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浪 狂 顛 話 當 年
芮少麟
在人的心誌尚未完全成熟期,麵對難得跨越的人生挫折,或者說是當處於命運低穀時,一些情感失意受挫人,能否摒棄雜念,越過道道危險溝坎,是一種極大考驗,而當今各地某些風華正茂者,常以“跳橋”、“自掛東南枝”等悲慘方式,持續走上不歸路,其因確實耐人尋味。桑榆時節,老翁我利用閑餘時間,憶錄往事,許多曾影響我人生、印象極深的方向性場景,諸如當今失缺的“當思父母”等孝道古訓,常被忽略無視,自己的體會是:記住,絕望時隻有活著,才有未來與希望。現將補敘錄下。
59年大學一年級時,我與同齡人相同的是,有歡樂,有夢想,但唯獨反右傾整風運動中自己被連續整肅批鬥了四個月,時日冗長,包袱沉重,難得抹去記憶,尤其1961年3--4月出海拖網實習時的政審條件約束,造成徘徊腦際的厭世輕生,複萌不息。在海上夜黑風高浪疾時,它像噩夢般,反複纏繞,舉身投足間,險釀成“千古之恨”,我瞻前思後,苦痛至極。漁輪狂顛多日,歧路思緒才漸邁隘口。這是其它同齡人未曾有過的銘心悟醒,其成因與時代處境,環環相扣,值得吐述,可供一時迷意者警鑒。
1953年我童年時期,不懂得要遵守少先隊的“紀律”,課堂裏隨便講話與調皮,竟連個紅領巾都沒有資格佩戴,升入初高中之後,57年結束高一學年,15歲時因對父親被國民政府頒發過抗戰勝利勳章的飄飄然,被指認知錯誤,由政治班主任帶領全班同學多次批判過,逼我當眾檢查,整天處在那種異樣目光下上課。高三時不少同學已是共青團員,我糾結地遞過一次“入團申請書”,卻連聽團課的資格都不夠,自尊心被傷害,腦際陰影,漸已成型。
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大陸中國,高中畢業是人生走向的重要分界點,那時的我,對政治條件是決定人生出路和大學錄取成敗的關鍵因素,尚缺乏察悟。許多根正苗紅、家庭出身優越者,以報名飛行員體檢、考軍校為榮,我尚能退避三舍,有點自知之明,但我勞動爭先,不懼苦累,與先進同學關係良好,卻自認為這即是政治表現好,孰不知與生俱來的出身烙印,卻無法除掉。
1959年高考填報誌願,我自認在班裏成績優秀,隻填報了幾個高精尖的學校專業,連班主任精心叮囑的“一定要填寫服從分配”的教導,都不屑一顧。這種輕率與傲慢,使我雖然高考成績超過當時山東省的內控本科錄取線77分,但嚐到的卻是好高騖遠、未被本科錄取的苦果。後得知,高考政審時派出所填稱“該生出身於反動官僚家庭……”。父親當時病休在家,母親是中學教師,肅反、反右後雖查無政治曆史問題,且1959年已有結論,作為家庭未來的“頂梁柱”,我高考政審表上最終蓋著“可以錄取一般專業”的長條形藍色政審章,說明已被網開一麵,然命運驅使下,我隻能去煙台學習專科三年,成為一名海上打魚郎。
有個部隊轉業的水產局分管人事組織的領導是過來人,記得他在1962年接納畢業生到職會上言稱:“世界上有三大苦業,即當兵打仗、出海打魚、下挖煤窯。前者,戰爭殘酷,不可想象,炮彈一響,血肉橫飛,死無葬身之地;第二是出海打魚,風高浪疾,天不可測,人稱出海是死了沒埋;第三是挖煤窯,入地千尺,險情重重,又稱埋了沒死,我18級幹部,就幹過前兩種行業,……”,這是1962年剛參加工作時,革命領導給我留下印象極深的話語。
