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歲公司老總吐露心聲:“今年沒心思再給員工畫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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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之後的第一件事,趙潮一個人悄悄出現在北京安定醫院裏,沒告訴任何同事和家人。他起初懷疑自己是雙相情感障礙(躁鬱症),這種病症最大的特點就是人會在躁狂和抑鬱之間不斷切換。他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跟打了雞血一樣工作到半夜,第二天又精力充沛去上班。第一次創業到擁有1000個員工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你那就是年輕時候意氣風發。醫生說,現在是抑鬱和焦慮狀態。

趙潮是一個80後創業者,過往的人生經驗都是無比積極的:他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朝“上”走的,相信努力就會有結果。



他經營著一家人力資源服務公司,主要業務包括勞務派遣、校園招聘。過去,他們的客戶遍布在線教育和互聯網等行業。然後你可以想象到這家公司經曆了什麽。

這是他第四次創業,也是創業的第十五個年頭。學生時代,他就憑借對市場的嗅覺賺到第一桶金,當萬眾創業的熱潮來臨,他開過公司,做過電商,買賣過股票,在商海搏殺中與一個向上的時代迎頭碰撞,不僅自我成就,甚至感受到了自由。

所以當疫情來臨,可以想象他有多麽迷茫:過往所有的創業經驗都失效了。是市場挑戰的問題嗎?是選錯了賽道嗎?還是自己的技術出了問題?如果這些都沒有問題,那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視覺中國

在2022年行業最蕭條的時候,他們盤了盤公司的現金流,在控製各種成本的情況下也許還能活6個月。為了讓公司活下去,他隨著政策和潮流加入了核酸檢測產業,為實驗室招聘並派遣大白。


本質上,他不認同這門生意,但在公司陷入艱難處境的時候,又恰恰是這門生意帶來的現金流延續了他的創業生涯。

他自詡創業者,它和生意人最大的區別是能帶來某種創新的商業業態,但過去的一年,他自嘲,團隊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開發了一個小程序,讓大白招聘變得更簡單”。

這一切在年底戛然而止,2022年12月7日放開的那一天,與趙潮的公司合作的各個核酸檢測實驗室開會到很晚,討論出的結果是第二天繼續核酸,但到了白天,他們就決定不再繼續往這門業務裏投入更多地人力物力和財力。這門生意的結束和開始一樣急促。

現在,他做回了過去的生意,為企業招工提供勞務派遣,但放開之後沒有持續地迎來期盼中的用工潮,生意依然沒那麽好做。在公司負責的那些勞動關係裏,勞動仲裁的人多了起來,這在以往是很少出現的狀況,那時候“大家很快會找到下一份工作,不會花力氣非要來仲裁”。

但在焦慮之中,他也變得平和了——創業也許會成功、也許會失敗,這些他都能接受,畢竟“命運重新交到你自己手裏”。


趙潮的創業經曆充滿了與時代的共振。他享受過時代的紅利,當經濟形勢起起伏伏,也和很多創業者一樣,充滿韌性。在後疫情時代,提振經濟重新成為整個社會的共識,而蓬勃發展的市場,保有信心的創業者,永遠是經濟充滿活力的必要條件。這仰賴包括創業者在內的,所有勞動者的努力。就像趙潮所說,中國還有很多優秀的創業者,他們非常樂觀,非常有信心,隻要市場是湧動的,大家總會探索出一個更好的未來。

以下是趙潮的口述:

接受真實的市場

現在可以做正常生意了,我心理上樂觀了不少。再次回到北京的時候,我行動自由了,我可以約人聊事情了,跟人約好了8點半,我6點鍾就要出發,否則就要堵車。我終於可以為了我的選擇去努力了,至少我可以去探討、去應酬、去熬夜加班,我可以幹任何事情。這樣就算創業失敗了也是我自己失敗了。

現在旅遊業和服務業都恢複得很快,我看過一個數據,說在亞洲國家,遭受疫情之後,最先恢複過來的一定是旅遊業和服務業,因為這些行業對產業依附小。剛放開的時候,製造業工人的需求量也是激增的,工人的時薪從20塊錢漲到了30多塊錢一個小時。我還看見大家立馬組團去歐洲搶訂單的事情。


