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青史盡成灰
芮少麟
注釋:
該篇博文係筆者84歲時將2011年上海遠東社出版《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的書末同名短文適度擴寫後,在文學城網站以博客形式,另行發表的,此注。在風起雲湧、繼往開來的新世紀裏,民族的洗心革麵,棄舊圖新,辨識真偽,至關重要,請有緣者,閱傳指正。
上世紀五十年代,父母曾一再流露出希望能將他們的詩文留跡於世的設想,但臨終前其心碎時的刺痛,是皆未能實現這個心願。文革後的八十年代,筆者人到中年,在替先父政曆錯案申請再審平反時,聯想1946年國民政府考試院對父親《莽蒼蒼行》(抗戰詩集)評頒優等獎《評議意見》中那“晚近詩學不講,得見此作,讀之神旺。作者於詩,專主性靈,不事雕琢,……,其中抒寫個人境遇之作多而詳,關係史實之作少而略,以之作一人一家經曆洄溯之參考,自甚有用,……”的率直懇評,和受於右任先生“不信青春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的格言啟示,曾想將編纂出版先父母《神州遊記(1925--1937)》、《離亂十年(1937---1946)》中諸多背景資料的聯想,整理成《重吻大地》書稿,讓其文學史實與內涵,在新時期能正本清源。這“當思父母”的“樹碑立傳”與冥思苦想,及欲盡人子之責的使命感,始終激勵著筆者,時不我待,它不斷地鞭策我,將感悟留下,並結合對書稿出版前後的時代演化體會,成為該書寫作與當今擴寫本文的一個出發點。
世間事物,重視是個寶,不重視是棵草,文學作品留世,在諸多讀書人的眼裏,視同心血。上世紀九十年代,筆者德業未競,年華虛度,運用熟悉先父母出版線索資料的相對優勢,蓄誌不休,跛鱉千裏,為聚攏起飄逝散逸的昨夜星辰昨夜風,從零距離解讀其遊蹤鎖定的篳路藍縷人生,聯想到他們敘說抗戰期間在重慶歌樂山鄉區度日時,對貧病交加、無人援手的體味,那些無法忘卻的苦難歲月,乃至抗戰勝利後醉心出版事業的情有獨鍾,與後半生的艱難曲折,使我愈發堅定了學習寫作的信念,從先人留下的奚囊短句中,列綱目,絞腦汁,時寫時輟,反思再三,苦熬過數千個日日夜夜。當《重吻大地》的最後篇章修改擱筆,這幾支長歌一曲,窮盡敘史,曲終殺青,那種心潮翻湧、百感交集,直至樂極生悲之狀,漸趨平靜。由他們文苑碎影打造成的這幾部長篇文學麵世之艱,滲透著“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苔跡印痕,是兩代人在特定社會裏血脈再相連的結晶體現。
先父母集善良、厚道、沉默、辛勞筆耕於一身,是所謂舊社會的過來人。他們能於多災多難又多變的二十世紀上半葉,留詩成文,情灑人間,父親以“貪吟不惜一生窮,賣盡癡呆句漸工”、“吾生名世無它物,百卷文章萬首詩”的旨趣,在文壇上刻留下的點滴雪泥鴻爪,殊為不易。如何貫穿梳理代表其生活經曆和精神與靈魂部分,用其發表過的時代詩文客觀展示,把握其個性與文學風采,探求不同曆史背景下的心理變化,抓住他們的人生閃光點,增加時空場景感,是筆者不諳文學寫作的弱項。幸其文壇留跡,素以自我敘事為特色,且有時代共識,加之其心係東壁,出版印跡有典可考,有據可查的諸多藏書例證,尚可化解筆者的寫作難度。何況,那一張張珍貴的老照片,又是先人史料和生活的段段回憶,從而在往事回首,詮釋解讀時,賦予了可讀活力與感染空間。
父親的詩文作品,有對世事不公的怨,有對侵略者的恨,卻不像他人作品那般“激昂”,但對祖國、山河、故鄉、家人的愛,則強烈、質樸。他象古代詩人那樣,為實現抱負而嘔心瀝血於自敘式詩文寫作,其人生價值在二十世紀前半葉,已有文可稽。這不是用政治和權勢或財富標準,可以衡量的榮耀,也不是偏執者可依仗權勢,隨意貶損的臆想,對一個被閉鎖封殺了近八十年,破繭複出的文壇獨行客來講,這既是文學記敘,更是直觀二十世紀民族苦難的一個縮影。
隨著中國持續內戰的時代巨變,億萬民眾翻開了曆史新篇。父親長期厭煩舊式腐敗官場,寄望潛心研究學術詩文,自命清高,選擇鬥轉星移後杏壇執鞭,認為蓮花自潔,出淤泥而不染,但未料在“咫尺天涯,別是乾坤”格局下,他背負著有色政治包袱,被夾擠在國共政治板塊對峙的海峽罅隙,希望政治對抗能轉向民族和解的赤子之心,和熔鑄時代及人性真情的詩作內涵,被它種解讀,貼上營壘性標簽,成為一名幸存的冰海浮沉者。他背負著脫卻不掉的時代“原罪”,隱逸求誌,在荊棘叢生的坎坷途中,蹣跚前行,憧憬未來,度過了餘生。
文革期間,母親在1966年被抄家中,見父親遺留詩書文稿,和他們婚前於特殊地域時期所寫,抗戰勝利後還未能由他們乾坤社出版的“兩地書”,被劫掠一空,心如刀絞。一生教書育人,未受此淩辱的她,竟俯下身子,向那幾個上海交通大學的研究生紅衛兵,苦苦哀求“你們已經是二年級的研究生了,紅衛兵聽黨的話,講政策,她(筆者胞妹)是你們的同班同學,她爸爸已故亡,生前為國家做過一點工作,肅反反右也經曆過,這些詩文書稿是他一生辛勞寫作的心血,是我們未亡人對她爸爸的紀念物品,何況也無政治性內容,是抗戰期間的文學作品和她父母的情感紀實,請將它留下來吧……”。然而,那人性喪盡的八係三班交大紅衛兵的 *姓頭頭,卻指著母親額頭,說“你丈夫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曆史反革命,1938年就是國民黨政府的上校秘書主任,什麽抗日,什麽臭作家、詩人,國民黨還抗什麽日?這是什麽兩地書,全是反動四舊和資產階級情調的東西,黑五類死有餘辜,你是中學教師,到現在還劃不清思想界限,想要死心塌地做他的殉葬品、衛道士嗎?