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華山天外三峰
芮 麟
引言:華山的東、西、南、北、中五個主要山峰的海拔高度,北峰最低,而中峰與東峰相連,華山至巔的東峰(朝陽峰)、南峰(落雁峰)、西峰(蓮花峰),皆呈俄然壁立,高插入雲之勢,即大中華史書裏通稱的“華山三峰”,古又稱“天外三峰”,即華山的東、南、西三峰;登西嶽遊覽時,更有“自古華山一條路”而著稱於千古,是四季皆可徒步攀登之險途。家父1935年所留《中原旅行記》中於華山遊覽路線,始於玉泉院,在遊過五峰後返回,而非影片《智取華山》裏當今辟顯的另條遊覽線路起始點的東端甕峪。
對華山素有“奇險甲天下”的評論。現時值嚴冬,有忘年友閱《萬山雪照一燈明》後,興致盎然,稱欲嚐試華山雪遊的風情之一二。筆者十餘年前,曾略知九三學社某前中央主席博文裏自敘透露過也是1935年冬季其前夫人遊華山遇難之事,而悔之無際的追憶,遂奉勸諸多忘年友,為珍惜自己與友人生命計,且莫在冬季時奮不顧身,賈勇而上,若能略看一下家父當年的相關記遊,或另有助益,且莫在冰雪載途時節,執意孤行。現將當年先人從玉泉院後續登頂時的幾篇文字,及他對華山諸多景點的比較與遊覽觀,一並展示,略增點滴風情見聞,博友們對西嶽華山各類景點的地勢風貌,也可從中添些知曉與助益,本篇原名係家父的《登華山》--—博主少麟謹言。
陽光照滿玉泉院。老道走來,向我們道賀,說我們今天登山,天氣竟是這麽的晴朗!
真的,我們的心花,也為陽光照得一朵朵的開放了。
八時,升轎登山。老道送到門外,祝我們一路平安。
我們一部分東西留在玉泉院,約定下山時仍住這裏。
華山登山的路,和泰山絕異:泰山是砌得很整齊很寬闊的石級,華山卻一些石級都沒有,都是些羊腸小徑,亂石塞途,步履為艱。轎夫們因為這條路跑得太熟了,從這塊石頭跨到那塊石頭,好像有著一定的規律,絕不動蕩,平穩得如在平地一樣。
一路上山,崖邊草間,仍積著一堆一堆的雪,有許多地方,則已融解了。山風很大,天氣冷得可以,我們的遊興卻也好得可以。
第一處使我們注意的,便是魚石。石可數十丈,擱在亂澗中,像魚形,故名。更上便是第一關,山勢至此一束。有五裏觀,到那裏,山上山下,一望都是積雪了。路上幸已結冰,雖然滑一點,但並不濕。經三教堂、玉皇洞、桃林坪而到希夷峽,突崖百尺,一線中開,傳為陳摶化形蛻骨之所。我們便停轎小歇,照了兩張像片。
到希夷峽,就望見高插重霄、危立萬仞的西峰了。華山有東西南北中五峰:北峰最低,又名雲台峰;南峰最高,又名落雁峰;東峰又名朝陽峰;西峰又名蓮花峰;中峰又名香爐峰,又名玉女峰。因北峰甚低,中峰與東峰相連,故自古隻說“天外三峰”,那便是指的東、南、西三峰。
從希夷峽遙望西峰,那高聳天半的石壁,好像一刀削成的,絕無斜度,隻有筆直的一線。山頂上的雪,積得厚厚的,給太陽照了,銀光閃爍,燦爛奪目,我們歎為奇觀。更上,便是小上方。途中曾作一絕:
十一月七日登太華冰雪載途喜作
遊蹤不覺入山長,萬轉千回向上方。
消盡人間煙火氣,敢將冰雪涴詩腸。
希夷峽西北數十步,為第二關。巨石中分如削鐵,中通細徑,險要萬狀。南裏許,至莎蘿坪。地勢平坦,庵踞其下,冰雪為烈日所蒸,簷頭滴瀝不止。入庵小坐,老道陳姓,關中人,自雲生於清道光十七年,已九十九歲,山中人以彼為最老。本有一百零四歲的老道,已於今春物化了。
看那個老道,雖則精神還瞿爍,自己仍能動手操作,招待遊人;但瘦得隻剩了皮和骨頭,一些沒有肉采。這樣的長生,不知究竟有多少生人之趣?