2022年12月18日,浙江某地企業組成經貿團遠赴阿聯酋,抱團出海搶訂單 ©視覺中國

但不知道為什麽,春節之後的情況就不樂觀了,每年元宵節都是招聘高峰期,年輕人過完十五出來找工作了,幾乎沒聽說找不到工作的情況。但現在工廠就是大量的用人在淤積,在昆山,非常典型的全國用工量巨大的城市,他們的工資本來是28塊錢每小時左右,現在大概降了20%。我前陣子派我們公司一個小孩去了一個比較著名的汽車生產廠去體驗,他給我的反饋是企業隻需要十個人,但每天來麵試的有一兩百人。

我們還沒有分析深層次的原因,行業裏的每一個人都隻能看到自己的信息,有人說這些工廠的訂單沒有新增,也有人說是因為很多工廠正在準備搬到東南亞,我們現在還不能最終得出判斷。

2022卡塔爾世界杯期間,越南河內一家工廠生產大力神杯石膏模型 ©視覺中國

但好消息是我終於不用掙紮了。我也非常坦然地接受真實的市場就是這樣的。其實去年12月份的時候我非常不接受,但今天命運重新交到你自己手裏,至少我能笑著跟你說這個事兒。


講出來這一切也沒有很悲的意思。我們希望勝敗基於市場,基於競爭,還有個人的努力。所以我完全接受這一切。

現在我感覺好多了。答案都告訴你了,狀況就是這樣的,創業就是一場考試,你的試卷現在評分很低,你沒有考上,你就是要麵臨這個結果。之後我個人的決策就會比較清晰,可能最多半年時間要做出公司如何繼續走下去的決定。

我們這代人能爬的就爬上來了

我從內蒙古的一個小鎮上走出來,也算小鎮做題家吧,我們家裏沒有什麽體製內的資源和人脈,我覺得進體製內是掙不到什麽錢的。那時候的社會氛圍又比較推崇創業家和企業家,一些在當時新興的媒體,比如《南方都市報》或者《中國經濟報》都會對企業非常關注。我是2004年大學畢業的,那時候思想活躍的年輕人,對進外企和一些優秀的民營企業還是抱著非常好的心態,大家都比較想追求自由,哪怕我起點很低,哪怕被別人看扁,但是沒有人約束我,我可以自己去探索。

我的第一桶金賺得很早,那時候我還在上學,有一天我去中關村買電腦,發現裏麵幾乎全是騙子,每一個人都滿臉寫著我就是要騙你那種,我就想,我有這種感覺,是不是別的人也會有,我能不能把這種生意做成更公開更透明的交易方式。我就真的去賣電腦了,天天探究各種電腦型號,我在校園網組織團購,別人報完名我帶著大家去買,這就是早期的電商和團購形式啊。那時候一個月我可以賣幾十台電腦,一台電腦一萬多,你想想,那是十幾年前啊,一個月銷售額都是幾十萬。


那時候就覺得掙錢特容易啊,畢業的時候我兜裏還是有不少錢的。然後我就去買股票了,像模像樣地做了分析調研,我印象特別深,當時有一隻股票,我3塊錢買來的,33塊錢賣出去的。那時候股市是真好啊,我跟別人合作,借錢去買股票,能保證人家年化30%的收益,談的條件就是“30%以內全給你,30%的以上你要給我70%”。要是放在現在,別人肯定覺得我是騙子。

畢業的時候,我去了一家南方的民營企業打工,可能根本原因還是不想被束縛吧,感覺進入民營企業會比較自由。我也經常去聽學校的講座,會更喜歡聽民營企業家的講座,感覺這些人說話很有人情味呀,而且他們講的內容我能聽懂,有一年一個中國台灣的企業家來我們學校講座,其實具體講的內容我有點記不清了,但他傳遞出來的信息就是鼓勵個人去奮鬥去拚搏,誰更能吃苦誰就能獲得跟大的回報、打開更大的局麵之類的。

現在回頭去看,很多信息和觀念也許是偏激的,但在年輕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會更接受更自由的信息。

三年之後我就開始創業了,其實就是很傻很天真,可是在那個時代裏,很傻很天真的人還是能得到回報,我們做的是電商,那時候還不是電商最火的時候,很多同學都不太看好這件事,我們搞電商的都被人稱為“販子”,評價很低。但如果一個行業所有人都覺得它是光鮮亮麗的,那這行業肯定也沒什麽機會了。

我們折騰了四五年,公司有點樣子了,業務增長很快,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公司就從100人到1000人,業務量每年都翻了十倍還多。一度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我們那個時候還是太注重商業理想,都不太想著賺錢這件事,最後項目被一個上市企業收購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隻留了一點錢。


