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爭議持續延燒。從百萬人走上街頭,演變成流血衝突,引發國際關注,北京與香港國際形象大傷。與過往最大的不同,這次上街頭的香港媽媽、年輕人都是社運界的新麵孔,毫無組織,沒有明星。《天下》記者採訪遭催淚彈驅離的高中生與母親,直擊香港社會正在發生的微妙變化。
6月14日中環遮打花園「香港媽媽反送中集氣大會」聚集了6000多位母親。6月12日武裝衝突,一位手無寸鐵的中年母親對峙武裝警察的眼淚:「為什麽要打小孩」,影像傳遍全球,成了對香港警方發射150發催淚彈、20多枚布袋彈,逼退抗議群眾的揪心控訴。
原定6月12日要推進二讀、20日完成修法的《逃犯條例》草案,立法會已宣佈到下週二均停會,暫緩修訂程序。香港謠言滿天,傳出國務院副總理兼中央港澳工作協調小組組長韓正已南下坐鎮,但政策未決,整個香港依舊籠罩在一片未知當中。6月16日港人將再度發動大遊行。
香港特首林鄭月娥接受專訪時表示,自己既擔心又難過,還將抗議的學生比喻成兒子,試圖打親情牌,「小朋友成長,他因為當時的任性,而我去縱容他的任性行為,他會後悔:為何當時媽媽不提醒我?」
看在前一晚遭警方驅離的年輕人眼裡,反而是反效果。「如果是媽媽,怎麽會對自己的小孩開槍?」一位16歲的高中男生,用憤怒且不解的語氣反問。
「機會是要自己爭取的」
遠離立法會外的抗議現場,《天下》記者來到一所位於郊區的學校。
「同學們才陸續從(抗議)現場回來,正在為下次的行動做準備,」30歲的老師Coming說。他捧著吃到一半的便當,接起手機聯絡還留在立法會外的學生,隻能趁空檔扒幾口飯,「在這種時候,我能做的就是幫他們訂便當,把他們照顧好。」
在他指引下,我們來到校園一角。一群15歲到18歲的高中生,正準備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向政府表達不滿。
學生有人忙著調顏料,有人負責更改設計圖,合力繪製一張佔滿牆麵的海報,上頭畫著因戒毒而成為香港知名人物的青年「阿源」,以及他最著名的一句話:「這些機會是要自己爭取的」,還有「反送中」三個字,用來呈現這次行動的決心。
「這幅要在12小時內完成,我們總共要畫5張,一起掛到市區人多的地方,這樣大家才會注意到,」一位女同學興奮地告訴我們。
另一群人,則分組坐在電腦前,看著不同抗議現場的轉播畫麵,討論如何搭配合作,分別建立不同群組,提供在立法會外的同學正確訊息,以及隨時確認他們的安全狀況,需要哪些物資支援⋯⋯。
「我知道自己無法戰死沙場,因為體力比較弱,所以待在這裡,用別的方式參與,也幫助大家。」另位分配到即時交通資訊更新組的女同學說。
香港著名時事評論員梁啟智就觀察,這次走上街頭的學生麵孔,比2014年的「佔領中環」運動還年輕,「他們很多也沒有經曆過佔中,都是新手。」
香港「新住民」也上街,卻遭家人斷絕關係
我們問學生:《逃犯條例》草案修法看起來跟你們無關,為何會這麽積極行動?