見了那個老道“皮包骨頭”的形象,使我們明白修道者坐化後所以不致腐潰的原因。實在,在他沒有坐化以前,早已變成一個“風幹”的人了,叫他再有什麽東西會腐潰?
莎蘿坪亦名洞天坪,四麵環山,麵臨深穀,地勢絕佳,隻是周圍樹木太少,未免美中不足,但這個地名,卻是怪可愛的。在這裏,抬頭便見西峰的積雪了。雲影雪光,相映如畫,口號一絕:
登太華莎蘿坪遙見西峰喜號
山上有山灣外灣,蓮花峰在白雲間。
頻年仆仆成何事,南北東西飽看山。
不是誇張,也不是謙虛。的確,我這幾年來,南北奔走,一事無成,隻是許多的名山水,在有些人欲遊而終身不得一遊者,卻都印上了我的足跡,都跳上了我的筆尖,都刻上了我的心頭。
從莎蘿坪上去,便是十八盤,峻阪曲折,登山漸入險境。更上,為毛女洞,相傳秦時宮人玉薑殉葬驪山,以計得脫,入華山隱入此。食柏葉,飲清泉,遍體生綠毛,故名毛女。過毛女洞,曲折行裏許,而至雲門。十一時,到了橫踞山腰的青柯坪。從玉泉院至此,計二十裏,以路尚平坦,可完全坐山轎登山。從青柯坪更上,至山頂,還有二十裏,則以險崖如削,鳥道千折,均須攀援而上。山轎已不能抬,能抬處亦不敢坐了。所以體弱者、膽怯者,登山都到此而止。實則華山之勝,盡在青柯坪以上。遊華山而隻到青柯坪,就如沒有遊華山一樣,其冤枉與可笑是難以言說的!
入寺內,洗臉,品茗,午膳。
青柯坪位於萬山中。在其下麵,已不知有多少山峰;在其上麵,更不知還有多少山峰。三麵高峰壁立,僅登山處微缺一角,可以望遠。但來時路徑,也已辨認不清了。
閱《華山誌》,知原有青柯館、太華書院等,今已無存,僅西道院、北道院、通仙觀等,可以止宿,房屋雖簡陋,尚整潔。道士力言從此登山,沿途係冰雪,勸我們住在青柯坪,等雪融了再上山。少明以請假期限已迫,非於後天趕回陝州不可,故今天必須登山,我主張住在中峰,實現我玉女峰玩月的癡願。
麵對名山,口品香茗,心一定,詩便來了。得一絕:
太華青柯坪茗坐喜號
浪跡西東亦自豪,名山到處任揮毫。
十年拋得黃金盡,剩有詩心萬丈高。
真的,十年來,力役所入,半以買書,半以遊山。至今錢袋裏,依舊是空空如也。喜的是我的胸懷,自覺比前十年開展多了。這不能不說是受得名山之賜!
