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誰家(2)
(2006-08-30 08: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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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九六九年一月末的一個晚上,春節還沒有過完呢,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俗,過完了十五才算是過完了年,二月一號才是十五,還差著好幾天呢,可是人們哪有什麽心情過年?白天都懶得相互走動,天黑以後更是家家閉門戶戶關燈,整個城市死一般的沉寂。街巷裏偶爾傳出幾聲狗吠,無邊的靜夜因有了這幾聲狗吠而間或著蕩過一點漣漪,讓人們還能感到一絲生氣,證明自己不是住在墳墓裏。文斌帶著他的兩個兒子6歲的子平和4歲的子安還有剛剛出生的女兒從自己家裏出來往天誠的家裏去。
外麵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天上沒有月亮,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發著寒冷而微弱的光,在遙遠而寂寥的夜空裏孤獨地閃爍著。 文斌讓子平打著手電筒在前麵帶路,自己一隻手抱著女兒另一隻手牽著子安在後麵跟著。去天誠家的路不但文斌熟悉,孩子們更熟悉,兩家一向要好,孩子們也經常在一處玩鬧,即使沒有爸爸媽媽陪著,子平也經常帶著弟弟子安跑到天誠叔叔家玩兒,要是趕上了飯點兒,幹脆就留在那裏吃飯那也是常有的事。從文斌家到天誠家其實很近,這條路文斌已經記不清走過多少遍了,每次都覺得沒走幾步就到了,可是不知為什麽今天走起來覺得格外的遠,好像走了很久整個人都要凍僵了才看見天誠家那熟悉的窗口裏傳出的溫暖的燈光。
文斌沒有敲門,就讓子平推門進去了。曉勻正在廚房燒水,看見文彬帶著孩子們來了,一邊從文彬的懷裏接過孩子,一邊喊天誠:“天誠,你出來幫我一下,文斌來了。” 天誠聞聲從裏屋出來,趕緊從小勻的懷裏把嬰兒接了過去,把文斌和孩子們讓進屋。小勻忙著給子平和子安脫了大衣摘了棉帽子,打發他們兩個去小屋找明凱和明旋去了,四個孩子一見麵就又鬧在了一處。
孩子畢竟還隻是孩子,媽媽的去世,爸爸所麵臨的困境以及他們自己要麵對的漫長的歲月他們還都沒有什麽實際的概念和認知,所以也並不感到怎麽難過,一玩兒起來便嘻嘻哈哈的把什麽都忘了。 曉勻已經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盡管行動不是很方便,還是和天誠一起忙裏忙外的燒了幾個菜,然後把大門從裏麵反鎖了,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給孩子們單獨在小屋的炕上擺下一桌,而在大屋那鋪熱乎乎的炕上給他們自己也擺了一桌,天誠、曉勻、文斌圍桌而坐,天誠特意開了家裏僅存的一瓶茅苔酒,一邊給文斌斟酒,一邊說道: “這還是大前年春節的時候天元書記來我這兒的時候特意代給我的,說是老部下孝敬他的,一共兩瓶,給我一瓶嚐嚐。我說,這麽好的酒給我喝都糟蹋了,我有老白幹就滿好。猜猜天元書記說什麽?他說就憑你這一肚子出神入化的好文章,這麽率真正直的人品,可以說美酒英雄相得益彰,怎麽會糟蹋了呢。天元書記的一番盛意,我不忍拒絕,就收下了。這酒是貨真價實的美酒,不過我這個‘英雄’其實不過是個狗熊而已,老書記被隔離審查時,我都沒能挺身而出說幾句公道話。兄弟,你說我還是人不是?”
“天誠,你又何必自責,問題不在你。你看看現在,外麵都成什麽樣了,別說做人,做鬼都難。這是什麽運動?說句不怕死的話,就是他媽的亂搞。就拿醫院來說,人命關天的地方,卻連個象樣的醫生都沒有,否則佩佩也不會------”說到這裏,文斌哽咽了,無法再繼續說下去。曉勻盤腿坐在炕頭兒上,身後是一麵火牆,嬰兒剛剛喂過奶粉,此時此刻就在牆根底下正睡得香甜。聽了文斌的話,曉勻忍不住轉身把孩子抱進懷裏,在她的小臉上親了親。柔聲說道:“看看她,這眉眼,這鼻子,長得和佩佩一模一樣,真是個小美人匹子,長大了一定錯不了。文斌,是不是該給孩子取個名字了。”
“是該起個名字了,我想了好幾天了。佩佩的一生坎坷,她父親早年留學日本,後來回國任教。佩佩的母親當時正好在那所大學讀書,兩個人一見鍾情,佩佩的母親畢業後倆個人便結了婚。解放後不久,由於佩佩的父親在日本留過學,能講一口流利的日語,被定為汗奸賣國賊稀裏糊塗地槍斃了。那一年佩佩才隻有十二歲,父親死後,佩佩的母親一直都沒有再婚,而是堅持一個人帶著佩佩艱難地生活,吃了不少的苦,可以說她在女兒身上花費了畢生的精力。就在我和佩佩認識後不久,佩佩的母親突然得了急病去世了,當時佩佩傷心欲絕。”
曉勻聽到這裏忍不住滾下淚來,“和佩佩相處這麽多年我隻知道她母親已經不再了,怎麽從來沒聽她提起過這些事?” “這是她的傷口,她不想碰吧。別說是和你們,我們結婚以後就是和我她都很少再提及她的母親,但是我知道她的每一個細胞裏麵都充滿了對她的懷念。有了子平和子安以後,我很知足,可是佩佩說她非常想要一個女兒,我理解她的心思,不想讓她失望,隻是我不知道生一個女兒要用佩佩的生命做代價,早知道我說什麽也----”文斌再一次哽咽了,他停頓了一會兒,伸手抓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接著說道:“佩佩命苦,我不想這孩子將來像佩佩一樣,我希望她的人生裏都是陽光,所以這孩子就叫子晴吧。”
