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西56歲,退休一年後,她拿到了大學的本科offer。那天她打開電子學生證app,發現吃肯德基可以打9折,於是頂著一頭“奶奶灰”白發跑去希臘雅典一家門店裏吃了一頓炸雞。
她申請上的是距離中國7600公裏外的雅典大學,古希臘考古曆史和文學專業,4年學製,確切地說她要在開學三個月內提交雅思6.5分成績後,才算正式錄取。為此,她正放手一搏,天天和90後的“陪讀”女兒小雨練習英語口語。
王曉西的前半生過得馬不停蹄,出生在新疆建設兵團農場,以當地高考文科狀元的分數考上了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做過上海市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讀了教育學碩士,又去新加坡當過中文老師,回國後開過書店,還在廣告傳媒公司帶過團隊,最後從出版社離職。她有兩個孩子,大女兒90後,小兒子00後,陸續看著他們進入大學後,她的時間終於再次屬於自己,她決定把留學作為後半生的起點。
在年輕人出國留學熱度每況愈下的今天,中老年人正在“逆勢出海”,他們對繼續教育的熱情高漲,這從中老年教育培訓市場供不應求的狀態中可以看見:2024年武漢中老年人淩晨4點排隊報名老年大學;貴州11萬中老年人搶千個大學名額;杭州的中老年人甚至要搖號搶熱門課程名額;上海2.5萬個老年大學名額,一秒搶空。一些外語培訓機構開設“熟齡留學項目”,發布中老年留學攻略,介紹說“留學不再是年輕人的專屬”,50歲以上也能通過留學“實現自我成長和職業提升”,還有機構給出了具體數字,稱2023年50歲以上人群已經占遊學群體的20%(2019年為3%)。中國的社交媒體上,開始有“陪讀女兒”發布送53歲媽媽去法國巴黎語言學校學習的日常,稱“53歲正是拚搏的年紀”;也有62歲女性經過3年的英語學習後,成功報名為期半年、11萬元學費的英國劍橋大學遊學項目。
比遊學更硬核的是正式留學獲得大學學位,像王曉西這樣考上正規大學的中老年人不在少數,他們也在社交媒體上留下了海外留學的生活軌跡:五十歲網友“圓蛋春卷”和丈夫雙雙申請了荷蘭萊頓大學考古學專業,2024年已經成功升入大二;六十多歲的網友“來美國留學的老阿姨”記錄了自己讀美國私立大學文科、社區大學計算機專業的過程,她的目標是轉入州立大學取得本科學位來完成她年少時未完成的夢想,她在社交媒體上寫道,海外留學“沒有老年大學的人情世故、爭風吃醋。缺點是你常是最慢最笨的那個”。
如王曉西所說,出走的決心是一回事,漫長的高齡留學生涯又是另一回事。當繁重的課業撞上正在衰老的身體,即便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她還是感覺到求學路上有“一座又一座大山”等著翻越,比如聽不懂希臘口音的英語、用不來大學的在線化係統,甚至是老花鏡壞掉都有可能成為學習路上的絆腳石……於是,在希臘雅典這個陽光充足而且生活節奏舒緩的地方,一場艱難的“馬拉鬆”開跑了。
以下是她的自述。
2023年我55歲,兩個孩子都走上了人生之路,一個上大學、另一個有穩定的工作,我的時間終於都屬於自己。那時我剛到希臘雅典享受退休度假生活,有次上網無意間看到了雅典大學的古希臘考古曆史和文學專業在招生,這是個麵向非歐盟學生的本科教育項目,全英語授課。
我一下子想起了30多年前讀大四時隻拿了“良”的畢業論文,題目叫《神、人及其命運》,副標題是“認識你自己”。論文答辯的時候,還在華東師大教書的夏中義教授說,沒辦法給“優秀”是因為“題目太大了”,我“還需要至少30年的人生曆練才能更好完成這篇論文”。我耿耿於懷,以至後來輾轉在新疆、上海、新加坡、又回到上海教書,我都帶著這篇論文。如果我能學完雅典大學的課程,是不是就能重新把這篇論文寫好?