這時已是中午了,冰雪經陽光的蒸曬,都已融化。路上很濕,我們換了雨鞋,腰裏束著帶子,把衣服插起,準備步行登山。
遊華山,就天然的形勢,可以把行程分為三大段:自玉泉院至青柯坪為第一段,道路最平坦,風景也最平凡,可坐轎登山。自青柯坪至北峰為第二段,自北峰至嶽頂為第三段,都是千百尺高、千百尺陡的懸崖削壁。不要說攀援上去是萬分的困難,就是在下麵向上看看,也使人心寒膽落,望而卻步;所以非有足力者不能上,非有膽力者不敢上。而華山的奇絕險絕處,卻都在這二段裏,又是非遊不可的重要去處。現在,我們第一段已經過去了,正要開始第二段的行程。
十二時,從青柯坪出發,隨著轎夫,盤旋曲折而上。
路比青柯坪以下更窄更險,更難辨認,倘無轎夫引導,有許多地方,幾乎看不出是登山的路來。行裏許,經靈宮殿而到回心石。那是華山天險展開於吾人眼簾的第一幕,過此便是千尺幢、百尺峽,均須攀著鐵鏈猱升而上。石壁上除“回心石”三個大字外,石刻很多。有的是“英雄進步”,有的是“賈勇先登”,有的是“當思父母”。雖則是一進一卻,令人無所適從;但“賈勇先登”,“英雄進步”則勉人盡其勝;“當思父母”則勸人惜其身。在這等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危險去處,長令人有不盡其勝則不快、不惜其身則不孝的兩個矛盾觀念縈繞胸中。我們到此既不回心,卻也不敢輕心;決定穩打穩紮,慢步而上;一方麵盡其勝,一方麵也惜其身,以為折衷之道。
千尺幢是一整片的大石壁。不知怎樣,那片幾百丈大小的石壁,分裂為二,光滑平直,猶如斧劈。中分處便留著一條巨縫,陰暗黝黑,半為冰雪所封。上麵的一片石壁,便天然地成了斜蓋的形勢,和人家的屋頂一樣。下麵石壁上,鑿著五六寸闊、三四寸深的石級,旁植鐵鏈,以便遊人攀援而上。在幢裏是見不到陽光、吹不到雨點的,我方知千尺幢的“幢”字之妙。許多人的遊記上,這個幢字,有的作疃,有的作嶮。初時看了莫衷一是,今天方才明白,必是“幢”字,決不會是別個字的。要是換了別個字,這裏的情景,便不能這樣的切貼了!
我在幢口,向上照了兩張像。
華山第一個打入我腦海的印象,便是石壁的偉大、雄壯、奇險!它的石壁,總是幾百尺幾千尺一整塊的,高聳霄漢,望之似搖搖欲墜。壁上絕少樹木,有的竟連草也不生。實在,千百尺陡的石壁上,沒有泥土,如何會生草木呢?
照好像,少明和葆良方才趕到。葆良一看見千尺幢的危險.嚇得直叫起來,好容易潑了膽,一步一停地爬了上去。路是巉得無以複加,有一段竟是完全筆直的!幢口為天井,是一圓形的石洞,頂有鐵門,晝啟夜閉,人就從天井裏穿過,爬上洞頂。山轎是在洞旁用繩結牢,由人用力扯上來的。
千尺幢才爬完,也可以說才鑽完,走不到幾步,便又是百尺峽。壁愈狹,徑愈峭,窟愈窄。麵壁摩崖而上,鐵索搖搖,身似懸空,不能仰視,更不敢俯瞰,隻是雙手握緊鐵索,兩腳踏穩石窟,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這裏是全部筆直的。踏腳的地方,並沒有石級,僅在筆直的整塊石壁上,鑿陷二三寸,成一很淺的窟窿,使腳尖可以著力,心裏是害怕得什麽似的。幸而距離不長,大約五六十步,就到盡頭。倘再長二三倍,則沒有力氣、沒有膽氣的遊人,隻能立在下麵,向上抬頭望望了。頂有巨岩,鐫“驚心”二字。實在,這裏非但驚心,並且“蕩魂”呢!
過百尺峽,經二仙橋、俯渭崖、車廂穀,至群仙觀小歇。凡五裏,而到老君離垢,亦稱老君犁溝。這是入山的第三險!