第二次創業我還是做了電商,融資蠻順利的,但那個項目不是特別成功,後來我就退出了,開始關注一些很傳統的賽道。好像確實有這樣的一個趨勢,越往後來,我的創業項目越是從風口離開,轉向更傳統的賽道。

創業十幾年了,中間的項目有的成功了,有的賣掉了,有的失敗了,也有的還在正常運轉。我其實都沒有研究過究竟是不是那個時候對創業者有什麽政策優待,好像大家都在創業,都在喊“大眾創業萬眾創新”。可能因為那個時候整個經濟環境都是向上的,我們這代人能爬的就爬上來了。

現在這個公司是2017年創立的。正好趕上那年在線教育很火,整個行業的用人需求也很大,我們很快就簽了300多個在線教育的客戶,在2022年之前,我們公司最重要的業務之一就是在線教育,我們給在線教育公司招課程顧問、銷售、客服。在招聘旺季的時候,我們一個月得到的訂單都是1萬人的體量啊。

派遣大白這一年

在線教育行業凋敝之後,我們公司開始為服務業和旅遊業等行業服務,這些原本都是零工用工需求很大的行業,但去年四月,這個城市裏的許多行業都停擺了,唯一還有巨大用人需求量的行業就隻剩下核酸業了。


去年4月份的時候,北京的核酸檢測點一下子增加到3000個。過去是沒有這門生意的。這給了很多民營核酸檢測機構擴張的機會。

每個核酸點要三個大白,一個導流,一個記錄,還有一個捅嗓子的,全北京這就需要一萬人。要把北京2,000萬人全篩一遍,對任何公司來講,這種雇傭都是不現實的,於是靈活用工就出現了。靈活到什麽程度呢?都是晚上九點多鍾才發布任務,要招第2天來上班的人。

坦白講我們看不懂,所以4月份剛開始在做這個生意的時候,有很多核酸檢測機構找我們,我們其實不敢接。我們真的看不懂這個生意怎麽回事,我也有恐懼感,但是為了生存,我又不得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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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還是得活下去,我們自己的運營成本也很高,比如辦公室,每平米每天5塊錢,租個200平房子啊一個月也得三四萬,說停就停了,把你辦公室封了15天,意味著什麽?我們淨虧損就是2萬。那我就為核酸服務唄,核酸需要啥?需要衣服給你提供衣服,需要毛巾提供毛巾,需要人給你提供人,我們隻能順著市場的需求走。


來打零工的人都是“我馬上要用錢”那種人,所以我們給工人們結錢都是日結或者周結。但是核酸公司跟我們算錢不是這麽算的,得50天後才把錢給我們。

其實我們要解決的矛盾就是員工的工資要日結和甲方結算要50天賬期的矛盾。我們負責客戶的女同事都急哭了,因為我們是每天給員工發錢的,你想想我們現金流壓力有多大,我自己的房子抵押了,我們公司的貸款額度已經全部用滿了,沒有任何錢進來了。客戶說,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但去年十月份之前,很多核酸公司還是拿到了上半年的款項。

核酸檢測的勞務派遣有硬門檻,北京的硬門檻是雙證。剛開始的時候確實很多人拿假證,所以我們做了一個程序,要接這個活,就要上傳各種資質,我們就可以一直追溯這個人,什麽時候接的單,具備什麽樣的資質,拿的證是什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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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是矛盾的,如果你的收入都來自於核酸檢測的話,你心裏是非常非常心虛的,因為他不符合創業者的激勵訴求。這半年,我們都一直在控製核酸這塊勞務派遣業務的規模,努力找一個邊界。最後確實是這樣,給我們的研發員和運營的員工付了工資,把過去的虧損補了補,我們所有股東一分錢都沒拿,這樣的情況下公司才能保證勉強盈虧持平。所以我們合作這些客戶都沒有壞賬,在我心裏是覺得非常體麵地結束了。我想這也是不貪婪的一點回報吧。雖然這塊賺錢的生意沒了,但我個人的感受是像鬆綁一樣。


隻要市場總是湧動的

我以前是個非常樂觀的人。但有一天我發現我每天都在對抗,創業者的人格本來就有叛逆的底色。40歲的這一年,我要麵臨的狀況竟然是誰都可以管我,哪怕隻是一個停車場的普通保安。有一天下班的時候,我發現大樓的電梯停了,當我從樓梯走到一樓的時候,發現他們竟然把門鎖了,那一刻我憤怒到極致,我不斷在那踹那個門,我想憑什麽這樣?沒有任何人告訴你,你發現你被鎖在那個黑暗的通道裏。