這個念頭出來之後,我自己也被嚇到了。我的英文基礎不是太好,要是學這個專業還要同時學習現代希臘語、古希臘語、拉丁語,難度太高,很吃力。但轉念一想,誰能提前知道我行不行?我是個馬拉鬆愛好者,2016年我48歲還在香港完成了人生第6次馬拉鬆比賽,我想把留學當成人生下半場的起點。
◎ 王曉西在雅典大學校門口
我是認真的,但是當我無意間和幾個家人、朋友提起想在希臘重新讀本科的時候,有人以為我在開玩笑,調侃說:“你都這麽大年紀了,不要勉強自己了吧。”也有人表示強烈支持,比如我一位剛做完脊椎手術的、在中科院工作的鄰居,她和我是同齡人。後來我就不太再跟其他人提起準備留學的事,想考上了再告訴大家。
我先生是個博士,以前我讀完碩士也想過讀博,但他說,別讀了,現在人人都是博士,我們家博士已經夠多了。我說好吧好吧,就沒有讀成。我是執著的人,到了退休有時間了,就想能不能繼續完成讀書的目標。先生開始也沒有表態,知道沒法直接打消我留學的念頭,於是表演起了很心疼錢的樣子,說哎呀每年要6000歐學費。我就懟回去,又不是付不起,積蓄足夠負擔,這些不成問題。
其實家人反對,主要是擔心我的身體狀況。感染過新冠以後,我的健康狀況大不如前,誘發了以前的心肌炎後遺症,暈倒、休克的風險增加。我去過三家醫院拍腦部和心髒CT、核磁共振,醫生說我腦部有血管畸形,心髒因心肌炎後遺症,缺血、心動過緩,但最終沒法確定是什麽原因導致休克。這種情況下,全家人都覺得我首先得好好活著,最好不要把自己“頂在杠頭上”(上海話,指陷入進退兩難)——畢竟這把年紀再去留學會很辛苦。
我很幸運,盡管他們有擔心,但更傾向於尊重我的意願,也開始和我一起摸索達成願望的解決方式。先生就我的身體狀況是否適合長時間在國外生活谘詢過幾位醫學專家的意見,他們給出兩個方案,plan
A是建議我先動手術再觀察半年,如果沒事再去,plan B是采取保守療法並且遠程隨訪。我和先生都選擇後者。
女兒小雨不放心我一個人生活,公司允許她遠程辦公,於是她決定在我申請學校的階段就搬到雅典和我同住一年,做“陪讀女兒”。她給我買了智能手表戴著,說如果我出危險,比如暈倒,她能馬上知道,這兩天她又要給我再買一個智能戒指,說能連續觀測我每天晚上睡覺的體溫和心率變化,她還把我所有要吃的營養片劑、藥物都用標簽分門別類貼好、擺整齊,方便取用。為了確保出差時也有人能看顧我,她又找了可靠的鄰居,一個雅典公務員,每天上班下班時上門向我問好,確定我的身體情況。
我的親妹妹也很支持我留學,又出錢又出力說要給我出一半的學費。我原來不準備收的,但小雨建議我把這筆錢當成“家庭半額獎學金”來看待,她笑說這樣我就有學習壓力,因為“要給大姨一個交代”,所以“每門課都要考A”。妹妹曾經是高三英語老師,也是物理學碩士,十年前罹患急性腦脊髓炎後不能行走,可是她對自我的要求沒有放鬆,每天堅持超過3個小時聽BBC新聞、啃英語原著。五年前她就鼓勵我每日打卡學英語,不時給我發大紅包獎勵,她和女兒一起變成了我的英語顧問。
◎ 王曉西的高中、大學成績單
申請雅典大學要提交很多材料,我翻出了四十多年前的高中成績單,先用中文寫了一遍申請文書,再請ChatGPT用英文翻譯出來,小雨來校對。大學招生辦公室很快就給了回複,3位教授要在網上對我進行全英文視頻麵試。麵試當天早晨,小雨突然問我,如果招生官問你,這麽大年紀還想重回校園,知道自己的困難在哪裏嗎,你該怎麽回答。我認真想了想答案:在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裏,一直被社會責任和他人的期望所驅使,但現在我想追求一些真正讓自己興奮、能滿足自己的事情,而我相信這永遠都不會太晚。
錄取通知書第二天就發來了,我們都很意外。我兒子點讚了我的錄取通知書,他的好朋友就說,你媽媽好牛逼,這是雞娃不成反雞媽了嗎?
