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選擇進廠打螺絲:底薪基本按最低薪資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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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行,找個電子廠上班吧”。“進廠”正成為互聯網熱詞。

籃球打得不行,可以找個電子廠“進廠”上班;

遊戲打得不行,可以找個“電子廠”上班;

稿子寫得不行,可以找個“電子廠”上班……

在上次捐精未遂之後,後台有不少讀者留言表示:“你這麽不行,不如去電子廠上班吧。”

寵粉?我會。

恰好大量的新聞報道都在提示我,年輕人正在“逃離製造業”。很多專家學者認為,問題主要出在年輕人身上,是年輕人缺乏吃苦耐勞的精神,但我不這麽認為。

為了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我前往珠三角某城市的一家電子廠,經過應聘成為了一名流水線工人,相傳那個城市“隻相信汗水,不相信眼淚”。

“你會注塑麽?”

南下進廠之前,按照職業習慣,我進行了大量的案頭工作。

國家統計局在2021年做的一項調查顯示,約44%的工業企業反映招工是其麵臨的最大問題。而去年人社部發布的“最缺工”的100個職業排名,製造業缺工狀況持續。

從年輕人的立場,不願意進工廠的主要原因是製造業轉型升級速度滯後於經濟社會的發展。傳統製造業的流水線工作性價比顯然比不上外賣、快遞等互聯網服務行業。

在我的印象中,我小時候,外出進廠打工,是非常值得驕傲的選擇。從農村到城市,從西部到東部,從北部到南部,無數人提著大包小包,擠在工廠門口,其中有相當大的比例是年輕人。

廠裏到底有沒有年輕人?抱著這樣的好奇,我在各種招聘廠工的平台開始搜索。

一個麵容姣好的女性中介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大量工廠生活的段子,雖然我知道,這種勞務中介會吃差價,但出於可以理解的好感,我還是決定和她聊聊。

“您的工廠在哪裏?還缺人麽?”

對方直接拒絕了我,“已經開始麵試了,招滿了,現在很多工廠都不大規模招工了,一次招工十幾個人足夠了,而且今年比去年應聘的人多了一半。”

“我年輕,身體好,扛造,能不能讓我試試?”我在對話框中表示了堅持。

“那你會注塑麽?有個工廠需要會注塑的工人。”對方回複我。

我再三確認“注塑”是個專業名詞而不是被輸入法打錯的“住宿”後,無奈回複了一個搖頭的表情包。

“那你隻能應聘普工。你還是來現場看看機會吧。”

到達工廠所在城市後,我直奔市郊的工業園區,工廠的特征再明顯不過了,大片大片的廠房“鋪”在地麵上,並且空氣中伴隨著工廠獨有的特殊氣味和路邊隨處可見的小吃攤。
工業園區門口。徐德痕/攝
烤腸、烤冷麵、炒米粉、炒飯、盒飯,10元之內便可以填飽肚子,我想到了單位30元都吃不飽的食堂,有點動心。

在人行天橋下,赫然立著一塊招工的告示牌,上邊內容分了四格,幾家工廠對著工人“競標”。

這種招工形式我10年前就見過了,現在牌子旁邊沒有人,隻留了電話。
人行天橋底下的招工告示。徐德痕/攝
工業園區很多,園區內的工廠也很多,由於產業鏈很長,大到幾千人的工廠,小到十幾人的“作坊”都有,跑了好幾個小時。

工廠或不招人,或不招我。
廠區門口的招聘宣傳欄。徐德痕/攝
“男性不要”

令我頗感意外的是,男性成為了我“被拒”的最多理由,大量工廠表示隻招女工。

最終,我無奈撥通了天橋下的那個電話。

聽到我的聲音,對方表現得異常詫異,“現在很少有男孩子想進工廠了。”

對麵平複了一下心情後對我介紹,往年都是工人挑選工廠,覺得不爽就不幹,今年反過來了,因為務工的人多,都是工廠挑人。

“女孩子幹活老實,也會待得穩定一點,現在的工廠要麽隻要女孩子,要麽就是當男女工人比例達到1∶1才會招男工,男工歲數大的也不要,超過35歲的男工,肯定是沒有工廠會要的。”

我正想追問男工不是在苦力活上比女性有優勢,對麵又繼續開始介紹,我感覺他更像是在訴苦。

“今年難啊,工廠給開的價錢低,還都不要人,經常是100個人過去麵試,就留下二三十個。”