海洋捕撈艱苦危險,海況惡劣,瞬息萬變,上世紀六十年代海上氣象預報通訊,遠不似如今準確,突遇海上大風時隻能隨機自救,安全難得保障,這類專業是無人願意填報的,它讓人不僅有年華虛度之感,前途渺茫,更令內地未見過大海者,望而生畏。我海邊長大,泳技體能尚可,但經過幾次並不屬嚴寒刺骨的驚濤駭浪後,才深知海洋還有它高鹽、脫水、低溫等危及生命的種種恐怖,比陸地工作,艱辛得無法相比,這種盲目與自不量力,實在過於幼稚。
入學初,它班一濟南同學,不久即辦理了退學。係領導隻得苦口婆心地做眾人工作,老師鼓噪說:“你們都是報考理工的,這個專業在蘇聯叫遠洋聲光電捕撈,學識麵廣,不僅要掌握理工科基礎知識,還要學習天文、氣象、海洋水文、生物、流體力學、機械原理、船舶結構與原理、航海駕駛等基礎專業知識,是個好漢子不想幹,賴漢子幹不了的應用技術型專業……”。在“聽黨的話”引導下,同學情緒漸趨穩定,1959年秋,我完成了去榮成大魚島鞏固專業思想的漁業見習,初嚐到海洋捕撈的許多風險艱辛。
59年10月,廬山會議啟動的反右傾整風運動,在煙台山下的山東水產學院強勢展開。校黨委布置政治掛帥,要加強對三麵紅旗的認識,教育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每人要以大字報表態,落後者插白旗檢查,意味著政治上掉隊。
鼎革後,五十年代父親患病,自己庭訓受限,我從小就厭惡阿諛奉承,秉性難移,而經高考篩選進校的,多屬共青團員,工農出身,是黨組織的助手和政治掛帥的先行者。我初次參加政治運動,從“憶苦思甜”起始,接受階級鬥爭再教育。
煙台是老解放區,對敵鬥爭意識忒強,幾個據稱兒時見過鬥地主的膠東同學,發言時竟聲淚俱下,痛哭流涕與苦大仇深的那種鮮活形象,尤具衝擊力。班裏多是農村貧下中農同學,對敵階級鬥爭情緒經渲染,持續高漲,震撼全班。
我出身受限,生在城市,老家是自耕農,難以對舊社會長三角地區的惡霸地主“憶苦”,更未有過從鬥爭地主中得到分享土地、房屋、財產的那種心理滿足與思甜之感,對抗戰時原籍被日寇侵占和全家逃難之苦的老人憶述,卻被嘲笑,對父母辦出版社的艱辛困苦,更羞於啟齒,盡管父親是國內著名詩人,但他在新政前國民政府高級公務員的政治標簽,使我的批判發言,被認為並非發自內心。我是班裏不多的政治白丁,不屬黨團組織的“馴服工具”,被歧視的體會如坐針氈,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鬥爭激情,在迅速發酵。憶苦思甜隻是反右傾運動高潮的先趨,自己似已成為班裏人人得以口誅筆伐、力爭運動中政治表現先進者的預設標靶。
在對三麵紅旗談感受時,我從小在城市長大,對人民公社和農村大躍進,接觸了解甚少,對宣傳“一個蘿卜千斤重,兩頭毛驢拉不動”和“畝產十萬斤”的農村大好形勢,不辨真偽虛實,不敢不信,對大煉鋼鐵卻有些體會,當班級壁報欄內我因被插過幾次白旗,在那些出身不凡者眼裏,我已顯另類。黨委表態說“對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認識,是對運動的政治態度,是對黨的態度,有的人不是認識問題,而是思想意識和立場問題”,敲山震虎下,對被認為出身不好、心有忐忑、不肯暴露思想者,性質無疑將變得更嚴重。若政治運動中被認定與黨離心離德,勢必將成為政治運動對立麵,後果不堪設想。