以前我們做互聯網和大數據,希望用新的商業思考去升級迭代創新一個領域。沒有創新的生意人不是創業者。創新就意味著風險和投入。疫情之前,我們也經曆過漫長的投入期,拿著錢養研發人員,三年裏可能一毛錢回報都沒有,之前大家能接受,能咬牙,大家還是說我要扛一扛,我不裁員,我不減薪,我堅定長期主義。我們做人力資源這種生意,我們還要想著怎麽用數據化,用移動互聯網的方式,用新的技術來解決問題。但現在,你想想,40歲的人迷茫,這他媽很嚇人。

我們這種讀過書的人創業,還是有商業理想的,我們標榜自己是創業者,創業者跟生意人的差別在於我們相信自己能開創一個新的商業形態,為這個社會創造更新的商業價值。但這三年我們做了什麽創新呢,唯一幹的一件事就是開發了個小程序,找大白更方便,給大白發工資更方便。

這麽多年我們堅持的理念都是:貢獻者和奮鬥者應該得到最大程度的回報,這幾年,我們不斷地轉型,判斷什麽行業,用人需求量大這件事,如果沒有這些不可抗力的話,我還是覺得當初的判斷是沒有錯的,否則我們不能做到這樣規模的增長速度。


但現在我確實是也沒有精力再去判斷什麽方向了。過年之前,核酸業務結掉的錢一到手,我就迅速還給之前借了錢的朋友了,這樣剩下的債務就都在我自己身上了。其實做生意是需要流動資金的。有一天我去銀行辦事情,看見銀行用紅色的字寫著“助企疏困”,這幾個詞用得真好啊,我們這些做企業的人,一個一個兜比臉還幹淨。你去找周圍的朋友借錢,發現能借給你的全都是有工作的。

如果是因為我眼光不行、能力不行、賽道選得不好,我是完全能接受創業失敗這件事的,比如我原本判斷今年工廠的業務能恢複,所以我花了很大力氣投入在開發江浙滬的市場上,但現在可能是我判斷出了問題,我也完全接受。

出現問題的時候,創業者要非常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可是我們80後的這一代創業者,幾乎都沒有感受過經濟下滑是什麽樣子的,我們覺得好像什麽行業都會一直向上,隻要努力就會向上,所以我們對抗防風險的意識很差。

今年開過年之後,我也沒有再跟員工提新年目標和願景之類的,也沒什麽心思再去跟員工畫餅了。現在,我想過要不要去找個巨頭賣掉,我們去給人家打工。還有一條路是我把它變成一個小生意,繼續保持創業的事業理想。

我知道社會情緒很多時候已經變成了“反正努力也沒用,不如就躺平了”。回頭去想,到了40多歲還在創業,你的同齡人們早早結婚買房,他們考慮的事情已經跟你完全不一樣了,但我們這種人還在堅持考慮很多事情:要學習、要找新的機會、要保持自己的狀態,還要跟自己戰鬥。在不那麽好的時候,越努力損失越大,你投入時間精力和資源,在錯誤的情況下,這就是一種損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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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時候我的求生意誌還是很強,隻不過越往後我越明白,年輕時候的那種野心,時刻想著挑戰和顛覆的狀態,在大環境好的時候,就會非常順利,無論是進入互聯網還是做電商,都不是自己的能力有多強,隻是很幸運地站在時代窗口上。“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是這種感覺。

回頭去看就感覺自己做錯的事情挺多的。創業的路上永遠在思考,有時候你覺得自己明白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明白,其實大多數時候你都是處於一個“不知道自己明不明白”的狀態上,所以你時常恐懼,因為能讓你的公司死掉的事情太多了,可是如果你真的能躲掉這些事情,那你也不用創業了,這都是創業路上必經的東西。至於是不是能賺大錢,還是看運氣啊。

我如今確實更理解了那些年輕時候就進入體製的同學,以前我很狹隘,我們想的一直是改變某個行業,以為隻有商業才能給年輕人機會。但今天從影響社會這個更大的層麵來看,個體的、商業的力量還是太小。

中國還是有很多優秀的創業者,他們非常樂觀,非常有信心,我覺得他們比我要強大。我想總有比我們更聰明的人,更有能力的人,更有眼光的人或者更幸運的人,他會探索出來更好的方式去解決、去探索出來盈利的通道和找到市場的夾縫。我個人失敗了無所謂。隻要市場總是湧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