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遊三峰
芮 麟
心裏惦記著遊山,八日,天剛亮,就醒來了。
喚醒了少明和葆良,商議著今天的遊程,決定一早趁雪未融解前,遊東、南、西三峰,然後回玉女宮進午餐,稍事休息,即行下山。
六時半起身,盥洗畢,吃了些預先帶來的幹點。老道送上熱酒一壺,謂飲後出外可禦冷風,可消寒氣,盛情至可銘感。
七時,由轎夫引導,即匆匆出發,向東峰前進。
從中峰到東峰,必須爬下一條很深很陡的澗溝,平時這一條澗溝就不好爬,現在完全給冰雪封住了,更是危險到十二萬分。我們每人拄了一根手杖,潑了膽,由兩個轎夫一前一後扶掖著,慢慢地滑了下去。三十多丈的澗溝,實足消磨了半點鍾,方才爬到盡頭。再數轉,便轉到了東峰的山麓。
東峰自峰麓至峰頂,係一整塊石壁,卻於石壁的裂縫中,生著不少蒼老有古致的虯鬆,雲影雪光,相映如畫。
這時太陽已經跳過平地向上空升起了,萬山積雪,經陽光一照,反射出千萬道的銀光,向人眼前亂晃。
雪,有的山上是厚厚的,隻見一片白色,好像一座雪山;但有的山卻是薄薄的,甚至一些兒雪也沒有。因此陽光一照,有的反射光很強,有的卻很弱。強的雪光和弱的雪光交織著,銀色的雪光和金色的陽光互射著,便構成了一幅絕妙的朝陽雪影圖。
從這裏向東望,峰巒起伏,地位都比東峰低,一望無際,不知平地在哪裏。南麵有橫嶺二三重,高與我們的肩膀相齊。落雁峰卻如鶴立雞群,亭亭獨秀,奇峰插天。西則蓮花峰如屏障一般,遮斷了我們的視線。周圍數百裏,都為高高低低的峰頭占滿了。更遠處,便是蕩漾不定的浮雲。彌漫無邊的薄霧,把峰頭遮住。分辨不清是雲是霧,還是峰巒。
在這裏,近景遠景,都奇絕妙絕!我特地照了兩張像。
上山沿路有鐵索,可以扶著鐵索走。所謂路,那是在整塊石壁上用人工鑿出來的不規律的石級,雖陡,還不很難走。不二十分鍾,就到了朝陽頂峰。
頂有寺,名三茅洞。一石塞門,為桃兒石。碧水一泓,曰清龍池。繞寺一周,出趨東側,觀東峰最險之鷂子翻身。
何謂“鷂子翻身”?乃係三茅洞東側數十步的一個懸崖,自上而下,約有二十多丈。懸崖上豐下嗇,成了倒削的姿勢。除了手攀鐵索輕身緩緩下縋外,真的謂四麵皆空,一些沒有依傍處,其危險是不能設想的。別處的懸崖如上天梯等,縱使很陡,也隻是上下筆直,並且從上麵可以望下麵平地。手攀鐵索,腳可踏崖上鑿成的缺口而升降,心上的恐懼總還好些。這裏卻不然了。因為下麵是向裏倒削的,從上麵便看不見下麵,腳也踏不到石壁,不是富有腕力的人是絕對下不去的。倘在春夏天暖之時,本來我也想試一試,現在身上既是穿著很厚重的冬服,石崖上、鐵索上,又是雪深冰滑,一些用不出勁,為愛惜生命計,隻能收住雄心,暫示膽怯了。
從鷂子翻身下去,南行百餘步,可登博台。《華山寺》言東峰南下,有小峰平頂,當嶽之半,有鐵瓦亭,高可八尺,廣可五尺,用鐵萬餘斤。又鐵爐鐵鍾,皆隆慶萬曆時物,為衛叔歸博台,即秦昭王令工施勾梯處,內有鐵棋一秤雲。我們既下不去,隻有向鬆影裏的棋亭望望而已。
盤桓片刻,仍循原道下山,轉赴南峰。沿途行冰雪中,向陽處地上已漸潮濕。經茅庵二三,限於時間,俱未入內。
昨天累了一整天,經過一夜的休息,精神已恢複了許多,但走起路來,兩條腿總還有些不聽指揮。少明和葆良,更是老落在後麵。
轉過山坡,忽見石崖數十丈,橫覆山腰,翼然如亭蓋。人即從其下側直趨而過。詢轎夫,知即避詔崖。遍覓希夷手書,不可得。