隨著運動深入,我把母親教誨的“切記少說話,莫要學舌。同樣一句話,別人說,可能無事,你出身不好,說了易惹事生非”的告誡,拋置腦後,把下鄉見聞和社會流傳“大躍進報喜不報憂”、“農村說假話、虛報成績搞浮誇”、“農民口糧吃不飽”、“大煉鋼鐵得不償失”等,一番學舌後,卻被黨團組織表揚為“能暴露真實思想”,將我的白旗取下,於是班裏運動帶領者有意識寫的“釣魚”大字報,我也稀裏糊塗地跟著一些人簽了名。
在強調“政治掛帥”、“重在表現”下,運動風向漸變,係領導小結時點名將我作為需要重點啟發提高認識和“幫助教育”對象,再結合又紅又專、解放台灣、黨的教育路線、階級路線、家庭出身烙印等敏感的政治議題,讓我談看法,寫出端正認識前後的思想轉變過程,挖掘錯誤認識根源,後由一魯西顧姓同學帶領,將大字報內容,斷章取義,移花接木,逐條分析,無限上綱,甚至捕風捉影,一股腦地向我傾瀉而來,用“走白專道路”、“出身立場”、“本質反動”,來解讀這些“錯誤”,剝奪了我澄清是非的話語空間。
59年我懵懵懂懂被批鬥時,尚不滿18歲,班裏年齡最小,連“認識”和“意識”這兩個詞匯的基本涵義,都還搞不清楚其區別,班裏我是唯一一個沒戴上共青團團徽的“後進”同學,麵臨這種“風刀霜劍狂相逼,桃花一樹各乞憐”的慘象,隻能象類似寒蟬那般,噤聲噤言。我那時沮喪難抑,困窘不一,被訓斥時稍微解釋或申辯幾句,即被批判升級,被稱不老實,用政治運動術語講,要被“先打態度”,隻能接受認罪,不得絲毫申辯,我更須從堅持家庭反動立場上找所謂根源,再升格為意識問題。
在有組織、有計劃、有目的的批鬥潮中,我不發言,則被點名為思想抵觸,必須檢查思想根源,痛苦更大,最後結果則是被升級進逼到勒令站在教室中間,接受圍鬥批判,我被幾個臉譜極端政治化骨幹,將我作為班裏唯一的“準右派”,爭先恐後,試圖將被整肅者置於死地。這時的我,好似一片離樹孤葉,隨刺骨寒風在紅塵中飄零,無依無靠,翻飛不已,任其淩割。那種隻能夜晚埋頭躲在被窩掩聲啜泣的感受,莫可名狀,已陷絕望境地。
在毫無申辯、形勢森人大局下,我被逼承認捏造的各種“罪名”,聽任主使者誘導,認錯悔過。這時,學子心目中形象高大的大學,形似鬼域般,初上大學時的興致盎然,一掃而空。運動中,我交給係黨委的違心檢查材料,達寸餘厚,小組批判絡繹不絕,連晚自習都被用來端正認識,或係領導找我個別談話。這比中學政治課上的挨整,更恐懼憂鬱,更沒齒難忘,活不下去的感受,纏身不已,未曾經曆過這種苦難者,沒有那種體會。
那時團支部的幾個“打手”同學,效仿兩年前的高校反右運動場景,把我圍鬥其間,接受他們鬥誌昂揚、指鹿為馬的“幫助”。從被整肅者的極度痛苦中,有人經“考驗”,覓取到進身之階。顧姓者火線入黨,運動尚未結束,即被保送進上海某大學,專修馬列哲學,據說是為留校師資在深造。
