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共享單車的人:上班族的他們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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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哈爾濱香坊區都是劉闖的巡視範圍。

後台地圖裏一旦冒出移動的異常單車,就是“單車獵人”出發的時刻,劉闖騎著電動車從後麵追上單車,“你好,靠邊停一下,我是單車的工作人員”,緊接著發問,“這車哪整的?”“是你的嗎?”

沒有人會承認自己偷車。事實上,占車者的回答幾乎都一樣,“撿的”,又或者是“朋友給的”。為了講車的來源,故事有時還會變得悲傷起來,把車藏進樓道的阿姨說,一個陌生的南方人送了她這輛車,而人“早就已經沒了”。

有時候,獵人和占車者還要上演自行車版“速度與激情”。去年10月的一個早晨,劉闖剛出小區就發現,有個女孩正騎一輛鎖被破壞的單車,當他表明身份喊對方停下後,對方卻匆忙“逃竄”,絆到馬路牙子,摔了個底朝天。

更意外的是,女孩起身後像拔河一樣搶車,“打卡不趕趟(來不及)了”。劉闖隻能不斷宣示主權,“這是我們公司的車”,“你打卡跟我有什麽關係?”拉扯了近十分鍾,旁觀的路人也加入聲討,女孩才不舍地離開,走的時候還在念叨,“(打卡不趕趟)就因為你”。

對劉闖來說這隻是個普通工單。作為單車公司的路麵運維,他的工作就是尋找脫離正常運營的共享單車,故障的、失聯的,區別於正常的灰和藍,它們在後台地圖裏是一個個黃點和紅點。酬勞按件計算,通常失聯越久、越難找的,價格更高,從兩三塊錢,最高能漲到十多塊。

他每天早上七八點出門,找到下午四五點,掙一百四五十塊錢。兩年多幹下來,1995年出生的他曬得黝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不少。

大部分占車者都會配合還車。但像“打卡姐”那樣較勁的也不止一個,有同樣蠻不講理的,一個大媽車上掛滿菜,堅持“我撿了就是我的”;也有演技派,一個年輕男子否認車上的私鎖是自己的,一邊溜達一邊偷偷在角落扔掉了鑰匙,轉頭還讓劉闖檢查。

這些跟占車者拉鋸的時刻,都被劉闖的頭戴攝像頭記錄了下來。剛開始發視頻,他說是為了應對可能的投訴。但視頻比想象中更受歡迎,他積攢了幾十萬粉絲,也多出許多雙幫他找車的眼睛。

有一回,粉絲舉報自己小區有家庭占車,劉闖根據情報,早上8點守在小區門口——作為一個獵人,耐心蹲守是必備技能。第一天他沒等到,倒是發現了另一輛被占用的自己公司的車。

第二天早上,女人丈夫騎車出來,他沒追上;第三天、第四天,他都等到了大姐本人,但對方騎的都是自己的車。

一直到第六天,耐心耗盡了,他選擇直接敲門,大姐承認了,打開配電房推出了車——車鎖和太陽能板都不見了,像這樣的車,後台難以定位,如果不是舉報,幾乎沒法找回。

許多網友都覺得他過於寬容。但現實裏,遇到破壞嚴重的情況,又或者實在僵持不下乃至遇到風險,劉闖才會選擇報警。警察一般會批評教育占車者,“起到一個威懾的作用”。

事實上,因為缺乏直接證據等,劉闖連向對方收閑置費都很難,隻有那些占車證據充分的時候,比如,劉闖曾在一輛大巴車行李艙找出兩輛車,司機也承認自己放的,劉闖才能收一天幾十塊的閑置費。更多時候,他隻能在權限範圍小小懲罰對方,比如收走他們的鎖,又或者等對方推上長長的上坡,再亮出身份把車收走。

為了留住單車,在一個遠離運營區的屯子,占車的男人要衝上來打他,被男人母親死死抱住。他也遇到過好些打同情牌的,一個大爺承認鎖了車,但說自己生活不容易,一個月打更掙一千來塊,想讓劉闖“給個麵子”,還堅持上樓取病曆,劉闖一聽那不得了,“這麽多病我更不能讓你騎了”。