華山關於希夷的古跡很多。希夷姓陳,名摶,譙郡人,字圖南。少有奇才,高論駭俗,少食寡思,舉進士不第。時兵戈遍地,遂隱名,辟穀煉氣,撰《指玄篇》,同道風偃。唐僖宗召之,封清虛處士,居華山雲台觀。每閉門高臥,或兼旬不起。周世宗召入禁,上試之,扃戶月餘,始啟,摶方酣臥,覺即辭去。賦詩雲:“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陌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貴不如貧。愁聞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還山後,因騎驢遊華陰市,見郵傳甚急,問知宋祖登基,摶抵掌長歎曰:“天下自此定矣!”至太宗征赴,戴華陽巾,草屨乖條,與萬乘分庭抗禮,遂獲賜號希夷先生。帝贈詩雲:“曾向前朝出白雲,後來消息杳無聞。如今已肯隨征召。總把三峰乞與君。”真宗複召不起,為謝表,略曰:“明時閑客,唐室書生。堯道昌而優容許由,漢世盛而善從南皓。況性同猿鶴,心若土灰。敗荷製服,脫籜裁冠。體有青毛,足登草履。苟臨軒陛,貽笑聖朝。數行天韶,徒教丹鳳銜來;一片野心,已被白雲留住。詠嘲風月之清,笑傲煙霞之表。遂性所樂,得意何言。”複鑿石室於蓮花峰下,一旦坐其中羽化而去。俗傳陳摶一覺睡千年,都從這些事上附會而來的。
九時二十分到南天門,此為南峰入口處。等了一刻鍾,少明葆良方喘著氣趕到。
南峰有落雁、鬆檜、賀老石室、寶旭、老君丹爐等五高峰。就中以落雁峰為最著名,而實以鬆檜峰為最高。我們決定先登鬆檜峰,再遊落雁峰。
自南天門到金天宮,一路完全為冰雪所封。出金天宮東南行,叢林中雪深二尺餘,絕無人跡,路徑一些也辨認不清。我們把襪筒套在褲腳外麵,長袍束在腰裏,由轎夫領著,攀藤拊葛踏雪前進。幾將沒膝,我們狂歌嗚嗚,不顧一切,依然帶跑帶跌地奔去。葆良由少明扶著,還栽了好幾跤。一個生長江南的文弱女子,昨天跑了一天,今日還能步行遊山,真是難為了她!
鬆檜峰頂,滿長鬆檜,鬱鬱蒼蒼,盤結如華蓋。鬆隙有亭翼然,名楊公亭。我們於亭前蒼鬆下,合攝一影,以為此行紀念。
此處西並落雁峰,東北與朝陽峰相對,西北與蓮花峰相對。四圍萬峰千壑,悉伏腳下,有如環拱著的一般。
朝陽峰是一塊渾然巨石,光滑滑的裸露大半,毫無蘊藏,但局麵開展,氣象雄偉,為他峰所不及;鬆檜峰卻鬆柏蓊翳,秀氣獨鍾,韻致嫣然。譬諸人類,朝陽為三、四十偉丈夫,鬆檜為十七、八好女子;後者見了使人愛,前者見了使人敬;神妙處雖有不同,其為發泄天地間的奧秘則一。
這時太陽已在半天了,日光與雪光相映,遠近曼麗如繪。
於亭中休憩片刻,仍由金天宮折返南天門。平時從鬆檜峰至落雁峰,據轎夫言本有一捷徑,惜現為冰雪所阻,不易攀登。故仍繞道南天門,路雖遠一點,卻好走得多。
到南天門,在玉柱峰之東崖下,有廣坪方二丈餘,下臨絕壑,杳不見底,僅靠南天門一邊可猱攀而上,叫聚仙坪。登坪一望,萬峰如削,戟立天半,方知唐人“天外三峰削不成”句“削不成”三字之妙。實則削不成者,不止天外三峰也。憑眺片時,摘下快鏡.為少明葆良合攝一影,自己也照了一張,以留紀念。
聚仙坪西側,由南天門過去,便是華山最險的去處,叫長空棧,亦名念念喘,又名版道棧。棧係於萬丈懸崖的半腰裏,用人工鑿成.闊僅尺許,外鋪木板一塊。崖上植有鐵柱,敷以鐵鏈,長凡二十餘丈。須麵壁緣東側身橫移而進,可通賀老避靜處。從聚仙坪西望、看得最分明。
我為好奇心所衝動,首先跳下聚仙坪,奔向念念喘。走到棧口,向下一望,陡的吃了一驚!那怎麽能過去呢?下麵不知有多少丈深,也不知有沒有底?上麵峭壁如斧削,抬頭也看不見頂。現在卻要於上不見頂、下不見底的危崖上,踏著人工鑿陷的一尺多寬的石棧,憑鐵鏈之力,攀援過去,哪得不心寒膽落?