小雨小時候,我對她的學習要求比較嚴格,我兒子沒有她讀書那麽自覺,曾經為了看顧他學習我專門辭職回家做過他的“陪讀媽媽”。現在小雨來希臘做我的“陪讀女兒”,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我和孩子的角色互換了。
小雨本科在美國讀的曆史專業,她告訴我全英文讀文科難度很高,那時同學們總結出一種文科“考A定律”,她現在傳授給我:如果1門課學分是3分,每周上3小時的課,課後要拿出課堂時間的10倍也就是30個小時來學習,成績才能考到A。按照這樣計算,我這學期一共4門課,每周每門課上3個小時,全A的話每周要安排至少120小時的學習時間……何況我英語不好,記憶力也不如年輕的時候,這怎麽可能完成呢?
但努力還是要的,我試著給自己製定了嚴格的學習時間表,把每天所有要做的事情以半小時為單位來安排,信誓旦旦要嚴格執行。
結果執行第一天我就覺得要昏倒了——淩晨3點半起床,看國內A股的情況,4點半看英語新聞、課件,背單詞;5點半到7點稍微休息;7點到8點給貓咪喂飯、準備早飯、收拾房間;8點出門,40分鍾步行去學校;第一堂課就是希臘口音最重的曆史教授上課,我要連續聽3小時的“天書”到12點結束,教授PPT特別多,一上課我就成了拍照機器,不停啪嗒啪嗒,拍好了回家再細品;12點20分之前趕回教室上考古課,一直上到下午3點鍾,下一堂現代希臘語課是6點開始。當時我已經開始腦袋疼、耳鳴了,但我還想看看這3小時能在校園裏做些什麽,接著就去圖書館看書了,等到徹底下課從教室出來天已經黑透了,回到家是晚上9點鍾,我澡都洗不動了倒在床上就直接昏睡過去,一口氣睡了12個小時……後來我再沒執行過這個計劃表,還是放過自己吧,身體最重要。
◎ 古希臘文學課上的王曉西
還要惡補英語。雅典大學的入學要求是托福88分或者雅思6.5分,我的英語不太好,提交入學申請的時候成績沒能達標,考慮到我年紀比較大,學校同意我在第一學期末提交達標的英語成績。
一學期的時間很短,況且我還有專業課要消化,形勢相當嚴峻。於是每天放學,小雨都會問我今天課聽得怎麽樣,每次我做完作業,她都要幫我檢查,有時候我覺得作業好難,想讓她幫我寫算了,但她堅決不同意;她同時也在著手幫我製定雅思考試計劃,催我背單詞,每天都在家給我模擬雅思口語考試。就算出差也不肯放過我——她剛離開希臘沒兩天,她留過學的好朋友A就在微信上跟我說,王阿姨,小雨給我布置的任務,我們今天要來練雅思口語。那一刻我厭學情緒爆發,甚至找借口說“要不讓我先做會兒家務吧”……可小A不理會這個借口,堅持完成了我的模擬考試。
備考壓力好大,但是經過20天的準備,雅思考口語那天我考了5.5分(原本估計隻能拿4-5分),超出了小雨的預期,她誇我:喲,還不錯嘛。我感覺好開心。
◎ 晚上學習時的書桌
過去我是個老師,學校開家長會要留下那些成績不好的學生家長麵談,我那時候總是對小雨說,你不能考得太差,起碼不能讓老師找家長,這樣我太沒麵子了。現在這些話都返回到我身上了,羞恥感也變成了我的“學習動力”。開學沒多久,有一次曆史課老師隨堂測驗,我隻考了40分——開學前兩周,我一直處於“聽天書”的狀態,我的錄音筆可以立刻把語音轉寫成文字,但老師的希臘英語口音太重,錄音筆都聽不懂,那次我甚至沒有聽明白老師說要隨堂測驗,毫無任何準備就上陣了。小雨狠狠批評了我,她說,第一,你的時間花在哪裏是可以看見的。第二,這個專業要是讀不下去,小紅書上就沒法更新,學霸人設要崩,很沒麵子的。
當初批評女兒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她的心情,但現在我切身體會到了。沒有任何心理緩衝地接受冷冰冰的批評,連我這顆蒼老的心靈都會難過。後來我找個台階下,對她說,我批評過你,現在換你來批評我,那咱們扯平了。
