還有三位 80高齡的老人。而在這有商業性行為的15人中,8位屬於有婚姻伴侶。
據任瑞紅推算,在經濟相對不發達的地區,有商業性行為的老年男性應該更多。“不發達地區本來年輕沒結婚的男性就比較多,離婚的也很多,再婚的可能性也很低,這就成為一種自然的選擇。”
《人口研究》2012年刊登的一篇論文中,對中國西南某省性產業的中老年客人群體做了一些描述。比如,一位73歲的客人,土地被國家征集後無地可種,孩子已經全去世了,隻有一個孫子但並不同住,找小姐主要是為了尋找樂趣;一個53歲的客人離異,自己單住,與小姐已相識10多年;另一個56歲的客人,家有2.5畝地,以務農為主,每年還有兩三個月外出做邊貿生意。
他們選擇的性工作者大多價格低廉。該調查報告中涉及的性服務價格,隻有20~30元,並且有穩定性、重複性的特點。有不少人與一名小姐或多名小姐常年維持關係,原因是“感情好”“熟悉”,有時還一起做飯、吃飯。而小姐與他們維持關係的原因也有“不會賴賬”“感情好”,甚至有些也用“老公老婆”相互稱呼。
正是因為這種“熟悉”,在這些商業性行為中,使用安全套的行為非常少。在這個10年前的調查中,有超過40%的人明確表示不會在性行為中使用安全套。
老年孤獨與性需求
而在深圳大學的訪談中,多數老人表達的不隻是“性”,還有孤獨。比如,一位大爺與女兒同住在北京,當問到與女兒多久見一麵,正吃飯的大爺筷子晾在半空,“一年能來兩次,算不錯了。”
另一位喪偶的大爺曾遇到過一個60多歲的對象,追了一年多,但女兒不能接受父親再婚,把戶口本、房產證都收起來,老人隻得作罷。
一對年過80歲的老者,在四川金堂縣舉行婚禮。攝於2003年1月23日。
還有一個照顧病妻七年之久的大爺形容喪妻之後的生活:總是一個人,說話的人也沒有,電視一宿一宿地開著,燈也亮著,有時窩在客廳的沙發睡著了,早上四五點醒了,隻有電視裏節目不知疲倦地演著——孤獨比貧窮更可怕。他後來交了一個女朋友,卻被親友罵成“敗類”“老不正經”。
經濟壓力是另一重因素。任瑞紅對自由亞洲分析:與國外觀念不同,中國的財產多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在大城市尤其如此。單身老人一旦再婚,房子歸誰,遺產歸誰,都是很大的障礙,也是子女參與到老年人的婚姻和感情生活的主要動因。“美國不同,你看美國老人,六七十歲如果是單身,不管結不結婚也都會有男女朋友,兒女也不會幹涉的。”
因此,與農村老人不同,城市老人發展出來一種“互惠互利”但不涉及經濟的“感情網絡”。據《京華時報》報道,北京愛心傳遞老人關愛中心曾接觸過一位50多歲的李先生,在跳廣場舞時結識了許多性伴侶。李先生覺得雙方都年紀大了,不會懷孕,就沒有使用安全套。在查出感染艾滋之前,他已和50多名女性發生過關係。
但這一代老年人又恰恰是中國最缺乏性教育的一代人。中國性學專家馬曉年曾分析,中國的性教育從1978年才開始萌動,從1988年才開始出現現代的性教育;而現在五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大多出生於上世界六七十年代,他們成長於中國性教育最閉塞的時期。
任瑞紅說,即便是比較科學的性教育,之前也隻是針對青壯年群體,沒有專門針對老年人。新媒體的發展與老年人的技術壁壘,使得這一代老年人在新時代獲得這方麵知識的可能性更少了。
2020年,中國疾製中心性病艾滋病預防控製中心在世衛組織駐華代表處的支持下,對三個農村地區45位60歲以上老人訪談,其中近一半受訪者是HIV感染者。調查發現,全體受訪者HIV相關知識都很有限。
2022年12月,《實用預防醫學》對某省參加社區健康體檢的50歲及以上人群進行艾滋病相關知識、性行為及HIV檢測的接受度調查,發現艾滋病防治相關知識總體知曉率僅為32.9%,農村人口僅為23.3%,
HIV感染僅是這種狀況的結果之一,其它性傳播疾病也正成為老年群體中日益嚴重的問題。
據上述《微生物學》論文數據,從2000至2013年,60歲以上人群梅毒發病率上升了30%以上,60歲及以上人群占全部梅毒人數的比例也由2004年的8.5%上升到2013年的22.0%;從2008至2016年,中國尖銳濕疣的整體發病率年均下降2.2%,但其在50歲以上人群中的發病率卻每年上升4.8%。
消失民間組織與不被重視的“老年學”