我們就是要把他打翻在地,踏上一萬隻腳,叫你們永世不得翻身!……”、“現在就是要破黑五類的四舊,專你們反動家屬的政!”,母親無法自我救贖,她的苦苦哀求在禽獸蛇蠍麵前,無濟於補,這幾個上海交大研究生紅衛兵,繼續指揮著被蒙蔽來的青島市中學紅衛兵,撬地板、砸牆壁、拆棉衣,以求一逞,除將母親珍藏三十年代中國招商局成立五十周年紀念封等數十張老郵票順手牽羊外,在砸碎所有值錢古玩瓷器物品後,連預留小妹文革時暫時未用的教育費和全家生活費現金四百餘元(相當於筆者當時八個月的工資),竟見財起意,全部劫掠,還恬不知恥地說“這是我們回上海的路費,叫芮少淵劃清界限後,到學校紅衛兵總部去拿收據……”。母親極度悲傷,欲哭無淚,氣絕倒地,昏死過去。殘酷的現實,無情摧毀了她脆弱的點滴希望,把她打下“地獄”,成為紅衛兵政治狂歡的犧牲品。父母這些“慚愧生涯貧似昔,恥將心血比黃金”於當年戰亂中遺留下的詩文,就這樣被痛徹心扉地毀於一旦。
這被蠱惑而起的當代焚書坑儒,令人沒齒難忘,讓父親的泉下心靈,繼續劃刻上新的傷痕,難得瞑目。往事不堪回首,也成為未曾見識過“文革”者的不知曉情景。筆者隻能目送飛鴻,悲無可言,成為《搭錯車》主題歌《酒幹了淌賣無》裏,淚眼悲唱“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那段風雨同舟記憶。
當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社會主流群體,有的已是天之驕子,有的正成為國之棟梁,更多的還隻是普通勞動者。他們位於一個所謂還在轉型著的“法治”、“公民”社會,肩負著中華民族繼續奮鬥的重任,在各自領域內,成為骨幹或精英。盡管史觀翻覆難定,一些抱著蜜罐長大的年輕人,對幾代人經曆過的各種苦難,缺乏真實感知,體會不一,或興趣索然,抑或缺乏前瞻,但如同象品評《重吻大地》一書展示出的“新聞”那般,終將不可避免地接觸到正視曆史事實的現代文明層麵,和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重新加深認同。
在展示個性、尋求民主自由、爭取民族奮進上,將被曆史聚焦的新生代,思想活躍,具有勇超前人的誌勇,渴望社會生活能回歸憲法層麵的自由空間,是一致追求。他們會以更超越、更全麵、更客觀的態度,審視曆史。應看到,盡管寄予下一代向經濟條件更好、體製更優越的國家移民或工作,已成近年許多人的現實期許,謀求綠卡也遠非精英階層與勵誌者的追求,但關心社會進步,對那些在民族內耗、政治對抗,及非民主政體時代悲運的個人遭遇,乃如筆者先人“雪夜渡斷橋”時的苦楚,無論時代能否成為某種縮影,卻畢竟已不再是個人一家獨有,更不是新時代人們的向往與選擇。透過先人紛繁經曆的表象,看清他們曆經時代的血淚真相,畢竟極權的非憲政時態,與民主社會分野的漸趨明朗化,及世界潮流滾滾向前,那些山重水複的往事,隻能留待曆史與後人,比對、探索、評析,凝聚共識,畢竟“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
二十世紀上半葉,先父曾有過諸如“羈遲空墜思親淚,歌哭長存報國心”、“鄉音寥落情初減,國步艱危感未休”、“憂時淚共山河積,報國情同歲月深”、“有限才華安社稷,無窮時勢作英雄”等慷慨悲歌,有過“三千故我長貧賤,百戰雄師半死生”的抗戰親曆,還有“吾生除卻名山業,都作浮雲過眼看”、“不向仕途爭得失,千秋角逐是詩名”、“吾生名世無他物,百卷文章萬首詩”的赤子情懷,這些中國文壇上杜鵑啼血般的自我標識,展示的是其心路曆程與時代責任,乃至胸中的自信真情,譜寫的卻是一代文人愛我中華、情係國魂的血淚衷曲。這曾經有過,卻未能走上憲政之途的時代精神,彰顯的隻是華夏民族曾走過的坎坷之路,是億萬民眾所唱“多少歲月,凝聚成這一刻,他們在呼喚什麽?”的映現。
步入新世紀後,後人該如何弘揚全民族抗戰中,與全世界民主國家共同反對法西斯極權,禦外侮,同進取,聯合世界民主進步國家,振興中華民族自尊自信自強,將這種文化人各盡其能的責任意識,提升至華夏兒女的當代民主價值觀共識,讓血脈再相連,更是當代人夢寐以求的期望。
民族自強複興的精神苦旅,不僅要在“擦幹心中的血和淚痕”後,也須在父親當年《梅花嶺歌》中所抒“多難自古轉興國!要的是:團結,努力!”前提下完成。當人們經曆黨同伐異年代,掃描那些飄逝的昨夜星辰昨夜風時,即使遠在大洋彼岸,也務請牢記“長江長城,黃山黃河,在我心中重千斤”的曆史責任,和《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內涵。人們希望對它的認知共識,不要被愚民思潮掩隱而陷入霧裏看花。時下,全民族期望萬裏同風,父母之邦振興,父親八十餘年前的文壇詩藝,與耿直坦誠,及用充滿性靈的詩作,記錄下二十世紀漫長戰亂年代的不同場景,從不同側麵映現出所處歲月的心理變化和感受,在中國的當下文壇作品中,尚不多見,或許它仍有著些許時代價值。
早年脫離黃土地、自言“局促城市,為生活而苦鬥”的父親,對現代山水文學創作深情自負,令人子有過疑惑。本來古今多少事,都可付諸笑談,父親的自我敘說,亦不例外。