我12月14日十八歲時的“生日快樂”,就是在這族群隔離下度過。為求取生存,真不知家庭出身和替父輩贖罪的超重十字架,還要再繼續背負多久,隻能硬挺著捱下去。我自怨自艾,長歎綿綿,嗟悔無盡,違心檢查隻能按引領者旨意,強逼認識被整肅“性質”,屬反黨反社會主義,是反動階級家庭出身的本質使然,該無妄之災緊纏著我,直到三個月後,我才漸悟到五七年大學裏因誠摯坦言被誘騙進陽謀陷阱的稚嫩大學生,是怎樣在欲哭無淚下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那種暗無天日、無助悲切的失落感,畢生難忘。運動中,上位者對家庭出身卑微同學的不屑與蔑視氣勢,許多被整肅者已親曆身受。
六0年元旦一月份,上課秩序日漸恢複,學校裏的反右傾動向,似有風暴初歇跡象。據校黨委稱煙台地委傳達中共中央政策:這次反右傾整風運動,隻控製在黨內進行,為防止反右傾擴大化,大學裏,不再在大學生中劃定右派,是未對外正式公布的內部紅頭文件。
在此後莫名其妙的沉寂中,我被以“認識深刻”為由,係黨委副書記代表黨組織在班裏正式宣布我已過關,寫的“檢查”據說被銷毀,不再存檔,那些失去晉升階梯的機遇者,隻得作罷。我在歧視緩解後,峰回路轉,脫離劫難,有幸重返學生群體。
1960年春,度日如年的大饑荒,將民族苦難持續延續著。年末,苦捱一年多,已經饑不擇食的學子,喜聞61年春我們這個專業的同學,可赴上海漁業公司出海拖網實習,那飽嚐魚蝦、即將擺脫饑腸轆轆的翹首以盼,學子們個個溢於言表,我也漸沉在某種“苦盡甘來”的幻夢中。
豈料,61年3月上旬,同學們正準備赴滬的前夜,係領導突然將我和陳廣棟、牛全增、周誌毅四人召至辦公室,告知“你們幾個這次不能去上海複興島實習了”,這晴天霹靂如當頭一棒,那種無助的失落感,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我們,粹不及防,大家似從希望之巔,跌落至絕望深穀,頓時呆若木雞,默默無言。
領導繼續說“係裏已另安排你們去山東省海洋水產研究所隨船實習,船現停威海錨地,明晨即隨學校汽車去威海”。我們才獲知因台海政治風雲變幻,漁業公司政審認定這四人出海條件不合適,成為赴滬實習行列外的失群孤雁。他們三人,雖政治表現較好,且都是共青團員,但當初何必也錄取進該專業呢?我不清楚他們的檔案情況。兩個多月的海上實習,不斷憂慮未來前途,它在腦海裏持續翻騰,痛苦至極。
五十多人裏有四個同學因政治審查不合格而不能去上海出海實習的消息公開,大統鋪寢室裏,議論繁華外灘及南京路場麵的激情洋溢,與惋惜苦命者遭遇的話語,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我躺在被窩裏,陷入的卻是受辱後,生不如死的腦際浮沉。
天剛蒙蒙亮,同學們還未醒來,頭痛如裂的我被喚醒,匆匆打好背包,與三名同學提著必須物品,悄然爬上汽車,趕赴登船。
61年初春的威海,比石島鎮略顯熱鬧,一條貫通市區直達漁港碼頭的空蕩蕩大路,即為其全貌。我們在五級驚濤駭浪裏,由小木劃子分批搖擼擺渡到避風錨地的漁輪上出海。
山東省海洋水產科研所的實驗船,是中國將六0年中日漁業糾紛中沒收的一對250匹馬力日式拖網漁輪改建,白色實驗船與日式黃色漁輪,色彩有別,但無法改變它舵樓居中的鋼殼船型結構貌象,遙望極為醒目,與中國多數木質漁輪的造型不同。我被安置在前艏尖艙。日式船馬力大、速度快,晃搖及上下顛簸尤甚,這裏是無人願去的空艙。