小雨以“過來人”的身份教育我要知足,她說,“你看你現在留學條件多好”,“你都不知道我當年是怎麽過來的”,“實名羨慕你們這一屆留學生已經有ChatGPT這樣的AI來幫你想文章結構”。但其實我這個年紀用電子產品、電腦係統困難重重,小雨都說我是“電腦苦手”。現在的大學課程一切都數字化了,我這個戴老花眼鏡的苦手一開始看到要用一大串密碼登陸學校的希臘語係統做作業、找文獻,整個人是懵的,就像看加密文件一樣。所以我還是找小雨幫忙。課程PPT、作業、資料書單有大半都是她幫我下載的,看電子版我感覺頭昏眼花,她就把8本主要的教材找便宜的淘寶商家打印出來,再讓我先生假期時人肉背來希臘。
◎ 第一學期的部分課本
不過我還是給自己準備了不少先進電子設備,比如錄音筆、iPad(以前就有的)、Kindle(最後沒用上)、一台“新”電腦(兒子淘汰的)。小雨吐槽我,“差生文具多”。開學第一周,一上課我就想著啟動這些設備,但按什麽按鈕啟動、調節音量……一通手忙腳亂,而且我隻會用兩根食指打字,打字速度完全跟不上教授的語速,我看了看周圍同學,他們都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快速打字,隻有我用筆再我的筆記本(紙質的)書寫。坦白說,我無法同時使用兩件以上的電子設備。直到有一天我忘帶手機去上課,發現絲毫不影響學習,但老花鏡沒有帶,真就是兩眼一抹黑,什麽都看不清,我才意識到原來隻有老花眼鏡才是上課的剛需。
老齡留學有時也會讓我回到做老師的感覺。班上同學大部分是06年左右出生的,而我在學校教的最後一批學生也已經是83、84年的,也就相當於我學生的孩子現在做了我的同學,這些孩子叫我“王阿姨”已經是很客氣,最近有個中國同學問其他人“你有那個60歲老奶奶的微信嗎?我加一下,我得問一下那個拉丁語作業咋寫”,我的輩份又往上提了提。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也習慣性會去指出來,像有個同學上課大聲跟同桌說話,課下還總是和幾個男生關起門來打遊戲,這讓我想到了以前我兒子也是網癮少年。我在想是不是要和他們談談,讓他們出來一起參加集體活動。
◎ 雅典大學食堂,花3歐元可以吃一整天
我和年輕人社交是有技巧的,天聊著聊著就給他們看看我家裏養的貓,因為沒有人可以拒絕小貓咪。在大學校園裏和年輕人交往讓我有時覺得好像重回18歲,但小雨吐槽我,隻要我看到校園裏的花就一定要拿出手機湊近拍照,這種行為暴露出我的“老年人DNA”。
現在總是會聽到“35歲門檻”“40歲危機”這樣有關年齡的歧視性表達,這實際上是等級社會中必然會存在的遊戲規則。我從來不在乎、也不願意被迫遵守這種遊戲規則,過去做教師評職稱就有年齡這條限製,我寧可不評,因為覺得沒有意義。雖然年齡並不能在意識層麵上去限製我想做的事情,但我也不得不麵臨身體衰老的現實。曾經我有兩樣特別自豪的東西,一是視力,二是記憶力。50歲左右,我的雙眼視力從1.5變成了一隻近視一隻遠視再加上雙眼老花,而且我開始丟三落四,甚至和人說話時說著說著會找不到話頭。現在56歲,每次下課回家,我要馬上回憶一下老師上課說的重點,不然就會忘得一幹二淨,接著我還要安排做英語閱讀,可是一看文章我就容易睡著……這些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因為眼睛和腦子是很重要的學習工具,現在因為功能衰退,我要花比年輕時多好幾倍的力氣學習。開學前,我和家人在雅典瘋狂city
walk,開學之後,我先生每到周末都想和我一起出去玩,我嚴詞拒絕,因為這樣學習要跟不上了;我一些住在歐洲的朋友希望開學以後來看我,說要觀察我這個大齡學生怎麽在希臘雅典上大學,我熱情接待,過後發現太影響學習,現在準備拒絕所有社交。