溝係於懸崖的半腰裏斜鑿而成。左麵是高不可攀的削壁,右麵是深不可測的險穀。我們扶鐵索,捫蒼崖而上。這裏已比青柯坪高了許多,所以太陽光雖然還是很強,冰雪卻牢牢如故,一點也不融解。在石壁上鑿出來的石級,平時本已很滑,現在石上結著冰,冰上蓋著雪,更是滑得站不住腳。山風浩蕩,吹人欲倒,把樹上山上的積雪,刮得滿天飛舞,隻是向我們麵上、身上、頸項裏直撲,竟和下雪的天是一樣,天氣是一刻冷一刻了。
我們一步一滑、一步一停的,走盡了五百七十級,而到了溝的盡頭。少明昨天雖然病了,今天興致卻特別高,首先向聚仙台奔去。從老君犁溝到聚仙台,跨棧而達,懸以木板,勢極險峻。我接踵而上,葆良則坐在山石上,看著我們上去,再也沒有力氣爭先了。
從聚仙台回視青柯坪,屋小如蜂衙,四圍峰巒,多在腳下,而北峰中峰,卻在我們頭上。憑眺片刻,仍折返老君犁溝。溝盡處為猢猻愁,崖壁峭拔,險陡不可方物。相傳月之三八日,猿猴千百成群,自大方後水簾洞出,塞溪滿穀,到此輒回步,故名。道旁石屋內,塑猴王及童子像各一,鐵猿一頭,箕踞其側。在這裏,我做了一首詩:
登華山猢猻愁
身自淩空足自浮,險關合署猢猻愁。
阿儂東嶽歸來曰,此是平生第一遊。
更上,便是北峰。北峰又名雲台峰,在五峰中位置最低,但風景卻絕幽勝。我們在峰口照了幾張像,冒著狂風,撥開冰雪,一步一滑,一步一停地走到了高踞峰頂的真武宮。
在真武宮南望,一麵是峭立萬仞,險不可攀的五雲峰;一麵是勢若遊龍,高聳霄漢的蒼龍嶺。左右兩側,再配置著深不可測的絕壑,氣象是十二分的壯闊。
宮前曬著黃精和萊菔幹。簷頭在淅淅瀝瀝滴著冰雪融解了滴下來的水點。
入宮,倚山為屋,層疊而上。室既整潔,境亦幽邃。倘時間充裕,登山第一日住在這裏,則身子不致太疲乏,還有餘力可以探勝窮幽。我們以明日尚須回到玉泉院,所以今夜非住在玉女峰不可。
在真武宮,幾個彎一轉,忽然少明不見了。尋也尋不著,叫也叫不應,把我和葆良急得什麽似的。出後門,一路踏著雪上的足印,跟蹤追去,不料他卻一個人爬上老君掛犁去了。
這裏滿山都是蒼鬆。地上樹上,都蓋滿了雪。地上的雪,一些沒有融化,凍得牢牢的,還是少明第一個印上足跡呢。
因為路滑風緊,我沒有上老君掛犁就回真武宮。據說峰頂有一洞,出東山直通黃河。我們以時間所限,也未及前往細探.即匆匆出來。
這樣,登山的第二段行程,也給我們完成了。接著,我們便要繼續第三段的行程。
從北峰再向上進,路愈巉,徑愈仄,風愈厲,雪愈深,冰愈滑。我們仿佛走在奈何橋上,小心翼翼,前呼後應,一步也不敢放鬆。本來,我們三乘山轎的六個轎夫,自青柯坪以上,除了作向導和分攜隨身行李外,一些用處都沒有;但是,到了這裏,卻少他們不得了。因為少明新病初愈,體力未健,初登山時,雖然興致很豪,到這裏漸漸走不動,時常落在後麵了。至於葆良,足力更弱,沿路盡是五步一停,十步一歇,還累得喘不過氣來。他們倆全仗四個轎夫扶掖著前行。隻有我,身體雖也疲勞萬分,卻仍邁開大步,獨自上進。
經閻王碥、擦耳崖而到上天梯。一路無地不險,無時不險,心裏隻是跳個不止。其險惡的情景,不用我多費筆墨來形容,但看它們的名字,便可想象到十分。
上天梯凡三十餘級,完全為筆直的懸崖,自上至下掛著兩條鐵鏈。我們兩手攀著鐵鏈,麵壁猱長而上。鐵鏈在半空中搖蕩不止,我們的心也隨著震栗不止。用盡了腕力,才爬到了梯頂。因為想著就快到蒼龍嶺,就快到玉女峰,好景當前,興奮萬狀。這一顆興奮的心,常能驅除疲倦和心悸而有餘。在上天梯時,曾做了一首七絕:
華山上天梯口占
天將大任付奇男,絕壑窮岩細細探。
今日攀雲天上去,此身不複老江南。
過上天梯,在冰雪中曲折行三裏,而到升嶽禦道。上麵便是華山第四險的蒼龍嶺。
蒼龍嶺之險是我從未看見過,也是我從未想象到的!我萬不料天地間竟會有那樣險的境地,我更萬不料天地間那樣險的境地,我們三人,於四千裏處,竟會不約而同的冒著冰雪上來,以與風雨戰,與冰雪戰,與生命戰,並與天地鬼神戰!結果,卻終於給我們戰勝了一切,發現了天地間的奧秘!