舊曆三月的黃海,春寒料峭,凜冽的五級偏北風夾帶著冰冷雪片,向冰滑甲板上的我們襲來。小一點的135匹馬力雙拖木質漁輪,六級風浪時,尚要堅持捕撈作業,何況這些日式漁輪。我們初來乍到,戰戰兢兢,難得站穩腳步,起網前隻能用手緊把著絞車的鋼架,保持平衡。老牛同學與我同船,他暈得將胃含物早已吐倒幹盡,麵色蠟黃,蒼白的怕人,隻能吐些黃綠色的膽汁苦水了。我暈船較輕,雖未嘔吐,但其滋味,讓從未涉足海洋捕撈的學子,亦深感難熬。
眾所周知,現代拖網漁輪靠著大馬力的尾滑道技術,可方便起吊網衣和漁獲物,而上世紀六十年代,受船體結構和起吊能力的限製,隻能靠人工從左舷借漁船的橫向搖擺力,拔上網衣,再順著浪勢,集體喊著號子,將網衣逐漸拉上左舷,再用雙膝死命壓住它,被冰冷海水浸泡得難以伸屈的十指麻木感,已非一般。那時學生出海,無任何勞保防護用品,甚至連副線手套都沒有,更別說必備的漁撈防水膠皮衣褲了。近五個小時一輪的起網和在冰冷海水裏的魚蝦分揀,補網結束時,學子們已像癱瘓般倒下。
漁船所載淡水奇缺,僅供飲用,衛生用水以海水替代衝洗,在兩個多月的海上實習期間,隻能在結束船上生活後,去澡堂徹底清洗,那時,眾人身上的腥臭混雜氣味,盡皆如此,不分你我,是那個年代每個打魚郎皆難抹去的身臨記憶。
我躺在狹窄的倉舖裏,拉上木門,反複想著人生近年境遇的幾次突變,和做人尊嚴被剝奪殆盡的淒慘情景,疲勞將我快速帶入夢鄉。
個人在無法自主排解的煎熬中竭力掙紮,那時,毫無出路的壓抑,尤為強烈。夢中鑽牛角尖般的思維及無盡哀傷,與前景暗淡的精神崩潰,乃至被經久批鬥時的痛苦及被剝奪去上海實習的人格羞辱,交相反複地侵襲,我沮喪萬分,已到極點。痛不欲生的精神壓力,反複折磨,一連幾日,白天食難下咽,神思恍惚,甲板行走時,琅琅蹌蹌,內心疼痛與忍辱同在。夜裏浮想聯翩,腦袋痛脹得欲裂難忍,想到落難者裏,我的政審狀況最差,這或許是某種預示,……。
漁輪夜航時巨浪翻滾,我想隻須將單腿輕輕翻越矮於腰深的幹舷,即可落入冰冷大海,順著快速航跡的水流,浪花過後,人影無蹤,轉瞬即逝,可以一了百了。這種悲情,十多天來在夜夢裏,或夜間站在舷邊小解中,時隱時顯,我躑躅舷側,猶豫不決,竭力克製著那忐忑下的陣陣衝動。
某天夜裏,風浪忒大,我小解後琅徜回到船艙躺下,不久,巨湧將漁輪推上浪峰頂端約五六秒鍾的平衡瞬間,思緒稍有平靜時,腦海裏忽又轉向另種境界。我似乎回到夢繞魂牽的家中,在哭訴著思親之念;又仿佛見到父母接到我輕生惡訊後,盼兒歸家的期盼落空,我剛成年,尚未盡孝,卻以忘恩之舉,留下遺恨,家庭崩塌,撕心裂肺的慘狀等無法視之的情景,反複湧現,那恐怖景象,毛骨悚然,它比我承受過的政治批鬥壓力,更難體味,精神撕裂之狀,根本不敢再延想下去,這時,抽泣中,我早從夢裏醒來,臉上掛滿的隻有淒愴之淚,無法止流,……。
我在海上苦痛地掙紮著,想到平日慰籍我的,當屬媽媽,我的輕生之念,對心力交瘁的她,將是一種平添的巨大傷害,我麵臨短促的夢般人生,宛如陰森森的黑洞,將我和家庭,一並吞噬,是更為恐怖的景象。我是長子,父患病臥床,弟妹未成年,本應替慈母分憂擔責,但人生起步之初,即被出身原罪十字架壓倒,難得支撐。母親為家人免遭橫禍,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已大半輩子,若讓她再因我而繼續承受精神摧殘,豈不真要枉為人子?!
