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亭外是平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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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孔乙己
作者：平陽
整個中學時代，語文課本裏的文章我多數痛恨，卻獨獨鍾愛魯迅的文字。那字字見血的犀利，讓我年輕並幼稚著的心靈感受到被鞭笞的戰栗，痛苦可卻熱血沸騰。
但凡是魯迅的文章出現在課本上，不管老師是否要求，我大體都能背誦其中的一些段落和句子。有些，隻讀過一遍就深刻在腦子裏，再不會忘記。盡管看魯迅的文字有時候很痛苦，可我還是癡迷著，不能自拔。他在課本上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會細細地閱讀，字字句句都會反複地咀嚼，個中滋味自是在他人的文章裏找不到的。
在我讀過的魯迅所有的文章裏，我最愛《孔乙己》。當時年紀小，說不出自己為什麽會喜愛這樣一篇小說，反正就是喜歡。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裏麵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 ——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 —— 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隻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麵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記得當年就這樣一小段文字，讓我癡癡地忘著窗外很是發了一陣子的呆，後來每讀一遍《孔乙己》心裏就會多一點渴望，渴望著有一天能去紹興看看那家叫鹹亨的酒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 …… 竊書！ …… 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麽？’
“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 …… 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麽？’
......
這些句子在我長大以後的很多年，在我為一些跟魯迅孔乙己都毫不相幹的事情忙碌奔波的時候，它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時不時突然就跳進我的腦海裏。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滑稽。
可是慢慢地隨著年齡的增長，當這些句子再在我的腦海裏出現的時候，我不再感覺滑稽，而竟然是有些悲哀了。
我漸漸地發現，我愛孔乙己這篇文章，原來不是沒有原因的。孔乙己就好像是一麵鏡子，每次麵對他的時候，我總是能在那麵鏡子裏看見一個落魄的自己。脫去了現實中所有虛偽的外衣，我看見的是自己沮喪的骨骼和靈魂。所幸我生在一個可以用虛偽掩蓋一切的時代，人們大約都很不在意你內在的東西，於是我虛華的外表便有了可乘之機支撐著我榮光煥發地走到今天。因為這樣一路遮掩著，才不至於像孔乙己一樣被人在酒店裏那樣肆意地取笑。但是我知道，我和孔乙己其實沒有什麽不同，盡管我是一個女人，又有幸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恐怕一輩子也沒有在酒店的櫃台前穿著長衫站著喝酒的機會，但是我卻不明白，為什麽我總是能過透過孔乙己看到我自己的影子。而在浮華的外表之下，我內在的落魄與空虛仿佛隻能對孔乙己說去，對孔乙己的愛，或者是因為我太過珍惜這偶爾自醒的機會。
每當我感到寂寞孤獨對現實感到很無奈又很無助的時候，我總是會不自覺地讓自己回到孔乙己的時代。恍惚之間，我就是穿著長衫站在鹹亨酒店的櫃台前喝酒的孔乙己，聽周圍的人拿自己取笑，而我總是一邊尷尬地自我解嘲一邊給圍在自己周圍的孩子分我盤子裏有限的茴香豆，又笑問櫃台裏的夥計知不知道茴字有幾種寫法？
奇怪的是當我把自己變成孔乙己的那一刻，我發現我的心裏竟然沒有悲哀，相反，我的心情竟是快樂和充實的！
我這才真正開始悲哀起來！
我常常會想，如果孔乙己能夠穿越時空，來到如今的世上，他會是什麽樣子？我想他一定不會穿長衫了，雖然也許還會站著喝酒，因為長衫已經不再是讀書人身份的象征了，如今的讀書人有誰還對那些古舊的長袍馬褂感興趣呢？別說穿著，老祖宗的那些晦澀難懂的舊書他們都不愛看了。認為那些東西該被統統地埋進墳墓裏去了，如今他們極力推崇並百般宣揚的是那些色香味齊全的新新文學。
孔乙己的臉上也一定不會再有傷痕了，因為他不必偷竊，如今在垃圾箱裏到處都能撿到書看，又何必要去偷？更何況如今他即便去了那些“舉人們”家裏，恐怕他也本偷不到什麽書了。
至於茴香豆，他更不用 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說什麽多乎哉不多也的話。如今的孩子誰還會去吃一個落魄的讀書人給的幾顆豆子？他們若不用自己口袋裏成把的豆子去打他罵他已經是萬幸了。
他可能也不會再去教夥計茴香豆的回字到底有幾種寫法了，因為如今的夥計根本就不會理會他這種人，也根本不會給他開口說話的機會。
都說孔乙己已經死了，可我知道他還活著，他肯定還活著，雖然我不知道如今的孔乙己會是一幅什麽模樣，我隻是照上麵的情形猜了猜，說不出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不過我想現在的孔乙己可能還會留戀那些因為竊書而挨打，給孩子們分茴香豆吃，以及至少還有機會可以告訴夥計茴字有四種寫法的那些日子吧！即便他知道他會有後來那樣悲慘的結局，他可能還是會留戀。當然，這些也都隻是我的猜測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