華山四大險中,千尺幢的險是可以用言語筆墨形容的,百尺峽的險是可以用言語筆墨形容的,老君離垢的險,也是可以用言語文字形容的;獨有蒼龍嶺的險,卻是不能出諸於言語,不能形諸於文字的!因為它實在太險惡,太奇怪,太雄偉,太壯闊了!世界上還沒有一種言語,沒有一種文字,可來形容蒼龍嶺的險,配來形容蒼龍嶺的險!
那嶺,如龍背,如魚脊,如刀口,一線斜上,獨透天半,長有五百多丈,闊卻不足三尺,兩邊都是深不見底的萬尋絕壑。天風浩蕩,樹上、地上、山上的積雪,都給刮了起來,紛紛向著麵龐上、頸項裏打來。
到這裏,幾乎嚇得心膽脫離軀殼了!本來寬度不足三尺的路麵,兩旁靠邊植著鐵杆,架著鐵索,中間可以走路的,隻剩了一尺多地。那地,是絕對沒有泥土的,五百多丈長的蒼龍嶺,隻是一整塊的大石壁。所謂路麵,僅僅在傾斜得站不住腳的石壁上,每隔尺多遠,鑿陷一二寸,使人可以拉著鐵索,匍匐前進。
論險,論氣象的壯闊和雄偉,在華山,我們不能不推蒼龍嶺為第一!千尺幢、百尺峽、老君犁溝,以至猢猻愁、擦耳崖、閻王碥、上天梯等處,險固險,但總有一麵或者二麵有依傍,人們心裏雖悸怖,因為有依傍,悸怖的程度,還比較好些。蒼龍嶺則不然,除開腳下所踏的石壁,手裏所牽著的鐵索可以算作依傍外,上麵是高不可攀的蒼天,兩麵是深不可測的絕穀,一個身子,卻顫巍巍地立在拔海七千尺高的危壁上,四顧茫茫,安得不心膽俱落?
我們三人中,我是鼓勇先登。在這裏,說是站,說是走,實在是有些過分的!傾斜得有如直立的一尺多闊的石壁上,即在平時,其能走和難站是已經可以想象得到的;現在石上結了厚厚的冰,冰上蓋了厚厚的雪,叫人怎能站得住?怎能走得上?何況,再有那浩蕩天風,好像虎嘯獅吼般的從西邊橫襲過來,有著千斛壓力,要是你一站起,準會給狂風掃到東邊山穀裏去了。在這一種地方,還有誰敢站起來?!
我伏在地上,拉著鐵索,一步一步地慢慢向上爬。說爬,實在是再妥當不過的。眼睛看著前麵的石級,哪一級有雪,哪一級有冰,不敢旁視,也無暇旁視。隻盤算著哪一級可以安插左足,哪一級可以放穩右足,不敢瞎想,也無暇瞎想。凝神靜氣,屏棄雜念,緩緩而至中途。回頭一看,少明葆良還在一百步外,傴僂著背向上爬呢。葆良爬得精疲力竭,麵上都失色了,嘴裏一聲“媽呀”,在寒風淒厲的深山中聽來,分外覺得蕩人魂魄!少明的臉上,也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我叫他們慢慢爬,冒著風雪,拿出快鏡,為他們倆照了一張像。
蒼龍嶺是登山必經之路。華山自山麓至山巔,共計四十裏,隻有這一條路可通。除了這一條路,便沒有方法可以上去。我們真不知在沒有鐵索以前,人們是怎樣上去的。那樣重的鐵索,這樣高的削壁,當初第一次是怎麽裝上去的?這樣偉大的工程,這樣艱巨的工程,我們不能不感謝前人,更不能不佩服前人的毅力!