「那時候我坐在草地上,一回過神,就發現煙霧彈從背後打過……,」被催淚彈驅離的一位女學生回憶當時狀況,雖然仍心有餘悸,她卻用超齡的成熟口吻告訴我們,「是時候香港人應該團結起來,去對抗不公平的待遇,我自己也要對這個地方負責任,就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責任感。」
剛滿18歲的她,即將出國念大學,雖然喜歡中華文化,卻看不慣中國政府對人權的侵害。但家庭背景與世代差異,卻讓她因為反送中跟父母大吵一架,「他們已經跟所有親戚說,要和我斷絕關係。」
父母是從中國到香港謀生的「新移民」,10多年前舉家搬回中國,直到她國中時才回港。
正因對中國的深厚情感,加上母親曾擔任公務員,「他們會覺得,我們在給兩邊政府添亂,抗議的人就是暴民,隻是在浪費力氣。
「但因為我學藝術,藝術家本來就該要介入社會。以前我們也聽過,有些藝術家、政治家因為維權或者不滿政府,被定罪、被抓走了,我對政府說的話並不是那麽信任,感覺一旦(條例)通過了,香港自由的空間就越來越小了⋯⋯。」
像她一樣出生在九七回歸以後的香港年輕人,雖然是中港緊密融合下的一代,但對他們來說,香港除了是「家」,更代表一種不同於中國的生活方式和態度,有自由,能自主,如果《逃犯條例》修法通過,這些原本擁有的價值,很可能一夕消失。
「這個條例一旦通過,它會影響香港在國際上做為一個經濟體的自主地位,而且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慢慢也都會消失。」一位緊盯電腦螢幕、深怕再次引發衝突的男同學也說。
不同於佔中爭取「真普選」,代表香港人對民主的追求。反送中則是為了捍衛香港的法治精神,如果連底線都無法防守,「這對香港人的情感,是很大很大的傷害,」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係高級講師蔡子強悲觀地說。
大家不是覺得有希望才做
因為《逃犯條例》觸動到香港人最敏感神經,證明一國兩製已然名存實亡,讓潛藏在社會各處的力量,一次傾力而出。
14日晚間,聚集在中環遮打花園的6000多位媽媽,高舉手機,用燈光照亮黑夜,透過和平請願的方式,表達對政府暴力驅離的不滿。
「他們不是暴徒,是希望。我們要告訴年輕人,我們不會再讓他們孤軍奮戰,」香港中文大學教授蔡玉萍在現場表示。
「這次大家不是因為有『希望』才做,而是因為覺得『應該』做所以去做,這種心態上的改變,反而讓行動變得去中心化、遍地開花,」梁啟智也觀察。
曾積極參與佔中的Coming也比較,佔中是由學聯等少數組織發起,帶領民眾對政府表達不滿,但這次反送中,卻是由不同的組織分進合擊,沒有特定的領導中心,透過各自的方式朝相同目標前進,反而展現更高的能動性。
「這次(行動)的結構,不像佔中一樣是金字塔形的,你可以一直向上望,等待有人領導,這次大家是平行的,彼此之間都會想:我們這一群人可以做什麽,我們自己來做,不是等領導告訴我們該怎麽做。」
社群、通訊工具串聯,行動更快更聰明
尤其和5年前主導佔中的年輕人相比,現在這一代,更擅長運用網路進行串聯,特別是各種社群軟體和通訊工具。
例如,由於消息混亂,為了避免謠言到處散布,就有大學生在Telegram上成立核實資訊頻道,替民眾即時確認訊息、更正,並且隨時更新立法會現場狀況。
「真的有他們一夜之間長大的感覺,」12日和學生一起待在抗議現場的老師Zi就笑說,過去上課提到政治議題,學生很容易興趣缺缺或覺得離自己很遙遠,但這次反送中就像是場啟蒙,開啟他們對公眾事務的關心,開始有人對政府的運作感到好奇,想了解立法會組成結構、議員產生的方式,甚至自發性想辦法改變政府決策,「他們的學習動機真的變很高。」
「作為老師,我們不會幹涉他們的決定,隻是會告訴學生,你是一個公民,不管你對這件事情有什麽看法,都應該想想,我可以在我的崗位上,做些什麽,去關心、改變這個社會,這才是最重要的,」Coming説。
今年夏天,這些十多歲的高中生,在街頭經曆了人生第一堂公民課。
「失敗是正常的」,但這不是終局之戰
這場自九七回歸後規模最大的示威運動,但眼看政府將原訂表決時間一延再延,不管是要繼續審議或撤回,都遲遲無法定案。香港泛民主派政黨也因此呼籲,要大家6月16日再度上街頭,集結反對力量,不要讓政府有含混過關的空間。
但如果,最後政府仍決定強行通過條例,這群高中生,該如何麵對行動失敗後的集體創傷?
「這本來就不是End
Game(終局之戰),而是一個累積的過程。你看我,我過去反高鐵失敗,反國教雖然還可以,但佔中也失敗,反一地兩檢也失敗……,那麽多次失敗,但我還是站在這裡。失敗是正常的,但隻要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而做,這就是有用的。」
即便過去所參與的政治運動,大多以失敗告終,如今雖然成為人師,Coming依然相信,假使反送中最後還是失敗了,雖然一定會沮喪、失落,但在成長的漫漫長路上,這次經驗,將會在學生心中烙下印記,成為他們承擔公民角色、參與社會的起點,而非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