“陸子晴,這名字不錯。”天誠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看了看小勻說:“我在想等我們的孩子也出生了 ,不如讓兩個孩子的名字合成一個詞吧。” “什麽詞?”文斌問道 “晴朗,希望他們以後的人生是晴朗的,不用像我們這一輩人這樣經曆這麽多的風風雨雨,所以我想不管小勻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就叫明朗吧。”
“這個主意好!”文斌拍了拍天誠的肩膀,深吸了口氣接著說道:“今天來,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們商量,要請天誠幫我個忙。”文斌說著轉身拿過放在窗根兒底下的軍用挎包,從裏麵拿出一個信封來遞給天誠,“這是揭發材料,是揭發我的,你照著抄一份,然後簽上你的名字,明天就交給他們,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文斌,你瘋了嗎?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做這種事,這個忙我不能幫。”
“我就知道你會說不行。不瞞你說,他們昨天又找我談話了,佩佩剛剛去世,我的心情本來就不好,再加上我那個暴脾氣,火一大了就要罵娘,尤其是看著那個狗不理,我心裏的火是怎麽壓也壓不下去,大罵了他一頓。苟不理是個小人,心胸狹隘的很,一貫喜歡挾私報複,更何況我這一向得罪了不少人,挨整那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文斌,你不該這麽衝動,你不記得佩佩臨終的話了嗎?”曉勻顯然是因為擔心文斌有些急了。
“那是她為我好,我知道。我也想過為了我這三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應該要明哲保身才對,說句熊包話,也不怕你們笑話,要是現在明哲保身還來得及的話,為了這三個沒娘的娃我願意去試試。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人早就把我當成眼中刺肉中釘恨不得把我連根拔了。我和他們的積怨實在是太深了,從運動一開始我就有思想準備了,這是我的劫數,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我擔心的是天誠你,我貼心貼肺的好兄弟,人人都知道你和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又是天元書記最得力的助手,我怕你會受到牽連。這是我能想到的也許可以保全一個的最好的辦法了,如果我們兩個都下放了,或者出了更嚴重的事,你讓還懷著身孕的曉勻帶著五個孩子怎麽辦?我大你兩歲,是大哥,無論如何這次你要聽我的,隻要你沒事,孩子們起碼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如果萬一我出了什麽事,再也回不來了,那就麻煩你們替我和佩佩照顧我的三個孩子,把他們帶在身邊,讓他們和明旋、明凱一樣叫你們爸爸、媽媽,不要讓他們進孤兒院,我和佩佩在久泉之下也會安心的。拜托了,我幹了這杯。”說完,文斌雙手端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天誠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知道文斌說的沒有錯,可是他在情感上實在不能接受,不過他還是打開信封,抽出稿紙,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後說道: “文斌,我真的不能!我做不到。”
“天誠,別看我長你兩歲,可你一向都比我老成持重,這也是我特別欣賞你的地方,怎麽今天反而意氣用事了呢?”
天誠聽了,緩緩伸出手去重新拿過稿子,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後說道:“文斌,我覺得言辭過於犀利了,還是緩和些的好。”
“天誠,就這也未見起能蒙混過關呢?你想什麽呢?這可不是給領導寫發言稿,這是揭發材料,如果不顯出你鮮明的政治立場和對階級敵人的刻骨仇恨,他們憑什麽就相信你。”
“我怕這樣寫會給你帶來嚴重的後果。”
“你不用考慮這些,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的,也就是下放個三年五載,吃點苦,等風頭過去了,就會放我回來的,你不用擔心。”
“文斌,你再讓我好好想想。”
“不能再想了,沒有時間了,要是沒等你揭發,我就被處理了,那就太晚了。聽我的話,今晚就抄,明天一早就交給他們。就這麽說定了,我帶孩子們先回去了。”說著文斌就下了炕,穿上鞋子,要過來抱子晴,不想曉勻卻說:“就把子晴先留在我這吧,我們比你更方便照顧她。”
“也好。那我帶子平、子安先走了。”文斌說完轉身出門往小屋去了,天誠也下了炕穿好鞋子,對曉勻說:“我去送送文斌,”轉身也出了大屋的門。
曉勻又抱起熟睡的嬰兒,看著那張酣睡中的香甜的小臉兒,輕輕的歎了口氣。
注:因為沒有經曆過文革,場麵描寫都是聽長輩的敘述和翻閱資料而得, 不實之處 萬望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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