複前行,戰戰兢兢的,凡爬三十分鍾,方爬完五百多丈的蒼龍嶺,而到了龍口。因為等他們,我又抽空照了兩張蒼龍嶺的雪景,並做了一首七律。
乙亥十一月七日偕少明葆良登華嶽蒼龍嶺
華山天險數蒼龍,不是神工定鬼工。
絕壁層層都似削,危階步步欲摩空。
萬千仞上三人立,四十裏來一徑通。
到此躊躇行不得,摳衣半沒雪花中。
蒼龍嶺的險要、壯闊、雄偉,非但文字形容不出,就是語言也是無法描摹的。這一首詩,一點看不出蒼龍嶺的險來,本想不存,但既已做成了,留下作個紀念也好。可是,不是自謙:拿這種詩來紀念蒼龍嶺,隻是辱沒蒼龍嶺而已!
嶺盡處為逸神岩,俗名龍口,為唐文豪韓昌黎投書痛哭處。聞石上摩刻有記,以雪深冰滑,杳不可辨。俯仰古今,愴懷欲絕,記之以詩:
逸神岩為韓文公投書痛哭處
乙亥十一月七日過此愴然有作
冰崖萬丈雪千尋,寒盡南天客子心。
我亦投書同一哭,百年而下孰知音?
對景傷情,淒然久之。少明葆良一刻鍾後才到,已經爬得疲莫能興了。時間已下午四點,再一點多鍾即將天黑,不敢久留,仍繼續前進。凡二百步,到了五雲峰。古中峰即在此,有通明宮可供休憩。我以少明葆良跑得太可憐,我自己也累極了,提議今晚就住在這裏,他倆卻堅主維持原議,住到玉女峰去。所以一行九人,於精疲力竭下,依然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上進。
華山有一件事覺得很奇怪的:在山下時很少樹木,鬆樹更見不到。及半山,逐漸有樹木發見了,且有蒼老的鬆樹發見了。北峰以上,滿山都有樹木,到處可見虯鬆,鬱鬱蒼蒼,盤結天半,與雪光雲影相映,畫意盎然。
再上,便是金鎖關。自通明殿至金鎖關一段,迫視仙掌峰,最為分明。誦“仙人掌上雨初晴”之句,不覺神往。金鎖關一名通天門,在單人橋南,衝石脊而上,石角處傾如雉堞,惟一徑可通,以金鎖名關,實至確當。入關,葆良以再也走不動了,冒著冰雪,勉強坐轎前進。我亦以跑得太累,擬坐轎稍資調劑,不料沒有走上十步,山轎隻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顛簸傾倒,比在泰山回馬嶺十八盤危險不知多少倍,為愛惜生命起見,急急下轎步行。凡裏許而至三峰口,有小庵。因天晚,未入內。再前行,於五點半鍾,到了中峰玉女宮。這時已經暮色蒼茫了。
中峰一名香爐峰,又名玉女峰。據傳昔有玉女,乘石馬入峰間,故名。居東峰之左襟,乃一峰之歧出者。峰頂有石如龜,長二十餘丈,宮即踞其上。入宮,老道引至西廡,有精舍兩楹,軒窗高爽,幾案精美,被褥也很雅潔。山中得此,疲累之餘,真如身入仙境了!
老道送來炭火一盆。三個人圍著火,擦臉,洗足,再飲香茗數杯,寒氣悉除,血脈舒張,精神為之一振!
我們多少年想遊的西嶽華山,畢竟給我們如願以償了。我和少明快樂得幾乎手舞足蹈起來。在這種冰天雪地中,四千裏外,和同鄉好友住在這千古第一名山,第一險山的山頂,尤該怎樣的珍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