筆者馬齒漸長後,曾找過中國現代遊記參閱,精品不少,然文章體裁,相對雷同,寫景抒情多,但結合時代,抒發真情實感者尚欠缺,無怪乎有文學研究權威人士稱山水遊記,有給人以單純寫景,脫離時代之感。父親當年的山水遊記除創作體裁,詩文並茂,與他人有別,有數十年跨文體寫作特色外,以獨辟蹊徑著稱,與那大時代更多的則是同命運,共呼吸,緊密結合,於遊賞名山勝水間直抒胸臆,性靈相至,藝術手法獨具一格,與同期純文學作品相異,筆者對父親所言,漸有所悟。在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背景下,才覺得以文字追溯父親原生態的史實記敘,將他著迷詩歌、徜徉山水、情係國魂、無怨無悔、並未虛度的那段人生,和他文壇歲月獨白,這些塵封已久的曆史記憶,通盤梳理,力爭融入時代審美觀和解讀節奏,信息共享,確實是件有意義的使命。
若單看父親的遊記單行本,尚不足奇,但將他留世的六個遊記單行本連貫通讀,則頓生集腋成裘、獨領風騷之感,這不僅再現他1925—1937年間,與眾不同的神州山水遊曆,亦記載了該時段在外敵入侵、民族罹難背景下,他與時俱進的人生。父親把遊覽過的山水勝景,與詠歎華夏祖國的詩文性靈,交相輝映,成為盎然於中國現代山水文學創作的動力。這些有山水共作證的時代詩文,能在新世紀之初的《重吻大地》書中留跡展示,實為有幸。
筆者見聞不廣,蟬不知雪,以夜郎孔見之探索,認為他的幾本山水文學專著,別開生麵,其高品位氣質尚有點滴文學價值。麵對個人的記憶追尋敘寫,閱者會有各自的審美情趣與愛好,作出客觀結論。父親即使在抗戰勝利後的人生“鼎盛”期,依然過著自詡“貧士傲人無俗物,一床明月半床書”的生活,尚無機緣與財力,將山水遊記合集,是其一生的遺憾。歲月倥傯下,子承父業,繼往開來,弱者也能發揮己有潛力,直麵逆境,設法完成先人的遺留誌願。
人生不在長短,將文壇過客及其作品置身華夏文學大格局中考量,體現的將是他們的生命力及文學價值。不言而喻,在“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淘洗中,一些並非專注於歌功頌德與豔羨時代浮華的作品回歸,也標誌著硝煙後存留的“黃花”,在風雨飄搖中的腳跟立定,在篳路藍縷中的自尊重建。
先父母在充滿戰亂、動蕩、壓力、無常的時代環境中,未放棄肩負的道德追求,在文壇默默耕耘,給時人曾留下深刻印象。如父親以國難時期獨辟蹊徑的《神州遊記(1925-1937)》和《莽蒼蒼行》(抗戰詩集)為代表作,文苑留跡,記錄了赤子於“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感召行跡,及對國家、民族、社會、親人的一個“情”字,留下了他出自性靈的紀實文字,彰顯出他在中國現代文苑的踽踽獨行,如《青島遊記》隻是他抗戰前的一個人生篇章。
父親記敘1936--1937年連載於《民眾教育通訊月刊》、抗戰烽火後留存下的殘篇,1947年由先父母集篇成的《青島遊記》單行本,未被愛書人遺忘,該書經台灣出版學術文獻圖書著稱的新文豐出版公司發行人劉修橋先生甄選,1980年2月再版推出,並輯入《零玉碎金集刊》,是先父生前難圓祈禱之夢,淒楚辭世十五年後,重露頭角的一件文壇往事,筆者嗣後網上得知。
先父1965年過世。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所謂收集整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影響有代表性的不同思想傾向、不同風格流派的作家作品資料時,因中國文壇的厚重博大,及先父被劃在營壘定性的“政治”身份,使他對中國山水文學創作集腋成裘、合集再版的夙願,仍受到“斷代限進”的製約濾光,被掃入忘川。
父親過世四十餘年後的時空變換中,筆者替先父集輯出版文集的尋夢之旅,於出版領域裏跌宕起伏、屢屢受挫,象緣木求魚那般,難得突破兌現。
命運之神在父親政嫌冤案昭雪二十年之後,造化眷顧了筆者,驅散迷惘。他於中國大陸重新正名及生前付出過的辛勞,終於滴水穿石。標誌先人遺存的一些舊時著作,在跌落穀底、耐住寂寞、鉛華洗盡後,2005年漸被海納百川的社會有心人“發現”,如:
1985年先父政治嫌疑錯案平反正名。2000年,中國山東省誌出版庫開始將先父母1947年在青島創辦的《乾坤出版社》,列入文學出版條目;
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對中國現代文學創作,獨具識見,將父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初版、筆者編纂二十年未能刊行的長篇山水詩文,合集成《神州遊記(1925-1937)》一書,使這部長篇中國遊記寫實,與先父1946年獲國民政府考試院頒獎在冊的《莽蒼蒼行》(抗戰詩集)一書,自然傳承,脈絡相應,較完整地體現了他的文學寫作風格;
2007年,大陸當代著名文學研究評論家陳子善諸先生,將父親1925年的處女作《香海雪影》和1935年的《萬山雪照一燈明》兩篇散文,與魯迅、梁實秋、沈從文等同代作家的作品,一起輯選入《雪——中國現代經典美文書係》(人民文學出版社)裏出版;
2008年5月,上海遠東出版社,將先母黃哲淵以戰時流亡為主線的長篇舊作《離亂十年(1937—1946)》,視作是“一部出自特殊年代的特殊之作,具有難得的閱讀價值、認識價值和史料價值”,拂塵除封,重新推出,再現於大陸文壇,被中國閱讀學研究會薦評為2009年三八節中國女性優秀自傳書目之一;
2009年,父親於新政履職中學教育的山東省青島第四中學,在60周年紀念文集《歲月履痕》的“名師風采”欄目中,由作家出版社輯入了《芮麟的青島緣》一文;
2010年,台灣大學校長李嗣涔教授對筆者從美國寄贈的幾本《神州遊記(1925-1937)》、《離亂十年(1937-1946)》書籍,曾在校秘字第0990039972號的複函中,有“文采卓識,令人欽佩,已送請本校總圖書館典藏,至感盛意,特函申謝”之讚評;
