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成都市區往返天府機場的高速路上,隻有荒郊野嶺的蕭瑟和頂著限速開的運營車輛。
在這條高速路的某個橋墩下,一條名為新機場高速底層快速通道A線的道路上,每晚都存在著一場千人規模的跳舞派對。
關於這,你可以想象一場最低成本配置的音樂節:請不起樂隊和DJ,氣氛全靠MC和舞客帶動;沒有煙機和燈光特效,兩盞路燈足夠看清彼此;調音台放置在一輛農用三輪車上,安保全靠群眾素質;至於最燒錢的主舞台,就是幾個桌子凳子架起來,每個人都有機會踩在上麵扭動姿態。
這倒很符合這座城市的氛圍:成都並不關於吞並和被征服。
舞池的旁邊是簡陋的兒童蹦床、旋轉木馬和小吃街的商家常客,隨我來的朋友評價說:“這兒挺知道幫跳舞的家長排憂解難。”
一年前,這裏隻是一塊隨處可見的空地,現在在本地和周邊趕來的舞客口中,它叫“黃金灘”。
說是黃金灘,附近並不存在湖泊沙灘,跳舞的地隻是一個被政府征用了的倒車壩。
從成都市中心來要坐一小時的網約車,來這兒的大多都是附近譚家坡的村民,以及周圍工地的外來農民工。
第一次按照定位前往時,師傅最後把車撂在了荒無人煙的快速路上,喃喃自語問:
“這塊有啥子耍頭嘛?”
來這就明白,這幫消費群體不需要多好的line up和設備,重要的點隻剩這地熱不熱鬧,就像很多時候大家轉場的理由都是:
“這裏沒人。”
每個派對都有自己的vibe,和每個城市以及每個俱樂部都有自己的風格一樣。黃金灘的氛圍就是拋棄,拋棄原有的包袱、社會形象,並帶著某種純粹。
改變習慣很難,第一次來的我帶著文明社會那套審美和包袱,就幹巴地站在旁邊的小土坡上觀望了三小時。
舞池裏那種捧場以及熱烈,我隻在第一次參加音樂節的人身上見過。
把這裏定義為“派對”,一方麵是人數規模龐大和沒有存在像是廣場舞的小團體,很大一部分原因讓我覺得和俱樂部的相似在於,它們都存在結構性的物體裏麵最尖銳的部分,也就是那些過分需要被關注的舞客。
就像是那個笑話,大多Club
kid不喜歡本分過時的父母,但如果他們的父母打扮出格並和他們出現在同一個俱樂部時,他們立馬就覺得俱樂部再也不酷了。
互聯網的傳播邏輯離不開這些吸睛的舞客,就像是能讓音樂節出圈的視頻大多數還是誰家保安或保潔在舞池裏pogo。
我問旁邊一對情侶他們怎麽知道這裏的,短發女孩用手指了指:
“你看到舞池那個扛著錄音機,像是90年代跳disco高手的人沒,在短視頻上刷到他,感覺這裏氛圍很好。”
當然舞池裏更多的還是身著“黃金灘”三個大字logo T恤的舞客,如若按照廠牌的概念去敘述,這襯得上粉絲粘性最高的廠牌。
在舞池裏通過推薦我找到了負責售賣T恤周邊的組織者,阿姨行色匆忙,顯然不滿意被打斷:“九點結束後你再來找我吧。”
繼續扭動身體淹沒在人潮裏。
這的音樂倒稱不上尖,你可以在網約車上聽到類似的像是某個老歌的DJ
慢搖版,也有年齡大的受眾短視頻裏常用的配樂,前提是歌曲後綴都是清一色的DJ xxx。
你一定會覺得難聽、土,我們主編常說的一句話是:在你16歲叛逆期的時候,有兩類文化擺在你麵前,一個是喊麥、另一個是電子樂,無論選擇哪個,它們都是一種亞文化。
隻不過,亞文化標簽的原始功能也隨著你認知水平的進化被曲解了。
而這幫人的出現讓銳舞文化成為了一個各種風格的拚盤,無論是哪種風格都可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畢竟,如今俱樂部同質化嚴重的高能舞曲已經令人疲憊了。 在這裏套用前陣子Mixmag關於俱樂部同質化的高速BPM舞曲的文章,