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估計的數據,在未來30年,中國65歲或以上的人口預計將達到4億。中國的單身老年人口隻會越來越多。
《微生物學》的報告將老年人艾滋病感染率不斷攀升視為中國日益嚴重的公共衛生挑戰。論文表示:與年輕人相比,感染艾滋病的老年人通常更容易出現肺炎、抑鬱和失眠等身體和精神並發症,將給個人、家庭和社會經濟帶來沉重的負擔。
但中國對於老年艾滋病的現實關注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自由亞洲電台試圖聯係國內多個此前曾從事或參與艾滋病普法、權益和關懷的民間組織,多數人回複:已經多年無法開展工作。
深圳大學的學生在上述項目陳述中表示:曾針對田野訪談中的一些問題試圖深圳市相關社會組織,但已在2018年底關閉,其相關的地址、QQ群、公眾號均已經失效。他們還表示:在深圳市很少有專門針對老年人的性教育,醫院等方麵開展的性健康知識講座,都是針對全年齡進行的。
曾在中國從事20餘年公益工作的任瑞紅說:“即便是在早年公益組織非常充裕的情況下,艾滋病的預防和宣傳也不是有很多支持的,很多企業覺得和這個扯上關係不太好。從2012年之後,中國的民間公益組織整體都在走下坡路了,以及能夠普及的中青年那一塊都沒有了,針對老年人的知識教育就更不到位了。”
她補充說,“其實中國整體針對艾滋的宣傳和預防都沒有外界想象得高。比如我們去那些偏遠地區送一些宣傳科普的小冊子、安全套,那些縣醫院他們都不太想要這些東西,他們更歡迎一些日常的、慢性病的藥品或宣傳手冊,對於艾滋病或HIV,還停留在都是‘那些不正經的人’才會得的認識上。”
即便在養老機構中,對老年人性需求和艾滋病的相關認識也不足。比如重慶醫科大學在2018年對13名養老機構護士進行了訪談。其結果是,13名護士全都認為老人的性表達僅局限於生殖器的性行為;10名護士認為老年人不存在性需求,並認為性與老年人生活品質相關性不大;甚至有6名受訪者認為老人有性需求表達屬於病態表現。
在黃嚴忠看來,老年人“艾滋率”上升隻是中國老齡化社會的一個側麵,同時反映出中國進入老齡化社會後,與之相匹配的養老製度還沒有匹配。而現實是,加強對老年人性健康和艾滋感染問題的關注,有利於整體的公共健康水平。
中外老年性行為認知差距
如一項關於《老年男性和女性合作性行為和心血管風險的全國研究》數據顯示,能通過性生活感到愉悅的女性,晚年罹患心血管疾病的可能性更低;性生活穩定、和諧的老年人,生活質量和自尊感更高;身體機能上,適度的性生活,還有助於刺激中老年人身體激素分泌,調節大腦神經係統,增強機體適應性,延緩衰老。
並且,老年人不一定要通過普遍認知中的性行為來得到滿足。英國一項針對6879名老人的調查顯示,老年女性對性生活的滿意程度,跟擁抱、撫摸、親吻呈高度正相關。也就是說,當生理機能衰退時,除了尋求專業醫護人員的幫助,老年人還可以通過一些廣泛性、邊緣性的動作尋求滿足。
任瑞紅說,“這涉及到一個專門的學科叫做‘老年學’,在美國有這個學科的碩士和博士。它反映出一個社會整體的價值觀和文明程度。而在中國這方麵是不夠的。當然,可能隻有在一個社會的其他層麵比如中青年群體的精神和物質得到了極大滿足後,才會有人去考慮老年人的精神需求。現在的中國,很多人可能會覺得‘我30多了還沒老婆呢’為什麽要去關注老年人的性需求?”
不隻如此,人的工具屬性到了晚年似乎更加明顯。出現在中國影視作品和新聞中的老年人,要麽是幫子女帶孫輩忙著忙後,要麽是對著太陽“像植物一樣”露出微笑,“老年人”和“性”一起出現絕大多數是負麵的——嫖娼、感染性病、被陪床保姆騙錢、因再婚同兒女產生矛盾等等。“很多人覺得,你已經到這個年齡了,你能活著就不錯了,有時候覺得你活著都是累贅,根本不會考慮還有什麽精神需求。”任瑞紅說。
以下兩件事或可作為中外差距的對比。
英國皇家護理學院曾針對老年人發布過如下行動指南:
·如果養老院裏的兩位老人開啟了一段浪漫關係,而其中一位的老伴仍健在(但沒有住進養老院),該怎麽處理?
·如果養老院裏的一對同性情侶受到家人阻撓,該怎麽辦?
·如果老人提出要看黃片,希望工作人員幫忙提供,該不該幫忙?
·是否應該允許患認知障礙症的老人和伴侶發生性行為?
而在2024年艾滋病日,針對老年艾滋病人上升的現象,中國衛生部門發出的呼籲是:老年人,要對伴侶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