“就跟選美似的,要女孩子還要年輕漂亮一點的,男孩子,年齡再大一些,歪頭斜腦的,長得不夠精神靚仔的也不要。”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有點後悔沒有打開視頻和他通話,萬一他看到我這麽英俊瀟灑,或許直接給我推薦到一個好廠子也說不定。

得知我和他是老鄉後,他試圖推薦我去另外一個老鄉所在的工廠上班,“那個廠子不大,三四十個人,不用穿工服,還可以日結工資。”

最後,老鄉見老鄉,並沒有給老鄉提供工作。

幾經周折後,我在一個占地約10萬平方米的工業園區中找到了一個工廠,一個隻有4棟獨立廠房的工廠,員工總人數不到2000人。

我選擇它的原因是,宿舍樓的外牆上飄著一麵橫幅,上麵寫著“天天招普工”。

招聘人員見到我後反複向我強調,工廠是非常正規的。

但是我注意到,雖然該廠的傳單上標注著“做五休二”,但招聘人員介紹的卻是“做六休一”。

我麵試期間,還有一名中年婦女來谘詢,她主要是糾結夜班問題,按規定是白班和夜班按月調。

招聘人員看出了我的猶豫,她趕忙掏出了十道題讓我做一下,然後起身去應付那名中年婦女。

10道測試題,均為選擇題,考查範圍包括數學、常識、英文等,60分及格。

題目有:王叔叔的身高是1.8米,站在遊泳池中露出水麵0.3米,泳池有多深?

再比如有:科舉殿試第一名叫做什麽?

見我看著題發愣,招聘人員以為我遇到了困難,對我說“答不出來也沒事哈”。

就這樣,我作為該廠11名新員工之一,直接被帶到醫院做入職體檢,隨後就提桶去找自己的宿舍。

“適應幾天就好了”

距離分配給我的宿舍還有將近20米的時候,我聽到了“衝擊鑽”的聲音。

我原以為是宿舍房間還在裝修,沒想到是屋內一位剛上完夜班的大哥正在睡覺。

房間內隻有他一個人,其他都是空床,有的床上還鋪著去年夏天用過的涼席。

我們幾個新員工坐下來後,大家就開始算起了工資。

該廠的基本工資是2400餘元。比市裏的最低薪資標準多100元。工友們告訴我,很多廠的底薪基本上都是按照最低薪資標準來的。

“不要看什麽廠,就看工資高不高就行了,出來是要掙錢的”。90後的重慶工友阿軍向我傳授經驗,“咱們這個廠子是坐班的,就不錯了,有的廠子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累到起了哈”。

我們算了一下,平日加班工時費是20元,休息日是27元,一個月加班封頂86個小時,算上飯錢和保險的錢,一個月到手3000多元。

大家算完工資後,宿舍內陷入寂靜。還是阿軍及時說話緩解了尷尬,“行情不好噻,老子去年在東莞的玩具廠,搞不下去嘍,我們先幹幾個月,再看看外麵的行情。”

阿軍的大嗓門把“衝擊鑽”大哥吵醒了,“衝擊鑽”揉揉眼睛說:“底薪3000元的工廠也有,問題是進不去啊。現在外麵消費高,喝酒唱歌,一個月玩一次工資就啥也剩不下了。”

室友阿黑,已經是“三進宮”了,5年前第一次來到現在的工廠,工資沒有變過,這次進廠是因為過完年後出門找工作晚了,所以先拿這裏過渡一下。

阿黑生於1994年,是廠裏罕見的廣東本地人,他告訴我,珠三角地區的工廠裏有“三不多”。

“本地人不多,年輕人不多,年輕的女工更不多。”

我一邊想著,一邊開始打量起這個擁有4個上下鋪的8人間宿舍。
此行入住的宿舍。徐德痕/攝
宿舍房間裏隻有兩個插座,均位於接近天花板位置,供電風扇使用。

陽台上有幾個單獨的USB接口,此外想要充電就隻能上房間外的走廊裏。衛浴一體化,花灑下邊就是蹲坑,開水隻能在樓道裏打。

一棟住宿樓裏隻有一個WiFi信號,因為人多,網速勉強能達到2G水平。按照工廠規定,工人一天隻能使用宿舍樓內的WiFi三個小時。

由於“衝擊鑽”大哥上完夜班後的呼嚕過於震撼,大家都非常擔心被安排到夜班。

“你們年輕人還好,我年紀大不知道怎麽辦。”室友九哥對我說,他是和朋友一去來工廠的,但是朋友沒有聘上,他卻留了下來,作為宿舍中年紀最大的工友,他沒有過多談起自己的過往,隻是在臨睡前囑咐我:“適應幾天就好了。”