幹這行兩年多,劉闖遇到了上千個占車者,隻“寬容”過一回。那次,他在公園裏找到一個喂流浪貓的大爺,大爺態度很好,看到對方行動不便,東西也多,劉闖破例留了電話,讓大爺騎回去後歸還到路邊,大爺也很講究,如約還了車。

但不是所有信任都會得到回報。武漢的高職生小劉兼職做單車運維,去年他找到一個占車的環衛阿姨,馱著滿滿的重物,考慮到那輛車也已經是歸入報廢品的老款,他答應了阿姨的請求,先把東西帶回去,下午再來還車。

約定時間過去一小時了,阿姨也沒出現,連鎖都不要了,“第一次嚐試考驗人性就失敗了”。時隔一兩個月,小劉在巡視區域裏又一次發現了她,沒說什麽話,就把車收走了。

更多時候,這是一份得罪人的活計。在南京,單車獵人楊陽就得罪了小區不少人,八年前,共享單車剛進入南京,他就跟小區裏的共享單車較上了勁,騎進小區的車多到放不下,堆得一樓窗戶都看不到光,他就不斷舉報,後來成了小區的名人。

他遇到一個老太為了守住女兒騎回家的車,拿竹竿站在院子門口,楊陽也不放棄,淩晨兩點偷偷過去拍。他說自己那時因為身體原因休學在家,時間也多,磕到最後,這家也不再把車騎回小區了,“說不跟這小孩計較”。

在小區,他主動幫運維理車,為了支持他的誌願行為,單車公司還給他開通了運維權限。隨著他的“捕獵範圍”從小區逐漸擴大到“隻要是電驢能到的地方”,他砸了數不清的私鎖,手臂練出疙瘩肉,也練出一門手藝——現在普通的鎖他兩下就用錘子砸開了,因此給自己取了網名“雷神”。

●被上私鎖的共享單車。講述者供圖

“雷神”今年25歲,在一家換電站工作,如今依舊保持巡視頻率,早起上班前找一小時車,下班後再找一小時。最常打交道的地方,是工地、回遷房、城中村,占車者相對集中在四五十歲,“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群。比如在一個小區,他找過去的時候,一個保安正騎著共享單車,車上掛著“巡邏車”的牌子。

最多一次,楊陽在同一個工地搜出近一百輛車。他現在還記得,當警察把一個占車者帶走後,圍牆裏傳來的“叮當桄榔”聲,工人們急著把單車從宿舍扔出來,最後他和單車公司員工一塊,裝了滿滿三卡車“獵物”回去。

為了拍下證據,他總是便衣去工地巡視,有一年,某個工地的保安還認出了他那件羽絨服,“小夥子(今年)又來收車啦”。最危險的一次,有工人把磚頭砸了過來,他從此又多了一條經驗,要提前摸點,找到有探頭的開闊地點作退路。

工地的占車者們也動過不少腦筋,把車藏進女廁所、宿舍。有次他都走進宿舍,顯示車輛定位距自己不到兩米,才發現車居然藏在了上鋪,拿著條單被蓋著,隻露出了腳撐。

不止一次,楊陽遇到過質疑,“你們就知道欺負窮人”,他回道,“這跟有沒有錢有什麽關係?”還有旁觀的阿姨支持占車者,說人也不容易,讓騎算了,他直接反問 ,“阿姨你既然這麽同情他,你把車的費用結一下”,阿姨也不說話了。

當然,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他信奉“不能以貌取人,要用數據說話”。很多次,他從穿著體麵的人那裏要回過車子,珠光寶氣的、西裝筆挺的、用上萬手機的。

最離譜的占車者是一個21歲的女孩。在小區裏和他對峙,要求賠砸掉的私鎖,以及留下車,說明天要騎它上學,民警到了,她情緒也依舊激烈,“不要把我當小孩,我爸也是警察”,直到民警語氣也強硬起來,女孩才安靜下去。

和大多數運維靠這份工作謀生不同,楊陽找車完全是出於興趣,他也不滿足於僅僅找回車輛,而是要“讓對方認識到錯誤”。在他眼裏,年齡、身份都不重要,占車者隻有兩種:態度端正的和不夠端正的。