躊躇複躊躇,好奇心終於戰勝了恐懼心,橫著膽,毅然決然地向前跨去。
麵著壁,側著身,兩手緊緊握著鐵鏈,慢慢的半步半步向西移。還不到三丈,回頭向後一看。這一看,心就嚇慌了,腿也嚇軟了,渾身都立刻顫慄起來,兩隻手再也用不出勁兒了,不敢西進,也不敢東退,隻是緊靠在危崖上,站著像木雞一般。這時少明也已走下聚仙坪,接踵跟來了。葆良卻在坪上,聲嘶力竭的喝阻少明,不要冒險。
少明為要表示他的勇敢,不顧嬌妻的喝阻,依然慢慢地向西移步過來,移到我身邊,便過不去了。我想起了上山時回心石上刻的“當思父母”四個大字,覺得名山雖好
,棧道雖奇,也不必拚性舍命,把父母的遺體,作孤注的一擲,所以提議一同折回南天門。萬一在這裏栽下去,肯定是粉身碎骨,連血都看不見一滴,肉都望不見一絲,骨都撿不到一節的。
少明不知怎樣,忽然膽壯起來,堅執著繼續向西移,非到賀老避靜處不可!
我卻認為犯不著把生命冒這麽大的險,決定不再前進。於是,他不肯後退,我不願前進,兩個人便僵持在長空棧的中間。
幾經商議,少明決定雙手攀住鐵索,由我背後盤過去。此論一出,可把葆良急壞了,隻是在聚仙坪上,頓足拍手地喝阻,把喉嚨都喊啞了。因為我們自己麵著壁,看不見自己的危險,她卻於聚仙坪上,全盤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故絕對不允許少明過去。我以棧道既巉且窄,加以冰凍雪凝,石上滑得好像剛潑過油的一般,要是偶一失足,三個人一同上山,剩了兩個人下山,這事豈是兒戲的?所以也力勸少明折回南天門。
不料少明竟不顧一切,要由我背後越過去。我既禁不住他,隻得盡我可能的,把身子靠緊石壁,囑他握緊鐵條,小心將事,以減少危險,可是心裏是“蕩”得什麽似的。
凡三分鍾,他竟安然越過我的身子了!
這時,我嚇得滿身是汗,葆良卻急得啼笑俱非,聲言此後決不再和他一同遊山了!
這三分鍾,比三十分鍾還長!
在冰天雪地中,會嚇得滿身是汗。這一嚇,實在是非同小可了!
“念念喘”這個名字,果是名不虛傳的!
於是,我便退回南天門,少明卻冒險走到了念念喘的盡頭。據少明說,那邊石龕中,還有一丈多高的石佛呢。從此,他便常以獨上老君掛犁和獨過念念喘二事,誇示於我們兩個人。
但是,念念喘這一幕,至今想起了,我的心還不住的“蕩”著呢!
十時許,離南天門,繞道登落雁峰。這時冰雪已融化,除了照不到日光的地方外,路上都是又濕又滑的。我們盡著性子跑,鞋子濕不濕也顧不得了。
在冰雪沙泥中奔走,摸索約半小時,方到落雁峰的極頂。唐詩仙李太白曾登其處,所謂“呼吸通帝座,攜句問青天”者,蓋即指此。峰上有盤石五六丈,端平如桌麵,其頂圓舒,均為雪封。少明以手杖剔去積雪,崖上摩刻有字。細認之,為“兒視諸峰”、“泰華峰頭”等字。東側有龍王祠,禪關虛掩,寂無人居。祠旁有池二,西為菖蒲池,今稱仰天池;東為太上泉,今稱黑龍潭。二池大小,僅如壅盎。俗傳頗致靈異,謂其水澄鮮,冬夏不盈耗,水窟作府,夙為龍巢,龍在則水黑,龍去則水清,為華山之頂門水雲。實則為石窪積雨所成,了無可異處。我們看了,大大有些失望。
但是,在落雁峰看四圍的景色,卻是再好不過的。
這裏挺立之高,氣象之雄,足為華嶽諸峰冠!“兒視諸峰”四字,可算是說盡了落雁峰的一切。
朝陽峰以雄壯勝,鬆檜峰以幽秀勝;而落雁峰則兼有朝陽和鬆檜二峰的長處。
到這裏,還有人的胸襟會不開展,是天也不肯相信的!