我學生時代考不好會難過到默默流眼淚,再默默努力迎頭趕上。不過現在我不會流淚,也不會再勉強自己了。我和家人達成了“不硬撐共識”,承諾不再非要把某件事情做好、做完,那樣自己倒下了會弄得家人都“雞犬不寧”。所以某天的課沒複習、作業沒交,老師如果願意放我一馬,我會很感謝,如果對我嚴格要求,給我不及格,我也不會抱怨或者崩潰。我很清楚客觀條件就是這樣,我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了。馬拉鬆運動員沒有規定要花多長時間完成比賽,我念的項目最多可以讀6年,如果6年可以完成“留學馬拉鬆”,我覺得也很好。
從決定留學到申請學校,再到開學2個多月,這一年來,我在希臘雅典最常被問到的問題就是:你是誰?你為什麽來到這裏?來這裏後你想幹什麽?
這些問題都像是在call
back我那篇“意難平”論文的副標題——“認識你自己”,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我想起自己20多歲大學畢業以後回到新疆教書,周圍的同事們大多以談戀愛、結婚、生孩子為目標,而我在看書、學英文。在周圍的人眼裏,我和我所處的時代(60後)格格不入——作為女性,傳統思維是要在家“溫良恭儉讓”,男子在外打拚。但相對而言,我的原生家庭並沒有強加給我太多傳統的“女性意識”。
我有個與眾不同的父親。他在我未成年的時候就反複強調,不要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就覺得這不能做、那不能做,你都可以做,不過做事之前要先問問他的意見,因為未成年人的監護人有知情權,也是審查者。父親非常通情達理,對很多事情都有很大的包容性。他在兵團農場工作,是個喜歡讀書的機械修理工,他說,等你長大了可以完全自己做決定,隻是需要去承擔相應的責任。也是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之下,我和妹妹們都有很強的個人意誌,小時候很調皮,爬牆騎馬、上房揭瓦,我經常會跟小雨調侃過去的事,“我爸三天沒有打我了”。
父親在1997年過世了,但這樣的精神內核給了我在人生關鍵節點上堅持自主選擇的底氣,比如從新疆考去上海,選擇帶著女兒去新加坡工作生活三年,繼續考研究生(考了兩次才考上),創業開書店(即便朋友說我不行,肯定要虧),轉行變成廣告銷售(從被人尊重的老師變成有求於人的服務行業),這些選擇都需要勇氣。
◎ 開學典禮上,王曉西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同學
不久之前,我在古希臘語課堂上學到了一個詞叫“婚姻“,從詞的構成來看,詞根是一個表示“男人”的詞語,古希臘人在詞根前加了“under”,說明了古希臘人理解的婚姻,就是“在男人之下”。教授說雖然從現在看這是不公平的,但對於那時的女性而言婚姻正是如此。當下,很多男性依然會害怕駕馭不了像我這樣有很強自由意誌的女性,而且不認為女性是可以平視的夥伴,和男性擁有平等的權利。我也知道《出走的決心》,裏邊的蘇敏50歲離開家庭去全中國自駕遊,如果你去問一個像蘇敏丈夫這樣的人,是否可以做某事(比如在56歲去希臘留學),他永遠都不會支持,甚至還會鄙薄你——當蘇敏走入婚姻之前,她已經被原生家庭和社會環境塑造成婚姻中的奉獻者和犧牲者的樣子了,也是波伏娃所說的“第二性”。當她要成為一個受尊重的完整的人時,做的第一件事情當然是在婚姻中對抗丈夫(其實是社會強加給女性的道德倫理教條),以及去顛覆原生家庭幫她塑造的女性意識,自我意識覺醒,找到真正的自己。在上海,另一個叫做沙白的女性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她更加極端,不僅拷問了自由選擇生活地點、方式、配偶的權利,還拷問了自主選擇死亡方式的可能性與寬容度。她倆的事例就像給“過去”的兩記耳光。