2011年8月青島電視台將《青島文學》刊載候修圃著《三樓巷逸事》改編成電視散文播放後,父親在青島的文學創作曆史,漸受關注,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南京、濟南等地的著名院校的圖書館,皆典藏有先父母的新版文學圖書;
2011年11月,上海遠東出版社繼續推出筆者著寫的長篇文學傳記《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該書有中國國家圖書館、華盛頓國會圖書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洛杉磯加州大學圖書館、斯坦福大學圖書館及台灣大學圖書館等學術機構典藏;
2012年1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張中良先生在給筆者的郵件回複中對《重吻大地》有“大作以真摯而濃鬱的感情寫出了令尊的人格、經曆,並且折射出曆史變遷的波瀾,是一部很好的傳記!”之懇評;
2012年2月,中國大陸的著名泰山文化研究學者周郢對《重吻大地》有“開卷展讀,頓萬千悵觸,盡湧心間。此書不僅為大時代中傳主莽蒼蒼之行跡,亦為一代知識分子之心靈史,涕淚青春,亂潮暮懷,其曲折處,恰可與陳寅烙、吳雨僧諸公傳對讀。而書出人子之手,敘親曆親聞,風木之悲,望雲之思,現之楮墨,一往情深,感人肺腹。書中所錄麟公詩章,芳洌高華,性靈獨抒,於近人中頗近鬱氏(達夫)一派,固現代詩壇一大作手。隻緣遺篇散落,無專集行世,致為治詩史者所忽略,誠為憾事!建議將麟公遺詩,匯刊一集,詳為箋注(重注“今典”),不獨發潛德幽光,且以重現當日詩壇飛將之風姿”的譽評。惜閱讀者、研究者的良好意願,因天時地利之缺憾,未能如願以償;
2012年7月,青島市檔案館在第二屆檔案館日活動中曾將館藏抗戰詩集《莽蒼蒼行》的複製影印本,頒贈予筆者存念;
2013年,青島市嶗山區主辦的《新嶗山》期刊“琴嶼文苑”中,連載了著名史學家王桂雲撰寫的長篇《芮麟獨到的記遊嶗山詩文》,讚揚了先父對現代山水文學的創作貢獻;
2015年7月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之際,首都師範大學石鷗教授完成了全國教育規劃國家社科課題研究,對先父芮麟為山東省戰時教育做出的重要貢獻,以《課本抗戰之<山東教科書>》(《湖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報》第14卷第4期,2015,7.)做出肯定評價;
2015年8月,南京出版社推出錢江等人整理的《馬跡山導遊》一書,將先父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期的《馬跡山遊記》輯入;
2015年11月無錫市圖書館在《梁溪書苑》中推介了《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一書;
2016年1月,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由錢江等人編纂的《百人千書(1898—1949)--—無錫近代教育著作書目初編》、《百人千書(1898—1949)--—無錫近代教育著作書影選編》兩書中,將父親芮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於故鄉無錫做出的些許文化教育貢獻及著作,收集整理後入集出版;
2016年6月,中國凱迪社區傳媒集團在結集出版《百姓家史 抗戰記憶》書中,輯選了筆者的《憶念先父芮麟》一文;
2016年9月,中國出版集團現代出版社在北京將筆者編著的《芮麟山水情緣》一書麵世。該書封麵載有“這是一部塵封七、八十年的山水詩文萃集,芮麟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展探岩壑幽深處,句覓林泉嘯傲間”為寫作特色的著名詩人、作家,其子芮少麟從芮麟當年館藏於京、滬、寧、杭、錫、青等地的六本山水遊記和他1946年獲獎的抗戰詩集《莽蒼蒼行》裏,纂選成集。芮麟在國難時期繪抒他與名山大川的依依情緣,在詠歎山河淪亡、國步維艱,與投筆誌向時,借遊記之筆蜩蜩國事,以展內心鬱悶之情,展現了嗣後他抗戰建獲勳績的思想脈絡發展,為中國抗戰文學史料的搜集研究,提供了翔實依據”。
2016年10月,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在無錫名人研究院的《無錫望族與名人傳記》中輯錄了筆者長篇文學傳記《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的縮略篇《昨夜星辰——民國詩人芮麟的人世遊》;
2021年9月,無錫的大型史料《濱湖文庫》出版,先父早年在故鄉的一些文化教育點滴,得以甄選入集。
……。
先父在中國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時局變遷中,以與三十年代同期著名作家等文化人各自的抗戰時期經曆,和該時期的文學作品創作風格,展現了他別開生麵的特色。從先人涉足文壇,華屋山丘,到昔日舊作重吻大地,好似在經曆人生過山車那般,曆曆在目,從長期凝滯的壁壘裏,破繭複出,為抗戰文學增加了實例作品展示,令人略感欣慰。
