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崎潤一郎在《戀愛與色情》中寫道,日本在平安朝的貴族生活裏,雖然不能說女人可以君臨於男人之上,但至少是和男人有著同樣的自由的;男人對待女人的態度也不是如後世那樣暴君式的,而是相當有禮貌,非常體貼的,有時甚至將女人奉為世上最美、最受尊重之物;隻是到了武士道確立之後,才開始鄙視女人,將女人視為奴隸。穀崎潤一郎不理解的是,“對女性溫柔體貼”為什麽就不能與“武士本色”相容呢?他是主張複歸日本傳統的近代作家,對女性美無限崇拜。在《枕草子》中會看到,清少納言在宮廷中經常口舌生花,將一群男人駁斥得啞口無言,那個朝代的日記、小說、詩歌、酬答也往往表現女人大受男人的尊敬。甚至在《源氏物語》中,主人公雖擁有眾多妻妾,在形式上,女人是他的玩物、私有財產,但在心理上,對女人則充滿無限尊重和依賴。光源氏具有戀母情結,他和眾多情人妃子的糾纏,隻能說明他對女性從精神到肉體的迷戀。
實際上,哪怕是在武士道時期,一方麵,表麵上,女人完全處於屈辱的境地,男人對女人鄙視,甚至奴役她們;在另一方麵,從心理上,女人其實有著相當高的地位,對女性的崇拜通過對性事的沉湎表達出來。
日本的審美,存在著矛盾的和諧。一方麵是肅穆、貞潔、寧靜,黑暗的,就像他們理想的女子,貞淑的,不苟言笑的,不隨意拋頭露麵的,雲鬢高鬟,輕移蓮步,這種肅穆貞靜,與武士道精神是一致的;另一方麵,女子貞淑的後麵是妖冶與淫蕩,表現在男人的行為上,就是放縱的欲望,——性的欲望,戰爭的欲望,殺人的欲望,都是放縱。越貞潔越淫蕩,越克製肅穆越放縱肆無忌憚。而女人,也在放縱之中,扮演著貌似低賤其實崇高的地位。這種矛盾的諧和在日本的情色電影中表現得很突出。
情色電影,其實就是色情電影。無本質差別,隻有立意的差別。一般的情色電影,其關注點在於純粹的性事,而好的情色電影,雖也有大量的色情鏡頭,關注點往往在人性上。所有的大導演,都不可避免地對“性事”,這個人最根本的東西,最本真的交流,有著狂熱的敘說欲望。
首先要談的是鈴木清順的《肉體之門》。早在20世紀60年代,鈴木清順,就被稱為日本B片的掌門人,拍攝了一係列從暴力色情的角度來反映日本問題的片子。當時日活公司的老板指責他專門“拍攝叫人看不明白的電影”而解雇他。鈴木清順控告該公司,得到文化界的支持,雖然得勝,卻也由此10年沒有新作品出來。《肉體之門》屬於他的“戰爭三部曲”之一,另兩部是《春婦傳》和《暴力挽歌》。一些人是抱著獵奇心態去看《肉體之門》的,結果很失望。因為其中的性愛場麵實在太少,頂多隻是裸露了女子的身體,它實在是一個非常嚴肅的片子。二戰後的日本,疲敝衰敗,經濟崩潰,疾病、死亡、混亂、饑餓,困擾著普通民眾,而駐紮日本的美國兵,橫行霸道,奸淫擄掠,日本人敢怒不敢言,因為他們是戰敗國。健壯的男人多在戰爭中死去,即使九死一生,回到日本也無所皈依,整體委頓下來;剩下日本的女人,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哥哥的妹妹,失去父母的女兒,不得不靠出賣肉體為生。
鈴木清順將墮落的妓女比喻做自己的祖國,說她們是“墮落了”“陷落了”,但他還是滿懷希望,說她們“會找到生存的方式”,他相信日本會恢複起來,這些妓女也終於會回到作為妻子作為母親的位置去,她們的墮落不過是短暫的。鈴木清順在電影中,塑造了5個妓女的形象,她們是兩種類型,一類穿了現代裙子,狂熱、反叛、粗暴的,徹底地“墮落”的女子,但在心靈深處,還存有處子的貞潔,還向往愛情和成為妻子的可能,一類是即便沉淪到妓女的地位,依舊穿著和服,恪守傳統,行動貞靜的女子,後者是他的理想和審美追求。對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日本,鈴木清順又愛於恨,又絕望又還潛藏著希望。表麵上他鄙視,恨鐵不成鋼地看待這些妓女,內心裏卻努力尋求皈依,渴望這些“妓女”重新地回到作為妹妹,作為妻子,作為他所崇拜的母親形象的貞潔的女子,也希望日本從戰敗國的屈辱境地重新擁有力量,重新強大起來。鈴木清順對5個妓女的處境滿含悲憫,在展現情色中表達嚴肅的思考,在絕望中蘊涵希望與溫情。而將淪落的女子比做戰後的祖國,給予了女子至高的地位,表達了對女子的無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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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陽介是個謹小慎微、兢兢業業的職員,原本工作、家庭都還穩定,在東京過著白領生活。