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中峰玉女宮賞月》
芮 麟
“冰天雪地”這四個字,用來形容今夜的玉女峰,我認為最確當沒有了。不到這地方,不在這時候,我們是想象不出這四個字的情景來的。
在冬天,下雪雖然是常事,大家都已見慣了的。但嚴格地說,平原上雖有雪地,卻沒有冰天。雪地的情景是容易想象的,冰天卻不易見到。今天我們卻要在雪地上、冰天下,度過這玉女峰的一宵了。
每人的心裏,都充滿著快樂,沸騰著歡慰。白天的勞倦,都給快樂和歡慰的心趕走了!
爐子熊熊地燃著,房間裏是暖和得跟初春天氣一樣。晚膳很精美,不會喝酒的我,再來了一小杯的高粱,更覺得陶陶然起來。
苦盡甘來,這一句話是最適宜來說明此時此地的我們的。要不是今天一整天跑得太累,爬得太累,這時是決不會感覺得這樣舒適的。同時,不是今天一整天西北風刮得太凶猛,冰雪結得太堅實,天氣冷得太厲害,我們這時,也決不會感覺到這樣的和暖的。現在的快樂,現在的歡慰,都是白天一整天的辛苦與勞倦所換來。由此可知人生旅途上,對於快樂與歡慰的獲得,是不能不付適量的代價的!
玉女宮除了幾個道士和六個轎夫外,便隻有我們三人。轎夫和道士,自有他們的住處。這整個的房間,便為我和少明葆良所合占。
全院是靜得一些聲息都沒有,我想到了去夏少明給我的信,上麵說:
“住在山上怪靜,你要是默默的想,好像你不是在華山,是在仙界。子玉,來吧!”
住在山上怪靜,要是默默的想,好像不是在華山,是在仙界,這句話一點都不假。而那一聲“子玉,來吧!”在我耳邊響了一年多,今天,我畢竟來了!並且,事前沒有約好,竟還是和著少明,再添上一個葆良同來,這不能不說是巧,這不能不說是緣吧?
說到緣,我是最相信不過的!去夏之早經計劃,早經決定西遊而未果固不說,就是今夏,兩次已整理好了行裝,隻差半天就要乘車出發了,結果都臨時以特殊事故中止。那時,幸而中止了,否則以預定的時日和行程計之,雖不致一定為了遊嵩山,會淹死在偃師,但以隴海路為洪水衝斷,也決然到不了華陰,上不了華山。千湊萬湊,偏叫我於此時西遊,既歡會了同鄉好友,複參加了高等考試。不是緣,不能這樣的巧啊!
提起緣,少明的話匣子便打開了。他和葆良的結合,是有著一段小小的波折的:幼年時,他便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我的姑表妹訂了婚。大學畢業後,對於這種買賣式的婚約絕對的不滿,同時又和葆良認識了,便決意和我的姑表妹解除婚約。中間經過了我的不少斡旋和我父親的幫忙,他才得如願以償,而與葆良有情人終成了眷屬!今夜於華山頂上,三個人麵對著談起這幾年前的往事,都不禁引起了無限的回憶。
由婚事,又談到了各人的家事,再談到將來的計劃和獻身國家的誌願。三個人都十二分的興奮!
我們圍著火爐,靜靜地坐著,滔滔地談著,都珍惜這一個機會,珍惜這一段的時間,深怕這樣難得的機會,這樣寶貴的時間,會偷偷地溜走似的。我們都舍不得就睡。
九時,我偶一回頭,淡淡的月光,剛從門戶的板縫裏鑽了進來,瀉在地上。
由於我的提議,三個人都裹了毛毯,上玉女峰步月去。
山風是虎虎地吼著,吹在人身上,有如尖刀刺著一般,冷得渾身打顫。天上微微有些雲,但並不厚,淡淡的月光,便從雲的上層,向下麵射來。山上,樹上,屋上,蓋滿了厚厚的雪,映著月光,拚成一片白色,耀得人兩眼發花。地上都結了冰,一路走去,在靜寂的空氣裏,傳出清脆的冰塊碎裂聲。跑過雪地,隻聽得腳下嚓嚓地響著。
天是冷冷的,地是冷冷的,月光也是冷冷的。
沒有煩囂,沒有塵穢;隻有聖潔,隻有靜寂。
四圍的山峰,都似入了睡,再也找不出一些動的生物,一些大的聲息。
玉女宮的對麵,林菁茂密中,便是白天老道指給我們看的中汙①。
西峰如一朵冰雪雕成的蓮花,亭亭立在西麵。南峰如一座冰雪堆成的屏風,穩穩遮在南邊。東峰如一座冰雪琢成的玉柱,矗矗豎立在東側。除開這三個峰頭銀光閃爍的高聳雲端,我們必須抬頭仰視外,其餘的山峰,若長蛇,若伏龜,若奔馬,都於薄霧彌漫下,伏在我們腳下,射出冷冷的光輝。
這是雪地,這是冰天。
山頭上,隻有我們三人,在對著月,在望著雪;在看著月,在玩著雪。
在這樣冷的冬天,在這樣深的夜裏,在這樣高的山上,有誰,還有誰能如我們三人一樣,帶著興高采烈的心,來踏雪賞月呢?