他文中自言有“清狂到處容吾輩,俯仰隨緣閱歲華”、“吾生名世無它物,百卷文章萬首詩”、“萬裏歸來仍作客,故鄉轉覺似他鄉”、“前塵莫惜重回首,歲月悠悠自古今”的坎坷人生,他的功過是非和文學作品留下的念想記憶,當由人們評說。對一個無愧於所處時代,參與傳承中華傳統文化的詩人來講,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完美的無瑕者,這或許就是他所謂的存在價值。
父親從一個農家子弟,經學習社會教育和文學創作的淘洗,與時俱進,奮力進取,按舊時那“學而優則仕”的通則,1935年通過高等文官考試及格,成為從事教育行政的薦任官,在八年中華民族抗戰期間,升任簡任官。當中華民族及所處時代的政治潮流,持續激變與難以卜測時,他在上世紀南渡北歸傷離別的曆史大環境裏,欲脫離黨爭,退出國民黨,留青不走,卻又陷入新政下的所謂政治嫌疑案。在這個政治渦旋的深淵裏,他飽嚐到一代文化人的莫名悲哀,也讓世人見識到後續時空變遷中的五味俱全,與前車之鑒。
被中外千百年曆史反複驗證的是:一個社會越包容,將會越優秀。筆者以“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的心態,探索著翻開這久遠曆史的一頁頁,撰寫合集先人的山水遊記時,不隻用實證手法詮釋了父親的文學人生,也將他所經所念所體味的,作為一家之言,粗淺表述,使幾代讀者能聚焦到父母親的文學人生,了解到中國那個戰亂時代,賞奇析疑,讀懂他們詩文呈現的內心世界,而不至於一直被霧裏看花。
通過書中仿佛置身真實與虛幻之間的世紀敘述,和一些紛繁表象,可粗略看清上世紀那紛亂時代裏文化人的精神麵貌演變。如此“不容青史盡成灰”的跨越,和對未來預期的難以確定,使人們的內心深處,充滿困惑焦慮,也體現出中國社會的現實特色。
筆者隻是那個長期被斷代限進曆史階段的親曆者、體會者、見證者,對當代的文學創作出版,如何打破閉鎖回潮,破題奮進,將著作者、研究者的話語表達權,盡力提升到民主憲政層麵,舒心展現出各階層人士的呐喊,還隻能是喜憂參半,長路漫漫,難得預期。
父親以“屐探岩壑幽深處,句覓林泉嘯傲間”為寫作特色的山水遊記,能在新世紀裏合集再版,重吻大地照汗青,也為現代山水文學和抗戰文學的創作研究,增添了新的史料素材,筆者能艱奮數十年取得點滴成功,且能在尚有獨立言語文字表達權下,將該文見諸於世,值得慶幸。然,它畢竟不是時尚小說,更非虛構人生,也無驚人的思想和華美文采,僅是二十世紀民族大動蕩年代,父親那一代人的經曆敘寫與回望。
父親濁骨凡胎,順天知命,書生氣十足。時代變遷中的種種不定因素,使他一生若幹珍貴時段的文學資料毀損滅佚,雖《神州遊記》、《莽蒼蒼行》兩本代表他人生價值實現的著作,尚能展示出崢嶸歲月裏的赤子情懷,和點滴文學藝術風格,豹死留皮,卻未能在推進他學術探求真知上的點滴成就,這種有悖他夙願的遺憾,是其悲哀。而先母晚年文革病中那夜半“擁被微吟涕淚流”的自敘詩句,與其說是她對個人遭際的文學記憶,毋庸說是一代文化老人的心靈創傷紀實,是子女後人難以釋懷的痛定思痛。盡管他們著書立說的人生藍圖與價值觀,未能繼續,但昔日涉筆成趣舊作能得以重新刊出,與情灑人間,也是其人生未曾碌碌無為的明證。
先父不象帝王將相、一代梟雄、豪門政客、商固巨賈那般,有著叱吒風雲,力轉乾坤的曆史性豐功偉績,或經天緯地之才,而造福一方,留名於世,更不象國共兩黨為各自理想,曾在上書房內行走,紅極一時的著名文人賢士如陳布雷、田家英兩位先生那般,最終舍棄信仰,才情俱了,以非常方式,了卻人生,殊途同歸,可惜可歎。他隻是一個中國山水文學創作的傳承者,一個在中國抗擊民族侵略曆史時期,用血汗履行職責的愛國詩人、作家,一個走自己選擇之路,一個類似小說家張恨水先生五、六十年代命途的,自詡為“江南驢背客”、“江南老布衣”的文壇過客,一個在二十世紀裏有著多災多難,卻又多姿多彩人生的過來人,一個夾擠在台海兩岸政治板塊罅隙中,被忘卻的冰海浮沉者,和隱逸求誌者,一個在中國現代文壇曾留有過雪泥鴻爪的特立獨行客。
盡管他的作品不是追逐歌功頌德或媚俗,抑或屬於政治時尚小說,敘述的也隻是父親於反侵略國難時期特定的文學史實和他“骨難媚俗我知非”的生涯,加之海峽氣象的風雨交加,時晴時陰,當筆者書稿被某些編輯遴選厚愛,送呈決策人審閱時,被依然如故的潛意識,有過多種解讀:“它與本社圖書出版宗旨不符”,而另類解讀則是“它與主旋律對某些史實的觀念見解,還有差距”,主宰命運的把關者那“不宜采用”,或婉拒措辭,會在“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下,有著更多的透露。這令人感慨的諸多悲哀,是中國當代文化出版價值的映現,或是華文海外旁觀者想象不到的大陸出版狀況之一斑。
顯然,父親當年選擇隱逸求誌,付出的磨難,即使在他冰海浮沉七八十年後,從這幾部長篇著作的麵世苦旅中,仍能感受到有色審視的可怖陰影,乃至某種思緒的持續回潮。而借助互聯網賦予文學愛好者的普世話語權,破城突圍,或許會加速完成它拂卻塵封的使命,這才是對某種時代現象的適當解讀。