突然一天失業,為了還債不得不將房屋賣了,妻子也離他而去。他茫無目的,不知道生活的方向。因了朋友之托,他去往能登半島紅橋盡頭的木屋尋找金佛,卻碰到了佐惠子。佐惠子體內聚集著奇異的“水”,非得通過造愛或偷盜獲得刺激,將“水”散發出來。在佐惠子看來,“水”是她的痛苦之源,是難言的羞愧,在常人眼裏,佐惠子是吸幹男人精華的“怪物”。但是,對於在東京的疲敝生活之後的陽介來說,瘋狂的性愛,讓他忘卻了身處的鬱悶繁雜、迷茫困惑,佐惠子體內的水,讓他仿佛回到子宮之中,佐惠子的身體是他的母體,溫暖、潮潤,他在“水”中獲得安寧,真切的性愛,才是生命的本源。當佐惠子和陽介做愛時,高潮到來,佐惠子高聲尖叫,奇異的水激發噴射,水順著木屋水道流下,匯入池塘,魚兒跳躍,音樂流動,畫麵鮮活,一切都充滿了蓬勃生機。影片結束時,當“水”噴薄而出,天空彩虹乍現,色彩繽紛。今村昌平無疑是願意將自己疲敝的身體和心靈都交給蘊涵“水”的溫暖的母體,願意在性的瘋狂中激發原本衰微的生命力。在他看來,這個溫柔的女子佐惠子,就是挽救自己的女神,代表了母親,而那個紅橋邊的木屋,就是遊子回歸的家園,那個能登小島,遠離了都市的喧囂,就是自己的歸宿。他隻有到了這裏,才找回了本真的自我。
據說,公螳螂與母螳螂交配時,母螳螂會一邊交配,一邊將公螳螂的頭咬下來吃,以補充能量,將交配進行到底。而公螳螂奮不顧身地奉獻自己,頭沒了,下半身還在動,被一種激情驅動,直到身死。《鍵》中的安西教授,似乎也如公螳螂一般,為了性愛快樂的極至,將生命交給妻子。鬱子原是被動的、嫻靜的、貞潔的,甚至是性冷淡者。麵對姣好的妻子,安西教授意識到肉體的日漸衰敗,總有一天,性的歡樂將離他而去,而那種歡樂,哪怕不在肉體,也能在精神上,在意識中觸摸得到。如何來維係這樣的歡樂?如何激發這種快樂的持續?安西教授居然用的是“嫉妒”的毒藥,來激發自己憤怒的情欲。那麽,嫉妒的遊戲是如何開始的呢?
他將自己寫的性日記鎖在一個盒子裏,卻故意讓妻子偷了鑰匙開啟了偷窺。在日記中他慫恿妻子去偷情,他親手安排妻子鬱子與第三者年輕人木村的交好,而在想象這樣的交好中,讓嫉妒充裕於心,從而獲得強烈的情欲。安西無疑有馬索克傾向(受虐狂)。鬱子先是偷看了日記,因了妻子的義務,順從於丈夫變態的性愛遊戲。但是鑰匙打開的是欲望的盒子,一旦欲望被打開,原先的貞靜、責任、賢淑,就蕩然無存。於是有了為情人“殺夫”的念頭。其實安西對於妻子的念頭不是不知,他明明知道那是毒藥,也會飲鴆止渴。他就是那公螳螂,為了最後的欲望,自願以身相許。所以,當他癱瘓了,尚且想挺直了身體接近鬱子。而鬱子自是明白他的念頭,將衣服解開,玲瓏的線條,綢緞般的肌膚,讓安西浮起最後的抽搐的微笑,他是帶了性的快樂幻想死去的,如那個被咬斷了頭的公螳螂,雖然近乎恐怖,但安西是快樂的。
這個安西教授,其實是穀崎潤一郎晚年的化身。當肉體行將消亡,對生命力的依戀便分外激烈,是否有欲望,意味著是否有生命力。於是無論如何,也要有最後的回光返照。除了在精神上能夠充分理解穀崎潤一郎之外,在審美上,池田敏春也能充分表達穀崎潤一郎的審美偏好。穀崎說:“那時的男性在黑暗中耳聽輕聲細語,微覺衣香,撫其鬢發,觸摸到肌膚,這一切感覺及至微熹,將消失地了無蹤影,他們心目中的女性就是如此吧。”(《戀愛與色情》)穀崎是個女性崇拜者,而池田敏春讓川島直美出演鬱子,切合了穀崎對女性的審美,“自己所熱戀的女人當然是純潔的,即使是淫婦也被看作是純潔的、崇高的。”(《女人的臉》)在陰翳的木屋中,光線昏暗,川島直美柔媚的胴體橫呈,無一處肌膚不柔嫩,無一線條不流暢,身子綿軟幾乎無骨,安靜而激烈,潔淨而淫蕩,在昏暗的光線中熠熠生輝,安靜地攝人魂魄。
大島渚的《感官世界》以大量的情色鏡頭來進行暢快淋漓宣泄。但是,一旦意識到這樣的世外的桃源有可能結束,就隻能以非常的手段試圖維持。於是,有了這樣的對話——問:“你為什麽要殺死吉藏?”答:“我太喜歡他了,想自己獨占他,可是我和他不是夫妻,隻要他活著就會接觸別的女人,把他殺死的話,別的女人就一個手指頭也碰不了他了。”吉藏的隨意與阿部定的患得患失形成悖論,這終究導致阿部定在最後的一次性愛狂歡中殺死吉藏,將吉藏的陽具割下藏在身上,安然遊走在東京街頭。她居然是可以把這樣一件恐怖的事情做得如此坦然。並且,國民居然也是可以因為這樣瘋狂的性愛而寬恕阿部定的殺人。大島渚的近乎真實、甚至是非技術性的鏡頭反倒強化了電影的感染力。大島渚被認為是日本四大情色大師之一(另三個是,寺山修司、神代辰己、若鬆孝二),但他的《感官世界》無疑是超越了一般的情色片,而直指人性的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