為了找出占車者,楊陽也會假裝普通用戶,大聲喊“這車怎麽打不開啊”,等有人出來承認自己私占,再表明運維的身份。他也總是樂於持續追問,直到戳穿對方謊言,有人說自己掃的車,他堅持要看記錄,最後翻出來一個拚多多;有個阿姨說孩子給的,他問孩子姓什麽,阿姨說自己腦震蕩,兒子姓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這是謊言與真實的博弈,我代表的是真實,到最後我贏了,這就是我的成就感。”楊陽說。

為了捕到獵物,楊陽還臥底過——有人在閑魚上賣共享單車,他裝顧客下單,準備到時候來個人贓並獲,但或許是良心發現,兩天後對方主動取消了訂單,他才表明身份,告訴對方,“你這樣做是錯的,立馬糾正你的錯誤,單車搬到公共區域。”

獵人們穿梭在城市森林,獵物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之地:高樓的天台,廢棄的碎石堆,齊人高的雜草。在江蘇蘇州,這座城市遍布著河流,中學生明揚和其他運維一道,在許多河裏撈出過共享單車,有時一次能撈出好幾台,混著不同品牌。很多次調監控,發現就是某個醉漢無來由地把它們扔進了河裏。

許多失聯的共享單車有著顛沛流離的經曆。比如有一輛車,它先是從無錫莫名來到了蘇州,2018年還在讀小學的明揚在家附近騎過它,上報了故障。今年,上高一的他又一次在家附近找到了它,已經麵目全非了:車籃變形,車把車鎖車座都不見了。定位記錄顯示,它流轉過蘇州多個區,中間甚至還回過一段時間無錫。

這位高中生的體會是,世界原來不那麽美好,“很多不講道德的人其實就在我們身邊”。另一個認識是,“警察也不是萬能的。”有次他發現閑魚在賣共享單車,警察也沒法管,“讓我們去找閑魚平台”。

明揚能從找車的過程中得到樂趣,或者說,找車就是他的遊戲,失聯越久的單車,就是越難挑戰的BOSS。

過去的兩年,他的業餘時間幾乎都花在同一件事上——找回2016年底蘇州投放的第一批2000輛哈囉共享單車——它們有著統一的編號,以蘇州的區號開頭,編號1-2000。

●明揚找到的“組裝車”。講述者供圖

●火災中幸存的初代單車。講述者供圖

這批車投放不久後,蘇州就禁止了共享單車的存在,如今城市裏幾乎沒有它們的蹤跡。在運維的幫助下,明揚登陸後台,一一輸入編號,其中的一半已經不在蘇州,被運營公司收走投放到他地。但還有一半顯示在蘇州範圍,理論上都是流落民間的,最後的掃碼記錄基本都停留在五六年前。

明揚一個個對照曆史地圖,排除掉不可能找到的,比如最後定位在工廠、但如今工廠變成馬路的,剩下100多輛有尋找可能的,他都在地圖上一一標記。用了許多個周末,他走遍了這些地圖標記點,還真找回了其中11輛。

它們大多都在小區地下車庫裏被找到,比如編號1298,隻有0.7公裏裏程。找到的時候積著厚灰,它停留在投放點附近的小區裏,足足暴曬了7年,黑色的車把曬成了銀色。旁邊隔間還有一台被拆掉車座的OFO小黃車。編號0102最後的位置在一座寺廟,他走遍了周邊小區都沒找到,結果半年後在20公裏外的城管倉庫,他跟單車公司的人一塊去領收走的車輛,它就在裏麵,紅色的輪胎格外醒目。

這還不是最慘的,一次明揚跟著多年前的定位尋找編號1079,在當年的地點找到一輛組裝車:隻有兩個輪子是編號1079的,車把手則是OFO的,一位老奶奶承認是自己組裝的,把兩個輪胎拆下讓明揚帶了回去。

尋找過程中,新的故事也在發生,編號1025被找到時,因為要上學,明揚沒有馬上拿走,下次再去,地下車庫已經發生過一場火災,許多車都燒毀了。

後來一次放學路上,他居然看到了一個阿姨正騎著它,它從火災中幸存了,車架燒成了炭黑色。

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編號898,和它藏身的小區路牌號一模一樣,他把車從地下車庫搬出到地麵,發現樓道裏寫著“歡迎您回家”的字樣,他拍下了這張照片,“好像在說,歡迎你回到單車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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