繼想,她在學校要送高三畢業班,運動中還須預防因丈夫政曆或許衍生的明槍暗箭,不得有絲毫閃失,回家還須悉力照料父親病情,要牽掛遠離家庭、深陷政治泥淖、難得脫禍的長子,她隔天一信,續寫叮囑,為節省超重郵資,壓縮幅麵,她每次不下三五千個蠅頭小字,字字浸透著苦口婆心,嘔心瀝血,將多次政治運動中周邊的慘痛事宜,諄諄告誡,千叮萬囑我要盡力收斂,勿戒爭強。
她的長信,苦口婆心,句句含淚,字字泣血,在學校閱看時,我已禁不住百感交集,透過字裏行間看到的是她無限且又無奈的舐犢深情,而我海上長夜時的反複憶念,更痛心疾首,感受尤深。
兩個月的黃海實習,尤其是在石島東南外海夜航時與日本大型舷拖船、大批雙拖漁輪相遇中穿插過往中,單方麵的劍拔弩張,與擔心引起糾紛的緊張氣氛,大長了我的“對敵鬥爭”見識。我想,父親有著不同一般人的營壘性標簽,若其子再一旦落海失足,根本無法澄清原委,在政治屎盆子可以亂扣的年代,無需任何證據,人多口雜,言語可畏,金子也會融化,個人失足落海的一念之差,家庭必遭滅毀,雜念在腦海裏糾纏起伏,耳畔回響。我再困難,也不能愧對父母的含辛茹苦。我是長子,是弟妹們的榜樣,自己十幾年的寒窗苦讀,不能將這些辛勞付出,再隨意拋向大海,家庭期盼我,需要我,再難也要有擔當地撐下去。痛定思痛後,那自毀輕生之念,漸行趨弱消減,做人應有擔當,不能自暴自棄。
在五九年入大學前,我雖有超出普通同學的強勞考驗,但學究式的庭訓教育,自己隻是注重學業成績,對人情世故,卻形同白紙,經這次政治運動的整肅開智及海上曆練,才豁然開朗一點。
母愛是世上最無私的氣息,海上的狂浪顛簸和母愛的安撫,漸行療愈了我的思緒浮沉與創傷。那段期間,每當尋求自我解脫的雜念閃顯,想起母親字字血淚的期望教誨,若隻圖個人隨意,將無地自容,更倍感“兒行千裏母擔憂”的真切。年輕時的被批鬥和海上跌宕與種種不堪設想的情景,讓我瞻前思後,報恩念想日深,我迷途知返,珍惜生命,易轍並拓寬了個人視野。
前述二十歲時在苦難人生中,幾乎自我失足,那些與有限自尊被極度打磨的掠影,是缺乏理智的幼稚,和年輕時的情感衝動,它隻是一個人生中的短暫片段。未曾受過政治整肅和人生磨難者,難有同感,畢竟它並非因個人認知和行為失誤,而屬時代使然造成的苦痛。經過不斷錘煉意誌,它們飄忽而過,療傷止痛後,這人生起步路上的追求,已成為我難以抹掉的過往。
我隻是一個追逐流逝歲月的紀實者,在負重前行的人生路上,人們常易產生一念之差,若是帶有方向性的錯誤想法,將易造成無法追悔的苦痛。筆者對照那時的那段艱難坎坷,學校生活的酸甜苦辣,和嗣後風雨兼程中做人尊嚴的被踐踏與漸行修複,深感昔日恩怨在身心裏的爭鬥與不易。年輕時的場景,已趨淡漠,宛如醒後夢境,苦痛已漸行漸遠,然而以上所述,卻始終是我腦海深處一道難以祛除的憶痕。
歲月滄桑,往事如昨,一掠而過。八旬後多年,想起六十多年前的那段不堪回首,我這白發人,強忍著淚水,從感傷中悟醒,將被高牆困住而從另類歧視裏突圍而出的那段思緒浮沉和命途無奈,堅持著在鍵盤上,敲打下來。