第二天便是培訓和簽合同。

總結來說就是學習工廠的企業文化,雖然是培訓,但是正常算工資。合同是規範的,但之前簽署的員工聲明等文件,則要工人簽署自願接受一定程度的加班工作,接受輪班,包括夜班。

隨後工廠大力鼓吹了團隊文化和員工的個人發展。

但真實的情況往往難以如願。我所在的工廠設置了KTV和圖書館等,但KTV的營業時間是晚上6點至9點。而工人上的長白班,從早上8點半,到晚上9點。長夜班則是從晚上9點到早上8點。KTV中的設施和普通的工人幾乎沒什麽關係。

這樣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顯然與當下年輕人的需求徹底脫節,圖書館的利用率很低,其中不少報刊雜誌還是2020年的。

會被替代嗎?

“過兩年就全部自動化了。”一位女工對上工第一天的阿軍說。

“放心,再怎麽自動化,車間都要留兩三個人的。”阿軍安撫著女工,僅僅一天,阿軍就和女工混熟了,這是一種能在工廠長期生存下去的能力,我確實沒有。

我們還是先被安排到白班,但確實“好景不長”,一周後全員都要轉至夜班。

前天到宿舍的時候,室友小林算工資時很積極,卻沒有出現在車間,他“跑路”了。

對於小林的“跑路”,車間的“拉長”(管理人員),並未感到意外,而是指揮著我們開始工作。

穿上防靜電服,換上廠鞋,這就是基本的裝備。在車間中,隻需要通過工牌進行人員的辨別,夾在衣服上的是普工,戴脖子上的是管理人員。

車間門上的LED燈提示,裏麵已經有三年多時間未發生工傷事件了。

推開門,機器的轉動聲才傳了過來。

車間裏,大多都是中年人,年輕的工人不多見。我們所在的流水線任務是做血糖儀的組裝代工,我被安排去組裝血糖儀的泵。

弄這一個和鵪鶉蛋差不多大的東西,流水線上有25名工人。

帶我的“師父”是1999年的,他也剛來沒幾天。具體的工作內容,就是把一個線圈,裝到一個形似小豬佩奇的模具裏麵。

用“師父”的話來說,這是項輕活,要把自己手上的鑷子想象成是手術台上的鑷子。難度不大,很快我就學會了。按照當天的產量要求,我們需要組裝2500多個泵,幹完了才能下班。

車間裏燈火通明,窗戶用白色的膠帶封著,每個工人的頭頂上都會有一盞鴕鳥蛋大小的燈,鋥光瓦亮,讓人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不一會,“師父”悄悄問我:“你會不會說粵語?”我點點頭後,他開始了加密通話。

他吐槽起這裏的管理人員,閑事管太多,坐姿也要管;盯著工人,不讓看手機……很快聊到車間女工的相貌,“好看的都不在咱們車間”。

“一看這就是個養老廠,在這裏找不到對象。”“師父”對我說。

高中畢業後,“師父”進過很多工廠,玩具廠、電子廠……上一家幹了半年。他告訴我,自己是常年“駐廠”的。

“我也想去做點服務業的,不想進廠了,幹久了有點木訥,想多和人接觸,端盤子送外賣也行。”按他的說法,他是看到路邊兩個招聘人員在太陽底下暴曬,抱著同情心進來的,他打算在這幹一兩個月就走人,“熬一個月就好了,有錢了”。

車間中的工作過於重複簡單,如果不和工友攀談,一天真的會悶死。看著坐在旁邊看守大型機械的工友,我心生羨慕。

在工廠中,上手難度越低,就意味著越容易被替代。

上工的第二天,我又被安排裝電池盒裏的彈簧,放在指定的位置,用鑷子摁一下即可,全程就兩個動作。
安裝電池盒彈簧 徐德痕/攝
我深深感受到了工作觀念不同帶來的衝擊。

“周末兩倍工資,不要白不要”,一名工人很歡快地說。明顯感覺到,到了周末大家幹勁更強了。一天抵平時兩天的工資,平時晚上加三個小時班也能抵大半天的工資,得靠加班才能掙到錢。因此,即使工作提前完成了,也要待到準點下班,他們並不痛恨加班,反而埋怨限製加班時間。