一舉手可捉得雲,一投足可蹴得雲,人已在雲霧上。腳下、山下,已不知有多少雲霞在蕩漾著了。
抬頭看,遠遠近近,鑲砌著無數峰頭;低頭看,層層疊疊,排列著無數雲頭。我們卻挺立在無數峰頭、無數雲頭之上。
長嘯一聲,萬山響應。餘音曆二分鍾尚嫋嫋不絕。
在峰頂照了一張像,即曲折覓道下山,向老子峰跑去。經老君煉丹爐,入內小憩。
自煉丹爐下行,路徑完全被冰雪蓋沒了,下雪以後還沒有人走過,所以一些都辨認不出。但我們今天要到西峰,是非走這條路不可的。於是由一轎夫前導,餘則左右扶持,覓路慢慢下去。這裏是背陰的去處,冰雪還沒融化,石上結著冰,滑得什麽似的。我隻揀雪上、草上走。雖是十二分的謹慎,我仍在斜坡上滑了一跤。少明和葆良跌的次數更多。連轎夫也有跌了的。
我笑著對少明說:“照我們這一次的遊山,真是隻要遊山,不要性命的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聲震山穀,亂鴉驚飛。遠望屈嶺,自舍身崖蜿蜒直達西峰頂,氣勢與蒼龍嶺相伯仲,心頭為之一懍。
十一時半,到舍身崖。崖在西峰之麓,麵對老子峰的陰麵。西為千尋深壑,東則隔中汙而對中峰和東峰。遠眺近矚,無乎不宜,嵐光雪影,明媚奪目。立在舍身崖上,請少明為我照了一張像。
上行,屈嶺近加填築,還不十分危險。經斧劈石,於十二時,到了蓮花峰頂的翠雲宮。
宮前有蓮花洞,其上為白蓮池,深不盈尺。古人謂蓮花開十丈者,妄也。近人傅增湘氏謂:“西峰以蓮花得名,並非芙蕖盈畝,直以石稱奇耳。石窳隆異狀,紋理斐斑。峰頂巨石數蹲,疏薄如剪葉。人自小仰視之,浮石八九,筋絡被之者,如蓮葉之倒垂。皴裂秀出,片片欲飛者,如蓮瓣之半坼。有兩石昂首敦拇,如欲行者,為巢蓮葉之龜也。其他飛翻側出,如萼如蒂者,皆可想象得之。餘還步一周,玩其空靈秀逸,意態生動,幾疑為仙真遊戲,弄此狡獪,非塵凡所得而摹擬,洵造化之奇秘矣。”所論蓋極可置信。
翠雲宮方在大興土木。葆良由道士招待休憩,我和少明赴宮後瀏覽一周,以盡蓮花峰之勝。
峰頂巨石偃蓋,遠望如蓮花怒放,巧不可階。石隙虯鬆數株,蒼勁古老,株株可以入畫。我和少明於石蓮蓬上各攝一影。峰後有楊公塔,矗立鬆林中,恰恰作了我們小照的背景。
因為時間已不早,於十二時半,急急離翠雲宮,向東側下山。經蓮花坪,巨檜蒼鬆,參天匝地,境絕幽峭。越鎮嶽宮,過中汙,都是羊腸小道,但林菁茂密,澗流潺溪,別饒情趣。
這時,肚子已餓極,兩足已倦極,惟渴盼中峰早一點到。葆良更是一步一捱,十步一坐,喘汗不息。我和少明如哄小孩子似的,常以“中峰就快到了”騙著她。
千回萬轉,終於下午一時,回到了望眼欲穿的玉女峰。老道也已守候我們好久了。
今天,我們盡半日之力,將東、南、西三峰,踏著冰雪,完全遊遍,身體雖疲累,精神卻極歡暢。
在玉女宮前,再看了看無根樹、玉女洗頭盆和唐玄宗投簡處。我們還有餘勇可賈,餘興可作呢。
前日來華陰時,雖下雨下雪,昨今二日,卻連連放晴,老天給我們的機遇太好了!
一日半之間,遊遍華嶽全山諸名勝,我們此行的收獲也太好了!
我的心頭,沸騰著說不出的喜悅,充塞著未曾有的滿足,緩緩地踱進了玉女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