世界上,這樣的癡人有幾?這樣的癡事有幾?要是山靈有知,我敢斷言,他必將認我們三人為千古唯一知己了!
佇立二十分鍾,因為葆良受不住寒氣的侵襲,仍踏著月光,悄然下山。中途,得一絕:
太華玉女宮前步月
月滿天宮雪滿山,茫茫眼底失塵寰。
宵深蹀躞緣何事?玉女峰頭看月還。
回到玉女宮,少明葆良就安息了。我卻獨自一人,傍爐而坐,心上隻是戀戀於冰天的月色。
我生平最愛遊山,最愛於月夜遊山,遊軍帳山於成性寺的一宿,遊馬跡山於分水祠的一宿,都是最感動我靈魂、最值得懷念的一幕。但那二回都是月夜,而不是雪夜;雪夜而兼月夜,應該要算這玉女峰玉女宮的一宿為第一次了!
我是應該怎樣的珍惜著這玉女宮的一宵啊!
不久,少明和葆良都已呼呼熟睡。我禁不住月光,禁不住雪光的誘惑,又輕輕地開了門,獨自走出院子來。
天地還是那麽靜,靜得連自己的鼻息聲、脈搏聲都聽得見。
雪光是白白的,月光是白白的,目前的一切,都是白白的。
天地間,為這白白的顏色、冷冷的光輝凝住了,密結了;也為這白白的顏色、冷冷的光輝淨化了,聖化了。
心裏沒有一絲兒渣滓,隻剩下渾然的一片。
名利,哪裏去了,勳業,哪裏去了?平日的喜怒哀樂,哪裏去了?
人,不能沒有名利心,不能沒有勳業心,也不能沒有喜怒哀樂的心;除非,像我此時此地一樣,立在拔海七千五百尺的高山上,對著一天冷月、萬裏積雪,靜靜地、默默地,吟味著一切,契會著一切,使整個的心,不存一絲兒渣滓,隻剩下渾然的一片。
這時,太華山頂,隻有我一個癡人了!
風,還在怒吼;雪,還在發亮;月,還在閃光;人,還在癡望,還在癡想。
冒著風,忍著凍,踏著雪,對著月,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峰頭徘徊半小時,終於敵不過寒氣的威逼,戀戀地下了山,依依地進了宮。這時,月亮已在中天,滿院子都是月光了。
月光跟著我進了房。擁被而坐,詩思泉湧,不能即睡,口占一絕:
乙亥十一月七日夜宿太華玉女宮喜成
天風壑壑吼千山,人在中峰第幾灣。
玉女宮中容我住,始知天上即人間。
遊華山,竟住在玉女峰,竟住在玉女宮,竟逢雪夜,又逢月夜,我的心裏,該是多少快慰喲!
世人每豔羨神仙的生活。住在這裏,自身便是一個神仙了!若必薄此現實的神仙而不為,卻去另尋虛誕縹緲的神仙,那他是端的錯了!
編注:
① 中汙:華山之巔的東峰(朝陽峰)、南峰(落雁峰)、西峰(蓮花峰),皆俄然筆立,高插雲霄,即係通稱之“華山三峰”。三峰與華山中峰(玉女峰)環列所形成一麵積甚大的山穀,又叫做“中汙”,即取其低下多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