等到第一個夜班的時候,我被安排去了那個心心念念的大型機械,看上去高端的工作,其實枯燥無味。

把零部件放到機器裏,再由機器自動完成焊接就行了,全程不超過4個動作。還沒到夜裏12點,我就已經開始犯困。

在工人麵前,機器像是龐然大物。它們更智能,而流水線一環緊扣一環,工人必須運動起來,在我看來,我們更像是重複運動的機器。

我“跑路”了

這個廠裏的工人分為5個級別,但從第一級到第五級,薪資差別也就是多了幾百塊錢底薪。而他們代工的血糖儀,市場價一個在四五百元左右。

一位年長的女工對我說,工廠的業績上漲得很快,幾年前,一天的產量也才五百多。廠裏像她這樣的中年婦女,還有不少。老員工幹起活來,一點也不比年輕人慢。有時放假,她們也會去找點臨時工,因為還有孩子要養。

但對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生活無疑是枯燥、封閉的,更重要的是收入滿足不了自己的意願,而且看不到上升通道。

隨著時代的發展,工廠的樣貌有了很大的變化,曾經的工廠,不僅僅是一個個生產車間獨立而成,而更像是一個小社區。

曾經不少的大型廠區中,甚至有自己的醫院、學院、幼兒園、菜市場……幾代人甚至都可以生活在工廠的範圍內。

但如今大部分工廠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年輕人從工廠中除了獲取微薄的工資之外,並沒有辦法獲得更多的東西。

高度信息化的當下,年輕人接收到信息越來越多,新興業態也越來越多,用一部手機就可以知道同齡人都在做什麽,在玩什麽,在吃什麽,即便是在工資相同的情況下,枯燥乏味的工廠工作,幾乎對年輕人沒有任何吸引力。

而交通的便捷和成本的降低,地域也不再是禁錮年輕人的藩籬,哪怕是一張站票,都可以讓人在48小時之內從哈爾濱到海口。相比於老一輩人由鄉土帶來的安全感來說,年輕人更相信鈔票帶來的安全感。

說白了,有趣的工作和理想的工資至少要占一項,要麽有趣,有麽有錢,但如今的工廠都給予不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工廠主們說出的任何其他的“好處”,在年輕人看來都是蒼白的。

“過渡”、“混日子”,是我在工廠的幾天中聽到最多的表達。為什麽留不住年輕人?我問工廠裏的“助理拉長”(管理人員),她沉默了幾秒,像是已經有了答案,但她沒有回答。

我還記得,她將我做錯的一盤材料擺到自己麵前,主動替我“背鍋”。她在這裏工作了8年,已記不清挽留過多少年輕人。

“年輕人最好還是不要進廠,去學一些有用的東西”,阿黑和我討論起來。

他告訴我自己也是“過渡”,初中畢業後就去外地幫往工地運紙皮的舅舅運貨,早早就考到了駕駛證。等熱天下雨,河裏沙多,他就回家跑車,比在工廠掙錢多了。

在第一天午休後,我稍微遲到了一會,返回工位時,“師父”就以為我“跑路”了。

他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在工作了3天後,和我一起來的11個人,就剩下了3個了。

當時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適應幾天就好了”的九哥,在第一天中午回到宿舍後,就收拾包裹走掉了。

走之前他對我說,自己是82年的,家裏有兩個娃,每月房貸4000多,在工廠上班沒辦法還貸。他隻能欺騙自己的妻子,“體檢沒過關”。

來這裏之前,九哥是廣西某地級市一家房地產公司門店的店長,原來每個月能賺一萬多。“這兩年賺不到錢,還向銀行貸了10萬,今年5月份到期”。

小女兒在念初中,大兒子今年高考,進廠是迫不得已,但僅僅半天,他就受不了。

一周後,我決定“跑路”。

我走的那天,宿舍裏又進來兩個年輕的新人。他們同樣在討論白班和夜班,同樣算起了工資,並詢問我,這裏工作怎麽樣。

我背起包,想起了九哥的話,“適應幾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