“每個人都有自己被壓抑和封鎖的能量,在過去的封控時間裏不得不到處尋求釋放點。”
“現在很多音樂都像是一次性用品,越來越多的人隻是想要一個瘋狂的、情緒激昂的場景,越嗨越簡單最好。”
我曾帶過一幫藝術家去國內一個不知名的縣城,晚上在外界看來的鄉村土嗨夜店裏玩,每個人都卸下了城市裏的麵具跳舞,事後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告訴我:這是他今年度過最美妙的夜晚。
夜店裏很接地氣的VJ
這兩者的音樂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殊途同歸的工具。
如果音樂的作用是為了集體的共鳴,那這裏和成都蘭桂坊的夜店本質也是一樣的:選出視頻平台上熱門榜的音樂按下播放鍵而已。
每個人都可以是DJ,操作方法就是在ktv的點歌麵板上選擇熱門歌曲然後切歌
人們自發組織走上街頭,摒除掉所有的商業元素隻剩下音樂和跳舞,盡力去維護派對的持續進行,這其實是上世紀電子音樂的革命年代在成都黃金灘的又一次再現。
黃金灘的MC(同時也是組織者)在喊麥的過程裏時不時夾雜著一些場外,不限於:播報車牌提醒挪車,解決商販紛爭,以及提醒舞池裏年過八十的老太不要用力過猛。
還有個彩蛋:去的那天舞池裏剛好有人打架,二話不說先把音樂關了去勸架,相安無事了才按下播放鍵。
我曾問過他們為什麽要蹦迪而不是隨大流地跳廣場舞,得到的回答是和如今許多小眾文化的主理人類似的回答:
“我們想傳播這個文化,做成一種全民性質的運動,感受跳舞的快樂。”
結束後組織者們也總在和我強調他們的非盈利性和為熱愛發電:
“為什麽想到要做這件事?”
“我們都是一幫愛跳舞的人嘛,在村子裏會擾民,正好找到了這塊場地,集結了這麽一幫人。”
“你看到的這些設備快三萬塊咧,我們這裏頭的人有些出一千有些出五百,經常過來玩的人過意不去也會捐個二三十,東拚西湊也走起來了。”
相同的是,當一群人獨立自主的渴望碰撞上無上升空間的現實,傳統的束縛及其他塵封在時間裏的東西,就需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微妙的是,每一代隻是給同一個問題提出了同樣的解決方式:不如跳舞。
1988年,英國第二次愛之夏運動的年輕人走上街頭開派對
在他們的語境裏,蹦迪完全代表著隨音樂而舞動,另一種強身健體的運動而已,絲毫沒有伴隨潛在的交配機會的意味。
現場確實一個共享充電寶都沒有,除了忙著直播的那群人,其餘人完全不搭理手機。
音樂結束後,這幫組織者在一旁的燒烤攤和我嘮了嘮。
“別看我們在台前這麽情緒飽滿,我們內部也開始出現分歧。這種為愛發電的事情到最後也行不通,你看這設備最近淋過幾次雨,修一下又得花錢,人越來越多,管控也麻煩得很。”
臨走前,其中一個人把我拉到一邊,說
“估計也快搞不下去了,你最近有空再過來玩。”
那會場地裏隻剩下一些人在輔導蹦迪的動作。
如果你看到我們過去寫的那篇在四線城市開俱樂部的故事,看起來像是兩代人都遇到了同樣的困境。
不過他們似乎更樂觀一點。
距上次到訪的兩星期之後,由於觀光客驟增,黃金灘因人流過多而被迫中止活動。
我聽說他們又換了個更硬核的場地:在一條高速公路的封閉斷頭路上,據說在旁邊休息的重卡司機也會下來跳兩曲,如果沒熟人帶著走,想加入可能還得勞煩多費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