當然,我先生也不可避免地出生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傳統家庭裏,但我與他交往時發現他有脫離原生家庭的對女性的尊重,這一點讓我們可以在婚姻和家庭生活中平視對方,不限製對方的個人發展,互相補位。比如先生早年考到上海念MBA(工商管理碩士),我願意在家帶孩子;我選擇去考研究生,先生在家照顧孩子,周末帶小雨出去玩,在家裏做飯、打掃衛生;後來我決定去新加坡工作,帶著剛上小學的女兒,他就繼續攻讀博士。我這次決定在希臘留學,他在上海處理自己的工作,合理安排我們的假期團聚。在這個家裏,我做的事情都是自己選擇的,包括兒子學習動力不足,我辭職在家做他的“陪讀媽媽”,直到把他送進大學;未來小雨結婚、生孩子,我願意從她懷孕開始陪伴她,一直到幫忙帶她的孩子……我不認為這些是為了孩子犧牲自我,這是我生命旅程中的功課,驚喜和煩惱共享,這些更是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成就。
即便我先生已經是個很好的人,但一些傳統的印記受家庭影響下意識地反映在細節中。比如我先生總是不太願意誇讚我,認為整體上我是不能超過他的,隻是偶爾說“你還可以”,我就會回懟,我在很多事上一直聰明,隻是你不願意承認。衝突也不可避免,但大多是因為我們上一代人介入我孩子的教育問題。比如婆婆希望我兒子、她唯一的孫子在春節時做一些形式主義孝道,我先生不敢吱聲,我就會和他有激烈爭吵,這樣的事情發生多次,我就畫了一條清楚的界限——我要求她距離孩子們的生活遠一點,逢年過節才去探望。除了這一點共識之外,在很多其他問題上我並不完全要求先生改變自己。我會告訴我的孩子,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你可以選擇用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所以如果看見爸爸媽媽有衝突,可以把我們理解為一麵引發你們思考人生的鏡子。
過去的生活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我似乎一直在回答“我是誰”的問題。雖然我一直都沒什麽遠大的目標,但我總有一種感覺,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總有一天是有用的。當每個機會出現的時候,我都有能力選擇抓住它。我很期待我的人生下半場是否會有
“被需要”的機會。
◎ 第一次做小組作業
眼下我有了一個“小目標”,之前還沒被大學錄取的時候,朋友們到希臘旅行,我陪他們去看考古博物館,帶著他們按照自己設計的路線參觀,按照時間順序從最老的一棟建築開始,在曆史的關鍵節點停下介紹。這好像是我喜歡做的事情。我開始留意那些導覽工作人員怎麽介紹博物館裏的內容,這些都是我後來專業課的內容。在聽的過程中我在想,假如我今後也能做這樣的工作,我該怎麽講,這感覺就像中國人練書法先要模仿字帖一樣——向人介紹一個國家的文化,是我覺得很有意義、很有趣的工作,這裏雇傭員工也不分年齡,假如我60歲畢業,說不定也能被博物館雇傭呢?我之前還和朋友誇下海口,說要考出歐盟導遊證。據說這張證特別難考,至少要精通2門外語,還要對歐洲的人文曆史非常熟悉,考出來以後或許能在博物館工作,成為一名文化使者,這就是我現在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