父母親的一瞑不視,與生命寂滅,使筆者不勝哀痛,他們生前慈祥的音容笑貌,讓子女們追憶不已,記憶也永遠停留在那個讓人們難忘的年代。七十年代中期始,在相伴父母,送他們走完人生旅程,靈前泣淚跪拜“仰懷遺訓最愴情”後,對逝去親人的思念與情感震撼,不斷激勵筆者強忍悲痛,按先母遺訓教誨,為解決起碼的家庭住行之需,重新理順思路,筆者開始申請索要被公權官方強占的私有合法房產。那種力量來自於父母的愛,來自做人的基本尊嚴和希望。經多年上訪博弈,在嚐盡人生滋味後,被部隊及房產局幹部、群眾多戶文革初期“擠占”的祖屋樓上樓下,始得部分歸還。八十年代初期,為澄清先父的社會形象,依據中國《刑法》規定,筆者繼而對他生前“政治嫌疑”冤案申訴平反,搜集了他遺散社會的山水遊記單行本,並聯係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上海圖書館等京、滬、寧、杭、錫、青等相關單位,查找資料,進行《神州遊記(1925—1937)》的合集整理。該書出版,在“斷代限進”製約下,再版希望,屢屢受挫。即使撥亂反正多年後的新世紀之初,那有關先父政治曆史的負麵說辭,雖沒被麵對麵地公開掛在嘴邊,但也未被某些出版決策者,從心底裏勾除,抑或成為個別貪婪者,掩飾內心索求的獅子大開口。
筆者在該書稿延宕二十年期間,曆經無數次冷遇白眼,或冠冕堂皇的推擋,盡管渴望成功與希翼出版的血脈再相連,但這種歲月凝聚,和對冰雪消融及舊夢重圓的期待,依然望穿秋水,艱難萬分,難被人們理解。
他們在群星璀璨的二十世紀早中期文壇,能留下諸如筆者纂敘的《先父母上世紀的亂世情緣》等點滴雪泥鴻爪,微不足道,其個性化文學作品,東壁有典,映現的也隻是時代際遇和人性魅力,及他們對祖國山河與內心情愫的展示,折射出時代文化人的生活縮影,是各色人等的命途之一。父親是千千萬萬抗過戰的中國普通愛國者和獲得過抗戰勝利勳章的老人,是自言“骨難媚俗我知非”的文壇性情中人,畫就的也隻是另類作家的一種功敗垂成。若他與先母能聆聽到愛子的這番隔世話語,定會含笑天國,默視人間。
曆史是已過去的生活,時間是至好的現實鏡鑒,它將拆解形形色色的虛妄造勢神話。在那華夏內戰雙方互稱為“匪”的悲情歲月,意識形態水火不容,直言並非幸事,凡屬期望政治清明、民族和解的文學作品,繼續被岐見塵封、湮沒、消解,毫不足怪,大陸更屬必然。進入新世紀後,先父母能漸行蠖屈終伸,也實在隻是一種某個時段裏的幸運。
時光荏苒,萬物更新。靜夜長思下,若非兩代人血脈再相連,及曆經數十年的執著追求與風風雨雨,《神州遊記》、《離亂十年》、《中國女子教育新論》、《重吻大地》等新世紀出版的幾本書,極有可能隨著“鴻飛哪複計東西”的家人命途,冰海湮沒,筆者不僅難用這些坦言,以盡人子天職,也難展現先人詩文寫作的背景,告慰逝者,更難對二十一世紀文學城的讀者,坦敘他們的人生與詩文解讀了。
世人常言: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然世界和平,民族凝聚,社會和諧,文明進步,生活安定,畢竟是國人期望,和為之奮進的追求。在筆者自評重版書籍臨近曲終時,有緣讀到它的忘年閱者,看到某些見解,及先人的人生經曆,乃至追憶記錄的一些今人鮮知、往事卻不如煙的曆史,作為人類文明的一聲聲歎息,已和盤托出,展露無遺。
知識和信息,是文明標誌,本文展示的並非驚心動魄的文字,也不是父親對坎坷命運的認領澈悟。他們隻是二戰侵華時期,祖籍家園被毀損的芸芸難民之一,因奔赴抗戰,和文化人的職責使命所係,人生一度承受過他人未予曆經的際遇。留世詩文與人子希翼重版圓夢的起伏全程,既是曆史,更是文人記實的時代映照,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出版百態的一種真實。
先父母的人生與嗣後經曆,遠比筆者敘述的要豐富。《重吻大地》以其文學歲月的變遷和華屋山丘為時代縮影,以他們的琴崗遺夢與文學人生之殤,還原解讀了被塵封的罕見圖景。由於父子兩代人身處時代的環境、教育背景與圓夢苦旅不同,對人生與社會體察,或許還是有異。
在流年似水,秋雨梧桐葉落的中國式“轉型”時期,讀者冷峻思考近代百年春秋裏,不論是被悄悄關合進曆史書卷裏的人和事,抑或是被時光篩眼走漏的事和人,然江河不擇細流,這幾本昔日之書,隻能算作別開生麵的文化人“傳記”。作為補充中國現代文學浩瀚史料匯聚的點滴語絲,和一家之言,它不是小說,更非應附潮流的鴻篇巨著式說教,隻是筆者憶念先人在中華民族複雜社會變遷中的大半生經曆,是其文學創作與愛好的積澱映現。因此,必要的長度與篇幅,是敘說這種時代人生不可或缺的方麵。
在一個理想與現實碰撞的結果,總是抱怨期望值難得到位的社會,普世價值觀早已被閉鎖不彰,及因所處時代弱肉強食、有法不依的掠影,許多人恍然有悟的是對政治不熱衷,希望保持某種距離,更趨重視自己的權益維護,已成人生自由的選擇。
硝煙彌漫的戰爭,及暴風驟雨般的階級鬥爭,似已過去,而那飽受噩夢困擾的文革歲月,也從表象上被有意無意地淡忘或被修飾,乃至藝術性遮掩,或以它種旗號在改頭換麵,曆史已翻到所謂新的一頁。《重吻大地》隻是補充回顧那些已被鑲嵌,難被歲月磨逝,確又激勵過一代國人的真實曆史。因此,隻能將對這段文學史實的據典所述,與文字整理,寄望每位愛心關注者,在理性認知時代社會,和中華優秀文化傳承過程中,能引起全方位的回味思考,並隨中國文明的漸行實現,煥發出中華民族文藝複興的絢麗光彩。
父親是上世紀中國文壇上的“漂泊者”、“浮沉者”。他憑借著摯愛祖國的生命之根,以詩人作家身份,走進社會,奮力追求表現時代,展露人生的創作,以做到對祖國傳統文化滋潤的回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生活書店琳琅滿目的“圖書超市”貨架上,他以多種情景交融、詩文相映的山水文學作品,有過一席之地,也為其文學創作,展示出一點欣賞空間,成為給後人留下文化檢索的線索。
父親於抗戰爆發後書寫的《萬裏征塵錄》及五十年代中期簽約待版的《陸遊評傳》,均未能出版留世,是他的終身遺憾。在飽經滄桑、曆經動蕩後,他與體驗過民族苦難的那一代人,和他們恍如夢境的往事,不管是政客梟雄,還是才子佳人,也不論他們的人生,是悲劇或喜劇,他們的史跡是光輝的,抑或是黯淡的,已完成了各自角色的舞台獻藝,隨大江東去,塵埃落定,在情灑人間,並載入人生經驗與教訓的備忘錄後,被悄悄關合進厚重的曆史書卷裏。
各色人等,就是在這種命運流轉中,登台演出,或結束舞台生涯,使波瀾壯闊的幕幕活劇,終得延續,並給人們留下匆匆一瞥,卻又難忘的回憶。
父親對人生抱有單純期許,也希望文學寫作能重遇“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這類機會,但他腦血栓後步履維艱的情態,似乎也成為他命運的象征。
那些早年閱覽、喜愛過父母親詩文的讀者朋友,在惦念關注其文學經曆起伏的歲月,由於分別位於音訊不通的楚河漢界兩側,對他們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文壇渺無聲息,曾有過不同內涵的係念期待與解讀,然“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畢竟多數人也都隨著時代列車的逝去,漸行漸遠。
行筆至此,筆者長夜自思中,憶及父親1925年在《寒湖波光》文中的一段自述:
“我願此生終老於水之濱,湖之涯,伴著她,在風晨月夕歌唱,在花朝星夜舞蹈,以我細膩的心去體會她溫柔心情,慢慢兒,慢慢兒,受她的感化,受她的熏陶,養成一個水化的詩人。水珠濺在岸邊的小草,亮晶晶耀著白光,如太陽裏的朝露。她的生命是最自然的,高興時就跳上綠葉和塵世相見,不高興時就跳下碧水和姊妹同住,我們應當怎樣表示羨慕去頌讚她啊!我們生長在這江南幸福的天國裏應當怎樣努力,不使辜負大自然給我們的一副無上的靈心和無上的思惠啊!”
如前述,將館藏先人典籍和筆者記憶裏的重要節點整合,癡心書就他們的幾本書,敘述二十世紀中國文壇裏的“另類”,顯示的則是他們的人生路線圖,和對文學作品的紀實解讀。在中國二十世紀禦外抗敵和民族內耗曆史背景下,他們與那些同期文化名人相比,因對中國現代兩個曆史關鍵時刻,有著路徑抉擇的不同際遇,成為特立獨行的文壇過客,最終被時代刻塑出一條特有的、令人唏噓的命運軌跡。抑或說,父母一生,是一場命途多舛的夢,同時,還可以說是一首哀感淒涼的詩,這類“人生之殤”,便是他們的原生態寫真。
父母親的這部人生畫集,讓人們真實認知到一代傳統文化人的感性與心理,希望與失望,憂慮和歡樂等,是當代現實中某些教化類作品,難以體現的,這或許就是它的特色。
筆者秉承先人“骨難媚俗”的意旨,依據塵封東壁的文學史料,描繪背負曆史責任感前行的先人經曆,和詩作呈現的性靈曲線,寄望取得讀者的建構認同,多一分認知與理解,是人子的責任。若從他們生前叨念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古訓考量,這兩代人付出文字的辛勞與成功,說到底,尚屬幸運。
繼世皇焚書的新一輪中華民族劫難,將優秀傳統圖書資料及珍貴古文物,損毀無數,舉世愕然,不可思議。隨文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許多罹難者被抄家,掃地出門,遷返原籍,被迫農村改造。那些不被原籍接受者,強製遷出,安排進地下室,或簡易陋室,騰出的房屋,被革命者強占。這種劫掠他人私人房屋的時代劣行,在官方自上而下的文革“糾錯”紅頭文件中,從不被稱為搶房,卻從言辭到內涵,被姑息養奸,裝扮美化,修飾成“文革擠占”的絕妙詞語,一筆帶過。後文革時代如官媒將三十年來各地圈地強拆風暴,美化成“舊城改造”的精美絕倫那般。掩飾官劫民產、文過飾非的時代強拆狂魔,以“茅屋為秋風所破”般地橫掃華夏,席卷一空,其無盡的有法不依“司法”案例,卻難被糾撤的諷刺意味,亦盡在不言中。
個人的命運,是寄托在民族之運、國家之運潮流中的朵朵浪花,在曆史關鍵節點,它們或有同一命運,抑或有著不一節律,然每個文化人的足跡,最終還須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相吻合。筆者拘於各種因素製約,除對父親40歲前在文壇發表出版的部分即興詩文,有限收集外,對他1926——1949年期間,頻繁發表於錫、滬、寧、杭、渝、青等報刊上的零散詩文,和後續五六十年代的文章詩稿,個人之力難抵魔力,文革後更難蒐集完整,這對全方位探索體現其文學人生和創作風格,或有遺珠之憾。他的文學人生與足跡,形影相隨,栩栩如生。一個時代的文學作品,若能真實映現文化風貌和作品特點,將從其身上,折射出來。
父親無論在國事蜩螗、人心鬱悶的年代,還是在喋血同仇、眾誌成城的民族禦敵時期,他都以無愧於心的隨筆紀行詩文,耕耘銘刻下時代記憶。與他生死相依的隨筆詩文,也隨1949年的風雲變幻,在出版問世上戛然而止。他隻是乾坤激變時無數遇難者之外的幸存者,一名曆史過客,而文苑裏的華屋山丘,最終也成為他留下“碎影”的遺憾。
毋庸諱言,若不偏離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真實的曆史背景,將父親與同期文化人相比,無論在國難期間履行國民職責的呈現上,抑或在文化出版業績上,他於心無愧。換言之,父親的坎坷人生顯示的苔跡印痕,或可算作二十世紀另類中國文化人的際遇和時代變遷的某種縮影。
在視窗開啟的數字網絡時代,文明升級,共享信息資源,互聯互通,是歸趨。掩卷後,人們漫步二十世紀時代水塘側畔時,俯瞰到傳主特立獨行的一生,那不正是陽光照耀下,讓世人一目了然,晶瑩剔透,在池塘邊小草葉麵輕盈地跳上落下,最終又回歸融入到大自然的那滴明亮的小水珠嗎?當人們閱見到他文壇留跡的記行詩文時,不正象承接古代詩人“鴻飛哪複計東西”般,留下的雪泥鴻爪嗎?
先人的文學命途和留下的身影,是一種功成名遂,抑或是一種時代使然造就的與同代文人不同的功敗垂成,已不是筆者掛牽的課題。而依據館藏典籍,還原及再現文壇獨行客的父親,在特定時代留下的史跡,才是人子奮力耕耘的責任。先人的文學人生信息,既非故事,更非傳說,亦不是用於書架上的裝飾,與其說是一份呈交曆史與後人的答卷,倒不如說是他早年有跡可循的文苑留痕。
父親雁塔題名後,雖實至名歸,但缺少城府世故,不合時宜,在人世險惡的社會,更欠缺政治考量和處世智慧,畢生隻是奉行著“難忘朋友情誼”的率直善良,是他盲信政治謊言留下的教訓,是促成其時代命運折轉的必然。父母以率性的文學作品,展現的風骨和人生觀、價值觀,在曆史劇變期,以其迂腐選擇鑄奠的人生,也成就了現當代文學傳記寫作的另類題材,為時代後人和旁觀的世人,對這些南渡北歸者,留下了可供思量的空間。
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及九十年代末期持續的中國城鄉圈地強製拆遷風潮中,筆者竟連父親所遺詩文書稿,也未能繼續保留下來。這種人亡劫未了的時代特有現象,與時起時伏的民族災難,成為兩代人的愧疚和遺憾,是父親生前無論如何也預想不到的場景。這一前無古人的中國式民族悲運,與他人生軌跡密切相聯,不隻是他們的個人遭遇,這一浩劫,將無法從人類恥辱柱上磨掉印痕。
筆者若能為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的多元化,乃至這類研究的薪火傳遞,展示出點滴資料,辟顯一些思索空間,為新世紀海內外的華人讀者,擴大新認知,增添另類景致,開拓視野,當是一種幸事。筆者無論在零距離及原生態的表現形式和內容選擇上,倘能為文學傳記寫作,注入一絲新意,但它並非人生修飾,值得自豪的也僅是完全經得起八十多年來已於東壁在典文檔的核查稽實,它融進、顯露、體現出曆經時代的人性共識,及先人的文學寫作風格,卻與它種現代傳記文學風格顯著有別。期盼新世紀的青年閱讀者,能以更超越、更全麵、更客觀的態度,麵視曆史,留存一絲滿足。
在特定年代,筆者適時完成替先父正名,今又在可暢所欲言的文學城博客園地,留下點滴擴展的文史回憶,以時日與汗水兌現了愛子對先母“莫教伏龍山上月,笑汝負娘萬縷情”囑托的承諾,筆者暮年,稍得心安。
在《重吻大地——我的父親芮麟》一書的構思過程中,基於古人“觀其詩可以知其世”之說,該書定位於先父人生某些時代節點的自敘詩文展示,而非普遍意義上的傳記。
莎翁在名劇《李爾王》裏曾有語“瘋子領著瞎子趕路,是這個時代一般的病態”,一語中的,讓世人至今仍處在無盡的回味中。讀者冷峻思考中國百餘年炎黃春秋中,不論是被悄悄關合進曆史書卷裏的人和事,抑或是被時光篩眼走漏的事和人,然江河不擇細流,本文隻是當代文學史料的點滴語絲,和一家之言。
筆者舖陳的這段敘述,表明先父母一生隻有流年碎影,卻無流金歲月,他們以人生的苦難曆程和筆跡心聲,與國家、民族、時代,同呼吸共命運,無愧於民族曆經苦難時的職責,父親適時譜寫從“九一八”後愛國文化人的苦悶心聲,刻印下不同曆史階段的印痕,成為一種別具特色的中國時代變遷音符。該協奏曲在新世紀初,能得以登台重演某些場景,與大地重吻,且使本篇文字的現時寫作敘述,成為他們含笑九泉的欣慰。
父輩這代人曆經的史實,已從中國的世紀文化舞台退場,先父隻是一個平淡無奇、留有點滴生活痕跡的詩人,在那南渡北歸離去者讓出的舞台上,換上去的正是另批演員在新時空裏的印跡。
人們由曆經時代留存下的雪泥鴻爪,是其特有的音符印痕,他人無法取代。在與官劫民產、有法不依博弈中,民主進步,終將會取代腐朽。筆者耄耋之年,在文學城發表的若幹篇博文,隻是一個以禿筆寫實、力爭依法治國的追夢人,為展現先人的文壇史跡,適度擴寫後文革時的法治態勢,舖陳被強拆訪民的點滴親曆,責無旁貸,勢在必行。
曆經的青史,能否會盡成灰,先人文壇舊作的重版與曆史語境的不定向變遷,已有顯示。但在滔滔的文學傳記長河中,先父母這朵特立獨行的並蒂浪花,恰似明代楊慎《醉江仙》詠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般,已成受人關注欽敬的命運浮沉者,而他們新世紀應驗到愛子的淚雨心香,猶如美國著名女詩人斯坦因被讚賞的那句名言:“玫瑰終究還是玫瑰”般,當是一種譽評。
2025年4月30日,筆者於美南休斯頓改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